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7章 文 / 蕭逸
雲飄飄真是一個男人?
「冷玉仙子」丁雲裳一語釋疑說:「他的的確確是個男人,但是,多數時候他卻喜歡以女人的姿態出現,你說你見過他,是不是指的武夷山的那一次?」
公子錦點頭稱是,對於丁雲裳的凡事料定、未卜先知著實佩服。
「那就對了。」丁雲裳說:「那一次他是以女人姿態出現的,還有的時候,他喜歡喬裝成一個老人,所以雲貴川藏一帶的武林中朋友,又多盛傳他是一個老人,這就更加添了他的神秘性了。」
公子錦原已有告辭之意,聽到這裡竟是走不動了,實在是這個人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不由不一探究竟。
太多的「為什麼?」等待著丁雲裳的解答。
「你覺得奇怪麼?」丁雲裳說:「其實這個人風度翩翩,雖然年華老大,由於他保養得體,看上去一點也不老……還有一點,這個人天生沒有鬍子,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觸發了他常常喜歡去喬扮一個女人的用心……」
太奇妙了。
丁雲裳說:「他武功高強,更因為早年隨師練功,出身崆峒、無極二門,這兩派的武功都以高異著稱,難得他質稟過人,年紀輕輕即學兼二家之長,後經他獨立見解,發展出獨樹一幟的『七隨』身法,這門功夫太奇特了,因以奠定了他今日領袖黑道武林的基礎。」
公子錦道:「太可惜了,其實以他如此高深功力成就,大可行俠仗義,有一番轟轟烈烈作為,又何故自暴自棄,廁身黑道,未免令人不解……」
丁雲裳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每個人的性情想法,以及對人生的抱負都不一樣,你認為行俠仗義,大丈夫當如是,別人的看法並不一定,雲飄飄這個人更不這麼認為。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觀察他,他這個人野心極大,行為乖張到了極點,常常做些令別人莫名其妙的事,至於是非好壞,在他那裡可就是一千個說不清楚了。」
公子錦道:「您這麼說,這個人豈不是不分善惡好歹了?」
丁雲裳道:「那要看怎麼說了,總之他自有他的一套處世之道,這一點日後你就會體驗到……鐵馬門在武林中雖然夙評不好,卻也不曾有過大惡,這一次的事情,鐵馬門的介入,不問可知他們為的是什麼了。」
「為什麼?」公子錦問。
「錢!」丁雲裳冷冷說道:「除了錢,再沒有別的事情吸引得了他。」
「錢?」公子錦不勝驚訝地道:「什麼錢?難道他也相信外面傳說的那些話?說是有大批寶藏……」
「難道不是真的?」
「……」公子錦真的怔住了。
平心而論,有關這批寶藏的傳說,他還真不知情。蓋因為天南堡行事,極是謹慎,且是各有專司,設非負責承辦,負有任務,誰也不知道,公子錦即使與此有關,在指令未下達之前,仍然是昧於無知。是以聆聽之下,一時無言置答。
丁雲裳見他模樣,心裡也就明瞭。
「這也難怪,你們天南堡最喜故作神秘,這件事外面都已傳開,你這當事人竟然還蒙在鼓裡,不過,我想,你也就要知道了……」
燕子姑娘驚訝地道:「這麼說,這個老怪物這一次一定會出來了。」
「也不一定……」丁雲裳說:「我知道『神眼木三』已經來了,這個人相當厲害,手狠心毒,雲飄飄對於他是十分器重的,我看這次劫寶的事,多半由他負全責指揮一切。」
「可是我們這邊的人更多。」燕子姑娘說:「更何況他們已經知道您老人家在這裡,神眼木三他難道敢跟您公然為敵?我看他還沒有這個膽子。」
丁雲裳冷冷說:「那你是太小看他了。」
說著她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原來是無意插手管這件閒事的,而由於你的介入……使我終不能置身事外,現在再想抽身也已無及,只希望雲飄飄能即時覺悟,懸崖勒馬……要不然……一場火並之下,可真是不堪設想……」
燕子姑娘說:「娘,外面曾傳說,雲飄飄一生最忌諱三個人,好像您是其中之一,可是真的?又為了什麼?」
丁雲裳微微一笑,搖搖頭道:「真不知道這些謠言傳說是怎麼來的。就像剛才他說的什麼『海內七隱』一樣,讓人無從追溯,漫無邊際……」
「那麼,為什麼有一次您告訴我說,就是因為您在岳陽,所以鐵馬門的勢力,永遠也不會伸向三湘——嗯!這可是您親口告訴我的!還想賴?」
燕子姑娘得意的地把這位「義母」看著。她們之間顯得這麼隨和融洽,旁觀的公子錦好生羨煞。
「你這孩子……」丁雲裳向一旁的公子錦看了一眼,微似臉紅地含笑道:「別聽她胡說,我真要有這麼大的威風就好了……我看天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公子錦這才記起,匆匆站起告辭。
丁雲裳轉向燕子姑娘道:「你就送你公大哥一程吧,記住,不管中途發現了什麼,都不許你惹事,記住了。」
燕子姑娘笑應了一聲,便與公子錦步出草舍。
夜風瑟瑟,外面竟然有了點兒寒意,月色下所見清晰,尤其是遠處江水,一瀉如箭,亮如匹練。大地沉寂,萬籟無聲,偶然傳過來幾聲夜犬的氏吠,聲如狼嚎,更增加了夜的陰森與神秘。
二人並肩月下,連燈籠也沒有——卻是燕子姑娘身上的一襲薄緞長帔,在月色裡閃爍有光,襯著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真有「仙女」的神采,二人比肩漫步,直似有出塵之感。眼前一片竹影婆娑,公子錦站住抱拳道:「不勞姑娘多送,這就告辭了。」
燕子姑娘嬌哼一聲,站住道:「你怎麼走?山路不通,只有水路,這麼晚了,你到哪裡僱船去?」
公子錦怔了一怔:「那……」
「所以你就跟我走。」燕子姑娘近瞧著他道:「以後咱們少不了還要多聯繫,你就別客氣啦。」
公子錦抱拳說:「那就有僭了,只是又到哪裡僱船去?」
「雇什麼船?咱們自己就有。」
說時她身子微偏,即閃身竹林。隨即像她義母丁雲裳那般施展出上乘輕功,踩步雲朵樣地快速輕飄,直向江邊行進。
公子錦亦即施展出師授「陸地飛騰」之術,乃與燕子姑娘同行並進,看似不疾不徐,仍能比肩共話。
「你的輕功不錯!」燕子姑娘眼角睨著他說:「麻四叔說你的功夫比我強,看來像是不假,不過……找一天咱們過過手,看看到底誰行。」
公子錦謙虛笑道:「我哪裡是姑娘的對手,你就別讓我出醜丟臉吧。」
忽然,燕子姑娘停下了腳步,打量著他「哼」了一聲,臉上似笑又嗔——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越叫你不客氣,你越謙虛,怎麼著,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不成?」
公子錦嘻笑道:「不敢!」
話聲出口,心裡已有了預感,怕是對方要向自己出手。果然不錯,一念未已,燕子姑娘已嬌笑道:「看打!」
她身子驀地向前一欺,右手駢中食二指,直向著他前胸點來,果然是大家出手,指尖未及,先就有一股尖銳指風,劍也似的鋒利,直刺而前。
公子錦心中有備,凹腹吸胸的向後一收,恰到好處地便自消除了對方指尖上凌人的氣機,緊接著身形一轉,已飄身三尺以外,動靜舒徐,一些兒也不著搏鬥氣息,即所謂「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儼然莫測高深,誠然大家身手了。
燕子姑娘肩勢一沉,原待趁勢而前,忽然卻又收住身子,微微笑道:「很高明,看來麻四叔的話不錯,果然不尋常,今天晚上不是時候,等這件事情辦完了以後,我們再比比,咱們走吧。」
公子錦抱拳一笑,也不多說。
二人繼續前行。
「有句話向姑娘當面請教……」公子錦說:「燕子姑娘——這稱呼只是你的藝名,而你的本來姓氏……」
「我姓杜——杜鵑花的杜,名字嗎——暫時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
說著她站下來,偏過臉打量著公子錦,月色疏影裡,無限嬌媚美麗。
她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謎,像是我的來歷呀,為什麼會在船上賣唱啦……等等,是不是?其實……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想知道……」
公子錦搖搖頭說:「姑娘錯了,我可沒有這個念頭,事實上,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說明了你目前工作的重要,這也應該就是你為什麼要委屈賣唱的理由,別的我也不想多問……這就夠了。」
燕子姑娘笑著點頭道:「你這個人……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興趣,以後倒要好好認識你一下……唷……可是真不早了,我們走吧。」
說著左右顧盼了一下,識定一個方向快速奔去,她輕功既佳,倏起倏落,一霎間已來到一處所在——月色裡但見這附近雜草蔓生,淙淙流水聲直充耳鼓,其時已來到江邊。
燕子姑娘縱身一處,舉腳踢了一下道:「喏,船在這裡。」
雜草叢中露出船底一脊,敢情這裡面藏有一隻小船。
公子錦縱身面前道:「我來。」隨即輕而易舉把小船舉起當空。
那是一艘兩頭翹起的蚱蜢小舟,舟身既窄,看起來頂多能擠下三個人,再多可就不行了。
舟身極輕,連同置於舟內的雙槳,攜行起來俱稱輕便,好在江邊就在眼前不遠。
把小船放在水邊,燕子姑娘笑說:「抓緊著點兒,小心被水沖跑了,這船只有我能使,換上你可就不靈了,上來吧!」
說完,蓮足輕點,已踩上船頭,姿態絕妙,一如月下仙子。
公子錦點頭道:「那就偏勞了。」
當下提定真氣,隨即登舟坐好,小船打了個轉兒,順流而下。
燕子姑娘緊挨著公子錦坐好,拿起一隻長槳說:「划船好像繡花,要手下輕靈!」略略一點,船頭即朝左側,再一點即歸向中流。看得公子錦好生欽佩,不禁一時手癢,也學樣插槳水中。
卻不知這看來極容易的事情,偏偏也出差錯,只聽得轟隆一聲,小小船身就像是觸到了礁石一般,一聲大震之後,向右一偏,幾乎為之傾翻。
公子錦「啊!」了一聲,嚇了一大跳。所幸一旁的燕子姑娘眼明手快,即時掄起槳一偏一正,劈啪兩聲,即行把船穩住。
卻是先時那一震餘威未了,激盪起一片水花,弄了二人滿身滿臉都是。
公子錦「哈哈!」笑了兩聲,轉向燕子姑娘抱拳道:「佩服——這又是怎麼回事?」
燕子姑娘一手拿槳,一手在臉上揩拭,笑向公子錦嗔道:「還說呢,差一點翻了船,我不是跟你說了吧,這船只有我一個人使得,別人無論你功夫再好,也休能划動,你不信,現在可好……真是……咱們都成了落湯雞了!」說時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
公子錦擦著臉上的水,再看燕子姑娘比自己更狼狽,頭髮都濕了,一時好生過意不去,想要幫對方擦拭,卻又不便。
好在對方姑娘並不介意,反倒笑得開心,一面偏過身子,把一頭被水打濕的長髮,像擰手巾把兒那樣地擰水。
「還真涼快……好舒服……」她說:「真恨不能跳下去洗個痛快,那才過癮。」
公子錦自己也童心未渦,燕子姑娘這番話亦說明她的稚氣未褪,一霎間倒像是回到了童年孩提歲月,一番說笑無形中拉近了彼此距離,倒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語多投緣。
「怪事!」公子錦不解道:「我從小就喜歡划船,這船上你弄了些什麼手腳?怎麼會這麼奇怪……」
燕子姑娘被逗得笑了起來。
「當然啦——不弄點手腳還行?」她笑得好開心:「你知道吧,這船只有我能用,要不然我豈敢隨便放在江邊?過去曾有兩次被人偷去了,結果偷船的人差一點被淹死,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偷了。其實只是一點小技巧,學會了就很簡單,住在這個地方,自己要沒有一條船,行動起來就太不方便了。」
江面上黑漆漆一片,所幸明月如霜,照得沿江兩岸景致如畫,雖不若白晝之清晰,卻也依稀可辨。
船行甚速,漸漸來到了人口密集的市鎮,只見沿江兩岸,舟舶雲集,看看已到了江都地面。
燕子姑娘對這裡甚是熟悉,略一顧盼,即行操槳引舟側岸,穿過了一道細窄的支流,把小船靠向一處寧靜的岸邊。月白風清,四野蕭然。
「好了!」她說:「咱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公子錦縱身上岸,旋即回身抱拳,燕子姑娘打量著他,狀似依依,忽然一笑,雙槳輕運,已掉過了船身。
「別忘了咱們的約會,我走了。」
話聲甫落,小船已快速前馳,在她雙臂內力運使之下,箭矢也似地已隱向前道無盡煙波浩渺之中。
公子錦轉向客房,時已午夜。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運施輕功由敞開著的窗戶潛身而入。
晃亮了火折子,點亮了燈。
燈光一亮,嘿!一個人坐在那裡。
公子錦嚇了一跳,事出突然,一時幾乎呆住了,半天才後退了一步,冷竣地問了聲:「誰?」
那人原是背朝著他,矮矮瘦瘦的個頭,頭上蓄著的短髮多已花白,一身灰布短衣褂,看上去毫不起眼。
隨著公子錦的一聲喝問之後,他才緩緩轉過身來:「少俠別來無恙,我等你有一會兒啦。」
瘦削的一張黃臉,眉成一字——好奇怪的樣子。
「啊——」公子錦這才認出他來:「四先生是你呀!」
那人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低著聲音道:「嶺南一別,總有年把子沒見了。」指了一下身邊:「坐下說話。」
原來這人就是他們所說「麻四先生」——一個久歷江湖的風塵俠隱。
此人廁身「天南堡」有年,從事反清復明工作不遺餘力,由於其行蹤飄忽不定,來去無蹤,武功高不可測,人既矮小,武林中乃送了他一個「矮崑崙」的外號。
眼下不請自來,自非尋常。
「你老人家怎麼忽然來啦?」
公子錦戒心既去,一時滿面春風。此時此刻他真巴不得有人能來為自己分擔一下眼前重任,且是許多事都沒有交侍,眼前一頭霧水,麻四先生的忽然出現,料必有所指點,乃能使他茅塞頓開。
「我原本不打算今夜見你,可是偏偏丁仙子提前出現與你見了面,小燕的嘴又快,有些事說出來你還未必清楚……而且如今……」
話聲甚是難懂,濃重的贛省口音。標準的一個江西老表——九江佬。
頓了頓,他把桌上的一杯涼茶,仰頭一飲而盡,抹抹嘴唇,繼續又道:「這兩天風聲很緊,鐵馬門的木老三已是極不易招惹,丁仙子這一出現,等於逼著他叫上了陣,這件事很棘手……另外小孤山的謝老頭也來湊熱鬧,還有盧九太婆……嘿嘿……都來了,來就來吧,看來往後幾天還有更多人來,十足的一場武林大會串,我原本不想要你先知道,現在看來只好提前告訴你了,大概這件事你多少聽說過了。」
公子錦說:「前輩說的是關於寶藏的那件事?」
「你果然聽說了。」麻四先生點頭道:「不錯,就是這件事。」
「這麼看來,果然是真的了。」
公子錦喃喃地說著,心裡仍不禁充滿了迷惑,到底是這件事過於離奇,前此未聞而令人不著邊際,無如,麻四先生既然也這麼說,甚至先前丁仙子也曾提到,看來這件事是千真萬確,而非一般的道聽途說了。
麻四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有一個人能夠證實!」
「這……」
「也只有這個人才知道。」麻四先生冷笑了一聲:「所以……這個人便成為各方所重視的唯一目標。」
公子錦激動道:「這人是誰?」
「你要知道他是誰?」麻四先生嘿嘿笑了兩聲,銳利的眼光像是兩把劍,直盯向對方:「問得好——告訴你吧,這個人就是你。」
「我?」
公子錦簡直要跳了起來。
「我——」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是我!我能證實?我能證實些什麼?」
「當然,現在你的確不能證實些什麼。」麻四先生微微笑道:「可是馬上你就能證實,非但如此,很可能你還會成為這批寶藏的一個關鍵性人物。」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公子錦簡直被他弄糊塗了。
「小伙子坐下來,坐下來……」麻四先生神秘地笑道:「坐下來聽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坐下來之後,公子錦仍然是一頭霧水。
麻四先生說:「你不是馬上就要去見三太子嗎?」
公子錦點點頭。
「這件事一俟你見過三太子之後就完全明白了。」麻四先生說:「剛才我說的當事者,就是三太子,除了他以外,目前沒有一個人知道實情,你是唯一的一個例外,所以你應該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你的重要性……」
「可是……我現在卻一無所知。」公子錦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好奇:「為什麼選上了我?三太子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知道?」
「這就是現在我要告訴你的。」麻四先生哼了一聲:「天南堡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你當然不是偶然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公子錦當然不知道,便又搖了一下頭。
「第一,當然是你的人品武功,值得信賴,這一點是最重要的,第二,這件事卻要朔源令尊公總兵的頭上了,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極少。」
「先父?這又和他老人家有什麼關係?」——公子錦又加深了一層糊塗。
「你父親才是這件事最關鍵的人。」麻四先生說:「告訴你吧,當年先帝在城破之先,確曾搜羅宮中庫存所有,並把自己生平積蓄,悉數都由專人秘密運到了福建漳州,交由令尊保管,令尊在故世之前,為示公允,由天南堡召集天下英豪,秘密會商結果,將這一筆為數甚巨的現銀分成了兩份,一份送交給台灣的延平郡王鄭成功,另一份即交給了天南堡,保留至今——」
「啊——」公子錦才似為之恍然大悟。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當然,這筆龐大數目現銀、珠寶,天南堡是無權動用的,只不過是負責保管而已,保管的目的,是在一個適當時候,按照當年先帝的心願,交由其子用以匡復大業而用——」
頓了一下,他繼續接道:「若是按照當年先帝的意思,這些錢財,悉數俱應交給太子……在先帝當日的想像中,明皇還有半壁江山,太子和永定二王一經逃出,其勢將是大有可為,哪裡知道,事實情況卻是大謬不然,太子和定王不旋踵間俱遭擒殺,若不是葉侍衛的機警智勇,怕是連永王也落在了他們手裡……」
公子錦點頭道:「這事情我知道,當年的永王,便是今天所謂的三太子,皇天有眼,讓他還活著,真是太令人振奮了。」
「對了!」麻四先生說:「三太子不僅如今健在,尤其可貴的是,他還在一直為著匡復明室大業而努力,看看時機成熟,天南堡於是打算把這筆令尊留交的錢財,物歸原主交給三太子本人,這便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公子錦緩緩吁了一口長氣,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是……」
「事情千頭萬緒,牽涉既多,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麻四先生冷冷笑道:「風聲微啟,江湖上已是草木皆兵。天南堡責任重大,當然不敢掉以輕心,為了保護這批錢財不致落入外人之手,已是全力以赴,既要安全完成任務,又不欲打草驚蛇,實在是難上加難,儘管如此,還是驚動了那一個我們最怕的魔頭……以後的事,還真難說……」
公子錦訥訥道:「前輩指的是鐵馬門的頭子雲飄飄?」
麻四先生哼了一聲:「那還用說?當今天底下,還有誰比他更難纏?」
「不過,丁仙子的出現,總能給他一點約束吧。」公子錦道:「難道他連丁仙子的賬也不買?」
「哼——他誰的賬也不買。」麻四先生說:「更何況這位老姐子如今玉體欠安,他們之間過去的一段恩恩怨怨,江湖上傳說紛紛,誰也弄不清……」
說到這裡他「哧!」了一聲,打量著公子錦道:「你還年輕,當然不明白當年的那些事情傳說。」
「什麼事情?什麼傳說?」
「那是……」麻四先生「唉!」地歎了一聲,搖搖頭道:「說不清……說不清,算啦……」
公子錦心裡一怔,道:「難道丁仙子雲飄飄之間……」
「這事難說……難說得很……」麻四先生皺著眉,伸手搔了一下花白短髮:「這話要讓她聽見,非要我的命不可,你可得嘴下留神。」
公子錦又是一愣。
麻四先生頓了頓,終於說了出來——
「你知道吧!」他說:「他們當年根本就是一對戀人,曾經愛得死去活來,也曾有過白首相約……哼哼,這件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
「啊……」
公子錦又一次愣住了——這個震驚對他太大了。
「怎麼會……呢?」公子錦臉色發白地道:「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麻四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剛才她們母女跟你怎麼說來著,不過,這件事是絕對錯不了,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我看連她義女小燕兒也不一定知道,原因很簡單,這兩個人都是最難招惹的人,男的不用說是出了名的魔頭,女的也一樣……你不要以為她那麼美的人,人又和氣,溫柔端莊……嘿嘿……你真要這麼以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公子錦無話可說,只看著他發呆。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今天我是豁出去了,照說,這位老姐子對我還真不賴,我不該洩她的底,可是今天的事太重要,我不能不對你說清楚,公事公辦,咱們應該對事不對人。」
公子錦點點頭,臉上不無驚悸道:「你老人家應該對我說清楚,這樣我心裡有個譜兒……」
「唉——」麻四先生愁著一張臉道:「這件事還真說不清,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情,神仙也扯不清,再說得明白一點,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據我所知他們後來確是反目分開了,為什麼——沒人知道。」
公子錦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他總算明白了一點,即為什麼丁仙子在面對鐵馬門一干惡煞時,像似手下留情。先時在談論雲飄飄其人時更似充滿了矛盾,毀譽不一,遮遮掩掩,欲語還休……在在顯示著她內心的不能持平,對於雲飄飄其人,總是有幾分故情,這就難怪了。
「所以……你應該知道……」
麻四先生聲音壓小了:「天南堡不是不想請她出來幫忙,是怕她……」
「我明白了。」公子錦慨然道:「不過,今夜她老人家已表明了立場,這就很難得了,雲飄飄得知報告以後,不能不對她有所顧忌,重新估計這件事,前輩你以為如何?」
「不錯!」麻四先生歪著頭想了想:「確是如此。對雲飄飄來說,她的出現總是一大阻力,這是好消息,可是天南堡一面,卻也不敢期望她太深,你知道吧!要不是小燕兒的介入,她絕不會出面管這件閒事,咳咳……這事太複雜瑣碎,一半時還真說不清,總之,對於燕兒你可以一千萬個放心,我們的計劃也是要緊緊拉住她,她介入越深,丁仙子就越不能袖手旁觀,對於我們就越是有利,原因是雲飄飄這個人太厲害,丁仙子不出來,誰也對付不了他,雲飄飄這個人我們太清楚,這個人是極多情的人,對於丁仙子他絕狠不下心真的與她為敵,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努力爭取小燕介入此事的原因……」
公子錦心裡暗忖說,好狡猾的伎倆。再想此番作為皆秉諸正義,一切既為挽救民族存亡努力,也就說不得了,退一步再想,即使沒有這個光明正大的帽子,即以雲飄飄之為惡武林,也理應給他一個教訓,若能尋機瓦解了他鐵馬門的實力,也是一大功德。
心裡盤算著這件事,公子錦沒有吭聲
麻四先生看著他點點頭道:「總之,眼前你的責任重大,三太子那邊更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你知道吧,現在各方打他算盤的人多啦,聽說吳三桂那邊更是不惜全力在爭取他……」
說到這裡,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這是我們要特別小心注意的。」麻四先生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三太子落在這個敗類手上。」
公子錦默默地又點了一下頭。
實在說,他現在確實感覺著責任重大,聽了四先生的話,心裡不住地在盤算著應對之策。
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位叛王吳三桂也來插上一腳,使得原已錯綜複雜的情勢,變得更為波譎雲詭,真個從何說起。
「吳三桂如今起兵造反,說得冠冕堂皇——反清復明,誰知道他骨子裡是賣的什麼膏藥?」麻四先生冷笑道:「今後碰上了他們的人,你要特別小心,這個人翻雲覆雨太可怕了。」
公子錦苦笑一下:「這事我無能為力,眼前我所關心的只是三太子那一邊,我很奇怪,為什麼要見他必須通過燕子姑娘呢?」
「這是葉先生的安排。」麻四先生說:「葉先生為了太子的安全煞費苦心,老實說,就連我現在也不知道三太子住在哪裡,眼前只有燕子姑娘一人知道,不久你會知道。」
「葉先生……」
「就是剛才我跟你說起的那個葉侍衛……」麻四先生繼續道:「此人武功極高,當年北京城破之前,他是先帝身前的貼身侍衛,先帝駕崩之前,要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出太子和永定二王……他事後雖盡了全力,卻只救出了永王一人而已,有人說長公主也是他救出大內的,可就人云亦云,無法證明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他是誰了?」
「我知道!」公子錦會心地笑了一笑:「遵照本堡的指令,我曾兩度去拜訪他老人家,可是兩次都撲了空,據我所知,除了陸安先生以外,很少有人能見著他。」
麻四先生說:「他不得不這樣,就我所知當今大內的『十三飛鷹』曾把他懸為第一要犯,各地衙門都接獲了密令在對付他,他焉敢掉以輕心?」
公子錦說:「金陵的福郡王一死,我就知道是他所為,自此他就離開棲霞寺,再也找不著他的蹤跡——」
驀地,紙窗「波!」地響了一聲,飛進來一粒極小的石子。
麻四先生哼了一聲,手掌揮處「呼!」地發出掌風,幾上燈光應手而滅。
幾乎在同時之間,公子錦早已撲身而出。
他施展的是「龍形乙式」身法,隨著他撲出的勢子,窗扇霍地敞開,他身子一如戲簷狸貓,極其輕巧地已滾落窗外。同一時間裡,房裡的麻四先生也已遁身而出。二人身子看來是一般的疾快,卻是奔馳的方向卻大為迥異。麻四先生身子並不停留,腳下力點,長空一煙般地升空直起,飛掠上對面瓦脊,即刻隱逝黑夜。
公子錦卻另有所圖。
原來即在他身子方一翻出的瞬間,一條人影倏地向右側急閃欲退。
公子錦焉能容他脫身?腳下一連三點,施展雲中飛步身法,已把身子欺了上來。
那人卻也不是弱者,「嘿!」了一聲,猛地身子一個倒仰,用鯉魚倒竄之式反縱起兩丈開外,噗嚕嚕衣袂聲裡,已落身牆頭。
淡月稀星下看他不清,只彷彿來人身著一襲綢質緊身衣靠,身材瘦削,雙肩高聳,卻是交插後背,高出兩肩的一對兵刃鐵拐,使得公子錦乍睹之下,似曾相識,
這人驚鴻一瞥的當兒,第二次已施展「潛龍升天」的身勢,再一次拔起了身子,向牆外縱出。
公子錦原也有此顧忌,因為自己居住之處,雖甚安靜,到底是投宿客棧,若是就此打鬥廝殺,難保不為之驚動,自非所宜,對方飛遁棧外,自是再好不過。
二人一前一後,形影不離地便自展開了一場追逐之戰,霎時間已是里許開外。
眼前一座廟宇,佔地既大,門前兩株龍柏,傘蓋垂蔭,尤具氣勢。
前行瘦削漢子,一步逼近廟前,霍地轉過了身子。
公子錦一撲而前,即行定住,與前行漢子成了照臉之勢。
「閣下好俊的身法,佩服之至,倒要請教暗夜窺窗,所為何來?」
說話之時,公子錦踏進一步,仔細向對方打量,卻因那人立身樹下,月光不及,一時看他不真。
「呵呵……」
那人一連笑了幾聲,雙手拱了一拱:「公少俠你好記性,咱們才見過,怎麼忘了?老夫姓徐,單名一個鐵字,這裡問你一個「好」字,不恭之處,還請見諒,勿罪,勿罪……」
公子錦在對方說話的當兒,已由對方聲音裡辨出他是誰來。「徐鐵」二字出口,便自證明不誤,正是方才在江邊曾經邂逅,幾欲交手的「鐵馬門」中人物,當時他站在鐵馬門四當家帥星斗身邊,雙方劍拔弩張,若非丁仙子的出面化解,幾成不了之勢,想不到這人猶不死心,居然探知自己下榻之處,偷偷前來刺探,居心叵測,極是可惡。
此人——「風雷叟」徐鐵,原為雲貴道上出名黑道魁首,一雙鐵拐,據說得自異入傳授,舞動起來幾有風雷之勢,隨即為「鐵馬門」重視,經雲飄飄親自出面,收歸門下效力,如今他的身份是鐵馬門第四令副座,較之令主帥星斗雖是低了一級,若是論及武功,卻不在帥某之下。
即以公子錦所居住之處,何等謹慎隱秘?依然為他識破,此番單身刺探,實是期功過甚,無非自恃武功,並不曾把對方少年人看在眼裡。
「原來是徐副座,失禮,失禮!」
公子錦抱拳見禮,早已將兩膀真力凝聚雙掌,哼了一聲,接道:「足下以堂堂副座之尊,竟然傚法鼠盜狗偷之流,此事若為貴門雲總座所知,豈不有失令譽,在下倒要聽聽,這又是怎麼回事?」
徐鐵「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指向對方道:「娃娃,你休逞口舌之利,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此番身負重命,要來見什麼人,這些都不干我徐某之事,我只向你借樣東西,你可賞臉賜借?」
公子錦心裡有數,冷笑道:「洗耳恭聽。」
徐鐵「嘿嘿!」沉笑道:「我要向你惜的是台灣延平郡王致大明三太子的一封親筆書信,自然,只是看看而已,三日之後,雙手奉還……」
話聲未已,公子錦早已按捺不住,低叱一聲:「無恥之尤——」身勢已倏然掠起。
顯然公子錦早已窺測清楚,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必然全力以赴。
眼前這一手,便透著高明。
隨著他的起身疾勢,右足飛勾,一式「笑點天燈」,「呼——」的一聲,尖銳風裡,直身風雷叟徐鐵兩眉之間直踢過去。
徐老頭嘿了一聲,身子向下一矮,雙手驀地怒盤掠起,用左右交叉之勢,反向公子錦足踝小腿間絞剪而來,力道疾勁,非比尋常。
公子錦眼快肚明,那隻腳其時才出一半,當下驀地向後一收,雙膝後收,一式倒剪金風,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兩隻手有如一雙快刀,便向徐鐵雙肩上切來。
徐鐵雙手猝分:「叭!」四隻手掌已迎在了一塊。
黑夜裡簡直看它不清,驀然交接,驀地又分了開來——像是一雙燕子樣的輕飄,兩個人已分了開來。
徐老頭嘿了一聲道:「高明——」顯然這一式交接之下,並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惱羞成怒之下,這個瘦老頭兒雙手向背後一探,己把背上的一對冰鐵雙拐撤在手裡。
二話不說,隨著他腳下的一個猛竄,已到了公子錦身前,掌中雙拐倏地抖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向公子錦兩肩上戳來。
原來他雙拐頂頭,鋒利如一雙劍刃,並可當刀倒挑刺之用,猝然刺出,令人混淆莫名。
公子錦倉促躍出,並不曾攜有長劍,卻是那一柄描金折扇卻隨時插在腰間,當下手握扇柄,驀地掄出,左右揮動之下,只聽得「叮噹!」兩聲,已把來犯的雙拐磕向左右,緊接著「唰」地撤開扇面,直向對方咽喉上掃去。
「風雷叟」徐鐵驀地向後一仰,雙拐掄處左右齊出,反向公子錦兩肋上夾擊過來。
雙方一動上手,轉瞬間已是十幾個照面。
公子錦暗忖對方老頭兒,果然是個棘手人物,不出奇招難以致勝。由是霍地一個疾滾,翻出三尺開外。
徐鐵足下飛點,以「花田八錯」步法,直欺而近,雙拐掄施,暴雨也似,直向公子錦身上襲來——隨即展開了他輕易不曾施展的「風雷十三式」。
一場疾戰,有如暴雨狂風。
妙在公子錦背及地面,一反常態,純然以「地蹚」身法應戰,如此一來,徐鐵「風雷十三式」雖是勇猛不可一世,竟然一大半用它不上,大大失去了作用,心中之懊惱自可想知。
驀地,公子錦自地面彈身躍起,掌中鐵扇「火中取栗」直向徐鐵前額「天心」點來。
徐鐵一驚,慌忙閃身,同時雙拐疾速掄起以迎。
卻是,公子錦早已料定他會有此一手,前此「地蹚」身法應戰,全在掩飾此刻一霎之出手,使對方簡直無能防範。
徐鐵雙拐作勢待揚的一霎,猛可裡公子錦左腕乍分,春風一拂,看似輕鬆平常,卻封住了對方雙拐的起勢——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高明之極。
徐鐵心裡叫了聲不好,再想從容化解,哪裡還來得及?危急一瞬間,這老頭施了個「鐵板橋」的姿式,驀地向後仰倒。
——卻是,那一雙鐵拐連同雙腕,顯然還在對方控制之下,使他終不能全身而退。
妙在公子錦智珠在握,這一招處心積慮,志在必得,事先與已想好了多種變化,一見徐老頭仰身作勢,掌中扇「唰!」地掄開,疾若電光石火,直向徐鐵面頰削去。
「風雷史」徐鐵此刻招式已老,再想撤換,哪裡還來得及?隨著他的雙足力蹬,也不過僅能錯開半尺開外。公子錦敞開的扇面,不啻是一把鋒利的刀,即在他右面肩頭,連同前胸,足足劃了三四寸長的一道血口子。
按說公子錦大可趁勢追殺,事實上他手頭折扇一十三根扇骨,均系精鋼所鑄,亦可當暗器使用,眼下情景,只需乘勢一戳必將深入徐鐵內腑五臟,一任他功力再強,也難撿回活命,總是他居心仁厚,不忍傷了對方性命。
當時一招得手,腳下飛點:「呼!」地躍身而出,即行立足例下。
徐鐵這一面,僥倖撿回了一條活命,卻也嚇得面無人色,只見他身勢踉蹌著一連後退了五六步,才自拿樁站住,肩上傷口怒血泉湧,霎時間已是遍體淋漓。
「好……小子……」
嘴裡說著,這老頭兒拐交左手,右手指掌連連運施,一連封住了上身七處大穴,才行止住了流血。
儘管是黑夜,這個臉也覺得丟不起。
貓也似的,他發出了一聲怪笑。
「小子……你行!」徐鐵睜圓了雙眼,聲音顫抖著道:「老夫四十年橫行江湖,今夜竟敗在了你這個後生的手裡,卻也不能就此拉倒,咱們騎驢看唱本,往後走著瞧吧。」
話聲一落,再也不片刻停留,突地擰過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如飛而逝。
公子錦原想交待幾句場面話,這麼一來倒也乾脆,當下收起折扇,往回路速速趕回。
一路輕登巧縱,不消片刻,已轉回居住客棧,施展輕功,越牆而入。
卻是,他驀地定住了腳步。
原來房子裡的燈竟是亮著。
記得出來之時,麻四先生明明已把燈揮掌熄滅,怎麼現在還在點著?莫非四先生又回來了?
麻四先生果然又回來了,而且屋子裡又多了個人。
一個身穿黑絲短衫,留有長鬚的瘦削老人,二人正在對坐喝茶。
「你回來了!」麻四先生笑嘻嘻地站起來道:「快來快來,老先生等你有一會了。」
黑衫老者正在喝茶,放下茶碗,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向他直直看著,公子錦心裡不覺為之一震,都是因為對方老人好奇怪的一副長相,乍看之下,不由得使他嚇了一跳。
高瘦高瘦的個頭兒,端著一雙肩膀,原來他背有點兒駝,是個駝子。黑黝的臉上,有幾道刀刻也似的顯著皺紋,襯著高聳的雙顴,刀削過也似的臉上稜角,真正懾人心魄,好嚇人。
一眼之下,幾可斷定是個極不尋常的人物。
他是誰?
公子錦抱拳見禮,尚未表明心裡的疑問。
麻四先生先已呵呵笑了。
「猜猜是誰看你來了?」麻四先生說:「要不是他剛才指彈飛石示警,連我也被蒙在了鼓裡,看來咱們真得處處小心了。」
說話的當兒,黑衫老人手捋蒼須,只是向公子錦注視不已,忽地一笑,打著一口濃重的川貴口音道:「公少君竟然不認識我了,這也難怪,那一年見你之時,才這麼高——」
用手比了一比,黑衫老人哈哈笑了兩聲,口音清脆地道:「在福建鼓浪嶼,你們家裡,你那時大概才五六歲,自然是不記得了!」
公子錦心裡還在納悶。
麻四先生「噯!」了一聲,道:「怎麼還想不起來?這不是剛才還在說嗎,說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說曾經幾次去拜訪他都撲了空,現在人家自己來了,卻又怎麼不認識了?」
「啊——」公子錦神態頓悟道:「是葉老居士?」
「這就對啦!」麻四先生說:「這就是你天天盼著一見的葉老俠客,老居士。多年來他可輕易不見外人,今晚上專程會你來啦。」
公子錦驚喜著,待要二次見禮,卻為老居士一隻胳臂架著,嘿嘿笑道:「少君不要多禮,請坐!」
落座之後,公子錦不勝驚喜地向對方道:「葉前輩怎麼忽然來了?」
「我早就打算來看看你了。」葉老居士說:「那天你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朝著你,我還真為你擔心,後來看見了他,我才放心離開。」
麻四先生「嘿!」了一聲道:「到底你在廟裡呆了幾年,道行比我高,怎麼你發現了我,我就沒發現你呢?」
看來他們倆原本就認識,只是並不常相往還而已。
葉老居士那一雙炯炯的瞳子直直向公子錦望著,點點頭道:「這一趟你的責任太重,多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太子對你很關心,不止一次要我注意保護你,就拿剛才來說,徐鐵偷偷到了窗外,你們還沒發覺,要是被他聽見了什麼,可就不好,是我心裡一急,不得不彈石示警,此人武功雖高,諒他還不是你的對手,我們兩個也就得安閒,讓你去處置。」
麻四先生一驚道:「原來老哥神目如電,已能預見五行造化,欽佩之至。」
老居士又哈哈一笑,忽而苦笑搖頭道:「過譽,過譽,我還不配,比起貴堡主紫薇先生,怕還有所不及——」
原來「天南堡」主人稱「紫薇先生」,此人姓百里名長風,與葉老居士、丁雲裳等皆是武林中最稱神秘飄忽人物,並同屬「海內七隱」中人,武林中知者不多。
老居士這麼一說,麻四先生才明白過來——何以公子錦獨能當此重任,確是妙不可言。
對於這位前明大內侍衛葉照,公子錦真正心儀日久,猝然相見,驚喜不置,多年以來,有關他的種種傳說,不一而足,即以他當年救走永王及後二十餘年之休養生息,以至今日永王以三太子之名再起江湖,只此一端,已饒富趣味,堪為傳奇,而此人日後之寄身空門,行俠仗義,反清復明之種種義行,早已臉炙人口,尤其令人擊節讚賞。
現在這個人——葉照,就在面前,公子錦焉能不對他投以特別注意?
由於這人喜愛穿著黑色衣裳,來去無蹤,行動詭異,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江湖上給他取了個「黑鷹」的外號,是以鋤奸殺人時的「黑鷹」與廟裡靜居修行時的「居士」儼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種身份了。
「黑鷹」葉照用著炯炯瞳子注視著公子錦道:「你離開南京時,那裡又發生了件大事,雖然與你無關,卻是不可不知!」
公子錦一愣。
葉照說:「棲霞寺的無葉和尚問斬——」
公子錦「啊——」了一聲,霍地站了起來:「已經被殺了?」
老居士道:「你沉住氣。」哈哈笑了一聲,卻又冷下臉來,輕輕哼了一聲,又接道:「有我在,豈能容他們猖狂得逞人?人,我已經救出來了!」
公子錦又「啊——」了一聲,臉上現出無比興奮,才又坐了下來。
麻四先生驚道:「這件事我還不知道,我只當沒這麼快,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下手。」
葉照冷笑道:「江南提督衙門,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無葉和尚處理掉,好向北京朝廷對於福郡王的被刺有個交待,我就偏不叫他們稱心,南京城這幾天勢將因為和尚的被劫,鬧得天翻地覆,卻是至終又將奈何?」
「無葉和尚呢?」
想到了同是「天南堡」地下抗清行動的一員,麻四先生與公子錦自然極是關心。
「你們放心,和尚不死自然還有重用。」葉照說:「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臨江寺的忍大師正是用人之心情迫切,無葉和尚去那邊助他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過,我想這邊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大家也會在那邊見面,就勸他先去臨江寺了。」
「好得很!」麻四先生鼓掌樂道:「臨江寺那邊這一次可熱鬧了,我聽說北京那邊大內的什麼『十三飛鷹』全出動了,看來很可能會有一次雙方實力的交接,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葉照說:「北京方面,我們全力聯合,也許還可以對付,只是若加上鐵馬門方面,可就有點麻煩,難操勝算……」
公子錦道:「那麼,眼前我們應該怎麼來對付呢?」
葉照哈哈一笑,站起來道:「貴門天南堡,人才濟濟,一定已有妥善安排,這個我就不便代皰了。好了,我走了,有什麼事,我自會與你聯繫。」
麻四先生含笑抱拳說:「一切偏勞,我就不送你了。」
葉照走向窗前,向著外面觀望了一刻,回頭看向公子錦道:「這地方既已為徐鐵所知,今夜又負傷落敗,必將大不甘心,為你著想,還是遷地為良,就這樣吧,我走了……」
話聲一頓,單手輕輕在窗上一按,人已騰身飛起,巨鷹展翅般,遁身而出。
月夜下只看見他碩大的身體,一起而落,緊接著二次騰起,幽靈也似的,已掠上了對面屋脊,好快的身法,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自天蹤。
公子錦膛目結舌道:「喀——」
麻四先生亦不禁讚歎道:「此人輕功造詣,顯然已至登峰造極地步,便是丁仙子也無能過之……有他在三太子身邊,莫怪乎太子能履險如夷了。」
公子錦道:「我很久已聽過對他的種種傳說,據說他早年是先帝身邊最稱得力的一名侍衛,還有,傳說長公主斷臂之後,也是他救出來的,不知是真是假?」
「這就不知道了。」
麻四先生諱莫如深地笑道:「這件事他本人從來不曾提起,更沒有一人出口詢問,問他也不會說,不過,大家心裡都明白,以當時情況而論,除了他以外實在不會有別人能有這個本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他隨即又道:「這一次你朝見太子事,事關重大,看起來暗潮洶湧,略有不慎,一切不堪設想,葉兄既這麼說,我看事不宜遲,明天一早你就搬吧,小萬柳塘邊的『鐵鏡觀』那裡最是隱秘清靜,觀主金子和,也是我道中人,與我交非泛泛,你只提我名字,他必會另眼相待……」
公子錦一怔道:「啊——是他,金子和……我一直以為他在華山……不是傳說他已經……死了?怎麼會搬來這裡?」
「這就是了!」麻四先生說:「他原本一直是在華山的『太虛觀』,後來因為仇家迫害,在一次與對頭決鬥之下,翻落懸崖,是以便傳說他死了,其實他還活著,不過……」
說著他搖頭歎息不已,又道:「他如今已是一個廢人,不過勉強還能走動而已,你見了面就知道了,經過這件事之後,他便潛身來到了南方,改名換姓,在小萬柳塘邊頂下了前人的『鐵鏡觀』,潛心修道,再也不問外事,誰也不知這個如今行動不便,口齒不清的年老的道人,便是當年聲震武林有『華山一劍』之稱的武林奇人。唉!這世道,白雲蒼狗,一切都匪夷所思,變化太離奇,太大了。」
公子錦只是靜靜地聽著,若在平日,他勢將對此事循根刨底,問個不休,只是目前,他身擔重任,焉能有暇再顧及這些不相干事?聽過略生慨歎,也就不再多問。
略事交待之後,麻四先生站起來便走了,留下來的公子錦,非但心裡沒有得到預期的平靜,反倒是心裡更亂了。
在床上他翻來覆去地想著,簡直是一團亂麻樣的糾纏不清,真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想越亂,越想也越糊塗,不知不覺渾然入睡。
天似乎剛剛亮的時候……
感覺著,好像床邊上坐著個人,公子錦一經發,霍地挺身坐起。
「喲——」
一聲女人的嬌呼,把對方嚇了一大跳。
下意識裡,公子錦待將向對方出手,定睛看時,才自覺出自己孟浪了。
那人一身輕便綢衫,蔥綠顏色襯著雪膚靚容,更似無比嬌麗,像是受了驚嚇,由床邊霍地跳起,瞪著雙眼睛,驚訝地向公子錦望著。
「阿——是你呀!」
公子錦既驚又喜道:「小鶴姑娘。」
一面說,抱拳為禮,收拾著下了床鋪。
徐小鶴背過身子笑說:「別急,你慢慢收拾,穿整齊了才好說話。」
她隨即背向著公子錦坐下來,舉起纖纖細手,理著頭上的疊螺雲鬢,自從她喬裝風塵賣唱姑娘之後,造型與以往確是大相逕庭,即以頭髮一項而論,亦為之變化多端,時而「雲鬢疊螺」,時而、「雨後高椎」,本地官妓歌藝流行的是「一窩絲」「杭州攢」,眉間若是再貼了個所謂的「花子」,又叫「眉間俏」或是加上個「遮眉勒條」什麼的,可就更見花俏,妍彩多姿。
「姑娘這麼一拾掇,我幾乎認不出來了。」
公子錦一面坐好,抱拳道:「這是從哪裡來?」
「你可真忙。」徐小鶴說:「昨天我來了三趟,都沒見著你,只有這個法子才行,再不,你又不知搬到哪去了,就更見不著了。」
公子錦一位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搬家?」
徐小鶴也一怔,說:「你真的要搬?這麼說我還猜對了?」
雙方相知既深,更是同路人,實不便再相瞞,除了與三太子剋期見面,事屬極機密,不便事先洩露,其它大可坦誠相告。於是略略把葉照與麻四先生昨夜來訪,以及與「鐵馬門」徐鐵交手一段經過說了個大概。
小鶴聆聽之下,驚喜道:「啊——葉老爺爺也來了?他老人家現在住在哪兒?」
搖頭一笑,她又說:「我看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頂怪頂怪,除了陸老師父以外,他跟誰都不來往,想不到居然也對你如此垂青,可真是難得。麻四爺爺我已經見過,想不他們都湊在了一塊,要是我陸老師父也來了,該有多好!大家顯然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說完,她略略瞇著眼睛,向公子錦瞧著,微微一笑道:「怎麼,這兩天過得可好?都見了些什麼人?」
公子錦一笑:「不都給你說了嗎。」
「還沒說全。」小鶴挑動了一下眉尖:「最起碼還漏了一個人——不是嗎?」
「誰?」
公子錦一下子還真轉不過來。
「你可真健忘!」小鶴訕訕地笑著:「再想想看……昨天夜裡你都上哪裡去了?」
「啊——」公子錦說:「你是說……」
「我是說你很瀟灑!」小鶴說:「一個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到哪裡逛去了?」
「嘿!」公子錦這才想起,一笑說:「原來你又跟著我了,既然來到揚州,總要四下走走……」
「這個我沒有興趣,再說我也管不著。」
徐小鶴忽地把頭轉到了一邊,過了一會兒,才又回過臉來,用著奇怪的眼光向他看著——
「我只是奇怪,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這個閒心,居然還會到那種地方去?真讓我心裡納悶兒……」
說時,小鶴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臉上轉著,那樣子還真像是弄不明白。
公子錦被她這種奇怪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莫名其妙的臉也紅了。
徐小鶴「哼」了一聲,喃喃說道:「別以為我是故意跟著你……我只是不放心,怕鐵馬門的人對你使壞。所以才……」
公子錦乾咳了一聲,待要解說,無如事涉機密,一時不易說清。
徐小鶴見他並不解釋,更以為他是理虧,哼了一聲,把臉轉到了一邊,氣得還真不輕,臉都白了。
「陸師父還一直誇你好,什麼少年人知道自愛……沒有不良習慣……」
「我——」公子錦搔搔頭,只是覺得好笑。
這樣子看在小鶴眼裡,氣就更大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小鶴臉一繃說:「好雅興呀!去一個地方還不夠,還去兩家,好風流呀。」
公子錦真是哭笑不能,一時還真說它不清。
愣了一楞,他訥訥道:「原來你都看見了……」
「不但看見了,還聽見。」
徐小鶴低著頭,生了一陣悶氣,忽然又抬起頭來,冷冷說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風流事說出來聽聽——嗯?」
公子錦一笑擺手道:「算了,別說了!」
「別說了,我偏要說。」
徐小鶴還真氣得不輕,站起來走到窗前,拿著個花綢子手絹只是胡亂地扇著。
忽然她回過身來,氣呼呼地說:「好闊氣呀,一叫就是兩個,哼哼,小雲,小仙……什麼醜八怪,還當自己是大美人兒……我都為你害臊……要是陸老師父知道,不被你氣死才怪。」
公子錦心裡忖著,原來她一直都在跟著我,倒要聽聽她知道多少,當下並不解說,只是微笑。
徐小鶴冷下臉來,訥訥說道:「你可也別多心,照說這是你個人的私事,我也管不著,只是陸老師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顧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會管這個閒事……」
公子錦抱拳道:「姑娘偏勞……」
「別來這一套……」徐小鶴白著臉說:「你還沒有把話說清楚——我問你,你離了『醉八仙』酒樓,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畫舫,找誰去了?」
「這——」
去八音畫舫找燕子姑娘,事關重要,公子錦心裡一直在盤算是否當說。
徐小鶴卻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哼哼……我就代你說了吧,不是去找那個鼎鼎大名的美人兒燕子姑娘嗎?」
公子錦不得不承認,點了一下頭。
徐小鶴氣就更大了。
「好——」她說:「你自己承認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幹什麼?」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聲音顫抖地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陸師父和我爹都在誇你好,說你是個能擔當大任的人……誰知道你卻是個沉醉於女色的風流鬼……」
越說越氣,也越傷心,一時眼淚也淌了出來。
「還當我不知道……我都打聽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體貼,還去探病……看來,你們早就是一對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對你失望透了……」
公子錦被這突如其來的舉止驚得呆住了,一時簡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鶴哭了一陣,大概自己也覺出了不對,看了公子錦一眼,強行止住了傷心,鼻子裡哼了一聲,霍地把頭轉向一邊。
雙方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陣子。
「當然……」恢復了冷靜之後,徐小鶴顯得怪不好意思的訥訥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沒有理由來管你,那就當我是白說好了,以後,我也不會再來管你的閒事,你是你,我是我,就當我們原本不認識就是了。」
公子錦微微一笑,這可真是從何說起?卻是對方姑娘這哭,不啻暴露了內在真情,這可是公子錦始料非及,心裡錯綜複雜,一時更不知如何解說才好。
耳邊上聽著徐小鶴的一聲輕輕歎息,便幽幽站起,離開自去。候到公子錦警覺,忽然趕過去,目送著對方身影的飄然一瞥,便自無蹤。
清晨。
小萬柳塘,鐵鏡觀。
踏著一徑的露水,公子錦直趨向這座看似壯觀,其實早已頹廢的觀樓正前。
沿著觀院四周植滿了青松翠竹,倒也綠意盎然。才這麼早,蟬兒竟已發出了「吱——吱——」的嗚聲,意味著又是炎熱一天的開始。
一個彎著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觀門前掃地,他實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頭上支離白髮,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織裡所顯示的只是微弱與歎息,令人想像到,生命可能即將結束。倒是那一方「鐵鏡觀」的三字長匾,在晨光映照裡,尚有幾許生意,卻與那頹廢老舊的觀院不大相襯,很可能這方字匾是後來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錦一徑地來到觀門正前,正在掃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動作,仰起頭來向他望著。
他原是想說些什麼,諸如:「你是誰?」「來幹什麼」之類的話,可是,或許是過於世故,久經歷練,還是老了,懶散了?便連這樣一類的問話也懶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錦看了兩眼,便自低下頭掃他的地了。
公子錦咳了一聲道:「這是鐵鏡觀了,老道人,借問一聲,金老觀主可在這裡?」
一面說,他把隨身攜帶的一個頗大行囊由身後卸下來,放在地上。老道人一聽他要找金觀主,頓時便停住不動,緩緩地直起腰來——
其實直起來並不比彎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於左面半邊身子像是癱瘓,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來怪異得很。連帶著左邊的臉部也都走了樣兒,口歪眼斜,這一仰起臉,更是怪樣,連帶著口水也淌了出來。
「你說……你找誰?」聲音更透著沙啞,十足的已是一個廢人,即使用他來從事像眼前這樣掃地一類的工作,也不稱職,難得他努力奮發,還想到自己找點事做。
公子錦嘿嘿笑了兩聲,實在是對方那副樣子太滑稽,一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立時,對方道人臉上便現出了不愉快的神態,卻是那一正一斜兩道眼神,猶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著,仍然在等待著對方的回話。
公子錦這才想起,同時警覺到自己的失禮,忙自收斂笑容,雙手抱了一下拳——
「對不起——我是來這裡找一位金道長,金老觀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聽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聲,說:「什麼金……道長,金……老觀主,這裡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你是……從哪裡來……的?」
公子錦怔了一怔,說:「沒有?怎麼會呢?這位老觀主是從華山……」
忽然心裡一動,恍然大悟,暗忖著自己的孟浪,好糊塗——試想那位金道長為避仇家迫害,才潛藏來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懸崖死了,焉能「死而復活」?毫無疑問,必已是改名換姓了,豈有仍然還沿用當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見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時低下頭來,拖著半邊仍能動彈的身子,繼續又去掃他的地去了。
公子錦趕上一步說:「麻煩道長,請代為通稟一下,我有事要求見貴觀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裡哼卿著,頗是不屑與他答話,嘴裡口齒不清的也不知在說什麼,仍然是自顧地在掃地。
「你們的觀主可在這裡?」
——只當是他的耳背,公子錦這句話幾乎是叫出來的。
道人這一次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不得不停住了掃地的動作。
「他……不能見你。」
停了一下,又說:「他……也不認識你……」
說了這兩句話,又繼續掃他的地。
公子錦說:「這又為什麼?」
「不……為什麼……」道人說:「他……就是不能見你……」
「咦——」公子錦說:「見不見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說呀,你怎麼可以代他拒絕呢?」
道人哼哼了兩聲,生氣的道:「我就能代他說……我就說……不見……你走吧,你這個年輕小……伙子。」
公子錦氣由心起,卻是看見對方這樣的一副樣子,心裡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壓置著心裡的不悅,繼續與他打著交道。
「對不起!」他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來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紹我來的。」
道人歪過頭來說:「誰?誰……介紹你來的?」
「麻老先生。」公子錦賠笑道:「麻四先生,請道爺你代我回一聲,就說是由嶺南來的一位麻四先生讓我來看他老人家來的!」
這麼一說,道人才似完全聽明白了,緩緩地又直起腰來,一面轉過身子來,開始很注意地向他看著。
「嶺南來的麻……四先生?」他訥訥說:「你是說……麻仁先生……」
這一說,連麻四先生的本名也報了出來。
「啊——」公子錦為之一驚:「不錯——就是他老人家,道爺……你也知道?」
道人撩著左邊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錦看著,訥訥說道:「他……是什麼時候到的?我怎麼……不知道?」
「才來……」公子錦奇怪地向對方看著。
這時道人已丟下了手裡的掃帚,怪不得勁兒地轉過身來,移步向觀門步入。
公子錦忙上去攙扶他,卻被道人倔強的用膀子給掙開了。
這一掙力量還真大,公子錦無備之下,差一點站立不住,暗吃一驚,忖著,好大的勁兒。
「吱啞——」一聲,道人推開了虛掩著的兩扇門扉,斜過身子來,極吃力地邁過了門坎。
公子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著他邁進了觀門,這一次道人沒有阻攔他。
門內光線陰晦,主要是樹蔭太密了,幾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門敞開著。
兩個年輕的道人,一個端著碗麵,一個還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為著突然出現的公子錦大感驚異。
道人理也不理他們,拖著半邊僵硬的身子,繞過了正面堂屋,來到一個偏間門前站住。
這房子門還關著,道人用右肩頭一頂,門就開了,他回過頭向公子錦看了一眼,隨即邁步而進。
公子錦欲罷不能,也跟了進來。
屋子時很簡陋,只有一張木床,一張八仙桌,兩條榆木長凳,一隻裝水的瓦罐,兩隻陶碗,別無長物。
道人一聲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兩隻死魚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錦望著。
公子錦放下手裡的行囊,也向對方道人望著,略似尷尬地笑了一笑,等候著對方的發落。
道人忽然開口說:「四先生要你來看我,有……什麼事?」
公子錦一怔說:「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說:「麻仁要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公子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他雖由麻四先生嘴裡聽說過金觀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殘疾,可是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與眼前這個道人聯繫到一起,怎麼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華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簡直毫不起眼半殘廢的道人。
驚異只是剎那間事,立刻回復如常。
對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忽然點頭道:「是……了……大概是介紹你來這裡投宿的吧,你就住在這裡吧。」
說完就要站起來離開。
公子錦忙道:「前輩別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著他說:「別叫我前輩,這裡人都叫……我是跛……跛道……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錦抱拳道:「四先生確是介紹在下來此居住,在下……」
「夠了……」道人比著手式,吃力地道:「這就夠了……住就住吧,別的我……也不想多……多問,也不想……知道。」
說完他就站起來,拖著半邊不利落的身子走了,過門坎的時候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把腿邁去。公子錦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只覺著這個人好怪——無論如何他已是一個十足的廢人,或許是前逢仇家,幾已喪命,此番僥倖揀回了半條活命,自然是餘悸猶存,再也不願牽扯是非,多管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