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無情刀客有情天

正文 搜 殺 令 文 / 雲中岳

    范永昌踏出龍江酒樓,他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了。

    對面街角,一位青衣人正轉過身來,那雙三角眼令人一看就渾身不自在,相距不近,但他仍可感覺出那人的陰森氣息,像潮水般向他撲來,有濃依的寒意壓上他的心頭。

    已經是二更天,街上行人漸稀。龍江關沒有夜禁,但畢竟沒有南京城內繁榮,這時街上已經沒有幾個閒蕩的人。

    他在思量,要不要到相好的小桃姐家中走走?他應該多給對方一些準備時間,讓對方及時採取行動。

    看情勢,好像對方已經發動了,因為他已經發覺,自己的兩個保鏢並未下樓,一定是被對方的人截住了。他的那兩個秘密保鏢,其實並不算秘密,在龍江關混的地棍,誰不知道他擁有一群效忠於他的亡命之徒?

    他抬頭看看天色,天空陰雲密佈,暗沉沉風雨欲來,江風吹在身上微帶涼意。他在想:

    我能控制得住情勢嗎?

    他決定了正確的行動,往小桃家中走走。到小桃家必須繞過南銜,折入北城巷,那一帶小巷極少開燈,黑沉沉最適合懷有陰謀的人展開行動。

    繞過南街,他習慣地回頭察看。果然不錯,兩個保鏢並未跟來。為了做一筆大買賣,保鏢吃吃苦頭是應該的。

    他必須裝出慌亂的表情,以免引起對方生疑,發現保鏢失蹤,怎能不驚慌?妙極了,那三角眼的傢伙跟來了。

    可是,他卻真的發慌了,對方如果突下殺手……

    對即將到來的凶險變化,令他深感不安,可是,這種情勢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挨幾下重的,斷了胳膊少條腿不算大事,怕只怕挨一下就死翹翹,那才冤哉枉也,那些傢伙手腳不知輕重,殺人如屠狗,下重手太平常了,想起來真有點毛骨悚然,這件事真不是人幹的。

    心中一緊,他腳下加快,進入了小巷。

    意識中,他變成了一條小魚,兩條嗜血的巨鯊,正向他慢慢游近,血盆大口正無情地向他張開。

    「繼續走。」陰森的語音響自耳後:「免生意外。」

    「你老兄的兩個保鏢喝醉了。」另一條巨鯊語音更冷:「現在,請帶咱們去見貴會南京地區主事人,真名號好像叫笑面無常汪雲飛。對外就不知是何稱呼了,沒錯嗎?」

    「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心中一寬,總算沒挨揍:「在下拚命三郎范永昌,在龍江關只有小小的局面,南京藏龍臥虎,我范永昌算老幾?諸位是否找錯了人?」

    「不要說找錯人,殺錯人也是小事一件。」第一個提警告的人凶狠地說:「你老兄最好希望咱們沒有找錯人。」

    「咱們是善意而來的。」第二個人說:「范老兄,不要不識好歹。貴會是江南這一行中的第一把手,咱們能找到你,可知咱們也不是外行。嘿嘿!你老兄如果不肯合作,後果將極為嚴重,這一面你老兄應該不要人提醒你。」

    「諸位是……」

    「京師來的,夠了嗎?」說的是京腔官話:「點將錄的執行人,范老兄,你最好知道得少一點,最好不知道。」

    范永昌並不感到意外,但卻不得不裝出吃驚的表情,打了一個冷戰,渾身似在發抖。

    江湖朋友如果不知道點將錄,就證明他見聞有限。

    三年前夏五月,白蓮教教主徐鴻儒聯合聞香教與棒錘會,在山東舉事造反,於梁山泊寄家口聚兵發難,手下賊首一百零八將,號稱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殺星。可惜聞香教和棒錘會來不及趕到聚會,四個月後徐鴻儒兵敗滕城被俘,磔死京師。

    而現在,國賊魏忠賢亂政,廟堂中忠臣烈士被屠殺幾盡,把大明皇朝搞得烈火焚天人死財盡。魏奸的忠實爪牙兼乾兒子工部右侍郎崔呈秀,替魏奸列了四冊名單。

    第一冊稱天鑒錄,列東林黨首要,第一名是大學士葉向高。

    第二冊稱天鑒錄副冊,列的是東林黨次要人員。

    第三冊稱同志錄,列名的是魏奸的忠實朋黨走狗。

    第四冊稱點將錄,共一百零八人,沿用徐鴻儒的賊首綽號,稱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殺星。這些人,都是魏奸必欲殺之而甘心的忠臣名流大儒。第一名是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時雨葉向高、浪子錢謙益、聖手書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鄭曼、霹靂火惠世揚、大刀楊漣、智多星繆昌期……

    地殺星第一名是神機軍師顧大章、旱地忽律游大任、鼓上蚤汪文言……

    這一百零八將中,目下已誅殺大半了,被株連而死的人成千上萬。逃亡的人,正由專人按名捕拿,有些解赴京師,有些就地屠殺。廠、衛的緹騎遍天下,被擒捉押赴京師的犯人絡繹於途,天下洶洶,大明皇朝氣數將盡。

    范永昌快崩潰了,裝得真像;他就要做這筆買賣。

    這些所謂「緹騎」的人,代表了皇帝老爺,可以隨意調動皇親國戚,可以將各地的大小官吏打入十八層地獄,可以任意殺人,可以任意抄任何人的家……

    「好吧,在下帶你們去見汪爺。」范永昌戰慄著說:「你們找咱們黑龍會的麻煩,得不到多少好處的。」

    「到時候再說吧,范老兄。」右後方的人說:「目下首要的事是你老兄誠意的合作。」

    范永昌帶著六個人,偷越城關抄小徑連夜北行,到達上元門進入幕府山區,疾趨山谷間的一座大莊院。

    任何一座莊院都養有狗,這座莊院也不例外,狂亂的犬吠聲,吸引了打更人的注意。

    已經是四更正,全莊二十餘棟房屋黑沉沉。

    范永昌在兩里外便用燈籠打出了閃光信號,因此沿途不見有人出面盤問。

    在高大的莊門樓前,范永昌在門上叩了七下。片刻,沉重的莊門拉開了,一個黑影當門而立。

    「范兄,這些是什麼人?」黑影低聲問。

    「張兄,請不要問。」范永昌語氣極不穩定:「請將信號傳入,有重要人物須面見汪爺。」

    「唔!范兄,你是否被劫持了?」張兄沉聲問。

    「沒有沒有。」范永昌急急否認:「請……」

    「范兄,你應該知道規矩。」張兄聲色俱厲:「兄弟重責在身,如果不弄清楚……」

    「閣下。」范永昌身後的人大聲說:「你通知吧,京師十三太保的千手靈官黃承先來向他問好。」

    張兄吃了一驚,有點不知所措。

    京師有專門捉人殺人的十三位高手,稱十三太保名震天下。十三個人中,六個是魏奸的狗爪子,三個是錦衣衛的世襲百戶,兩個屬五城兵馬司,兩個是魏奸的宮中姘頭,奉聖夫人客氏的保鏢。而十三個劊子手暗中皆受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指揮。魏奸的忠實虎倀,出主意公然謀殺張皇后、餓死裕妃、吊死胡貴人與選侍趙氏的人,就是這位田爾耕。

    「諸位請稍候,對不起。」張兄惶然後退:「在下這就把信號傳進去。」

    千手靈官拍拍范永昌的肩膀,把范永昌嚇了一大跳。

    「南京十大名人之一的汪財神,竟然是名震武林的笑面無常汪雲飛,貴會重要人物掩護身份的辦法委實高明。」千手靈官和氣地說:「難怪咱們的人花了一個月工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僅查出你老兄一些底細,誰又肯花工夫在名人仕紳身上浪費工夫去查呀?佩服佩服。」

    「能把在下的一些底細查出,已經很了不起了。」范永昌苦苦笑:「而諸位卻遠在京師……」

    「你錯了,范兄。」千手靈官語氣極為自負:「在下雖然遠在京師。但天下各地所發生的大事,皆難逃在下的耳目。在南京方面,你知道咱們有多少人活動嗎?」

    「大概知道一些。」范永昌說:「好像南京的錦衣衛,與京師的錦衣衛並不怎麼合作呢。黃爺好像不在衛廠,聽說在是崔御史門下得意。」

    崔呈秀是魏奸的乾兒子,目下的官位已升至御史。這惡賊年紀比魏奸還大兩三歲,在公開場合也毫不臉紅地稱魏奸為父,天下人莫不恥之。范永昌的話,可能帶有諷刺成份。

    「你們的消息也靈通得令人吃驚。」千手靈官語氣有點僵硬:「黑龍會名不虛傳。剛才你說找貴會的麻煩得不到多少好處,確是實情。所以,在下希望這次與貴長上會談,能得到完滿的結果,不然,嘿嘿!彼此都有所個便,情勢可能壞得不堪收拾。」

    范永昌聽得出威脅的弦外之音,真感到有點脊樑發冷。他在心中向老天爺祝禱,希望不要發生不堪收拾的惡劣情勢,如果這步棋走錯了,很可能玩火自焚呢。

    莊院像一座小城堡,四周的堡牆就有一丈八尺高,小股賊匪想攻進莊內真不容易。南京十大富豪之一的汪全福汪七爺,擁有大莊院乃是合情理的事。目下雖則莊門大開,這批來自京師的大人物,也不敢強行往裡闖,乖乖捺下性子在莊門外等候,直至張兄重新出現相請,方敢入莊。

    不久,大廳燈光明亮,中門大開,汪財神汪七爺僅帶了兩位健僕打扮的人迎客,偌大的華麗大廳,人太少顯得大而無當。

    主人肅客入座,僕人獻上香茗,臉團團和藹可親、年約半百的汪七爺向范永昌揮手示意。

    「永昌,你回去好了。」汪七爺笑吟吟地說:「天沒亮就走,你只有一個更次把一些瑣事交代,走吧。」

    范永昌欠身應喏一聲,順從地行禮退出廳走了。

    「兄弟汪雲飛。」汪七爺的笑在南京是頗為罕見的,但今晚卻一直在笑,可能是因為對方已經知道笑面無常的底細,用不著再裝出大富豪滿臉債主像了:「諸位夤夜光臨,汪某不勝榮幸。」

    「好說好說,來得魯莽,汪兄海涵。」千手靈官客氣地說:「事非得已,汪兄休怪。」

    「黃兄的幾位朋友,汪某似乎並不陌生……」

    「汪兄的確並不陌生。」千手靈官笑笑:「在下有幸,替諸位朋友引見汪兄……」

    千手靈官來了六個人,一個文士打扮,姓周,千手靈官含糊地介紹說是周師爺。一個健僕,攜了一隻大包裹。其他三人一個比一個偉岸,一個比一個矯健。

    鬼劍左丘興,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劍術名家。

    追雲拿月蒯勇,一個專用赤手空拳殺人的黑道恐怖大豪,殺人不用兵刃,渾身刀槍不入。

    毒郎君廖智,已死了十年的百毒魔君唯一傳人,玩毒的宗師,江湖朋友聞名喪膽的可怕人物。

    千手靈官黃承先,則是名震天下的暗器名家,武林的高手名宿皆無法接近他三丈之內,在十丈外殺人有如探囊取物。他並不是有一千支手的怪物,但他可以在同一瞬間,將同時圍攻他的三二十名高手用暗器擊斃。

    笑面無常大概已經知道這些人的來歷,所以在神色間依然保持從容鎮靜,笑容依舊,但其實心中暗驚。

    引見畢,雙方少不了客套一番。

    「無事不登三寶殿。」千手靈官開門見山道出來意:「兄弟從京師未,名義上是奉崔御史差遣,其實是受倪御史倪文煥與李中官李實所托,與貴會交涉一件事。」

    「兄弟感到無限光彩。」笑面無常慨然說:「但不知何事需要兄弟效力?只要力所能逮,決不敢辭。」

    「在下先行謝過,不勝感激。」千手靈官抱拳道謝:「請問汪兄,可知道三月前貴鄰吳縣故吏部主事周順昌所發生的事故?」

    「哦!聽說過。黃兄,這件事鬧得很大,幾乎激起慘烈的民變……」

    「本來就是民變。緹騎擒解周逆官,全縣官民罷中示威,暴民攻擊使者,不但擊斃了專使,更將泊於胥門,擒解另一逆官黃尊素的緹騎專使驅散,殺使沉舟。死的使者是……」

    「是東廠的第一劍客神劍晁慶。」汪七爺笑笑接口。

    「對。主其事的人,是吳縣知縣陳文瑞,他是周順昌的門生。暗中助逆的人,是巡撫毛一鷺。動手行兇的人是死囚顏佩韋,和一個年約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人。」

    「顏佩韋已經自盡……」

    「那位年青兇手,赤手空拳奪了神劍的劍,一掌震裂了神劍的天靈蓋。這個人,倪御史和東廠的朋友們,非要把他弄到手不可。經多方打聽,已經知道他姓費,是吳縣學舍生員李生的朋友,叫費廉。事發後,李生全家失蹤,姓費的也平空消失了。」千手靈官把手一招,健僕將包裹在桌上打開,珠光寶氣耀目生花:「這是兄弟帶來的一份薄禮,請貴會幫忙,咱們要這個姓費名廉的人。」

    所謂薄禮,這一堆金珠最少也值六七千兩銀子。

    「貴會消息靈通,眼線遍天下。」鬼劍左丘興接口:「吳縣與南京算是近鄰,汪兄想必已得到不少線索。舉目江湖,能赤手空拳奪神劍晁兄的劍,決不是無名小卒,咱們要這個人,兄弟攜有東廠所發的十萬火急搜殺令。」

    「這人姓費,但名不叫廉。」笑面無常冷靜地說:「叫文裕,費文裕,是三十年前突然消失的天魔費衡的後人,以遊學書生的面目在江湖遨遊,露臉了幾次,見過他的人並沒有幾個。天魔費衡本來就是江湖凶魔,至於他的後人為何不為非作歹,令人百思莫解,所以起初在下也不相信在吳縣殺神劍的人是費文裕,直至查出他在吳縣學舍露了幾手弓馬騎射絕技,才敢肯定是他。敝會有他一份資料,足資參考,調查的人曾在蘇州目擊其人,相當可靠。」

    「哦!汪兄肯幫忙啦?」千手靈官欣然問。

    「兄弟義不容辭。」笑面無常不假思索地答,貪婪的目光不時掠過桌上那一大堆金珠,這筆買賣已是他囊中物了。

    「兄弟先行謝過。汪兄,兄弟還有條件。」

    「黃兄的意思是……」

    「咱們四個人,聽候差遣,搏殺時必須在場。」

    「呵呵!兄弟求之不得呢。」笑面無常欣然說:「諸位都是大行家,高手中的高手,兄弟無任歡迎。給兄弟十天半月工夫安排,屆時當有報命。」

    「一言為定,這期間……」

    「這期間,諸位是兄弟的貴賓。」

    「那就多謝了,呵呵……」

    賓主談得投機,相見恨晚。破曉時分,僕人返回城中客店取行囊。當天晚上,主客出現在秦淮河畔的金陵十二樓煙花水月中,似乎把收買人命的大事忘了。

    其實,大陰謀正在進行中,而且加緊進行。

    而在這段期間,京師方面,周順昌已在天牢尸諫殉難,被奸賊們拷掠得體無完膚,至死罵不絕口。原來這位膽敢向魏奸聲稱「世間不畏死男子」的好官,自被全縣官民自緹騎手中救出後,不忍故鄉被太軍蒞境荼毒,於三月二十六日悄然動身赴京就逮,與其他烈士楊漣、左光斗、熊廷弼、顧大章、汪文言、趙南星、周攀龍……一樣,死得轟轟烈烈,光照史冊。

    滿朝稍有作為的文武大臣,幾乎被殺光誅盡了。

    十八年後,流寇李闖王攻破京師,崇禎帝逃入後苑,登萬壽山(梅山)吊死在海棠樹下之前,在襟前寫下血書,依然有「然皆諸臣之誤朕也……」一句,真可說至死不悟。他卻不知,他哥哥天啟皇帝在位七年,已經把稍有用的忠臣烈士殺得雞犬不留,留下的幾乎全是禍國殃民的貪官污吏,不亡國才是怪事呢,死時居然責怪諸臣誤國。

    兩月後,寧國府。

    這裡是山區,小徑東出浙江,西面有官道通向長江的大埠蕪湖,水陸交通以蕪湖為中心。

    城北三里地,三汊河口河泊所南首的宣城客棧,旅客們紛紛落店。這是水客們的聚會處,是城外最繁榮的小鎮市。

    從蕪湖來的小客船一靠岸,便上來了七位雄偉的旅客,每人帶了一個特大號的包裹,像是前來採購土產的客商。領先那位笑容和藹的人是笑面無常汪雲飛,與人打交道,操著南京腔的官話,真像個南京棧號主人。

    碼頭上,一個猿臂鳶肩,留了大八字鬍,敞開青裰胸襟,露出滿是胸毛的壯闊胸膛,有一雙黑白分明虎目的年青潑皮,正與查船的河泊所官兵說笑聊天,嗓門大,笑聲高,頗為令人側目,他那流里流氣,不修邊幅的粗獷潑皮氣質,也令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屑。

    看到了笑面無常七個人,潑皮不動聲色,向一位官兵低聲說:「古老總,你們不查那艘客船?」

    古老總瞥了客船一眼,笑笑說:「那是沒帶貨的客船,沒有什麼好查的。」

    「嘻嘻!查奸宄呀!」

    「小文。」古老總搖頭苦笑:「好宄查不勝查,查也查不了。這年頭,民不聊生,流民逃丁遍天下,查到了又能怎樣?正好住進大牢裡吃碗平安飯,鬼才去管這些狗屁可憐事,真正的奸宄,老實說,誰也查不到。」

    「哈哈!那……養你們這些兵,只管抽貨稅揩油的?」

    「無禮!」古老總半真半假叱喝:「胡說八道。」

    「我敢給你打賭一文錢。」姓文的潑皮笑說,向笑面無常七個人的背影一指:「你們查他們的路引,一定可以查出每一張都是偽造的,不信……」

    笑面無常正要往街口走,突然轉身,笑容更深了,但眼中卻出現另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狠狠地、陰冷地盯著遠在十餘步外姓文的潑皮。

    姓丈的潑皮嚇了一跳,話被逼回腹中了。

    「你貴姓?」笑面無常笑問:「禍由口出,你知道嗎?你吃哪條路的飯?」

    「在下姓文,文風。在宛溪這條水路上,誰不知我浪裡鰍文風是條沒遮奢的好漢?」姓文的潑皮拍拍胸膛:「你是外鄉人,最好少生閒氣。」

    「很好,很好。」笑面無常點頭微笑:「你是在下在貴地所認識的第一個人,也許我會借重你的,再見。」

    浪裡鰍臉無表情,目送七人走向街口,眼看他們進了宣城客棧。

    二更天,客棧的西院一間有內間的大客房,一個人在房外把守,一個人在院子裡察看動靜。

    燈光輝煌,八仙桌四周共坐了十個人。

    一個鷹目炯炯的中年人,將桌上一些表冊一一攤開,一面加以解釋:「這是從蘇州、杭州、湖州、長興、廣德州分別抄來的戶籍,確是李姓學生全家僑籍的詳細記錄。廣德州戶籍承辦人所開出的遷涉僑籍單,遷涉地確是寧國府。可是,就此斷了線索,寧國府迄今尚未接收到李生全家的僑籍單,沿途村鎮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一家老少經過。」

    「廣德州查證了嗎?」笑面無常問。

    「他們住在東門的來福客棧,確是由一個年青書生到衙門辦理遷籍手續。八位男女,都經過查證,確是李生一家七男女與姓費的人。瞧,這就是他們八個人的圖形,各地的客棧店伙都證實了就是他們八個人。」

    「那……該到廣德州去查才是。」

    「長上。」中年人苦笑:「這裡面有問題。」

    「什麼可疑問題?」

    「按行程,他們繞道杭州,確是不合情理。如果他們想躲到寧國府來,該放舟越太湖走長興,或者在嘉興西走湖州長興出廣德,但他們卻多繞了幾百里,到了杭州再折回來,不合情理。」

    「費小輩是頭老狐狸,他走的是迷蹤步。」笑面無常冷笑:「他在引你們起疑。但是,他犯了嚴重的錯誤,沒料到真有人查他的底。所以,他一到此地便躲起來了,不辦遷入僑籍手續,等一年半載風聲過後,再出面補辦。你的人都帶來了?」

    「都帶來了,已按預定計劃分佈全城各角落。」

    「很好。加緊查,只要查出李生一家老少的藏匿處,一定可以找得到費小輩的蹤跡。

    哦!圖形夠了嗎?」

    「每個人都有一張。」

    「好,給我幾張,交給黃兄四個人收藏備用。」

    「長上不回南京了?」

    「不,這件事我要親自經手。」

    足足計議了一個更次,賓主方散去各自返房就寢。

    寧國府城是一座山城,城北十餘里的敬亭山蜿蜒南來,隱起三峰伸入城內,即所謂城內陵陽三峰。山上有一寺一觀,為本城的名勝區,附近建了不少大戶人家的樓閣亭園,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家。

    景德寺在陵陽峰,是本城最大的叢林,僧房客院甚多,有些大戶人家的子弟,常年在這裡寄住苦讀經書。元妙觀則建在西南的鰲峰上,住了三二十名修真的道侶,也建有不少客院,向借住的施主們收些香火錢度日。在這裡,信佛的人沒有信鬼神的人多,所以元妙觀的香火,事實上要比建自晉代的景德寺要旺些。

    笑面無常到達後的第三天午後,帶了兩位仁兄光臨元妙觀,找到了在觀左西望亭與道侶下棋的道玄觀主。

    道玄觀主年屆花甲,仙風道骨真有幾分神仙氣概。也許是上了年紀,很少外出走動,見了人不喜多話,天生一雙三角眼,與人應酬態度顯得懶散,愛理不理惜話如金,因此人緣並不好。

    笑面無常進入亭內,往亭欄上一靠,盯著手持白子,正全神貫注計算棋局的道玄觀主,發出一陣平和的笑聲。

    千手靈官站在對面,另一位則倚在亭口的亭柱上。

    觀主的對手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壯年老道,穿一襲相當整潔的青道袍,聽到笑聲,若無其事地瞥了笑面無常一眼,目光又回到棋局上,泰然自若毫無異樣。

    道玄觀主根本不曾抬頭,似乎不知道亭中來了人,也不曾聽到那種似乎平和,但行家一聽便知有異的笑聲,右手將一顆棋子捏來捏去,似乎全部精神都放在棋局上,對外界的驚擾無動於衷。

    白子已丟掉了半壁江山,正於左下方作困獸之鬥。作垂死的零星爭奪掙扎,難怪道玄觀主舉棋不定,不知該從何處落子。

    笑面無常發覺笑聲並未發生作用,臉一沉,笑聲突然增高了一倍。

    笑聲不再平和,簡直有點刺耳了。

    兩個老道渾如未覺,仍然無動於衷。

    笑聲又增高了,綿綿不絕勢如排山倒海,似要震破人的耳膜,直撼心脈令人腦門發炸。

    啪一聲響,道玄觀主不耐煩地將棋子往石桌上一拍,緩緩抬起頭,三角眼眨動了三兩下,向笑面無常不悅地說:「鬼哭神嚎似的,你不嫌煩人嗎?貧道寧可聽豬被殺時的嚎叫,也不願聽你那催魂奪魄的鬼哭,你明白嗎?」

    笑面無常不笑了,哼了一聲說:「在下以為你是聾子,原來不是的。」

    道玄觀上的目光,重新回到棋局上,重新拈了那顆棋子,不再理睬笑面無常。

    「在下知道閣下在元妙觀修真。」笑面無常說。

    「江湖朋友中,最少也有上千人,知道我九陰羽士在此地修真,十五年來不曾遠出雲遊。」道玄觀主冷冷地說:「你的消息,未免太不值錢了。」

    「老朋友找你幫忙,所以……」

    「幫忙做法事嗎?誰死了?」道玄觀主語利如刀。

    「如果你老朋友肯幫忙,就快有人要死了,而且死的將不止一個,而是許多許多個。」

    「作一次法事,一個法師銀子十兩。如果死得多,貧道該發財了。」道玄觀主目光仍在棋局上:「除了作法事,貧道從不幫任何人的忙;作法事如果沒有銀子,免談;九陰羽士從不施捨。」

    「在下捐五百兩香火錢,請老朋友幫幫忙。」

    「你沒聽清楚嗎?」老道的嗓音提高了:「除了作法事,其他免談。這十五年來,貧道一身輕鬆,無事無煩惱,活得很快樂寫意,骨頭老了,更不想多事,你就給貧道一座金山銀山,貧道也扛不了。沒有別的事,你請吧!別打擾貧道的棋局好不好?」

    「老朋友,這次忙你恐怕不幫是不行了。」笑面無常臉上又湧起了笑容。

    「有這麼嚴重嗎?」老道冷冷地問。

    「恐怕是的。」

    「不行。」老道堅決地表示。

    「這件事你非幫忙不可。」笑面無常地堅決地說:「你在此地十五年,城內城外百里之外,連一隻螞蟻也瞞不了你,所以在下來找你幫忙。」

    「貧道……」

    「你非答應不可。」

    「如果貧道不答應呢?」老道抬頭問,三角眼陰睛不定,神情陰森冷漠。

    「你去想好了。」笑面無常也笑得暖昧。

    「動武?」

    「大概會的。」

    「你配嗎?」

    「那兩位兄台配。」笑面無常指指兩位同伴。

    「貧道眼拙,貴友是哪座廟的神鬼?」

    「我,千手靈官黃承先。」千手靈官拍拍胸膛說。

    「我,鬼見愁郝伯陽,名不見經傳。」亭口倚在亭柱上的人冷冷地說:「道長如果有興,在下陪你玩玩。」

    老道眼神一動,隨即恢復原狀。

    「貧道知道你們是何來路了。」老道抓了一把棋子:「難怪這麼狂妄。」

    「那你是肯幫忙了?」千手靈官問。

    「抱歉,貧道十五年前,一直就是官府的死對頭。現在,對幫助投靠官府的武林敗類更沒有興趣。」

    「老道,你說話給我小心了。」千手靈官勃然變色,眼中殺機怒湧。

    「貧道說錯了嗎?」老道冷冷地問:「我九陰羽士往昔是宇內凶魔,從來就不否認貧道的凶魔身份,從來就不在乎別人的咒罵。看來,黃施主,你就沒有貧道坦率。」

    「老朋友,其實,在下所要求的事並不傷天害理。」笑面無常趕忙打圓場:「你的手面廣,向你打聽幾個人,不管成事與否,皆不會牽連到你,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外?老朋友……」

    「我九陰羽士不願做的事,任何人也威脅不了我,你們走吧,貧道……」

    「在下卻是不信。」鬼見愁大聲說:「你出外面來,在下要帶你走。」

    壯年道士哼了一聲,推子而起向鬼見愁走去。

    「施主好大的口氣。」壯年道士一面接近一面說:「貧道也是不信。」

    鬼見愁退出亭外,往空地上一站,拉開馬步拍拍手,哈哈一笑說:「既然大家都不信,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拿出證明來。哈哈!來吧,在下等著呢。」

    壯年道士緩緩邁步的身軀,突然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掠出,眨眼間便欺近了鬼見愁,哼了一聲一掌切出,如山力道就在出掌時突然迸發。

    叭一聲爆響,鬼見愁封出一掌,雙掌接實,氣流迸爆中,雙方穩不住馬步,同時踉蹌後退。

    鬼見愁多退了一步,共退了七步之多,臉色大變。

    「摧枯掌!」鬼見愁訝然輕呼:「出手便是歹毒的絕學,你不是個好東西!郝某決不饒你。」

    聲落邁步,雙掌一亮,掌心出現一圈殷紅,似乎手掌正在逐漸增大,雙目殺機怒湧。

    壯年老道看到了殷紅如血的掌心,也感覺到鬼見愁無儔氣勢的重壓,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失血,身形一挫,整個人似乎突然萎縮了,體積減少了三分之一。

    一聲怒嘯,鬼見愁疾衝而上,左掌一伸,像火紅色的鐵盾迎面壓出。

    壯年老道不敢封擋,右閃、挫體、斜進、出腿,快逾電光石火,避開正面斜踢鬼見愁的左脅。

    「噗!」鬼見愁沉左掌硬擋踢來的一腳,右掌一合一收,勾住了壯年老道的脛骨,大喝一聲,扭身便摔。

    壯年老道驚叫一聲,被摔飛兩丈外,向亭口飛去。

    道玄觀主恰好搶出,大喝一聲,架住了飛砸而來的壯年老道,消去重壓力道,扶住了他。

    「我的腳!」壯年老道吃力地站穩:「丹朱勾魂手!我的腳完了!」

    鬼見愁折向追到,大聲沉喝:「郝某勾定了你的魂。」

    道玄觀主一聲長笑,將壯年老道推開,右手一伸,有如電光一閃。

    鬼見愁來得太快,快便不易控制神意,也沒料到道玄觀主突然出手,想躲閃已力不從心,雙方都快,誰沒有準備誰倒楣。

    「嗤!」有裂帛聲傳出。

    「哎……」鬼見愁驚呼,斜退丈外,右袖自肩下開始,被抓掉了一條布帛,上臂裸露,出現了三條抓痕,小血珠立即沁出。

    同一瞬間,傳出千手靈官的沉喝:「在下要你死!打!」

    道玄觀主本能地左手一揚,人向側方仆倒,白棋子漫天散飛,向千手靈官激射而去,破空厲嘯聲動魄驚心。

    「哎呀!」剛著地的道玄觀主驚呼,右肩貫入一枚三稜青灰色五寸雙鋒釘,深抵肩骨,露在外面的三寸釘尾,映著陽光發出青灰色的光芒。

    不等老道爬起,千手靈官已出現在身旁。

    「沒有在下的解藥,你僅可支持片刻。」千手靈官獰笑著說:「如果在下要你死,你恐怕已經見閻王去了。」

    百十枚白棋子,竟沒有一枚擊中千手靈官。

    另一面,笑面無常右手扣住了壯年老道的右肩,大拇指深深扣入肩井穴。壯年老道則雙手扣住笑面無常扣肩的右手肘和脈門,右腳雖不便,但仍可站立。雙方似乎僵持不下,但笑面無常左手並未用上,可知一隻手便可應付裕如,臉上的笑容顯出十分得意。

    「你……你才是最……最高強的一個。」壯年老道絕望地說:「貧道的九……九陰真力無……無奈你何……」

    「你知道得太晚了。」笑面無掌笑意詳和:「在下要知道這一月以來,明暗間到達貴地的每個陌生人的下落,你願意合作嗎?」

    「貧道右腳已毀,活著已毫無意義……」

    「一條腿算不了什麼,活著,這才重要。一隻活的螞蟻,仍然比一頭死的獅子強,對不對?」

    「那是閣下的想法……」

    「你錯了,那是天下間每一個人的想法。老道,說不說由不了你,你該明白利害。」

    「貧道無話可說。」

    笑面無常在老道胸腹之間點了三指頭,手一鬆,老道渾身發僵仰面便倒。

    「你會說的。」笑面無常冷冷地說:「我有不少問口供的專家,鐵打的人也會乖乖招供,你也不例外。」

    鬼見愁砰一聲大震,倒了。

    千手靈官正在拔回三稜釘,道玄觀主已因毒發而陷入昏迷境界。

    「咦!郝兄……」千乎靈官向鬼見愁縱去:「你怎麼……」

    已用不著叫了,鬼見愁已停止了呼吸,右手被道玄觀主所抓處,三道抓痕已不見血跡,僅可看到灰黑的液體凝結成珠,散發出腐敗的奇異腥臭味。

    笑面無常到了,駭然說:「腐屍毒!這不是九陰羽士的絕學,他的九陰爪並不是什麼武林絕技,怎麼會造成如此可怕的傷害?臭味確是腐屍毒,九地冥魔的驚世奇學。」

    「郝兄剛才還是好好的……千手靈官毛骨悚然地說。

    「咱們走,離開再說。」

    「郝兄的屍體……」

    「兄弟的人會來善後,咱們把俘虜先帶走。」笑面無常不但不笑了,表情嚴肅中帶有幾分驚疑,舉目四顧,然後將昏迷的道玄觀主扛上肩,匆匆撤走。

    不遠處的觀門外,一名半死不活的高年老道,有意無意地轉首向亭附近眺望,似乎還不知道觀主已被不速之客劫走了。

    出大東門過風凰橋,折入北行的小徑,兩里外河邊有一戶姓匡的農戶,地勢偏僻很少有人經過。這幾天,匡家更是冷清,白天門戶緊閉不見人蹤,夜間卻不時看到窗戶有燈光洩出。反正附近沒有其他住宅,所以沒有人留意匡家有何變故。

    天黑後不久,匡家內進小內廳中點起了三盞菜油燈,天井中站著一名警衛。

    一張長凳擺在堂下,兩名大漢挾持著道玄觀主,將他跨坐在凳頭。八仙桌上,擺了不少小巧的刑具。桌下一隻小火爐炭火熊熊,兩枝烙鐵已燒得通紅。

    壁角下,倚坐著氣色極差的壯年老道,也由兩名大漢看守。

    桌旁分坐著笑面無常和千手靈官,廳兩側的排椅共坐了六個人。

    「九陰羽士,放聰明些。」笑面無常陰笑著說:「你不至於笨得讓在下這些兄弟上刑吧?在下這些弟兄笨手笨腳,上起刑來不知輕重,道長務請包涵一二。」

    「大名鼎鼎的九陰羽士被幾個江湖小輩上刑,嘖嘖!」千手靈官怪腔怪調接口:「日後傳出江湖,道長,你的臉往那兒放?」

    「貧道不會再在江湖現世了。」道玄觀主沉著地說:「你們這些人,比我九陰羽士更凶殘,更惡毒,更無人性,決不會留貧道這張活口。不管貧道是否合作,老命最終仍是不保,貧道又何必……」

    「我笑面無常一言九鼎,信譽保證。」笑面無常拍拍胸膛:「只要你合作,在下決不損害你一根汗毛。你活著,對在下構不成威脅,在下犯不著殺你滅口。」

    一名大漢上前,將幾張圖形在道玄觀主面前逐一展開,先展開第一張,彩繪著一位劍眉虎目,戴儒巾穿青儒衫的英俊青年人。

    「認識這個人嗎?」笑面無常說:「他姓費,名文裕。很可能改了裝或易了容,雖是書生打扮,卻是極為了得的武林高手。」

    「觀中共寄住了十七位大戶人家寄讀的子弟,卻沒有一個像……」道玄觀主沉著回答:

    「唔!有兩位年青的生員,但像貌……」

    「在下不在貴地大戶人家子弟身上浪費工夫。」笑面無常截斷老道的話:「貴觀與景德寺寄住的施主,在下已經全部查證過了,在下要查的,是近月內從浙江方向明暗間遷來的人。四鄉在下已派人查遍了,目下主要是著徹查城鄉,希望你誠意合作。」

    「貧道可以肯定的回答你,城鄉附近絕對沒有這個人。」

    「其他七男女呢?」

    大漢將圖逐一讓老道過目,圖出自丹青妙手,畫得栩栩如生而且傳神,每個人的圖形皆有兩個,一正一側。

    「在下要知道最近一月來在貴地落腳的男女下落。」笑面無常一面說明:「三天中,在下已經盤問過五位地頭蛇,閣下是第六個。那五個仁兄十分合作,可惜毫無頭緒,他們都沒有閣下消息靈通,閣下在地方上深得人緣,上自富豪仕紳,下至販夫走卒,皆有閣下的虔誠信徒,只要你借神鬼之口向他們探詢,他們連床第間的事也會坦白告訴你,這就是在下找你的原因所在。」

    「貧道沒見過這些人。」道玄觀主說。

    「那麼,閣下答應去查嗎?」

    「好吧!你是贏家。」老道終於屈服了:「貧道不願與你們那兩根烙鐵親近。」

    「對,道長真是聰明人。」笑面無常滿意地笑:「給你吞服一顆定時丹,制了你的氣門以防萬一,每天申牌正,在下在此地等你的消息,希望在三天之內,道長能查出結果來。」

    笑面無常擊掌三下:「來人哪!給他一顆定時丹灌下去。」

    一名大漢上前,探手入懷取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暗青色的丹丸。

    廳門悄然而開,兩個人影當門而立。

    「哈哈!定時丹有多嗎?老夫也要一顆。」語音不大,但直薄耳膜深處:「老夫正用得著。」

    眾人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倏然而起。

    一位半死不活,年已古稀的糟老頭當門而立,身前挾著一個活死人,是原來站在天井擔任警衛的人。

    千手靈官機警地跨出兩步,離開了凳椅。

    「你沒有機會發射暗器,儘管你的暗器很霸道很了得。」老人向千手靈官說:「任何厲害的暗器,也不可能貫穿人體,老夫有人保鏢,不怕你的暗器,你最好退回去。」

    「你是……」笑面無常問。

    「你該知道老夫的。」老人說:「白天你閣下就提過老夫的名號,沒忘了吧?」

    「九地冥魔陸新!」

    「對,你的記性不壞。哈哈!這附近已被腐屍毒有效地控制,想向老夫動爪子的人,有死無生。老夫與九陰羽士交情不薄,在他觀中享了三年福,你們如果毀了他,老夫豈不要滾蛋另覓居所?勞駕,把老道釋放,好來好去,老夫謝謝你們啦!」

    九地冥魔名列宇內四大妖魔之一,是武林聞名喪膽的可怕老魔頭。笑面無常白天在元妙觀不幸而料中,心中早虛,不敢不聽命放人。

    道玄觀主扶住壯年老道向門外走,在門外轉身死死地盯了眾人一眼,怨毒地說:「貧道已十五年未開殺戒,不願再沾染血腥,但如果你們再去打擾貧道的清修,貧道發誓要把你們的根掘出來,見一個殺一個。還有,本城隱有不少武功深不可測的避世高人,你們在此地橫行,早晚會沒有好結果的。記住,貧道已經警告過你們了。」

    「老道,走吧!回去還得喝幾杯呢。」九地冥魔催促:「這些小輩一個比一個狠,你說這些話嚇不倒他們的,他們早晚會埋葬了你。老一輩的人不死,年輕的一代怎能稱雄道霸?

    走!」

    「不必追了!」笑面無常制止手下追趕:「那老魔如在身後灑放腐屍毒,追的人非死不可。」

    「汪兄,你打算怎辦?」千手靈官問:「還去打九陰羽士的主意?」

    「暫時不可驚動他,咱們另找線索。」笑面無常說:「兄弟安上的暗椿已經就緒,城裡城外三教九流同時著手,我不相信找不出線索來。」

    「恐怕費小狗與李生全家,根本不在寧國。」

    「一定在。」笑面無常肯定地說:「費小狗那種瞞天過海老把戲,兄弟清楚得很,因為兄弟也曾玩過這種把戲,他是在班門弄斧。黃兄,如果你們等不及,何不回南京等候消息?」

    「兄弟信任汪兄的判斷,不必到南京去等了。」千手靈官笑笑說:「寧國這麼一點點大,以汪兄的實力,應該在短期間查得一清二楚了。」

    「那是當然。」笑面無常傲然地說。

    午後不久,河口鎮河泊所旁的小食店中,潑皮文風仍是那股潑皮像,敞開上襟,一條腿踏在另一張長凳上。桌上有幾味下酒菜,大碗盛酒,吃像頗為不雅。對面,另一位粗眉大眼的潑皮更為不雅,不但沒有坐像,也沒有站像,一條腿踏在凳上,一腿支地一肘支在桌上,一面吃一面口沫橫飛的大聲說話。

    「怪事。」潑皮含糊地說:「胡老大無緣無故失了蹤,小文,你不感到奇怪?」

    「天底下任何怪事都可能發生,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文風一口喝了半碗酒:「胡老大腿長在他身上,他愛到哪裡就到哪裡,你管得著嗎?」

    「他手下的張三李四諸親信都在找他,下江來的紅貨擱在江灣裡不見他出面,不是失蹤是什麼?」

    「也許到龍江找他的姘頭去了,女人的魅力比銀子大得多。」文風若無其事地說。

    「不止是胡老大失蹤,城南響山響潭的羅二哥,東門外濟川橋麻子鄭五麻,城北敬亭山彭老昆,好像都不聲不響平空消失了。咱們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好漢,一個接一個失蹤,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

    「呵呵!鍾三哥,你也是咱們三汊河口的有頭有臉好漢,可不要也平白無故失蹤,小弟就找不到酒友啦!」文風似笑非笑盯著鍾三哥:「小心些,三哥。」

    「我?我鍾老三算哪門子好漢?」鍾三哥苦笑:「在碼頭上跑跑腿,替財神爺向河泊所的將爺們通通關節,賺幾文黑錢,你把好漢看得這麼不值錢嗎?」

    「咱們不談這些,反正事不關己不勞心,咱們這些小人物窮地棍,殺了剔不出四兩肉,惡運輪不到咱們頭上的,因為你我都不是舉足輕重的好漢。」文風一面替對方斟酒:「哦!

    三哥,悅來老店大前天從下江來了一家人……」

    「你是說來投親的宣家母女?」鍾三哥眼中有邪邪的笑意。

    「是啊!好像她們托了孫四哥打聽消息。」

    「沒有結果,老孫花了兩天工夫,到敬亭山一帶窮找,倒貼了十幾兩腳錢,徒勞無功。」

    「他們要找的人是……」

    「不清楚,老孫事前事後口風緊得很。小文,有意思嗎?」

    「有意思?什麼意思?」文風頗感興趣地問。

    「有兩個雌兒呀!別給我裝蒜。」鍾三哥說:「投親不遇,盤纏有限,寡婦弱女,最後所走的路,不說你也該清楚。我知道你手頭寬裕,不妨在她們身上下工夫,不要說一箭雙鵰,撈上一個也夠你快活啦!聽說城裡的裘老七裘得功,已在作撒網布羅的打算。兄弟,綢繆須及早,晚一步徒呼荷荷,你是無法與裘老老七爭的,地位差得太遠了。」

    「裘老七已在昨晚失蹤。」

    「什麼?你的消息從何處得來的?」鍾三哥驚問。

    「今早傳出來的。」文風平靜地說:「我敢給你打賭一文錢,下一批失蹤的人,一定輪到有頭臉的二三流好漢了。你老哥可列入三流,你明白小弟的意思嗎?」

    「胡說八道,這……」

    「小弟是第四流的,早著呢。」文風似笑非笑舉碗邀飲:「大魚沒被捉光之前,我這條小泥鰍是安全的,怕只怕意外落在網裡,那就只好怨命啦!」

    「小文,你的話好像有玄機。」鍾三哥放下酒碗:「好像真有什麼禍事要發生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文風擺出天掉下來也無所謂的氣概:「今天有酒今天醉,禍事不禍事去他娘!喝啦!喝夠了晚上得上路,那批紅貨約好了嗎?」

    「約好了,廖家灣。」鍾三哥放低聲音:「引水錢一百二兩,平安到棧另分兩百五十兩紅,天一黑我來找你,你把竹筏弄到小溝岸等我。」

    「放心啦!誤不了事,來,干!」

    浪裡鰍文風和飛魚鍾三,是上起九曲河,下迄黃池鎮一帶吃水飯的地頭蛇,俗稱引水人,其實是走私販子的領路潑皮,專與河泊所的兵勇勾結逃避查緝,全仗地頭熟從中取利,吃的是風險錢。

    次日天剛發白,竹筏靠上了城南響潭的西岸。對面,是張家湖水口。這一邊是響山,兩崖聳峙,蒼翠對起,上面建了頗有名氣歷史悠久的響山亭,是本城的名勝區,距城僅兩里地。

    這些沒有家累的潑皮,平時居無定所,到處為家,像是遊魂孤鬼。浪裡鰍文風在潭邊的土坡下,建了一座竹屋,這就是他偶而棲身的地方。

    這是名符其實的竹屋,居然甚有格調,小小的兩進,旁邊還伸出一座小陽台,自壁柱至屋頂的竹瓦,全是竹子沒用一根木料,西南百十步,便是小小的響山村,有六七十戶人家。

    把筏拖上河岸,抬頭便可看到上面不足五丈的竹屋。突然,他臉色微變。

    他的竹屋沒放置有值錢的物品,與鄰居相處得不錯,竹門從來不上鎖,僅在出門時用門插插住。

    竹插垂吊在門旁,表示有人曾經進去過。

    兩扇小窗都撐起來了,裡面一定有人。

    正感到遲疑,小窗口出現一張清麗的美麗少女面龐。

    「怎麼啦?不要說你不認識你自己的家吧?」少女臉上綻起動人的微笑向他打招呼,那雙又大又黑水汪汪的明眸,真具有勾魂攝魄的魅力,語氣大膽而不輕桃,像在向老朋友打招呼,聲調當然極為悅耳動聽。

    他掩妥胸襟,大踏步而上,推開了竹門,眼前一亮。

    「諸位真不簡單,反客為主,在下反而成了客人啦!」他跨入廳堂笑說:「姑娘們,在下的鄰居羅二哥還沒死吧?他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三面竹椅上共坐了三個人,一位老太婆臉色陰沉,兩個村姑打扮清麗脫俗的十七八歲美女郎。

    竹桌上,擺了幾碟小菜,一盤粥,早膳已準備妥當,粥仍是熱騰騰的。

    他將褡褳往椅上一放,含笑打量三個女人。

    「你鎮定的神情,出乎我們想像之外。」最先在窗口與他打招呼的女郎媚笑如花:「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一定會取代鄭五麻和彭老昆的地位,甚至與城內的獨角蛟蓋大海蓋大爺分庭抗禮。」

    「姑娘過獎了……」

    「羅老二還沒死,他替我們辦事去了。」女郎站起往桌旁走:「忙了一夜,你大概餓了,坐下啦!我們一面進膳一面談。我姓太叔。那位姓申屠。老大娘嘛,姓宣。怎麼稱呼,隨便你,在悅來老店,流水簿上記載我們是來投親的母女,你大概已經知道了。」

    「對,好像河口地盤老大孫四哥,曾經替諸位跑過腿。」他泰然往桌旁走:「孫四哥地頭熱,諸位找他算是找對人了。哦!太叔姑娘,讓我來……」

    「添粥添飯,是女人的事,你就不必和我客氣啦!」太叔姑娘大方地說,一面取碗盛粥:「你這間竹屋又清幽又脫俗,借給我們住幾天好不好?」

    「我很少在家。」他坐下:「房倒是有兩間,好在天氣炎熱,寢具少還過得去,有諸位看家,在下當然歡迎,要是不嫌簡陋,諸位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宣大娘與申屠姑娘也過來入座,三雙眼睛緊吸住他的眼神,捕捉他眼神的幾微變化。

    「你姓文,名風。」申屠姑娘向他嫣然微笑:「聽人說,你對宛溪這條水很熟很熟。」

    「談不上熟不熟,從小在這裡長大,十五六歲後經常往蕪湖幹活,一年難得回來一趟,最近才想到回家來混,因為在太平府出了一點紕漏,耽不下去……」

    「打傷了人?」

    「差不多,還用小刀子戮巡捕。」文風苦笑:「說嚴重也不算嚴重,但總得避避風頭,以免大家臉上難看。當然,這條河水我土生土長,說不熟也不會有人相信。」

    「這期間,我們想借重你,請你辦點事。當然,那不會虧待你的。」

    「好說好說,有何吩咐儘管說,辦得到決不推辭。」文風幾乎滿口答應,目光大膽地在申屠姑娘臉上轉,臉上有邪邪的笑意,真像個好色之徒:「在下也算是在外面混了幾年的人,跑大江上下見過世面。有道是不是強龍不過江,諸位抵埠幾天時光,本城混字號的有頭有臉大爺,已有幾位平白失了蹤。所以,如非生死關頭,在下決不至於愚蠢得拒絕與諸位合作。城裡的裘七爺少見識,鬼迷心竅,曾經想打兩位姑娘的主意,好像不久前聽人說躺在床上啦!那當然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對不對?」

    「對極了。」太叔姑娘接口:「咦!裘七躺下是前晚二更天的事,你昨晚忙了一夜,剛到就知道了?」

    「不久前從河泊所的兵爺口中知道的。」他泰然地說:「府城地方小,任何事也瞞不了人。姑娘,錢不好賺,分得七十兩銀子的紅,得趕快向他們孝敬三十兩,去慢了下次就別想混啦!他們昨天就知道裘七在悅來老店中了風,回到家就躲起來,放出口風說是失蹤。」

    「為免麻煩,所以借住你的竹樓好辦事。」

    「在下說過的,歡迎歡迎。」

    主客雙方開始進食。文風神色從容,舉動沉靜,儘管他眼睛不老實,目光不斷在兩位姑娘的面龐和高聳的酥胸上轉。

    食罷,太叔姑娘收拾桌面,申屠姑娘入廚沏茶,她們像是主婦,把竹屋內外都摸熟了。

    「文風。」一直不說話,在旁察言觀色的宣大娘終於說話了:「你知道老身請你要辦的事嗎?」

    「聽到一些風聲,好像是說找親戚。」

    「對,找親友,是一門相當近的近親。」

    「宣大娘,在下不過問什麼親,即使是一竹竿打不到底的親也與我無關。我這人別無長處,守口卻是有口皆碑的,信譽保證。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道理我懂。」

    「那就好,你是個明利害值得信賴的人。」

    「大娘誇獎。」

    「氣宇風標都不錯,不亢不卑氣概不凡,你不該在這種小地方混,混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宣大娘滿意地說,從懷中掏出一疊圖形遞過:「你先好好看,看是否對這些人有印象。他們是約一個月前秘密從廣德州方向來的,本籍是蘇州。」

    看到了注名為「李妻卓氏」的年青美婦的圖形,文風不自覺地咦了一聲,眼神一動。

    恰好兩位姑娘已經在旁俏立,淡淡的幽香中人欲醉。他臉上的神色變化,逃不過三雙精明犀利的眼睛。

    「你見過這個女人?」太叔姑娘欣然問。

    「這……不太肯定。」他將圖放至遠處審視,又挪近左看看右看看:「穿章不對,眉目宛然……」

    「傻瓜!」太叔姑娘不忌諱地伸纖手拍拍他的肩膀:「衣裙是可以改變的,像我,我穿上華麗的衫裙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只是不管改穿什麼,臉形和神韻是不易改變的。哦!你見過這個女人?是用你那色迷迷的眼睛看的?」

    「開玩笑!我可不是什麼色迷。」他不介意太叔姑娘的放蕩大方:「有點像。」

    「像什麼?」

    「好像是七八大前。」他像在回憶:「對,八天前,在北面二十餘里的油搾溝雙溪口河邊的一戶農舍,我的船是辰牌末巳牌初經過該處,看到這位荊釵布裙的美婦在江邊浣衣,臉蛋又白又紅潤,十分動人。唔!真的很像。」

    「你能找得到船嗎?」宣大娘興奮地問。

    「找船?有錢可使鬼推磨……」

    「好,太叔貞,先給他一百兩銀子。」宣大娘向太叔姑娘吩咐,無意中透露了太叔姑娘的芳名,又轉向文風說:「你去找船,船來了馬上就去油搾溝雙溪口那家農舍,要快。」

    「馬上就去?這……我一夜沒睡……」

    「在船上睡好不好?快去找船,」太叔貞催促他:「我進房給你取銀子。」

    好傢伙,房早就讓她們佔據啦!文風除了苦笑之外,不敢提任何抗議,乖乖出門借船。

    船開時,多了兩個人,兩個帶劍的中年大漢,臉色陰沉嘴巴像是上了鎖,坐在船頭像泥塑木雕的菩薩。

    是一艘小烏篷船,操舟的有三個人。文風擠在艙內,倚在太叔貞的右側睡著了。

    船輕,水急,三槳齊動沿流下放,經過三汊口,敬亭潭,半個時辰後,油搾溝雙溪口在望。

    「小文,半里外便是雙溪口。」掌舵槳的舟子大叫。

    太叔貞拍拍文風的臉頰,他一驚而醒。

    「哦!怎麼啦?」他坐正身軀,盯著太叔貞明媚動人的面龐邪笑:「好舒服,只是香噴噴暖玉溫香,令人心猿意馬……」

    「該死的!你可真會在嘴上佔便宜。」太叔貞嬌嗔地拍了他一掌,媚態橫生:「小心你的輕骨頭。雙溪口快到了,舟子在知會你啦!」

    「哦!我得出艙照料了。」他說。

    「直接往農舍靠上去,知道嗎?」太叔貞叮嚀。

    「好,江邊距農舍僅二十步左右。」

    船衝上河灘,兩男三女像電火流光,迅速包圍了農舍,每個人手上都有劍,身法之快,令三位舟子大吃一驚。

    接著,另一艘小烏蓬銜尾到達,也衝上了河岸,十餘名勁裝男女縱躍如飛,農舍陷入大包圍。

    奇怪,農舍門窗緊閉,聲息俱無。片刻,太叔貞出現在門外,揚聲高叫:「文風,你來一下。」

    文風跳上岸,向農舍奔去。

    大廳中,十餘名男女神色凝重,桌上放了兩三件破衣,一些零碎廢物,其中居然有一本孟子。

    十餘名男女中,文風認識兩個人:笑面無常汪雲飛,千手靈官黃承先。屋外還有幾個人警戒,他無法看到。

    「你的消息是正確的。」笑面無常陰笑著說:「可惜咱們來晚了一步。」

    「咦!好像是空屋?」他訝然問。

    「人走了快一個時辰,灶火仍溫,碗鍋未滌,走得從容不迫,但卻留下一些足資佐證的廢物,確是李生一家老少。問題是,誰走漏了風聲。」

    最後兩句話,說得聲色俱厲。

    「尊駕總不會懷疑是我吧?」他驚恐地向門外退:「我……我我……」

    「站住!與你無關。」笑面無常說:「這附近你熟不熟?可認識附近的人?」

    「不太熟。」他硬著頭皮說:「附近人煙不多,有許多人相鄰而居,老死不相往來……」

    「你留下仔細查他們的去向,水陸兩途多留神,我不會虧待你的。」笑面無常和藹地笑:「記得在下第一天抵埠,就說過也許會借重你,果然言中了,好自為之。」

    「好吧,在下當盡力去查。」他定下神說。

    不但他到附近去查,所有的人皆四出找遺跡,直至午後方重新在農舍會合。

    據三里外的村民說,農舍是楊老實一家四口的住宅,很少到鄰村走動,早些天聽說來了幾位遠親,事不關己,村民們根本不過問楊家的事,也沒見過楊家的客人,今天更沒見到有人離開,有人離開也無法看到,因為唯一到南湖的小徑在南面的山坡下,小村的人無法看見。

    笑面無常一群人乘船走了,是往下遊走的。農舍中,兩男三女留下四出打聽。文風不敢把船遣走,囑三位舟子在船上安頓,不可擅離以免枉送性命。

    河邊沒留下足跡船痕,已可證明李家不是乘船走的,所以查的重點放在陸地上。河西岸至蕪湖的大道需要查,東面至南湖走高淳縣的小道需逐步查詢。

    天黑了,眾人在農舍會合,毫無所獲,一個個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來。

    夜間無法偵查,只好在農舍住宿。農舍有兩進三間,十幾間房,文風本來打算到船上與舟子過夜,但宣大娘斷然拒絕,用意極為明顯,是怕他乘機開溜逃回府城躲藏。

    五個人輪流守夜,這是江湖人有所顧忌時的防險措施。太叔貞守初更,她拉住了打算到廂房安歇的文風。

    「來,陪我守夜,我有些話要問你。」太叔貞鄭重地說:「到前面的蘆葦旁找地方隱身,那兒可以看到屋前屋後,有動靜你不要出面。」

    「你像是很關心我。」他伴著太叔貞舉步。

    「有一點。」太叔貞將劍連鞘插在腰帶上:「你是第一個幫我們找到線索的人,爾後倚仗你的地方還多,所以我不希望你出意外。」

    「怪事,有什麼意外?」

    「我們得罪了貴地兩個討厭的人物,他們很可能來乘機搗亂報復。」太叔貞在屋旁的蘆葦叢止步,並且拉他排排坐:「今晚大概無妨,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就查出我們的行蹤。」

    「哦!太叔姑娘,你們要找姓費姓李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看情形,你們好像與他們有不解之仇。」

    「你不必問為什麼。我問你,如果你知道有危險,必須遷地為良,該從何處走比較安全?」

    「從水路走。」他不假思索地說:「神不知鬼不覺放乎中流,船入大江,有如蛟龍入海,虎離平陽,下放南京上航天府,出動上千人花三五年歲月,也難獲得線索。」

    「我的看法正相反。」太叔貞說:「敝長上的看法與你相同,所以他往蕪湖追,希望封鎖水路追查線索。」

    「你的看法是……」

    「故佈疑陣,引追的人追向蕪湖。」太叔貞語氣肯定有力:「其實人仍然這附近潛伏,等風聲過後再定居。這姓楊的一家四口,不可能永遠失蹤躲藏,我們只要在此地潛伏監視,早晚會把他們等到的,是嗎?」

    「不無道理。」他笑笑:「問題是,你們能等到哪一天?」

    「我們人很多,有的是時間,三年五載也沒有關係,等敝長上從蕪湖返回,就可以安排潛伏的人了。」

    「哦!在附近建屋久居?」他問:「留多少人?」

    「不一定在附近,在府城就可以了,不時暗中前來查看,比在此地建屋久居好得多。人不能留得太多,因為這種合理的猜測是我提出來的,所以留下來的人一定是我,或者加上宣大娘和申屠小妹,在府城僑籍。文風,我希望住在你的竹屋內,我喜歡你那雅致的竹屋,歡迎嗎?」

    「無任歡迎。」他欣然說:「那竹屋很不錯,就缺少女主人……」

    「原來你存了壞心眼。」太叔貞放肆地擰了他一把:「你得小心,申屠小妹會把你整治得死去活來。」

    「哈哈!」他邪笑,手不客氣地挽住了太叔貞的小蠻腰,手一用勁,幾乎把香噴噴軟綿綿的胴體挽抱入懷:「別的事死去活來那就不得了,男女間的事死去活來嘛!那可就妙不可言,想起來就令人……令人……」

    「你……放肆!」太叔貞扭動著腰肢,像一條蛇,一雙手欲拒還迎地推拒他在腰胸間大肆活動的手,粉頰半推半就地逃避了火熱的嘴唇:「放正經些,你……你真是不知死活,你知道我和申屠小妹是什麼人?我……」

    他用行動作為答覆,雙手一緊,暖玉溫香抱滿懷,激情地將吻投在太叔貞的粉頰上。

    他,年輕力壯,壯實得像座山,像貌堂堂,外表流露出粗獷豪邁的野性氣概,談吐卻又透露出三五分斯文不俗,不論在哪一方面,都是懷春少女們理想的目標,更是那些放蕩的江湖女英雌矚目的人選。

    太叔貞如果對他無情無意,就不會和他表現得那麼親匿不勾。夜,足以拉近男女的距離。相偎相倚,溫暖的夜風有似駘蕩的春之氣息,肌膚的接觸必然令異性升起本能的情慾,何況男有心女有意,再加上他挑撥性的強勁有力行動,以征服性的姿態君臨,這位江湖有名的妖女終於完全迷失了自己。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他抱緊了太叔貞,太叔貞已斜躺在他壯實的懷內,他貼在對方的耳畔低柔地傾訴:「我只知道你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女人,我是健壯英偉的男人。目下除了情與愛,已不需要任何東西來把我們隔開,殺人、放火、恩怨、仇恨、財富、地位……你要想這些倒盡胃口的事嗎?小貞,你是個可愛的姑娘,你不覺得用劍刺在別人身上……」

    「文風,求求你,不……不要說這些……」太叔貞癡迷地喘息著低呼,激情地用更有力的擁抱來回報他,嬌軀出現痙攣現象,火熱的粉頰緊貼著他的臉頰:「我……我是身不由己,我……我這一輩子算……算是完……完了。文風,生命如蜉蝣朝露,人活著由不了自己……哦!文風,文……風……」

    太叔貞已陷入迷離恍惚的激情境界,火熱的櫻唇主動地投向他,雙手像蛇一般纏住了他。

    「小貞,這是你心中的話嗎?」他回報了一個長長的熱吻,雙手在蠢動,不但摸遍了這火熱動人的胴體,也解開了禁區,露出不該暴露在外的美好部份。小臂暗藏的袖弩、可彈出的肘刀、小腿靴筒內的小匕首、腰帶內層暗藏的針囊……他都一一摸過了:「生命並不是蜉蝣朝露,問題是你該如何去正視人生。不錯,人活著,很難一切由自己作主,因為人是彼此依存的……」

    「文風,我不要聽這些。」太叔貞如醉如癡地用吻堵住他的嘴,主動地捉住他的手,緊按在飽滿溫暖膩滑的裸露酥胸上:「我是一個有今天沒有明天,有現在沒有將來的人,讓我……」

    「小貞……」

    「小心申屠月嬌,她……她是個很貪很貪的女人。她……她早就對你起疑……」

    「小貞,起什麼疑?」

    「對你的身份起疑,她正著手查問你的根底。」

    「哦!她……」

    「在決定利用一個人之前,必須作進一步的深入瞭解,多方的精密查證,這是我們用人的基本宗旨。文風,她對你在太平府戳巡捕的事存疑,打算派人到太平府去查,查的事包括你這兩年來在蕪湖的活動細節。小心她,她是個很貪,也很精明機警,而且殘忍而多疑的蕩婦……哦!文風,我……我我……」

    濃濃的春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在文風有計劃的控制下,情慾之潮,淹沒了這個放縱的女人。

    一個更次,其實是很短暫的。當一個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撤去遮蓋之防的時候,尤其是經過醉人的調情之後,是很容易迷失自己,忘了生辰八字的。

    文風現在就要這個女人忘了生辰八字,把她快剝成一頭白羊啦!溫暖膩滑柔軟的肉體,在他的調弄下跳動、顫抖、沉迷……

    大門口,出現了申屠月嬌朦朧的身影。

    嬌喘吁吁,情慾已接近爆炸邊緣的太叔貞,突然感到在她身上最敏感地帶活動的手,猛地五指一收僵住了。

    「哎……」她被抓得失聲嬌呼,本能地抗拒伸手一推。

    壓在她裸露酥胸上的文風,被她推得向下翻落,像根木頭,更像一個死人。

    她吃了一驚,驚惶地挺身坐起,慾火盡消,首先看清星光下直挺挺有如死人的文風,接著眼角看到徐徐接近的申屠月嬌。

    申屠月嬌已到了三丈外,仍在緩緩舉步接近。

    在情慾高峰中突然跌落在九幽深壑下,太叔貞的憤怒與失望是可想而知的。更重要的是怒火,怒火令她忘了大半裸露的胴體,暴怒地一蹦而起,尖聲憤怒地大叫:「你幹什麼?你用什麼打昏他的?你……」

    申屠月嬌一怔,腳下加快,駭然問:「你說什麼?我打昏誰……咦!他……哦!你們真會找快樂,在這裡……」

    「你……」太叔貞這才想起衣衫不整:「你為何打昏他?弄點醋來吃是不是?你……」

    「胡說八道!」申屠月嬌說:「我還不知道你把他帶到此地來快活呢,我是來換警戒的。這小伙子大概是喜歡得昏了頭。快檢查。」

    行家該知道昏厥的人所需檢查的地方,太叔貞懷疑是申屠月嬌搞鬼,所以首先便摸向文風的玉枕。

    不錯,後腦腫起一隻大包,是被拇指大的飛蝗石擊中的,打得不輕。

    「擊中玉枕,是你!」太叔貞跳起來叫。

    「決不是我。」申屠月嬌急急分辯:「不對,附近有人,老天!會不會是姓費的小輩回來了?」

    兩女立即忘了文風,驚駭地舉目四顧,不約而同掣劍在手,緊張戒備的情景,已表示她們對姓費的深懷戒心。

    「砰!」太叔貞突然向前栽倒,倒下便寂然不動了。

    申屠月嬌大駭,顧不了太叔貞的死活,一躍三丈餘,同時發出一聲長嘯示警,向敞開的農宅大門飛掠而去。

    長嘯聲驚醒裡面的宣大娘和兩個中年人,片刻間便人影閃動,和衣而睡的宣大娘首先握住連鞘長劍竄出天井。

    「嘎嘎嘎……」梟啼似的怪笑震耳欲聾,動魄驚心。

    宣大娘飛躍而起,出現在前進屋的瓦面。

    屋脊上,站著一個黑袍人,黑頭罩僅露雙目,陰森森鬼氣沖天,怪笑聲就是黑袍人所發出的。

    兩個中年人上來了,申屠月嬌也出現在另一面,四個人佔據四方,把黑袍蒙面人圍在屋脊中心。

    黑袍人止住狂笑,一聲劍嘯,插在腰帶上的長劍出鞘,仗劍屹立不言不動。

    「老身知道你是誰了。」宣大娘冷冷地說:「九陰羽士,不必裝神弄鬼。老道,不要管咱們黑龍會的事,上次的誤會過節,不是已經了斷了嗎?回元妙觀去吧,從此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敝長上決不踏入貴觀一寸土地,你該滿意了。」

    黑袍人不言不動,像個石人。

    「你不走嗎?」宣大娘語氣不悅了:「九陰羽士,不要認為咱們對你客氣,你那幾成火候的九陰爪只配替老娘抓癢,劍術更是惡劣得不登大雅之堂,咱們只是不願與九地冥魔結怨,他不可能永遠替你保鏢,你明白嗎?你走,老身不攔阻你。」

    黑袍人仍然不言不動,像是死人。

    「你真想找死?」宣大娘的聲音提高了一倍:「老身蠍娘子路宣娘足以送你入九幽地獄,哼!」

    黑袍人渾如未覺,一直保持那仗劍而立的僵死形態。

    宣大娘忍無可忍,發出一聲暗號。

    四個人同時閃動,而宣大娘動得更快,身形一挫一晃,暗器破風的厲嘯驚心動魄。

    黑袍人像鬼魅似的向前飄出五六尺,保持原姿勢飄動,鎮靜的功夫超塵拔俗,有如幽靈幻影。

    幾枚暗器間不容髮地從他身後飛掠而過,遠出六七丈外去了。好霸道的暗器,內力之強也駭人聽聞,暗器遠出八丈外方停止破空嘯聲。

    他所飄動的方向,前面是立於屋脊鴟吻處的中年人,雙方已接近至丈內了。

    一聲怒吼,中年人疾衝而上,劍化龍騰,劍氣迸發中,招發飛星逐月,無畏地放手搶攻,氣勢迫人。

    劍芒一閃,黑袍人手中劍倏發倏止,詭奇絕倫的劍芒,從中年人攻來的如山劍影中鍥入、閃出、逸退。

    黑袍人退回先前站立的地方,仍保持仗劍屹立的死像。

    「嗯……」中年人悶聲叫,前衝的身形一頓,上身一挺,腳下大亂。臉正中,不可能中劍的地方中了一劍。

    「噹!」中年人的劍脫手掉落,擊破了幾塊瓦,然後骨碌碌向下滾。

    「啊……」中年人嘎聲叫,向前一栽,滾下屋去了。

    變化太突然,以中年人出手的猛烈快速攻勢估計,即使黑袍人能封得住,也不可能反而中劍的。從側方衝到夾攻的另一名中年人,發覺同伴有變,已來不及收勢了,只好傾全力進攻,劍尖光臨黑袍人的右腰背。

    退回原處仗劍而立的黑袍人,身軀毫無動的形態,似乎不知背側有人接近,感覺不到劍鋒及體,就在劍尖行將觸及的剎那間,劍信手向後一拂。

    「錚!」中年人的劍被震偏,劍虹再閃。

    「嗯……」中年人叫,向上衝,眼看要撞上黑袍人的背肩。

    黑袍人左移半步,中年人發瘋似的衝過屋脊,然後下降,腳下瓦片爆裂的聲音震耳,直向宣大娘所站的方向衝去,上身逐漸前傾。

    兩個中年人中劍,其實為期極暫,前後相差僅是剎那間事,旁觀的人僅看到人影閃動乍合乍分,叫聲與瓦片爆裂聲齊發,如此而已。

    宣大娘知道不妙,伸手急扶中年人並急叫:「桂二爺……」

    她並未扶住中年人,袖底卻射出一枝可怖的勁弩。黑夜中乘虛發射,相距僅丈餘,按理黑袍人即使提防也難逃大劫。

    這種勁弩俗稱袖箭,大白天也無法看到箭影,勁道太強,看到了也無法閃避。

    勁矢落空,黑袍人已先一剎那離開了屋脊,到了下面近簷處的申屠月嬌面前。

    宣大娘顧不了同伴,飛躍而上登上屋脊。

    申屠月嬌僅來得及打出一把飛針,魚龍反躍騰身飛躍而起,要翻落屋下逃命,她已看出危機,幾個人決非黑袍人的敵手,再不走便嫌晚了。

    身形剛起,黑袍人已大袖一揮,罡風驟發,百十枚飛針有一半回頭返飛,重回主人的體內。

    「啊……」身形尚未翻正的申屠月嬌狂叫著往下墜落,砰一聲重重地摜倒在堅硬的地面上。

    只剩下一個宣大娘,黑袍人正幽靈似的,一步步向站在屋脊上,驚駭萬狀的宣大娘接近。

    「你……你不是九……九陰羽士……」宣大娘將劍伸出,恐懼地沿屋脊後退:「你……

    你是費……費……費文裕……」

    「你猜對了。」黑袍人用不似人聲的怪嗓門說,一步步逼進,腳下不帶絲毫聲息,真像具無形質的幽靈。

    「你……你真是天魔費衡的後人?」

    「不錯。」

    「你……你為何要……要救周……周順昌?凡是官,都該殺!」

    「也許這是費某一生中,所做的唯一的一件好事。人不會永遠做壞事,是嗎?你蠍娘子路宣娘,一生中到底做了哪一件好事?你投身黑龍會,黑龍會的刺客在這幾十年內,沒做了一件該做的好事,唯利是圖不問是非,真正的好人,哪有許多銀子請得起刺客?」

    「讓我走。」宣大娘嘎聲叫:「老身稟告敝長上,放棄這筆買賣,一刀兩斷就此了斷。

    彼此都是同類,你並不是什麼俠義英雄,我……」

    「同類相殘,名正言順。所以,你非死不可。」

    宣大娘已退近鴟吻,無路可退了,但她仍在退,右腳後撤一腳踏空,順勢向下飄墜。

    其實,她是藉機會逃命。

    劍光一閃,黑袍人擊出一劍,突然失去蹤跡。

    「哎……啊……」下面傳出宣大娘痛極的厲號。

    五更天,太叔貞悠然甦醒,她發現自己半裸著斜壓在文風身上,文風仍然昏迷不醒。

    「哎呀!」她驚得一蹦而起:「該死的申屠月嬌……唔!不對。」

    她終於明白了,並不是申屠月嬌打昏她的。當時申屠月嬌發現有警,她與申屠月嬌站在同一方向搜索敵蹤,申屠月嬌不可能在背後打昏她的。

    她用推拿術弄醒了文風,拉起文風奔向農舍。

    「太叔姑娘,怎……怎麼一……一回事?」文風踉踉蹌蹌含含糊糊地問。

    「不要多問……天!血腥……」

    大廳點起了燈火,堂下擺了兩具屍體。一具是胸臉中劍的中年人。一具是申屠月嬌,身上中了二十餘枚她自己的花蕊毒飛針,跌昏之後中毒而死的。

    內間的床上,躺著斷了右臂,左肩骨亦被跌斷宣大娘,自稱費文裕的黑袍人最後一劍,砍下她的右臂留下她的老命。

    另一位是被稱為桂二爺的中年人,一劍傷腹,肝臟和膽囊都受到損害,這種嚴重內傷很難醫治。

    太叔貞和文風細心地搶救兩位傷者,上藥服藥裹傷,直忙至東方發白。

    宣大娘斷了右臂,傷不算嚴重,反而是跌斷了左肩很麻煩,碎骨經過上藥包紮便不能移動,動一動就痛徹心脾,她只能躺在床上做活死人。她的口還可以派用場,將昨晚的經過說了,憤然埋怨擔任警哨的太叔貞失職,讓強敵深入屋內而不早發警訊。

    太叔貞是聰明人,將責任完全推在申屠月嬌身上,她已經將警哨的責任轉交給申屠月嬌,而且是在移交後受到襲擊的,她沒有責任。老太婆目下亟需人手照料,真也不敢責備過切。

    天亮後不久,前來連絡的人,把凶訊帶到府城,信使傳向蕪湖,把在蕪湖追查線索的笑面無常催回。

    府城負責偵查的人,大部分趕來農舍等候笑面無常,當晚戒備森嚴,農舍附近殺機四伏。臨時替代宣大娘指揮的賽玄壇閻光,徹夜巡視不敢鬆懈。

    文風與三名舟子,被安置在內進近廚的一間小房內,他們的船也被徵用,成為殺手們往返府城的交通工具,受到的待遇尚算公平,他們與殺手的合作頗為盡力。

    能動的十六名男女高手,包括太叔貞在內,天一黑就布下嚴密的警戒網,嚴禁擅自出入。

    文風與三名舟子在房內打地鋪,鋪上稻草和衣入睡。三位舟子睡前,少不了大發牢騷,埋怨文風把他們拖入這種恐怖的場合裡。

    文風除了以認命勸解之外,毫無辦法。

    四更將盡,太叔貞與一名大漢出外巡邏,不放心文風,特地與大漢前來察看動靜。文風與三名舟子睡得極沉,室內鼾聲如雷,根本不知道有人前來察看。

    「他們不會愚蠢得冒險逃走的。」大漢向太叔貞說:「江濱有人把守,船已拖上岸,太叔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大漢說完,提著燈領先便走。太叔貞依依不捨地將目光從文風身上移開,搖搖頭輕歎一聲方隨大漢走了。她並不是耽心文風逃走,而是對文風產生了感情,除了昨晚文風給予她未曾真個已銷魂的歡樂之外,她同時產生了感激的念頭;要不是她和文風在一起,昨晚她可能已進了枉死城啦!偷歡居然有此幸運,她怎能或忘?

    四更一過,大部份的人已感到有點睏倦了,經過漫漫長夜,風吹草動也動魄驚心,精心透支乃是必然現象,睏倦當然也是意料中事。

    五更初,一條幽靈似的黑影出現在元妙觀的丹室外。

    丹室加設了一座雲床,桌上置了一盞油燈。道玄觀主正在桌旁調藥,手邊擱著一把劍。

    九地冥魔陸新坐在雲床旁,正全神貫注行動,雙手在壯年老道的腿部推拿,額中汗影觸目。顯然,正在替壯年老道驅除腿部的丹珠勾魂手遺毒。

    鬼見愁已經死了,解藥已無法尋覓,所以老魔僅能盡人事,希望以超人的內功驅除傷毒。

    行功已接近緊要關頭,成敗的機會是一半對一半。

    丹室的沉重木門是緊閉的,門縫中突然傳來梟啼似的刺耳嗓音:「陸老魔,你如果把先天真氣導入他的體內,他的肝、脾、腎三條經脈,必將崩裂枯萎。不要逞能了,鬼見愁的丹珠勾魂手傷毒,不是你這種年老氣力衰,咳嗽屁也來的人所能救治得了的。」

    九地冥魔心中一懍,徐徐收斂先天真氣。

    道玄觀主反應奇快地抓起劍,點亮了壁上的另一盞燈。

    「什麼人?」道玄觀主沉聲喝問。

    「當然不是敵人,開門啦!」外面的人說:「開門時請輕一點,以免把腐屍毒散飛出來,在下的確對腐屍毒懷有戒心。」

    道玄觀主等九地冥魔下床,接到老魔示意之後,方拔閂徐徐拉開沉重的丹室門。

    門外站著全身黑,僅露出雙目的怪人。

    「請進。」道玄觀主冷冷地說。

    怪人說聲謝謝,舉步入室。

    「請坐,你並不介意腐屍毒。」九地冥魔用袖抹著汗水說:「尊駕有為而來?」

    「在下知道你這老魔其實不喜歡用屍毒傷人。」怪人坐下說:「在下來示警的。」

    「示警?」

    「明晚……不,該說是今晚,笑面無常那些人會大舉前來興師問罪。」

    「哼!他們敢……」

    「老魔,不要小看了那些人,他們不但敢,而且志在必得。」黑袍人說:「那些人天不怕地不怕,你該知道。」

    「你怎麼知道他們今晚要來行兇?」

    「就是知道。」怪人在袖內取出一個小包放在桌上:「三顆救貴同伴的丹丸,交換兩位一句金諾。」

    「你的條件是……」

    「不要和那些人硬拚,在外面阻敵,比在觀內候敵強,在外面有活動的自由,聲東擊西逐一鏟根除葉,在下的條件是,不要殺死笑面無常。」

    「咦!你是他的……」

    「在外面飄忽襲擊,那些人一比一,決不是兩位的對手,偷襲更是得心應手。兩位如果殺死了笑面無常,他們的會主便不會來了。」黑袍人緊抓住話題:「我要斬草除根。」

    「哦!老夫明白了。」

    「明白就好。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不把黑龍會的根拔掉,殺死一些小刺客毫無意思。」

    「老夫答應你的條件。」

    「謝謝。」

    「他們現在何處?」

    「在下游二十里外的雙溪口,河濱的楊姓農戶內。」——

    無涯掃校,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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