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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雲中岳

    在章家莊的路口走了兩圈,再在莊左的高粱地現身了兩次,章家莊便緊張得莊丁上了莊牆,弓手結隊防守,閉上了莊門如臨大敵。

    雷吏目並沒在章家莊坐鎮,留下百餘名丁勇守候,自己帶了一些心腹,到城北去找派出跟蹤黃自然的眼線,來不及趕回來。

    莊中只有莊主和一些親信,重要的心腹都不在。那些心腹一去即不再回來,黃自然的出現,已經明白表示。派出去的心腹可能已遭到不幸,不可能回來了。

    心腹們不在,沒有勇氣派人出莊追逐黃自然。唯一可做的事是死守,等候黃自然進來—決。

    人多勢眾,黃自然大白天是不會闖來的。每個人都心中有數,夜間可得人人自危了。

    沒有官府相助,黃自然絕不可能大白天公然入莊,掏出海捕公文逮捕罪犯。

    更糟的是官府反而與他為敵。官府正以執行公務不當,假公濟私陷害本地縉紳的罪名,要逮捕他驅逐出境。沒有當地的官府協助,一個外地來的捕快,想逮捕當地第一位縉紳,而這位縉紳與海捕的罪犯不是同一個人,簡直是開玩笑,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地方名流如果交通官府做得成功,幾乎可以篤定登上土皇帝寶座,如能進一步左右或控制官府,那就穩如泰山,沒有人能撼動得了他.外地來的任何壓力,也休想對他造成傷害。

    他們唯一害怕的,是那些不顧一切的亡命,一個願與汝偕亡的亡命,是什麼都不怕的。

    黃自然早知官府不可靠,但仍然利用官府以達到目的。

    在他落店時亮出的保定府捕快身份,就是由官府的管道引起騷亂的。

    再進一步,便是擺出亡命態度增加壓力,雙管齊下逼對方加緊圖謀,達到引蛇出穴目的。

    他們在莊右兩里地的一座守地者的棚屋歇息,弄來一些食物,監視著果園圍繞的章家莊,等候太陽下山,隱約可以看到一段莊牆頭,莊丁往來戒備的情形。

    沒有人外出搜索。但伏路的眼線,知道他們三個人的藏身處。監視他們的舉動,卻不敢派人出來搜捕。

    大概知道派人出來,必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找食物是兩女的事,她倆仍是老村夫老太婆裝束,但已經洗掉頭上的白粉.洗掉臉上的易容物,回復明艷照人的本來面目,更顯得不倫不類。

    黃自然大感煩惱.他無法板著臉,趕走嬉皮笑臉纏住他的兩位大姑娘,也不想因兩女的事而亂了行動大計,他的每一步計劃,都必須如期完成,以免夜長夢多,出現難以控制的情勢。

    黃自然不時向兩里外的章家莊眺望,似在觀察倩勢變化,作為夜間進莊行動的參考,也等於是保持與目標接觸,增加知彼的準備工作,知己知彼,是制勝的不二法門。

    桃花三娘子與杜綵鳳,坐在他身側的棚柱下倚柱歇息、留意他的舉動,在他臉上,找不出任何興奮沮喪的神情,似乎他對夜間入莊的行動毫不在意。

    「十幾年來,不論官方或江湖道,不論正邪黑白道朋友,提起玄武門,莫不恨之切骨又深懷恐懼,沒有人膽敢找玄武門報復討債。」桃花三娘子以祟敬的口吻說:「天知道你是怎樣挖出他們的根底的?你一個人就敢直搗黃龍,片刻間連根拔掉他們的精銳,那位門主被你用他們的三枚暗器擊斃,天道循環死在他自己的歹毒暗器下,元兇授首,你還要掃庭犁穴?」

    「我無意掃庭犁穴,我哪有閒工夫逐一清除助惡的人?那不是我該做的事,天下間這種人太多了。」他懶洋洋地說:「我的責任未了,如不掃庭犁穴,要捉的人往天涯海角一躲,我可就得跑斷腿,不知要花多少歲月去找他們了。」

    「玄武門主死了……」

    「是嗎?」

    「你認為章大爺是聖手無常?」

    「我說過嗎?」

    「你要兩個人:門主勾魂喪門聶英傑,與第一殺手聖手無常侯傑。玄武門主死了,聖手無常不在,所以你認為章大爺是聖手無常,要入莊找他。」

    「呵呵!所以我在這裡等天黑呀!斬草不除根,萌芽復又生:如果不除掉根,玄武門仍然會為禍天下。我不是主宰天下善惡的神明。問題是我的責任未了,不能為人謀而不忠,這兩個人必須在世間消失。」

    「他們集中全力在莊中等你,萬眾一心同仇敵愾,要替他們的門主報仇,你畢竟沒有三頭六臂,降不了這麼多妖魔鬼怪.多加我們兩把劍……」

    「你們兩個鬼丫頭給我聽清了:沒有你們的事。」他沉下臉大聲說:「黑夜中暗器的威力增加十倍,你們進去白送死。」

    「可是……」

    「沒有可是。」他裁斷桃花三娘子的爭辯:「你們得乖乖地在一旁看熱鬧,不許你們插手,上次溪邊的殺戮,如果我知道是你們兩個丫頭,一定把你們趕走,那混蛋一根哭喪杖,便足以把你兩人打成一團爛肉,所以不用喪門釘對付你們,你們很幸運,知道嗎?」

    「玄武門主威震天下十餘年,沒有人能在他手下倖存,我們怎敢主動找他?是他找上我們呀!」杜綵鳳替桃花三娘子辯護:「有你在身邊.我們才有勇氣面對玄武門的殺手……」

    「一定是這個小妖精作怪。」黃自然瞪了桃花三娘子一眼:「你小小年紀初出道,志比天高,禁不起她一挑二唆,就忘了你是誰,忘了自己有多少斤兩,跟著她起哄胡搞,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

    「你怎麼怪我挑唆她?」桃花三娘子跳起來抗議:「她一聽章家莊是玄武門的山門,就心驚膽跳替她的聚奎園擔心,與毒蛇猛獸為鄰,聚奎園早晚會倒霉,她比我還要急,一是為了聚奎園日後的安全,一是為了寄托終身的人要冒萬千之險……」

    「少給我胡扯。」黃自然苦笑:「不要胡鬧了,桃花三娘子,短期間開開玩笑無所謂,我們都是不在乎世俗的江湖男女,可不能拿玩笑當真。你是一個有相當了不起的江湖女光棍,聽得進逆耳忠言嗎?」

    「你……」

    桃花三娘子一怔,被他鄭重的神色楞住了。

    「你是女人,在江湖能有多少時日好混?死在江湖,那是消極的宿命論者,自嘲的自我糟蹋說法,自暴自棄的懦夫表現。」

    「我……我知道。」

    「那就好,你要和杜姑娘在江湖闖蕩?」

    「她已經有了根基,有了綽號……」

    「饒了她吧!讓她自己去闖,她老爹是有名氣的前輩杜老邪,但並非壞人,邪並不代表壞,她的女兒……」

    「你怕我帶壞她?」

    「你以為呢?你並不壞,你只是一個任性的小妖精。」

    「你……」

    桃花三娘子臉紅耳赤,舉掌要打他,卻又急急收手,窘態畢露。

    「桃花三娘子,是傳說中的桃花妖,你膽敢用來做綽號。叛逆性委實令人搖頭,你與杜姑娘不同……」

    「怎麼不同?」杜綵鳳興趣來了,挪過來坐倚在他身側笑問。

    「你爹是老邪,也是一個不在乎世俗的人。但他不是無所不為的人,不會任令女兒無所不為。你很漂亮,但生了一雙杏眼,情緒變幻,全都流露在眼裡,喜怒哀樂一看便知。你和我打交道期間,根本沒受到情感的波動,你以後的反應,是完全受到小妖精唆擺的結果。」

    「該死的!你把我當成罪魁禍首了。」桃花三娘子大為不滿,大發嬌嗔。

    「不是嗎?」黃自然惡作劇地伸手,在桃花三娘子白嫩的粉頰輕拍了兩下:『你生了一雙桃花眼,不論是心理上的情慾,或者生理的反應,皆有點天生的不同凡俗氣質。

    就算你生氣發怒,水汪汪的桃花眼仍具有三五分撫媚,所以你無往而不利,你可以任意玩弄天下的男人,杜姑娘能學你嗎?她根本沒有讓男人死心塌地的風情。你們如果走在一起,她什麼都會聽你的。日後會有什麼結果,你心中明白,是嗎?」

    「罷了,我也覺得有點負疚。」桃花三娘子幽幽一歎:「我一直就在利用她接近你,她一直就……算了!」

    「連她老爹一個老江湖,也糊糊塗塗聽你的。」

    「你……你就……算了,你這傢伙真可怕,看穿我了,你我無線,我的桃花眼對你毫無魅力,做個好朋友,嫌我高攀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聖賢?但話說在前面,朋友要互相勉勵規勸,勸人為善不功人為惡,更不能助惡,不能陷朋友於不義。」

    「我知道啦!你是執法的巡捕,我哪敢為惡助惡呀?」

    「去你的。」黃自然大笑:「哈哈!鬼的巡捕,靠二兩銀子養家,什麼事情也不用幹了。」

    「果然是冒充的。」杜彩風笑說:「妙手靈官姓黃,你不會是冒充他吧?」

    「我否認了,不是嗎?你老爹杜老邪並不壞,沒有理由怕妙手靈官興師問罪,居然一聽小妖精說狼來了,就迫不及待計算我,真是豈有此理。你老爹是不是心中有鬼?作賊心虛的人。通常會先發制人的。」

    「你少冤枉好人。」杜綵鳳杏服一瞪:「我爹早已很少外出遊蕩了,懶得多管閒事,所以我才外出闖我的局面。我的成就不錯呢!」

    「呵呵!希望江湖上不要多一個邪女。」黃自然大笑:「以免搞得江湖大亂。」

    「你呢?你才搞得江湖大亂。」

    黃自然對這位老邪女兒的看法,頗為中肯。人長得美,但性情不夠含蓄,喜怒哀樂情緒上的反應是直覺的,像皮球—樣,一觸就反彈。

    這種個性的女人,想創下自己輝煌局面並不容易,所獲的幫助甚少,所結的仇敵卻很多。

    桃花三娘子卻不用,天生的命帶桃花,而且有雄厚的美貌本錢,人見人愛,由於天生的生理因素特殊.即使心中憎恨暴怒,但外表依然流露天生的妖媚,讓對方受到傷害也不會怨恨媳,她一直是人見人愛的可愛女人。

    「江湖本來就亂,多一個我這種人,雖然亂象不見得能改善,至少不會比現在更亂,我得好好歇息養精儲銳,晚上還有一場殊死鬥呢!」

    「你好好歇息,我們替你留意動靜。」

    桃花三娘子知趣地不再打擾他。

    天黑後不久,三人開始進食。

    「我們一定要跟你進去。」桃花三銀子堅決地說。

    「休想。」黃自然也堅決地拒絕:「那是我的事。不過,我倒希望你們能在場冷眼旁觀,吸取一些經驗與見識,瞭解玄武門這幾年所花的心血,所獲的成就是如何驚人。

    同時,也瞭解暗中調查玄武門根底的人,所花的心血與努力,也是空前絕後的。」

    「你是誰……」

    「你以為憑我一個人之力;就能找出玄武門的秘窟山門嗎?」

    「十餘年來,黑白正邪各方高手名宿,確也曾經努力找尋過,可是沒有一個人成功,聽你的口氣,你……」

    「不要管我的事,反正我找上他們了。」

    二更天,黃自然動身就道,並沒阻止兩女跟隨,繞了半圈便走上了一條大道。

    「咦!你是不是昏了頭,摸錯方向了?」

    杜綵鳳就不能成為善體人意的可愛女人,一看不對就出言挑剔。

    「又怎麼啦?」黃自然笑問。

    「你摸到章家莊的東面了。」

    「是呀!」

    「現在繼續向東走,豈不是南轅北轍?」

    「對呀,但該稱東西不分。」

    「你不是要到章家莊嗎?章家莊在後面呢!」

    「我說過要到章家莊嗎?」

    「咦!你……」杜綵鳳楞住了。

    「不要管他啦!杜小妹。」桃花三娘子先是一怔。然後有點醒悟,笑吟吟拉了杜綵鳳一把:「跟他走。錯不了,他葫蘆裡所賣的藥,一定很靈光。」

    「可是,他……」

    「就算他把我們帶進紫禁城,也不要大驚小怪。」桃花三娘子的話充滿信心:「他所要找的人,一定可以找得到,不管那些人在東或在西,全在他的掌裡乾坤中,你我都是凡夫俗子,怎猜得透他的玄機?」

    「可是,這裡是進州城的路呀!」杜綵鳳仍然困惑。

    「我本來就要進城呀!」黃自然接口:「放心啦!我不會把你拐進城賣掉。」

    「去你的!在章家莊守候了半天。準備殺進去捉聖手無常,而現在……」

    杜綵鳳對他的嘲弄,反應是拍了他一掌。卻沒有羞惱的成份,有了嬌嗔的女人味。

    「我現在正要去捉聖手無常,捉我非捉不可的主犯。」

    「到州城去捉?」

    「沒錯。」

    「但聖手無常在章家莊,他是章家莊的章大爺。」

    「誰說章大爺是聖手無常。」

    「哦!我該聰明地閉上嘴。」杜綵鳳總算不糊塗:「你殺掉玄武門主,自始至終,你沒多看死屍一眼,甚至不察看他成名的歹毒兵刃哭喪杖,這表示你根本不重視這個人,不介意那些死人中,有沒有玄武門主或聖手無常;也就是說,你知道他們兩人都不在屍堆中。」

    「所以我要進城呀!」黃自然說:「章家莊中,布下弓網暗器陣,人都躲在暗處,對任何走動的物體,發射鐵雨鋼流,等任何人闖進去送死。當然,玄武門不論是做殺手買賣,或者自己作案,手段非常陰毒殘忍,對付潛伏躲藏的人,有一套萬試萬靈的策略方法,把目標退出來送死,所以也預防我用非常手段對付他們。因此,他們會另作最壞的打算。」

    「躲到另一窟去?定林寺顯然是另一窟,還有一窟在城裡?」

    「對,另一窟在城裡,而且是個最安全的一窟,我是從雷吏目那些可敬的治安人員,所表露的行動中猜出來的。我在賭,穩當地賭,所以一再求證,終於獲得正確的口供,贏了這場賭注。我那些調查人員,花了幾年工夫,居然忽略了最該注意的徵候,只在章大爺身上浪費時間。我在章家莊附近,故意現身守候,用意就是逼毒蛇棄穴,作最壞打算,因為他們知道,章家莊絕對組止不了絕頂高手進出,一把火就可以把章家莊化為瓦礫場;放火也是玄武門作案的手段之一,不但可以把人趕出來,而且可以銷毀所有的罪證。」

    「厲害,黃……黃爺。」桃花三娘子挽住了他的手膀,傍著他舉步:「如果你用這種手段報復聚奎園,我下地獄也心中難安。杜小妹.我抱歉,幾乎坑了你們家。」

    「唷!你把我看成殺人放火,有仇必報的混蛋了?」

    黃自然情不自禁。挽住了桃花三娘子的纖腰,手上一緊:「杜老邪人並不壞,他下令活捉就是明證,天下間成千上萬的地方豪霸,十之八九比他狠毒百倍呢!我哪有心情扮懲惡的神祇。劍劍斬絕那些惡霸巨豪。辦得到嗎?玉皇大帝擁有百萬天兵天將也辦不到,我算老幾?」

    「嗯……你……」桃花三娘子幾乎軟倒,快要掛在他身上了:「在東河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我就感覺……感覺出……」

    「感覺出這個人好欺負,所以暗中跟在後面,千方百計要製造機會,要我做你的護花使者。」

    「你……你如果點頭……」

    桃花三娘子火熱的服體緊偎著他,在他耳畔低語。

    「你說過,你我無緣。」黃自然也低聲說:「時機不對,你我之間,仍有對立的心結難解。趕兩步,我不希望白跑一趟。」

    桃花三娘子默然,無奈地幽幽一歎。

    知州大人的官捨在州衙東面,距州學舍不遠,通常夜間有丁役守衛.夜間知州大人如果沒有外出應酬.通常會在官捨住宿。除非有重要公務需要處理,很少在官廳逗留或接見賓客。

    今晚與平常一樣,頗為宏大的官廳空蕩蕩,只有兩盞長,明燈籠,發出朦朧的幽光。

    外地來的捕快,不遵守本州的規定,在本州鬧事興風作浪,迄今為止並沒造成損害.知州大人實在不需鄭重處理,那是雷吏目該管的小事。知州大人不需到州衙坐鎮,也不需深夜在官捨的官廳指揮。官廳毫無動靜是十分正常的事。

    知州大人姓王,就任已經三年,一向太平無事頗有政績,明年任期屆滿,如果不出大紕漏,很可能連任,地方仕紳已經著手準備,向市政司衙門請求知州大人留任,發動的人以章大爺為首倡議,州民咸表支持。

    官廳與平時一樣安靜如恆,後廳卻一反往例燈火搖搖,人影依稀,後廳是知州大人的秘室,通常晝夜皆無人走動,更不可能有女性進出,女賓通常會由知州大人在內堂款待。今晚,官廳的後堂居然有女人的身影出現。

    門窗密閉,丁役一概禁止在外走動,幾個老奴僕婦,權充警衛守住各通道。

    官捨以外的市民們。是不可能知道內情的,居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城中沒有夜市,天一黑城門關閉,除非是什麼節日,不然大街小巷罕見有人行走。

    三更夜禁開始,在街上玩耍嬉戲的頑童,也被趕回自家的院子活動了,街上只有巡更的人走動,誰會留意知州大人的官捨有何動靜?

    黑影終於在三更正,像幽靈似的隱沒在官舍內。

    兩個僕婦把守在過廳的甬道口,貼柱而立隱起身形,這裡的過廳相當寬闊,作用與大戶人家的穿堂相等,前面,是幽暗的官廳,兩盞長明燈的光度不夠,很難分辨廣闊大廳的景物。

    後面,是緊閉的後廳門,沒有燈火外洩,所以也顯得黑沉沉鬼影俱無。

    兩個僕婦相當盡職,明知道今晚不可能有人光臨,暴客應該遠在城西十里外的章家莊,如果沒被殺死,才有前來入侵的可能,她倆仍然十分警覺地留意一切動靜。

    也僅是可能而已,可能兩字並無確定的意義。

    即使章家莊的人,殺不死入侵者,入侵者也不可能把章家莊搞個煙消火滅,更不可能獲得正確的消息,能及時找到此地來,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變局。

    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

    過廳中沒有多少擺設,家俱也少,顧名思義,「過」只是經過的地方而已,也是分別內外的地方,不論主客,都不宜在此停留。

    因此隱伏的人如果蟄伏不動,過廳中有人出現絕難遁形,沒有家俱掩起形跡,進入的甬道也無處隱身。

    緩緩從官廳進入甬道的黑影,無意隱起身形,背著手緩步進入過廳,從後廳門透入的隱約光芒中,緩緩而來看得一清二楚,但只能看到人的輪廓,看不到面貌,腳下輕靈冉冉而來,像從隱約光芒中逐漸幻現的幽靈。

    然後,又出現兩個朦朧的人影。

    兩僕婦蟄伏不動,無聲無息更像幽靈。

    不許任何人走動。走動的必定是入侵的人,用不著現身盤問,盡快將人擊斃是唯一的要求。

    漸來漸近,黑影似乎不知道有人隱伏,從容緩步向後廳門接近,毫無一般入侵者閃閃躲躲的舉動,簡直是就像回廳的大老爺,此地的主人,不同的是腳下太輕靈了。

    夜間暗器的威力增加十倍,確是如此,即使按武林規矩,先發聲警告,再發射暗器攻擊。黑夜中根本不可能看到暗器,如何閃避?躲在暗處偷襲,幾乎百發百中,問題是發射必須全身毫無移動,動則容易被人發現。

    如想身形毫無移動,大概只有弩筒可以辦得到。玄武門主勾魂喪門的哭喪杖,就是一具強勁的弩筒,杖內的一枚喪門釘,五丈距離內快逾雷電,可貫重甲,預先指向目標,只需按下卡栓便可發射。

    有些飛鏢聖手,可用大拇指彈出鋼鏢傷人,所以不需移動身軀,但威力有限,勁道不足。金錢鏢也可用四個手指彈出三枚,也不需移動身形或手臂,如果用食中二指單發彈射,威力比用拇指彈鏢大得多。

    兩個僕婦打扮的人,就是超等的殺手,暗殺行刺的專家,用的就是強力的弩筒,不需移助手臂或身形,動一個手指就可殺人。

    武朋友誇海口,說一個指頭就可以要人的命,確有其事,用弩筒或點穴術,一個指頭真可以致人於死。

    黑影漸來漸近,依然背著手毫無戒心。

    弩筒前端擱在左臂彎上,右手控筒手指按在卡簧上,筒極為穩定,簡口絲紋不動指向目標,指向漸來漸近的黑影。

    交叉發射,發則必中。

    可是,黑影在三丈外站住了。

    兩僕婦屏息以待,等待黑影接近兩丈的必中威力圈。黑影突然止步,她們覺得心跳突然加快,掌心有汗沁出,呈現緊張失控現象了。

    知道來人武功超絕,難免有心虛現象發生,信心與勇氣,會因對手的強弱與情勢利否而發生變化。

    黃自然在浮來山途中,一舉盡殲玄武門的精銳,已讓其他殺手膽寒,面對他的人很可能手腳發軟膽戰心驚,動起手來,武功發揮不了三成水準,信心與勇氣恐怕更低於三成。

    簡身在顫動,神意控制不了準頭。

    「我給你們逃生的機會,趕快走。」黑影說話了,似乎已經知道有人蟄伏:「如果你們對我出手,一定死。」

    兩僕婦的身軀抖動了兩下,依然蟄伏在原地。

    黑影哼了一聲,邁出一步。

    手指終於按下卡簧,筒身卻因心情緊張而顫動,筒口恰好下沉.卡簧發出輕響,五支六寸小弩矢噴射,打在方磚地上有如暴雨,火星跳躍。

    黑影一掠而過.雙手左右分張。

    兩僕婦還來不及發射最後一支弩箭,厲叫著摔飛出丈外,蜷縮在地掙扎,五官流血頭部各挨了致命一擊,活不成了。

    梅花弩可以發射兩次,第一次五支,第二次是中間的一支,極為陰毒可怕。

    厲叫聲在過廳中迴響,淒厲刺耳懾人心魄。

    火光一閃,甬道兩側的桃花三娘子與杜彩風,點燃了從官廳取來的大照明燈籠,插在壁座上退至一旁,閃在門兩側作壁上觀。

    黃自然不許她倆插手,她們還真沒有與超絕殺手們,在夜間決死的勇氣,只好在一旁作壁上觀,除非殺手找上她們,她們不打算冒險參與搏殺。

    黃自然拔劍在手,冷然相候。

    終於,後廳門打開了。

    厲叫聲中止,兩個僕婦的身軀寂然不動了。

    出來了十二個男女,將四盞大型照明燈籠,插在門側壁座上,過廳有六盞燈籠大放光明。

    氣氛一緊,似乎廳中的氣溫正在急降。

    為合的人穿了團花綢便袍,人才一表,半百年紀龍馬精神,鷹目中炯炯發出幽光,挾了一根哭喪杖,與白天那位衛師爺所使用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腰帶上插了一把寶光四射嵌珠鑲玉的長劍。

    巡檢郭威與捕頭裴吉,站在右外側,可知地位在十二人中,算是最低的。

    雷吏目不在.可能留在章家莊。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首的人厲聲問。

    黃自然逐一審視十二名男女,眼神也極為陰森凌厲。

    「我叫黃自然,保定府一等一級捕快。」他神目炯炯,凌厲地狠盯著這個人:「郭巡檢與裴捕頭認識我,他們應該在昨天,就向你這位知州大人稟報了,你不會要查驗我的所有證明吧?」

    桃花三娘子兩女大吃一驚,她們還不知這裡是知州大人的官捨呢!

    知州大人?這怎麼可能?

    「老天爺!」桃花三娘子倒抽一口涼氣低叫:「任何人敢到莒州來找玄武門的山門,毫無疑問將會以各種可怕罪名上法場。」

    「我要知道你的江湖身份,亮你的真名號。」

    知州大人滿口江湖話,哪像一個從五品知州大人?

    「我沒有地位,也沒有號。」他輕拂著長劍,虎目中殺機怒湧:「我要玄武門主勾魂喪門聶英傑,和天下第一殺手聖手無常侯傑。海捕公文上寫得一清二楚,死活不論。

    活的,我可以多領一百兩銀子賞金。一百兩銀子,在保定可以買二十畝地。王大人,俗話說,斷人財路,有如殺人父母;你不會斷我一百兩銀子財路吧?」

    「閣下,你要什麼我給什麼。」知州王大人居然採取低姿勢打交道:「如果你真的身在公門,我可以交你這位朋友,子女金帛我不會吝惜……」

    「免了,閣下。」他打斷對方的話:「命中有時終於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我黃自然天生窮命,多發一文錢橫財恐怕也會短壽。閣下十餘載經營,成就驚世。我想。這位知州王大人,前任在某一縣做縣令,就被你盯上了,卸任回京候補,你就取代了他。或者,在他返京途中,你取代了他。手法比當年彌勒教教主龍虎大天師更高明,他用大量劫掠來的金銀,交通武定侯郭勳,買得山西衛指揮使官職,統帶一群不能內調的衰兵殘將,對他在內地發展教務毫無幫助。而彌,卻李代桃僵……」

    「黃老兄,何必呢?」王知州的哭喪杖,有意無意地移至身前:「保定府的苦主,根本不可能指認我,我是榮任莒州知州的從五品父母官,我可以和貴府的知府,到京師打三年兩載官司……」

    「打官司你一定輸,閣下。王知州在吏部必定留有任官本籍底案,留有指模手印,即使不到本籍向他的家族調查,也可以證明你假冒的身份。當然,我不希望因此而遷延時日,所以先割斷你的手腳大筋,用驢子拖你到保定銷案,屆時你哪有精力打官司?聖手無常大概是那位章大爺了,你竟然殺盡了章家的一門老少,老天爺!你已經不是人了。」

    「我與你不共戴天!」王大人終於爆發了:「我勾魂喪門一生心血,所建的百世基業,被你毀於一旦,我要把你剁碎了餵狗……」』「去你娘的狗屁百世基業。」黃自然破口大罵:「你就活不過今夜。你這狗都不吃的喪心病狂王八蛋,你以為我真會把你活著帶到保定銷案?我的唯一且的是殺死你,在何處殺你無關宏旨。你是一代凶梟,橫行天下十餘載威震江湖,滿手血腥殺人如麻,應該有勇氣和我公平地生死決鬥。來吧!我等你。」

    哭喪杖微動,殺氣湧騰。

    「我和你賭命。」黃自然拉開馬步揚劍:「我左手有一支梅花弩筒所發的小弩箭,我賭你輸,我一定可以在你射出杖中喪門釘的前千分之一忽內,斃了你這人性已失的狗雜種,升杖!狗東西!」

    大踏步出來一位大鬍子中年人,雙手下垂微彎.大牛眼佈滿紅絲,不住輕輕舒張抓合的十個手指,粗糙有勁像是大鐵爪。

    「你算什麼東西?」大鬍子傲然地說:「一個小小的官府鷹犬,也配與咱們的門主挑戰?我要殺死你,說一不二。」

    「我這種小人物,正是罪犯的剋星,任何罪犯,除了當今皇家的龍子龍孫之外,犯在我手中,一律逮捕或格殺。」黃自然更是威風八面,聲如洪鐘理直氣壯;「我不認識你,也不清楚你所犯的底案,無權把你當成罪犯。但你如果幫助罪犯,罪與兇犯相等,我說得夠明白嗎?你還有機會全身而退。」

    他這些話白說了,根本不可能收到嚇散爪牙的效果。

    「我該一開始就把你驅逐出境的。」郭巡檢也出來了,後悔的神情表露無遺:「一步錯,葬送了許多弟兄,我好後悔,但還不算遲。」

    「你知法犯法,後悔嫌遲。」他冷笑:「知道錯誤,還要繼續錯到底,你實在很愚蠢。」

    「黃老兄,到底是誰出賣了本門?」捕頭裴吉往郭巡檢身邊一站:「本門的弟兄,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但我懷疑,其中一定有臥底的奸細,地位不低,所以知道門主的底細,告訴我;我感謝你。」

    「如果我指證是你,如何?」他不屑地撇撇噶:「你這些話真不上道.怎麼配做一個八面玲瓏的捕頭?沒錯,就是你供給在下有關貴門的消息。」

    共出來了三男兩女,打旗的先上。

    就算十二個人一起上,都是應該的,這不是意氣之爭,不是名利之爭,不是英雄之爭,而是生死存亡的決戰,誰的人手少實力差,誰就注定了是輸家。

    「我們一定要殺死你。」大鬍子一字一吐:「一定。」

    「彼此彼此。」他也一字一吐:「你們必須死。」

    「你為了什麼?」

    「為了要殺死你們。」

    「你死吧!」

    後面聶門主左右的兩個人,飛躍而起沉聲暴叱。

    半空中,兩具梅花弩筒驟發,十箭匯聚凌空噴落,人向下縱落時,最後兩支弩箭也望影激射。

    同一瞬間,郭巡檢五男女,也同時挫馬雙手齊揮,鏢、刀、針、刺有如飛蝗。

    同一剎那,黃自然的身形疾進,高不及三尺,疾進兩丈乍隱乍現。

    如果正常的人.閃避暗器應該向左右移動,時間充裕也會後退,暗器的勁道不能及遠。

    他不向左右閃避.也不後退,大膽地向前進,身形盡量挫低,右側向教以減少受擊面積,進的速度有如幻化,一隱一現目力難及。

    十支從上面向下射的弩箭掠頂而過,後兩支也向左右分射而落空。

    五男女作夢也沒料到他不閃而衝進,暗器皆以他可能躲閃的兩側發射,以中心為目標的暗器不多,連續發射皆準頭計算錯誤。

    他右側向敵,劍湧起重重波浪,風動雷鳴光華漫天,一陣暴響火星飛濺中,他幻現在五男女身前伸手可及,劍氣一進,光華暴張。

    暗器在他的劍尖進爆、崩裂、飛散,似乎已不具劍形,而是一重重眩目的光華在閃爍。

    光華猛然滑退,恰好接住縱落的兩個人。

    「殺!」

    喝聲似沉雷。

    暴亂發生得快,結束也快,這一進一退的瞬間,暴亂便結束了。

    他幻現在原地,長身恢復原狀,劍隱作龍吟,劍身沾血猩紅刺目。

    其他的人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慘烈的瞬間接觸已經結束了,連聶門主也沒料到結束得那麼快,還以為七個人同時上下攻擊,贏定了這猝發的雷霆攻擊,因此並沒有策應攻擊的打算。

    縱落的兩個人,反而先倒地,小腹被劍貫穿.脊骨也斷了.砰然摔落抱腹狂號。

    郭巡查五男女接著連續摔倒,反而沒有慘叫聲發出,三個咽喉中劍.兩個心坎被洞穿剖開了心房,劍劍致命。又快又狠又準,出劍的技巧匪夷所思。

    聶門主五個人魂魄歸穴,驚得張口結舌。

    後面閃在門旁觀戰的兩女,感到渾身寒慄不住發抖,就這麼一眨眼間,他竟然從滿天鐵雨鋼流中強行楔入,劍斃七名超絕的殺手。這怎麼可能?太可怕了。她們有見到鬼魅的感覺。

    假使黃自然殺入聚奎園,那會是何種光景?杜綵鳳不寒而慄,感到雙腿發軟。

    「這……這是什麼劍……術……」

    一名中年女人駭然驚呼。

    黃自然輕拂著血跡斑斑的長劍,神光炯炯的虎目冷然狠瞪著聶門主,意思是說:該你了。

    他的左手微揚,食中兩指的尖端,出現一點寒星,那是梅花弩筒所使用的的弩箭。

    血腥味好濃好濃,死亡的陰影似乎從四面八方湧起。

    「你不是保定府的捕快。」聶門主咬牙切齒厲叫:「你到底是誰?」

    「這並不重要。」

    黃自然冷森森的嗓音帶有鬼氣。

    哭喪杖正徐徐上升,將升至發射定位。

    「我認為重要。」聶門主說:「我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旦夕之間。摧毀了我十餘年心血,計劃得天衣無縫,堅牢無比的長遠基業。」

    「你已知道我叫黃自然。」

    「你是妙手靈官嗎?」

    「不是.他是我的前輩,在下不敢掠美,不必把賬算在他頭上。」

    「你是保定三個苦主的什麼人?」

    「我不認識他們。」

    「那你為何與我玄武門作對?」

    「因為你們該死。」

    「不是理由。」聶門主厲叫:「世間比我勾魂喪門更殘毒的人多的是,比我玄武門更狠酷的組合也不少,除非玄武門曾經荼毒過你的親朋,不然你沒有理由連根掘除我玄武門的基業,你……」

    「我只知道你該死。簡單明瞭。」他也聲如雷震:「你玄武門能為利而殺人,我也是為了已百兩銀子而剷除你們,這理由充分嗎?」

    「你不要侮辱我。」

    「我為何要侮辱你?」

    「我玄武門只值一百兩銀於?」

    「對,只值一百兩銀子,不能再多,保定府很窮,只能出一百兩銀子要你的命,這已是官方緝捕要犯,最高的賞格了。」

    「你……」

    「狗東西!你要在這裡和我耍嘴皮子要到天亮嗎?等全城的百姓救你?」

    「王八蛋!本門主可以給你一百萬……」

    「去你娘的混帳!你怎能說這種話?」黃自然聲震屋瓦:「你看,這些屍體都是你的心腹弟兄。替你賺無數血腥錢的忠實爪牙,他們為你而死,你居然想用金銀賄賂我饒你的命?你怎麼對得起他們?你簡直無恥,對!這才像話……」

    哭喪杖口,終於噴出致命的光芒。

    同一瞬間。

    黃自然的左手也抬起了,他的身形,離開原地右移一尺。

    利器磨擦聲傳出。喪門釘貼他的左脅皮護腰擦過,劃出一條列縫,從甬道飛出官廳去了。

    梅花弩箭,貫入聶門主的眉心,深入顱骨四寸,勁道駭人聽聞。

    一聲長嘯,黃自然閃電似的衝進,劍起處山崩海立,貫入四個殺手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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