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潘郎憔悴

正文 第14節 文 / 蕭逸

    管照夕本不知來人是誰,既發現是一個姑娘家,怒氣也就消了一半,無形中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只想問她幾句,對方如是一無知女流,也就放她回去算了。

    誰知道她這麼一哭,倒令管照夕一時失了主張,他向前趕上了一步,那女孩卻猛然仰起了臉,猶自哭道:「你看看我是誰吧!你乾脆打死我算了……」

    照夕甫聞這少女聲音,已自吃了一驚,再仔細向這姑娘細一打量,銀色的月光,正照著她瓜子臉兒,那噙著淚的一雙剪水雙瞳……那如晚風輕輕飄起的髮絲……不正是連日來令自己神魂顛倒的人兒麼?……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顫抖地道:「姑娘……是你……你怎麼會……」

    原來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江雪勤,這時似已痛得花容失色,她一隻手撐著半傾的身子,兀自玉齒緊咬,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照夕慌忙搶上前,伸出手驚恐地道:「姑娘!我不知道是你……傷著了沒有?」

    他說著話,目睹著雪勤那種痛楚的樣子,只覺得一陣心酸,差一點兒落下淚來。

    江雪勤把他伸出的手向外一推,不想卻因用力過急,她身子本就沒有站穩,再加上兩肋疼痛難當,只覺得雙腿一陣發軟,不由住嬌喘了一聲,卻又噗通的一聲坐倒在地。照夕不由大吃一驚,當時上前一步,雙手一捧已把她抱了起來。

    江雪勤這時亂踢著雙腿,一面哭道:「你放下我……放下我……」

    照夕面紅過耳,這一刻他心就如同刀扎似的難受,他忍著要流的淚,一面歎道:「姑娘已為我傷了穴道,只待我為你把血脈解開,任你自去,我定不阻你如何?」

    他一面說著,也不管雪勤願不願意,就直向自己書房走去。江雪勤本是拚命地掙扎著,可是這一刻,她聽了照夕的話之後,卻是不再動了。

    她用那雙浸滿了眼淚的眸子,注視著照夕,冷笑了一聲道:「誰要你給我解穴道?你放不放下我?」

    照夕見她自從那晚之後,對自己態度,竟是完全變了,知道是恨自己薄情,其實又怎能怪自己?她既忘情於前,如今名花有主,又何能再敘舊情於後?當時心中不由感傷地忖道:「你不怪你自己無情,反倒恨起我來了,真是好沒來由!」

    可是這多年以來,晝思夜夢,僅此一人,雖說她已寒透了自己的心;可是面對著她如花的面容,再聽到她嬌嫩的聲音,又怎能令他不為之心動?何況照夕又傷了她,豈有讓她帶傷而去之理?

    當時心念及此,一任雪勤冷嘲熱譏,卻是不發一語,一徑住室內行去。

    雪勤一連罵了他好幾句,對方卻似直如未聞,她也就不再罵了。

    只是睜著那雙大眼睛,注視著照夕,月光之下,只覺對方星目之中,亦似含著滾滾欲出的熱淚,分明已為自己的話,深深傷了他的心。江雪勤本是氣頭上的話,其實內心,這一刻,真恨不能永醉於照夕懷中。

    此刻目睹照夕難受情形,不由芳心一軟,由不住忖道:「我不罵我自己,卻如何反倒去罵他?人家又哪一點錯了?千里迢迢地回來找我……我既忘情嫁了旁人,如今已是有夫之婦,又何能怪他薄情呢?」

    這麼一想,不由頓時覺得身上一涼,心中一酸,由不住眼淚又淌下來了,再也不想罵照夕一句了。

    這時照夕已雙手捧著她,來到了自己房中,他輕輕地把她住床上一放,臉色蒼白地道:「姑娘請勿要驚怒,實在都怪我下手太辣毒了……我現在就給你瞧瞧……」

    說著長長歎息了一聲,為了表示他心跡光明,他把門和窗子都打開來,把桌上的燈光撥到很亮。他心中這一刻真有說不出的滋味,既感傷於這份孽情如何終了,復因下手傷了雪勤,令自己懊恨終生。自己傷她本是無心,可是也許她倒誤以為自己是存心的了!

    他面對著窗口,想到了傷心處,不禁又長長地感歎了一聲,暗把銀牙一咬,轉過了身來,心說:

    「我已對她問心無愧,也就是了,如何期艾至此,也未免太以情癡了!」

    想著強作笑容道:「方纔愚兄因一時魯莽,傷了賢妹,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好在賢妹自擅解法,已開了穴道,此刻待愚兄略施活血之法,與賢妹推拿一番,略釋前罪,尚希賢妹不要過於見罪才好!」

    他說著話,真是連看雪勤一眼也不敢,一時眼觀鼻,鼻觀心,一步步走近了床邊。江雪勤倏地由床上翻了一個身,一隻手撐著床,勉強坐起訥訥道:「不用……我已……不痛了……我要走了,要是給外人看見了,如何得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們之心可鑒天日,又何怕外人得見?再說此處也沒有什麼外人!」

    他目光如兩道炯炯的炬光,逼射著雪勤,似有一種磅礡正氣。江雪勤在他這種目光之下,反倒顯得有些畏縮了!她嬌喘著又躺下了,一時閉上了雙目,那說不盡的癡情、感傷,早化作了無窮的淚水,一粒粒卻滑向了照夕的衾枕之上!

    照夕見她似已默允,不由歎息了一聲,伸出雙掌,在雪勤兩肋上,隔著衣服輕輕揉撫了一番。

    雪勤遂覺得兩股熱流,由照夕雙掌掌心內,直貫進身來,一時全身大熱,她心中不由暗暗讚歎不已,暗忖道:「想不到他今日,竟學會了如此一身絕藝,這種內力,分明已是練成了內家罡氣勁功,聽師父說,這是內功到了極點的功力。卻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能達此地步,真是難以令人相信。」

    想到這裡,一時忍不住張開了雙目,正觸著心上人那英俊的面影,只離著自己面前不及一尺。由於他身形半傾的緣故,那條黑油松枝也似的大辮子,卻由他頸前直垂下來,辮梢已觸到了自己頸邊,只覺得癢癢的十分受用,她的臉在這一霎時,喜地紅了,一顆芳心,更是通通跳不已。

    她本是一心地純潔,極為公正開通的女孩子,試想在本卷首集裡,和照夕的言笑舉動,是如何的大方天真?可是如今卻又如何會改變至此?

    說來這也難怪,如果我們由她的青春年華,相思刻骨,久別重逢等等因素上去著想,她的態度也就是很自然了,並不足為奇,倒是照夕的老成持重,反倒似與情理不合了!

    他幾乎連床上雪勤,看也不敢看一眼,只是運用著雙掌,在她兩處穴道上來回運轉著。約半盞茶之後,他後退了一步,紅著臉道:「姑娘感覺如何?是否好些了?」

    江雪勤猛然坐起了身子,照夕尚怕她摔倒,忙伸手想去攙她,不想卻為雪勤一雙玉臂緊緊地抱住了。他不由大吃一驚,卻聽見雪勤熱情地說道:「照夕……照夕……」

    照夕本想把她推開,可是不知如何,那只伸出的手,卻是用不下勁,一時只覺得陣陣傷心,他輕輕地在她背上拍著,歎息道:「姑娘……不可如此……我……」

    江雪勤這時把臉,整個都埋在照夕心窩裡,眼淚已濕透了照夕的衣服,此時聞言後,抬起臉,苦笑道:「我知道……我如今已不配你了……可是!我不能離開你……我真後悔……」

    照夕強笑地睜著眸子,他內心的痛苦,決不低於雪勤,可是他卻比較理智,他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也沒有錯,這只怪我們的命……」

    他輕輕地拍著雪勤的肩道:「姑娘!你要放理智些……」

    江雪勤依然緊緊地偎在他懷裡,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以雙腕,輕輕離開了照夕的身子。她輕輕地歎息了一下,道:「今天能看到你就夠了……我回去了!」

    照夕一時愕然,他怔怔地看著雪勤,見她抖顫顫地站了起來,亮晶晶的眼淚,一滴滴都落在足下,可見是傷心到了極點。照夕急促茫然地緊緊搓著雙手,他心中想讓她即刻就走,又想令她多留一會兒。

    雪勤說完了這句話,遂自行向門外走去,照夕緊隨其後,不自禁地歎道:「姑娘你……身上傷可好了?」

    雪勤忽然停住步,慢慢回過頭來,她張大了眸子,似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照夕不由苦笑道:「姑娘有話請說。」

    雪勤目光怯弱而羞澀地投了他一眼,訥訥道:「你此次回京,是單身一人麼?」

    照夕怔了一下道:「我沿途上,結識了一個拜弟,也就是那日與你相遇的申屠雷,怎麼?」雪勤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卻翻了一下眼皮,又道:「另外呢?」

    照夕不明她言中之意,茫然道:「另外……啊?還有申屠弟的一個書僮……」

    才說到此,雪勤已含著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

    照夕不由又是一怔,當時劍眉微微道:「那麼!又是誰呢?」

    雪勤抬起了頭,流著淚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難受,其實現在我又有什麼理由管你……你也不用騙我了,我都知道;而且我已經見過她了。」

    這幾句話說得照夕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當時張大了眼睛道:「你都說些什麼?到……到底是誰呀?」

    雪勤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淚,接道:「是誰?姓丁的……」

    照夕不由一驚,這才恍然大悟,當時「哦」了一聲,苦笑道:「你是說的丁裳?」

    雪勤點了點頭,照夕不由歎了一聲道:「你完全誤會了,她只是我一個小師妹……路上雖見了幾次面,可是並不每日在一起的!」

    雪勤只笑了笑,當然這種笑容,是極為痛苦和不自然的。照夕不由心中一動,他緊張地問道:「你怎麼會認識她呢?她和你說了些什麼?」

    雪勤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道:「這些你都不要問了,總之!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而且很愛你……」

    照夕不由臉一紅,正想問個清楚,雪勤已轉過身來,向門外行去,照夕忙叫了聲:「姑娘你請留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江雪勤頭不回地就出去了,管照夕不解地追到了院中,卻見她身形已縱出了數丈遠以外,自是不便強留,不由感歎地道:「姑娘你多多保重,我不送你了!」

    他說完了這句話,目送著雪勤不十分輕捷的影子,消失於視線之外,心中真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只悵悵地看著當頭那輪皓月,不自覺地口中輕輕念道:「雪勤……雪勤……」

    他用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正自悲傷難遣,忽然一聲冷笑自身後傳來,照夕不由大吃一驚,倏地轉過身來,卻見丈許以外,由花園草坪中,慢慢踱出一個人來。

    照夕不由退後了一步叱道:「你是誰?」

    這人依然向前走著,他眸子內,似像要噴出了火來,狠狠地逼視著照夕。這時照夕也看清了來人是誰了,他不由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楚兄,午夜蒞臨,不知有何見教?」

    雖然他口中這麼說著,可是楚少秋此時此刻的光臨,也使他意料到決非善事。

    果然楚少秋憤怒地在他身前站住了,他那一雙發紅的眼睛,即使是在月夜之下,亦可看到現出的是一片殺機。他冷冷一笑道:「我來做什麼?你還不知道麼?」

    照夕心中一驚,暗忖道:「莫非雪勤來的事,他看見了麼?那可難免要令他誤會了……」

    想到這裡,依然不動聲色,沉著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楚少秋冷笑了一聲,倏地面色一沉道:「你們做的事,我都看見了,到現在你還裝不知道?」

    照夕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心想果然這廝誤會了,當時不由冷笑了聲道:「你又看到了什麼?你可不要含血噴人!」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在我面前,你還要抵賴,我且問你,方才是誰由你房子裡出來的?」

    照夕哼了一聲,冷笑道:「你既然看見了,又何必多問,不過,你可不要誤會,我們什麼事也沒有……」

    誰知才說到此,卻見楚少秋一抬右腕,寒光一閃,他手中已抽出了一口寒光耀眼的長劍,隨著一聲低叱道:「管照夕你納命來吧!」

    他口中這麼說著,已揉身而進,身形向前一縱,已到了照夕身前,掌中劍向前一式「白蛇吐信」,直往管照夕咽喉上就點。

    管照夕想不到他下手如此毒辣,竟然不容分說,下手就刺,當時也吃了一驚,足下倒踩蓮枝步,向後一連退了五六步,避開了楚少秋劍尖;跟著身形下塌,「半空鞦韆」已蕩出了丈許以外。他冷叱了一聲道:「楚少秋!你且住手,等我話說完了,你再動手亦不為遲。」

    可是楚少秋這一霎那,就像是一隻憤怒的狼,哪裡還會容他分說?

    他冷笑了一聲道:「姓管的!今夜我看你又怎能逃開我的劍下?你還想活麼?」

    他口中這麼說著,身形再次一矮,用「花樁七跳」的身法,已把身形接近了照夕,掌中劍「春水試寒。」化成了一片寒光,直向管照夕雙腿上捲去。

    管照夕此刻為楚少秋逼得不由大怒,只是想到了這項誤會,不得不給楚少秋解釋清楚一下,因為事關著自身的英名;尤其對於江雪勤……簡直是不堪設想的糟!

    因此他強忍著心中的暴怒,仍然不思還手,雙臂一振用「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陡然把身形拔起了五丈有餘,直向一堵假山石尖上落去!

    他這種快捷的身手,果又使楚少秋這一劍,又落了空招,楚少秋冷笑了一聲,一壓劍鋒,身形向下一矮,正想以「旱地拔蔥」的身法,跟縱而上,管照夕卻冷叱了聲道:「楚少秋你且慢動手,我有幾句話交待一下……」

    可是,那瘋狂的楚少秋,哪裡又還會聽他解釋,他厲吼了一聲:「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子,你納命來吧!」

    管照夕不由暗歎了一聲道:「好冤家,你既如此,蠻橫不講道理,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麼本事!」

    他腦中這麼想著,隨即飄身而下,心想略給他幾分顏色殺一殺他的威,然後再向他分說也不為遲。

    誰知他身才飄下,楚少秋卻正縱身來,二人仍是上下之勢,楚少秋身形一定,只以為照夕有意避他,不禁更加暴怒。管照夕不由長歎了一聲道:「楚少秋!我可並不是怕你,只是這事情你要弄清楚,不可含血噴人……」

    楚少秋這時血液怒漲,雙目赤紅,哪裡還會聽管照夕說些什麼?殺心一起,何能制止?當時在石尖之手,劍交左手,右掌已自囊中摸出了一簡「散花毒釘」。這是他近年來練的一種極為厲害的暗器,一筒十九枚,出筒如雨,且釘上喂有劇毒,見血封喉,可謂歹毒已極。因心恨照夕過甚,此刻不暇深思驟然取出,當時以右手大拇指一頂筒前鐵鼻,口中一聲不發,只聽見「嗡」的一聲,一時大簇銀星霍然噴出!

    管照夕正自朝上發話,乍見楚少秋劍交左手,心中已知不妙。

    果然見他右腕一抬,月光之下,似見一筒形物件晃了一晃,已知有厲害暗器到來,不由吃了一驚,慌忙探手摸了一大把制錢!

    他這裡方自摸錢在手,那大片銀雨,已夾著空哨音,直向他全身上下,如同電閃星掣似的猛襲了過來!

    管照夕不暇思索,叱了聲:「來得好!」

    隨著口叱之聲,右掌已用「翻天掌」式向外一翻一揚,掌中制錢,已用「滿天花雨」手法打了出去。金光銀雨,乍一交接,只聽得一片叮叮咚咚之聲,當空就像是下了一陣暴雨似,紛紛落於塵埃。

    他這種「滿天花雨」的打法,果然與眾不同,舉掌之間,已把對方暗器全數打落,轉眼煙消雲散。假山石尖的楚少秋不由怔了一下。

    他本就對管照夕又忌又恨,苦思著一有機會,定要置之於死地,方洩心中之恨,今夜竟活該事又湊巧。原來雪勤自見照夕之後,回家神色已不能自制。素日雖對楚少秋已甚厭惡,但卻還偶有言笑;自得悉照夕歸來之後,她的一切都改變了。

    這些因素更令楚少秋恨上加恨,因對雪勤畏之已久,雖明知錯在愛妻,卻仍把一腔憤怒發在照夕身上,恨不能殺之而快。

    他為人陰險,且又多謀,詭詐成性,心中愈是疑心,卻反倒作出一副茫然不知神色,只於靜中觀察雪勤舉動。也就是今夜,雪勤的煩燥與不寧,更令他起了疑心,晚飯之後,他藉故外出,悄悄出門,其實他並未遠離,只在附近轉了個***,又悄悄潛回家去,偷窺雪勤舉動。

    果然雪勤意亂情迷,企圖至管照夕處,與其私晤一吐辛酸,她匆匆換了一身夜行衣,對鏡理了番妝容。楚少秋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已意料到雪勤要去的地方了。

    當時不動聲色,偷偷潛回書房,帶了一劍及鏢囊,依然遠遠地窺視著雪勤的舉動。

    江雪勤這時充分顯出不安的情緒,欲行又止,欲止又行,似如此六七次才決心走出來,楚少秋見她四下看了一會兒動靜,竟自施展開輕功穿房越脊而去。

    楚少秋依然不聲不響地隨後跟蹤,果然不錯,江雪勤直向豹子胡同管府而來。

    這條路對他二人來說,本都是輕車熟路,行追之人都費不了什麼力氣,不消一刻到了管宅門前。

    楚少秋見江雪勤果然在管府牆外駐足不行,心中本存萬一的想法,也化為烏有了。當時仍然不露出身形,卻暗暗算計著下手的步驟,江雪勤翻牆而入,他也翻牆而入;雪勤伏身,他也伏身,後見雪勤穿房越脊直入後院,輕車熟路如同自己家宅一般,他心中更是大大起了疑心,恨得緊緊咬著牙根,忖思道:「看眼情形,她來此已非一次……」他心中這麼想著,對於管照夕更是恨之入骨,只待見到照夕之後,再暗下毒手制其死命。

    他原以為愛妻此來,定是早和照夕有約在先,誰知事實竟會出人意料之外,雪勤卻只是隱身在一邊偷窺著照夕散步舞劍。楚少秋這才突然明白,原來愛妻竟是癡戀對方,並非有約在先,心中更有說不出的忌妒忿恨。本想當時現身而出,給管照夕一個厲害,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此刻現身,定必羞辱了愛妻,即使殺了管照夕得以洩恨,可是愛妻又何能依?一個不好反倒把事情弄糟,不如待機而發,待雪勤去後,自己再下毒手,一來可使雪勤不知情;再者亦可永絕後患,何樂不為。

    他這麼一想,才強自忍著心中的妒恨,後見雪勤露了身形,管照夕誤以為賊,竟自苦苦見逼,只因知道雪勤輕功了得,當可無慮,心雖提掛,亦並未十分在意,只暗中緊緊隨定二人。誰知事情竟大非如此,等到雪勤為照夕點穴手法點倒,楚少秋已急得由樹尖撲下,可是隨接著的一幕幕又使他縮手不前,安心想看一個究竟。

    他的憤怒,直到雪勤由照夕房中出來為止,可以說是已到了沸點了,好容易等到雪勤離去之後,照夕隨後發話,他是再也按奈不住了,這才驟出發難。

    不想管照夕武功竟高超至此,自己一連幾招殺手,竟是連對方衣邊也沒有摸著一下,那一筒散花毒釘,本有十分把握可以奏效的,卻在對方滿天花雨的打法之下,全數石沉大海。

    這一霎,楚少秋才覺得不妙,站在假山石尖之上,幾乎怔住了。

    這也就應上了一句俗話「羞刀難入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略一鎮靜之後,楚少秋把心一狠,因想到對方手無寸鐵,自己還有長劍在手,怕他何來。

    心念及此,膽力大增,當時劍交右手,足下用勁一點,以「海燕竄波」的輕功絕技,掠身而下,掌中劍「撥草尋蛇」照著照夕肩頭就刺。

    可是管照夕又如何會把他放在眼中,方才只是恐其誤會,想把話交待清楚再動手。並非是怕他,此刻一再為他逼迫,也不由把心一橫,決心先折其銳,再行定奪。是以楚少秋劍到,他絲毫不慌,左肩一晃,閃開了楚少秋劍尖,就勢右掌向前一抖「浪趕金舟」,掌上挾著一股勁風,直向楚少秋肩窩就劈。

    楚少秋「倒踩古井步」向後緊退了一步,可是管照夕這種手法施出來,卻是非同一般,楚少秋身形方自後退,照夕已如影附形地逼了過來,二次殺腰,改掌由劈而打,容指尖已堪臨到楚少秋身邊,倏地指尖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揚,這種內家的小天星掌力,果然是非同不小可,楚少秋竟為他這種掌力通通通一連震退了七八步,方自拿樁站穩。

    他的臉色一陣慘白,只覺得右臂火燒也似的一陣疼痛,差一點兒站立不住,這還是管照夕掌下留情,只想叫他知難而退,所以只施了六成掌力。打是更不是要害之處,否則楚少秋焉有命在?

    管照夕掌力發出,身形絕不少緩須臾,驀地側身,足尖點地,輕輕向外一旋,已飄出了丈許以外,劍眉一挑冷笑道:「管某承教了!」

    楚少秋此刻臉色一陣鐵青,身形猛地晃了一下,嘿嘿冷笑道:「姓管的,生死未分,你就想罷手了麼?看劍!」

    他此刻可是忿怒到了極點了,一擰腰到了照夕身前,月光之下,似見他面目極為猙獰,頭晃處,那條大髮辮唰唰一陣疾盤,緊緊地纏在頸項之上。這一次他是安心要和管照夕見一個死活,足尖一點地,用左手一托右腕,掌中劍「笑指南天」,霍地向外一點,點出了一點銀星,直往照夕天庭上點來。管照夕見他竟是如此不知進退,自己連番讓他,他竟不知,反倒惱羞成怒,要和自己拚命,心中不禁也動了真怒,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管照夕手狠心辣了!」口中這麼說著,用「推肩旋首」之法,把頭硬硬向肩後錯開了半尺許,楚少秋可就走了空招了。

    可是也休要輕視了楚少秋,原來他於連次落敗之下,已試出了對方確有驚人絕技,自己如不施出生平絕學,只怕眼前就大大出醜了。

    他因有見於此,這才把師父的一套「影子劍」施展了出來。這套劍招厲害的是,每一招都連帶著一虛一實二式,實中虛,虛中實,確實令人莫測高深。當初師傳時,曾告以這套劍法過於毒辣,非遇深仇大惡,生命垂危之時不可輕用,以免受武林正道以口實!

    此次若非心恨照夕過甚,也不會就施也這種救命絕學,這種劍招一撒出來,果然是厲害萬分!

    他這一招「笑指南天」原是一誘招的虛式,旨在掩飾其下一招「金蜂戲蕊」,管照夕一時疏忽,竟是沒有料到,見他劍到,方自吸肩推首。不想那楚少秋獰笑了一聲,並不把掌中劍收回,只見他就空一擰劍把,掌中劍就著原式,從上至下,繞起了一片寒光,劍身如星丸跳擲,點中胸,掛兩肩,這一招施得可是厲害萬分了。

    管照夕驚心之下,才知對方竟施了殺手,一時大有措手不及之態,驚慌中想以「金鯉戲波」的身法,來躲他的劍招。

    可是饒你閃身再快,因是無意之間,已顯得慢了一步,右肩雖閃了開來,左肩卻因收肩慢了一步,當時只覺一冷,心知不妙,當時也顧不得察看傷勢如何,驚怒中冷哼了一聲道:「你竟敢下毒手?好!」

    隨著楚少秋劍光吞吐之勢,管照夕已如同秋風掃落葉似的飄身而出,就手一摸那只左肩頭,只覺得十分酸痛,側首一看,見中衣已為劍尖劃開了三寸許的一道大口子,鮮血彌彌浸出。雖說傷得不重,可也算掛綵了,想到自己一時心懷仁厚善,卻反倒險些喪命,一時間,不禁怒上髮梢。

    當時也顧不得傷勢如何,身形一矮,怒叱聲中,已自騰身而起,直向楚少秋當頭罩下。

    楚少秋想不到一劍奏功,見對方既已負傷,心中大喜,此刻見他不但不逃,卻反倒向自己迎來,不由正合心意。獰笑聲中,掌中劍「舉火燒天」,倏地向上一舉,管照夕此刻心情,可不似先前那麼大意了,見他劍到,已心料到怕另有別招,不待身形降下,倏地就要吸胸挺脊,滴溜溜在當空打了個螺旋轉了,如同四兩棉花也似的,直向一邊飄落了下來。

    果然楚少秋劍已變「舉火燒天」為「撩星摘斗」,於丈許空中點出了三朵劍花。管照夕此刻已不存絲毫容讓之心,把師父的一套「燕青十八般閃避」施展了出來,處上進身,竟是反退為進,改守為攻,雖然空手對招,可是卻絲毫不露敗象。

    二人這一動上手,只見寒光閃閃,人影飄飄,緊急處可真有一羽不能加,蟲蠅不能落之勢,剎那之間,已對了二三十招。

    倏地往裡一合,楚少秋走中鋒,是分心就刺,管照夕卻是沉身下掌,直劈楚少秋小腹,二人都是施的殺手,誰也不肯相讓。

    動手過招如同電光石火,誰也不能少緩須臾,二人招式一撒,已知用了老招,不待撒出,俱已收回。楚少秋是「黃龍剪尾」,管照夕卻是「怪蟒翻身」,各自把身形一個疾轉,二次往裡一合,又打作了一團。

    這一次管照夕卻施出了「貼」字一訣,空手入白刃間,處處逼身進掌,已呈了勝狀。

    楚少秋一套影子劍已到了強弩之末,看看猶不能取勝,心中不禁陣陣焦急,氣喘咻咻、汗如雨下,已犯了武者之大忌,勝負已在剎那之間。

    果然這時楚少秋劍勢由下而上,是一勢「秋夜流螢」,帶起一溜白光,直向照夕胸腹刺去,劍勢逼得煞是緊湊,同時他足上也乘勢以「鐵犁耕地」的狠招,直掃管照夕下盤。

    管照夕身形上騰,楚少秋劍光已幾乎挨在了他衣服上了。

    任何人見此狀況,也定會以為管照夕是非死即傷不可了,楚少秋更以為得勢,口叱了聲:「去吧!」

    掌中劍用上了十成功力,猛劈劃了上去。可是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他是萬萬也想不到,管照夕這是一招極險的誘招。

    等到手法撒出,忽見眼前人影一閃,頭上疾風掠過,已知不妙,奈何足方掃出,劍又遞前,想閃、想轉、想進都不能了!

    照夕身形向下一落,驟出雙掌,快如電閃地已雙雙按在了他兩處後肋上,冷笑了一聲道:「去吧!」

    遂見他十指指尖向上一挑,只用了七成功力,那楚少秋啞嗥了一聲,偌大的一個身子,隨著照夕掌式,竟自直直地竄出丈許以外,「噗」的一聲,摔在了地上。他猛地一個「鯉魚打挺」,把身子坐了起來,不容他開口說話,一口鮮血,「嗤」的一聲,竟噴出了尺許以外,管照夕身形一縱已竄到了他近前,同時自覺左肩頭,這一刻也是麻癢不堪。對於楚少秋,他反倒覺得自己下手太重了,方想舉手把他扶起來,入內調製一番,不想一聲清叱道:「手下留情!」

    隨著這聲清叱之聲,直由三丈以外那棵老松之尖,怪鳥也似的撲下一人。

    這人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管照夕與楚少秋之間,身形一彎,已把楚少秋抱在了懷中,隨著一轉身,似怨似悲的說道:「你……你饒了他吧!」

    這月下佳人,娉婷的倩影一回身,管照夕不由一連後退了兩步,他臉色鐵青地苦笑道:「很好!雪勤,原來是你,你來得正好,你快快送他回去吧,你要原諒我,這並非是我手黑心辣,實在是尊夫太欺人……」

    他說著,一隻手捂著那只受傷的肩頭,鮮紅的血,由他的指縫裡,一滴滴地往下滴著,他那雙星星也似的眸子,也似乎黯淡無光了。

    江雪勤抽搐道:「我知道……我都看見了……這不怪你……可是,你能饒他一命麼?」

    管照夕冷冷一笑道:「我原無傷他之意!姑娘你說得我也太殘酷了,他雖傷在兩助,諒還不致有性命危險,你可告訴他,他如不服,我隨時候教就是了……」

    雪勤這時只是緊緊地咬著下唇,悲傷地泣著,聽了此言,只是連連地搖著頭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她低下頭,懷中躺著的楚少秋,嘴角仍掛著鮮血,似已氣息奄奄。

    雖然自己並不曾真心的愛過這個人,可是他卻是真心愛著自己。也許他是一個卑鄙的小人,可是感情的本身,卻是至上高潔的……何況他仍是自己的丈夫?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與憐憫是遍佈人間的,一個窮凶極惡的罪人,在臨死前的剎那,也會換得某些好人的眼淚,其理由是一樣的。

    江雪勤緊緊地抱著這個她並不愛的丈夫,目睹著他的痛苦姿態,心中禁不住陣陣辛酸,那真情的淚,並不接受她的偽裝,一滴滴一顆顆,都滴在楚少秋的臉上。

    可是那只是極為短暫的,當她目光接觸到眼前那個失神的影子時,她的淚再也淌不下去了。正因為上天注定讓她愛照夕的心,遠遠超過了愛她丈夫,這雖是極不幸的,可是竟是殘酷的事實,平凡懦弱的她,除了接受上天所賜給她的命運之外,又能如何呢?

    為了環境、事實、道義……我們也許要偽裝我們的感情,我們有偽裝感情的理由。可是偉大的感情,卻是出於發自內心的真情,並不是掩藏在虛假言談之後的醜陋東西所能永遠掩蓋的……

    我恨「虛假」,更恨一切不屬於「真」的東西,一個人如果染上了虛假,正像一杯走了味的烈酒,我不知道那和白水又有什麼分別?

    「坦白」、「真誠」是人類的良知,如果人們公認這兩者也是美德的話,為什麼不能坦白真誠一下?

    可憐的江雪勤,她正是那時代裡一個典型的夾縫兒人物,她既無絕大的能力,跳出她所認為拘縛自己於不幸愁苦的漩渦;可是更沒有勇氣,制止她發自內心真美的感情,她就是這麼的折磨著她自己。

    所以當她委屈不寧的目光,接觸到另外那個同自己一樣不幸的年輕人管照夕時,她的不寧情緒,更是難以抑制了……

    她抽搐道:「照夕……你看你的肩膀,你也受傷了……」

    照夕苦笑了笑,道:「無妨……」

    他那鋒利的目光,在這一霎時之間,幾乎已洞悉了雪勤的心,當然雪勤所給予楚少秋那有限的溫情,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像是一種感情的虐待。可是這種「虐待」,他卻是無權予以干涉的;甚至於他連表示在臉上的權力也是不該的!

    他這一剎那,內心的痛苦感受,幾乎可以說是已到了飽和的地步,同時更似有一種羞辱的感覺。如果說去侵佔一個奸詐如楚少秋之類的妻子,對於自己,那正是一種羞辱。

    這種莫名其妙的憤怒,幾乎令他牽恨到雪勤,如果她還知什麼是羞恥的話,她又怎能在這地方,多停留一分鐘?

    秋夜的涼風,戰瑟著他幾乎癱軟的身子,他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身體搖搖欲墜,對於這種本不該屬於他的痛苦,他也是沒有能力去抗拒。可見「痛苦」之於人,只要它選擇了你,你是沒有權力去拒絕它的,一如剛強英勇的管照夕,也不能例外。

    朦朧之中,他似乎聽到雪勤的泣訴,可是那娓娓動聽的聲音,再也不能打入他的內心了。在撲面的夜風裡,他覺得自己太軟弱了,對付眼前的局面,他似乎應該堅強些,可是又能如何呢?

    當他重新把目光回到原處時,原來竟失去了二人的蹤影,他微微怔了一下,隨即踉踉蹌蹌走回房去,肩上的鮮血,把整個半面衣服全都染紅了。他走到燈下,把燈光撥亮了些,可是這只左手,竟是酸痛得抬也抬不起來了,他奇怪著,方纔仍能和人動手,想不到這一會兒,竟是連舉手都難了。

    費了半天勁,總算把衣服脫下來了,一個人坐在床頭上,只是發呆。忽然門開了,探出念雪微嫌蓬亂的頭,睡眼惺忪地向內望了望,一隻小手揉了一下眼睛道:「少爺!你怎麼不睡?這都什麼時候了呀?」

    照夕不由一驚,方想掩飾肩上的傷,不想卻為念雪發現,她猛然嚇得呀了一聲,全身顫抖道:「少爺……啊……不好了呀!」

    照夕見她竟嚇得叫嚷了起來,不由忙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子道:「念雪!不許叫!」

    念雪忙用手捂著嘴,睜著骨碌碌的一雙大眸子,驚嚇地道:「好……好……可是少爺,你這是怎麼了?可嚇死我了……啊喲喲……」

    照夕遂放開了她的手,微微皺了一下眉道:「沒有什麼,只是一點輕傷,你可不要大驚小怪,等會兒驚動了老爺太太可不大好……」

    念雪只是連連點著頭,皺著兩道眉毛,一面咧著小嘴道:「你怎麼也不找大夫看看呢?這不要痛死了?」

    她說著眼圈也紅了,還直想哭,照夕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不要怕!我沒有什麼事,來!你幫著我,給我敷上藥纏些布也就沒事了!」

    念雪連連點頭道:「好!你等著我,我去拿布和棉花。」

    說著轉身就跑,照夕一囑咐道:「記住!不許叫外人知道!」

    念雪口中答道:「我知道!」說著一溜煙就跑了,照夕微微歎息了一聲,找出了一些刀傷藥,心中默默想道:「想不到回家之後,竟是兩次三番的出事,病才好了,又受傷了……唉,莫怪古人云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啊!」

    他這樣想著心思,卻見室門開處,由外匆匆跑進來兩個女孩,正是思雲念雪這兩個丫鬟。她倆幹什麼都在一塊,倒是從不分家。

    照夕狠狠地瞪著念雪,還沒說話,她卻先道:「我把雲姐叫起來了,就我們倆知道。」

    思雲早不待吩咐已跑上前,趴在照夕肩上邊看邊嘖著嘴道:「我的媽呀!流這麼多血呀!」

    照夕望著二人道:「你們幫我包紮一下,沒什麼關係,你們看還會動,沒什麼了不起!」

    邊說著還抬了一下左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思雲卻抖著聲音道:

    「少爺也真可憐,回來才幾天,又生病……現在差一點兒連命也叫賊殺了。」

    照夕本還想不出一個什麼受傷的理由,此時為思雲這麼一說,不由馬上歎了一口氣,接口道:「這賊真可恨,他偷我的寶劍,被我搶回來了,卻想不到被他刺了一劍。」

    兩個丫鬟信以為真,各自睜著一雙大眸子,滿臉驚恐之態地聽著,思雲嚇得捂著心口道:「哦!趕明瞭幾個叫老爺多派幾個人護院打更,人一多,那賊就不敢來了。」

    照夕搖頭道:「這件事你們兩個千萬不許對任何人說,我自有處理辦法,你們聽到了沒有?」

    思雲傻傻地點著頭,念雪卻扯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光顧了說話,我們快給他上藥吧!」

    兩個丫鬟本是同照夕一塊長大的,素日親如手足,看著照夕傷成這樣,自然由不住心裡難受。二人邊洗紮著,尚自罵不絕口,念雪嘟嚷道:「這該死的臭賊心真狠,這一劍刺得可真不輕啊!」

    思雲也聳著小鼻子道:「要是捉住他,往他鼻子裡灌水,把他吊在樹上揍他!」

    念雪哼一聲道:「哼!沒這麼便宜!往他鼻子裡灌尿、灌辣椒油……」

    思雲還紅著眼圈道:「灌尿那多臭呀?」

    念雪聳了一下秀眉,氣憤地道:「就是教他嘗嘗臭嘛!」

    照夕聽二女一答一問,天真畢現,不由忍不住笑了,一面道:「你們亂說些什麼?也不嫌難聽?」

    念雪紅著瞼半笑道:「誰叫他壞呢!他壞,我們就這麼擺佈他!」

    思雲也笑道:「要不怎麼叫他臭賊呢!」

    照夕被她們這一說笑,倒暫時忘了疼痛,隨著傷口已為二女包紮好了,只覺得傷處涼涼的,並沒有什麼痛苦。當時看了看窗外,夜濃如墨,離著天明,約還有一段長久的時間,不由對思雲、念雪道:「你們兩個可以回去睡了,現在沒事了!」

    念雪搖了搖頭,皺著眉道:「我不走,要是賊又來了呢?」

    照夕也笑道:「不會!不會!就是賊來了你們又能管什麼事?不怕被賊給殺了?」

    二女嚇得各自一縮脖子,照夕又連連催促,她二人才挺不願意地離開了。

    照夕待二女走後,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到方纔所發生的事情,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感傷不已。他腦子裡想著江雪勤方纔的影子,愈是輾轉榻上不能入睡,忽然他想到了雪勤所說的有關丁裳的事,不禁心中一動,暗忖:「聽雪勤口氣,似乎已經見過了丁裳,可是她們兩個怎麼會認識呢?這可真是怪事!」

    一想到丁裳,才又想到來到北京已達月餘,竟是沒有再見到她了。這女孩心直口快,別是她在雪勤面前說了些什麼吧?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又有什麼值得她在雪勤面前講的呢?何況雪勤今日已是有夫之婦,難道我還能再對她有什麼企圖麼?

    他心裡愈想愈煩,愈煩愈想,不知不覺天可就漸漸亮了,竟是整整一夜沒有合眼。起床之後,在書房行了一個時辰的坐功,勉強把心思定了下來,可是那只左肩,竟比昨夜更加疼痛,彷彿腫了好些,舉動一下都感到十分不方便。

    如此一來,他也不便出門了,一連在家養了好幾天,天天換藥,好在僅僅傷及皮肉,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養幾天也就好了。

    可是他的心情,也就更愁苦了,同時距離著省試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父親對於這個考試很重視,照夕因不願讓老父失望,所以空閒的時間,也常把些經史子集看看,以備能金榜題名。

    其實他內心深處,何嘗會有一些名利之心呢?回北京只是短短月餘的時間,已令他感到厭倦了,他決心一待考試之後,自己就束裝遠行,遊俠江湖。尤其是那地洞中的雁先生,他囑咐自己好幾項工作,也是不容忘懷的事情,要趕快完成!

    想到這裡,他似乎又能立刻把眼前的愁雲慘霧暫時忘了,想到未來江湖中吒叱風雲的事跡,也頗能令他振奮,試想如「淮上三子」之類的武林奇人,如能敗在自己掌下,那是一份什麼樣的光榮呢?

    這麼想著,他似乎心情開朗了許多,長日漫漫,一個人關在屋中也不是味兒,他想到了申屠雷。這麼多日子了他也不來,趁今日無事,不如到他那去一趟,順便拜見他叔父一下,自己返家後,還沒有去拜訪過人家,也是太失禮了些。

    他決定了之後,遂換了一身輕綢衣裳,戴了一頂細草編織的小便帽,把頭髮理了一下,叫思雲到內宅去備了小盒點心,用講究的紅紙包上。又招呼馬僮備好了馬,喜孜孜地上了馬,馬僮兒快腿張遞上小馬鞭,咧著嘴笑問道:「二爺!你老可別跑遠了,要小的跟著不要?」

    照夕搖了搖頭道:「你跟著算幹什麼的?」

    他說著方自帶過馬首,卻見念雪由內揭開簾子跑出來,邊跑邊道:「少爺!太太關照說不要跑遠了,還問你是上哪去?」

    照夕含笑邊行道:「你告訴太太,就說我去申屠相公家,晚上就回來,不要等我開飯了。」

    他說著抖動馬韁,徐徐出了大門,只見當空的驕陽仍是十分火熱,雖然已是初秋的日子了,可是也只有早晚才能令人覺得有些涼意。像現在這個時候,還是熱得了不得,馬路上人也不多,做生意的店舖,門口都搭著席棚,有幾個掌櫃的,也都是手搖著芭蕉大扇,挺著個大肚子站在棚下,東看看西瞧瞧,生意也稀淡得很!

    照夕單人獨騎,人英馬駿,在馬路上這一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出了東四牌樓,路面加寬,他就把馬加了一鞭,那就行得愈發快了。

    他在馬上坐著,迎面的風吹著他的臉,覺得很是舒服。多日以來,心情還沒有像今日這一刻,這麼舒暢過,兩旁的柳樹、鋪子,向後面飛快地疾馳著。正北面有座酒樓,還飄著杏黃的酒旗子,上面寫著詩句,諸如「李白鬥酒詩百篇」、「勸君一醉解千愁」等的句子,很代表著一些古意!

    照夕看著酒旗上的詩句,心情很是得意,轉眼之間,已到了西城,申屠雷住的是「大娘胡同」,一問也就知道了。

    照夕找到了門口,見是一座很舊式的房子,但佔地很大,門前有兩塊上馬石。大門是紅色,可是油漆多已脫落,現出斑斑點點的痕跡。

    大門左右有兩棵老大的楊槐樹,枝葉很茂盛地挺生著,象徵一些勃勃的新生之意,可是那褪了色的大門,又似乎給人以消極悲哀的感覺。

    照夕在門前下了馬,走到門前,輕輕叩了兩下門環,朗聲道:「府上有人在麼?」

    就聞有人在裡面咳嗽著,用蒼老的聲音道:「誰呀?我們老爺不在!」

    照夕忙笑了笑道:「我是來拜訪一位申屠雷相公的,請開開門吧!」

    過了一會兒,門就打開了,走出了一個七十左右的老頭子,彎著腰,還有一條腿不大得勁,他一面扣著上身衣裳的扣子,一面上下打量著照夕,道:「你不是前門大街錢莊子上來的人,找我們老爺要賬來了?」

    照夕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是!不是!我不認識什麼錢莊上的人,我和申屠相公是好朋友,今天是特意來拜訪他的!」

    老人臉上這才露了些笑容,一面抱著雙手笑道:「罪過!罪過!這位公子你快請進吧!侄少爺正在家唸書呢!老爺不許他出門,聽說要考試了!」

    照夕含笑進門,那老人又出去把馬牽進來,一面上下看著那匹馬,口中道:「這馬是大宛的青老虎吧?」

    照夕想不到他還是行家,就回頭笑道:「老人家,你眼力不差啊!」

    老頭嘻嘻一笑道:「過獎!過獎!想當初我們老爺在雲南做道台的時候,什麼名馬我沒見過?那時候要什麼有什麼,唉!誰想到他老人家當了這個窮侍郎,官是不小,可就是不見有銀子,如今退休了,愈發得緊了。一大家人連吃帶用,哪一個月不得超支一二百銀子?」

    說著還連連地歎著氣,似乎有些「不堪回首話當年」的感覺呢!

    照夕也不敢多問了,怕把他的話匣子打開了沒完,當時笑著把手中點心盒子遞上,還有自己的名帖也一併附上,抱拳道:「麻煩你往裡傳一聲吧!」

    這老人把名帖拿得遠遠地,擠著眉毛看了看,忽然含笑道:「哦!你老是豹子胡同的管公子?我是久仰了。你老請!請!」

    照夕含笑道:「不敢!不敢!」

    那老人才把馬拉到一邊,又跛著腿過來,帶著照夕往內院走去。照夕見庭院中名花甚多,紫紅墨黃不一,多已開放,牆邊的夾竹桃更是紅如落日的晚霞。廊子吊著八九個鳥籠子,有畫眉也有八哥,咭咭呱呱叫得甚是熱鬧。一座葡萄架子,葡萄籐子卻已枯死,主人倒似能將就材料,改種別物,垂著十來根絲瓜。

    這是一副新秋的圖畫,人們在秋日裡似乎總有些怠倦的莫名的感覺;而這敗落中衰的大戶,更把一副蕭條悵惆的秋景,寫露得太實在了!

    看門的老人,帶著照夕進了一進院子,在客廳前站住腳笑道:「管相公請稍待,容小的進去通稟一聲!」

    照夕含笑點首,老人就一拐一顛地掀開了簾子進去了,這時卻有一陣朗朗的書聲,直由內室傳出,聲調主吭,音韻分明,念的卻是那篇眾所周知的《岳陽樓記》,十分動聽。似乎把當初范太守為文的心意,也全由書聲之中發洩了出來,這雖是當時仕子無所不精的文章,而這讀書人卻似兒是能體會其菁!

    照夕正自聽得入神,書聲忽止,過不一會兒,卻見右面廂房竹簾突地捲起,走出申屠雷來,滿面驚喜道:「難得!難得!今天是什麼風把大哥你這貴客給刮來了!快請進!請進!」

    照夕微微笑道:「好好的一篇《岳陽樓記》卻讓我給你打斷了,真乃罪過!」

    申屠雷哈哈笑道:「市井俗音,豈能入大哥之耳?快請進吧!」

    二人相見把臂問安,一同進廳落座,申屠雷一面扣著上身的扣子,一面細細地打量著照夕道:「怎麼幾天不見大哥,你又瘦了?唉!你也是太想不開了……」

    照夕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一言難盡,你是局外人,如何得知這其中的滋味?」

    說著遂一笑道:「不過今日我兄弟不談這個,我今日一來是看看你,再者還想向令叔大人請安……」

    申屠雷搖了搖頭,眉頭微皺道:「大哥心意,我一定代為轉稟,只因家叔近日來心緒頗惡,終日為市井惹厭,日前又不小心,宿疾發作,現正在後室靜養……還是……」

    說著笑了笑,照夕點了點頭,面現關切地道:「令叔大人不是一向很安康麼?怎會……」

    申屠雷長歎了一聲道:「他老人家自去官之後,心情一直不好……日前大概是多食了幾塊西瓜,以致鬧了肚子,須知秋後西瓜多不見佳,他老人家……」

    說著臉色微紅地笑了笑,照夕安慰道:「這也是常有之事,暑天西瓜人人貪食,又何獨令叔大人一人?只是老年人體力較差,比不得你我年輕人而已!你帶我入內瞧瞧他老人家可好?」

    申屠雷不禁臉色微紅,窘笑道:「大哥美意,自不便拒絕,只是……」

    照夕含笑站起,拍著他肩笑道:「你也未免太見外了!廢話少說,快領我入內拜見去吧!」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說起身入內,照夕就打量著這壁上懸掛的字畫,一幅鄭板橋的竹子,畫得蒼勁有力,卻只是一個條幅,要是一個中堂就好了;一幅文征明的小楷,寫的是諸葛亮的《出師表》,可是卻因保存不佳,失之過舊,邊角都被書蟲子咬了;另外有一幅大中堂是唐伯虎畫的工筆美兒,倒是一件精品,上面有本朝先皇乾隆的玉璽。總之,主人能收集這些玩意兒,也很不容易了,壁角有一副對子,寫的是:

    「由來淡泊明遠志,一生低首拜梅花。」

    沒有上款,下款卻落著「甲戌危亡之際,冀北申屠書生」

    照夕猜知這定是本宅主人的親筆,正在看那字體的筆路,申屠雷已由側室走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入內換衣服去了。

    可見那時大家裡的規矩,在下者對於長輩所執的禮節,卻是一點也疏忽不得的!

    照夕隨著申屠雷穿堂入室,直向後房行去,廊下花圃內有幾棵梅樹,光禿禿地挺立著。申屠雷推開一扇風門,導著照夕入內,卻見一個婆子正自端著一盤西瓜,往室內行去,見了二人怔了一下,對著申屠雷笑了笑,叫了聲:「侄少爺!」

    申屠雷不由奇道:「給誰送西瓜去?」

    那婆子端了一下盤子道:「還不是老爺!」

    照夕不由差點想笑,心說已經吃壞了還吃呢!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道:「他老人家還能吃西瓜?」

    那婆子咧著口道:「沒辦法,不給他他罵人呀!已經鬧了半天了!」

    申屠雷不由皺了一下眉,由那婆子手中接過西瓜,一面道:「不要緊,你交給我,我去看看去。」

    才說到這裡,卻聽見內室有人大吼道:「周媽!周媽!我叫你拿的西瓜呢?你死了呀?」

    那婆子作了個苦臉,一攤手道:「侄少爺你聽見了吧?老爺子這幾天火可大著呢!」

    申屠雷看著照夕搖頭苦笑了笑道:「家叔就是這個脾氣,倒叫大哥見笑了……大哥稍立片刻,待我入內通稟一聲再請進去吧!」他說著把手中西瓜放在一邊,遂向前走了幾步,揭開了竹簾,叫了聲:「大叔!」遂自探身而入,照夕在門外負手站著,似聽到內中一老人口音怒道:「小雷!你去給我瞧瞧去,看看我要的西瓜來了沒有?我等了半天了。」又聞申屠雷低聲解說了半天,老人似還不依,與申屠雷爭辯著,過了一會兒才不聞有聲音了,遂見竹簾揭處,申屠雷含笑點頭道:「大哥請進,家叔有請。」

    照夕忙摘下帽子恭敬地走入,才一進室,鼻中嗅到一股異味,目光同時接觸到一個朱漆的大馬桶,心中也就瞭然了。

    卻見房中擺著一個書案,案上堆著不少的書,另有書架一個,也是放滿了書。正對窗列著一個大銅床,床上擁被坐著一個白皙枯瘦的老人,倒是一臉書生氣息,上身脫得精光,露出瘦如雞肋也似的一身骨頭。

    想是因照夕來得太快,不及穿衣,正自隨手抓著一個黑紗團花馬褂,往上身穿著。

    照夕忙彎腰叫了聲:「申屠老叔!」

    老人連連點頭笑著,打著一口冀北鄉音道:「請坐!請坐!唉!不成個樣子……」

    照夕告了謝,隨申屠雷二人一併落坐,老人兩隻瘦手交叉在胸前放著,一面道:

    「你就是管照夕麼,我是聽小雷說過你了,令尊之嚴兄,我也見過……」

    照夕忙欠身道:「如此說來,大叔更不是外人了,小侄返京後,本應早來府上請安,只是……卻不料病倒了多日……」

    老人驚怔道:「現在好了沒有?」

    照夕忙道:「已經痊癒了,大叔貴恙是……」

    老人赫赫一笑,兩隻瘦手在肚子上拍了拍,搖著頭道:「一點小病,說不上什麼!嗯!」

    他說著猛然對著申屠雷道:「小雷!去叫周媽端西瓜來,客人來了,怎麼一點招待都沒有?真是……」

    申屠雷微微一笑,遂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照夕忙道:「雷弟不要客氣!」

    老人擺了一下手,皺眉道:「一點西瓜算得了什麼?不要客氣!」

    他一面說著,卻伸手把一個茶几,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這時申屠雷已自外面把那盤西瓜端了進來,老人緊張地指著那個拉近的茶几道:「放在這!放在這裡!」

    管照夕看在眼中,心中暗笑,知道是老人自己饞,卻假裝推在自己身上,當時也就不說破。申屠雷把西瓜放在几上,卻含笑對照夕道:「大哥請隨便用,家叔因肚子不好,醫生囑咐禁食西瓜,不能吃的!」

    床上的老人,本是一副興致勃勃的神色,聽了申屠雷話後,立刻露出一副極為失望的神色,目光注視著西瓜,嚥了一口唾沫,卻又對照夕勉強地笑了笑道:「其實我看大夫的話,也不見得全對是吧?」

    照夕不由忍著笑道:「不過按常理論之,還是不食為妥……」

    老人苦笑著點了點頭,順手由枕邊抽出一本李夢陽詩集打開來看看,面上神情失望已極。

    申屠雷對著照夕擠了一下鼻子,二人都忍著想笑,照夕心中暗暗想道:

    「人老了,有很多地方,確是和孩子很類似的,這位申屠老先生,不正是如此麼?」

    老人西瓜沒有到口,似乎一切興趣都失去了,照夕談了片刻,遂起身告辭。老人又囑咐他回家問候他父親好,照夕就同申屠雷一併走出,行了四五步,忽然想起,帽子還忘在房內,不由對申屠雷道:「我帽子竟還忘在房內,你代我去拿一下吧!」

    申屠雷忙轉身往回走,當他手方揭開門簾時,卻意外的發現,那位老叔父,正以一副狼吞虎嚥的姿勢,在啃食著手中的一塊西瓜。申屠雷的突然介入,倒令老人一時為之木然,他紅著臉把西瓜猛然掩向背後,訥訥道:「什……麼事?」

    申屠雷真是氣笑不得,當時走到床前,伸出手歎了一聲道:「拿出來吧!我都看見了!」

    老人怔了一會兒,才把西瓜拿出來,往申屠雷手上重重一放,一面嘻嘻笑道:「只吃了一點點……唉!你這孩子……」

    申屠雷見一塊西瓜,已去了一大半,只得笑著搖了搖頭道:「你老人家這麼不聽話?怎麼行呢?」

    說著拿起了照夕的帽子,把那剩下的半盤子西瓜,也一併端了出去。

    心中想著卻是好笑,照夕見他笑著走出來不由問道:「什麼事呀?」

    申屠雷搖了搖頭,走出了十幾步才悄悄對照夕道:「老爺子在偷吃西瓜,被我看見了……」

    照夕也不由笑了,二人走向前廳,照夕遂問申屠雷道:「考試日子可近了,你功課都準備得如何了?」

    申屠雷笑道:「我與大哥所想完全相同,讀書乃在自樂,志又不在功名,又談得上什麼準備?」

    照夕點了點頭道:「話雖如此,可是既入考場,總要榜上有名才是,否則豈不失笑於人?」

    申屠雷笑了笑道:「我可沒想到這許多……只是……」

    他皺了一下眉,道:「那位丁尚兄弟,來京已有一月,如何一直沒有見到他?大哥可知他下落麼?」

    照夕聽到他提到了丁裳,不由心中一動,本想把雪勤所說之事道出,可是轉念一想,如果道出,申屠雷少不得又要問上一大堆。自己對於這件事,實在是不願再多說了,想著搖了搖頭道:「我也一直沒有見到過他,不知他還在北京不?」

    申屠雷淡淡一笑道:「我看這位丁兄弟,想是因為歲數還小,仍脫不了孩子氣,他一個人行走江湖,我還真有些替他擔心呢!」

    照夕忍不住笑了笑,他心中暗想,申屠雷倒是特別掛念著丁裳,一旦他知道,那丁尚是個姑娘化身,恐怕就不好意思了,我不如將錯就錯,也不去說破他,看他們往後如何發展就是了。

    這麼想著,也不去說破,當時隨著申屠雷,進到他書房之內,二人談論了一些經文詩句,按前幾年的試題,作了一篇文章,互相著觀摩、批評,都覺對方文闡情文並茂,各有獨見之處。

    蓋當時八股取士,下筆為文著重音韻對稱,字字均須推敲,今日觀之似太古板,弊在限定文思,可是並無深實國學根底,於詩詞深有研究,決不易為之,一篇好的八股文章,即令讀之,猶令人讚賞有加,感人至深。

    二人在書房之內詩文相會,不覺日落西山,照夕在他書齋內共用了晚飯,又在院中涼亭閒話了一番,直到月上中天,這才告辭回家。

    他這裡單人獨騎,踏著如銀的月色,不一刻已抵家門,把馬交到了馬房,方自往自己書房行去,卻見迎面思雲興沖沖地跑來,笑道:「少爺才回來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照夕不由一怔道:「哪個人家?」

    思雲臉紅了一下,又笑道:「是少爺的朋友嘛!」

    照夕忙問道:「在哪裡?」

    思雲回手一指道:「在少爺書房裡呢!是個小相公……」

    照夕不由心中甚異,遂怪道:「你為什麼不請他到客廳裡去坐呢?讓人家在書房裡多沒禮貌?」

    思雲晃了一下手道:「哎呀!你聽我說呀!我怎麼沒請?可是這位相公像個姑娘一樣的,動不動就臉紅,他說不去客廳,要到書房,我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照夕心中一動,暗忖道:「這是誰呢?莫非是丁裳來了麼?」

    想著不由足下加快,直向自己書房行去。才走了幾步,卻見念雪正笑瞇瞇地端著一個蓋碗茶杯,也正往書房而去,不由喚住她道:「你是給我那朋友送茶嗎?」

    念雪睜著大眼睛笑道:「可不是,問他什麼都不要,是我自作主張,沏杯茶給他送去……」

    照夕心中已猜知了八九,遂含笑道:「我這朋友有多大了?什麼樣子?」

    思雲卻在一旁道:「大概十八九歲……瘦瘦高高的,兩個眼睛挺大挺亮,不大愛說話。」

    照夕心中暗道果然是她,想不到今天正說她,她卻來了,當時微微一笑,從念雪手中所茶杯接過道:「這是我一個小兄弟,他還是首次出門,很怕羞,來,我自己把茶送去吧,你們下去好了。」

    思雲、念雪各自點頭笑著回身自去,照夕接過了茶杯,想了想,見書房內似微微燃著燈光,暗想道:「她一個在裡面弄什麼鬼?我不如輕輕進去看看嚇她一下好玩!」

    想著遂放輕了腳步,輕輕走向了書房,見房門輕輕掩著,遂自側身而入,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待入內之後,果見書桌上趴著一個少年儒生,細一打量,卻正是分別月餘未見的丁裳!

    只見她身著官紗人字紋長衫,外罩天青小團花馬褂,間上戴著一頂中鑲孩兒紅寶石結子的黑緞便帽。那條改梳成的男人髮辮,卻是又粗又長,又黑又亮,居然在髮辮梢還加繫了一個翡翠的小虎,襯上她那月亮也似的圓臉,微垂著長眉,松針似的長長捷毛,確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

    想是因久候照夕不歸,此刻竟自伏在案上睡著了,案上列著一盞高腳燈台,分點著三支長蠟,已燃了一半,蠟淚在燭盞上堆了厚厚的一層。

    桌上還散著一本書,想她是先看書,後來看疲了不覺地睡著了。

    照夕輕輕走到她身後,把茶杯放下,低頭又看了看她,卻見她左手半握著一個紙團,似松又握,案上青硯內墨跡未乾,像是她也曾寫過字來。

    照夕不由好奇,輕輕把那紙團,從她手心裡拿了過來。丁裳微微哼了一聲,動了動身子,又睡著了,照夕含著笑後退了一步,慢慢把那紙團打開,就著燈光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幾行字道:

    「夕哥:久候不歸,也不知你上哪去了?我都想睡了……我因此間事了,不日就要回山覆命,走前特來一見,不想……」

    寫到這裡就沒有下文了,字跡也潦草得很,首句稱呼原是「照夕兄」三字,卻被塗去,改為「夕哥」,其它字句也是大黑圈小黑圈塗得一塌糊塗,想是自覺不雅,所以寫了一半就揉了。

    照夕看到這裡,心中十分感動,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暗聲:「原來她是向我告別來了。」

    想著伸手想把她拍醒,不想手已伸出,卻又縮了回來,暗想:「她睡得如此熟,我又何必叫醒她,不如任她睡醒了再說吧!」

    想著非但不叫她,卻另取了自己一件披風,輕輕與她蓋上,自己卻在一邊怔怔地對著燈坐著,腦子裡這一時不由想得很多。想到丁裳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也敢遠走風塵;而且一路之上,對自己諸般照顧,你要說她是對自己有情吧,她可是處處透著天真,頗有點俠女那種行俠仗義的味兒;你要說她對自己沒情吧?可是一舉一動,都對自己關切十分。而且由豫省起至回家為止,這麼長的路途,她可是始終也沒有離開過自己,一路上贈金療傷,要不是她,自己這條命是否能保持到今日,真是很難說,她又為什麼對我如此呢?

    這麼想著,愈發覺得她給自己的太多了;而自己對她,卻似乎太冷漠了。

    照夕想到這裡,心中有些愧疚,不由長歎了一聲,目光重新又轉到了丁裳身上。

    只見她兩道秀眉,微微彎向兩邊,那雙閉著的大眸子,就像是微合著的兩朵百合花,高尖的鼻樑,象徵著這女孩是如何的任性,那弧形略彎的嘴角,卻又說明了,她只不過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就以這沿途各項經歷來說,贈金、買馬、夜訪、出入賊穴……各項事實看來,這些又豈能是她一個天真的少女所能獨為勝任的。然而事實證明,確都是她一手而為的,照夕這麼想著,心中不覺對她有了一番新的估價!

    他又想到,丁裳來京已有月餘,平日卻不見她來訪,直到好要走了,才來看自己,這麼看起來,她確又是一個莊重明理的女孩子。即使她有一份濃蜜也似的感情,卻能緊緊地壓制在心裡,而表面仍極從容,比之自己,終日憂憂形諸言行卻又理智得多了!

    由於心中對於丁裳的觀感,又改了許多,在以往他一直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雖然發現她諸多可愛之處,只是這些可愛之處,只是這些可愛之處,一旦和「幼稚」或是「女孩子」發生了連帶關係之後,他就不會為**所重視了。因此丁裳在照夕的心中,一直只是一份「小妹」的感情。雖然她的天真活潑曾帶給了照夕往昔日子裡無限的樂趣,可是嚴格說起來,那種感情,在照夕單方面來說,確是和兄妹之情,沒太大分別的。

    今夜,也就是此一刻,他竟會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倒令他顯得心情有些不安了。

    因為漠視忽略第三者,善意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正如拒絕對方的感情是一樣殘酷和無情的。

    酣睡中的丁裳,她那豐腴的軀體,修長的身材,雖是在熟睡之中,仍自散發著少女青春獨具的成熟的氣息。

    「這些,你能說她還是一個無知幼稚的孩子麼?」

    照夕想到這裡,不由打了一個冷顫,他首次感覺到這事情的嚴重性;而自己竟是一直沒有加以深思過,這確是太荒唐了。

    忽然丁裳動了一下身子,鼻中微微哼了一聲,那披在身上的一襲披風,竟自滑落在地。照夕走過去,彎腰撿了起來,一抬頭,卻見丁裳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那微微啟開的小嘴,露出編貝也似的一口玉齒,照夕不由一怔,只以為她是醒了。

    可是再一細觀,她仍然閉著眼睛,那美麗細長的睫毛,一根根微微地彎曲著,那是畫家筆下所不能表達出來的氣質的美,閨閣的美,古人云:

    「由來閨色玉光寒,晝觀常疑月下看。」

    這是形容大家小姐氣質膚色的美,試問這種美,如何又能在畫筆之下表露出來呢?恐怕即使令「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大詩人王維重生,像眼前丁裳的這種美,他也是無能描繪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陣疾跳,那張俊臉,卻也由不住紅了,他茫然地後退了一步,才知丁裳竟是夢中微笑。忽然丁裳開口道:「大哥!你不要走……不要走……」

    照夕吃了一驚,方道:「我……我沒有走……」

    突然才想到,丁裳所講,竟是夢中囈語,不由把話止住了,可是他這句話,已把夢中的丁裳驚醒了,她猛然張開了眸子。

    當她目光和身前的照夕甫一接觸時,這姑娘似怔了一下,她馬上坐正了身子。可是隨著她也就明白地想起了是怎麼一回事了,頓時不由臉色一紅,似羞又笑,結結巴巴地道:「大哥……你回來了……」

    照夕本來對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可是這一剎那,竟顯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微笑地點著頭,訥訥道:「嗯……我回來了……我回來很久了!」

    丁裳看了一下身上的披風,忸怩了一下道:「我是……睡著了麼?」

    照夕這才點頭笑道:「我本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卻不想一時說話,倒反而把你給吵醒了!」

    丁裳窘笑了笑,翻著那雙大眸子,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嗔道:「你幹嘛不叫我呀?」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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