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雷動九天 第三章 文 / 應天魚
金國西路軍圍攻太原府已逾四個月,附近壽陽、榆次等處早都殘破不堪。燕懷仙眼見距離粘罕中軍所在一日近似一日,心中直如火燒一般,夜裡翻來覆去,只苦於找不到機會下手。
一日半夜正輾轉反側,忽見棚外走過一名哨兵,一顆大頭垂得低低的,彷彿脖項支撐不住似的。燕懷仙只覺這身影好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但知事有蹊蹺,輕輕滾出棚外,躡足跟在那人身後,只見他東晃晃,西蕩蕩,鬼頭鬼腦的到處亂瞟,那有半點放哨巡更的模樣?遇見別的哨兵便粗著嗓子胡亂咕嚕幾句應付,居然也沒引起別人疑心。從頭到尾砓踅了一遍,將身一閃,閃到營盤之外,逕朝東首小樹林奔去。
燕懷仙一聲不響的緊跟在後,入得林中,方才欺身向前,一把抓向那人後頸,嘴裡喝道:「好大的膽子,哨路哨到人家的營盤裡來了?」
那人反應卻快,頭也不回,反掌切向燕懷仙手腕,扭腰飛腿,直踢敵人胸腹要害。
臉龐微微側過,燕懷仙這才瞧清他原來就是日前遇見的平定軍偏校岳飛。
燕懷仙手腕倏沉,在他腰間輕輕一撥,右足跟著向外一頂,立把他掀了個大跟頭,邊自笑道:「馬上數你稱雄,地下卻還得輸我一著。」
岳飛楞瞪著細長眼睛,把他上下一看,見他並無惡意,翻身爬起,問道:「兄台可是那面帶刀疤之人的徒弟?」
燕懷仙暗讚他心思又快又密,把自己潛伏金軍中的意圖說了一遍,岳飛喜道:「原來如此,咱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燕懷仙心忖:「這傢伙豪爽得很,真是吾輩中人。」嘴上笑道:「岳兄近身搏擊之術也頗有章法,想必曾得高人指點?」
岳飛臉上一紅,道:「差你差得多了。家師周侗曾學得幾路少林拳法,咱只是胡亂跟著學學罷了。」
忽聞林內夜梟咕咕鳴叫,兩人生怕金兵驚動,連忙同時將身一低。燕懷仙伸手在地上亂摸,邊道:「那姓夏的本領高強,明搶暗偷俱無把握,幸好……」
岳飛道:「幸好什麼?」
夜梟又咕嚕嚕的叫了起來。燕懷仙道:「看我打這鳥。」舉起剛從地下撿來的石頭。
岳飛道:「那鳥幹何事?」
燕懷仙笑道:「那鳥有九顆頭,便打碎一顆也不妨什麼。」「嗖」地一下把石頭向林中打去,只聽「唉喲」一聲,卻是人的聲音,緊接著一條黑影沒命撲來,按住燕懷仙便搥,邊叫道:「你丟你老子怎地?」
燕懷仙抱頭笑道:「二哥,別嚷嚷,鬧醒了金兵可沒戲唱了。」
來人正是「太行八俠」排行第二的「九頭鳥」桑仲,看了岳飛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唱個大喏,岳飛連忙還禮不迭。
燕懷仙道:「你們幾個作何勾當去了?直攪到現在才來!再晚一天,大家乾瞪眼吧。」
桑仲唉道:「別提了。本來嘛,一過『九龍關』便知你們要走那條路,偏那潑李三吹牛,說他地勢熟,有快捷方式可抄,結果一抄就抄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若非咱們拚了老命趕,趕到明年都還趕不來呢。」
燕懷仙見他滿身灰土,料非虛言,便不再多說。桑仲又撮唇作了幾聲夜貓子叫,但見左右黑影晃動,松鼠般跳出五、六個人來。燕懷仙把他們和岳飛一一引見,大家俱各行禮,唯有那「火哪吒」楊太上下瞅了岳飛的大頭一眼,竟不理睬。
燕懷仙道:「金兵隊中有一高人護刀,本領恐怕不下於師父。咱們須得好生計議,此番若失手,以後再無機會了。」
桑仲略一沉吟,當即生出一席計較,岳飛自去牽馬取槍,餘人也四下散開,桑仲卻穿上岳飛脫下的金兵衣裳,和燕懷仙並肩潛入營盤,來到大帳之後。桑仲偷偷掀開帳腳向內窺視,燕懷仙這些日子已說得一口頗為流利的金語,拉開嗓門吼叫起來:「宋軍來襲營啦!大家快起!」
剎那間,盔甲碰撞、兵刃互擊、咿呀怪叫,各種響動如同沸水一般在各個帳棚內喧騰開來。桑仲伏在帳下,只見那夏紫袍一躍而起——刀卻連睡覺時都還抱在懷中——掀開帳門就往外衝。
但聽得「必剝」聲響,猛然一下,四面火頭竄起,桑仲抖手就是一支袖箭,直射夏紫袍背心,同時掣出流星錘著地滾去。
夏紫袍何等功夫,竟未被這陣騷動攪亂耳目,身軀一偏閃過袖箭,不及拔刀,連著刀鞘朝下一遞,卻正封掉桑仲狠命一擊。
燕懷仙緊跟著撲向帳棚另一邊,想先擒住完顏亮,不料一撲卻撲了個空。原來完顏亮旁的不行,鬼機智倒有一點,睡夢中聽得異響連連,不問發生何事,毯子一裹,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
桑仲的算盤本欲以完顏亮為人質,縱不能逼夏紫袍交出寶刀,好歹也能稍稍遏止大隊金兵的衝殺,此刻眼見這步棋既已落空,便只得硬幹,一柄流星錘上三下四,沒頭沒腦只顧打去。夏紫袍一時之間竟被他弄得手忙腳亂,翻身跳出帳外。
只見營盤四周火光燭天,馬嘶蹄震,喧天價響——卻是梁興等人摸黑殺死看守馬匹的金兵,趕散馬群,又放起火來。兩百多名金兵從夢中驚醒,只不知有多少兵馬殺到,赤足裸身,亂跑亂撞。正慌亂間,又見一名宋將躍馬橫槍,在火光中潑刺刺直搶入來,見人便挑,逢營便踹,猶若狂風掃亂雲,一陣卷殺。
夏紫袍急怒攻心,反手拔出「大夏龍雀」神刀,但聞一縷清音響徹夜空,耀目光華直入天際,恍若銀瀑反懸,星河倒掛,火光月暈盡皆失色。
桑仲只覺眼中一花,手上跟著一輕,連忙滾出丈外,垂眼看去,原來偌大一個流星錘錘頭已只剩下了半個。夏紫袍跨步上前,神刀再展,照準桑仲頭頂劈落。
卻見兩條人影左右撲來,一斧雙刀夾擊而上,正是「潑虎」李寶和「翻江豹子」張榮。
桑仲叫道:「小心那刀!」丟開流星錘,雙手齊揚,七、八枝袖箭連珠射出。
燕懷仙繞著帳棚尋了一圈,硬是不見完顏亮蹤跡,心中正自焦急,轉眼卻見夏日雷、夏夜星兄妹兩人站在帳外觀看,當即觸動靈機,三兩步竄了過去。
夏夜星才說了句:「燕五,怎麼回事?」已被燕懷仙反扭住手臂,小孩兒般提將起來。
夏日雷吃了一驚,叫道:「你幹什麼?」想要來救,燕懷仙早倒縱出去,把夏夜星高高舉起,喝道:「夏紫袍,你要女兒還是要寶刀?」
夏夜星直至此刻方知這「燕五」原來是個臥底的奸細,不禁又氣又惱,嚷嚷:「燕五,你不要臉!」心中一陣委屈,「哇」地哭了出來。
夏紫袍見女兒被擒,愈發暴怒,神刀飛砍,將桑、李、張三人迫開,兀鷹也似直撲燕懷仙而來。
燕懷仙往旁一閃,飛腳踢翻一名正欲偷襲的金兵,順手搶過刀來,橫在夏夜星的脖子上。「你再不丟刀,看我把你女兒一刀兩段!」
夏紫袍雙目盡赤,刀疤扭曲跳動,仍然步步緊逼,眼中射出瘋狂的光芒,厲吼道:
「你們這些該死的漢人!你們逼死了我老婆,現在又要殺我的女兒,你們這些該死的混帳王八蛋!」
燕懷仙見他神色猙獰,語音淒厲已極,心頭猛然一震,橫架著的刀也不由垂了下去。
只聞「嗖嗖」風響,桑仲又從背後射出幾支袖箭,夏紫袍終究心神錯亂,手腳稍慢了一點,竟被一支短箭射中右臂。夏紫袍狂吼不已,回過身來,卻又聽東首有人大喝一聲「著」,疾風飆烈,吐火施鞭,橫刺裡一顆鐵彈子早中夏紫袍握刀手腕。夏紫袍只覺奇痛鑽心,再也禁受不住,手掌一鬆,神刀鏗然落地,急伸左手撿時,一團黑影早從旁搶到,先一步抓住了刀柄。
夏紫袍反掌狠狠劈下,不料那人竟不要命,硬挺背脊挨了一記,仍然緊握神刀不放,竄出五、六丈遠,方才站定,不顧背上疼痛,先自雀躍不已,連聲大叫:「好刀!好寶刀!」正是那愛刀如命的「潑虎」李寶,左揮右斬,切豆腐一般將襲來的兩柄骨朵削作數段,打聲忽哨,當先朝營盤外闖去。
桑仲等人眼見刀已得手,那還有心戀戰,紛紛竄出營盤。燕懷仙放下夏夜星,只見她早驚得呆了,心下頓覺自己此舉實在卑鄙,不敢再抬眼覷她,只丟下句:「夏姑娘,得罪了。」翻身掠向樹林。
火光中但見岳飛縱馬從營側闖出,完顏福壽舞刀相迎,兩刃甫交,強弱立判,完顏福壽刀撒人倒,岳飛鐵槍再振,直刺他咽喉。燕懷仙不暇多想,撲身向前,一掌拍在槍桿之上,槍尖險而又險的從完顏福壽喉頭擦過,剌入地裡。
岳飛不由楞了楞。燕懷仙忙道:「這人不是壞人,休傷他性命。」跳上岳飛馬背,催他放開馬足,奔入樹林。
早有梁興、桑仲二人殿後,一陣暗器、鐵彈,射得金兵無法上前,遠遠聽得夏紫袍厲喝道:「那打鐵彈子的,葉帶刀是你什麼人?」
「太行八俠」的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當年以刀法、鐵彈、輕功三項絕技打遍大江南北,未逢敵手,是以夏紫袍一眼認出鐵彈子來歷,並不讓人覺得意外。
梁興哈哈笑道:「正是俺師父。不甘心的只管上『鷹愁峰』來討刀。」
一行人轉瞬奔出數里,見金兵未再追擊,方才稍稍緩下腳步。
老大龔楫一直眉頭深鎖,此刻方道:「五哥,你剛剛說那姓夏的名叫什麼來著?」
燕懷仙心神恍惚,夏夜星驚怒、委屈、憤恨、失望交集的眼神,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隨口便答:「夏夜星。」惹得眾人噴笑不已。
桑仲道:「我的娘,才不過幾天功夫——五郎,那女娃兒真有那麼迷人,剛才何不乾脆一把抓回來做壓寨夫人?」
燕懷仙沒好氣的道:「休再提起!剛才真是鬼迷了心竅,為了一把鳥刀,竟脅迫人家小女孩兒,我姓燕的當真枉自為人了。」說時,懊惱不已。
眾人紛紛勸慰,桑仲卻笑道:「這有什麼?兩軍交戰,兵不厭詐,那還有空講究這些婦人之仁?什麼是俠?什麼是義?嘴上說說罷了,節骨眼兒上不知權通達變,未免迂腐。」
岳飛也道:「敵人就是敵人,再無二般對待之法。」顯然對燕懷仙剛才援救完顏福壽的舉動,不甚滿意。
燕懷仙終究無法釋懷。「火哪吒」楊太惡著聲氣道:「兀那大頭,咱五哥如何,那有你在旁囉噪的份兒?仔細你的鳥嘴!」
梁興忙喝道:「老么,不得無禮!」
岳飛睜了睜細長眼睛,強自嚥下一口氣,竟不言語。
龔楫忙岔開話題:「我看那夏紫袍頗有點蹊蹺,瞧他身手應不在師父之下,他那名字尤其古怪……」
李寶笑道:「好聽得很嘛,有何古怪?」龔楫道:「你可知師父名字的由來?」梁興道:「師父從小是個孤兒,被師祖一手撫養長大,名字也是師祖取的。」
龔楫道:「咱雖無緣得見師祖,但聽師父說,師祖生平最遺憾自己一身本領,卻未能立功邊疆,橫掃夷虜,故而以詩仙李白的詩句,為師父取名。」龔楫的祖父龔原曾任兵部侍郎,肚中自然比師兄弟多了好幾卷書,只聽他朗朗吟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
李寶嚷道:「唉呀呀,師父果真入了詩了!嗯,橫行青海夜帶刀,比『流星飛龍』葉帶刀更有韻味。」又忙問:「下一句呢?」
龔楫微微一笑,道:「西屠石堡取紫袍。」
梁興等人不禁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龔楫又道:「師祖當年共收了四個徒弟,師父是老大,但其它三個是誰,卻從未聽師父提過。」
燕懷仙猛然想起那夜枯木和尚、大樹道長喚夏紫袍做「二師兄」,愈覺其中果有隱秘。
桑仲沉吟道:「說不定只是巧合而已……且說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
龔楫道:「哥舒便是唐朝大將哥舒翰。」李寶岔道:「聽說師祖最恨番人,這哥舒翰不正是個番人?卻拿詠他的詩給徒弟做名字。」
龔楫笑道:「師祖只恨生不能滅契丹,討西夏,這哥舒翰是突厥人,不相干的。」
宋代邊患頗重,北有大遼,西有西夏,故而一般武人俱有立功邊塞之念。
李寶搖頭道:「師祖若能活到今天,遼國已被金國所亡,契丹已沒得好恨了,只能去恨女真。咱們漢人哪,今天這個番,明天那個番,要恨是永遠恨不完的。」
龔楫不理他胡扯,續道:「哥舒翰於天寶年間任安西節度使,屢破吐蕃兵,控地數千里,西鄙人歌之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盡,更築兩重濠。』……」
李寶又打岔道:「這歌兒沒什道理,為何一定要夜帶刀,白天難道就不能帶刀?還好師父姓葉,不姓白……」梁輿笑罵道:「潑季三,你莫多嘴。」
龔楫道:「至於這石堡城位在青海湖東南的日月山上,三面凌空,形勢險絕,唐與吐蕃數度大戰於此,最後哥舒翰以十萬兵眾硬攻,踏屍而登,朝廷錄其功,不但將他加官進爵,甚至還把他的一個兒子也封為五品官,故曰『取紫袍』——只有五品以上的大官才有資格著紫衣。」
梁興等人聽了都暗自搖頭,只覺這哥舒翰未免太過忍心,岳飛卻歎息一聲,道:
「大丈夫生世便當如此,在邊塞上一刀一槍,搏個封妻蔭子……」
楊太立刻冷哼一聲:「你只管封你的妻,蔭你的子,做你的趙家奴才,大丈夫個屁!」
梁興喝道:「人家不過是為國盡忠的意思,你又在那邊瞎說什麼?」
楊太天不怕地不怕,就只不敢和大師兄頂撞,嘴裡咕咕嚕嚕的走到一邊去了。桑仲笑道:「封妻蔭子又有什麼不好,如今天下大亂,正是給咱們這種人混個大官做的時候,若在太平時節,咱們站在邊上涼快,人家還嫌咱們礙事呢!」
拂曉時分,已走至離平定軍不遠的地方,梁興朝馬背上的岳飛拱拱手道:「咱們還要走回頭路,就此別過。岳兄勇武絕倫,在軍中必有出頭的一天,但願你我赤心報國,早日殄滅金賊。」
岳飛竟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翻身下馬,抱拳道:「諸位身懷絕技,岳某人好生敬佩,若不嫌棄,便請與諸位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梁興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當下一齊跪倒,撮土為香,祝禱完畢,互磕了幾個響頭。岳飛時年二十四,比梁興小一歲,便也改呼梁興為「小哥」,又與桑仲等人一一敘禮,唯有「火哪吒」楊太閃過一邊,連理都不去理他。
分手之後,梁興立即數說道:「老么,那岳飛確是條好漢,你何必老給人家下不了台?」
楊太哼道:「一心想當那趙昏君的奴才,還會是什麼血性漢子?將來必定又是個欺壓百姓的混帳武官!」
餘人俱各搖頭不迭,卻也拿他沒轍兒。不多時,重又走回太行山區,折向南行。幾天來,出太行、入太行已繞了好大一個圈子,途中竟經過數天前金兵紮營之處,燕懷仙不知怎地,驀覺一股苦味翻上心頭,癡楞楞的發起呆來。
「潑虎」李寶這回再不敢誇口自己識路,卻落在最後跟著人家走,邊哼著小調兒,把「大夏龍雀」神刀擎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瞧。
燕懷仙曾為這刀出過大力,如今卻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尚嫌李寶煩人,不時開口罵他兩句。
桑仲忽道:「師父說這刀藏有寶藏,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李寶一直都還未想到這層,傻子似的怔了怔,才拍手叫道:「對呀!咱們先瞧瞧!」
「嗆啷」一聲,反手拔出寶刀,頓時光芒四射,驚得一群老鴉「撲刺刺」往天空飛去。
燕懷仙眼睛方自一花,忽覺一團陰影當頭罩下,幸虧輕功天下無雙,腳不彎,腰不扭,便生生橫移出五尺,但聞「通」地一響,一塊數百斤重的大石正砸在自己剛才立足之處。
「翻江豹子」張榮喝道:「埋伏!」人已竄到山道邊的絕壁之上。他平常最不喜歡說話,即使出聲警告同伴,用語也是能省則省。卻見另一條人影比他更快的直衝而上,半空中打個盤旋,一把將那躲在絕壁邊上的人揪了出來。
那人尖嚷道:「燕五,我跟你拼了!」雖被緊緊抓住肩膀,卻仍拳打腳踢,潑辣十足。燕懷仙當即鬆手,讓到一旁,詫道:「夏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夏夜星悶聲不吭,又抽出一柄短刀,沒命衝來,燕懷仙於心有虧,只是閃躲,見她簡直如同一頭蠻牛,一擊跟著一擊,毫不放鬆,只得翻掌將刀拍落。不料那小姑娘不甘休,兇猛無比的和身撲來,指甲、牙齒全都用上了,鬧得燕懷仙無法招架,連忙跳下山壁。
桑仲笑道:「寧見閻王,莫碰雌娘,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
燕懷仙沒好氣的道:「休要取笑,快走快走……」
往前行了幾步,卻聽一陣嚶嚶哭泣由壁頂傳下,燕懷仙又不由尋思道:「她單身一人在這山區之中,如何捱得過?」不禁擔憂起來,又轉身回到絕壁之上,只見夏夜星正趴在地下嚎啕大哭。
燕懷仙心中一陣歉疚憐惜,輕輕走到她身邊,才剛蹲下來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夏夜星卻猛個一翻身,一刀插向他胸膛。燕懷仙猝不及防,險些被她捅了個窟窿,伸手搶過刀來,怒道:「你為何老想殺我?」
夏夜星切齒道:「那天晚上你不是差點殺了我?」又待撲上前來拚命。
燕懷仙好聲好氣的說:「那天只是嚇嚇你爹罷了。他若硬不交出刀來,我也還是會把你放了的。」
夏夜星稍稍安靜了一些,翻起一雙大眼,定定的瞅著他,半晌才道:「真的麼?」
燕懷仙道:「當然是真的……」一心想把話說得委婉動聽一些,怎奈從小粗潑慣了,此刻不管再怎麼展勁兒,就是說不出一句軟話。
夏夜星卻展顏一笑,柔聲道:「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我……」臉上一紅,垂下頭去。
燕懷仙心中一陣慌亂,不知該做什麼好,忙把短刀遞還給她,邊道:「你怎麼又回到山區來了?你爹他們呢?」
夏夜星忽地抬頭,面露恐懼之色,往他背後一指,尖叫道:「小心,他們就在你後面!」
燕懷仙大驚轉身,卻那有半條人影?只覺背後一痛,刀尖已刺入肌膚,萬分緊急之下,連忙順勢朝前仆倒,背心仍被挑開了一道四、五寸長的口子,鮮血直冒。夏夜星一擊未成,跟進又是一刀,燕懷仙卻已翻過身來,一腳將刀踢飛,鯉魚打挺直立起身,反手一掌,打得夏夜星在地上滾了兩滾。
夏夜星嘶嚷道:「你殺了我好了,你不殺我,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燕懷仙伸手摸了摸背心,雖然疼痛難當,但也無什大礙,不禁又心軟下來,暗忖:
「她在金邦待得久了,野性難馴,須怪她不得。」踏前兩步,一把將她揪翻,使勁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夏夜星卻未防著這著,又驚又怒,雙手不斷搥地,大叫:「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燕懷仙罵道:「我就是不殺你,我就是要把你打得乖乖的,像個漢人姑娘!」夏夜星哭嚷道:「我不要!我不要!你放狗屁!」
燕懷仙手下愈發用勁,又打了數十下,夏夜星漸無聲息,趴在地下動也不動,竟似死去了一般。
燕懷仙罵道:「你以為你裝死,我就不打了麼?」嘴上硬梆梆,心中卻早忐忑不已:
「莫非打出毛病來了?」伏下身子,望了望她埋在地下的側臉,果然跟具屍體差不多。
燕懷仙不由大為恐慌,猛搖她肩膀,急叫道:「夏姑娘,夏姑娘,你還好麼?」
夏夜星驀地翻轉過臉,叫道:「被你打成這個樣子,還好得了嗎?」見把燕懷仙嚇了一跳,竟「噗哧」一笑出聲來,臉上淚痕猶未干去。
燕懷仙眼見她又哭又笑,自己也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一把將她扯起。「金邦好漢難道都愛倒在地下裝死?」
夏夜星忽又板起臉孔,摔開他手掌,扭頭就走。
燕懷仙終究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喚道:「夏姑娘,咱們送你出了太行山區再說。荒山野嶺,晚上豺狼虎豹出沒無常……」
夏夜星冷哼一聲。「豺狼虎豹都比你好得多!」卻仍停下腳步,垂著頭,似有無限委屈。
燕懷仙暗暗歎氣,又不敢上前拉她,直如木雕泥俑,僵立當場。卻聽「九頭鳥」桑仲在身後笑道:「那位小姑娘,這燕五郎確實會吃人,不過咱們另外七個卻都是吃素的,聞到人肉就怕,你只管放心。」
夏夜星又「哧」地笑起來,回頭看了桑仲一眼,道:「我才不怕你們呢!」逕自跟隨桑仲走下絕壁,反弄得燕懷仙一楞一楞的跟在後面。只見她下至山道,竟不畏懼認生,一一問明梁興等人的姓名,便也「小哥」、「三哥」、「麼哥」的叫得滿口轉,只就是不理燕懷仙一人。
燕懷仙暗自尋思:「小丫頭片子又百什麼鬼主意?」
卻聽夏夜星與其它幾人有說有笑,好像幾十年前就已熟識一般,一忽兒道:「二哥,人家為什麼叫你『九頭鳥』,你把另外八顆頭藏到那裡去了?」一忽兒道:「麼哥,你那把刀好快,也是潑李三打的吧?」一忽兒又道:「四哥,你怎麼都不講話?」
「太行八俠」原都是些粗魯漢子,此刻卻禁不住笑語相迎,一夥人嘻嘻哈哈的好不熱鬧,獨將燕懷仙冷落在一邊。
夏夜星道:「小哥,你們的本領都那麼高強,改天教我幾手好不好?」梁興皺皺眉「女孩兒家學什麼武藝?」夏夜星道:「不學武藝,那要學什麼?」
梁興道:「覓個如意郎君嫁了,就是一輩子了,有啥個好學的?」夏夜星嘟著嘴道:
「我才不要!我不但要學得一身武藝,將來還要帶兵打仗,那才痛快呢!」
梁興失笑道:「胡說,小姑娘家莫轉這些腦筋……」
桑仲卻道:「夏姑娘人小心不小,只不知你將來帶兵卻要打那一邊?」
夏夜星轉轉眼珠子,笑道:「當然是那邊對我好,我就幫那邊,總不會去幫對我不好的人吧?」
桑仲拍手道:「小丫頭,真有你的,真合咱桑老二的脾胃!」
梁興本想出言教訓幾句,但見她一派天真爛漫,卻也不好責怪於她,只淡淡說了句:
「人生在世,總要雙腳站得穩。東顛一下、西歪一下的都不是好漢。」
夏夜星吐吐舌頭,和桑仲互做了個鬼臉,卻又道:「拿刀架著人家脖子搶東西的,當然更不是好漢嘍!」
燕懷仙知她不肯諒解那夜之事,自心更無法坦然,卻又懶得再向她多作解釋,一路行來,一直都悶悶的落在大夥兒後面。這日來到「鷹愁峰」下,梁興、桑仲偷偷與他商議,究竟該將夏夜星如何處置。
燕懷仙聳了聳肩膀道:「又不知她爹到那兒去了,又不能送她回金邦,我看只有在我們那兒暫住一些時日再說。」
梁興、桑仲也想不出更好的計較,本還以為小姑娘會有所猶豫,誰知她竟滿口答應,彷彿還很高興似的。燕懷仙隱約猜著她心裡的想法,卻只覺得好笑:「大概是想乘虛偷回那刀吧?怎曉得這刀一到師父手裡,連大羅金仙都別想偷得回去!」
但聞夏夜星向桑仲悄聲問道:「葉伯伯的人怎麼樣?」
桑仲笑道:「唉,你這個丫頭真是孤陋寡聞,『流星飛龍』的名頭在中原江湖道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隨便遇上什麼人,只要先說一個『流』,就好像鈴鐺先響了一下,把對方嚇得一怔;再說到『星』時,就好比銅鑼一聲響,震得對方目瞪口呆;再說到『飛』呀,更好似戰鼓一敲,非敲得對方跳起來不可……」
夏夜星笑得前仰後合,喘氣道:「最後一個『龍』字出口,對方恐怕都要變成聾子啦!」
桑仲點頭道:「不錯不錯,就是這樣,小丫頭還真有點悟性。」
夏夜星偏頭想了想,似有無限神往,歎口氣道:「葉伯伯武藝高強,使得大家都敬重他,有朝一日我若也能跟他一樣,可不知有多好?」
梁興道:「你這麼想卻差了。師父受人敬重,乃是因為他為人正直,生平最重『忠義』二字,根本無關武功高強與否。」
夏夜星又一吐舌頭,不敢吭氣兒了。
一行人登上山峰,來到平日居住、練功之處,夏夜星舉眼看時,竟只是一座寸草不生的山坳子裡亂挖了幾個土窯洞罷了。一名四十開外,身體略胖的中年漢子,大開著雙腳,站立在山坳中央。
「太行八俠」一齊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頭,「潑虎」李寶當即奉上寶刀,那人卻不仔細瞧刀,先望了望夏夜星,道:「這是何人?」
夏夜星知他便是「流星飛龍」葉帶刀,忙上前兩步,笑道:「葉伯伯,我明夏夜星,給您老人家磕頭啦!」當真跪倒在地,咕咕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
葉帶刀呵呵大笑。「好孩子!好孩子!小心點,別把頭磕破了!」
夏夜星站起身來,又道:「頭磕過了,您老人家可要教我功夫喔!」
葉帶刀楞了楞,笑罵道:「小丫頭胡說些什麼?功夫若這麼好練,咱們也不用經年窩在這個爛山坳子裡了。」夏夜星挺挺胸脯道:「我才不怕吃苦呢!我從小住在黑龍江邊,什麼苦沒吃過?你們這兒還算是不錯的哩!」
葉帶刀又是一楞。梁興便將此次奪刀始末,以及夏夜星的來歷說了一遍。龔楫卻在一旁留心觀察師父神色,見他聽到「夏紫袍」時臉上毫無表情,不由心忖:「倒是我料錯了,只可惜了『夜帶刀』、『取紫袍』這一對絕配兒。」
葉帶刀生氣道:「我早知大樹、枯木兩個不是好東西,卻萬萬想不到他倆竟敢騙我說這刀藏有什麼寶藏。下回被我碰見,狗腿先打斷兩條再說!」
夏夜星道:「葉伯伯也太好心了一點,他們兩個人四條狗腿,統統都打斷才快意呢!」
葉帶刀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摸摸她腦袋,似是非常喜歡這小姑娘,轉又歎口氣道:
「我這輩子就吃虧在太實心眼兒了,人家隨便一句話就騙得我團團轉。如今這八個徒弟也都跟我差不多……」
夏夜星看了燕懷仙一眼,大哼一聲道:「只怕未必!」逗得葉帶刀樂不可支,笑道:
「小丫頭,你真要學功夫?我本不收女徒弟,但你這娃兒有趣得緊,我倒正好有一門功夫可以傳給你。」
夏夜星歡呼一聲,忙又叩首不迭。
梁興等人本還在為無端帶了個小姑娘回來,怕惹師父生氣,不料師父竟和她如此投緣,反把他們全搞得傻住了,俱各搔頭不已。
桑仲尋思道:「咱們這山窩子十幾年來陽氣太重,有這小丫頭調和調和倒也不錯。」
卻見葉帶刀面色一整,道:「不過,須知你師祖當年最重華夷之防,我也最痛恨番人,你從小生長在番邦,難免帶有番人習性,這卻須得好好改過。否則我葉某人一生『忠義』為先,豈可將武功傳給一個華夷不分的徒弟?」
夏夜星垂首低聲道:「弟子一定改過,做個乖乖的漢人姑娘。」
葉帶刀面露嘉許之色,點點頭道:「當年你師祖傳給我一門功夫,名喚『寒月神功』,顧名思義,本就適合陰人修練,所以找從未教給我這八個夯漢徒兒半句口訣。可喜你名字正叫做『夜星』,寒月夜星當更相得益彰。」
桑仲搖頭笑道:「師父,今日方知你不但偏心,而且藏私,領教了!領教了!」
葉帶刀啐道:「桑老二,我總有一天要撕爛你那張鳥嘴!」把頭一擺,喝道:「趕快去給我騰出一個窯洞來,你九師妹要住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