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 / 蕭逸
二人對答之際,當事者的玉姑娘,只是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在二人身上頻頻轉著,尤其是對於駝背人心存無限關注,卻是默默不發一言。
駝背人以「巨靈金剛指力」捏碎鐵鏈之後,隨即由身上拔出了一柄光彩奪目的雪亮匕首,霍地向著玉姑娘腳上鐵銬插落下去,錚鏘一聲,竟自將之斬開,隨即運施真力,將一雙加料鐵銬脫落下來。
玉姑娘頓時大感輕鬆,只是她多日來飽受酷刑折磨,全身幾近癱瘓,低吟了一聲,勉強地掙扎著想站起來,才站起一半,便又倒了下來。
春若水看在眼裡,大生同情,向著駝背人冷笑一聲道:「你是來救她的?要把她帶去哪裡?」
駝背人收回了那口功能斬鋼截鐵的雪亮匕首,卻由身上取出一條緞帶,把玉姑娘結實地繫好在背上。
玉姑娘只是一言不發的靜靜地向他看著,眼神裡滿懷溫順感激,敢情她已由駝背人的話聲裡猜出來他是誰了,才會顯現出一派溫柔順服。
春若水見他並不回答自己的話,對於眼前的玉姑娘,雖似有救助之意,到底動向不明,玉姑娘落在了他的手裡,是福是禍,猶是不知,這般情況之下,何能不與聞問?心裡一急,倏地躍身而前,霍地拔劍在手,「你到底是誰?說清楚了,我才能讓你走。」腳下一點,倏地挺身而前,掌中劍平胸而出,卻是緩緩推出。
她已知駝背人功力了得,尋常劍招,萬難奏功,這一劍看似緩慢,其實卻蘊聚了全身功力,倒也不可輕視。
駝背人霍地側過身來,打量著對方即將出手的劍勢,點點頭道:「我說大名鼎鼎的春小太歲,武功不應僅限及此,看起來倒也有兩下子,這一招『妙手連環』,看起來比剛才那一手要像樣多了!」
話聲未輟,春若水已是忍無可忍,腳下倏地向前挺進一步,掌中長劍閃電般地已運施出手。「刷刷」一劍雙式,直向著對方一雙肩頭上削落下來。
駝背人「哼」了一聲,身子倏地向上一聳,看似不曾移動,卻已作了全身骨骼的收卸,輕易地躲過了春若水凌厲的一雙劍鋒。
春若水的劍勢,卻是不僅如此,一招落空之下,緊接著第二招又自出手,隨著她掄轉的身勢,反手一劍,疾如出穴之蛇,直向著駝背人咽喉上刺扎過來。
駝背人冷叱一聲:「好劍法!」話聲出口,一雙手掌,上下交飛「啪」地一聲脆響,已夾住了春若水來犯的劍鋒。
春若水心裡一驚,只以為對方又將重施故技,來奪取自己手上長劍。清叱一聲,右手振處,劍光怒漲,向上迸出。這一劍,她實已施出了全身之力。眼看著雪亮劍鋒,掙脫了對方雙手向上飛起,連帶著駝背人、玉姑娘偌大身驅,怒龍穿天般,也自穿身而起,噗嚕嚕大片風聲裡,落向鐘樓簷峰頂尖。
雖然背後背著個人,形像依然瀟灑,絲毫也不顯得累贅,一隻腳踩踏在頂峰尖上,全身左右打擺,正是傳說中上乘輕功的「風擺殘荷」身法。這等傑出輕功,也只有君無忌、沈瑤仙可與之一較短長,春若水自忖著無能追上,也就未曾盲動,卻聽得對方駝背人一聲朗笑:
「春貴妃,不勞你遠送了,我那好友君無忌因夜探深宮受了重傷,目前下榻棲霞觀中,你如有故人之情,便當前往探視,自然你今日身份不同,就是不去,也無人怪你,去不去都在你自己,我只是這麼告訴你罷了!」話聲一頓,再次向著鐘樓平台上的春若水抱了一下拳,第二次騰身直起,已是數丈開外。
春若水先是一呆,容到明白過來,對方駝背人早已去勢縹緲,消逝於沉沉夜色。
「哎呀!」心裡驚呼一聲,春若水像是重新拾回了魂魄一般,趕忙運施輕功,向著駝背人去處追去,哪裡追趕得上?
胡亂追了一程,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這一霎,她整個腦子裡都是君無忌的影子,一顆心沉甸甸地,滿是牽掛。
霍地定住了腳步,眼前一片漆黑,容是星月滿天,眼睛裡竟是沒有一點點光亮,臉上濕糊糊一片,竟自淌滿了淚。
「唉……我這是……」勉強定下心來,倚身在一塊石頭上,揭下了臉上面紗,暗忖著:
「天哪!他果然在這裡了,怎麼竟會受了傷呢?而且是重傷。我該怎麼辦?」
「棲霞觀,這又是個什麼地方?」
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應該去看他?
豈止是應該去?而且應該馬上就去,不顧一切地去到他的身邊,去陪著他、服侍他……
就像是當日自己病中,他對待自己一樣。
想到這裡,一汪清淚不自禁地又淌了出來。
「棲霞觀……」
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使她想到了近郊名勝的「棲霞山」,便自不假多思,一徑投身於沉沉夜幕,嚮往著內心焦炙火熱的一個願望,不顧一切的去了……
返回棲霞,這已是第四天了。
君無忌幾乎是足不出戶,整日服藥靜養,運功調息,雖然靠著沈瑤仙給他服下的「搖光殿」靈藥,保住了性命,卻仍有太多的身體障礙,有待克服。
四天來寸食未進,端賴飲水為繼,另外他自開了個方子,由小琉璃到市上抓來草藥,文火煎煮,日服三次。便是他賴以為繼、驅除傷障的惟一法門。
幾味草藥,看似無奇,只是搭配煎煮,卻能產生意想不到的離奇效果。藥色濃綠,味極辛苦,散發出來的氣味,尤其辛辣難當,每一回小琉璃都被熏得淚流滿臉。
對於君無忌他是由衷的敬愛,四天來眼看著君無忌的病體憔悴,大口吐血,真把他嚇了個魂不附體,卻不知那現象是服藥之後的應有效果,直到身體裡的瘀血全數吐盡之後,才能進一步談到元氣的恢復。
故此這第一步「散血」的工作極是重要。每日三次不分晝夜,定時服藥便為不可或缺的例行工作了。
為著先生的傷勢,小琉璃背著人,不知哭過多少回了,四天來服侍傷榻,無微不至,內外兼顧,抓藥煎藥,無不竭盡心力。四天來他食不甘味,席不暇暖,不分日夜,隨時守候在君先生的傷榻附近,真個備極艱苦,心力交疲,眼巴巴地盼著君先生傷體早愈,卻不知自己卻幾乎累倒了。
已算不清那位沈瑤仙姑娘來過多少回了,每一次她都悄悄的隔著一層窗扇,默默地向著床上或是靜坐中的君先生打量一會兒,然後把小琉璃悄悄拉到角落裡問明一切,又仔細地檢查,甚至於用舌尖嘗過藥的味兒,才似放心地讓小琉璃拿去給君無忌飲用。
對於這位沈姑娘,小琉璃一直是懷有深深戒心,總忘不了上次捉馬被擒高吊樹上的那檔子事,雖然事隔半年,想起來也是窩囊。可真是怕了她了,直到如今每一次看見她,都由不住心理打顫,生怕招惱了她,說不定抽個冷子,又把自己給吊在了樹上,那滋味想起來可真夠受。
小琉璃不明白的事還多得很……
像是他心裡一直認為春小太歲和君先生是理想的一雙情侶,忽然間春大小姐變了心,竟然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成了今日的春貴妃,而原來像是敵對的沈瑤仙姑娘,卻又搖身一變,成了君先生身邊的知己,只瞧她對君先生暗中的關懷仔細,便可想知一切,凡此都不禁令小琉璃暗中納悶兒,百思不得其解,心裡滿是疑惑,卻又不敢刺問,只是自個兒費解。
「大小姐呀大小姐,我可是錯看了你啦!怎麼也料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人?唉……你!你怎麼會嫁給了朱高煦那個混球?放著先生這樣的高人你不要,你……唉……你可太叫人想不透啦!」
黃泥小火爐上的藥罐子還在煨著,爐火已為餘燼,房子裡滿是前所謂及的那種怪味兒,熏得他眼淚直淌。
小心地把罐子裡的藥汁傾倒在一個花瓷小蓋碗裡,耳朵裡可就聽見了傳自一簾之內君無忌的咳嗽聲音,那種深沉發自肺腑的聲音,每一回小琉璃聽在耳朵裡,都有毛髮悚立的感覺。
敢情是先生已經醒了,差不多又該是吃藥的時候到了,他這裡小心地把藥汁傾倒在碗裡,就在這個時候,打院子裡走進來一個人,輕微的腳步,踐踏在枯黃的落葉上,發出「喳喳」的細小聲音,背著月光,把這個人亭亭的倩影投射進來。
心裡一陣子哆嗦,手裡的藥罐子差一點把持不住掉下來。
「這……是誰?」
順著投射的月光,來人娉婷的倩影漸漸移近過來,形象越來越見清晰。
小琉璃傻小子似地瞪著兩隻眼,心裡忽然明白了,別是沈姑娘來了?
來人已邁步進了門檻兒,站住了腳步,向小琉璃遠遠地打量著。只瞧那個身段,臉盤兒,可不就是沈姑娘嗎?只一看見她,小琉璃心裡就跳,緊張得了不得,一時只管傻瞪著兩隻眼,發起呆來。
月光下那個娉婷的影子,移動了一下,才自緩緩走近過來。
小琉璃一顆心幾乎已提到了嗓子眼兒,一方面是由於實在怕透了這個女人,再方面是沈遙仙的美,每一次在他目光接觸時,都構成他極大的內心震撼,由不住舉止失措,意亂情迷。美人兒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是美人兒,只瞧著對方曼妙的體態,飄動的髮絲,小琉璃已臉上發熱,燒了盤兒,慌不迭移開了眼睛,再也不敢向對方多看上一眼。
「小琉璃,你不認識我了?」隨著話聲的出口,來人已停下了腳步。
小琉璃聆聽之下,全身為之一震,倏地轉過臉來,這聲音他太熟悉了,由不住定睛直向對方臉上看去。
「啊……大……大小姐……是你?」
這才看清了,來人敢情不是沈姑娘,是春家的大小姐春小太歲。原來她二人面相酷似,高矮相當,黑夜裡看起來,簡直分不大清楚。
眼前這一看清楚了,小琉璃禁不住心裡一陣子狂喜,可是緊接著卻又傻了,張著一張大嘴,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
春若水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在附近轉了一圈,微微點頭說;「來!」隨即轉身步出。
小琉璃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來到了院子。
「你是奇怪我怎麼會來吧?」春若水頗似淒涼笑著,道:「是在給誰煎藥?君先生呢?」
「這……」老半天小琉璃才算定下了情緒:「先生他老人家……病了,不……不是病,是受了傷……」頓了一頓,又說:「很重的傷!」
春若水果了一呆,半天才輕輕歎了口氣,自言道:「原來他真的受傷了。」
小琉璃苦著臉說:「已經好幾天了……」
話聲未輟,卻聽見了傳自屋內老遠的咳嗽聲音,春若水不由皺了一下眉。
小琉璃立時警覺道:「先生醒了,我不陪大小姐了!」哈著腰鞠了個躬,剛要轉身,卻被春若水搶先一步攔在眼前。只以為是要向自己出手,小琉琉嚇了一跳,看看對方的臉,一時莫測高深。「大小姐這是……」
「我……」春若水搖搖頭:「你哪會服侍病人?還是交給我吧!」
「這……」小琉璃怔了一怔:「大小姐……你……」
「你就別多管了!」說了這句話,春若水一徑轉過身來,直向房中走來。
小琉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阻止不及,跟著她身後,一齊來到了房裡,「大小姐,這……怕不太好吧……」
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睜圓了眼。
小琉璃嚇得一連退後了兩步,著實不敢出聲。忽然想到.眼前這位主兒,敢情較之那位沈姑娘猶是難纏,要不然也不會落下了「春小太歲」這個外號。小琉璃早就怕透她了,只以為她下嫁漢王朱高煦之後,成了名副其實的貴妃,應該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誰知道「春小太歲」就是「春小太歲」,論及性情那是壓根兒一點也沒有變。「只是她怎麼可以……」
悄悄地揭開竹簾,春若水手捧藥碗,緩緩走了進來,走近君無忌臥病的床榻。
房間裡黑黝黝的,只藉著臨窗那邊八仙桌上的一盞高腳長燈,閃爍出豆大的一點燈光,由是所見一切皆為朦朧,包括病床上的無忌,亦在朦朧之中。
春若水定下了腳步,仔細地向著床上看了看,君無忌正自側身臥著,身上覆著一襲薄衾。
她是知道的,君無忌內功早已臻至極上乘境界,平素根本就可以靜坐調息代替睡眠,像眼前這般倒臥榻上,設非難以支持,簡直不可思議,由此可以想見他的傷勢該是如何嚴重,而難以支持了。
目睹著心上人的憔悴病體,想到昔日的種種恩情,春若水一陣子難受,由不住湧出了兩汪清淚。
床上的君無忌又咳嗽了。房間裡散漫著「血」的氣味,春若水輕輕一歎,緩緩走到他床邊,放下了手上藥碗。
君無忌猶自在大聲地咳嗽,或繫在睡夢之中,他卻也知道有人來了,下意識地向著床前一隻木盆指了一指。
春若水立時會意,過去把木盆端起,方自就近。君無忌咳聲忽止,隨著他仰起的上身,已自嗆出了大口鮮血。血色微紅,已非原來的鮮紅。原來他為朱棣利刃所中,流血極多,雖賴「搖光殿」秘製靈藥「小還金丹」保住了元氣,驅出瘀血,但仍有不少滯留體內,途中用功奔馳,又流血不少。雖賴精湛內功與藥力維持,不致生危,但是若想在數日之內便能夠復元如初,卻是妄想。
君無忌生性極是堅強,當日在沈瑤仙面前,一力強支,並不曾顯現出一些不支,容得返回之後,才自衰態畢露,此後情景,其實陸續已落在瑤仙眼裡,為其所洞悉深知。為了顧全無忌堅強個性,她卻隱忍不發,除了每日定時在暗中密切注意無忌的病勢發展之外,她也曾偷偷檢視過對方所服用的藥汁,並曾悄悄囑咐過小琉璃幾項該注意事項,嚴囑他不可把自己現身之事告訴君無忌知道。
往後的發展,君無忌看似更衰弱,其實正是傷勢應有的起伏,君無忌精湛的內功其實已把握住傷勢應有的發展,沈瑤仙看到這裡才放心了,或許這便是今夜直到此刻她還遲遲未曾出現的原因。
春若水卻戲劇性的出現,當仁不讓地走近了主人的病榻。甩卻了「貴妃」的至尊,為情人甘服賤役。
這口瘀血吐出來之後,君無忌不再咳嗽。隨著他睜開的眼睛,才自發覺到眼前春若水的存在。這一霎,他極為震驚,以至於睜開的一雙眼睛,再也無能移開。
「你……」
「是我,春若水!」春若水看看他淺淺一笑,小心地扶持著他重新睡下,再一次傾下身子來,輕分纖指,為他理著額間為汗水濕漬的長髮,「你……瘦多了……」
「你……」
剛要張開的嘴,卻為她細膩的一雙手指按住,「春貴妃」美麗的臉頰一霎間瀰漫了甜甜的笑,其時眼睛裡聚滿的淚水再也無能忍住,突地奪眶溢出,隨著她美麗的笑靨,點點直落下來,她只得背過身子來稍事揩抹。
她隨即站起,端過來桌上的藥碗,「來,我扶著你先把藥吃了再說!」
君無忌一霎間地震驚之後,總算恢復了鎮定。雖然內心直覺的認定春若水不該出現,只是眼前情勢,已是萬難拒絕。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欠身坐起伸手由對方手上接過了藥碗,把一碗熱騰騰的藥汁徐徐飲下。
春若水接過了藥碗,為他在身後墊了個枕頭,又拿來漱口水給他嗽口,一切就緒,才移近椅子,在他床邊坐下。
君無忌深邃的一對眸子,正自瞬也不瞬的「釘」著她,表情裡充滿了疑惑,終於他還是忍不住說道:「你是不該來這裡的……」
「為什麼?」春若水簡直不敢與他目光接觸,緩緩低下頭,苦笑了一下:「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麼?還要我多說?」話聲不失嚴峻,只是他的眼神卻不再逼人,多少顯示著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
春若水呆了一呆,故作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來這裡,完全是為了你的傷,只是想看看你……」
「誰告訴你我受傷了?」
「這些都無關重要。」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重要的是那人沒有騙我,你真地受傷了,而且傷得這麼重,你知道,當我聽見了這個消息之後,心裡的感覺如何?我是非來不可的了。」
君無忌輕輕地歎了一聲,道:「謝謝你,只是你也應該顧慮到今天你的身份,萬一有什麼蜚短流長的傳言,你是承受不了的,你太糊塗!」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眼神裡充滿了震驚。
「這些日子以來,我飽受煎熬,誰又能體會我心裡的苦?你……」搖了一下頭,她歎口氣說:「不說這些了,今夜我是專為看你的傷來的,好好的,你夜探皇宮幹什麼?誰又能傷了你?」
君無忌心裡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誰告訴你的?」
春若水搖搖頭說:「這個人我不認識,他頭上戴著面具,看不見他的本來樣子。」
「是不是一個高大的駝子?」
「不錯,就是他,他是誰?」
君無忌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是誰了。春若水其實對此段無興趣,她所關心的是君無忌的傷。「你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君無忌緩緩說道:「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了,只待把裡面的瘀血清理乾淨,很快就能完全復元。」說時,他的一雙眸子,情不自禁地直直向她身上看去,「今夜能看見你……實在是沒有想到……你好不好?」
說了這幾句話,自己才忽然驚覺到,詞句是那麼生澀,冷漠得簡直不像是面對故人。原來男女之間的交往,只能在雙方完全配合的情況之下,才能存在發展,其間是有太多限制的,比之當前若水,前者流花河畔的春小太歲與今日漢王寵妃,其間距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裡所指並非二者身份貴賤的懸殊,乃是指未字少女與已為人婦的判袂,有了這麼一層的隔閡,兩者之間的距離就遠了。君無忌即使有一顆火熱的心,也無能發洩,反之他卻著力於使之熄滅。
何等悲哀殘酷的現實?看著看著,他眼睛裡的光彩黯淡了,朦朧燭光裡,面前這個美麗佳人,仍然不脫過去涼州流花河岸邊「春小太歲」的任性與稚氣,或許說她已變得更成熟、更美麗,那是因為今天的她已有了太多的人世經歷,變得遠較昔日更有內涵,更具氣質。
「內涵」與「氣質」正是構成一個女人「美」的必要條件,兩者皆非生而具有,卻是需要後天的陶冶與充實。
春若水承受了他直視而來的目光,透過了他深邃的眼神,她甚至於已看見了他其實火熱的內心,卻也看見了他更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正因為如此,他的熱情每每便無能作祟,這便是他常常讓人感受到過於冷漠的原因了。
燭光聳聳,搖曳出一室的淒涼。兩個人只是默默無言地對看著……
或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了,或許是一時無從講起,總之,他們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彼此靜靜地對望著,讓平靜而充滿了理性的目光,透過對方的眼神,深入到彼此身上,順著血脈而流進到心靈的深處。
時有「松濤」自窗外傳進來,夜色深沉,因而有了幾許涼音……一片、兩片、無數片枯黃的楓葉自樹梢上飄落下來,俱都清晰在耳。
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能說些什麼?暫且享受這片刻永恆與寧靜吧,人的情緒是多麼不易捉摸。對於像君無忌這等高風亮節的漢子,面對著此刻的春若水,他的情意表達方式,也只是僅能如此了。
春若水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眼前靜寂,默默對視,其實正是彼此心電的交流,寓意著彼此的心靈關懷和至潔情操。「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此境,或許這兩句前人的詩句更能說明他們彼此的心情。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當這類刻骨情操,透過他的眼睛,再一次向她注視過去,他已無能再表白自己更多,卻只是深深的祝福,祝福她未來的美好。
終於,他打破了眼前靜寂:「朱高煦……近來可好?」
春若水彷彿全身一震,苦笑了一下,點點頭說:「他……很好!」
君無忌冷冷一笑:「最近我聽見了很多有關他的事情,他與太子高熾的內訌越趨熱炙,這樣只怕對他未來的發展不好!」
春若水呆了一呆,望著他,不明所以地又自苦笑了一下,彷彿在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甚至於她心裡有些生氣:「連你也這麼奚落我,別人不知道還罷了,你豈能不知道?我嫁給朱高煦全系被迫,幾曾有過真情實愛?我管他是好是壞,巴不得他死了活該!」
心裡一陣子氣餒,眼光由對方臉上直落下來,落在了自己的一雙腳尖上。
君無忌緩緩說道:「這幾天我靜靜地想過,你如今對他的感覺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捫心自問,對他卻是上來就存有偏見,也許是太過分了些。」
春若水十分驚訝地打量著他。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個人也有他可愛的一面,尤其是對於當今朝廷,他的貢獻更大,他的桀驁不馴,是因為他自恃勞苦功高,他這個人野心太強,私德不修,終將難逃劫數……」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注目向春若水,輕輕一歎道:「你也許知道,過去在涼州時,他曾好幾次要加害於我,意圖置我於死地,這些我都可以不與計較,尤其是你過去了以後,我更打消了對他原有的敵意,往日過節,可以一筆勾銷,這些都不足為慮,值得擔心的是他自己。」
春若水看著他苦笑了一下,心裡著實無限淒涼。她是在悲哀自己,意識到與君無忌之間的一段情,怕是已為過去。其實她心裡何嘗為著高煦打算過?君無忌「愛屋及烏」的偉大推愛,只能令她感覺到氣餒、寒心,無異於大大冒瀆了她的感情,只是眼前,她卻不欲說明這件事。
君無忌深邃的目光,靜靜地向她注視著:「你還記得有一天遇見海道人為你算命的事情吧?」
春若水緩緩點了一下頭。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其實這件事我還是在離開涼州之後,他才詳細地告訴了我。」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
「海道人有過人的睿智,總結經驗,推斷命理,十常不離八九,他其實早已探知高煦向你迫婚之事,非但不予阻止,反倒假借命理向你事先暗示,這當中是有道理的!」
春若水呆了一呆,猝然想起那日尋訪君無忌無著,卻湊巧遇見了海道人之事,那道人瘋瘋癲癲地說了許多話,並不能引起自己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命,以及即將面臨的眼前遭遇,由於訴說得極近事實,才自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回憶當日道人所說,分明已直指自己下嫁高煦之將為定局,這件事未嘗不是促使自己決心下嫁高煦的原因之一。現在君無忌這麼一說,才使她猝然警覺到原來道人不無設計誘騙之嫌,一時心裡大為憤慨,情不自禁的臉上便自現出了怒容。
「這……又為了什麼?」
「一來是高煦的氣數未盡,再者道人與朱高煦有一段昔日恩情,使他不忍坐視朱高煦的自趨滅亡,因此便自抱定了人定勝天的意念……」微微一頓,君無忌緩緩接下去道:「湊巧在這個時候,你的忽然出現,道人便自把這個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希望能借助你的感染與規勸,誘導高煦步入正途,於國於人,都將大有助益。」
春若水臉色一片蒼白,半天才似回過念頭來。漠漠地笑了笑,她搖頭道:「我只怕幫不上什麼忙,他的所作所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更別打算我能從中盡力了。」
「那也不一定!」君無忌湛湛目神注視著她道:「朱高煦對你言聽計從,如果你能適當的給他一些勸告,定能使他少犯許多罪孽,這便是海道人樂於見你下嫁與他的原因了。」
「哼!海道人真的這麼想?」春若水冷笑一聲道:「他終會後悔的。」一霎間,她眼睛裡流露出傷感,向著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海道人怎麼想我根本就不關心,倒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我很希望知道,你也這麼認為?」
君無忌冷冷的道:「過去的事,誰也無能挽回,於今我所能寄望於你的,也只是如此了。」
「真的只是如此了!」說時她語音顫抖,忍不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濺落地上。
接著她自椅子上站立起來,緩緩走向窗前,向著遠方月光下山谷裡的大片楓樹眺望著。
情景容或有幾分與當日雲山相似,卻再也拾不回當日的一分熱炙共許,這一切無非皆由於自己的一步之失,下嫁高煦為婦的原因,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是認真檢討,自己于歸朱高煦,只不過是迫於情勢與無奈,若論及婚姻的真實意義,無非是虛無的一個幌子,那是絲毫不具實際意義的,然而這些是不為外人所能知道的,自然君無忌也不例外,無能盡知了。
習習夜風,輕拂著她的髮梢,這一霎,天敢情是涼了,只是她的內心卻滾動著如火激情。她覺著自己真是太傻了,太委屈了。如果這一切用心、委屈、無盡的痛苦與忍耐,一直都無能使心上人所深知,進而取得他的寬恕與諒解,那麼這一切,又將具有什麼實質的意義與價值?
夜風一次次襲過來,恍惚間吹乾了她臉上的淚,卻也喚起了她心裡的一個意念。
窗外傳過來淒厲的野狼長嗥,聲聲淒涼,懾人心魄。面對著淒冷長夜,春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先自作好了一番內心整理平息工作,隨即緩緩轉過身來,「君大哥,有件事也許你一直還不知道。」說著,她竟自現出了期艾,一時緋紅了臉,畢竟這件事難以啟齒,尤其是鄭重其事地去談論它,更是難以出口,她卻勢在非說不可了。
正在凝神傾聽的君無忌,忽似警覺到了什麼,倏地抬頭向著窗外望過去。
春若水下意識地也似乎有所警覺,倏地回過頭來。
窗外果真有了異動。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靈,驀地拔起,直向著側面落身下去,觀其起身之處,分明距離窗前不遠。
春若水既驚又怒,低叱一聲,左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借助此一按之力,整個身子己飛身縱出。
前行人身法顯然絕快,卻也未能立刻逃開春若水的視線之外。後者身子一經撲出,正逢著前行那人第二次拔起,向著巍峨的寺觀主殿上縱去。
只以為私情為人窺知,春若水心裡氣極了,身子一經縱出,認著前者上竄的身勢,抖手打出了一口飛刀。飛刀出手,劃起了一絲醒目銀光「嗖一」直向著來人背上擲到。
這人身法好快,手腳更靈,隨著前俯的身勢,有如轉動風車,「呼一」一個快速疾轉,宛若遊蜂戲蕊,己然旋身兩丈開外,落身於畫簷一角,春若水那般勁道的一口飛刀,竟然也走了個空,「叮」一聲,射到瓦面,隨即滑落暗處。
天空夜色甚濃,端賴著一點星月,依稀可以辨物。來人身法奇快,加以一襲綢質長披,動則生風,姿態絕美,也就在這一霎,春若水才自看清了來人曼妙的體態,警覺到她是個女人!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她吃了一驚,也就更使得她存心一探究竟。
來人長身女子雖然擁有如此身手,卻無意向對方出手,隨著她向後仰倒的身子,一頭長髮「刷」地披落直下,整個身子也就在仰倒的一霎,四兩棉花般的輕巧,冉冉向下飄落。
春若水腳上加勁,一連兩個起落,已追到眼前簷角,抖手又自發出了一口飛刀。緊接著抄身直起,循著對方落身處追去。
雙方都不欲張揚,動作饒是如此劇烈,卻不曾帶出一點聲音,決計不會打擾已經安息了的道人。
春若水飛刀的走勢不謂不准,奈何來人的身手,卻是太過高明。迎著飛刀來勢的一線流光,長身女子妙手乍翻,已自巧妙的拿著了飛刀的刀身,緊接著一連幾個巧式翻轉,竟自把刀上勁道全數化解乾淨。
這當口春若水卻已施展全力,一連兩個快速起落,海燕掠波地已自來到眼前。隨著她快速的進身勢子,一雙纖纖細手,交叉著直向對方兩肋上直插下來。
長身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身子紋風不動,僅僅輕起右手,比劃了一個架式。莫謂其勢不張,竟然涵蓄著奇異的對敵效果。春若水的雙手原已即將撒出,見狀竟自臨時收住,才自體會出對方的絕對高明。
其時,自來人站立的身子,湧過來的大股勁道,其勢千鈞,銅牆鐵壁般,直撞了過來,春若水猝驚之下,忙回身以避,一連兩個旋轉,乃得將襲身的此一勁道化解乾淨。
長身女子原是沒有出手之意,只在春若水緊迫之下,不得不出手攔阻。眼前她運施護體內氣罡力,亦不過意在暗示對方知難而退。緊接著長髮後仰,再一次拔空直起,海燕鑽天般,一躍數丈,直向著臨淵邊側一棵高大的楓樹上落去。
春若水原就對她心存好奇,就在對方長髮後甩的一霎,終使她窺清了對方廬山真面,啊!原來是她——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尤其是在此時此刻,真令她有五雷轟頂的感覺,只覺得頭上「轟」地一聲,頓時動彈不得。
沈瑤仙身形一經縱出,再也不片刻遲疑,眼看著她倏起倏落,一起起伏縱躍,有如星丸跳擲,霎息之間已然消逝無蹤。
春若水這一霎,真個像是失了魂兒般的沒精打采,先時的激動意氣,全然都沒有了。
「唉!沈瑤仙……原來你也是有心的多情人哪!早知道你在無忌身邊,我也就不來了。」
當時春若水被迫下嫁漢王之時,第一個放不下的就是沈瑤仙,滿以為她將與無忌立結秦晉之好。為此大生妒意,真個柔腸寸斷,不知落淚幾許,只是往後冷靜下來,卻又改了初衷,對此天作地設的二人,寄以無限同情祝福。這個中間的改變,是經過極其艱難的心路歷程,端非一念之得。然而,人畢竟是軟弱和自私的。關鍵在於,她對無忌仍然深愛,乍見後的情愫滋長,有如萬蓬飛絲,卻非一時慧劍所能斬得。
她已將自剖於君無忌當前,把一顆至情不逾的心,雙手奉上,告訴她此身猶是白玉無暇,期待著他一聲直言的諒解,如是,她將不顧一切地投向他的懷抱,再也不理會身邊的高煦如何如何。
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竟然在此決定關鍵性的一刻,投入了沈瑤仙的影子,雖然她的出現,不過是驚鴻一瞥,卻帶來了極具震撼性的意義。特別是在春若水有所取決的這一霎,沈瑤仙的出現,真正具有黃鐘大呂的聲勢,適時地給與了春若水的一聲當頭棒喝。
比較起來,自己的來,倒似多少有些偶然,有悖於理性,而沈瑤仙的來,卻絕非出於偶然,那即顯示了她對於君無忌的情有獨鍾,她默默地在關懷著君無忌的健康復原,絕非一時的衝動,或心血來潮,而是出諸於事先的理性安排。他們之間很可能已有了感情的接觸。
春若水默默地想著,心裡可真是百感交集,直覺地感到自己的出現,誠然是多此一舉了。
春若水轉回到君無忌房前,月影偏西,已是下半夜光景。
那扇小窗已經掩上,推了推,敢情裡面已經上了鎖,猜想著必是他在自己遁出之後關上了的,那意思是不要自己再進去了。
想想,心裡不是滋味,卻不讓眼淚再淌下來。在窗前她停立一刻,越覺得夜冷月寒,透體冰涼,咬咬牙想就此離開,終是放不下病中的無忌。
再想,自己此來原是探望他的傷情而來,何以牽扯到彼此的私情來了?即以沈瑤仙與君無忌雙方感情發展而說,卻也是極其自然而正常,是怪不得他們其中任何一方的,倒是自己的到來,太過魯莽唐突了。
悄悄地她退後了身子。眼望著已然關上了的窗扇,心裡卻掛念著病體支離的無忌,往日種種,終不能使她輕鬆釋懷。
心裡忐忑著,正不知何所去從,卻見旁側竹叢中探出一個頭來,心裡一驚,俟將發動之際,那人已輕手輕腳地邁步出來,原來是小琉璃。
「噓——」小琉璃手指按唇,輕輕地噓了一聲,向著一邊指了一指,春若水隨即跟了過去。
「大小姐,先生在靜坐,可別吵了他。」
「啊,」春若水點點頭說:「敢情是好些了!」
「剛才大小姐走了以後,先生又吐了幾大口血,身上輕快多了,說是要靜坐。是我怕大小姐不知道回來吵了他,所以才把窗戶給關上了!」
春若水點點頭,心想:「原來是你!」
走出了院子,來到了前面山坡,有個小茅亭,春若水進去坐下,看向小琉璃道:「你過來坐下,我有話問你!」
小琉璃應了聲是,進了亭子,只是不敢坐下。
春若水向他打量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有些日子沒看見你,你長高多了,這些日子跟著君先生,念了不少書吧?」
小琉璃點點頭說:「也沒有多少……是念了一些,大小姐,聽說你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是真的假的?」
春若水「嗯」了一聲,冷冷地問:「誰告訴你的?」
小琉璃呆了一呆,立時臉上現出了不忿,哼了一聲:「還要誰告訴我嗎!這件事在涼州誰不知道?連三歲小孩都在說!哼哼……」
「啊?」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發覺到他忿忿的表情,那是以前在他臉上從來也沒有發現過的。
「大小姐,不是我小琉璃多話,這件事……哼哼!大小姐,你知道,背後人家都在說你什麼嗎?」
春若水仍然含著微微的笑:「什麼?」
小琉璃的氣可大了:「人家都在說,春大小姐如今變了,已經早就不是過去的春小太歲了。」
「是這樣麼?」春若水頗似自嘲地冷冷說道:「就由他們說去吧,人本來就會變的,就像你還不是一樣,過去你哪是這個樣?現在卻大不相同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卻是平不下心裡的一口怨氣,這一霎出息聲音都變大了:「人家還說,說大小姐你是瞧上了朱高煦的王爺勢力,為了想當王妃……哼!」
「還說我瞧上了他們家的錢是吧?」
「說的還多啦!我……我就是氣不過。」他還是真的氣不過,一面說,一面狠狠地照著亭柱子踢了一腳,「砰」的一聲,整個亭子都為之搖動:
春若水嚇了一跳,倒似看不出,這個一向看見自己就發抖的小傢伙,今夜居然脾氣這麼大。看來這口氣憋在他心裡很久了,不讓他發洩一下還真是不行。
「我就是不明白,」小琉璃聲音都抖了,道:「憑著大小姐你,真的會瞧上了他朱家的錢?瞧上個什麼王妃不妃的?朱高煦不過是靠著他老子的餘蔭勢力,有什麼了不起?別以為他們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日子好過,哼哼!有一天把百姓逼反了,來個起義什麼的,這伙子人馬上完蛋!」
越說越氣,他的臉都變白了,冷笑了一聲,接下來又道:「先生說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就是百姓,船是朝廷衙門,他們這麼胡作非為,早晚有一天自取滅亡,大小姐,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不開呢!跟著朱高煦這個混球,到頭來還能落個什麼好來?」
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陣子搶白訴說,春若水卻是好涵養,一點也不動形色。微微苦笑了一下,眼睛裡淚光瑩瑩,到底忍不住心裡的感激,「你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得你真正是有長進了,跟著君先生你真的學了不少,真讓我代你高興。」
小琉璃呆了一呆,心想:「大小姐可真的變了,我給她說東,她給我說西,怎麼就不回答我的話呢?」
「只是你年歲到底還輕,有些事你無論如何也是想不通的,有些事跟你也說不上,說了也是白說。」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道:「與其白說,倒不如不說的好了,小琉璃,你要知道,人都是為了自己活著的,只要自己覺著活得好,活得值得,有意義,那就好了,何必計較別人在背後蜚短流長說你什麼呢!」
「可是……」
「你不要再多說了,」春若水用眼神制止了他的激動:「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小琉璃只當她有所發作,倒是真地不敢說什麼了,只是心有不甘,悻悻然翻著一雙白眼,愛理不理地瞅著她,一腔怒氣,並未盡消。
「我問你君先生受傷有幾天了?」
「好幾天了!」
「到底是幾天?」
「總有三四天了,誰記得這麼清楚?」
春若水瞪了他一眼,卻也無奈他何,「這些日子,都是誰在照顧他?」
「誰?還能是誰?當然是我了!」
「唉!你錯會了意了。」春若水眼睛白著他:「我是說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沒有?譬如說,觀裡的道人啦,還是什麼」
「什麼『什麼』?」
「你好糊塗,」春若水不禁又白了他一眼,「我是說像什麼沈姑娘……她來過沒有?」
小琉璃這才明白,敢情她拐了這麼老大的個彎兒,其實心裡所想問的,只是沈姑娘一個人。一來他不擅說謊,再者卻也有些氣她不過,便自實話實說了:「大小姐問的是那位沈姑娘?」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
「哼,她對先生可好了,天天都來!」
「天天……都來?」
「可不是嗎!」小琉璃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這位沈姑娘對我們先生可關心啦,每天夜裡都來一趟,連給先生熬的藥她都要檢查,自己嘗過以後才叫端過去,真是太小心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說什麼。接著她苦笑了一下,訥訥道:「原來這樣……君先生對她可好?」
「為什麼不好?」小琉璃直著眼睛說:「聽先生說,他老人家這次能活著回來,還多虧了這位沈姑娘呢,要不然恐怕……」
春若水聆聽之下不禁又是一呆,一霎間臉色變得雪白,勉強著作了個微笑,便自發起呆來。
小琉璃見狀嚇了一跳,暗忖著:「不好,我怎麼什麼都說出來了?要是把這位『小太歲』給逼急了,萬一跟那位沈姑娘見面翻了臉,打了起來,那豈不是糟了?」
「大小姐,你在想什麼?」小琉璃怪不自然地說道:「事情是這樣啦,沈姑娘雖然天天來,可是每一次都是悄悄的,沒有人知道,連先生都不知道。今天就沒有來,說不定看見大小姐你在這裡,她就放心地走了!」
春若水盯著他看了一眼,點點頭說:「也許是吧!」說時她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君先生既然已能運功靜坐,想是很快就能復元,我總算安心了,更何況還有沈姑娘暗中體貼照顧,比我是強多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她又苦笑了一下,望著小琉璃道:「這些日子你們花費一定也不會少了,君先生手上一定也不富裕,還有錢沒有?」
小琉璃剛一搖頭,春若水卻已把一個綢子小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留著用吧,君先生病體復元之後,你要時常弄些補的東西給他吃,其它的你就留著,將來帶回老家用吧!」
「這……」小琉璃結結巴巴說道:「大小姐……我不能收……要是先生知道,說不定會罵我,我……」
「傻瓜!」春若水輕嗔道:「誰叫你告訴他來著,你不會不說嗎?」
「可是……這總不太好吧!」
還要再說什麼,春若水雙眼一瞪,又自有了慍意,小琉璃可就不敢吭氣兒了。
「那……那就謝謝大小姐……只是這太多啦!」那個綢子小包雖然不很大,可是掂在手裡份量極沉,想來全是金子。小琉璃出身貧苦,哪裡見過這麼多錢,怪不得心裡通通直跳。
原來春若水外出向來不帶金錢,過去一向都是冰兒為她帶些零錢打發零嘴兒,這包黃金原是她打算在救出「玉潔」之後,用以資其逃生的今後生活費用,想不到苗人俊平空殺出,救走了玉姑娘,這包金子倒似白預備了,此刻正好用上,給了小琉璃,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此刻意冷心灰,對於近在咫尺的君無忌,固是難以割捨,只是一想到沈瑤仙比自己更適宜對方,便不無悵惘,她曾為無忌與瑤仙的結合,寄以無限祝福,誰知道事到臨頭,仍不能完全捐棄自我,「情」之弄人,實在無微不至,輕言捨我,談何容易!然而,眼前卻迫使著她,不得不再一次重視這個問題,讓她感覺到,沈瑤仙所加諸自己的無形壓力,確是越來越重了。
默默無言的,她步下亭子,一直來到君無忌居住的地方,小琉璃亦步亦趨地在身後跟隨著。春若水遠遠在君無忌窗前站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向著小琉璃,淡淡微笑道:「我只想看他一眼。」
小琉璃怔了一下:「這……」他實在不明白對方何以會有此一說,更不明白這一眼的用意何在,然而卻也不禁為對方的至情所感染,茫然地點了一下頭,隨即轉過身子。
春若水跟著他悄悄進了房子。
小琉璃腳下放得極輕,悄悄走過去,輕輕揭開了君無忌的門簾,待將回身招手,春若水卻早已佇立其後,微微向他點了一下頭,伸手接過了門簾兒,小琉璃便自悄悄退到一邊。春若水只是靜靜地向君無忌注視著……
「他」果然像是大好了,安靜平和地盤膝坐在床上,雙目下垂,出息平和。春若水雖於此道談不上高深成就,卻也參習有年,有些功力。當時只向著君無忌臉色神態略一注意,即知道對方此刻正運功「氣轉河車」,到了緊要關頭,這一霎正是「全神貫注」,意不旁屬,是打擾不得的。
靜坐中的無忌,雖在傷患之中,亦不失英俊雄偉,挺直鼻樑,斗滿雙頰,寬敞的額頭,處處散發著男性的魅力,卻是那種高貴氣質、豐榮內涵襯托出來的風華情操,一眼即能感覺出來的不落凡俗……
看著看著,她的眼睛濕潤了。多少個失落的過去,已然流失了,也曾向命運詛咒,默默抗衡過,即使來此之前,也勇敢的訴諸良知,對內心做過一番掙扎,滿打算此番見面,能夠有一番新的開始,拋卻了沉重的舊包袱,哪裡知道事與願違,仍然傷心地敗下陣來。
這「自甘敗陣」的滋味,最不堪消受,真正迴腸九轉,無語無蒼天了。
「我的愛人,你自珍重,自求多福。請原諒我不留下來再照料你了!」
一聲聲在心裡喚著,訴說著……雙眼間所見迷離。透過了瑩瑩淚眼,人兒模糊,燈也迷離,一切俱似有了感情,此時此境,她亦無能多所戀棧,便自悄悄地退了出來。
不知怎麼回事,小琉璃也哭了,紅著兩隻眼,他注視著這位今日的「春貴妃」,心裡還一直老當她是過去的「春小太歲」,在他眼睛裡實在看不出兩者之間到底差別在哪裡?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格外地對她感覺到親切。
「大……小姐……」
春若水站住腳,看看他,輕輕一歎說:「唉,小琉璃,你也回去吧!」
樹葉子刷刷地在眼前直打著轉兒。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子,敢情已非當日唱歌跳舞的那個調皮樣子,卻也發育得闊肩聲雄,有些男人樣兒了,他有幸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假以年日,必當有成,卻也始料非及,難能可貴。
忽然使她有所觸及,不覺解頤微笑道:「你還記得冰兒那個丫頭吧?如今她出落的好標緻了!」
小琉璃不覺臉上一紅,靦腆地笑笑,垂下了頭。
「她還時常惦記著你,你……」忽然她覺出,這畢竟是太遙遠,不著邊際的事情,切切不可自己一相情願的作下斷語,畢竟今天的冰兒和往日比較起來,可是變多了。
人的一生,實在有著太多太多的變化,不同境遇,不同環境,隨時都在左右著一個人的思想與命運。她實在有些驚訝,尤其是此一刻,當他目睹著小琉璃的純樸如昔,才自警覺到冰兒已非當年的天真爛漫,她已經變得太懂事、太成熟、也太遷就現實了。
以冰兒今天的身份、享受,是否還能瞧得上小琉璃這麼個人?可是大大的疑問。這麼想著,她就一聲也不吭了。
一霎間,她只覺得身上好冷,好淒涼,再看看面前的這個大男孩,透過他癡情的目光,直覺地感到他的純樸憨厚,好可愛的。
如果「真」就是美,是代表永恆不會變化的品質,那麼君無忌和他跟前的這個小徒弟,確是具有同樣這類美的品質,特別是陷身在極侈物華、滿堂金玉的無邊慾海,無能自拔的當兒,看見了天地間歲寒而後開放的梅花,越覺其美的高超、美的卓越出塵,不落凡俗。梅花雖瘦,卻無寒相,人有氣節便不為窮,君無忌的美,正是在此大節操裡顯現而出,天歲越冷,越覺其芬芳,無能識此,實無足識無忌之美。
春若水的遺憾,正在於面臨著向這個衷心所敬愛的偉大俠士揮手告別,雖然她內心是多麼的不願意……
無奈,便這樣悵悵地去了……
紫籐花酣,蝶兒飛舞。午後的日頭,儘管光華刺目,卻已不再炎熱。「秋分」以後,太陽已似失了「陽魄」,照射在人身上,只知其暖而不知其熱,真正溫煦可人。仰視穹空,萬里無雲,空氣是那麼清新,沁人心肺,開秋之後,要數今天這個日子最稱愜意了。
只是對「漢王」朱高煦來說,今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卻也「有驚無險」。皇帝「驚駕」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師。傳說是有了刺客,形容得「神龍活現」.說是刺客來自大內的「內十二監」,喬裝成一個侍寢的「太監」,不但混進了大內宮廷,更混進了皇帝息駕的「承乾宮」——「承乾小閣」,差一點要了皇帝的老命。說是皇帝被該刺客挾持了足有一個時辰,高起潛等一干大內能人,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卒令該刺客為所欲為,若非是皇帝自個兒動手,予來人以重創,化解了危機,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於是乎,紫禁城來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整肅,十二監的太監,人人都接受了嚴厲盤查,負責「侍寢」、「侍安」的太監群,誰也脫不了關係,有一百七十多個挨了打、調了差事,「女官」一樣少不了罪,責任最大的七個人,白綾賜死,屍身都已發還了家人。遭「苔打」
而死的有三個人(作者註:明制中對女官的刑罰之一,笞打即以小竹杖責打之意),宮廷裡陰風慘慘,一時人人自危。
說起來高起潛應該是罪最大的一個了,偏偏皇帝遷就現實,一刻也少不了他,只不過是遭了「申誡」,暫時被削了「四品」的官位,著他戴罪立功,其他的大內衛士很多都掉了差事。
高煦早就得到了消息,搶先進宮問安,連日來五度進宮,手裡掌握著第一手資料,便是為此深深納悶。他似乎已猜知那個大膽「驚駕」的人是誰了,是以特別約見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談話一開始,就顯示出它的神秘性。朱高煦是在「飛燕朝水閣」接見紀綱的,茅鷹負責看守侍侯,不虞外人闖入。
「王爺,那是錯不了的,」紀綱說:「高起潛已經把那人形容得夠清楚了,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君無忌?」站起來走了幾步,眼睛盯著水面殘荷。高煦臉上現著怒容,卻又頗有隱憂的皺著眉。
「除了他,別人誰還有這身本事?」紀綱把身子湊近,聲音變小了:「皇爺傷了他,也是事實,地上的血跡卑職都驗看過了!」
「那有什麼用?反正他沒死!」高煦冷笑了一聲:「這傢伙命也真長,三番兩次的受傷,可就是死不了。」
「皇爺犯了疑心,要卑職詳細打聽這個人的出身姓名,不得隱瞞,有了結果,向他老人家當面具報。」
「啊!」高煦怔了一一怔:「這可又為了什麼?」
「許是愛才吧!」紀綱神秘地笑著,一雙細長的眉毛彌勒佛似地向兩下彎起來:「己是第三次傳口諭了,要捉活的,不許傷害他。」
高煦重重地歎了口氣:「早就知道留著這小子會成為禍害,真想不到這一次他竟然鬧到老爺子頭上來了,我就是不明白,他是為什麼?難道真想『死而復生』?」
紀綱嘿嘿冷笑道,「這可也難說,好在這一次還沒有透出口風,真要是皇上知道他的身份,那可就麻煩了。」
「這就是今天我找你來的主要原因了!」高煦冷冷地說:「聽說太子對我犯了疑心,以為是我弄的鬼,故意在老爺子跟前砸他的招牌。真叫冤枉,看起來,我們兩個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永遠也解不開了。」
那是因為君無忌當日進宮,順口拿「東宮太子」作了掩護,騙過了皇帝的近身侍衛,為此太子高熾不得不有所表白,多少受了點閒氣,自然地聯想到是高煦弄鬼,整他的冤枉。兄弟間的感情,更進一步為之惡化。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紀綱苦笑道:「卑職也為王爺解說過了,只是那一邊沒有王爺您的大度量,是個小心眼兒。」
高煦愣了一愣,手拍欄杆哼了一聲:「怎麼樣?我就知道他是放不過我的,老爺子那邊不用說也告了狀了,要不是剛由北邊回來,立了些軍功,還真挺不住,還好,總算聖上英明,為我擔待了。」
「皇上聖明!」紀綱笑瞇著兩隻眼:「王爺剛在河西立了大功,聖眷正隆,太子這個心算是白用了!」
「可也不一定哪。」高煦半笑不笑地擰著一雙濃眉,「老大那一邊還是得特別小心,老爺子嘴裡儘管罵,可是壓根兒就沒有動他的意思,唉,真要這樣,我還乾耗在這裡幹什麼?
不如早點回雲南算了。」
「噢,不不不……」紀綱頭搖得跟「撥浪小鼓」樣的:「忍忍,忍忍……王爺,就快了,你想想呀,要是皇爺那邊沒意思的話,他老人家會容得您一直在京師住著不走?再說你老私自召的那些兵,兵都豈能不往上報?」
「啊!」高煦吃了一驚:「這事連老爺子也知道了?」
「知道,當然知道!可是他老人家嘴裡不說罷了。聽說為這件事,太子極不開心!」
「這都是徐野驢那個老小子搗的鬼!」高煦忽然怒由心起:「他要不往上報,誰能知道?混蛋的東西,我白疼他了!」
「嘿嘿……」紀綱冷冷說道:「這個人王爺可得提防著點兒,聽說最近跟太子走得極近。」
高煦冷笑了一聲:「煩你去給我查查,那些扣在他指揮衙門的人,他給我放了沒有?」
紀綱一笑:「王爺,這話也許卑職不該多說,這兩天南京幾個城門都貼了告示,警告外來的軍人不得鬧事,違令重懲不饒!」
「啊?」高煦為之一怔。
「還有,」紀綱冷森森地笑道:「昨天菜市口砍了幾個人,其中就有穿著『漢』字號衣的人。」
話聲方畢,耳聽得「叭喳」一響,一隻「五彩官窯」的細瓷茶碗,已自王爺手上飛出,撞著了白玉石欄,摔了個粉碎,「大他的膽!他敢!」接著他又緩緩坐了下來,看向紀綱道:「這是真的?」
「錯不了。」紀綱說道:「詳細情形,王爺還是傳徐指揮親自問話吧!」
話聲方頓,即見馬管事一徑來到湖邊,踏上石階,抱拳一揖道:「啟稟王爺,兵馬指揮徐大人有要事求見,現在花廳候傳。」
高煦怔了一怔,說:「來得好!」目光一轉,看紀綱點點頭道:「你先避避吧!」
紀綱站起來:「卑職有事,這就先向王爺告辭了。」隨即按朝禮向高煦請了大安,逕自退出。
高煦容他去後,才吩咐一聲:「請他過來!」盛怒之下,還用了個「請」字,總算對他十分客氣了。
馬管事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一旁玉几上放著幾件傢伙——「生革千片鎖子金甲」、「如意腰刀」、「神鷹鐵爪」……這些東西,是他請專人設計,特別製作供給新近成立的「鐵騎勇士隊」裝備用的,樣品制好了送上來請他驗看。
「生革千片鎖子金甲」是一種防範刀箭的護體內著衣靠,「如意腰刀」是藏在腰帶裡的「軟刀」,「神鷹鐵爪」是一種環結收放自如的鋼製手套。
幾樣東西他都瞧過了,很是滿意,其中的「神鷹鐵爪」尤其喜愛,完全合乎他的心意,一時順手取過來戴向右手。
說是「神鷹鐵爪」,其實是上好精鋼打製,由一連串純鋼指環銜結,手掌部分完全空著,只有一個小小鋼托托著,如此一來,便可以大大施力,厲害的是,五指指尖,各有一個設計靈活的尖銳鋼爪活動套指,平時不礙操作,對敵時揮手一抖,即行滑落凸出,用以抓撾對手,極具殺傷力,實在設計得精巧之至,虧他當日是怎麼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