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蕭逸
天知道,過去的那些年月裡,他私戀這個「師妹」又多麼深?時至今日,猶不能忘情,只是故作「逃避」而已,若說他對於此刻的君無忌沒有心生一些兒嫉妒,倒似不盡情理了,只是這類純屬人性和慾望的劣根,所幸還並不能掩蓋他的良知一面,特別是對面的君無忌。
有著豐富的內涵以及完整的品格,更有一流的武功劍技,實在令他心儀,況乎更有深湛的友誼在先,這樣的情況之下,敵意萬難產生。
苗人俊十分仔細地向對方注視著,發覺到君無忌臉色的不無遺憾,以及無限淒涼,心裡也就多少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他內心泛出了一種冰寒感覺,禁不住十分蕭索地笑了起來。
「無忌,我有幾句私心的後問你,你可要據實回答,不作違心之論,如何?」說時,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顯然態度很是認真。
君無忌看了一眼:「那要看是些什麼話了,能說的一定據實以告,你問吧!」
苗人俊呆了一呆,笑道:「你與春若水姑娘之間的交往,我是知道的,但是今天她卻嫁與了朱高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總算打探清楚了,平心而論,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自然,你的傷心失意,我也能完全瞭解,你應該知道,這個天底下很多有情人,並不能夠成為眷屬,你與春姑娘之間的一段交往,至此應該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君無忌笑了一笑說:「怎麼,這種事你也要管麼?」
苗人俊哼了一聲,不禁又歎了口氣道:「春若水的父親已經平安返回涼州,當他知道了女兒的被迫嫁給漢王高煦,全為用作交換自己的釋放,一時暴怒如雷,直嚷著要去找朱高煦拚命,為此還生了一場大病,哼!狡猾的朱高煦,卻在這個時候,隨著北征的勝利,班師來到了京師,這件事也虧你忍受得了,真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君無忌看了他一眼.微作苦笑地搖了一下頭,這件事他實在不想再多說什麼,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苗人俊冷笑了一聲道:「而且,最使我不瞭解的是,聽說海鬍子竟然插手其間,對於朱高煦一意偏袒,百般護持。這又為了什麼?你可知道?」
君無忌點點頭道:「朱高煦雖素行敗壞,卻能威服北元,不使其聳動,進犯邊境,海前輩以為此時此刻不宜取他性命,況乎他氣數未盡,也不必急在一時,細想起來,卻也有些道理。」
苗人俊冷冷的道:「居然連你也這麼說,這就難怪了!」他一連哼了兩聲,才又道:
「我就不信他這一套,這次南來,這個朱高煦不碰在我手裡就算了,要是給我碰上了,保管叫他好看。」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卻又笑笑:「好像你對這件事井沒有多大興趣,這也罷了,說了半天,其實還沒有說到主題,我只是想要問你,對於我那個師妹沈瑤仙,你的印象如何?」
君無忌想不到他忽然會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著他發呆。
苗人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許不應該這麼問你,你如果不願意回答,也就算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也沒有什麼,沈姑娘人品武功,當世罕見,確予我留下深刻印象,今生今世永不敢忘懷。」
這幾句話,他確是情發於衷,不自禁的臉上流露出一番嚮往神色。苗人俊看在眼裡,呆了一呆。
「這就是了。」苗人俊緩緩地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了,看來她對你也是一樣,你二人年歲相當,人品武功俱稱一流,說來應是最稱相配。」
君無忌搖搖頭道:「你把話扯得太遠了。苗兄,今夜你來,莫非只是談這些無聊的事?」
苗人俊原是有幾句肺腑之言,侍要吐出,見他這樣,卻也自揣冒昧,想想終是不談的好,再看君無忌臉上隱隱已現怒容。想到對方目前正自傷情於若水的變節,內心之愁苦,可謂之極矣,自己這幾句話,即使居心良正,卻也言非其時,莫怪乎他的臉色不好,只是撇開他與沈瑤仙之間可能待發的私情不談,卻有兩句有關對方切身利害的話,不能不說。
「你錯會我的意思了!」苗人俊湛湛眼神,直看向他道:「這一次我是真正的為你擔心了!」
君無忌怔了一怔,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貴殿殿主李無心終究放不過我,要圖對我不利,或將制我於死地?」
「你頗有自知之明!」苗人俊詫異地道:「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情的嚴重?」
君無忌一笑道:「又能如何?果真她放我不過,我又能如何阻止?不過,我對這位前輩,卻是衷心景仰之至,能見到她老人家,也算了卻此生一個心願,未嘗不好。」
苗人俊輕歎一聲道:「你能這麼想,倒也好了!」說時,他眼睛裡流露出同情神采,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種未來事態的嚴重性。說到「嚴重」,似乎也只有自己才真正的知道,如果李無心真的出現,而意欲向君無忌出手,後者這條性命肯定的是難以保全了。
這就是他來此的目的。
然而,君無忌好像並不十分重視他的話,這種情形,就好像當初自己警告他沈瑤仙要來向他尋仇的情形一樣。沈瑤仙的這一關,他平安無事地已經度過,卻難保殿主李無心的一關也能一樣倖免。
苗人俊心裡盤算著此番未來得失,確實為君無忌暗自驚心,除此之外,他卻又無能為力,只有在暗中多加警惕,以期在義母李無心來到之前,能夠事先察知,先行向他打上一聲招呼,也算盡到了朋友之間的一份道義。心裡這麼想著,也就暫將此事擱置一邊,不再多提。
君無忌問到別後經過。苗人俊才自吐露,他此行深入了一次沙漠,會見了那個會為他醫治奇症「子露風疸」的回族老人,乃得再一次保全了他的性命。
君無忌聆聽之下,大為欣喜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神色間一片大好了,這可是一件大好消息,值得慶賀,只可惜沒有酒。」
苗人俊看著他苦笑道:「說到酒,要不是你與我飲了許多海道人所贈的佳釀,這條命只怕已是難以保全,說起來你與海道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
君無忌怔了一怔,連道可惜,十分追悔地道:「早知如此,那些酒都應該留下給你,豈不更好?」
苗人俊道:「已經拜受良多。」歎了口氣,他苦笑道:「那個為我看病的馬老頭子說,我能活過一年,已是奇跡,這一次他為我全身遍施『雷火金針』,又在七處關節穴道,放了壞血,才得絕處逢生。」
「這麼說,可是已經根治,以後不會再犯了?」
「還不能說准!」苗人俊苦笑了一下:「馬老頭卻已對我提出了警告,告誡我說:十年之內如不再犯,便是好了,若是再發,我這條命也就完了,便是華佗冉世,也是無能為力。」
君無忌想了想,含笑點頭道:「這麼說,終是比以前隨時發作時都有性命危險要好多了。值得恭喜!」
苗人俊歎了一聲道:「想不到這種病居然還有禁忌,我以前竟是完全不知道!」說到這裡,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片傷感,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多少涵蓄著一些無可奈何。
以他那般爽朗個性,堅毅精神,一些所謂的「禁忌」是不應該對他構成什麼威脅的。該是一些什麼樣的「禁忌」,居然使得他一經觸念,即形懊喪如此?雙方目光交鋒,苗人俊只是頻作苦笑,終未把那個所謂的「禁忌」說出,可見是有「難言之隱」,君無忌也就不再刺詢。
苗人俊沮喪未去,歎息一聲,站起來走向窗前,向著外面的楓林月色注視不語,忽然一笑,回身道:「人生百年,終必一死。我今年已二十九了,如果再有十年好活,已是四十之年,算得上中壽之年,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倒是今後活著的這幾個年頭,要好好享受,才不辜負大好人生。」
君無忌正自奇怪他何以會有此悟徹。苗人俊卻已笑道:「這裡秦淮風月,城開不夜,許多騷人墨客常有聚集,你如有興,咱們何不放舟江上,一聆船娘高歌,卻也是人生一樂,你意如何?」說話時,苗人俊似已忘卻前愁,一副逸興遄飛神采。
君無忌原是無意走動,終不忍掃了他的興頭,微微一笑點頭道好。
苗人俊見他答應,極是高興道:「我知道一條捷徑,你我腳程,不出一個時辰,便可到達,這就走吧!」說罷站起向外踱出。
君無忌取過一件長衫穿好身上,由於有了那夜中途茅鷹狙擊的經驗,卻也不便大意,乃將一條難得佩帶的如意金鐶,權作束腰繫在腰上,這就走出來。
苗人俊不侍他站好,即行招呼一聲,逕自展開身法,踏向山路。
二人各懷不世身手,於輕功造詣來說,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荒嶺無人,夜月當頭,正可盡情施展。君無忌施展的是所謂「陸地飛騰」身法,苗人俊施展的卻是「搖光秘功」中的「輕踩雲步」身法,形式上儘管各有不同,卻是「殊途同功」。妙在兩個人一面運功踏行,外表卻不失斯文,仍能並肩共行,並不顯現絲毫慌張神色。分明功力已臻化境,才得有此自如。
此去秦淮不過數十里腳程,以二人輕功論,自是不當回事,況乎所行乃是捷徑,不消一個更次,已來到了江邊不遠。
原來本朝自太祖奪得天下,至今才不過歷經二朝,卻已有了承平景象,北方瓦刺、韃靼,ど魔小丑,更不會在百姓心上帶來絲毫威脅,何況京師(此時明朝首都仍在南京,俟永樂十八年才改遷北京)、蒙古,天南地北,距離遙遠,雖有眼前的瓦刺之戰,這裡亦不曾有絲毫戰爭氣氛的感染,仍然是一片承平歡樂景象。所謂的六朝金粉、秦淮風月,較往昔更不會絲毫遜色,一天風月,萬戶昇平。夜來絃歌不輟,席開流水,正是此一風月場合最佳寫照。
君無忌、苗人俊來到這裡,其時已近午夜,卻當風華之盛,只見一片燈海,沿著秦淮河岸蔓延無限,來往遊人,戶限欲穿,多得是駟馬高軒的大官巨賈,更不乏走馬章台的王孫公子,華車駿馬,鞭絲帽影,淹沒在各色璀璨的一片燈海裡,對於一向酷愛自然,習於安靜的君無忌來說,乍然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苗人俊站定腳步,頗似有所感觸地冷冷笑道:「想不到吧?這就是騷人墨客筆下的六朝菁華,既來之,則安之,走,跟著我走上一趟,管叫你眼界大開!」
君無忌一笑道:「聽你口氣,好像這地方你是常客了?」
「不多。只不過兩次而已!來!我們過去瞧瞧去!」隨即大步前導。
眼前來到一處酒樓,只見一排宮燈,高懸樓簷,有塊字匾是「胭脂樓」,特色是所見一切,皆為紅色,非但樓排閣欄,皆為朱紅,四周綵燈,亦為紅色。
樓前的「擺滾燈」、「安鰲山燈」(作者按:明朝宮間樣式)。陪襯著閣樓內的大幅粉紅紗幔,夜風裡散漫出一天霞光,無限溫馨,更有那聲聲管弦,佳人高歌,跌落在一片呼盧喝雉聲裡,哪怕是停下腳來看上一眼,亦不禁有「沉迷」的感染。
君無忌決計是不會想到獨自來這裡走動的,既然同著苗人俊來了,少不得也要見識一二,「心中無色」豈為色何?打量著這處「胭脂」高樓,但見其建築規模、燈飾排場,以及停置樓前的駟馬軒車,即可想知其生意鼎盛,煊赫一時。
原來這些所謂的酒樓、酒家,說白了實在與妓院差別不大,除了供應講究的酒食之外,最大的特色是代客:『飛牒召妓』酒樓本身有樂工歌妓,設有講究的「雅閣」,供客即興狎玩、留居。
眼前這個胭脂樓,無論聲勢、規模,均可稱得上是業中之健,即以「地利」而論,亦為同業所多不能及。
客人進得酒樓大堂,即可見一道迂迴朱廊,迤邐而前,直趨江邊,十數艘玄宮畫肪皆為所屬,各由綺年玉貌的美麗嬌娘所持掌,等待著花錢大爺酒酣耳熱後的即興寵臨。畫肪上錦繡羅陳,聲色俱全,卻是另有洞天矣。
二人一路步入大堂,即見一個穿著考究的白衣夥計,上前行禮,看向二人含笑道:「兩位公子可是徐大人的貴客?」苗人俊搖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們只是隨便吃酒來的!」
白衣夥計立時面現傲容,隨手指了一下道:「原來這樣,那就樓下隨便坐吧!」
苗人俊冷笑道:「怎麼。不是徐大人的客人。連樓也上不去嗎?」
白衣夥計怔了一怔,一雙眸子骨碌碌在二人身上轉著,想是發覺到二人穿著平常,更加不耐地冷冷笑道:「今晚上徐大人宴客,整個二三樓,大小閣房全都包下了,你們來喝酒的,最好還是到別家去,要不然就在樓下大廳四周將就點湊合湊台算了。」說完正眼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逕自向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客人招呼去了。
苗人俊笑了笑,看著君無忌道:「今夜有樂子瞧了,我只問你怕事不怕?」
君無忌笑道:「此話怎講?」
苗人俊哼了一聲道:「很簡單,要是怕事,我們就扭頭一走,乾脆連別處也別去了,就算是白來了一趟,就此各自分手,回家睡覺。」
「要是不回去呢!」君無忌其實己猜出了對方心意,微微含笑道:「我是說要是不怕事又待如何?」
「那就好辦!」苗人俊挑動了一下倔強的眉毛,接道:「咱們今天晚上就給他來個大鬧胭脂樓。」說到這裡,停了一停,目光炯炯地直看向君無忌,面色含笑道:「其實無需你多事出手,只管袖手旁觀,一切瞧我的就是。」
君無忌早在來此之前,已看出苗人俊的情緒有異,眼前情形,無疑是借題發揮,看來不讓他發作一下是不行的了,保不住還會另外生事。何妨就如他所言,袖手旁觀地在一旁看上一個熱鬧。這麼想著,隨即一笑退後,不再多說。
苗人俊哈哈一笑道:「好,咱們就上樓去坐坐,看看哪個敢與阻攔?」
說著一拉君無忌,搶先一步,作勢與那個禿頂大腹的錦衣胖子,並排向樓上走去。
錦衣胖子顯然來頭不小,只看幾個夥計鞠躬哈腰,高聲唱喏的一副醜態,即可測知。胖子身著紫色紗衣,身後的兩個隨從,各人手上托著一個雕木四方禮盒,在先前那個白衣夥計的前導之下,正待舉步上樓,卻不意苗人俊的忽然介入,登時停下腳步,怒目直向二人視來。
「咦,你這個人?」說話的是那個白衣夥計,忽地回過身來,攔在了苗人俊身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你這個人可真是莫名其妙,要惹事麼?」
苗人俊一笑道:「我倒不想惹事,只是你們要惹事,我卻也並不怕事。」
紫衣胖子氣呼呼地道:「吵架到外面吵去,別攔著大爺的路。快閃開!」
白衣夥計立時彎腰賠笑地道了聲:「對不住,對不住。」隨即轉向苗人俊道:「這是東城的郭大老爺,還不讓開?」
「笑話!」苗人俊嘻嘻一笑:「郭大老爺吃酒給錢,我們吃酒也給錢,為什麼我要讓他◆
白衣夥計聆聽之下,由不住神色一變。紫衣胖子卻已按捺不住,怒叱道:「混賬東西!」手上折扇倏地合起,直向苗人俊頭上敲來,卻為後者一抬手抓住了扇骨。胖子用力向後一奪,「呼啦」一聲,一柄雕竹精工細裱的畫扇、扯成了兩片。
「反了!」紫衣胖子怒吼著後退一步,指向苗人俊道:「來人,把這個混小子給我捆起來,拉到後面先給我狠打一頓!」四下裡多人齊應一聲,立時就有兩個夥計跑過來拉人。卻不知怎麼回事,人沒有拉著,雙雙先自跌了出去。
君無忌可是眼睛看得清楚,苗人俊分明是施展上乘內功,間雜著「沾衣十八跌」的小動作。
兩個夥計如何識得其中厲害,人摔倒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骨碌爬起來。滿臉疑惑地盯著苗人俊,那樣子簡直就像是看見了鬼。
君無忌心裡明白,苗人俊今夜是存心惹事,自不論是非曲直。他憤世嫉俗,仇恨帝政,早已根深蒂固,偏偏又無能為力,長久以來乃自養成了偏激心理,今夜這看似輕浮的無聊舉動,其實正說明了他內心對現實的仇恨與不滿,已到了忍無可忍地步。明乎此,對於他的這番舉止,也就不以為怪。看看一番混戰不免,眼前情形,對方即使人數再多,也萬萬不是苗人俊的對手,君無忌自忖著阻止無力,也就存心旁觀,微微一笑。後退了幾步,空出了身前一塊地方,且看雙方如何收場。
兩個夥計終不信邪,嘴裡喝叱一聲,第二次向著苗人俊撲了過去。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奔上一個撲下,上面抱胳膊下面抱腿,打算著一下子把苗人俊給扳倒了,可就是沒想到對方這個主兒恁地難纏,看來跟剛才情形一般無二。
兩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看起來好像撲抱了個結實,卻不知是怎麼回事,又自雙雙跌了出來。這一次可較諸上一次要重得多了,足足摔出去七尺汗外,撲通撲通,震得樓板直搖。
先時的那個白衣夥計,眼看著這般情形,竟然還不死心,自恃著年輕力強,猛地由苗人俊背後抄來,兩隻手照著苗人俊頸上就扼,卻為後者反手一抄,反倒攀住了他的頸項。
正如君無忌所想,苗人俊今夜是存心生事,將心裡積壓已久的一口怨氣,借題發揮,一經出手,更不論青紅皂白,眼前這個白衣夥計,一副趨炎附勢德行,更是非要重重懲治他一下不可。
白衣夥計打人不著,反為人抄著了後面脖頸,苗人俊施展的是「混元氣功」,忖度著對方的不精武功,不過施了兩成力道,可是這個夥計卻已吃受不住。
眾目睽睽裡,即見這個白衣夥計身子滴溜溜一個打轉,隨著苗人俊一個托起的手勢,忽悠悠直飛起來,卻是頭下腳上,撲通!一下子栽在了樓板之上,這一下力道過猛,登時就給悶昏了過去。
這一來,可是沒有人再敢輕舉妄動了。
現場人數雖多,可是眼看著苗人俊如此身手,哪一個還敢再行出手?倒是那個禿頂大腹的紫衣胖子,自忖著他富甲一方的權勢,卻是不甘吞聲忍氣。
「反了,反了……」胖子殺豬也似地吼著:「這是什麼地方,今天又是徐大人請客,竟然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到這裡來撤野,還不快去報告徐大人,莫非還看著這小子殺人不成?」
他嘴裡吆喝的這個「徐大人」,官居京師「兵馬指揮使」,名叫徐野驢,正是衛戍京師治安的最高武官,湊巧了偏偏今晚在此宴客。紫衣胖子姓郭名子萬,乃是東城「大發」銀號的主人,除了京師的兩家店面以外,在別處還有六七家分號,正是家財萬貫,手眼通大,所結交的,俱是些達官貴人,前謂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不但與他交情深厚,雙方還是兒女親家,正因為如此,他的氣焰也就愈加高漲,如何會把一般人看在眼裡?經他這麼一吼,立刻就有個藍衣長隨,快步向樓上跑去。廳堂裡經此一鬧,頓時熱騰起來,一時七嘴八舌說個不休。
苗人俊若無其事地笑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卻向胖子郭子萬直直逼視過去。直覺的,他認定了對方這個人絕非善類,今夜且拿他先行開刀再說,「大胖子,你用不著虛張聲勢,有種的你自己過來玩玩,來……來……」一邊說,便自向前走來。
姓郭的胖子忽地後退一步,睜大了眼道:「好大的膽!快來人,來人!」
這麼一鬧,早已驚動了多人,其中很多是跟隨「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的侍衛,自是不容郭胖子吃虧,立刻偎了過去,混合著一陣子吆喝之聲,看來人多勢眾,其勢倒也驚人。
郭胖子目睹之下,頓時膽力大壯。手指著苗人俊道:「這個人來路不正,快給拿下來,押到衙門裡再說。」
徐府侍衛四人聆聽之下,紛紛掣出了腰刀,現場登時一陣子大亂,幾個女人更是由不住發出了尖叫聲。
掣刀的四個人,其時早已一擁而上,把苗人俊團團圍住,其中一個黑臉濃眉漢子,乃是一行侍衛之首,姓施名忠,身手頗是不弱,這人既是徐野驢的跟前人,地面上公私都有一份交情,平日狐假虎威,最是跋扈,卻也粗中有細,為人狡猾。剛才苗人俊所施展的那兩手功夫,他雖然沒有看見,可是地上摔昏了的那個夥計,他可是親眼看著他們抬出去的,光棍一點就透,只憑著這一點,就可以猜知來人不是好相與。眼前這番陣仗,這等聲勢,對方這個人可是壓根兒一絲也不現驚慌,施忠看在眼裡尤其覺著有些不妥。當下刀交左手,衝著苗人俊抱了一下拳,冷冷笑道:「既然膽敢在這裡鬧事,當然不是無名之輩,足下你報個『萬兒』吧!」
一出口,就顯出了此人精於黑道門檻,一面說時,那一雙湛湛的眼神,只管在對方臉上瞧個不休。
苗人俊原是不屑與眼前這些人出手,只是今夜情形特別,既知座上有個所謂的徐大人,那就更合了他的心意。
「什麼萬兒八千的,我可不懂你在跟我說些什麼!」苗人俊冷森森地笑看著當前的這幾個人:「怎麼,玩刀?別瞧著你們人多勢眾,我只一個人赤手空拳,你們還不一定準能行,不信就試試看,敢保叫你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只是兵刃無眼.萬一要是被你們自己的傢伙傷了,可就怪不得我,來吧!你們就一齊上吧!」
這麼一說,施忠可就越加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心中正自為難,一旁的胖子郭子萬卻已氣不過地大聲叫道,「還等什麼?他要是敢不服拒捕,只管下手把他給廢了,死活不管,格殺勿論,有我作主,用不著害怕!」郭胖子財大氣粗,更何況與徐大人沾親帶故,這幾句話倒也不假,在他眼睛裡,個把人命。又算得了什麼?
經他這麼一吆喝,施忠即使想裝糊塗也是不能了,「朋友,聽見了沒有?郭老爺既有交代,說不得請你到衙門走一趟了」!這些人身上傢伙齊全得很,話聲一頓,施忠向著身旁人施了個眼色:「帶走!」立即有人抖手飛出了一條鎖鏈,嘩啦一聲,直向著苗人俊脖頸上飛套下來。
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運施飛索鏈子拿人,平日最稱拿手,一經出手,準頭一些也不差。
眼前這道鎖鏈,隨著對方的出手,蛇也似地直向著苗人俊頭上飛落下來。
飛鎖的這名徐府侍衛姓葛叫三,手腳極是利落,除了飛鏈拿人之外,還施得一手好飛刀,這時當著眼前各人,正以為大可表現,風頭十足,卻是沒有想到碰見了苗人俊這個厲害的冤家對頭,鎖鏈子嘩啦一聲大響,眼看著已落在了後者頭上,不知怎麼一來,卻又落在了對方手上。
葛三一招落空,就知不妙,慌不迭用力回帶,卻不防為對方搶了先機,只覺得一股絕大力道,起自鎖鏈抖處,彷彿有一股極大吸力,直把葛三整個身子給扯了起來,忽悠悠貼著壁頂,足足摔出去兩丈左右,「砰」地一聲直摔在一張方桌上,緊接著嘩啦啦大響聲裡,把一張八仙方桌砸了個稀爛。
葛三經此一摔,可也就老實了,在地上翻了個身子,一時岔過了氣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現場登時為之大亂,混亂之中,施忠早已吆喝一聲,三口鋼刀,自不同方向一舉而前,紛紛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可是熱鬧得緊,由於這麼一鬧,整個酒樓都騷動了,自不免有人飛報衙門,七八個持械官差,如狼似虎地往裡面跑,正趕上苗人俊大摔活人的那一場把戲,一時嚇得都怔住了。
是時,施忠等三人的三把鋼刀正自沒頭沒腦地向苗人俊身上招呼下去,觀者大呼小叫,俱當苗人俊這一次怕是難逃一死。
偏偏苗人俊身手驚人,絕招層出不窮。迎著來犯的三把雪亮鋼刀,即見他手舞長鏈,「嘩啦啦」一陣子大響,三口鋼刀。已被他捲飛而起,兩口刀直奔樓閣,釘在了梯口處,其中一口劃出了匹練般的一道銀光,直射而出,不偏不倚,直向著東城「大發」銀號主人一一那個紫衣胖子郭子萬當胸直飛過來。
郭子萬目睹下,一時全身發抖,直嚇得目瞪口呆。
這一霎要命關頭,不只是郭胖子本人嚇得傻住了,全場各人無不驚得直冒冷汗。
卻在此驚魂一瞬間,驀地由斜裡直飛出一線流光,這線光華,細小到簡直無人能夠看見,卻是不失準頭,「叮」的一聲,無巧不巧,正好擊在了空中飛刀的刀尖之上。
雖然是小小一枚物件,由於其上力道驚人,卻也有其作用,空中長刀以其雷霆萬鈞之勢,幾乎已將貫入郭子萬心窩的剎那之間,由於這麼一擊,刀尖略偏,「哧」地一聲,頓時失了準頭。「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頓時閃開了先前要害,改向對方左側,擦著郭胖子左脅滑了過去。
郭胖子「啊唷」地叫了一聲,這一刀可真是險到了極點,雖說是逃過了心窩要害,卻把左方腋下胖肉劃開了半寸來深、七八寸長的一道血口子。這口刀勁道好大,「篤」的一聲。
直釘在他身後粉牆上,扎進去足有三四寸深。晃動著耀眼的白光。
郭胖子低頭向身上看了一眼,只嚇得魂不守舍,嘴裡又又自啊唷了一聲,雙腿一陣子發軟,「撲通」一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即有人飛奔而前.忙把他攙扶起來,卻只見一身漂亮的衣裳。早已為鮮血染成了紅色。
胖子郭子萬雖非朝廷命官,在此京師地方,卻是盡人皆知的地方大戶。挾其龐大財勢,上結官府,下連惡紳,大名遠播,更是無人不知.怎麼也不會料到他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一時間紛紛議論起來。
苗人俊這一刀原待結果了胖子性命,俟到飛刀出手,心中不無猶豫,是時其勢卻已有所不及,卻沒有想到暗中有人插手管了這件閒事。
那一道細細流光。自然逃不過苗人俊的觀察之微,一眼即已認出是一枚小小制錢兒。能有這等指力的人,當然絕非尋常人物。苗人俊立刻猜知是誰了,除了一隅壁觀的君無忌又還會有哪個?
四隻眼睛相對的一霎,君無忌報以神秘的一笑,彼此自是心內雪然。
七八個官差,會合著徐府的侍衛,眼看著郭子萬倒臥血泊,為人抬出急救,這個亂子可是大了,由於郭子萬是「兵馬指揮使」徐大人的兒女親家,徐大人眼前更在樓上宴客,一個怪罪下來,那還得了!儘管眼前的苗人俊身手了得,是個扎手的刺蝟,卻是不能不管,眾人吆喝一聲,俱都掣出了傢伙。一時間鐵尺、鋼刀,樣樣俱全。瞬息間,已把苗人俊團團圍在了中央。
眾聲鼎沸、亂囂之中,卻見一個身著藍色官紗長袍,黑臉灰眉的高大漢子高踞樓閣。居高臨下,向下注視著,隨著這人的出現,整個酒樓頓時安靜下來,一個人正自趨前,跪地叩頭。向他訴說著什麼,灰眉漢子頗似吃了一驚,連連向樓下的苗人俊注視不已,隨即揮手。
打發了跟前那人離開。
君無忌只由這人的氣勢排場,即可猜知這個灰眉漢子.必是眾人嘴裡論及的那個在此宴客的徐大人。
「徐大人」難能的猶自保持著一分鎮定,憑著一道樓欄,一聲不吭地向下注視著。
其時七八名官差連帶著陪同徐大人前來的幾個近身侍衛,早已將苗人俊團團圍住,風月場合的酒樓,一霎間變成了演武的校場,確是始料非及。
著急的是酒樓主人,眼看著一場兵刃拚殺之下,勢將慘不忍睹,只是現場情形,他卻已無能阻止,徐大人既已現身親臨督戰,一場混戰在所難免,也只有干看著歎氣的份兒。
苗人俊分明沒有把現場這十幾個人看在眼裡,這一切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卻也注意到了高踞樓欄的那個體面人物,猜知了他的身份,正可殺雞儆猴,給他一個教訓。
情勢一觸即發。大片喊叫聲裡,三口雪花鋼刀,兜頭蓋頂的直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下來,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苗人俊手上的鎖鏈也正掄出。
「噹啷啷」一陣子金鐵交鳴聲中,三口長刀卻已化為銀虹,隨著苗人俊舞動的鎖鏈,齊數沖天直起,分別釘在了頂樓的閣簷之上。
三名官差想不到甫一出手,手上的傢伙競自脫手而飛,由於力道極猛,一時間虎口俱裂,連帶著三人的肝膽俱寒,再想從容退身,卻已是慢了一步。
隨著苗人俊踏進的身子,手中鎖鏈「刷」地抖了個筆直,「噗!噗!噗!」宛若吐信銀蛇,分別已點中了三人前胸穴道。這一手飛鏈點穴,無論時間、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三名官差登時泥塑木雕般地站立當場,動彈不得。
同一個時間裡,另外兩個人卻也向著苗人俊猝起發難,一把鐵尺、一口魚鱗刀,幾乎同時遞到,一掄天庭,一奔後項,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一下子突然擠兌過來。
大傢伙看到這裡,一時俱都發出了驚呼。
苗人俊彷彿週身是眼,手中長鏈更不稍緩須臾,嘩啦一個急轉,有似點頭金雞,在所有現場眾人簡直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當兒,已自點中了此二人身上穴道,看來和先前三人,一般無二.隨著苗人俊撤回的鎖鏈。一時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似乎也只有君無忌看請了是怎麼回事,敢情苗人俊所施展的是一手「隔空打穴」手法,以本身所練內氣元剛氣機.透過了鎖鏈尖端,猝然點中了二人「咽喉」穴門,確是高明之至。
五名官差出手雖有前後,所得結果俱是一樣。一古腦的全數俱都定在了當場。
廳堂裡圍看的各人,一時俱都看直了眼。下余的七八個官差侍衛.眼看著來人這等神威,一時心膽皆寒,俱都愣在了當場。
整個酒樓突然間靜了下來,氣氛顯示著一派陰森。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卻聽得一人自樓上大聲向下吆喝著:「徐大人有話,令各官差侍衛自回衙門,速速退下,不得強捕來人生事,違令重責不饒!」
這番話可真是有如「皇恩大赦」,解救了一干差役的一時之難,抬頭看時,那位徐大人卻已退迸了裡間,不再露面。幾個官差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對看著,徐大人有令著他們返回衙門,不可強捕來人歸案,自是不敢不遵,只是現場這五個被點住了穴道的人又將奈何?彼此對看了一眼,打算動手先抬回去再說,卻見正面的敵人哈哈一笑道:「動不得,想要他們死麼?」幾個人頓時嚇得愣在了當場,只管翻著白眼,向苗人俊看著,卻又不便向他求助。表情尷尬之至。
至此,酒樓主人,一個留有三綹短鬚,身著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才自出現。像是剛剛向徐大人請示了對策,一路張皇的由樓上跑下來,堆著滿臉的笑,老遠向著苗人俊打揖鞠躬的大聲說道:「方纔事情,都怪我們不是,不知是哪個夥計,得罪了大爺,還請千萬息怒,不要怪罪!」說著已自來到了近前,一面轉向現場官差、侍衛賠笑道:「各位上差辛苦了,請到後面用酒飯,自行回衙去吧!」
幾個差人,自忖著對苗人俊無能為力,既有徐大人出面關照,再不離開,誠所謂是不識時務了,一時收好了兵刃,作態地向著苗人俊怒視一眼,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其間,那個跟隨徐大人身邊當差的施忠,冷笑了一聲,向著酒樓主人道:「大人命令,自當遵從,只是這五個人被點了穴道,若不立刻解開,可就有性命之憂,反正我們是幫不上什麼忙,賈爺,你就看著辦吧,人命關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完揮了一下,吩咐手下眾人道:「走!」各自退了下去。他們因是跟隨徐大人來的侍衛,徐大人還在樓上,他們自是不能離開,主人既有酒肉關照.且先吃喝一頓再說。
這裡「胭脂酒樓」的主人,也就是眼前這個身著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姓賈叫玉壺,為人最是圓滑,八面靈光,擅於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發發一干官差離開之後,這才向苗人俊賠笑道:「這都是我手下夥計,有眼無珠,才致開罪了大爺。連帶著幾個衙門的官差。也跟著受罪,大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且先把這幾個人救過來。讓他們走路,免得站在這裡礙事現眼。拜託大爺,你就高抬貴手吧!」邊說邊自連連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哪有這麼好的事?且讓他們先在這裡站上一會兒,容我喝完了酒,再來解開不遲。」
一面說時,目光四處逡巡,才自發覺到君無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個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過去,四下找了一回,終不見他的蹤影,也就罷了,一回頭酒樓主人仍在身邊連連賠笑,搓著兩隻手,顯出一番為難模樣,再看眾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來君無忌必是不慣為人注目,才自獨個去了。
這麼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內索然,自己只憑疏暢一時意氣,痛懲奸商惡勢,倒也無可厚非,其實心目中主要懲制的對象,並沒有現身出來,反倒禍延了幾個官差,想想也覺無聊,看來君無忌雖然年歲武功皆與自己相彷彿,其內在涵養,韜光養晦功夫,卻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來即能贏得沈瑤仙的一片芳心。
心裡這麼想著,愈覺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這就走吧!
五名官差雖是表情各異,僵硬木立的姿態卻是一樣,對於現場數百男女來說,不啻是生平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怪事,莫怪乎一個個瞠目結舌,或喁喁低語,嘖嘖稱奇了。
苗人俊既經轉念,無意在此逗留,也就莫為己甚,當下走向五人面前,暗運真力,於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開了各人所中穴道,後者五人穴路猝開,有的咳嗽,有的嘔吐,呼天搶地,亂成一團。
混亂之中,苗人俊卻已轉身自去。卻不意,身後一人追上道:「大俠,大俠,請慢走一步。」
苗人俊回過身來。見是一個年歲不大的青衣僕從樣人,這人一隻手上拿著燈籠,像是早已在此恭候。
「你是哪個?有什麼事麼?」
這個青衣僕從看了身後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現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俠上船一會。請!」邊說,邊自舉高了下上的燈,待將返身帶路。
「慢著!」苗人俊冷冷地說:「你家大人又是哪個?見我做什麼?」
說話時,姓賈的酒樓主人,以及許多看熱鬧的人,相繼自身後出現。青衣僕從回頭看了一眼:「這裡人太多,大俠請這邊來!」
拐了個彎兒,站在樓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過來,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樓宴客的徐大人,因為敬仰大俠你的一身好本事,連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來邀請大俠到船上一見。」
苗人俊聆聽之下,不覺甚是意外,當下哼了一聲道:「他要見我,我可不願見他,什麼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認識他。」
青衣僕從甚是奇怪地道:「咦!你連我家大人也不知道麼?我家大人就是這裡京師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徐大人呀!」
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心裡瞭然,思忖著怪不得如此氣派。這裡「京師」,天子腳下,能幹到京師的「兵馬指揮使」,自是深為當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確非容易,他卻有此逸興,流連此風月場所,倒要見識一下,看看何等角色?
青衣僕從眼巴巴地瞧著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
苗人俊點點頭說:「好!我就去見見這個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
青衣僕從見他應允,十分高興,當下轉身前導,重新穿過樓下大廳,一徑向江邊走來。
眾人見他去而復還,俱都面現驚訝,卻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間卻又變成了徐大人竭誠力邀的上賓,眾人只見他在徐大人的貼身長隨帶領之下,神色一派從容地向江邊步去。無不大感驚異。私下裡暗自議論個不休。
「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在京師的權勢極大,其人雖是習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歡附庸風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樓是他常來的地方,那是因為主人賈玉壺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饌的飲食,也能為他找尋最年輕、美麗、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畫肪」更是全天候待命,無條件的提供給他使用,時間一長,連主人賈玉壺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後,每喜到這裡走走。有時連日常的宴客也多設在這裡。夏日夜晚,宴會之後,帶著微醇的醉態,倚身畫肪,放舟河上,其時美人投懷,軟語盡溫,或蓮子新剝,小紅低唱,迎著秦淮夜月,徐將軍真個樂不思歸了。京師事繁,儘是豪門顯要,其實光是皇家親王的瑣碎,也夠他忙的了,他卻能忙裡偷暇,作此風流愉歡,確實懂得享受。
徐大人卻也有他的隱憂,那是不能為外人道及的,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職務,雖是隸屬於皇帝的親軍,但是事實上一直都在「東宮」太子朱高熾的勢力影響之下,非正式的接受朱高熾的指揮,遇著皇帝領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時候,太子名副其實的便成了「監國」,徐野驢更視為太子的「親信」人物。
問題便這麼產生了。誰都知道太子高熾與漢王高煦,兄弟兩個是貌合神離,誰也不服誰的。朱高煦如今氣焰之勢,炙手可熱,人所盡知,特別是這次北證勝利之後,朝裡不少人都揣測他將會被改立為太子,那些舊日一向被視為太子親信的人物,心裡焉得不為之緊張。預作安排?
徐大人的隱憂,便在於此,當年漢王初封,不是沒有運計示寵,寵絡過他,他卻礙於「太子」的現勢,不敢接受,終於得罪了他,成了漢王的眼中之釘,無如有太子的撐腰,高煦心雖懷恨,又余之何?而今情勢看來不同,眼看著高煦的聲譽日隆,已似有駕臨太子之上的趨勢,一旦「太阿倒持」那還了得?
果真是「東宮」太子這棵大樹倒了下來,受害的人簡直不可勝計。徐野驢呼救無門,惟一之圖便只有力保太子無恙了。
踩踏著水面浮塢,一徑來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畫舫。
其時艙門微啟,早已有一雙佳人守侍在側。含著笑迎上來,雙雙向著苗人俊請安問好道:「相公來了,徐大人正等著您呢!」
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個排場,正在猶豫,卻見珠簾卷處,一個高軀藍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漢子,已自現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認出.正是方才樓上憑欄觀戰的那個灰眉漢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驢,後者已哈哈笑道:「我只當你怕我設計暗陷,決計是不敢來的了,誰知你卻是真的來了,佩服,佩服,請!」
苗人俊哼了一聲,說道:「既承寵召,敢不辱命!」說罷,大步邁入。
船艙內倒也寬敞,一切擺設,極盡華麗之能事。
二人落座之後,徐野驢猶自笑道:「你未來之前,我心裡自個說道,這人的武功誠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氣度膽識如何?只怕他未必敢來,若是真個來了,我便是服氣了他,看來真個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氣干雲,笑聲一頓,即見他手指江岸,挑動著一雙斑白長眉道:「你且看來,這裡不遠,即駐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陸夾擊,怕是你插翅難飛,你的膽子可真不小。」
口音裡透著純正的冀北官話,由他今日的京師兵馬指揮使官職,很容易便能猜知,此類武將,多系當年迫隨燕王.靖難發起的朝廷新貴,自是炙手可熱,跋扈得緊。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雙炯炯眸了注視著他.冷笑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妨一試?」
徐野驢卻也不以為懺,睜圓了一雙眸了.狀似驚奇地道:「這麼說。足下料是了得,應有高來高去的能耐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未與置答。
徐野驢看在眼裡,卻已心裡有數,一隻手輕輕摸著頦下短鬚,兩隻眼睛一霎間卻己在對方臉上數度打轉,「足下大名是……」
「苗天龍!」
「好響亮的名字!」徐野驢一隻手摸著下巴:「我姓徐……」
「徐野驢!」苗人俊直視著他道:「這裡的兵馬指揮使,卻也是秦淮河岸風月酒樓的總指揮,徐大人你的威風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
徐野驢那張長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緊接著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大丈夫當如是也,哈哈……」幾聲大笑,全船都為之震動。
苗人俊冷冷一笑,沒有說話,一時還摸不準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徐野驢身邊原坐有兩個少女,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手弄古箏,俱都衣著華麗,妝扮入時,卻似不失清新,面現嬌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麗可人。
笑聲乍停,徐野驢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這位苗英雄人雖年輕,卻是力能當百,是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來,美人愛英雄,來!你們兩個代我敬他一杯!」
二女聆聽之下嬌應一聲,擱下了手上樂器,姍姍站起,先自向著苗人俊請了個「萬福」。嬌呼了一聲:「苗英雄!」
苗人俊一時有些失措,這風月場合,今夜還是頭一回觸及,真不知如何酬對,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別執壺捧盞,為他斟了滿滿一杯。
「苗英雄,請!」執懷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長眉杏眼.高挑身子,卻是肌膚白細,顧盼間若似有情,惹人憐惜,像是情有所鍾,面對著苗人俊的解頤一笑,真個風情萬種,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少女嬌羞裡,更增了幾許迷人情致。與她並立的「執壺」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卻是一樣的細白勻膩,眉目可人,嬌艷較前女猶似過之,惟英挺秀拔,卻又較之不足。雙雙併臨,有似壁人一雙,嬌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軒裡頓時洋溢起無限春情韻饒,便是那種蕩人心神、磨人壯志的柔情萬縷……古來多少英雄豪傑,便是在此一霎,萬難為繼,一個個紆尊降貴的倒了下去。
執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淺笑低眉地道了聲:「苗先生,請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覺,一時間臉也紅了。
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於是指向執杯佳人道:「她叫『玉潔』……」執壺的那一個叫「曼兒」,敢情並非來自姑蘇,卻是外地來的。
胭脂酒樓獵奇遍訪,選美征色的功夫真有一手,這雙佳人便是專為報效徐大人的,還是「清倌兒」,來了才不過十天,已成了徐野驢的禁臠,莫怪乎徐大人三天兩頭在此宴客,藉故逗留而樂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賞臉呢!」徐野驢指向持杯的「玉潔」笑道:
「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壺賣笑,她卻是出身官宦之家,只為了家遭橫禍,才致淪落風塵,琴棋書畫,人家可是樣樣皆能,還能歌小令,回頭她給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
玉潔聽他說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轉念之間.卻又重回笑臉,卻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溫順之中.別有執著。更似含蓄著某種神秘,卻待那「善體人意」的知心人兒心裡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猶自等待著對方的豪興一飲。對於「玉潔」來說,對方這個英俊倜儻的來客,是不是「鍾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賞下臉,飲下這杯酒了。
蛾眉輕軒挑一下,酒杯兒更往高裡送了一些,玉潔眼神裡流露著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對方來客「飲是不飲?」在她來說,對方喝不喝下這杯酒.至為重要,尤其在徐野驢面前,她更要掙下這個面子。苗人俊的遲遲未予接杯,並未使她氣餒,更不曾在她臉上現出一些兒羞窘不耐,神態裡滿是自信。不信他真的會拒絕自己。
空氣一下子靜寂了下來。幾個人的眼睛,齊都轉向了苗人俊,偏偏後者竟然也似有一番執著,遲遲未能接過了杯子。
徐野驢呵呵一笑說:「我來解這個圍吧!」待得向玉潔伸手時,她卻閃開了身子,換了個方向,那一雙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舉著。
「苗先生,請!」秋水平視,笑靨可人,溫柔中含蓄著倔強,這杯酒當真是非要對方喝下去不可。
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聲,乍然與對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緩緩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杯子,隨即仰首乾杯。舉手仰杯之際,他同時也承受了玉潔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驢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來。「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這杯酒他可是全衝著你喝下去的,你們可真是英雄美人兩相惜,就衝著苗兄弟結你的這個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說著又自哈哈笑了。
「將軍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麼?」妙目微轉。瞟向苗人俊,卻看他怎麼一個說法。
「姑娘隨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無妨,如能情賞一輪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虛此行。冒昧,冒昧!」邊說隨即向著面前二女,抱拳施禮。
其時那位「曼兒」姑娘,己為徐大人攬入懷中,他早已飲酒甚多,略有醉態,聆聽之下,由不住大聲鼓掌叫起好來。
各人落座之後,「玉」姑娘先向著苗人俊深一注視,隨即取過了身邊琵琶。
「苗先生,徐大人,你們賞耳吧,我彈得不好,別見笑!」
轉軸撥弦,只三兩聲,便自打了一輪亂指,隨即琤琤琮琮的彈唱起來。江風、夜月、畫舫、佳人,一剎間勾畫出眼前極盡可人的迷離情致,更何況玉指天音,婉轉嬌柔,聲聲若斷,聲聲又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間關流泉,銀瓶乍破!一經出自佳人芳唇,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兒。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李白一個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張旭三杯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煙……」
這首杜甫的《飲中八仙》,原詩寫盡盛唐三李、賀、崔、蘇、張、焦等八名文士的諧趣狂態,極盡高才,眼前經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鬱頓挫有了生意,襯著畫舫璀璨迷離,八個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現諸眼前。
這曲調斷非幽淒悲傷,應屬活潑輕快,卻有沉鬱壯懷,磊落高風,不向俗世權貴低頭取媚之一面。其間微妙關鍵,一般歌者萬難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紀的這個玉姑娘,卻能體會及此,實實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實為知音,但能盡會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驚。不得不對眼前這個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終,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聲喝彩,苗人俊卻靜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雙眸子,直向對方逼視過去。他已似別有所知,洞悉了「玉潔」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騰心際,久久不能平息。
真個是明珠墜塵,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看來這個玉潔絕非凡俗女子,確係有些來頭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對方望著,目光裡充滿了費解。
其時玉潔已懷抱琵琶,羞澀澀地道了聲:「將軍與先生見笑。」隨即向著二人深深施了個萬福。
苗人俊這才有所警覺,讚賞道:「我為姑娘魂飛縹緲,真正是如聞天音了!」
玉潔微微一笑,正待說話,一旁的「曼兒」姑娘卻嬌聲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說人生難得知音麼,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來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
說著「咯咯」地笑著,小鳥依人似地已自偎向徐大人懷裡。徐野驢倒似沒有料到對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頗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絕非只是一時即興,卻也不便上來就開門見山的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識,有些話萬難啟齒,當中如有「玉潔」這樣的一個可人兒,居間緩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這「玉潔」明眸皓齒,秀外慧中,雖然墜身風塵,卻能自比蓮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驢眼中的一塊瑰寶,只待時機成熟,納入府中做為寵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別戀,無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總算擺平了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
「好極了,一個英雄,一個美人,今天是你們初次見面,我這個中間人,理當與你們好好慶祝一下。來呀!擺酒侍候!」門外立時有人應了一聲。
曼兒一個骨碌由徐大人腿上翻起,笑理雲鬢道:「大人可要傳上一班歌舞,助助興呢!」
徐野驢正要說話,卻聽見艙外一人嘹亮口音道:「大人在麼,卑職謝威求見!」嗓門兒可真夠大,這一嗓子全船都聽見了。
這個謝威原是指揮衙門的巡差,新近才為徐野驢賞識,帶回家補了個武弁頭兒的缺,出門喝道,老遠都能聽見,十分稱職,忽然找來這裡,定有緊要之事,一聽是他來了,徐大人慌不迭欠身坐好,「進來!」說了這兩個字,才又覺出了不妥,忙即站起,向艙外步出。
是時謝威已自來近,迎著徐大人施了個禮,大聲唱喏。
徐野驢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麼事?」
謝威大聲道:「漢王爺派人來府,有要事著大人火速過府一談,張管家差卑職即刻來告。」
一聽是「漢王」見召,徐大人著實吃了一驚,「這……這麼晚了……」
「大人的官衣己備好車上,張管事說請大人不要耽擱,這就快請吧!」
「好吧!」徐野驢悻悻自言說:「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呢!」
謝威只當是問自己,口無遮攔地道:「聽說是皇駕已返……」
「住口!」
謝威嚇了一跳,慌不迭停住了話頭,才知這是機密,喳呼不得。
喝住了謝威,徐野驢一顆心早已七上八下、撲通撲通跳個不己,聽說是「皇駕已返」,只把他嚇了個魂飛九霄,果真屬實,這「接駕來遲」的罪名,第一個他就當受不住,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官,居然會疏忽了如此重大的職責,天大的消息,他竟然事先一點兒訊息也沒摸著,上面如有降罪,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這麼想著,先時的風流逸興,早已不翼而飛,卻還不曾忘記艙裡的苗人俊,轉身步入,向他打上一個招呼:「我有重要事馬上得走,不陪你了,如蒙不棄,請將兄弟你的住處賜知、一兩天之內,我當專程拜訪,還有要事與你商量。」微微頓了一頓,他卻又語重心長地道:「要是兄弟你不把我徐某當成朋友,我也就不敢勉強,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苗人俊微微一笑,老實說對於這個徐野驢,他壓根兒可就沒存有什麼好感,官場中人,多恃勢而驕,姓徐的也無例外,只是卻比別人多了一份「血性」,這就使苗人俊對他改了一些初衷。
徐野驢眼睜睜地還在等候著他的答覆,苗人俊略一思忖,隨即點頭道:「我住在離此不遠的七松坪,有個小客棧叫『黃葉居』,三天之內我等你光臨,過時不來,我可就走了!」
徐野驢一笑點頭說:「就這麼說定了。」轉向玉潔道:「為我好好招呼貴客,我走了!」隨即揭簾自去。
添酒回燈,畫舫裡再一次傳出了熱鬧。
對於苗人俊來說,今夜卻是過於放縱了,自有記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恣情放肆,心中塊壘,眼底風光。面對著玉潔、曼兒這雙可人的姑娘,一古腦地全都發洩出來。
玉潔的琵琶,曼兒的箏………一都深入到了他的心坎裡,他更喝了酒……這都是三更以前的事。
三更之後,畫舫裡顯現出難得的一片寧靜。
酒不醉人人自醉,苗人俊居然也醉倒了。
那卻是一團模糊的記憶,在「玉姑娘」的依偎裡,他傾吐了過多的心事,也曾哭泣嘔吐,之後便一無所知……
凌晨酒醒。
河風輕啟,水波不興,畫舫略有異動,苗人俊揭被坐起。
迎著他目光的卻是聳聳欲熄的幾支殘燭,船身極其輕微的在浮動,浪拍金舟,傳過來頗有韻律的嘩嘩水響聲,空花格扇的紙窗,映著極其朦朧的慘淡白色。
玉姑娘靜靜地伏在長几上,敢情已經睡著了,一領長披滑落地上,襯著深曳的一頭秀髮,在殘燭曙光陪襯裡,只覺得形銷冰立,無盡單寒。
乍見之下,苗人俊幾乎呆住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這滋味偏偏讓他領略到了。敢情昨夜酒醉,說了許多糊塗的醉話,步履蹣跚,已無能獨個返回,就留住在畫舫錦閣裡,玉姑娘為了照顧自己,居然不曾轉回「胭脂樓」,就在這艙房裡,守護著自己,度過了漫漫深宵。
一隅椅子上,還晾著自己的長衣,上面酒吐的污穢,已為她纖手洗淨,所幸還不曾髒著了內裡中衣,否則可就難免赤身露體地出大醜了。
苗人俊輕輕歎息一聲,自忖著自己的荒唐何至於此?以自己精湛內功,與君無忌對飲海道人的陳年烈酒,都不曾醉倒,昨夜雖說豪飲過劇,亦不該便真的人事不省?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看來必然是自己心裡先已有了幾分自廂情願的醉態,便自才會真地就倒了。
看著衣單形銷的玉潔姑娘,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番憐惜,想把她輕輕抱起,放回床上,卻擔心把她驚醒,隨即悄悄由地上撿起了她的一襲長披,為她蓋好身上。
這一霎,他確實心裡充滿了猶豫。原該是有很多話要問她的,這個年輕的姑娘!幾乎就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對她產生了好奇,感覺著她內在的別具崢嶸,想更進一步對她有待證實,然而這一霎,他卻又不作此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