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仗義執言 文 / 雲中岳
朦朧曙光灑下一重淡黃色的光幕,東方天際的雲彩逐漸變成金紅和橘黃的朝霞,依稀可以看清卓立場中心銀劍徐文俊逸的神采。看年紀,約在三十上下,身材修偉,青袍飄飄,氣度雍容。劍眉殺氣甚重,一雙虎目冷電四射,像是無數可穿透對方心坎的利箭,無情地向對方攢射。白臉無須,嘴角泛著冷酷殘忍的笑容。佩帶的劍銀光閃閃,銀把銀鞘,雲頭所繫的劍穗也是銀色。
他冷冷地環顧四周的十名男女,手徐徐按下劍把。
青麒舉劍迫進,厲喝道:「咱們顧不了江湖規矩,齊心協力共誅此獠,上!」
銀劍徐文已握住劍把,冷笑道:「與江湖惡賊在一起的人,決不會有什麼好東酉,你們十條性命,早已記在徐某的帳下了。」
廳堂中,安平沉靜地調和呼吸,定下心神耐心等候。他知道自己只喝了少量的散氣軟骨散,這種藥的性質介乎迷藥與蒙汗藥之間,不會迷失本性,也不會昏厥,只暫時失去感覺而已,即使喝多了,一個時辰內便可發散淨盡。他喝了一口,藥量不夠,不久當可發散消失。
青麒不知他身懷絕學,誤以為他是個只會花拳繡腿的生意人,被江勇打得奄奄一息,根本就用不著費心。所以五絕刀祖孫皆被制了穴道放置在牆角,對他卻置之不理。他希望及時現身的銀劍能纏住這一群惡賊,便可伺機脫身了。
他將門外的對話聽了個字字入耳,忖道:「這位銀劍徐文果然藝高人膽大,名不虛傳,以一敵十,竟然豪情萬丈,並未將惡賊們放在眼下。可惜我無法動彈,失去見識的機會了。」
驀地,一聲暴叱乍起,接著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號劃空而過,顯然有人受了重創。
「啊……」第二聲瀕死的叫號接著傳來,淒厲已極。
「快撤!散!」是青麒絕望情急的大叫聲。
椅中的五絕刀向青兒低叫道:「青兒,你何穴被制?」
那姑娘絕望地說:「爺爺,十三脊懸樞,渾身脫力,青兒無能為力。」
「完了,我們恐怕得喪身在此。」五絕刀歎息著說。
「老伯,銀劍徐文不是俠義門人麼?他不會對我們不利吧?」安平接口問。
門外,銀劍徐文的長笑震耳,叱聲如沉雷:「躺下!誰走得了?」
「啊……」是婦女的厲叫聲。
五絕刀吁出一口長氣,絕望地說:「如果落在地帚星的走狗手中,短期間尚不致死,他們還想利用我。假使落在銀劍徐文手中,大事去矣!」
「為什麼?」
「早些年我已聽說過這位武當超塵拔俗的高手二十歲出道,名震江湖,劍術通玄,點穴術做視武林,先天秉賦奇佳,是武當門下近百年來第一位得意門人,出道時藝業比解劍池七子還高,比紫霄三老有過之而無不及。少年得志,眼高於頂,抱正除惡務盡的宗旨在江湖行道,碰上黑道巨擘,絕不寬容。老朽名列八豪,落在他手中,唉!不必說了,一句話,凶多吉少。」
「但……老伯已經改邪歸正洗手歸隱了。」
「改邪歸正那是我個人的事,誰能證明?洗手歸隱也可以說成怕報應貪生苟活。」
「小可希望……」
「哥兒,他不會聽你的,不信且拭目以待。青麒可能已敗落逃生,聽,履聲雜沓,希望進來的人中,沒有銀劍在內。」
晨光朦朧,朝霞滿天,廳中的燈光反而顯得有些黯淡,門外反較光亮些。
一個出現在廳口的人,是胸前滴血的許吉,江淮三霸的老大,腳下虛浮,呻吟著向裡舉步,搖搖晃晃身軀不穩,血染衣襟。
第二個人是銀劍徐文,映著朝霞紅芒閃爍的銀劍,看上去已不是銀劍,加以劍上沾有血跡,更不像銀劍了。劍尖點在許吉的背心上,許吉不敢不走。
踏入廳中,許吉已支持不住,哀叫一聲,仆倒在地,恐怖地叫:「徐大俠,饒……饒命。」
銀劍徐文冷冷地注視著仆倒地下的許吉,冷哼一聲,寒酷地說:「如果饒了你江淮三霸,日後不知道還得冤死多少無辜?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窮凶極惡,滿手血腥的惡賊,即使死了,仍會是厲鬼凶魂。我寧可殺你,不願你去殺別人。」
「徐大……大俠……」許吉爬動著叫。
「唰!」銀劍徐文手起劍落,劍尖無情地拂過許吉的腰背,鮮血激噴。
「啊……」許吉慘號,上身一挺,卻又倏然滑落,手腳不住抽搐、掙扎、划動,號叫聲漸低,最後成了垂死的呻吟。
銀劍徐文在許吉的臀部拭淨劍上的血跡,利箭似的目光,冷冷地在廳中顧盼,在五絕刀祖孫的臉上停留片刻,最後落在倚坐在壁根下的安平身上。
「你是誰?還不給我站起來?」
安平的手腳巳可活動,但藥力尚未完全消散,絲毫用不上勁,說:「小可姓夏,名安平,盛昌布莊廬州府總號的三東主……」
銀劍徐文收了劍,不等安平說完,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腳將安平踢得側滾一匝,躺倒在地,冷笑道:「你這廝簡直不知死活,廬州府距此萬里迢迢,你竟敢假冒盛昌三東主的姓名,在我銀劍徐文面前搗鬼,該死的狗東西!」
安平痛得齜牙咧嘴,他想不到銀劍徐文竟是毫不講理,不問情由便動手動腳的人,想來必是個心胸狹窄,脾氣火暴的人。
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他不敢冒失發作,強忍心頭怒火輕叫道:「小可確是夏安平,上月返山西省親,歸途遇險,昨日被一個獰惡的老太婆抓了一把,幾乎冷死……」
「哦!那是虎面梟婆。但……但你為何卻在姓江的惡賊屋中?凡是與江賊有交往的人,都不是好東西。」
「小可昏倒路旁,幸而被那位老伯和那位姑娘所救。昨晚午夜時分,有賊人前來騷擾,逃經此地,被姓江的用迷藥擒住。請兄台行行好,先解救椅上那位老伯和姑娘,感激不盡。」
他不敢將五絕刀的名號說出,但枉費心機。銀劍徐文的目光,落在五絕刀的臉上,冷冷地說:「漢中雙狼曾經說過,要江賊活擒什麼五絕刀。五絕刀是江賊的好朋友。而虎面梟婆的九陰毒爪歹毒異常,被抓的人,在一個時辰之內,必將冷僵而死。能用藥驅解陰寒奇毒的人不多,五絕刀是其中之一。這麼說來,這位老伯大概就是什麼五絕刀柳雲,八豪十六英的八豪之一囉!」
五絕刀知道厄運當頭,只好聽天由命了,說:「老朽正是五絕刀柳雲……」
「那你也得死!」銀劍徐文搶著說,語音平靜,但神色冷漠,定不會讓人誤解他的意思。
安平掙扎著坐起,急叫道:「徐大俠,請聽小可……」
「誰要聽你的?」銀劍搶著冷冷地問。
安平不管對方是否要聽,大聲說「柳老伯已經改邪歸正,規規矩矩地做人,即將落髮出家做佛門弟子,以贖……」
「唷!你倒替他說得十分動聽哩!」
「不是動聽,而是事實。昨晚夜襲的人,是什麼怒豹狂彪,要迫柳老伯落草為寇,襲潼關做內應。柳老伯誓死不從,逃至江家暫避風頭,想不到江賊人面獸心,出賣知交好友……」
「你說完了麼?」
「沒有,骨梗在喉,不吐不快,請讓小可說完。」
「但我不聽你的一面之詞。告訴你,你聽著。假使柳雲存心改邪歸正,便不會再和江賊做朋友。如果他意志堅定不受賊誘,也不會逃到江家,他會遠走高飛。我這人深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做一輩子江湖惡賊的人,賊性難改,雖一時醒悟,日後亦會故態復萌,而且為害更烈。柳雲為惡一生,老來怕受惡報,即使真的改邪歸正,過去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也不會因此而放過他,冤魂們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是麼?」
安平心中大急,大叫道:「徐大俠,俗語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請讓人有改過從善的機會……」
「不!徐某只知除惡務盡。」銀劍徐文冷漠地說,掉頭向五絕刀走去。
「徐大俠,求求你,放我爺爺一條生路.」姑娘垂淚狂叫。
「你是他的孫女?」
「我和爺爺孤零零地兩個人,在世間相依為命,六年來從未離開潼關一步,辛勤耕種與世隔絕,請念在……」
「住口!」銀劍低叱,呼了一聲又說:「你知道你爺爺早年造了多少孽?那些在江湖殺人如麻的邪神惡鬼,到老來怕受報應,也隱世逃俗說是改邪歸正,請問,誰還相信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徐大俠……」安平狂叫。
「閉上你的嘴!」銀劍冷叱。
「請……」
銀劍徐文不加理睬,一掌劈向五絕刀的腦門。
五絕刀腦袋一歪,抬不起來了,胸前一陣抽動起伏,漸漸靜止。
「天哪!」安平狂叫,掙扎著站起。
姑娘狂叫一聲,驀爾暈倒。
銀劍哼了一聲,對人事不省的姑娘說:「念在你年輕,饒你一命。」
安平搖搖晃晃地扶壁站穩,淒厲地問:「姓徐的,你認為你的所作所為是行使仗義麼?」
「是的,也可以說,徐某代天行道。」
「你憑什麼能代天?」
「憑胸中所學,憑滿腔熱血,憑去暴除奸的信念。閣下,你不服氣麼?」
安平死死地瞪著他,久久,方用似來自天外的奇異聲調一字一吐地說:「姓徐的,請記住你今天所說的每一個字。」
「你閣下的意思是……」
「蒼天可替你的話作證,我相信你不會忘懷的。」
「徐某行事無愧於天,不怍於人,為何要蒼天替我作證?」銀劍徐文詫異地問。
安平冷靜下來了,毫不激動地說:「一個人名聲的好惡,並不真能代表他為人的好壞。
再說,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不會拒絕給予改邪歸正的子民一條自新的路。俗語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可見人間仍然重視忠恕之道。徐大俠,你沒感到你對五絕刀太不公平麼?」
「你在教訓我麼?」銀劍徐文不悅地問.
「小可還不配教訓你這位代天行道的白道英雄。」
「你知道就行。」
「小可曾說過,骨梗在喉,不吐不快,所以想表明小可的態度而已。徐大俠是俠義英雄,你會憑直覺認定人的好壞,你會含笑殺一個與你一無仇怨的人,你會毫不思索地屠殺一個毫無抵抗力的風燭殘年老人,而你並未抓住他過去的罪證,只憑他過去的名聲而殺他。天下間惡名昭彰的人並不少,強盜土匪多如牛毛,禍國殃民官吏多如恆河沙數,徐大俠,你為何不代天行道?世間自以為能代天行道的人,如果不是聰明過度,便是憤世嫉俗行徑近於瘋狂的人,這種人早晚會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小子無禮!」銀劍厲聲叱喝。
安平微微欠身,嘴角出現自嘲而痛苦的笑容,說:「徐大俠,小可已經說完了,謝謝你給我暢所欲言的機會。如果你不殺我,那麼,我告辭了。請永記斯言:小可正翹首以待徐大俠言行如一,永遠為江湖主持正義,祝你能永遠堅持代天行道的立場。」
銀劍徐大俠突然傲然一笑,豪放地說:「你可以拭目以待,看徐某仗劍除惡鋤奸,為江湖伸正義,替上蒼誅魔懲邪。」
「小可決不放過機會。」
「徐某無任歡迎。你記住,如果你有把柄落在徐某手中,徐某照樣會殺你。」
「我夏安平記住就是。」
銀劍徐文哈哈一笑,飄然出廳走了。
安平定下心神,向柳青祖孫倆走去,一面向外叫:「徐大俠,你殺人不收屍,你算哪門子俠義英雄?」
沒有人回答,門外只有淒厲的犬號聲。
他體力未復,仍感到渾身軟綿綿地,踉蹌地到了五絕刀身旁,不用摸索,他已知五絕刀氣息已絕,腦骨巳被沉重的掌力震裂。外表卻看不出傷勢。身軀快冷了。
他取了一杯冷茶,潑在柳姑娘的臉上,卻無力替姑娘解穴,只能扶住姑娘的嬌軀,不住急喚:「柳姑娘,醒醒,醒醒……」
驀地,廳口傳來女人訝然的叫聲:「咦!怎麼回事?外面有五具男女屍體,屋中也有哩!居然還有活人,遭到什麼禍事了?」
他警覺地扭頭看去,一陣醉人的香風撲面而至,廳門口,悄立著一名二十上下的艷妝麗人,四名掛劍少女緊隨在後,亮晶晶的大眼煥發著動人心弦的光芒,婀娜的噴火嬌軀玲瓏剔透凹凸分明,令人目眩神移心動神搖。
他先是感到眼前一亮,心跳加速,心說:「好一個動人的嬌娃。」
接著,他心中慄然,忖道:「這位少女美得邪門,香的古怪。同樣是女人,警幻仙子的幾個女人,令人感到她們神聖不可侵犯。而彭小曼給人的印象是天真無邪,柳姑娘則是樸實可親。這個女人卻令人心動神搖,令人平空生出情慾之念,真是怪事。」
「小綠,去問問看。」美少女向一名侍女叫。
穿綠的侍女年約十五六,蓮步輕移,香風迴盪,像一朵綠雲般飄人廳中,走近了安平。
這時的安平左頰浮腫,臉上因虛弱而顯出不健康的神色,眼中無神,看上去毫不起眼,已失去原有的光彩,萎頓得失去了本來面目,嘴以下血跡未乾,更是狼狽。
「你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小綠含笑向他問。
他壓下心頭疑雲,硬著頭皮答道:「銀劍徐文剛走,殺了屋中的人.」
少女臉露驚容,飄入廳中問道:「你認得銀劍徐文?」
「小可不認識,是他自己說的。」
「他目下在何處?」
「走了,殺了人屍也不收。姑娘想必是他口中所說的雲窩眾女了。」
「雲窩眾女也來了?」
「他說雲窩眾女在暗隘門,難道姑娘不是他所說的人?」
少女在衣帶上摘下一條彩巾,信手一抖,彩巾展開,中間出現了一朵以金絲線繡成的碗大牡丹花,媚笑著問:「你該識識巾上的標誌囉?」
安平搖搖頭,答道:「小可孤陋寡聞,陌生得緊。」
「那你怎麼算得是江湖人?」
「小可本來就不是江湖人。」
「那你怎麼會在青麒的家中逗留,怎又捲入屠殺漩渦中?」
「小可無意中被捲入,遭了池魚之殃。」
少女冷哼一聲,粉臉一沉,說:「看你神態從容,言詞閃爍、定然不是好人,可惡!」
聲落,出其不意一掌劈出,正中安平左頸根,再反手揮出,掌背重重地擊在他的右胸上,出手之快,恍若電光石火,而且掌力沉重。
安平已從少女的眼中看出殺機,可惜他無法閃避,渾身發軟而痛楚未消,想避已力不從心,應掌便倒,喉中發乾,口中發苦,跌出八尺外,躺倒在壁根下,立即昏厥。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渾身痛苦難當。眼前朦朧,他看出自己處身在一座石室中,躺在一堆臭氣薰人的麥秸上。小窗透入一線陽光,可以看清室內的一切。對面牆根下的亂草堆中,有四個蓬首垢面的中年人,兩個眼神滯呆地盯視著小窗,兩個正翻開破衣在捉虱子。
他感到口中發乾,鼻中噴火,頭腦昏沉,眼前發黑,虛脫的感覺無情地襲來,嘎聲道:
「這……這是哪……哪裡?」
「這是潼關的大牢。」有人用沙嘎的聲音答。
「我……我怎麼來……來的?」
「你是殺人犯,這兒是死囚牢。」
「天哪!」他絕望地叫,渾身發僵,痛苦的浪潮無情地襲來,令人難以支持。
「你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難友。」那人本無表情地答。
三天後,他可以進飲食了。接著是官府捉問,審問江家七屍人命的案情,他才知道那天共死了七個人,其中有青麒江萍的兒媳,懷孕七月被人一劍穿胸斃死,成了七屍八個。七個死人中,沒有青麒和江勇。
柳姑娘下落不明,現場只留下他一個活口。死者是衛所的余丁,官府便從他身上找口供。
總算不錯,他的包裹和路引俱在,路引上有他的年藉,有風陵巡檢司的查驗大印,有潼關碼頭的過境關防。他一口咬定在暗門隘遇盜,被劫至江家被襲受傷。強盜是誰?他說出是漢中雙狼。
盛昌市莊在洛陽和鄭州有分號,他夏安平也算是商場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潼關的官廳倒還清正,審訊了十天,方判決無罪開釋。
他乘機向官府提出警告,要他們小心防範漢中的賊人。地帚星鄢本恕在官府有案,與四川的大盜順天王藍廷瑞,同稱川陝二寇。目前,鄢本恕也自稱括地主,與順天王暗通聲氣,徐圖東山再起,再舉兵大掠。
在潼關前後耽擱了十六天。恢復自由踏入東下的旅程,已經是八月中旬了。
五絕刀祖孫兩人,可以說間接地因他而死,他抱定決心,要設法打聽柳姑娘的下落,不然於心難安。目前唯一的線索,是先找到他最後所見到的五個女人。
要探聽身懷金牡丹花彩巾的人不難,在關東鎮買馬時,便被他探出端倪了。
據說,六月初,南陽府鄧州突然出現了一批女人,大多是年輕貌美的少女,也有不少妖媚美艷的半老徐娘,聲稱是銀漢雙星的座下眾女,每人的腰帶上,皆帶了一條繡了金牡丹花的彩巾。首先,鄧州的黑白道英雄好漢,被她們整治得服服貼貼。之後,南陽府的高手名宿也一敗塗地。奇怪的是,這些女人似乎毫無所圖,降服當地的人物後,一笑而去,沒聽說她們提出任何條件,被降服的人也諱莫如深,拒絕提及此事的經過。江湖道的朋友,猜想是一批初出道的高手,初露鋒芒,揚名立萬的舉動而已,兩月來,山東、京師、湖廣、江西等地,皆有銀漢雙星手下女流的消息,她們飄忽不定,有如神龍,神出鬼沒,但似乎並未聽說過有受害的人。好奇的人四出追蹤,但誰也不知她們的底細,她們的名號,在短短兩月中,居然轟動江湖,銀漢雙星的名號不勝而走。
至於銀漢雙星是誰?是男是女?年齡、相貌、出身……沒有人能確切地說明,眾口紛壇,莫衷一是。
安平不再詳細打聽,距下月三處匪盜即將大肆劫掠的日期,已不足二十天,無論如何,他必需趕到廬州,至少也得盡快結束兩湖的店務。按時限,恐怕最快也只能趕到武昌府,遠水救不了近火,來不及了。他心中焦急異常,買了坐騎,不顧一切驅馬急趕。
兩天後,他趕到洛陽城,跑死了一匹馬,五百餘里路程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盛昌布莊和敬業錢莊位於集賢坊附近,距綠野堂不遠。當他疲勞萬分地馳抵店門時,卻不由愣住了。
往昔宏偉的店面,大門緊閉,鐵將軍把得牢牢地,金字招牌已經失蹤。
首先,他暗暗叫苦,不幸的陰影籠罩了他,只感到心向下沉。
右鄰是新安油坊,東主黃新安與他相熟,他按下心潮進店拜望黃東主。
黃東主是個殷實生意人,被問得一頭露水,兩家商號關門大吉,而三東主卻前來詢問店為何關了門,豈非怪事?
安平只好直說,說他自己回鄉探親,一去兩月,今天才趕到店中,還不知店為何歇了業關了門。
黃東主也不知其詳,聽說是上月湖廣江西兩地的分號,曾經出了秕漏,此地的分號奉命結業關門。盛昌布莊結束容易,敬業錢莊卻鬧了不少風波,聽說收不回的賬款,可能在兩萬兩左右。
黃東主派小夥計帶他去找看管房屋的管事。管事陳三激動地告訴他,九江南昌和湖廣的武昌長沙四分號,被人勒索了數萬兩金銀,傷了不少夥計,官府雖全力追查兇手,但毫無下落。傳聞說三東主已被砥柱山的水寇所傷,江湖上也謠傳說黑白道群雄要對各地分號採取行動。接著,九江府三廠的鷹犬,聽說失蹤了五個人,九江敬業錢莊的主事已被官府扣押,十餘名店伙下落不明。因此,大東主黃昌齡忍痛斷然下諭結束各地店務,這幾天方清理完竣。
陳三更用恐懼的語氣說,廬州相距太遠,消息傳得慢,可能在月杪便可得消息,但大東主已預知有變,早在傳來結束店務的同時,附有致各地分號主事的秘密手書,說是近日將有大變,務必早日清理店務,主事人與各店伙,必須火速離開另謀生路,遲恐不及,須防官府封店拿人,更須防備黑白道的英雄好漢前來生事。兩位東主大概已經躲起來了,下落不明,也許月杪有人將消息送到,便可知道兩位東主的下落了。三東主如果不及早離開,消息傳出可能有麻煩。
安平心如火烙,激動得幾乎失去理智。他不能在洛陽等消息,立即啟程東下。
到了鄭州,得到的消息令他五內如焚。
查封各地分號的公文早到鄭州一天,來文出自內廠,飾令各地民府執行,封閉店門,抄沒家當,追捕各分號的主事和店伙。
廬州府總店已抄沒,官府行文天下,畫影圖形追捕三位東主,以及店中的重要店伙。
他不能再走了,已成為要犯啦!
他已探出抄沒的罪名,據說是「交通江洋大盜」六個字。
他本能地想到了幻海山莊,準是那些鬼女人改向九江分號的店伙迫出了三廠派在九江的名單,下手除去三廠的人,連累了他的店以致垮台。
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兩月來隱忍之下所受的痛苦,一股子怨氣化為憤火,如山洪般暴發,像火山般迸爆,一發不可遏止。
已用不著到廬州府了,他必須在五湖四海闖蕩,尋找兩位東主的下落,和打聽師父嚴春的消息。
首先,他要往九江廬山一行,闖一闖幻海山莊。
人在被迫得走投無路時,便會做出反常的事來,兩月來,他受迫害,受苦難,死去活來,坐過牢,受過傷,九死一生,但他忍住了。忍字頭上一把刀,刀擱在心頭確是不好受,但他還是忍受下來了。
如今,六年心血旦夕成空,他成了朝廷的要犯,可能也是江湖黑白群豪要置之死地而後甘心的對象。泥菩薩也有土性,他受不了,仇恨令他失去理智,仇恨也令他堅強,強烈的報復念頭主宰了他。
店伙早已逃散,消息已絕,尋找兩位東主和恩師的事,只有靠他自己了。
他立即改了裝,換上了青直掇,揚棄了公子哥兒的服裝,搖身一變成了個江湖流浪漢。
身邊還有百十兩金銀,首先,他找到地頭蛇買了一張空白路引,以備不時之需。然後到兵器店打造了二十把六寸長,帶了小巧三角翼形劍鍔的特異小飛刀,定制一根作為飛劍鞘的皮護腰,青頭巾齊眉裹,帶一個小包裹徒步而行,急急南下奔向湖廣。
在武昌上了一艘中型客船,直放九江。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則仇恨之火在他體內燃燒,但他的外型未變,依然笑容滿臉,和和氣氣。人生得俊,臉上帶了笑容,極易獲得同行人的信賴,也獲得不少方便,一路上平安無事。
這條船是武昌長江船行的中型客船,專走武昌南京,預計順水順流六天內可抵九江。船上載了五十名旅客,有二十人要在九江府上岸。
船在黎明啟碇,他的舖位在前艙,二十名旅客擠在窄小的艙中,每人僅可佔到恰可容身的半席地。由於是匆匆上船,他還沒有仔細打量過同艙的旅伴。
秋汛已過,但水勢仍然洶湧,順風順流,風帆吃飽了風,勢如奔馬。
船過青山磯,他步出艙口散散悶氣。大江中行船有風帆助力,用不著櫓漿,因此艙面只有三兩個水夫,大部份旅客都到前艙來觀賞江景。
艙面全是男客,女客居住在中艙後段,不敢出來拋頭露面。他向左舷踱去,倚舷遠眺,船行似箭,倒還相當平穩。
他發現身右來了人,本能地扭頭看去。看打扮,是兩個中年水客,但一個目光陰沉,一個卻銳利如鷹隼。目光陰沉的人,右耳後有一條三寸長刀疤。眼神銳利的人,生得滿臉橫肉。
「這兩個傢伙不是好路數。」他心中在嘀咕。
兩水客有意無意的地掃了他一眼,傍著他的身左倚靠在舷板上。傍著他的人,是目光陰沉的水客。
他毫不介意,目光落在江岸遠處。
目光陰沉的水客,用肘尖輕觸他的左肘,臉並未轉過,若無其事地低聲說:「老弟,小姓雷,單名方,請教老弟貴姓?」
他淡淡笑,扭頭笑問:「雷兄,久仰久仰,有何見教?」
「貴姓,」
「小姓安。兄台有何見教?」
「呵呵!萍水相逢,咱們聊聊。六日水程,交個朋友也可解旅程寂寞,是麼?那一位是在下的拜弟,姓尉名延,咱們是江湖人。」
他向尉延拱拱手,笑道:「尉兄在江湖上得意,兄弟似乎有點耳熟哩!」
尉延抱拳回禮,意氣飛揚地說:「咱們兄弟在巢湖混飯餬口,匪號是姥山雙奇。」
「哦!原來是管巢湖沿岸漁戶的姥山雙奇,失散了。」
「老弟是返回廬州府麼?」雷方平靜地問。
安平心中暗驚,虎目生光,盯視著雷方兄弟倆。
雷方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說:「老弟,不必奇怪,咱們也算得是近鄰,老弟台的善行義舉,咱們兄弟十分佩服。老弟,你是不是想查出貴店被查封的內情呢?」
安平一揖到地,凜然地說:「雷兄必定知道內情,如蒙見告,感激不盡。」
雷方仍然不動聲色,低聲道:「假使老弟能準備黃金千兩、兄弟願掬誠相告。」
安平一怔,苦笑道:「在下巳是一無所有的人了,怎能籌措黃金千兩?」
雷方哼了一聲,扭頭正視著安平,冷笑道:「貴號被封之前,已得到些許風聲,金銀資產先一步轉移,損失微乎其微。在下確有可靠的消息來源,深信可值黃金千兩。三東主,何必在咱們兄弟面前哭窮?」
「實不相瞞,在下對店號被封的事絲毫不知……」
「但你已易裝,從武昌來,武昌有貴店的分號,要說不知,誰能置信?」
「在下從山西來,途中方知其事。店伙已經星散,兩位東主下落不明……」
「三東主,放明白些,雷某久走江湖,豈會受騙?一千兩黃金已是最便宜的價錢,如果閣下捨不得。那麼,咱們可另找買主。」
「雷兄,在下確是身無長物……」
「好,咱們無法再談這筆交易了。」雷方冷冷地說。
「雷兄,不是在下哭窮,目下確是手頭不便。這樣吧,請寬限百日……」
「笑話,江湖人談生意,現錢交易,概不掛欠。」
「但兄弟目下確是不便,必須奔走各地設法籌措,一千兩黃金並非少數,挑也得要一兩個人哪!」
「咱們江南人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決不空言。你閣下既然捨不得,自然有人捨得。」
「雷兄的意思,是指……」
雷方冷笑一聲,陰森森地說:「你以為雷某的消息就沒有人會要麼?不錯,別人並不需要這件消息,但另一件卻有人想要得緊,而且出得起大價錢。」
「雷兄是指……」
「指你三東主閣下。」
「我?」
「是的,三位東主漏了網,三廠的貪官們豈肯罷休?只要有一人落在他們手中,便不愁追不出轉移他處的金銀了。貴店有十八處分號,家財數千萬,任誰都會眼紅。」
安平臉色一變,沉聲道:「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就好,也可省掉在下不少唇舌。三東主,不是咱們兄弟不義,見錢眼開,落井下石,委實是迫於無奈,只怪咱們人窮志短,而三廠出的賞格卻又太重了些。這幾天之內,內廠的十八豪傑,將有三名到達九江。七僧八道中,天龍僧法明已在三天前從武昌啟程前往會合,天長羽士可能也從贛州趕到。鄱陽王已決定起兵劫掠江南,可是人手不齊,糧切不足,依我看,他已注定失敗的命運,除非他能在半月中弄到一二十萬兩金銀,不然武功山五傑決不會起而響應。因此,兩方面的人,皆需款甚急,皆不惜以重金懸賞,擒捉貴號的三位東主追索金銀。」
「雷兄如何打算?」安平沉住氣問,其實怒火早已衝上頂門。
「這得看三東主的意向了。」
「夏某似乎還不夠明白。」
「還不明白?你如果願意用一千兩黃金買安全,也可以得到有關貴號受害的內情。不然,咱們兄弟的一千兩黃金也不會落空,但可以先與閣下商量,閣下願意和鄱陽王打交道呢,抑或是願意與三廠打交道?一句話?一句話,雷某等候答覆。」
安平強壓心頭怒火,冷笑道:「閣下,你似乎已穩可獲得一千兩黃金的重賞哩!」
雷方呵呵怪笑,得意洋洋地說:「三東主所說,半點不假。俗語說;仁義如糞土,財帛動人心,雷某並不因為三東主為人仗義疏財,頗有令名而放棄發財的機會,是麼?」
安平怒極而笑,說:「然則夏某卻不願受閣下擺佈,一千兩黃金你還未到手哪!」
「你不願受擺佈?哈哈!笑話!」尉延旁若無人地接口。
雷方桀桀笑,傲然地說:「別說你是一個只學了兩手花拳繡腿的生意人,即使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大江之中,也不敢不受咱們兄弟倆的擺佈。在船上動手擒你,易如反掌,你如想跳水尋死,保證你浮不出十丈外。咱們橫行江湖,可翻江倒海下潛百丈,十天半月不需飲食,僅活捉魚蝦充飢。你想死也死不成,不信且拭目以待。」
驀地,三人的耳中,均清晰地傳來細如蚊納輕嗚的聲音:「吹牛!不要臉!」
蛇山雙奇財迷心竅,忘了艙面上還有旁人,這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安平也心中一懍,這是用傳音人密術傳來的聲音哪!一般說來,傳音人密的有效距離,通常僅在八尺之內,即使練至化境,也難超過丈二左右。這時身後沒有人,僅對面船舷有人倚著舷板觀賞江景。除了兩個老人用背椅板之外,其他的人皆面向外倚立,面貌難辨,如果是兩位老人,相距在丈三四左右,內功火候之深厚,實是驚人哩!
兩老人年約古稀,毫不起眼,分明是兩個極平凡的老漢,而且是家境不佳的窮村夫。左面那人形容枯槁,臉帶病容,看上去已是風燭殘年,入土之期不遠了。右面那人五短身材,白髮稀疏,背部微駝,白髯拂胸,有點仙風道骨的鱗峋氣概。從任何角度看,兩人絕不會是剛才發話訕笑姥山雙奇的人。
三人的左右,也全是些庸庸碌碌的水客,很難令人相信這些人中,會有身懷奇學的人。
姥山雙奇語驚四周,但有些人聽不懂,有些人膽子小,不敢和江湖人打交道,因此沒有人向他們注視,很難從神色中找出發話的人來。
唯一岔眼的人,是坐在艙門右側倚艙壁而坐的一個十餘歲小伙子,穿一身青短衫,身材結實,眉清目秀,稚氣未褪,睜著一雙清澈的靈活大眼,歪著臉蛋頗饒興趣地注視著姥山雙奇。
尉延走了一輩子江湖,大概從未遇上真正的高手,居然沒聽出剛才的話是用傳音入密之術送過來的,還以為有人找麻煩小聲出言挖苦他兩人哩!他沒發現身後有人,卻看到小後生送來的頑皮目光,愈想愈火,便向小後生走去,神色極不友好。
小後生毫無怯意,仍然歪著腦袋惑然地向他注視。
他更是氣憤,雙手叉腰惡狠狠喝道:「好小子,你給我站起來。」
小後生一怔,極不情願地站起,訝然問:「大叔,你這麼的幹什麼?」
「小子,別裝蒜,剛才是你出口傷人麼。」尉延凶狠地問。
「出口傷人?我?我什麼話都沒說。」小後生莫名其妙。
「混蛋!準是你這小王八蛋。」
「大叔,別罵人好不?」小後生不悅地叫。
「罵你算便宜你呢,大爺還要揍你。」
安平過意不去,接口道:「尉兄,何必和小孩子過不去?剛才發話的人,絕不是小孩子,毫無半點童音,犯不著胡亂找人。」
雷方冷哼一聲,陰森森地說:「閣下,你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敢管閒事?」
尉延也重重地哼了一聲,凶狠地說:「哪個王八龜孫罵了人不敢出頭,太爺只有找一個替死鬼出口氣,也好讓那個王八龜孫心裡不舒服。」
小後生也不是善男信女,大眼一翻,撇撇嘴說:「你這個大混蛋豈有此理,莫名其妙……」
尉延怒從心上起,惡向後膽邊生,突然咬牙切齒地一耳光抽出,捷逾電閃。
小後生也不慢,「左盤手」架撥住抽來的腕部,「噗」一聲雙腕相交,架住了。同時,右拳疾閃,「霸王敬酒」拳頭著肉。他個兒矮了近兩尺,這一招用得不恰當,但尉延太過大意,竟然未能避開,「啪」一聲暴響,下顎挨了沉重一擊,幾乎牙掉唇裂。
「嗯……」他悶聲嗥,仰身暴退。
小後生踏進一步,正待越過艙門追襲。
艙內突然伸出一把分水鈞.從後搭上小後生的左肩,鈞尖恰好破衣而入,抵住肩井穴下的銷骨四人處,沉叱震耳:「小子站住!」
小後生看不見身後的人,卻看到肩前鋒利的鉤尖,鉤身前半段兩面有鋒口,不能抓不能碰,想反抗已力不從心,臉色一變,乖乖地站住了。
艙面大亂,旅客們發出驚呼,有人叫:「你們好大的膽子。沒有王法了麼?」
雷方挺身而出,大喝道:「誰敢管咱們江湖朋友的事?除非他不要命了。咱們姥山雙奇和巢湖之蛟的事,不許任何人過問。」
喝聲如沉雷,所有的旅客和船夫皆驚呆了,一個個噤若寒蟬。
尉延被打得口中冒血,眼冒金星,無明孽火直衝天靈蓋,站穩後一聲怒吼,拔出衣底藏著的匕首,欺近小後生惡狠狠地叫:「小王八蛋,太爺要挖出你一隻眼珠,割下你打太爺的手,方消心頭之恨。」
安平忍無可忍,大喝道:「不許行兇,姓尉的。」
雷方迎面截住,厲叱道:「閣下,你找死麼?」
安平見事已急,不動手不行了,冷哼一聲道:「笑話,看看是誰找死!」
聲畢,手起劈掌落,「噗噗」兩聲悶響,兩劈掌正中雷方的頸下左右銷骨,力道恰到好處,銷骨不折,但潛勁直迫內腑,雷方怎受得了?「哎」一聲驚叫,身形下挫,雙手絕望的抬起,想招架接踵而來的打擊。
但安乎卻不再攻上盤,一拳搗出。
「嗯……」雷方又叫,小腹挨了一拳,痛得他冷汗直冒,胃腸似乎要從口腔向外翻出,上身急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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