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較功遭暗算 負創跳崖逃 文 / 蕭逸
向陽君哼了一聲:「你要跟我怎個比法?」
畢無霜微微一笑,道:「那就要看你的了!」
向陽君歎息道:「好吧!」
他身形一轉,「刷」地飄落原處站好。畢無霜幾乎與他動作一致——落下的身子,保持著原有的姿態。
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向對方出手,只是令在場的幾個人看直了眼。一個身上藏有真功夫的人,無須出手動招,舉手投足之間都會顯現出不凡。
看到這裡,現場的幾個老一輩的人物,無不面現詫異,一個個作聲不得!
高踞在石盤上的那個當代武尊——五柳先生,忽然歎息一聲,頗有感觸地道:「姑娘就是『西天山冷魂谷』的傳人畢無霜畢姑娘麼?」
畢無霜一雙剪水瞳子,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向陽君,面現笑靨道:「五柳前輩,非是後輩失禮,實在是這位主兒太滑溜,我好不容易找著了他,生怕他跑了,等到與他交手分了勝負,再向各位前輩見禮,請恕失禮之罪!」
五柳先生笑道:「姑娘不必客氣,今日之會,意義重大,姑娘如果能夠勝過這位金少俠,那麼這根『武尊玉杖』也就非姑娘莫屬了!」
畢無霜微微笑道:「多謝前輩提醒,不過現在說起來未免有些言之過早!」
向陽君道:「一點也不早,姑娘請出招吧!」
他說著,身軀緩緩矮下了一些,眸子含著無比的精銳,直直地向畢無霜逼視過來。
畢無霜妙目一轉,立刻與對方那雙眸子迎在了一塊兒。彼此之間有如磁石引針,四隻眼睛目不轉瞬地對吸著。
這種「目力交視」之戰,最是耗神傷精,也最能顯示出一個人的功力深淺。眼前二人竟然一上來就選擇了這一門比賽的途徑,倒是出乎人們的意料。
二人顯然都不敢掉以輕心,是以在四隻眼睛對視之下,俱凝聚真力提之於雙瞳,由瞳孔中緩緩逼運而出。
大家自然知道這種交手方式的不凡,尤其是夏平江方才有過一度經驗,更是悉知這種交戰外表溫和而內裡深藏殺招,一不小心就會被對方奇異的力道傷中腦海,萬萬大意不得。
即以此刻而論,向陽君、畢無霜二人一番目戰之下,即使對於這種交手方式心抱「存疑」的人,在他稍待片刻之後,也都立刻感覺出一些不尋常的異態。
就二人傳出的眼神來看,顯然是一「剛」一「柔」——向陽君為「剛」,畢無霜為「柔」。
向陽君目神如炬,只須注視片刻,即能感覺出那種強烈的外爆之力,使人不敢逼視。
畢無霜卻是不然。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秀麗眸子裡,看上去卻是光華內蘊,皎潔如中秋夜月,並無絲毫迫人之勢。
二人此番對陣,顯然不同於與夏平江先時那般模樣。事實上敏感的人,如身臨最近的夏平江與無為庵主二人,都感覺出大是有異!
就此二人而論,夏平江較為靠近畢無霜,無為庵主較近向陽君。是以,他二人的感觸也就顯然有異。
靠近向陽君的無為庵主,所能感覺到的只是一團熱氣。事實上,向陽君這個人簡直無異於一個大火爐。
他那座直立筆挺的偉岸身子,彷彿較諸先前漲大了許多,全身上下凡是暴露於陽光之下的肌膚,看上去都血紅如火,由此而散發出的蒸騰熱氣,即使遠在丈許以外的無為庵主也能清楚地感覺出來。
無為庵主不得不向後面緩緩退了兩步,心裡知道向陽君這個人端的不是好相與,下意識地對於新來的這位畢無霜姑娘擔起心來。
無為庵主的這份關懷之情,似乎是多餘的。
因為畢無霜並不曾顯現出無為庵主所認為的那種窘迫形狀。
看上去,她風采依舊,絕不似先前夏平江所表現的那種神態。
接近她身邊不遠的夏平江,其所能感覺到來自這位姑娘身上的氣息,可就大異於無為庵主了。
向陽君週身如火,畢無霜卻是全身似冰!
傳自她婷婷玉體之外的,是縷縷冷氣寒風,儘管是當空艷陽高懸,那種冰寒侵膚的清新感覺卻至為明顯而親切可人。
終南劍客夏平江立刻吃了一驚,情知向陽君此番果真遇見了厲害勁敵。這位來自天山「冷魂谷」的傳人畢無霜,果然是大有來頭。休論其他,僅就她眼前所施展的這一手「冰魄玄功」,真算堪稱「並世無雙」。
以「柔」克剛,以「寒」驅炎!
顯然,這個畢無霜,是針對向陽君的弱點對症下藥,給予頗為致命的一擊。
儘管理論上如此,然而事實上,畢無霜要想擊敗向陽君這個人,卻是不那麼簡單!
二人以目相視,足足相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漸漸的,兩個人開始有了一些異動!
向陽君忽然凌笑一聲,向前踏進一步。
畢無霜的身子大大震動了一下,卻依然能保持著原有的「直立」之勢。
「向陽君,算了吧!」她唇角帶出了一抹微笑,「今天你輸定了!」
「那也未必!」向陽君那雙炯炯眸於,依然眨也不眨地盯在對方的身上,說道,「畢姑娘,老實說吧!你千里迢迢地找尋我,為的是與我比武麼?」
畢無霜目光不眨地逼視著對方,臉上微微現出一些驚訝:「你以為呢?」
向陽君嘿嘿一笑:「我看不見得!」
畢無霜哼了一聲:「那又為了什麼?」
向陽君陡地目光大睜,由眸子裡射出了兩股赤焰!
畢無霜臉上微微一紅,立刻閉口不語。
略過了一會兒,畢無霜臉上才微微又現出了一片笑容:「金貞觀,你好狡猾,只是我不會這麼容易上你的當,你雖然功力絕高,我卻敢保證,今天你討不到什麼好處,信不信?」
向陽君哼了一聲,道:「那也不一定,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姑娘不可自信過甚!」
畢無霜笑道:「那可要看你是不是肯拿出真功夫來了;否則,你活著離開祝融峰的希望實在不大!」
她說話時,兩手交插著抱於胸前,眸子略一眨動,現出晶瑩的光華,玉立婷婷的身子,遂緩緩地坐了下來!
向陽君頓時面臨著一種極度痛苦,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全身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顫動。
畢無霜微笑道:「你如果不現出『雷火真功』,是無能敵得了我的『冰魄玄功』的!」
向陽君緊緊地咬著牙,烈日之下交熾著無窮痛苦。
忽然,他身子晃了一下,就地坐下來!
畢無霜一面運用玄功緊緊地向對方逼視著,一面冷冷地道:「金貞觀,你既然不住,何必深藏不露呢?」
向陽君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了些什麼。」
畢無霜冷笑一聲:「真的麼?我們心照不宣,彼此心裡有數,我不信你拚著性命不要,還能代你那為惡多端的師門守口如瓶!」
向陽君鄙夷地笑了笑,再一次提聚真力,由他那雙瞳子變幻出凌人的光華!
畢無霜悉知厲害,頓時閉嘴不言。
二人遂在眾目睽睽之下,展開第二回合的「目力交戰」。雙方的身子,看上去有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四隻眼睛緊緊地吸著。
眾人看到這裡,不禁無限稱奇:實在也想不明白,他們之間鬧什麼玄虛!
然而,有一點卻可以認定。
那就是二人眼前正在作一場生死之爭,休看他們彼此僅是目力對視,然而一個練有上乘心法玄功之人,往往可借助透視而傳送真力。功力純厚者更能以此而輸諸真力至對方體內,傷人精氣於無形之間——端的是「殺人不見血」的厲害手法!
在場人雖然剩下不多,可是論閱歷見識,都稱得上各有獨到之處。這時眼見向陽君與畢無霜這番「目神交戰」,不禁生出一番寒意!
眾人俱知道,這種「目神交戰」最是消耗元神精魄,一場戰鬥之下,必將消耗元力至劇。是以,間或有人用以對敵,也只不過用作探測敵人功力虛實。像這般長時間地互相消耗,端的是未之聞也!
漸漸的,這場奇異戰鬥,昇華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向陽君身若磐石、一動也不動,那張赤紅的臉上佈滿了一層汗珠,整個頭部像個開了鍋的蒸籠,蒸騰起大片白霧。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他身上那一襲湖青色長衫,已為汗水浸濕。頭上青筋畢現,那副形象固是痛苦之極,那雙直視對方的瞳子,卻是不曾轉動一下。
反之,那位來自天山的美麗姑娘,情形卻輕快多了。
最起碼,她的臉上還能保持著一絲笑容。
向陽君忽然哼了一聲,就見他兩肩向前微聳著迎合了一下,骨筋一聲大響,目光陡然間光華大盛。
對面的畢無霜身上大震了一下,頓時花容失色!
目睹的人,看到這裡,禁不住吃了一驚!
當此緊迫急變的一剎那,距離最遠的那個青冠客鄧雙溪的手指微微彈動了一下。
向陽君原待站起的身子,驀地打了一個疾顫,嘴裡「啊」地驚呼一聲,倏地轉過頭來,怒目視向鄧雙溪,一口鮮血,再也掩不住,驀地噴了出來!
也就在這一剎間,他身子旋風般地騰身而起。晴空之下,有如一片雲霧般的輕飄,落在一堵凸出四五丈高的巨石之上。
「你——」
向陽君手指著鄧雙溪,只說了這一個字,第二口鮮血噴了出來!
就在各人心存費解,驚惶萬狀的當兒,向陽君已帶起了一聲長嘯,陡地躍起數丈,大星殞般,直向峭崖絕嶺間墮落下去!
情勢發展得簡直難以預料,那位來自天山冷魂谷的畢無霜想是也大大出乎意外。
只見她陡然清叱一聲,嬌軀拔飛而起,閃動之間落在向陽君方才落足的大石上。
緊跟著,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長嘯之聲,直向著向陽君投身的峭壁絕谷飛身直落下去。
這番景象,不啻使得現場每一個人都看直了眼!
眾人都情不自禁地向崖邊奔去,就連高踞磐石的五柳先生也似乎難以保持鎮定,身形一轉,呼地旋身直下。
大家目睹著那深不見底的峭壁絕澗,心底潛升起一片寒意!
良久,無為庵主雙手合十地發出一聲歎息:「阿彌陀佛,無量佛,善哉,善哉!吾佛慈悲,願能保佑畢姑娘安全不死!」
終南劍客夏平江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道:「難,這等高度,只怕有一等一的輕功,也不能……」
「那不一定……」
說話的是那位有「一代武尊」之稱的五柳先生。
只見他一手扶杖,力支著看來行動不便的身子,臉上顯示出極度的興奮的神色。
「夏大俠可曾注意到了?」五柳先生訥訥道:「這對少年男女,似乎都精於練氣之功!」
「啊?」終南劍客夏平江一怔道,「先生之意,莫非認為他二人跳落此萬丈懸崖,尚能不死?」
「正是,」五柳先生一隻手抬起來,微微捋著頜下長髯,「如果我這雙老眼不花,這兩個少年,分明都有輕功中所謂的『半懸』之功!」
「哦,」無為庵主怔了一下,「半懸?阿彌陀佛,這麼說,他們都還活……著?」
話聲未了,即聞得連聲清叱,緊接著一條人影,有如奔雲怒濤般直由斷崖翻起,剎時間來到面前,敢情是那個畢姑娘去而復返!
眾人目睹她如此身法,一時都看直了眼!
畢無霜身子一經站定,無限懊惱地歎息了一聲道:「他走了——」
終南劍客夏平江驚愕地道:「不會吧?或許那個姓金的受傷至重,怕是喪生澗底了吧!」
「哼!」畢無霜冷冷一笑,搖頭道,「他雖然受傷不輕,距離死還遠得很。哼,想不到他武功比我想得還要好。這一次給他走脫,再要找著他就不容易了!」
她那雙冷峻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轉向青冠客鄧雙溪身上。後者在她冷電似的目神注視之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你是誰?」畢無霜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為什麼要乘人不備,暗下毒手傷人?」
鄧雙溪臉上一紅,在各人目光注視之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向著畢無霜抱了一下拳,說道:「在下鄧雙溪,乃是來自青城文彥峰——家師『鍾四先生』,姑娘料必有過耳聞……」
畢無霜秀眉一挑,道:「四先生大名,我自是久仰。青城名門,武林見重,這些都無須多言;我只是問你,為什麼要暗中毒手傷人?」
眾人雖然對鄧雙溪起了些疑心,只是因為鄧雙溪出手動作甚為輕巧,又因他距離比鬥現場最是遙遠,眾人只是有些起疑。這時聽畢無霜這麼一說,俱一齊把目光向他身上集中過來。
須知武林中,尤其是正道人士,最為痛恨忌諱的就是暗箭傷人。自然,像鄧雙溪這等乘人之危,背後出手,更是為人不齒。
眾人一旦認定,對於鄧雙溪之行為無不輕視。每人的目光裡,不禁帶出嚴厲的譴責之意。
鄧雙溪頓時覺出了不是味兒,幾乎不敢抬頭看人。
他當下輕咳了一聲,步向畢無霜,抱拳道:「姑娘有所不知,這個向陽君陰險成性,當時情形在下生怕姑娘遭他毒手,吃虧上當,所以才……」
「哼!」畢無霜不屑地冷笑了一聲,「多謝你的好意,我的事又何必要你操心!你當我是傻子麼?」
鄧雙溪臉一紅,訥訥道:「在下確實是為……姑娘……著想……」
「你還是為你自己著想吧!」畢無霜臉上罩起了一層薄怒,「金貞觀雖然行為任性,下手狠毒,但他為人心術正直,絕不無故欺人;有恩於他的人,他必償報,有仇於他的人也絕不會放過。你今天乘他於危,他豈能放得過你?」
青冠客鄧雙溪聽她這麼一說,不禁觸及隱憂,想到可怕之處,一時臉色大變。
他轉念一想,卻作出一副泰然姿態,朗笑道:「多謝姑娘關照之情,果真那樣,在下倒是求之不得!在下在青城文彥峰隨時等著他就是……」
畢無霜冷笑了一聲,道:「鄧兄這樣就好,我卻要關照你一聲,這件事情只怕要連及你的師門。據我所知,令師目下正與你們青城幾位前輩閉門坐關,未來一年正當要緊關頭,此時此刻,結了這麼一個大敵,豈非不智之舉?」
青冠客鄧雙溪聽她這麼一說,登時作聲不得!
畢無霜看著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輕歎:「你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好不容易才……」
說到這裡,把話聲吞住,箇中情由不欲為外人所知。
當下,向著鄧雙溪苦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領了你這個情就是,到時候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話聲一停,香肩輕搖,身如飛鳥般地射空直起,僅是閃了一下,就落到了對面山谷上!只見她遙遙立於對峰,向著在場眾人舉手為禮,緊接著嬌軀再縱,一連幾個快速的起落便無影無蹤。
五柳先生以下的在場數人,無不是身懷絕技,在江湖上俱為一方推重的人物。
可是今天,當他們相繼目睹過向陽君金貞觀與天山魔女畢無霜身手之後,都覺得自愧弗如!
畢無霜絕妙的身影消逝之後,五柳先生長歎一聲,訥訥道:「畢竟是『江湖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們真是老了……」
無為庵主訥訥地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看了這兩位施主一身功夫,貧尼實是開了眼界。只是今日之會,勝負又當何屬?五柳施主可有什麼安排?」
五柳先生搖了搖頭,道:「這個……看來那根武尊玉杖暫時還不宜送出;只待此事風浪平息之後,看看他們二位勝負之分,再定取捨吧!」
終南劍客夏平江點頭道:「先生高見,那根玉杖也只得暫存先生之處了。」
五柳先生長歎道:「未來江湖,誠然是多事之秋,這領袖武林之人,亦當是大不易為。我倒是希望畢姑娘與那位金少俠,能夠平安相處,未來武林則幸甚,否則只怕……」
「無量佛——」無為庵主甚為納悶地道:「看來畢姑娘與那個金施主之間,似乎有什麼不為外人所知的過節;對於此事,五柳施主可有什麼耳聞?」
五柳先生搖頭道:「這一點老夫也心存納悶,卻是不知詳情。」
他又轉向終南劍客夏平江道:「夏大俠可有什麼高見?」
夏平江輕輕佻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這一點我倒略有所思,只不知對不對?」
無為庵主道:「夏施主的意思……」
「哼,」夏平江道:「大師你對於那位天山冷魂谷怪人煉魂先生的生平傳說,可曾聽說過?」
「啊,」無為庵主忽然雙手合十地宣出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提起的這個怪人,貧尼倒是略有所聞。十三年前,在北天山,貧尼曾無意中與這位前輩奇人見過一面,那時才知道他……」
說到這裡臉上神色變了一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庵主見過了什麼?」夏平江似乎已胸有成竹,繼續追問下去。
無為庵主低眉道:「這位前輩怪人,竟然雙臂盡失,貧尼看時,他正坐在一具輪椅上,由一雙青衣弟子座前服侍——」
「這就是了,」夏平江忽然岔言道:「這正與夏某人所聞相似,這麼看起來,夏某人所聽見的傳說,倒不是空穴來風了!」
五柳先生愕道:「噢,外面有些什麼傳說?」
夏平江訥訥道:「據傳,這位前輩早年開罪了一個武林中極厲害的人物……為人砍了兩臂,深置於天山玄冰潭之內……不料他非但不曾身死,反倒在寒潭之底尋得了冰雪之氣,練成了『冰魄玄功』,兼修煉魂之術,乃成了當今天下最富傳奇的可怕人物!」
「啊,」五柳先生訥訥道:「這個情節,老夫倒是不知道了,老夫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大雪山北極嶺。那一次,尚有武林罕見的幾個朋友。見他風度翩翩,英姿颯爽,儼然是神仙人物……哦,說起來,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終南劍客夏平江點頭道:「前輩所言不假,只是此人受害,卻是在那次與前輩會晤之後。算來,是近二十五年的事!」
五柳先生搖頭道:「太可怕了!據老夫所知,此人早年得享大名,與風、鶴、童、嚴幾位古稀前輩人物,俱被稱為神仙人物,武功可想而知,什麼人又能有這種本領,得以在他身上下此毒手,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太可怕了!」
終南劍客夏平江冷笑道:「這件事,我原來也不相信,只是對證庵主適才所說,我才敢加以認定,看來確是傳言不假!」
無為庵主驚道:「阿彌陀佛,夏施主你可知什麼人下的毒手?」
夏平江點頭道:「傳說之中,普天之下,似乎只有三個人嫌疑最大!」
「三個人?」無為庵主一驚,「哪三個人?」
夏平江冷笑道:「我們坐下說吧!」
言罷,率先走向一座石棚,坐了下來。
那石棚倒是天生一處遮陽所在,佔地甚大。先時幾個受傷的人都躺睡在此。
眾人陸續走進來坐好,頓時感到一片清涼。
無為庵主等不及地道:「夏施主,這些傳聞實在麼?究竟懷疑哪三個人下的手?」
「庵主稍安勿躁!」夏平江冷冷地道,「這件事關係未來武林安危甚大,難得五柳前輩在此,正好請他分析一下,看看那三個人到底是誰?」
他微微一頓,遂目注五柳先生道:「依前輩看,三十年前的武林天下,能夠敵得過煉魂先生的人,能有幾人?」
「這個,」五柳先生低頭尋思了一下,微微搖頭道:「當然有,只怕不多……你要我一時舉出他們名字,還真是不容易。」
一旁的青冠客鄧雙溪,冷笑道:「老前輩仁恕居心,平素鮮問外事,自是不知道。其實,如果據家師鍾四先生說來,這個天底下似乎藏有不少罕為外人所知的奇人異士。」
他嘿嘿冷笑了幾聲,接下去道:「這些人平素與人無爭,武功自成一家,無不功力精湛,其中很有一些至今仍不為人所知的奇特怪人。」
五柳先生自悉他先時對向陽君出手暗算之後,不禁對他印象大惡。
這時冷冷一笑,側目看著他道:「這麼說來,老夫倒要向你這位青城嫡傳弟子請教了!」
鄧雙溪臉上一紅,訥訥道:「不敢,後輩也只是聽家師閒話中提起,一時好奇,記在心裡,至於究竟有沒有其人,我也不知。」
無為庵主道:「青城鍾四先生,素稱交遊廣闊,莫非令師也聽說過這件事麼?」
「正是,」鄧雙溪一笑,道,「家師不但聽說過煉魂先生負傷之事,而且也同夏大俠所見略同。認為當今天下,只有三個人嫌疑最大。」
夏平江道:「這麼說來,在下倒要請教了。」
鄧雙溪一笑道:「據後輩所知,這三個人,一個是四明山的一陽神君,一個是東海的青蟒客雷蛟,至於最後一人……卻是一個姓尤的……」
「賢弟可知道姓尤的叫什麼大名?」
「這個……」鄧雙溪搖頭道:「據家師說,這個人行蹤極其詭異,只知他姓尤,似乎常在川康一帶現身,喜歡穿著一襲火紅色袍子……偶而為人醫治怪病,無不妙手回春,卻又不收病家一文銀錢。據說,這個姓尤的功力足可蓋世,遠遠超過那兩個人。」
「哦,」五柳先生舒展了一下長眉,呵呵笑道,「這麼一說,老朽實在是見聞孤陋了,至於鄧世兄你所說另外兩位高人,老朽倒曾有過見面之緣,他二人功力確實很高,似乎與那位『煉魂先生』不相上下……」
說到這裡,他偏過頭看著終南劍客夏平江,道:「夏大俠以為如何?」
夏平江點點頭道:「一陽神君與青蟒客雷蛟二位前輩果然是功力至高,足可與那位煉魂先生一較短長,但是以我猜測,他們似還不至於向煉魂先生出手。倒是那個姓尤的……」
「阿彌陀佛,」無為庵主道:「夏施主與鄧少俠這麼一提,倒使得貧尼記起來了。」
夏平江道:「大師記起了什麼?」
無為庵主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道:「這個姓尤的……貧尼也曾聽人說起過,此人好像精於一種奇異的功力,能夠吸收太陽熱力,聚於雙掌,百步內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
「荒唐!」五柳先生搖頭道:「哪有此事?」
夏平江冷冷一笑:「庵主所說不錯,這人的確是具有這種功力,據說煉魂先生曾與此人結仇,那雙胳膊就是壞在這個人手裡的。」
五柳先生吃了一驚:「這人叫什麼名字?」
夏平江搖搖頭:「他真實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不過一般土著農夫,因常見他跨騎山羊出沒荒野,又因他喜著紅衣,是以都叫他是『紅羊老人』,此人功力之特別處,就在於他善於借用太陽功力,配之煉魂先生的冰魄玄功,稱得上當世二絕。其怪異出人想像,令人匪夷所思。」
五柳先生遲疑了一下,輕歎道:「這麼看來,老朽的確是老了,武林中發生了這等大事,竟是不知,真是不中用了!」
夏平江道:「那也不是,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前輩你一直在為著病體而抗拒,自然無暇再顧及其他了。」
五柳先生苦笑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假,看來我該退隱江湖了。」
無為庵主仍然心念著先前話題,繼續說道:「這個紅羊老人,現在到底在哪裡?」
「這可就是一個謎了。」夏平江搖頭道,「只怕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得出來。」
「啊,這就是了!」五柳先生似乎忽然間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煉魂先生其人度量狹窄,銖錙必較,況且這等血海深仇?這位畢姑娘,既是他惟一嫡傳弟子,自然是負有為師復仇之重任,莫非她……」
終南劍客夏平江點點頭道:「前輩這麼一猜,可就對了,畢無霜的出山,多半是與此事有關。」
「阿彌陀佛,」無為庵主驚訝地道,「她找上了向陽君,莫非有什麼牽聯不成?」
「這就對了。」鄧雙溪大聲道:「莫非那個向陽君金貞觀會是紅羊老人的門下弟子?」
這個猜測的確有點令人吃驚,但是道出了每個人心裡的疑竇。
「不錯。」夏平江點點頭,「這一點正是我想到的。」
「阿彌陀佛!」無為庵主雙手合十,「看起來,的確是錯不了,這個向陽君不是擅施『太陽神功』麼?其手法正與那個紅羊老人非常近似。」
夏平江冷冷地道:「所以,那位畢無霜千里迢迢地找他,而向陽君也在千方百計地躲著她……」
無為庵主訥訥道:「對了,正是如此,只是煉魂先生,如有意復仇大可直接找到當年傷害他的正主兒紅羊老人興師問罪,又何必尋找對方弟子?」
「因為他不知道紅羊老人的住處!」夏平江一語中的地說道,「正因為這樣,那位畢姑娘才會苦苦追個不休。」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認為夏平江這一猜測極是中肯。
夏平江微微笑道:「非但如此,以我所見,畢無霜直到現在也只能對向陽君心存懷疑,懷疑他是紅羊老人門下弟子,卻不能十分確定。」
五柳先生頻頻點頭道:「是以,她方才比鬥時,會用冰魄神功加諸向陽君身上,希望他在忍耐不住之時,顯露出師門絕功。如此一來,即可為她認定,嗯,這個猜測是對的。」
「前輩所見極是。」夏平江點頭道,「只是偏偏這個金貞觀十分謹慎,並不輕易現出他的師門絕功,畢姑娘一時拿他沒有辦法。」
無為庵主道:「如果金貞觀果然是那個紅羊老人門下弟子,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掩瞞不住的。貧尼不解的是,這個金貞觀武功至高,以貧尼看來即使勝不過那位畢姑娘,卻也不會在她之下,何以在見面之初,就不想與她動手,處處怕她三分?」
夏平江點頭道:「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情形的確是如此……」
無為庵主道:「為什麼?」
夏平江搖頭苦笑。
鄧雙溪卻插口道:「在下倒可能猜出一二!」
眾人情不自禁地把眸子向他注視過去。
鄧雙溪微微笑道:「因為畢無霜有恩於他。」
這一點顯然是人們所不知,而又急欲想知道的。
鄧雙溪道:「據我所知,向陽君金貞觀有一次途經苗疆,罹染了百年罕得一見的桃花毒瘴,返程時中途病倒。性命垂危之際,幸虧遇見了這位畢姑娘,據說畢無霜以她本門中的冰魄玄功,將金貞觀身上的瘴毒驅除乾淨,二人……」
他說到這裡,以手捂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五柳先生甚是費解地看了一旁的無為庵主一眼,無為庵主又偏頭去看夏平江。
夏平江眉頭微微一皺道:「怎麼不說下去?」
青冠客鄧雙溪微微一笑,聳聳肩道:「這個……再說下去,可就有失忠厚了。」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要說下去,「我也是道聽途說罷了,據傳二人經此一段會合之後,竟然結下了深交,曾在黃鶴樓遊玩多日,一路結伴南來……據說,畢姑娘年輕無知,還吃了姓金的暗虧呢!」
無為庵主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低低地唸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無量佛,罪過,罪過!」
五柳先生冷笑一聲,搖頭道:「荒唐,荒唐,這定是那好事者造謠生事,損人清譽,老夫萬萬不信。」
夏平江也苦笑著頻頻搖頭,當為無稽之談。
青冠客鄧雙溪道:「這件事後輩起初也是不信,只是觀諸他二人的行動……不過,金貞觀是在逃避畢無霜這一點是真的。」
夏平江道:「金貞觀所以逃避,是因為瞭解到畢姑娘的身份,生恐洩露了師門隱秘,使其師受害……」
無為庵主頻頻點頭道:「不錯,這一點可以認定。這麼看來,那位畢姑娘已經認定了紅羊老人是向陽君的師父,無論如何是放他不過了……看來此事正是方興未艾;以後的發展,更不知要演變到什麼地步?」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轉向五柳先生道:「這件事,五柳施主是否可以居中代為化解一下,不要把事情越鬧越大。這麼一來,未嘗不是為武林造福啊!」
五柳先生歎息一聲,苦笑道:「庵主所說甚是,只是老夫行動不便,年事大了,這件事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再說,只怕我們即使有心化解,也是無能為力,倒不如退而靜觀其變的好!」
夏平江點頭道:「前輩說得不錯,此事涉及他們雙方師門仇恨,只怕任何人也無能為力,更何況雙方事主都是不易招惹的人物,一旦勸解不當,惹火燒身,豈非更為不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過問的好。」
說到這裡,他遂轉向青冠客鄧雙溪:「鄧少俠既已與向陽君結上了樑子,令師鍾四先生,又在坐關之中,我看,這件事且莫掉以輕心,宜早日返回青城,說與今師知道,早謀對策為好。」
青冠客鄧雙溪冷笑道:「哼,我倒是無懼於他,敝門目下又適當青城集會之日,各方前輩都聚在師門之中,金貞觀不來便罷,真要是來了,卻也叫他來得去不得!」
各人都曾眼見他先時對向陽君之懼怕,此刻忽然又換了另一副面貌,心中都不禁對他甚是不齒。
好端端的一番盛會,想不到竟然會演變成如此下場。目睹著現場幾個負傷的人,每人心中都罩下了一層深重悲哀。
一片浪花捲向平沙,連帶著舢舨也擱了淺。
船板上的那個黑衣少年,像是才由夢中驚醒一般,突地抬起頭來。
他左右顧盼了一下,才背好了簡單的行囊,拿起棍棒,邁步跨上沙岸。
大片沙鷗隨著他跨上的腳步,驀地揚天飛起,雪白的羽翼閃爍出一片銀白光華,景象十分壯觀。
少年握著棍棒前行了十幾步,打量著眼前情勢,長長吁了一口氣——「江山如此美好,為人當自強不息!」
一番雄心壯志,就在這時霍地湧上心頭。
足前一方石碑,刻著「江夏地界」四個字。
少年緩緩點了一下頭,心裡忖著:「這一回總算到了鄂楚地面了。」
這個少年身高體壯,看上去絕不顯得絲毫呆板。他留著時下人少見的長髮,寬額厚頷,年歲甚輕,頂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卻在下頜上蓄意地留有一叢黑黑的鬍子,這一叢鬍子也許是用來掩飾年歲的。
他就是達雲寺侍奉靜虛上人的僥倖不死的那個「培空」居士,俗家名字叫郭彤。
他雖有志出家,只是偏偏與佛門緣分不大,在廟裡住了兩三年的時間,依然是個俗家子,連最起碼的剃度大禮都不曾行過,至今頭上還頂著那「三千煩惱絲」。
靜虛老上人圓寂歸天之後,他好像一下子感到與佛門絕了緣,「達雲寺」無論如何住不下去了。況乎老和尚死前所交待的那番話,每一念及,就好像是一條無形的荊棘,用力地鞭撻著他。
這一口氣實在嚥不下去,他才辭別了寺院,一個人闖蕩江湖來了。
也許是在廟裡住久了的緣故,平素習慣了寧靜的生活,此番步入江湖,便顯得不甚合群,最喜歡單獨行動,了無牽掛。
順著這一溜沙岸,他一徑大步向前走來。
遠遠的看見一座亭子,亭角上插有酒帘兒,和風下那招兒隨風招展,襯著大地裡青青的稻禾,勾畫出富庶太平。
郭彤足下加快了步子,卻見亭子裡擺設著幾個座位,正有幾個人在那裡飲酒用膳,一對老夫婦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在招呼著。
郭彤站在亭前停望了一刻,見那對老夫婦賣的是北方人慣食的煎餅,桌案上擺著幾色滷味,老婆婆揭開大鍋蓋,鍋裡熬的是紅米粥,香噴噴的逗人食興。
這些日子以來,郭彤早已開了禁,既然不是佛門中人,也就用不著再忌什麼葷,有什麼吃什麼,倒也逍遙自在。
老頭子低頭烙餅,老婆婆切菜,那個姑娘閒坐在椅子上做活計。
她正在繡花,一來一往地拉著絲線,一對鴛鴦已經繡好了一半。一身藍布衣,外面罩著一件同色圍裙,足下是一雙青布面子的弓鞋,腰肢細細,臀兒大大,再加上那對黑油油活動亂轉的眼睛,真是好模樣。誰要是被她瞟上一眼,簡直就像是被她勾走了魂兒似的。
座上客,那幾雙紅眼睛,一多半在她身上轉著。
放下了手裡的活計,她緩緩站起身來,對郭彤笑道:「客人請坐,要吃些什麼吧?」
郭彤點點頭,走進了亭子,放下了手上那根棗木棍。
老婆婆走過來抹桌子,不說什麼,丟下一個盤子,裡面是切好的滷菜,又端過來一個竹筒,裡面是滿滿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來不打算喝酒的,見狀也無可奈何,一面斟著酒,心裡卻有一種罪惡的墮落感覺,離開山寺不過個把月的時間,非但開了葷戒而且也開了酒戒,實在是有點不像話。
然而,不可否認,酒這玩藝兒,確實是排愁解憂的好東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幾許愴傷寂寞,又撫順多少無可奈何!
他滿滿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邊,外邊傳來一陣疾促的馬蹄聲。
三匹快馬,一黑二黃,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裡繞出來,不及交睫的當兒,已臨眼前。
好快的速度。
馬上客,兩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馬當先,騎在最前面那匹黑馬上的老漢,看來七十開外的年歲,花白的長鬚飄灑胸前,膚色黝黑,色作古銅。一身紫緞長衣,頭戴著同色風帽,兩根風瓴順耳下垂,好一種豪邁勁兒!
他身後的一雙男女,各跨著一匹黃色駿馬。看來,年歲都不甚大,男的頂多二十八九,女的不過二十出頭;男的身著藍衣,背著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圓,濃眉大眼,儼然是個魁梧漢子,與他並騎的那個少女,稱之為**比較妥當。
那年頭兒,姑娘與已婚的婦人無論髮式和服飾,都有顯著的不同。
單看眼前這個年輕婦道人家,上身水紅色小襖,腰側繫著一條粉綢子汗巾。那張清水臉,看上去不見些許毫髮,顯然是開了臉。她宮樣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樣。
這個女子,看上去是一個「練家子」——馬鞍子旁邊繫著劍,身上還背著一盞弓,那弓朱胎紅穗,兩端各繫著一個小小銀鈴,隨著馬走之勢,叮鈴鈴響個不休,甚是悅耳動聽。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郭彤抬頭注視的一剎,三騎快馬已來到了亭子腳下。
為首那匹大黑馬上的老者,一隻手力帶馬韁,胯下黑馬長嘯了一聲陡地停下來,身後男女二人也都相繼勒住了韁。
長鬚老者圓睜著一對虎目,打量著面前這個亭子。鼻子裡冷哼一聲,用濃重的湖北口音道:「是這裡麼?」
藍衣漢子大聲道:「不錯,就是這裡!」
說罷,這個年輕漢子首先翻身下馬,右手輕輕在鞍上一按,壯健的軀體「刷」地揚起,雲也似地飄落在亭子跟前。
緊隨在他身後的那個紅衣**,也翩然下馬。
最後才見那個紫衣老者扳鞍認蹬,慢慢翻身下來。亭子裡一直在烙餅的那個老頭,慢吞吞地走出來把三匹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發覺到那個烙餅的老頭兒竟是一個駝子,右邊頸側還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著駝子抱了一下拳,朗聲道:「打攪、打攪,我們爺兒三個要在你這酒亭子裡等一個人,請再騰出一個座位來。」
駝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轉過身子來,走向亭子裡,清理出了一個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聲打攪,才同著那一對看似少年夫婦模樣的人走進亭子裡坐下。
駝背老頭兒很快地切來了一大盤菜,拿來了酒。
藍衣青年斟上一碗,雙手送到紫衣老人面前,道:「請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過來,點了點頭。一隻手捋開了長鬚,一仰脖子,一口氣把那碗清酒喝得點滴不剩,放下碗讚聲道:「好酒!」
藍衣青年又為他斟上一碗,老人還是飲了個乾淨。
他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搖著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著他這般豪飲法兒,不由嚇了一跳,自這老少三人現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對方大有來頭,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條道上的。其實,他已觀察出來了,就連那個賣酒的駝背老人也絕非尋常之輩。
郭彤雖然自幼習武,練會了一身好功夫,為人卻篤實忠厚,最不喜歡在人前顯露。自從達雲寺遭劫之後,他更體會到「武學」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點功夫,要是遇見了像向陽君那樣的行家,簡直是不堪一擊。何況逃難之身,哪裡敢微露痕跡。
正因為有此一懼,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頭陀——曉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這時,他眼見著這幾個人的來到,就下意識地預感到在這座酒亭內將有什麼事情發生。
紫衣老人連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陣子發熱,站起來將一件長披風脫下來。
他那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視向賣酒的駝背老人,嘿嘿笑道:「還沒請教老兄大名怎麼個稱呼?」
「小老兒不敢當。」駝子回過頭,拱拱手,臉上堆著笑容道,「老漢姓岳,在此江邊賣酒,很有些年頭了。在家裡行六,這裡人都管我叫『岳六』,老太爺太抬舉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聲:「岳老兄太客氣了……」
他那雙頗具光華的瞳子,轉向在一旁擀面的老婆婆,只見那婆子一頭花白亂髮,雞窩似的蓬鬆著。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瘦得皮包骨頭,一身肥大的灰布褲褂,穿在瘦骨支離的軀體上,顯得很不相稱。
這婆婆雖然瘦,幹起活兒來卻是十分利落。運起擀面杖來,大塊的面三下五下就壓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這種小小的動作,一經落在行家的眼裡,立刻就看出來異於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雙眼睛,又移向繡花的那個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勁兒地把身子轉了過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對那個藍衣青年道:「雲飛,咱們三楚地方,自古以來,就不讓燕趙專美於前。就拿近三十年來說,咱們江漢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傑。」
被稱為「雲飛」的藍衣青年,點點頭道:「這個兒子知道,譬方說,蛇山二老,漢水東西兩岸的郭、雲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飲譽江湖武林了。」
那個紅衣**聽到這裡,抿著小嘴微微一笑道:「當然,這些人儘管成名甚早,卻不能跟我們『西門』世家相提並論。」
藍衣青年在她說出「西門」家姓時,忙以目示意,卻已慢了一步。
即見正在煎餅的那個駝背老人,忽然頓了一下,有意無意地回了一下頭。
擀面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擀面杖。
紫衣老人呵呵一笑,大聲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們西門家的媳婦兒,倒會在自己臉上貼金。不錯,我們『西門』一家,在江漢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為江漢地面正道魁首,不過,這也只是地方上朋友抬愛而已。」
被稱為玉英的那個俏媳婦兒,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氣了,在這三楚地面上只要一提起咱們西門家,誰不誇上一個『好』字,要是再把老爺子你單手托塔西門舉的大名抬出來,只怕連三歲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說善道的媳婦這麼一捧,頓時心花怒放,手捋著長鬚哈哈大笑起來。
藍衣青年見父親被妻子捧得如此開心,當下雙手持壺又為父親斟滿了一杯,同時也注意到了駝子夫婦聽到西門舉吃驚的神態。
那個叫岳六的駝子,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向著西門舉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門舉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兒子示意地搖搖頭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緊,誤了事可就划不來了。」
藍衣青年道:「爹爹滄海之量,幾杯酒還在乎麼?」
一邊說一邊為父親斟滿了酒。
單手托塔西門舉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來上兩大罈子也醉不了。只因今天等候的貴客,關係非同小可;酒能亂性,一旦語無倫次,唐突了貴客,可就顯得我們爺兒們徒負威名了。」
他說到這兒,遂將杯中余酒濺潑向地面。
這時,駝子岳六把一盤炒好的豬肝雙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爺子吃點菜吧,這豬肝是早上才送來的,剛殺的豬,最新鮮不過了!」
單手托塔西門舉點頭笑道:「好、好,偏勞,偏勞!」
駝子把一盤炒豬肝放下來時,似乎忽然發覺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對,趕忙把伸出的手收回來,但是晚了一步。
又豈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連藍衣青年夫婦二人也注意到了,那個駝子的每一隻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這逼尷尬形象一經落入紫衣老人西門舉的眼睛裡,頓時微微一驚。
是時,那個駝子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
紫衣老人西門舉低笑了兩聲,看著兒子道:「雲飛,方才爹爹曾經談到咱們三楚地面上,多的是臥虎藏龍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幾位之外,你還知道有些什麼人麼?」
駝背老人正在切黃瓜,忽然停下刀等著聽下文。
被稱為「雲飛」的藍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眼珠子一轉,道:「爹爹問的是黑道還是白道上的人物?」
單手托塔西門舉「哼」了一聲,道:「你就說說黑道上的人物吧!」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道:「這個——」
他又低頭微忖,接著道:「據兒子所知,名聲最響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個老無常謝天九吧?」
「哼!」西門舉搖了搖頭,冷笑道:「謝天九隻不過是官面上犯了案,名聲大一點而已,要談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還差得遠呢!」
說到這裡,那個叫「玉英」的俏媳婦立刻接口道:「玉面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個吧?」
單手托塔西門舉低哼一聲,點點頭道:「不錯,這個人我曾與他見過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卻也夠不上一流。」
西門雲飛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門舉低笑了兩聲,道,「你們到底年輕,閱歷不豐,遠的不說,咱江漢地面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極高、官府始終對他們沒有絲毫辦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脫口問道:「是誰?」
由於這番對白說得聲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個亭子裡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兩桌酒客在注意,就連賣酒食的駝子夫婦和那個正在繡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聽。
單手托塔西門舉有意無意地瞟了那個駝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這個人姓岳單名一個『罡』字,人稱雲裡翻——」
才說到這裡,那個擀面的婆子,忽然大聲地向那個年輕姑娘叱喝道:「快點把餅端去給客人,不要傻愣著啦!」
姑娘答應了一聲,放下活計,姍姍站起來,把烙好的餅放到盤子裡,送了過去。
單手托塔西門舉打量著這個姑娘,笑道:「有勞,有勞。」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餅往桌上一放,紅著臉轉身走開了。
那婆子卻又大聲道:「看看灶裡,大概得添火了。」
駝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餃也該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應了一聲,趕快走去下餃子。
原本一句話也不說的這對老夫婦,忽然間話變得多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沒完沒了。見此情狀,紫衣老人西門舉,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聲,重拾起剛才的話題道:「雲飛、玉英,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
玉英馬上接道:「老爺子剛才提到了一個叫雲裡翻岳罡的黑道人物。」
單手托塔西門舉點頭道:「不錯。」
玉英道:「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鄂中巨盜!」
西門舉說這四個字的嗓音特別大,終於壓過了駝子夫婦的對白,在座的人也都靜了下來。
單手托塔西門舉微微笑道:「你們是不知道,這個雲裡翻岳罡是個巨盜還不說,就連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簡單人物!」
聽到這裡,駝子忽然咳了一聲,大聲招呼老婆子道:「婆娘,快來啊。水開了,好下餃子啦。」
老婆婆又招呼女兒道:「丫頭,水開了。」
郭彤是個有心人,對駝子夫婦的言談舉止是都注意到了。
紫衣老人西門舉繼續說道:「據說那個岳罡的妻子叫『雷姑婆』,女兒叫『玉羅剎』。這兩個女人都有一身好功夫,父女三個人,每次作案都是聯手以赴,幹得天衣無縫……」
他哈哈一笑,接下去道,「多年來,這父女三個幹下的買賣多不勝數,沒聽說有一件案子犯在官捕手裡;直到如今,他們還優哉游哉地逍遙法外,稱得上江漢地面傳奇的黑道人物了!」
方說到此,駝子婆娘又端上了一盤菜,笑著道:「哎喲,這位大爺,你說的這些可是真的呀?咱們這個地面上真有這麼一窩子強盜呀?」
駝子岔口道:「老婆子,你管這些幹什麼呀,快烙你的餅去吧!」
老婆婆吐了一下舌頭道:「這位大爺說得活龍活現,就好像他老人家親眼看見過一樣,真嚇死人了!」
這婆子一面說一邊搖著頭,干她的活兒去了。
紫衣老人西門舉鼻子裡「哼」了一聲,笑道:「婆婆你說對了,老夫真還有緣見過他們呢。」
那個婆子原已走向灶邊,聽了西門舉這麼說,又回過頭挑著禿眉毛道:「啊,你老真地見過他們?」
單手托塔西門舉一哂,道:「豈止見過,我還跟他們說過話呢。」
駝子夫婦禁不住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
那駝子冷冷一笑,手下一陣亂刀,剁得砧板乒乓亂響。
駝子手上在剁肉,嘴裡卻不閒著,打著一口濃重的湖北腔道:「山不高雲高,地不轉水轉,外邊走的人,牙巴骨得咬得緊緊的。這就叫『口有口德,人有人緣』,今天你傷了人家,下一次人家要是傷了你,可就不划算了……」
雖然是雙刀在砧板上剁得山響,這幾句話卻說得再清楚不過。
郭彤在鄰座上冷眼旁觀,早已看出了眉目。這時,從駝子嘴裡聽見了這番話,心裡狐疑不已。
「哼,」他心裡忖思著,「原來這駝子夫婦,連同這個姑娘都是黑道上的人物!」
方才紫衣老人那番話,豈不是昭示這小酒館一家人的身份?那個駝子,正是聲名狼藉的巨盜雲裡翻岳罡,婆子就是雷姑婆,那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姑娘,也就是西門舉嘴裡的玉羅剎……
郭彤心裡盤算著,邊撕著餅往嘴裡送,邊仔細端詳這一家子人。
駝子方才說的那番話,一般人或許認為他是沒話找話兒,可紫衣老人等聽得十分認真。
這下可好,那駝子分明向紫衣老人西門舉叫起陣來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守口如瓶,少洩露人家的隱秘,當然略帶有「威脅」的意味。
紫衣老人西門舉聽了,呵呵一笑,道:「老兄這是在給哪一個說話?說的可真是金玉良言啊!」
駝子雙手掄刀,霍霍生風,眼睛卻不看紫衣老人一眼。
眼睛不看,嘴裡卻高聲道:「好說,我駝子這是在念牙痛咒兒,老爺子你多心了……嘿嘿……這地面上哪一個不知道你西門大爺呀,你老武功好,德高望重,就拿方纔你老所說的那一家人吧,他們能夠逍遙法外活到現在,那還不是你老人家的一番德意,要不是你老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駝子就敢打一千個賭,那三個賊皮哪裡還能夠活到現在?只怕早就在老爺子的寶劍下喪生了!」
這番話說的可是智巧之至,一頂高帽子戴在了西門舉的頭上。
單手托塔西門舉哈哈一笑,抱拳道:「好說、好說,掌櫃的你太客氣了,想我西門舉在江漢地面上,不過是承諸武林道上朋友的愛戴,才有今天一點虛名,手底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真功夫。瞞得了別人,瞞不過足——」
「足」字後邊的「下」字,還不曾說出,駝子忽然「啊喲」一聲大叫,插口道:「老太爺可真會說笑話,在這江漢地面上,正如剛才貴親戚所說,就連三歲的孩子也都知道老太爺的大名呀!」
一旁的老婆婆搭口道:「說得是呀,就連我這個一天到晚操持柴米油鹽的老婆婆也對你老爺子敬畏得很,名字如雷灌耳,別個人就用不著說了!」
單手托塔西門舉嘿嘿一笑,道:「這可全是道上朋友的愛戴,尤其是那岳氏老夫婦見愛;否則的話,只怕老夫這幾年的『暗鏢』買賣,是不會這麼便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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