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初歷風雨 文 / 雲中岳
大明嘉靖三十二年春正,山西地境大雪紛飛,已看不見黃色的原野,只見白茫茫一片銀色世界,人獸絕跡,冰封了的大地和積滿冰位雪花的樹林,散落在莽莽荒原上。
午牌時分,平陽府方向,十六匹健馬向南狂奔,雪花被鐵蹄濺起,像是白色的煙塵。馬上的騎士皆穿了全副冬裝,皮風帽、羔皮祆、棉夾褲、半統馬靴,只露出一雙眼睛。每個人都帶了刀劍,鞍後有馬包,是趕長途的人,冒著漫天風雪,向南狂馳。
看光景,很可能是來自平陽府的急足,正帶著十萬火急的信息南下。
可是,他們的穿章打扮,卻與本地人完全不同,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他們的身份十分特殊,既非官差,亦非平民,更不是江湖混混,到有點像土匪強盜。
這些年來,大明皇朝盛極而衰,有點像是病入膏肓,日薄崦嵫,氣數將盡的徵兆。
東南,倭寇肆虐海疆,如火如荼,烽煙萬里。
西北,元朝餘孽俺答長驅直入,直透邊牆(長城),深入王畿(京師),處處寇影,隆冬季節仍入牆大肆燒殺。
朝廷中,大學士嚴嵩賣官粥爵,殘殺忠臣義士,權傾天下,人神共憤,父子狼狽為奸,天下洶洶。
皇帝老爺呢?他在向那些道教蛆蟲學仙,再就是向那些忠心耿耿的官吏開刀,殺他們的頭,抄他們的家。
整個山西地境,幾乎盜賊如毛,遍地狼煙,民不聊生,百姓小民十室九空。
因此,這十六位騎士身上的衣著,足以說明他們不是本地人。至於邊牆附近的官兵,他們已整整半年未領到薪餉,身上的軍衣有三年沒換,比當地的百姓小民,似乎更為悲慘。當然有些官兵不同,已被處死的大將軍仇鸞的賣國爪牙們,比撻子更凶殘,見了韃子就跑,見了平民就姦淫擄掠,這些人當然極為愜意。
還有三里地,便是翼河渡口。泥濘的官道南面,三匹健馬迎面馳來,馬是好馬,渾身棗紅,十分神駿。馬上的騎士,與這一面的十六騎士,幾乎相同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是,這三位仁兄穿的是老羊皮外祆
雙方逐漸接近,十六騎士的第一人突然高舉馬鞭,發出一聲吆喝,坐騎漸慢,終於徐徐勒住韁。
南面的三騎士聽到了吆喝,急馳的健馬也慢下來了。來至切近,第一名騎士飛躍下馬,避至道旁行禮道:「小的張彪,奉命北上迎接羅爺,有急報面呈,不知羅爺虎駕何在?」
為首的騎士高踞鞍橋,神氣地反問:「你們是南京陳爺派來的人麼?」
「是的。」張彪恭敬地答。
「羅爺不久將到,在下是先行人員。王小狗來了麼?」
「他們走得慢,今晚要在侯馬鎮打尖。」
「羅爺從京師來,在娘子關耽擱了幾天,想不到王小狗居然來得這麼快,他一個文弱書生,風雪還沒將他累倒,怪事。」
「王小狗身邊,有兩個傢伙很難纏,沿途替他張羅,所以一路能通行無阻。」張彪欠著身子說。
「那兩個傢伙是什麼人?」
「是壽州楊家湖的楊家昆仲,他倆是武林中聲譽甚隆的名武師。」
「呸!什麼名武師?江湖亡命而已。我派人稟報羅爺,你們帶我們往回走,到前面去找下手的地方,無論如何,不能讓王小狗到平陽投文。走,上馬。」
張彪應喏一聲,上馬兜轉馬頭說:「小的領路。」
侯馬鎮,位於曲沃縣西南三十里,距翼河渡口不足兩里,名雖是鎮,只有五十餘戶人家,小得可憐,冷冷清清,雖是位於山西南部的繁榮地帶,仍然人煙稀少,破敗不堪,既不是宿頭,也沒有驛站。
接近鎮口,張彪放緩坐騎,用馬鞭向前一指說:「這兒就是侯馬鎮。按行程,王小狗一行五人,今晚趕不到曲沃,只能趕到這兒投宿。」
騎士首領搖搖頭說:「不能在村鎮下手,以免暴露咱們的身份。」
「南面十里左右,有一處地名叫做板泉坡,地塹棋布,蒼松蔽日……」
「走!到板泉坡先看看再說。」
「好,小的領路。」
為首的騎士向身後的兩名騎士叫:「李雁、梁雄,你兩人留在鎮中,迎接羅爺,說我們在前面板泉坡找下手的地方。同時,別忘了稟明楊家湖楊家兄弟的事。」
說完,驅馬前衝。
嚴冬季節,大雪紛飛,鎮中家家閉戶,似乎是一座死鎮,要不是每一家的煙囪都在冒煙,便會令人覺得確是一座被人禍天災摧毀了的村鎮。
李雁和梁雄兩位騎士。都是三十餘歲的壯年大漢。李雁生得滿臉橫肉,暴眼朝天鼻。加上一張流露著三分邪氣的鯰魚嘴,長相令人不敢恭維。
他牽著坐騎,到了第一座房屋的屋簷下,摘掉皮風帽,向同伴說:「梁兄,咱們且先找個地方暖暖身子。」
梁雄也摘掉風帽,一面拍落身上的雪花,一面說:「坐騎留在外面,羅爺便會找到我們的。」
這泣仁兄的長相,並不中看。尖嘴短腮,臉上無肉,生了一雙鬥雞眼,鷹勾鼻,臉色帶青,正是所謂陰險狡猾的人物。
李雁將韁交給梁雄,說道:「也好;但咱們可不能讓羅爺找.惹起他的火來,咱們吃不消得兜著走。反正還得個把時辰他們方能趕來,聽到蹄聲再出來瞧瞧還來得及,我先進去找些吃的。」
他用靴子撥開阻路的雪花,掄馬鞭便抽,「叭叭叭」三聲暴響,抽在木門上響聲震耳,叫道:「裡面有人麼,開門。」
從他的口氣和用馬鞭抽門的舉動看來,這位仁兄就不是個好東西,至少在教養方面大有問題。
梁雄將坐騎拴在門側的柳樹上,扭頭叫:「李兄別忘了叫他們暖幾斤好酒來。」
「自然,山西的汾酒大大的有名,這一帶怎能沒有酒?咱們目前正經過酒鄉哩!」
李雁嚥著口水說。
木門吱呀呀向內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娃娃手掀著老暖簾,伸出小腦袋笑著道:「咦!
好大的雪。是大叔打門麼?」
小娃娃生得眉清目秀,一雙大眼亮晶晶,臉上紅樸樸,泛著健康的色彩。身材結實,像一頭小犢。上身是薄薄的青棉襖,下身是燈籠夾褲,腳下穿虎頭布鞋。他似乎不伯生,盯著李雁無邪地微笑。
李雁毫不客氣地跨入門中,不悅地說:「廢話!不是太爺打門還有誰?見你的鬼!」
小娃娃眉頭一皺,正待發話廳內有人叫:「我兒,什麼人來了?」
「是兩位陌生的大叔。」小娃娃答。
李雁已掀簾而入,梁雄亦到了門外。
廳堂窄小,但收拾得纖塵不染,簡單,樸實、正面是一蛐歲寒三友的中堂,兩壁是立幅,不論字與畫,皆是上乘之作,落款皆寫的是:平陽柴瑞。
從任何角度看,這間宅子的主人,毫不像侯馬鎮的農家,倒有不少書香味。
小娃娃對李雁的惡劣態度,似乎不甚計較,掩上門放下暖簾,倒了兩杯清茶奉上。
李雁與梁雄大馬金刀地落坐,接過茶一口喝乾,神色傲慢,似乎他倆是宅中的主人一般。
內堂門出來一個文上打扮中年人,穿一襲打了不少補掇的棉襖。頭梳道髻,方臉大耳,劍眉虎目,留著掩口短髯,身材修偉,一表非俗。
中年人出得廳來,含笑抱拳行禮,招呼道:「兩位大爺好,小的姓柴,名瑞,草字志弘。請教,敢問兩位大爺尊姓大名,蒞臨寒舍有何指教?」
李雁瞥了柴瑞一眼,冷冷一笑道:「我姓李。那位是敝同伴,姓梁。從京師來,奉上命辦案。咱們乏了,借你這兒歇歇。偌冷的天,快給咱們生個火來取暖。」
柴瑞聽說是京師來辦案的,收斂了笑容不再多問,苦笑道:「寒舍家貧,且人丁不多,因此過慣了清寒日子,從不生火取暖……」
「呸!你這是什麼話?」李雁氣焰萬丈地叫吼,重重地放下茶碗道:「大爺不是來聽你訴苦,快給我生火!」
柴瑞一怔,久久方說:「小的家中沒有生火取暖的用具……」
「呸!你不會去借麼?」
「李大爺,這一帶的民宅,家中有炕的人少之又少……」
「別廢話,找些柴炭來,弄個鍋來生火。還有,給咱們弄些酒菜來。」
「這……」
梁雄有些過意不去,弄個鍋來生火,到底不是容易辦到的事,趕忙打圓場說:「李兄,不要火也罷,喝酒取暖也就算了。這家子除了壁上的字畫,可說家無長物,近乎家徒四壁之境,咱們不必難為他了,等他將火生起來,咱們恐怕又得走啦!叫他準備酒食算了。」
李雁挪了挪腰刀,餘怒未息,向柴瑞叱道:「你還站在此地干甚?還不進去交代廚下準備酒食。酒要最好的,大魚大肉愈多愈好。」
這一帶的地理環境,《隋書-地理志》說:瘠多沃少。這一帶的風俗,《寰宇記》上說:剛強,多豪傑,矜功名。《晉問》上說:有溫恭克讓之德,故其人至於今善讓。
讓,當然包含有忍讓之義。平民百姓如不忍讓。少不了大鍋臨頭。這一帶的人,過慣了逆來順受的日子。柴瑞自不例外,忍氣吞聲地說:「大爺要酒,寒舍自當奉上。
只是,菜餚……」
「下酒菜不想給麼?」李雁翻著暴眼搶著問,神色獰惡。
「小的天膽也不敢不給,只是……舍下這兩年收成欠佳,沒有餘糧喂家禽牲口,因此只有些鹹菜瓜豆等物……」
李雁倏然站起,怒吼道:「放你的狗屁!你這不是存心和太爺嚕嗦麼?你說,要是太爺找到你家裡有牲口,你得小心皮肉。」
說完,向裡便闖。
柴瑞吃了一驚,伸手虛攔,正色道:「且慢!你我素昧平生,閣下豈可亂間內宅?」
李雁怪跟一翻,戟指怒吼道:「狗東西你聽了。太爺從京師來,奉命辦案,沿途飲宿,皆由當地的官民供奉。別說是你,平陽府大人的內院,太爺同樣可以進出,你給我滾開。」
柴瑞臉色一變,不悅地說:「小可不管你們從何處來,府大人的內院閣下可以進出,柴某的內宅卻不許外人亂闖。」
李雁勃然大怒,厲聲道:「閣下,你想死不成?」
「不許外人亂闖內室,罪不至死。」柴瑞沉著地說。
「那麼你大概想抄家滅族了。」
「柴某奉公守法,按期完糧納稅,閣下不必出言恫嚇。」
「太爺認為你是江樣大盜。」
「附近三縣之地、沒有人不知柴某是一介貧農,耕讀傳家,三代名士。」
「三縣的人保證你的清白,不如李某一句坑你的話有份量。哼!你知道大爺的身份麼?」
「閣下的身份與我無關,不必大言唬人。」
梁雄桀桀笑,插口出「咱們不是嚇你,你總該所說過滅門今尹。太爺們來自大學士府,不比令尹強?」
大學士府,是大奸巨孽嚴嵩。柴瑞大吃一驚,臉色大變,氣為之奪。
李雁接著冷笑道:「你這廝好大的狗膽,等會兒太爺再跟你算帳,讓路。」
柴瑞深深吸入一口氣,牙關緊咬,無可奈何地讓開。
李雁舉步便走,向內堂闖。
小娃娃一直在旁怒目而現,一雙手不住伸屈,目中似要噴出火來,這時忍無可忍,急叫道:「爹,怎可……」
「孩子,不許多說,回房讀書去。」柴瑞急叫,轉身跟著李雁進入內堂。
梁雄早看到了小娃娃的神情,攔住怒氣滿臉的小娃娃,怪笑道:「小狗才,你不服氣是不是」」
小娃娃站住了,怒目而視,不加回答。
梁雄怒不可遏,突然一耳光抽出。
小娃娃本想躲閃,不知怎地卻又忍住了,「叭」一聲暴響,挨了一耳光,被打得連退三四步。
「你給大爺放乖些,不然太爺打你個半死。」梁雄陰森森地說,惡意地陰陰一笑。
小娃娃不住揉動著被打處,仍然倔強地怒目而視。
李雁直趨內堂,內堂只有一個臉色樣和的中年女人,正坐在紡車旁,專心地紡紗,見有陌生人闖入,放下手中活計站起,神色平靜地退在一旁。內堂與大廳,只隔了一座窄小的穿堂,廳中的動靜內堂聽得真切,因此她不需詢問,便已知道所發生的事了。
內堂後是廚間,鍋上正煮著小米粥,一看便知主人相當清苦。
李雁氣虎虎地闖人,一陣子亂翻,感到萬分失望。食櫥中全是些菜蔬,和窖藏過的瓜果。
柴瑞見李雁肆意糟蹋傢俱,心中大痛,但卻不敢阻止,無可奈何地說:「連年荒歉,兵荒馬亂,不但寒舍一家,全鎮的人,皆已三月不知肉味了。山野禽獸幾盡,求一野兔亦不可得見!」
李雁惱羞成怒,猛地一抖手,整座食櫥應手而倒。
柴瑞大驚,急步槍進伸手急扶。
李雁一不做二不休,馬鞭突發嘯鳴,「叭」一聲暴響,抽在柴端的肩背上。
柴瑞忍痛挨鞭,依然搶近,伸手扶住了倒下的食櫥,櫥中的食器發出一陣暴響。
李雁怒火上衝,一聲大喝,一腳疾飛,「噗」一聲踢在柴瑞的腰脊上,力道奇重。
柴瑞驟不及防,而且這一腳力道如山,無法支持,連人帶櫃在轟然暴響聲中,倒下了。
李雁大踏步出廚,回到穿堂,腳下略一停頓,氣沖沖地進入了廁院。
側院是牲口欄,推開欄門,他無名火起,轉身大叫道:「你這該死的刁民,給我滾出來。」
柴瑞正跌跌撞撞地搶出院門,站在天井中臉色泛青。
李雁向欄內一指,厲聲問:「該死的狗殺才,你說你沒有養牲口?」
柴瑞身軀在痙攣,抽著冷氣說:「小的的確未養有供食用的牲口……」
「呸!牛難道不算是牲口?」
「牛……牛是不……不能供食用的……」
「放你的狗屁!」
「寒舍有百十畝田,只靠這一頭耕牛,比人還貴重……」
「住口!你說,人命值錢呢,還是牛命值錢?」
「這………這……」
李雁拔出鋼刀,陰森森地搶著道:「如果人命不值錢,太爺便宰了你。如果牛命不值錢,太爺便割下一條牛腿,給大爺弄來吃。」
「大爺,你……你行行好……」
「說!你要留人命還是留牛命?」
柴湍急得大冷天額上冒汗,哀求道:「大爺,全鎮只有十頭牛,三百口人丁的希望,全在這頭牛身上……」
「廢話!」李雁咄咄逼人地叱喝道:「太爺給你一紙書據,權算牛的價款可以到縣裡抵糧稅。大爺已算是開恩了,不許你再嘮叨。」
說完,舉刀向牛欄闖。
那年頭,官府的淫威,說來令人髮指,已至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鎮守各地的官兵,聽說韃寇將來,便首先進命,乘機燒殺搶劫。韃寇走後,官兵再回來,見到那些劫後餘生的百姓,不論老少婦孺、逃走不及的全都遭殃,砍下腦袋報功,作為韃寇的人頭請賞。天怒人怨,鬼哭神號這幾年來,汾陽以北地區,東至南京、蘇州,西至蘭州一帶,赤地萬里,十室九空,其慘絕人寰的景況。非身受荼毒的人,勢難置信。
官兵和各地官吏中,當然也有好人,可是那些忠義之士,皆先後被嚴嵩所派的走狗奸臣,—一擊殺殆盡。大明皇朝不完蛋大吉,真是天意。
官府的淫威,平民百姓可說畏之如鬼魅,認了命。柴瑞也和其他的人一樣,認了命,但仍存有感動對方手下留情的希望,跪倒磕頭,聲淚俱下地叫:「大爺,請行行好,請……」
李雁有一顆鐵打的心,身上流著冰雪似的涼血,猛地扭身就是一腳,「噗」一聲踢在柴瑞的胸口上,把柴瑞踢得仰面便倒,接著冷哼一聲說:「你再不知趣,太爺把你的腦袋宰下來做溺器,殺你一個小民百姓,等於是踏死一隻螻蟻,不信你可試試。」
說完,惡狠狠地進入牛欄。
柴瑞緩緩站起,手撫在胸口上,仰首向天,淚下如雨,手顫抖著,用只有他自己方可聽到的聲音說:「蒼天,難道說,我們的罪還沒有受夠麼?難道說,我們已無路可走了麼?難道說,真要我們鋌而走險麼?蒼天,我們能忍到什麼時候?」
不管他是否能忍,牛欄中已傳出可伯的牛鳴,撞擊聲驚天動地,李雁的叱吼聲刺耳。
他以手掩面,轉身急步走了。
他回到廳中不久,李雁提著一大塊血淋淋的牛肉進人廳中,往桌上一丟,冷冷地叱道:
「給我送入廚下,手腳放快些。」
小娃娃看到牛肉,吃了一驚,焦急地問:「爹,怎麼回事?怎麼我們家裡……」
柴瑞搖手禁止小娃娃往下問,說:「小哲,把牛肉提著,跟為父人內,幫你母親準備酒菜食物,不要多問。」
「孩兒遵命。」小娃娃順從地答。
父子倆提著牛肉,默默地進入內。
內堂中,中年婦人掩面飲泣。柴瑞臉色鐵青,歎口氣一字一吐說:「權將冷眼觀螃蟹,看他橫行到幾時;我們除了逆來順受,別無他途。」
中年婦人飲泣道:「官人,我們的牛沒有了,明年……」
「天無絕人之路,明年再說。」
小娃娃大驚,急問:「爹,我們的牛……」
「可憐的老牛,你再也看不到它活生生地偎在你身旁了。」柴瑞慘然地說。
小哲一咬牙,奔向牆角。
「站住!不許你胡來。」柴瑞低叱。
「但……爹!」小哲咬牙切齒流著熱淚叫。
「打掉牙齒和血吞,忍不了也得忍。」柴瑞沉聲說。
小哲用衣袖拭掉眼淚,憤怒地站在那兒,小拳頭握得死緊,大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渾身因抑制而顫抖,一言不發,不住吞嚥口水。
柴瑞長歎一聲,欲言又止,最後接過小哲的牛肉,向乃妻說:「瓊瑤,下廚去吧。
仙佛無憑,我不信天心,但物極必反,這些人早晚會受到懲罰的。」
半個時辰之後,酒菜俱備,由小哲將酒菜送上,並且在旁伺候。
李雁和梁雄踞桌大嚼,酒到碗空,只片刻間,便喝了兩壺酒,一大盤紅燒牛肉少掉了一半。
李雁吃相相當惡劣,牛肉火候不夠,他用手幫著牙齒撕咬。喝了半碗酒,伸出油膩的大手,拍拍站在身旁的小哲肩膀,醉眼朦朧地說:「娃兒,你長得好清秀,多大了?」
小哲咬著下唇,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沒好氣地說:「十歲」
李雁看了小哲不馴的神態,大為光火,猛地一掌摑出,「叭」一聲給了小哲一耳光,冷笑道:「該死的東西,你敢無禮
小哲連退三步,強抑怒火問:「你……你是什麼意思,打人好玩麼?」
「打人雖然好玩,但打你並不是好玩,而是教訓你。」
「你……」
「教你一些做人的禮貌。向太爺回話,必須態度卑謙,必須說回大爺的話五個字,知道麼?」
梁雄接口道:「我們是大學士府的人,身份可比皇親國戚,因此你必須態度謙恭,記住了。」
小哲記起父親的話,打掉牙齒和血吞七個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血和淚。他心中在痛恨,但口中不得不說:「回大爺的話,小的記住了。」
他知道,假使他膽敢反抗,那麼,家破人亡的大禍必將光臨。為了這座三代安居的家,他必須逆來順受,忍不了也得忍。
在這一帶,種莊稼必須倚賴牛馬,而以馬為主,但由於邊塞需馬極殷,民間的馬已經被徵用,只好轉而使用大黃牛。同時,普通人家也養不起騾馬,牛便成了身價百倍的牲口,小哲眼看倚以為生的牛成了暴客桌上的佳餚,心中本就痛苦萬分,再受到暴客的無端煎迫,心中的怒火已接近燎原之勢,但為了全家的安全,他居然忍受下來了。在內心深處,反抗的意識被現實環境硬壓了下去。
李雁桀桀笑,得意地說:「這些窮荒僻壤的老百姓,骨頭生得賤,只有這樣對待他們,他們才會服貼的。」
梁雄陰陰一笑說:「兄弟不以為然,如果咱們不是大學土府的人,沒有抄人的家滅人的族的權勢,就不能為所欲為了。你看.這個小鬼表面上伏貼容忍,事實卻心中很極,從他眼中所流露的神色中,可以想到他心中是如何的憤恨了。這小鬼幸而是窮鄉僻壤未見過世面的平民百姓,不然,將是個可怕的人物。小小年紀,居然能忍辱負重,心中憤怒如狂,仍能小心下氣不動聲色,假使讓他在江湖中闖蕩,那還了得?」
小哲臉上紅腫,用充血的眼睛,木然地注視著手上捧著的酒壺,吁出一口無可奈何的低低歎息,久久方說:「在連年天災人禍的煎熬下,平民百姓不得不苟且偷生。
兩位大爺身處豪門,怎知我們此地貧窮山野之民的痛苦呢?兩位大爺為了一時口腹之慾,殺了我家倚以為生的耕牛,可知我們今年的日子……」
「趴」一聲暴響,李雁閃電似的反掌掃出,重重地摑在小哲的右頰上,怒叱道:「小王人蛋!你居然膽大包天,教訓起太爺們來了。太爺每餐無肉不歡,從京師吃到山西,誰也不敢違逆,只有你這家人不識相,諸多刁難,該死!太爺只顧自己的肚皮,哪管你們的死活?
哼!你簡直要……」
話未完,門外傳來急驟的蹄聲,把李雁的話截斷了。李雁推椅而起,向梁雄叫:「羅爺來了,咱們出去迎接。」
兩人掀開簾子,拉開大門奔出。
小哲被打得倒退五六步,臉上變形紅腫,口中血往外溢,眼中爆出怨毒的寒芒,本想用手上的酒壺扔擊,卻又忍住了。
李雁兩人出到門外,看到鎮北的官道上,五匹健馬冒風雪急馳而來。
「羅爺來了。」梁雄首先說。
兩人戴起風帽,等五騎行將馳到,方離開屋掀簾迎出。李雁高舉右手,大叫道:「屬下李雁和梁雄,奉命在此迎候羅爺。」
五匹健馬緩下來了,徐徐馳近。
第一匹馬上的騎士,戴銀鼠皮風帽,穿白狐裘,皮褲,短統雕花快靴,十分神氣。
臉部只露出雙目,鷹目中厲光閃閃。身材高大,手長腳長。佩一把鏤珠鑲嵌的佩劍,劍鞘珠光寶氣,耀目生輝。看穿章,他定是這些人的首腦。
其他四人皆穿了烏雲豹裘,也佩了劍,四人的身材同樣高大,同樣有一雙銳利的鷹目。
「他們呢?」為首的騎士問。
「他們到前面找下手的地方。」李雁欠身恭敬地答。
「混帳!下什麼手?」
李雁打一個冷戰,惶然地說道:「屬下未將經過稟明,難怪羅爺生氣。從南京跟王小狗來的張彪,是南京陳爺派來的人,在這兒與夏三兄會面,說是三小狗稍後可到。
夏三兄把屬下兩人在此迎候羅爺,說是不宜在市鎮下手。所以到前面找一處偏僻所在,選定在板泉坡,在那兒……」
「王小狗何時可到?」羅爺不耐地問。
「張彪說他今晚可能在此地打尖。」
「那是說,還有兩個時辰,王小狗方可到來羅?」
「是的。
羅爺扳鞍下馬說:「那麼,我在這兒等消息。」
「屬下已命宅主準備好了酒食,羅爺請入室。」李雁諂笑著說,一面替羅爺接過韁繩。
羅爺向廳內闖,四騎士也紛紛下馬。
李雁將柴瑞叫出,吩咐父子倆人重整杯盤,換盛上熱騰騰的牛肉,另開一罈好酒。
羅爺站在廳中,鷹目四顧,審視片刻說:「晤!這家人倒是不俗。」
他取下風帽,一名騎士恭敬地接過抖掉雪花,接過馬鞭,順手遞給侍立之一旁的梁雄捧著。
取下了風帽,現出了本來面目,鷹目高顴,滿臉橫肉,耳後見腮。給人自印象是:陰險、狡猾、剽悍、凶殘,令人一見難忘。心懷恐懼。
他瞥了整治杯盤的柴瑞一眼,傲然地問:「喂!你姓甚麼?可是這間房司的主人?」
「他姓柴……」李雁洋洋自得地搶著答。
「誰問你了?」羅爺不悅地冷叱。
李雁打一冷戰,欠身惶恐地說:「屬下多嘴,該死,」
柴瑞垂下頭,放下活計說:「小的姓柴,名瑞。」
羅爺大馬金刀地落坐,指了指壁上的字畫問:「這些字畫是出於你的手筆?」
「小的塗鴉,不登大雅。」
「不錯,你進過學合?可有功名?」
「小的三代務農,少讀經書、」
「很可惜,你想不想功名?」
「小的緣俚福薄,不敢奢望。」
「人不能自甘菲薄,那沒出息。如果你有興趣,我抬舉你到京師投門路.或者到江西幹一番事業。」羅爺意氣飛揚地說,神色相當友善。
「小的一生不曾離開過本鄉本上,爺台的好意.小的心領。」
羅爺解開裘帶,拈起酒杯說道:「事在人為,天下是闖出來的。英雄造時勢方是真英雄,等在家中坐並觀天,未兔辜負你滿腹才華。我姓羅,如果你想通了,到京師找我。只須到京師提起羅某,便不難找到我,京師的三尺小童,也知道羅某其人。只要你找我,我會替你安排出路的。」
「羅爺抬愛,感謝不盡。只是,小的是粗俗村夫,身無一技之長,還是在此度日好些。」
「羅某不以為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已看出你不是池中物,終有飛騰變化的一天。羅某一介武夫,亟需一些懷才的讀書人相助,我保證你日後飛黃騰達,怎樣?」
「小的恐怕要辜負羅爺……」
「你捨不得這個家?」
「可以這麼說。」
「這算什麼?放把火燒掉,日後羅某給你一座公候府亦非難事。」
「小的……」
「就這麼辦,在一月之內,你到京師找我。」
「只是……」
「羅某言出如山,不許你推搪拒絕,你必須記住了。咦!這位小侄兒是令郎麼?
怎麼頭青面腫?」
李雁接口道:「回稟羅爺,屬下在此替羅爺準備酒食,柴家父子聽說屬下是大學士府的人,諸多刁難,屬下不得不教訓他們,他們瞧不起大學士府的人。」
羅爺拍桌怒叫道:「你簡直混蛋,在下手處附近,你暴露了身份,日後……」
「沒有日後,誰敢向外張揚?」梁雄冒失地接口。
李雁反而神色從容,梁雄卻一反恭順之態,從容地說:「山西境內兵荒馬亂,地面貧瘠,居民生活清苦,但卻民風剽悍,不怕盜賊只怕官,找食物相當困難,有金銀也買不了酒肉,不暴露身份,非餓死不可。再說,在京師出發時,羅爺並未說在山西地境不許暴露身份。假使屬下不道出身份,那麼,羅爺所吃的將不是牛肉,而是無法下嚥的小米粥。這些牛肉,還是李兄親自動手割來的呢。假使不許屬下暴露身份,屬下受不了這種受人冷待,形同乞討的生活,總不能說屬下不是大學士府的人吧?想當初汪大哥派咱們四十人投奔小丞相圖富貴,並不是前來吃苦的,連這點好處都沾不上,咱們還用說圖富貴?屬下即轉回京師,叫弟兄們回徽州去算了。」
「你敢?」羅爺怒叫。
李雁膽氣一壯,接口道:「梁兄如果不敢,屬下敢,這點小事羅爺也大發雷霆,咱們委實受不了。咱們把情形稟明汪大哥,今後,小丞相休想再向汪大哥要人。」
大明一代,自胡惟庸被抄家滅族後,即不再設丞相。自從嚴嵩當政,事實上已成了無名有實的丞相,好事的人稱他為大丞相,稱他的兒子嚴世善為小丞相,父子倆狼狽為奸,罪惡滔天。
羅爺沒料到兩人居然敢頂撞他,本待發作,卻又忍住了,氣得臉色鐵青。
四騎士在他身後左右分立,臉色平靜。其中一人淡淡一笑,進言道:「大爺何必和他計較?李兄兩人固然多有不是,說起來確也不無道理,尚清三思。」
李雁接著說:「大人不記小人過,羅爺難道為了這點小事,和屬下小題大作,問罪麼?」
羅爺突然桀桀笑。說:「不錯,似乎只好這樣辦了。
顯然,這位羅爺表面上神氣萬分,惟我獨尊,六名屬下只配侍席而無同席的卑微地位,其實並無完全主宰眾屬下的大權。而李雁梁雄表面順從,骨子裡倔傲,身份似乎有點特殊。
李雁的神色完全鬆弛下來,陰森森地看了柴瑞一眼,獰笑道:「羅爺請放心,屬下自知善後。」
「好,交給你全權處理。」羅爺怪聲怪氣地說,開始踞案大嚼;酒到杯乾。
由於柴端的事打岔,李雁忘了將楊氏昆仲的事稟明。可坑慘了前往板泉坡埋伏的十七位仁兄。
李雁的話,用意已昭然若揭,柴瑞心中有數,藉取菜離開了廳堂,然後在堂後大叫道:
「小哲,進來一趟,幫幫忙。」
小哲相當懂事,向羅爺欠身告退,匆匆進入內堂,逕奔廚下。
廚中,柴瑞夫婦正等候著他,他剛踏入廚門,乃母突然輕捷地閒在門口,向他低聲說:
「孩子,你爹有話和你說,沉著些,神色中不可驚模。」
柴瑞閃在通向柴房的小門旁低聲說:「小哲,準備和你母親離開。」
「咦!爹的意思是……」他訝然問。
「他們已動了殺機,所以你必須伴你母親先一步離。開。」
「姓羅的不是很友善麼?」他不信地問。
「姓羅的鷹視狼顧,好險惡毒,他的話還能信?似乎他那些手下,另有來頭,即使他想友善,也強不過眾手下的要脅唆使。等他酒足飯飽,必定要殺我們滅口。」
「這……」
「嚴嵩國賊所豢養的爪牙,無一不是凶殘惡毒的畜生,如果你誤以為他們友善,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爹,我們何不先發制人?」小哲咬牙說。
「不行,這七個惡賊無一庸手,難操勝算,敵眾我寡,等於是飛蛾撲火。同時,為父希望所料非真,未至生死關頭,決不輕言反抗,為免祖宗基業毀於一旦,為父希望他們動了慈悲之念,以便保全身家性命。快,帶你母親從後門脫身,在三里外的黑松林等候。如果在入暮時分不見為父前來會合,那麼,不必等我了,速保護你母親到姑射山蓮花洞投奔你母舅棲身。」
小哲突然縱身一跳,到了門外,大眼睛似要爆出火來,堅決地說:「母親自己可以走,用不著孩兒保護。爹一人留在家中,孩兒不放心,多一個人便多一分照應。再說,孩兒如果伴同母親離開,必定會引起惡賊們的懷疑,恐怕他們提前發難,豈不可虞?孩兒決不走。」
柴瑞怔住了,最後沉聲說:「不可,你必須先走。」一面說,一面縱向廚門。
小哲飛退八尺,說:一孩兒寧可負上不孝之名,卻不願爹獨自冒險在此任人宰割。」
說完,扭頭便跑,直奔前廳。
柴瑞剛拔步追趕,卻被乃妻拉住了,低聲向他說:「官人,不要小看了我們的孩子,他為人聰明絕頂,機警過人,身法滑溜如蛇,拳腳陰狠古怪,有他在,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至於我,可惜我……」
「瓊瑤,那麼,你先走一步。」
「官人,答應我一件事。」
「你……」
「見機行事,權衡利害,不可逞匹夫之勇。」
「我理會得。」
「我到陳家的後倉房躲上一躲,如果你父子有個三長兩短,我……陳家的倉房,就是我畢命之所。」
「瓊瑤……」
「多年來,你忍受折磨,從不反抗,苦心孤詣,為保全家業而忍氣吞聲。柴家從平陽遷此,三代單傳,無人知道柴家祖孫三代允文允武,家傳武藝身懷絕技。假使不是生死關頭,希望官人能一本初衷,忍別人忍不了的氣,以免公公在天之靈不安。」
瓊瑤飲泣著說、最後幾至語不成聲,掩面而泣。
「瓊瑤,我……我會克制自己的。你……你還是……」
「我到陳家的倉房,那兒居高臨下,看得真切。天啊!可恨我……我這因岔氣而傷了的手太陰肺經,不然……我走了,官人保重,好自為之。」
瓊瑤飲泣著說完,倉俊奔出柴窩門。
柴瑞長歎一聲,腳步沉重地向外走去、他心中已有預感,這場飛來橫禍,已沒有避免的可能了。
他回到臥室,將一把匕首藏在袖內,無限感慨地摸撫著那些古老的傢俱,黯然地深深歎息。
良久,他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舉步出房,自語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會來的終究會來,逃避不是解決之道,我得面對事實,死中求生。」
出到大廳,羅爺剛酒足肉飽,坐在靠椅上剔牙,小哲正替對方牽上一杯熱茶。
桌上,六騎士正踞案大嚼,風捲殘雲似的,把桌上的酒肉幾乎吃了個盤底朝天。
他在等候,等候暴風雨到來。
「天色不早,我們到前面看看。」羅爺扔掉牙籤站起說。
羅爺示意啟程,兩名騎士急步到了門旁,一人掀起暖帶,一人打開了大門,冷風刮入室中,雪花捲入,室中氣溫驟降,奇冷泛骨。
這瞬間,梁雄以狂風似的身法,衝入內堂。
李雁一聲長笑,扭轉身拔刀出鞘,向身側的柴瑞就是一刀,但見刀光一閃,奇快無比,向柴瑞的脖子上招呼。
另兩名騎士左右一分,一前一後,堵住了前後的出口,手按劍把替李雁戒備,防止柴瑞逃走。
羅爺泰然踏出了大門,似若未見。
柴端的身軀突然挫低,鋼刀從頂門呼嘯而過。
李雁反應甚快,一刀落空,便知遇上了扎手人物,對方居然能在電光石火似的剎那間,避過出其不意的猝然襲擊,豈同小可?他心生警兆,向側虎跳八尺,大叫道:「這傢伙真人不露相,是練家子,難怪先前我一腳將他踢翻,他毫無受傷的神色流露。」
柴瑞徐徐退向密閉著的小窗下,寒著臉說:「小可不管旁人的閒事,你們殺了小可的牛,小可也不計較,尚請諸位行行好,不要……」
「你死定了。」李雁怒叫,挺刀疾衝而上,一刀扎出。
柴瑞再向側一閃,叫:「身在公門好修行,諸位……」
李雁急跟而上,一聲大喝,刀出「力劈華山」。
另一面,突變已生。
小哲臉色蒼白,渾身發抖,雙手抱著腦袋,向內堂發足狂奔。
堵住內堂的騎士,怎瞧得起一個驚惶萬分的小娃娃?手離開了劍把,迎面攔住伸手便抓,一面叫:「殺其父必殺其子,哈哈……」
笑聲未落,一抓落空。小哲驚慌神色裝得神似,暗中已留了心。小孩子不像成人,成人被後天的教養和生活經驗,磨煉得壯志全消,雄心盡逝,行事畏首畏尾,顧忌太多。小孩卻不同,初生之犢不怕虎,內心中野性未除,獸性仍在,看見一條蟲子,不將蟲子踏死心中不快。
小哲已橫心,他才不管對方是大是小,不顧厲害,扭身挫腰撞人對方懷中,右肘狠命向上猛撞。
「噗!」撞中了,這一肘正中要害。
別看小傢伙年紀小,練武人的子女,可以說,在娘胎裡已受到藥力的浸潤,出生後天天用藥物洗澡,六歲築基,八歲練筋骨伸展手腳。如果父母是內家高手,那麼,在築基時便開始練呼吸,八歲學調息,十歲便可以開始練氣。天質好的人,八歲練氣並非奇事。
小哲便是如此,八歲便著手練氣了,雖則他並不知練氣是怎麼回事,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但卻知道練氣的好處是勞苦不累,可以增加他的手腳勁道。至於手上的勁道有多大,沒經過測量計算,在急怒攻心,仇恨迷失靈智中,他抓住機會出手,不顧一切攻向對方的要害,擊中了騎士的下陰,睪丸碎裂,肘尖的力道實足驚人。
騎士一時大意.陰溝裡翻船,下陰受到致命一台,怎受得了?「哎」一聲狂叫,上體前屈,以手按住下陰,臉色大變向後踉蹌而退。
小哲得理不讓人,伸腳一勾,騎士應腳便倒,他也順勢前仆,撲在騎士的身上,一掌劈在騎士的小腹上,向側一滾,虎跳而起。
騎士又挨了一掌,爬不起來了,在地上抽搐翻滾,一面狂叫:「哎……唷!
哎……」
一面叫,一面伸出顫抖著的手拔劍,但已無力拔出了。
這些變化說來話長,其實是剎那間所發生的事,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
把守在前門的騎士,也沒注意內堂口的事,只注意和李雁交手的柴瑞。李雁的鋼刀招出「力劈華山」,旁觀者清,這位騎士便知不妙,拔劍槍上大叫道:「不可欺得太近……。
叫晚了,柴瑞已不退反過,搶人李雁的懷中,伸左手斜格李雁握刀的右小臂,鋼刀便出了偏門,一刀落空。
柴瑞右肩一扭,右掌已經攻出,「噗」一聲登在李雁的左肋下,力道發如山洪,有骨折聲傳出。
「哎……」李雁狂叫,身不由己,被巨大的力道震退八尺,立腳不牢,仰面便倒,滾了一匝爬起便跑,手掩住左肋,一面奔向大門一面狂叫:「羅……羅爺!大……大事不……不好。
木門推開了,跟著羅爺外出的兩個騎士去而復返一看廳中的光景,拉下暖簾向外叫:
「大爺,屋主人扎手。」
等羅爺聞警復入,廳中的惡鬥已將結束。
柴瑞擊倒了李雁,向小哲急叫:「小哲,你先走……」
叫聲未落,先前警告李雁的騎士已經衝到,劍出「花中吐蕊」,銀芒乍吐,劍氣迫人。
柴瑞的袖底銀芒倏現,匕首入手,伸匕斜身接招,匕首右撥,人從左切入。
一寸長一寸強,匕首斗長劍,先天上便穩處下風,除非用游鬥術,不然凶多吉少。
廳堂窄小,不宜用游鬥術,所以柴瑞不得不硬著頭皮接招,匕首短,必須近身,冒險行雷霆一擊。
他的匕首尚未攻出回敬,騎士的劍已經撤回,招出「穿針引線」,再次搶攻,藝業不凡哩!
這一招來勢大凌厲,柴瑞只好放棄回敬的念頭,縱退避招,俟機反擊。糟了!
「蓬」一聲響,背部撞在牆上,後退無路,頓落危局,禍迫眉睫。
騎上大喜欲狂,順勢遞劍,快逾電光石火,「凜」一聲點中了柴端的左胸外側。
柴瑞練了七成氣功,騎士並非內家高手,這一到勁道雖猛,卻傷不了柴瑞。
柴瑞身軀一扭,劍刺破了衣衫,擦胸而過,衣破肌未傷,劍尖刺入牆壁。
柴瑞順勢遞出匕首,「噗」一聲貴人騎士的左胸下,直入心室。
騎上腳下一軟,伏倒在柴瑞身上,叫道:「啊……我……我……」
柴瑞伸手將騎士推開,拔出了匕首,向小哲一扔,叫:「小哲,接匕首。」
小哲正被從內堂奔出的梁雄逼得左右急閃;赤手空拳,不敢和鋼刀相搏。
匕首來得正是時候,小傢伙接住了匕首,大眼中光芒閃閃,牙齒咬得死緊,拉開馬步,用匕首試探著找尋空隙近身進擊,左封右架居然手腳靈活,赫然行家身手。
梁雄在內室轉了一圈,找不到人殺,轉出外廳,便看清了廳中的形勢,大吃一驚,掄刀直取小哲。先前他倒佔盡上風,鋼刀一陣狂攻,把小哲逼得八方閃避,等小哲接到了匕首,他便有點心驚膽跳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小哲擺出的架式,便已令他深懷戒心,不敢放膽狂歡,只能徐徐迫攻出招了。
柴瑞擲出匕首,立即搶到尚未倒地的騎士身側,一把奪下長劍,堵在廳口立下門戶叫:
「你們到底是官還是強盜?柴某要提你們的頭去見官。」
李雁倒在門旁;連滾帶爬奔出門外去了。
羅爺怪眼睜圓;徐徐拔劍迫進,怒叫道:「好小子,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毛,你還了得?哼!太爺要活劇了你,抄你的家,滅你的族。」
吼聲中,劍已出鞘,劍身光華似電,只可看到朦朧的劍影,稍一震動,便發出龍吟虎嘯似的振鳴,一看便知是一把斷金切玉,無堅不摧的神劍寶刃。
柴瑞臉色一變,袖口涼氣叫:「小哲,快走!」
小哲不知為了何事,被叫聲分了心,經驗不夠,扭頭回顧。
糟了,梁雄乘機飛撲而上,鋼刀發似奔雷,「雲橫秦嶺」,猛砍小哲的脖子,要將小哲的腦袋卸下來。
小哲鬼精靈,眼角看到了刀光,百忙中向下坐倒,「唰」一聲鋼刀掠頂而過,只感到頭頂一驚,髮結飛到丈外去了。
他不假思索,匕首脫手飛擲。
相距不足三尺,萬難閃避,貫人梁雄的左大腿根,觸及骨胳方行止住。
梁雄身軀向前仆,渾身一震,突然出腿飛踢。
「噗」踢中了小哲的左肩。
兩人跌成一團,梁雄龐大的身軀,壓在小哲上面,兩人都身軀發軟,力道全失。
羅爺也在這瞬間挺劍撲上,一劍攻出。柴瑞向左一閃,避招反擊,劍攻對方的右脅,立還顏色,身法十分迅捷。
可是,柴瑞在兵刃上吃虧太大,不敢與寶劍接觸,先機已失,想得到要糟。廳堂窄小,想用游鬥術也力不從心。
羅爺劍術奇佳,反手一拂,光華一閃,劍鋒折向,接住了柴瑞反擊而來的一劍,「嚎」
一聲輕啊,柴瑞的劍斷了近尺長的劍身。
柴瑞駭然暴退,心中叫苦。
羅爺狂笑一聲,如影附形跟上,劍出「指天誓日」。
柴瑞不敢接拍,挫身側掠。
羅爺身法奇快,已料定他必定向右閃,劍已截出,來一記「劃地為牢」,改攻下盤,並大叫道:「卸下你的狗腿。」
柴瑞被逼得向上跳,斷劍拂向羅爺的頂門。
羅爺冷哼一聲,劍向上挑,光華一閃,便接住了來劍。
柴瑞收招不及,「嚓」一聲劍身又斷了五寸左右。
廳的寬度不足兩丈見方,除掉桌椅神堂所佔的空間,能供動手拚搏的空間,可以說少之又少。
羅爺的劍術本就比柴瑞高明,再有寶劍在手,如虎添翼,加以地方窄小,柴瑞想用游鬥術應付也力不從心
佩劍自尖鋒至劍把雲頭,全長三尺,劍身只有兩尺四寸、斷了一尺五左右,等於是廢物了,大勢去矣!
劍再被削斷,他只好火速暴退,腳下幾乎踏中倒在地下的梁雄和小哲身上,他還沒發現被梁雄壓在下面的人是小哲呢。
羅爺一聲長笑,跟蹤迫到,寶劍光華閃閃,遞出了。
生死關頭,門外突傳來急驟的馬蹄聲。
把住大門的兩名騎士,其中之一正替被柴瑞一匕首刺中心窩的同伴急救。另一人挽住臉無人色的李雁,聽到蹄聲,放下李雁伸頭向外瞧,突然大叫道「楊兄,怎麼回事?」
一匹健馬從南面狂奔而至,馬上的騎士搖搖欲墜,原來是先前南下的十七騎士之一,右肩的皮襖血跡斑斑,皮風帽已經不在頭上,臉色有如厲鬼。
楊兄本就有點支持不住,聽同伴一叫,心神一懈,不由自主飛墜馬下。
騎士大驚,奔出一把將楊昆接住,向屋內大叫:「大爺,大事不妙。」
羅爺手下的人,對他的稱呼有所不同。李雁和梁雄稱他為羅爺,爺上冠姓。貼身的四騎士僅稱大爺。從稱呼上,可以辨親疏。
他一封點向柴瑞的胸口,眼看得手,被心腹手下的叫聲分了心,手下一慢。
柴瑞命不該絕,等於是救星從天而降,趕忙抓住機會,斷劍斜架,「嘎」一聲怪響,劍尖被他架偏了三寸左右,原來點向心坎的劍尖,貴人左側近脅處,前後貫穿,傷了肺部,胸腔受損,而且傷勢不輕。
羅爺扭頭回顧,拔劍問:「怎麼回事?」
「哎……」柴瑞驚叫,踉蹌後退,鮮血從創口激射而出。
羅爺扭頭的剎那間,發覺柴瑞竟未倒下,劍虹一閃,本能地揮向柴瑞的腰脅。
心無二用,他這一劍弄糟了。
生死關頭,柴瑞想自救力不從心。
小哲被梁雄壓住,梁雄的腿根插著匕首,渾身發軟,但仍可在手上用勁,左手勒住了小哲的咽喉,右手的刀卻被小哲抵住手肘,收不回來。
小哲左手抵住梁雄持刀的手肘,右手全力扣抓梁雄勒在喉上的左手脈門,可惜力道太小,無法解脫,被勒得呼吸靜止,舌向外伸。
生死須臾,小傢伙急中生智,放棄雙手的解脫勁道,用上了下盤的雙腿;梁雄的下盤用不上勁,容易對付。
他終於在抗拒中,找到了收腿的機會,右腳收縮,猛地抵在梁雄的腿根上,全力一登。
梁雄痛得「哎」一聲大叫,渾身一軟,幾乎被登得向前背翻,下體被登起,「蓬」
一聲側翻幾尺。
這瞬間,小哲隨著挺起上身,手急眼快,拔回了匕首,扭頭一看,發覺身側不足八尺的乃父眼看要喪身劍下。便不假思索地將匕首擲出,並大喝一聲,挺身站起。
羅爺距小哲更近,不足四尺,而且是背向著小哲,做夢也未料到有人從背後襲擊,匕首不偏不倚,擊中他的臀正中谷道,十分缺德。
這一匕首算不了什麼。難傷他一毫一髮,擊中谷道又當別論,內部是禁不起利刃一擊的。
「哎呀!」他急聲大叫,上身一挺,痛得齜牙咧嘴,匕首投入四寸左右。
柴瑞在這一髮千鈞的危機中;仰面躺倒,避開了致命一劍,生死間不容髮。
騎士攙扶著楊兄,站在門口,楊兄厲聲虛脫地叫:「咱……咱們死傷殆……殆盡,王……王小狗已脫……脫逃。」
羅爺傷了谷道,小傷並無大礙,不理會楊兄的話,惡狠狠地正待追取柴端的性命,但楊兄接著說:「保護王小狗的凶……兇手,快……快追到了……」
他驚然一震,伸手拔出匕首向門口縱來,厲聲問:「兇手是誰?」
楊兄渾身脫力,但仍勉強說:「南京陳爺派……派來五……五個人跟蹤,三人先……先行,兩……兩人後跟。先行的張彪,與夏三哥聯絡上,便偕同南下,在南面的阪泉坡下手,十九位弟兄,擊……擊敗了保……保護王小狗的楊……楊家兄弟,眼……眼看得手,卻……
平空殺出……一個怪……怪老人,用……用一根手杖,搏……
搏殺了夏三哥等十八位弟……弟兄,屬下身……身受重……重傷,奪……奪坐騎逃……
逃來報信。那……那老怪人不一……不知是誰,可……可怕極了,他……他也奪……
奪坐騎追……追來啦!」
果然不錯,遠處蹄聲隱隱,有坐騎奔入了鎮南。
羅爺大驚一個怪老人,竟搏殺了他十八名剽悍的爪牙,那還了得?他雖自命不凡,也感到心中發毛,他帶了六個人,目下只剩下兩名爪牙可派用場,其他四人死了兩個,李雁和梁雄受傷不輕。追來的人已到了鎮南,再不走便嫌晚了。
他扭頭回望,柴瑞已倒地不起,小哲抬了梁雄的鋼刀,在乃父身旁戒備,勢如暴虎馮河。
「先殺了這小畜生,永除後患。」他切齒叫。
「瞧,來了。」扶住楊兄的騎士,指著南面叫。
雪花飛舞中,六匹使馬在望。
楊兄臉色大變,叫道:「就是他們,領先那人就……就是那……那老傢伙。」
領先的騎士穿一襲灰袍,臉貌看不真切,卻可看清那人手中權充馬鞭的綠色怪杖。
羅爺臉色一變,脫口叫:「是浙江天台的綠杖翁姓韓的,這老不死可怕,快走!」
說走便走,但仍不甘心,猛地左手一揚,匕首飛擲小哲,如同電光一閃。
飛刀擲出,他無暇察看結果,搶出了門階,奔向樹下的坐騎。兩騎士分別扶著楊兄和梁雄,也奔向坐騎。
李雁雖斷了兩根肋骨,顧不得痛楚,也踉蹌奔逃。
眾人急急上馬,向北飛馳,留下了兩具屍體,和兩匹坐騎。
小哲用力投擊匕首,扭身閃退,卻慢了一剎那,飛刀貴人右上臂外側,釘在肌肉上,刀尖透臂而過,「噹」一聲鋼刀落地,搖搖欲倒。
附近的幾家民宅,先前發現柴家來了客人,看到來客全是有坐騎的神氣爺們,怎敢管閒事?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誰也不願出來探看究竟。等到柴家傳出了叱喝叫號聲,這些怕事的鄰居更不敢出來啦!
小哲為人聰明機警,個性倔強堅毅,面目腫脹,身受創傷,他居然哼也沒哼一聲,不管臂上插著的匕首,趕忙去扶起乃父,焦急地叫:「爹,你……」
「不要緊,快取培本丹和金創藥來。」柴瑞忍著痛楚吩咐,額上沁著冷汗,呼吸沉重,口角有血跡。
小哲扶乃父躺下,說:「我先得替爹包紮傷口。」
內堂中搶出乃母瓊瑤,手中捧著藥,趕到說:「孩子,讓為娘治理。」
母子倆立即動手療傷,門外蹄聲驟止,暖簾已被拉下,敞開的大門接二連三進來了六個人。
領先的是個年約古稀的老人,手點一根其色碧綠,似金非金、似木非木的六尺怪杖,臉色泛青,腳下有點不便,留著三絡灰髯。看情形,顯然曾受了內傷。
後兩人是中年彪形大漢,渾身血跡,腿和手都裹了傷巾,步履蹣跚,腰上懸著長劍。兩人的長相十神似。方面大耳,人才一表。
第四人是一位中年書生,相貌堂堂,長鬚拂胸,棉袍上也沾了血跡,但並未帶傷。
最後兩人一個是白髮老蒼頭,一個是中年健僕。
老人長吁一口氣,坐下向戒備著的小哲說:「小哥兒,他們大概曾在府上造孽。
請給老漢們一些酒活活血,擋擋風寒。」
小哲盯著老人的綠杖問道:「你老人家果是綠杖翁韓老伯?」
「咦!小哥兒怎知老朽的名號?」
小哲淡淡一笑,請眾人落坐,說:「我替諸位取酒來。家父受傷甚重,未能招待,請原諒。」
「小哥別客氣,救人要緊,你忙你的。」怪老人說。
小哲送上一壺酒,兩隻瓦碗,說道:「家父受的是外傷,並無大礙。倒是諸位老伯中,有三人受了傷,合下有的是保命丹和金創藥,如不嫌棄,請至客房安頓養息,客房在右廂,請自便。」
放下酒具,他抱起乃父的身軀,送至內室。等他回到前面,客人們已不客氣地在客房安頓下來了。
整整忙了一個時辰,六位客人方回到客廳。主人受了傷,小哲便成了主人。他雖年僅十齡,但家教謹嚴,自小對灑掃應對的事從不含糊,因此能獨當一面。
鍋裡還有不少牛肉,他大方地重整杯盤,準備酒菜肅客人座進食,自己在下首主位相陪。
客人真也餓了,客套畢,先行進食。三杯酒下肚,怪老人的臉色徐徐恢復紅潤,向小哲道:「老朽確是綠杖翁韓騰皎,到大同訪友,無意中在阪泉坡路見不平,管了一檔子鬧事,幾乎送掉老命。廳內這兩具屍體,很像是那群惡賊的同黨,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哥兒可否見告?令尊想必是武林人,不然怎知老朽的名號?」
小哲長歎一聲,苦笑道:「我是一個小孩子,知道些什麼?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他將經過—一詳說了,最後說:「假使老爺子晚來一步,我一家子早該到九泉之下了。
家父不是武林人,至於老伯的名號,是惡賊們說的,似乎他們對老伯十分憚忌呢。」
韓騰蛟端詳了他許久,動容問:「小哥兒,你今年幾歲了?」
「小可年方十齡。」
「你爹必定很了不起。」
「老伯……」
「聽你的言談應對,該是及冠子弟的年齡,看壁上的書畫,便知你爹的為人,你爹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梁瑞是不是你爹?」
「正是家父。」
「令祖的名諱,可否見告?」
「先祖玉寰公,逝世已經二十餘年。」
「平陽府洪洞縣玉峰山,有一位柴公秉乾,小哥兒可知此人麼?」
「這……」
「那麼,雷霆劍柴秉乾,便是令祖了。老朽成名時。令祖已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一代豪俠,宛若神龍見首不見尾,俠蹤遍天下,聲譽震江湖,息隱江湖時,年僅四十壯年。六十年來,武林俠義後繼無人,相反地卻道消魔長;成了目下群魔亂舞的局面,良可慨歎。令祖急流勇退,晚節無虧,只可惜這種獨善其身的態度,老朽不敢苟同。」
小哲臉色有點不豫,說:「家先祖的是非功過,小可不願置聞。」
綠杖翁韓騰蛟又是一聲長歎,慨然說:「哥兒的心意,老朽自然瞭解,但老朽的話,有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令祖一代豪俠,武林誰不尊崇?今天,令尊居然被一群屑小,逼得幾乎家被人亡,這就是令祖所迫下的禍患……」
「老伯,你老人家錯了……」
「老朽錯了?不會的。令祖珍惜羽毛,壯年急流勇退,必定留下一些遺命,不許後代兒孫再在江湖闖蕩,以免萬一受到挫折,有拈乃祖英名。令尊之所以甘心雌伏,未必不是怕人譏為虎父犬兒……」
「老伯,請別忘了諸位是客人,道主人的不是,並非作客之道。」小哲煩躁地說。
「好,不說,倒是老朽不明事理了。請教,令尊居然敗在那幾個惡賊手中,豈非奇事?
有說乎?老朽從江浙來,至大同訪友,曾在湖廣受到三魔圍攻,內腑離位,至今仍未痊可,不宜動手與人拚搏。但仍能一舉搏殺十八名惡賊,可知這些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而令尊……」
「家父十年前練功岔氣傷身,只能以三成功力相搏;家母也因練功而傷了手太陽肺經,不能運功。不然,這些惡賊豈有命在?」
「呵呵!正相反,那些惡賊恐怕一個也死不了。」
「老伯……」
「你還不明白?分尊堂決不會殺他們的。」
「這……」
「不必談這些了,阪泉坡遇賊的諸位老弟,請說說遇賊的經過,老朽還不曾請教諸位的大名哩。」
中年書生慘然一笑,離座行禮道:「晚生王宗茂,草字時育……」
綠杖翁臉色一變,插手叫:「且慢,你……你不是南京的王御史大人吧?」
王宗茂歎口氣說:「晚生已不是南京的御史,奉聖命謫降平陽為縣丞。」
綠杖翁火速離座整衣,肅穿長揖,歉然地說:「草民無狀,大人休怪……」
王宗茂趕忙回禮,說:「老丈請不必如此。晚生身受國恩,身為南京御史,卻任奸臣當道,上無以報君國,下未……」
綠杖翁哈哈狂笑,笑得有點淒然,搶著說:「我輩草莽散民,浪跡江湖,恥與官宦巨室為伍,甚至懲奸除暴與官府作對,但仍然敬重忠臣孝子,協助良吏良紳。雖不過問朝政,仍然關心國事。令尊橋,任廣東布政使;從父格,官居太僕卿;皆有賢名。
大人榮登二十六年進土,去年便官拜南京御史,短短五年中,自進士及弟榮任御史,可知大人之才德確是過人。大人任官南京,而知京師嚴嵩的惡跡,官拜三月,便冒死上疏劾嚴賊八大罪,大快人心,中外敬仰.草民雖狂,豈敢在忠義大臣之前無禮?以大人之忠,竟降謫為縣丞……」
王宗茂呵呵笑,接口說道:「凡上疏劾嚴賊的人,皆下場奇慘。晚生在上疏之前,已料定必死,幸而聖上尚知晚生愚忠,罵一聲狂率,貶為縣丞,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不必為晚生惋惜。此行幸得壽州兩位義士楊兄昆仲日夜照拂,沿途幸告平安,想不到嚴賊竟然放晚生不過,派人在阪泉坡截殺。如無老丈及時援手,晚生危矣!晚生死不足惜,連累了楊兄昆仲,內心極感不安。」
綠杖翁向兩位中年人含笑點頭說:「原來兩位是壽州雙英楊家昆仲,失敬了。
壽州雙英,在武林頗富俠名。老大楊世權,老二世衡,是雙胞兄弟,在南京附近,聲譽甚隆。
那時,朝廷位於京師,但南京的政治地位,仍然重要,等於是小朝廷,同樣設有吏、戶、禮、工、兵、刑六部,各官皆備,只不過人數較少,與職掌略輕而已。在官吏們的心目中,從京師調任南京,等於是置閒下放,不受重視……
因此,大明一代,北京致力於防守北疆,南京致力於開拓南域,可惜子孫不肖,兩頭落空,雄心勃勃的永樂皇帝的夢想,始終未能完成。
王宗茂是南京的御史,御史是言官,他該盡忠職守,彈劾不法官吏。但他過於耿直,居然敢冒死疏劾朝野震懾的大奸嚴嵩,斷送了他一生的錦繡前程。王宗茂因劾嚴嵩而獲罪,這件事在南京十分轟動,民情激憤,無不為他抱屈。楊家昆仲聞悉其事,動了俠義襟懷,自告奮勇沿途照料,要護送王宗茂主僕三人到平陽投文報到。縣丞,等於是知縣大人的副手,將一位三品御史降為八品縣丞,等於是從三十三天打下十八層地獄。但王宗茂不在乎,楊家兄弟更願為他奔走供役,這就是忠臣的肝膽,義士的襟懷。
老大楊世權搖頭苦笑說:「老前輩這樣說,晚輩無地自容了。晚輩兄弟浪得虛名,這次如無老前輩仗義相助,晚輩將合恨九泉。我兄弟死不足惜,萬一王大人有什麼三長兩短,真是萬死莫贖哩!想不到這些毛賊居然如此高明,難道真是嚴賊派來的走狗麼?沿途盡可下手,為何要等到咱們到了地頭方出面行兇?晚輩百思莫解。」
王宗茂苦笑道:「聽柴小兄弟所說,那姓羅的可能是嚴小賊世春的狗黨羅龍文。
這惡賊是南京徽州人,聽說曾是江洋大盜,武藝十分了得,為人凶殘惡毒陰險,倚仗嚴小狗的聲威,他敢在皇都白晝當街殺人。嚴小狗兄弟數人,所娶婦皆是錦衣衛與兩廠官吏的女兒,廠衛的人都是嚴家的走狗,所以他敢如此囂張。」
綠杖翁口中不住念:「羅龍文,羅……龍……文……」等王宗茂說完,他拍案叫:「是他,這個罪惡滔天的海賊。」
王宗茂訝然問:「老文說誰是海賊?」
「羅龍文,是他。這惡賊是海寇巨孽汪直的姻親,汪直則是海上巨寇徐海的盟友老大。
這兩個惡賊招引倭寇,橫行東南沿海。羅賊如果是嚴賊的走狗,後果不堪設想。」
王宗茂臉色一變,急問:「老丈的話當真?」
「大概不會假,可惜我沒親眼看到這傢伙,不然一眼我便可分辨出是不是海賊羅龍文,因為我在象山曾經見過那位姓羅的賊首」
王宗茂以拳擊著掌心,咬牙道:「如果真是海賊羅龍文而非同名之誤,後果確是不堪設想。晚生將致書朝中友好留意此事,弭此大禍。」
可惜,王宗茂就任不久,半年後生母逝世,以母憂去職,從此與朝廷斷絕往來。
直至五年後,方致書同僚好友張永明。張永明不敢出頭,將書信密藏了六年之久。嘉靖四十一年。嚴嵩罷相,徐階起而代之。這一年,王宗茂逝世於故鄉京師,有生之年,總算看得見嚴嵩垮台。張永明在嘉靖四十四年,官至左都御史,發動打落水狗,向嚴嵩父子發難。
準備上疏時,先與刑部尚書黃光升,大理寺卿張守直,懷疏請教大學士徐階。徐階卻認為此疏不僅要不了嚴嵩父子的命,反而斷送了所有具名的人,因疏上所指的嚴嵩父子罪惡,牽涉到已死的楊繼盛、沈煉兩人,殺楊沈兩人,錯在當今皇上,在疏上指出,豈不是揭皇上的瘡疤?不死何待?
張永明想起王宗茂的信,取出商量。徐階便立即改疏,專指通倭的罪證,加油加醬潤色得天衣無縫。疏上,終於要了嚴世春的命。嚴嵩雖多活了兩年,最後仍死在寄食的看墓人的草寮中。
朝廷的事,與草莽英雄無關,略作交代而且。綠杖翁接口道:「如果這些人是奸賊派來的人,麻煩得緊。」
王宗茂斷然地道:「定然是奸賊派來的。晚生在南京啟程,他們當然不會先到南京沿途跟來下手,逕從京師入山西,迎面攔截豈不省事。」
「他們不會輕易罷手的。」綠杖翁沉吟著說。
「晚輩兄弟願跟隨王大人,暗中加以保護。」楊世權毫不遲疑地說。
「那……你們必須趕快就道,須防他們去而復返。能趕到府城投文,便不怕他們了,諒他們也不敢在山西橫行。」
「他們為何不敢橫行?舍下的事就是明證。」小哲憤然地說,臉上紅腫的肌肉不住抽搐。
綠杖翁苦笑道:「小哥兒,府上已非安全之所,還是……」
「等家父傷勢略為好轉……」
綠杖翁不住搖頭,搶著說:「來不及了,遲一步將後悔無及。老朽內創復發,無法留下相助,但幫助令尊離開尚無困難,你可向令尊請示,最好乘有坐騎代步,離開險地。」
「好,小可即稟明家父。」小哲說,匆匆入室而去。
綠杖翁立即下令趕路,要壽州雙英五人改道抄小徑奔向新統,繞汾城到平陽府,打發五人立即啟程。
不久,小哲奔出;王宗茂五人已經走了。他向綠權翁下拜,綠杖翁一頭霧水,攙起他急問:「哥兒,怎麼回事?令尊堂不肯走?」
小哲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家父家母已在收拾,晚輩拜求老前輩護送家父母赴姑射山,投奔家舅。」
「你……」
「晚輩不走。要留在屋中照料。」
「你……你受傷不輕,為何在此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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