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節 文 / 雲中岳
上百萬人口的開封府城,亂轟轟地實在令人受不了,又髒又亂的街道,滿城煙塵瀰漫,到處都是垃圾,牛馬糞臭、羊膻、汗臭、糞尿臭
即使是王府大街一也同樣髒亂不堪,這就是中原第一名城。
兩年前,周王殿下曾經一怒之下,要求知府大人封城,禁止外地的人遷入,甚至勒令最近三年在府城僑籍的人,立即遣返原居地,以減少人口的壓力。
可是,行不通,天災人禍頻傳。
僅從附近府州逃荒而來的災民,已超過甘萬,城外來本的禁建區,已形成擁擠雜亂的市街、假使封城遷僑,不鬧民變才是怪事。
四鄉群盜出沒,治安更差。
勇悍的人,成了各種行業人土爭取的對象。
尤其是商旅,極需大量的保鏢打手人才,以保障旅途的安全,武功高強的人最為吃香。
稱雄道霸的豪強擴展地盤,城狐社鼠聚眾結夥。
開封本來沒有兩家鏢局,最近五、六年來,具有實力的鏢局已增至六家之多。沒亮旗號的小型流水鏢局,更是無法計算,保暗鏢的單幫客也生意興隆。
真正信譽卓著的鏢局有四家:中州、四海、威遠、振武。
這四家鏢局的人才濟濟,鏢師都是名號響亮的高手,但每年仍得在陰溝裡翻船。賠上幾筆有份量的鏢。
所以所賺的刀口錢,反而沒有那些小鏢局賺得多。
總之,亂像已顯,鋌而走險的人多,討刀口食生意興隆,但凶險也相對倍增。
中州與四海兩家鏢局,已經不再保大宗的紅貨,因為紅貨(暗鏢)的風險太大,鏢一丟就成了賠的定局。
他們寧可少賺些,派出大批人手保不怎麼值錢的貨物,保人的鏢概不考慮。
出動的人手多,利潤反而減少,這年頭,任何一種行業的生意都不好做。
中州鏢局正為了有經驗的人愈來愈少而發愁,偏偏在鏢局當了四年掌鞭,跑遍東西南北的老手姜步虛姜大掌鞭,突然辭職返鄉,鬧了個愁上加愁。
掌鞭不是鏢師,只負責管車,假使途中碰上劫鏢的強梁,掌鞭、車伕、騾夫、肩夫、按規矩不能參加打鬥,劫鏢人也按規矩不能傷害這種人。
但這些人如果逞強硬出頭,那就一視同仁,三刀六眼一起算了。
姜步虛十九歲就替中州鏢局趕車,高大魁梧孔武有力,趕車的技術呱呱叫,經驗豐富機警絕倫,他那根丈八趕車的長桿鞭,具有外門兵刃虯龍棒的威力。
因此在漫長的趕車生涯,十餘次大規模的劫鏢事故中,沒有任何一個毛賊或高手,能接近他的車,更不用想劫他的貨了。
在開封城裡,江湖行業的人提起中州鏢局的姜大掌鞭,多少有些印象,但誰也沒有把他當成人物。
趕車的人物,那配稱人物?
傍晚時分,器宇軒昂的姜步虛,提了一隻大包裹,那是他的全部家當,混了四年,全部家當也只有這麼多,混,當然不可能發財。
他出現在大相國寺,他在這裡租了一間房,辭了工,順便把家當帶回來。
大相國寺目下叫祟法寺,但本城的人仍然稱舊名,大相國寺比祟法寺響亮得多。
大相國寺位於大南門內。
其實,假使把汴故宮與周王府隔開,那麼,將大相國寺作為府城的中心點,不算離譜,所以也是府城的精華區,也是最髒亂的中心。
每月開放五次,開放時香火鼎盛,萬頭鑽動,成為全城最熱鬧的地方,附近的街巷店舖生意興隆;
今天不是開放日,但街巷中仍然市況不差,逛街的人摩肩接踵。
天氣這麼炎熱,走在大街上實在令人快活不起來,一股薰臭味與熱氣,把人的火氣逼得更旺。
雜亂人多,是非也多。
這附近一帶,本來就是牛鬼蛇神的獵食場。
他左手提了包裹,踏入寺右的大街,再往西,便是府衙所在地。
行人眾多,誰也不理會旁人的事。
剛接近他租屋的小街口,對面站在屋簷下的兩名青衣大漢,突然舉步接近,粗魯地撥開擋路的幾個行人,急跨兩步便到了他面前,態度不友好。
他十分機警,警覺地橫移兩步,扭頭回望。
他心中一寬,兩大漢不是找他的。
身後,是兩個穿青衫,文謅謅像學舍生員的年輕英俊少年郎。
眉目如畫沒有多少頭巾味,手中各有一把出自江南的絹花招扇,明亮銳利的明眸,似笑非笑地目迎氣勢洶洶逼近的兩名大漢,挑釁的意味相當明顯,一點也不像是膽小怕事的讀書人。
他一眼便看出兩書生的破綻,心中暗笑。
兩大漢凶睛一翻,劈面擋住兩書生的去路。
最右首大漢的大牛眼狠瞪了他一眼,像是看到了討厭的蒼蠅,不耐地伸手將他撥開,手上的力道相當強勁,硬將他撥得暴閃八尺,幾乎撞上了街旁的一株槐樹幹。
「你們這兩個小狗還在啊?」另一名大漢向兩書生狠狠地說:「還以為你們逃出城躲起來了呢!」
「可惡,你!」為首年紀較長的書生星目生光,唰地—聲合攏徐徐扇動的摺扇:
「幹什麼的?」
說的話一點也不斯文,卻有地方惡少的氣概。
「找你的。」大漢獰笑。
「找本公子有何貴幹?」書生這句話總算帶了點文味,神氣地反問。
「昨天……」
「昨天廟會。」書生搶著說,頗有威儀。
「你們……」
「我們來逛廟會,沒錯。」
「我家小姐進香,你們兩個小狗瘋言瘋語調戲我家小姐,打傷了兩位隨從趁亂溜走,可有此事?」
「不錯,有這麼一回事。」書生笑吟吟地一團和氣:「不過,必須更正的是,那個什麼汴京一枝花先對本公子眉目傳情,而非本公子調戲她。好,你們是……」
「在下兄弟是范府的護院,奉范大爺所差,搜尋你們兩個小狗,弄至范府讓你們快活。」
開封范家,是本城十大豪強之一,為富不仁,交通官府,甚至與周王府的人搭上線,名列十大豪強之首。
本城的市民.暗地裡將這位范軒宇范大爺,叫作犯不得,確也無人敢沖犯這位豪強。
范大爺有三子二女,美稱汴京一枝花的范春燕范大小姐,是范大爺的長女,十七、八歲的大閨女滿街跑,經常在郊區跑馬,拳劍雙絕,脾氣火爆,誰沖犯了她,保證灰頭土臉。
本城稍有身份地位的年輕子弟,誰也不敢接近這位美麗的女豪傑,所以十七、八歲還沒找到稍像樣的婆家。
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惡少紈-子弟,願意與她接近追逐裙嚇,她卻不願在這些惡少中選擇郎君,高不成低不就,似乎她並不急於找婆家。
姜步虛對府城附近的新鮮事,有相當廣泛的瞭解,對於一些風聞與奇事秘辛,也喜歡探究來龍去脈。
他像一個冷眼旁觀來世外的幽靈,注視著世間人事的浮沉,默默地隱藏自己,置身事外不參予足以引起注意的糾紛,一直不曾發生難以收拾的意外變局。
他並不認識范家的護院,在開封,那一家大戶不豢養打手豪奴?
沒有人手那能稱豪道霸?
兩個書生反而比兩大漢神氣,按理說,秀才遇著兵,兩書生應該害怕躲避才合情理。
他避在一旁,有意看結局。
其實,大漢強橫地推了他一把,心中難免有點不快,想看結果也是正常的反應,這是年輕人的劣根性之一。
「是不是范大小姐回心轉意了?」書生笑容依舊,似乎不介意被人一而再的罵作小狗:「所以派你們請本公子上她的妝樓?妙阿!那就走,領路啦」
「哈哈哈……」大漢狂笑,巨爪一伸,要扣書生的右手脈門:「我帶你走……」
「狗爪子挪開!」書生的折扇,反而敲中大漢的脈門,道:「無禮!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大漢的手突然發僵,僵在當場張口結舌,狀極可笑。
另一大漢一怔,突然醒悟。
「是練家子會制穴術!」大漢急叫,踏出一步猛地鐵拳疾飛,一記黑虎偷心走中官兜胸強攻,居然拳風虎虎,有擔任護院的充足本錢。
另一名書生卻從側方切入,伸腳輕輕一挑,靴尖吻上了大漢的右腳膝彎外側。
身形一挫,鐵拳落空,隨即砰然摔倒,像倒了一條大牯牛。
「你也躺!」稍年長的書生招扇一揮,敲在被制住脈門的大漢肩尖上。
禁制驟解,大漢也倒下了。
引來不少閒人圍觀,喝采之聲此起被落。
兩大漢一蹦而起,羞怒交加,怒吼著要拔藏在腰間的匕首行兇。
嘩笑聲中,兩把剛拔出的匕首,突然落人一位英俊的年輕白衣人手中。
那是一個身材高壯的公子爺,所穿的月白長衫是綢製品,氣概不凡,劍眉虎目頗具威嚴。
他腰帶繫著精緻的荷包,有公子哥兒時興的如意結系流蘇飾物,一看便知是位身份地位不簡單的公子爺。
誰也沒看清變化,圍觀的只覺眼一花,白影乍現,一雙手便分別奪過兩大漢手中的鋒利巴首,而且是肉掌握住匕首奪獲的。
「滾!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公子爺沉叱,信手將匕首向街旁的陰溝一丟:「你們兩個豬一樣的蠢貨瞎了豬眼,居然膽敢在柏家的嘉賓前無禮,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還不給我滾?哼!」
兩大漢大驚失色,就憑對方赤手抓匕的手法,就令人心驚膽跳,怎敢再逞強?臉紅脖子粗地慌亂的排開人叢,狼狽而遁。
「我猜,你是大名鼎鼎的李白衣。」少年書生明亮的星目中,有挑釁的神情:「似乎,你與開封柏家是對立的,沒有理由把在柏家作客的人稱為嘉賓,到底有何用意?我聽你解釋。」
「在下正是李白衣。」白衣人笑吟吟地說:「區區與開封柏家道不同不相為謀,迄今為止還說不上對立。他做的他的武林俠客,我做我的邪道大豪,在雙方不曾發生利害衝突之前,相互保持尊敬是必要的。」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邪道大豪,有權保護開封豪強犯不得,以免他受報?」
「呵呵!區區絕無此意……」
「你故意趕走兩個惡奴,有意截斷我進一步追究藉口,用意至為明顯。」
「在下只希望不要在大庭廣眾間鬧事而已,以免江湖朋友恥笑你尚義門的子弟,沒有容人之量,堂堂許大門主的閨女,當街向奴才們挑釁,江湖朋友怎麼說?我在保全你們許家的聲譽,你明白嗎?」
看熱鬧的人叢中,突然傳出一陣狂笑聲。
「大閨女才方便在大街追逐男人呀!」有人怪叫。
人群一亂,有不少人急急走避。
兩個少年書生是假貨,立即陷入惱羞成怒的困境。
李白衣背手含笑而立,笑容邪邪地。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有計劃地將人逼上粱山。
姑娘們臉皮薄,年紀輕修養不夠,發現上當已無法克制情緒,除了硬著頭皮往圈套裡闖之外,別無他途。
稍年長的假少年招扇一揮,向李白衣疾進,扇指處勁流山湧,疾逾電閃走中官探人。
另一假少年一聲嬌叱,飛躍而起,從人叢上空飛越,凌空猛撲向外溜走的兩名大漢。
這兩位仁兄,正是發出狂笑,與出言挖苦的人,從人叢中竄走的身法靈活萬分。
假少年全神下撲,忽略了人叢中另有接應的人,飄落時纖手一伸,食中兩指虛空下點,無形的指勁發於體外,將八尺外的一名大漢點得向前一栽。
這瞬間,她也感到脅間一震,顯然章門穴己被高手所製,雙腳失去控制向下栽。
李白衣背著豐不言不動,似乎有意等候摺扇及體而不加反抗。
假書生一怔,摺扇勁道倏收,扇骨前緣距李白衣的胸口七坎大穴不足一寸停住了。
李白衣邪邪地笑,毫不在意停在胸口的招扇。
「你在弄什麼玄虛?」假書生怒聲問。
「等你呀!」李白衣終於說話了。
「你……」
「你是我的了……」
「呢……」假書生身軀一震,招扇失手墜地。
身側閃出一個青衫中年人,笑嘻嘻地一手挾住了她,挽了便走。
她想掙扎,卻發現渾身已僵,想叫罵,卻感到喉頭發緊,雖能張口,但叫不出聲音。
李白衣俯身拾起招扇,得意洋洋地獨自離去。
站在街角看結果的姜步虛,犯了看熱鬧的大忌。
他是衝突發生時最先接觸的人,應該放聰明些及早溜之大吉,以免引起雙方的注意,但他卻留在原地看結果,果然殃及了。
當假書生開始向李白衣遞扇時,他便知道要糟。這許家的小姐衝動魯莽,硬往佈置了的圈套裡鑽.上當吃虧是必然的結果。
他剛想移動,卻駭然一震。
兩個黑衣中年人,出現在他左右,發出一陣刺耳的陰笑;兩雙餓狼似的怪眼死瞪著他。
他想轉身溜走,免惹是非,但已來不及了,左右肩搭上了兩雙強勁的手,大拇指深深扣入肩井穴,可怕的勁道及體。
「咦?你……你們……」他不勝驚駭地顫抖著叫。
「你是尚義門暗中保護她們的人,沒錯吧?」制住他右肩的黑衣中年人獰笑著問。
「不!我……我不是……」
「去你娘的!」黑衣中年人突然一掌劈在他的耳門上,打擊力相當沉重。
地方豪強與天下名流,身價是有差別的。
犯不得范軒宇,是開封的地方之豪。而尚義門名列天下四大名門之首,門主移山倒海許正衡,卻是天下之豪,俠義道從所尊敬的高手名宿。
地方之豪固然身價比天下之豪低,但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卻是擁有強大實力的地頭蛇,過往的天下之豪一些強龍,有必要投鼠忌器避免衝突。
本城的另一位俠義道名流,快劍柏鴻翔,也是名氣相當高的天下之豪,與尚義門交情深厚;所以許門主的愛女,在柏家作客。
至於那位李白衣;可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十豪強之一,姓李,名叫白衣,綽號也叫李白衣,名頭身價,與許門主相等,是江湖朋友極為害怕的邪道名人。
從外表看,令人決難相信他會是邪道的風雲人物,不但像一位豪門公子,更像一位才貌雙全的猖狂書生。
大街上擄人,這是極為犯忌的事。目擊的人中,必定有江湖朋友,風聲一傳出,必定掀起了狂風巨浪。
李白衣與范大爺,立即成了叢手所指的目標。
大南門范家,成了風暴中心。
快劍柏鴻翔的家在小南門,兩家相距不遠。
半個時辰後,身材魁梧的快劍柏鴻翔,帶了八名子侄,佩劍勁裝登門投帖。
范家氣氛緊張,護院打手已經嚴陣以待;
門子領了客人直入大院,范大爺大開庭門降階相迎,身後也帶了八名隨徒,瘦削的面龐繃得緊緊的。
「柏兄枉顧,無任歡迎。」范大爺打禮迎客,死板板地肅客升階:「請,堂上相見。」
「范大爺不必客氣。請。」快劍客氣地讓主人先登階,臉上的神色相當難看:「來得倉卒,范大爺休怪柏某冒失。」
「好說好說。」范大爺領先便走:「柏兄如果慢一步,兄弟也將趨府往拜呢!」
「所以柏某不得不先來拜候。」
肅客登堂,雙方再客套一番就座。
「范大爺或許已明白柏某的來意。」快劍首先便話上正題,臉上殺氣漸盛:「咱們都是有身份地位有人,用不著拐彎磨角繞圈子說話。」
柏某要知道的是:當街設計擄走尚義門許門主的愛女許巧雲主婢,是范大爺所授意呢?抑或是李白衣的主謀?為何?請坦誠相告,柏某洗耳恭聽。」
「如果我說我毫不知情,已派出大量人手追查,柏兄是否相信?」范大爺鄭重反問。
快劍臉色一變,虎目中冷電乍現。
「柏某要聽范兄充分的可情理由。」快劍畢競老於世故,不作正面答覆。
「許姑娘在尊府作客,女扮男裝滿城遊蕩,在大相國寺看不慣小女跋扈,瘋言瘋語作弄小女,其實算不了一回事,小有芥蒂在所難免,但要我擄人出氣,我還沒有這麼大膽。」
「你是說……」
「我不否認我認識李白衣,那是三年前在孟津的事。迄今為止,我與他還沒見過第二次面,他是否真的悄悄抵達開封,我發誓絕沒聽到任何風聲。」
「柏兄,這是最拙劣的嫁禍陰謀,咱們都被一群居心叵測的人陷害了,我已經派出大量人手加緊追查,請柏兄相信我。」
快劍怔住了,對方一口否認,如何提出證據與師問罪?
「柏兄,俗語說,一山不容二虎,你我正是開封最具有實力的人物,玩弄陰謀詭計的人,就希望你我發生不可收拾的衝突。」
范大爺繼續陳明利害:「這件事除非你我衷誠合作,全力把他們的陰謀發掘出來,不然必定中了他們的詭計,互相殘殺之後,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快劍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范大爺的分析也合情合理,當街亮名號擄人,本來就不合情理,即使一個沒有身份地位的人,也不會如此明日張膽做這種犯忌的事。
「好,我相信你,相信有人居心叵測,設下陰謀詭計暗算我們。」快劍的盛怒徐消,冷靜下來了:「咱們分頭進行,獲得消息必須盡快通知對方,我這就回去安排,先從現場詳細調查。事不宜遲,告辭。」
「據目擊的人相告,現場還有一個人被兩個黑衣人打昏擄走了。」范大爺一面送客一面說:「那人還帶了一隻大包裹,咱們趕快在那附近調查這個人的底細?也許其中有所關連的。」
「好的,我的朋友也許己查出一些蛛絲馬跡,我不信這些狗東西,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飛騰變化無影無跡了。」
姜步虛轉了運,轉了霉運,真有點不太妙。
在中州鏢局干了四年,見過大風大浪,跑遍了半壁江山,運氣一直就不錯,沒碰上大災大難,幾乎幸運之神一直就眷顧他。
剛辭工不到一個時辰,就一頭鑽入死神的手掌心。
幸運之神捨棄了他,走在大街上,居然禍從天上來,人的際遇真是令人迷惑,也許真的天心莫測。
不知過了多久,一盆冰涼的井水潑醒了他。
首先,他看到老老少少五個人,其中包括打昏他的兩個黑衣中年大漢。
五雙怪眼惡狠狠地盯著他,每個人的臉上皆有可怕的獰笑。
他只有一個感覺,五頭餓狼正對他這頭小羔羊猛吞口水,張牙舞爪正要撲上向他撕咬。
謝謝老天爺慈悲,身上每一部分仍是完整的,除了耳門仍感疼痛之外,手腳都是完整的。
有一點不妙,又肩井被怪異的手法封死了穴道。
這是說:他的雙手已失去活動自由的能力。
最後,他發現正處身在一處簡陋的密室中,陽光從窄小的窗口透人,該是近午時分了。
他想:「兩個假書生所受的待遇,可能沒有他這麼糟。」
一般來說,經過精密設計所獲的目標,在設計人目的還沒有達到之前,不會受到虐待的。
而他這個無關的無辜第三者,那就糟透了,唯一的可能,是殺掉滅口。
「你……你們……」他驚恐地叫,坐在壁根下直發抖,真像一個窩囊度。
「你先別慌,不要怕。」那位留了鼠鬚,生了一雙三角眼的中年人,用明顯的假冒偽善神態安慰他:「放乖些,把你們尚義門暗中保護許巧雲的夥伴,詳詳細細告訴我們,我們保證不會為難你的。
畢竟你是一個聽候使喚的小人物,不需要你承擔貴門的恩怨是非。呵呵呵……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呀?」
「我……我不知道你……你們到底在說……說些什麼?」他發著抖說:「我……我叫姜步虛,一腳踏空上下沒著落的意思。我……我老爹替我取這個倒霉的名字,注定我這輩子死活都沒有著落……」
「少廢話!」
「我是中州鏢局的趕車夥計,掌了四年的鞭,今早才辭工,準備回老家改種莊稼過日子,正要進入小街我所租的住處,便被你們在腦袋上來這麼一記劈掌。我雖然在鏢局裡趕車,可沒練什麼武功,你們……」
「去你娘的!少在我面前放潑。」中年人怒叱,三角眼冷電森森:「再胡說八道,就要你好看。」
「老天爺!生死關頭,我那敢胡說八道……」
「給他一點顏色塗臉!」中年人怒喝。
一個黑衣人劈胸揪住他的領口,提起抵在牆上,一連五六拳搗在他的肚腹上,再用膝猛撞他的左脅,打得他鬼叫連天。
如果是換了普通的人,五臟六腑必定會震得離位,甚至會嚴重的內出血,也會斷了三兩根肋骨。
黑衣人哼了一聲。手一鬆,他重新跌落壁根下,哼哼哈哈成了一團死肉。
「夠味了吧?」中年人獰笑著問道:「再不招,就不止一點顏色了,保證足以開染坊,招!」
「天啊!你要我招……招什麼?」他窮叫大嚷聲嘶力竭:「你們可……可以檢查我的包裹,可……可以向街坊問問看,或………或者向中州鏢局……」
「再給他三分顏色!」
換了另一名大漢揍他,這位仁兄孔武有力、抓小雞似的將他一陣損摔,一頓拳打腳踢,幾乎存心要打散他一身骨頭,拆掉他每一條筋肉。
終於,他昏死在牆根下。
第二盆涼水將他潑醒,他連呻吟的力量都消失了,口角流血,出氣多人氣少,睜大一雙白眼直嚥氣,大概三魂七魄已有一半離了體。
「小混蛋,學乖了吧?」問口供的中年人,對他的可憐死相毫不動心,獰笑更可怕:
「對付不招供的人,另有一套最靈光的手法,那叫做分筋錯骨,非常非常的霸道,你是尚義門的於弟,該熟悉那種手法。現在,你願招供嗎?說!」
「老……天……爺……」他啤聲哀叫:「我……我姜掌鞭在………在開封,並不是無……人知道的陌生人……」
「用分筋錯骨讓他快活,他不乖。」中年人火爆地下令,先踢了他一腳。
兩名大漢剛將他揪住擺平,剛準備上手。
他無神的雙目一動。手指令人難覺地抽動了兩下。
在一旁檢查包裹的人,將衣褲雜物擺了一地。
「朱老哥,恐怕咱們真的擄錯人了。」檢查包裹的人抬頭道:「尚義門的保鏢,那會隨身帶著這些窮人使用的雜碎?」
「對,這小子確是走在兩個假貸的前面。」擒他的兩名黑衣人之一說:「擒他不費吹灰之力。兩個假貸一直就毫無表示,很可能真的捉錯了人。」
問口供的朱老哥眉心緊鎖,凶狠地打量他片刻。
「是有點不對勁。」朱老哥冷冷地說:「這小子生年壯,確是沒練過武,練了幾天武功的人,不會這麼窩囊,尚義門的子弟是頗為自命不凡的。」
「恐怕真的捉錯了人。」檢查包裹的人再次表示。
「是嗎?」朱老哥三角眼中凶光暴射。
「問問中州鏢局的人就知道了。」另一名大漢說。
「那有閒工夫去問。」朱老哥冷笑。
「那……」
「捉錯了人,馬上處理掉。」朱老哥轉身便走:「斃了暫時丟入地窖,晚上再帶出去埋了,快!」
「我送他上路。」準備上刑的一名大漢說,一掌劈向他的天靈蓋。
朱老哥是為首的人,大概身份較高,所以有權下令殺人,因此領先向門外走。
到了開著的房門口,似乎感覺出身後有點異樣,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對,是有點不對勁,怎麼突然之間毫無聲息了?似乎靜得可怕。
驀然心動,倏然轉身察看。
老天爺!怎麼所有的人全躺下了?
姜步虛躺在原處像是死人,而四個同伴分別擺平在四方,更像四具死屍,直挺挺地像是僵了。
「咦?你們……」朱老哥狂叫,一躍而回。
驀地陰風乍起,地面散了的包裹雜物旋走,沙沙發聲,抖散了的衣物飛起像的活物。
「有鬼!」朱老哥發瘋似的狂叫,抱頭轉身狂奔。
噗一聲響,天靈蓋一震,人重重地向前栽倒,便失去知覺,也直挺挺地擺平在房中。
這是南郊的一座大宅,西端兩里外的大官道,直抵四十徐裡外的朱仙鎮。
平時,很少有人經過這條通向大宅的私人通道,因此,大宅裡發生任何事也無人得悉,陌生人離開官道踏入小徑,便無所遁形。
這種大戶人家遠離道路的大宅,是策劃罪案的好地方,隱密性最佳,幾乎可以完全隔絕外界的干預。
大宅內有不少房舍,卻沒有多少人走動。
堂奧深處發生不尋常事故,除非附近有人,否則聲息也無法外傳。
姜步虛出現在另一座小院子,重整的包裹改為一隻扁袋捆在胸腹前,找來一床棉被撕被單製成拖地的罩袍,頭上一隻布袋割了四個眼孔。
這時的他,已變成一個略具人物的龐大怪物。
從前面看,只看到眼孔的一雙眼睛;從後面看,也可以看到兩個眼孔,不論是從前面看或從後面看,都難以分辨前後。
房屋內部光線幽暗,即使是大白天日色近午,也視野朦朧,有些地方甚至白晝也需要點燈。
開封地勢低,而風沙卻大,秋冬之際,城北近河一面幾乎有如沙漠,所以所有的房屋,采光並不比防風沙重要,大戶人家的居室簡直陰森森鬼氣沖天。
他扮成這種妖魔鬼怪的形狀,突然現身,真可以把膽小的人嚇昏,世間不信鬼怪的人並不多。
那位凶殘的朱老哥,武功必定超人一等,但一看四位同伴無聲無息被擺平在地,看到莫名其妙的陰風乍起,竟然嚇了個膽裂魂飛,糊糊塗塗也被擺平了。
他雙手暗藏了兩根凳腳。
任何平凡的物體到了他手中,都會成為致命的武器,凳腳本來就是短棒,用來揍人非常趁手而霸道,即使是村夫俗子,也可以用來打破人的頭。
他沿著幽暗的通道,一跳一跳地進入同樣幽暗的內堂,起落無聲,僅可看到布帛飄動。
內堂有人聲傳出,循聲尋覓輕而易舉。
這座院子的內堂相當寬闊,有兩列兼作門的大排窗,作為向內院采光的光源。
所以比通道要明亮些,反而妨礙眺望通道的視線,必須人進入堂門,堂內的人才能看到來人的形象。
共有八名男女,分三方據案高坐,一面品茗,一面商討陰謀進行的步驟。
八名男女,都是面貌陰森,年紀約在半百左右的人,內室商談,居然個個都佩帶有隨身兵刃。
上首主位是灰髮如飛蓬,深目高顴鷹勾鼻,渾身散發出死亡氣息的人,腰帶上懸掛著筆囊,囊中必定盛有判官筆或魁星筆。
「現在,咱們按計行事,加強騷擾製造一些恐怖事件,姓柏的必定十萬火急地派人赴鄭州,把尚義門主拖來,讓許門主往咱們的圈套裡鑽。
咱們報仇有望,公私兩便,事了帶著銀子遠走高飛,希望不要出差錯。這幾天,諸位必須提防暴露身份,以免日後禍患不已。」
這人得意洋洋的說著,似乎信心十足。
「有許老匹夫的女兒作餌,還怕許老匹夫不被咱們牽著鼻子往圈套裡鑽?」高坐左首被許姑娘叫作李白衣的人冷冷地說:
「當年華山正邪大決鬥,許老匹夫刺了在下一劍,劍疤永在,刻骨銘心。這次,我要鬥一鬥他那把迫電劍,一劍之仇,誓在必報。」
「你算了吧!小王。」右一席的穿花衣裙女人。叫李白衣為小王,四、五十歲的女人,居然穿了花衣裙:「你可不要難忘一劍之仇,而魯莽衝動亂了章法。許老狗名列宇內十大劍客之一,他那把追電劍可絕壁穿銅,決不是你我這種一流高手所能對付得了的,他是超等的高手。
你如果妄想與他決鬥,你送命不要緊,咱們也跟著倒霉,明理些好不好?」
「毒蠍五娘所言不差,王老弟。」另一位金剛型巨人拍拍李白衣的手臂善意地說:
「咱們如果真有與他決鬥的能耐,還用得著花半年的時光,召集有志一同的朋友,費盡心機等候機會計算他嗎?」
「有件事諸位必須留意。」為首那位髮如飛蓬的人,拍拍手引起眾人的注意:「決劍柏鴻翔與四海鏢局的局主神彈周永泰,面和心不和不曾插手。
但與中州鏢局的局主多臂熊熊天豪,保持頗為莫逆的交情,熊局主吃刀口飯為人持重,不會因身事外而得罪江湖朋友。
諸位如果不小心,無意中惹上了中州鏢局的人,那麼,熊局主就會帶了他一身霸道的暗器、幫助姓柏的對付咱們了。
因此,諸位的招子務必放亮些,避免與中州鏢局的人發生糾紛,以免加樹強敵,至要至要。」
「沒有什麼好怕的,陳老哥。」唯一年輕些打扮頗為高貴艷麗,佩了一把狹鋒飾劍的女郎朗聲說:「咱們的人手夠多了,江湖十豪強來了三位,還有冒充李白衣的王秀士、足以把開封鬧個天翻地覆,正好趁機拔除四家鏢局,日後咱們的同道朋友,日子也好過些,不是嗎?」
陳老哥苦笑道:「桃花仙史,你可不要節外生枝好不好?我知道你很了不起,也是江湖十豪強中唯一的女豪。
你要知道,咱們受托剷除柏老狗,趁機公報私仇一併除去尚義門主一舉兩得,鬧得太大,保證不可收拾,只要有一個人暴露身份,咱們日後誰也休想有好日子過。」
「對,你們已經沒有好日子過了!」堂口突然傳來刺耳的,似乎不帶人味的怪嗓音。
八個男女,幾乎同時驚跳起來。
龐大的灰色怪物,堵在堂口鬼氣沖天。
「桀桀桀桀……」怪物的可怕笑聲,令人聞之毛髮森森,心膽俱寒。
八男女火速離座,在堂下半弧形列陣。
「該死!」陳老哥沉叱:「什麼人?膽敢在這兒裝神弄鬼,班門弄斧,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亮名號!」
「桀桀桀……」怪物的怪笑連綿不絕,一直不曾停頓,似乎不需換氣。
一聲暴吼,一名中年人雙手齊揚,電芒破空,共飛出六把回風柳葉刀,向怪物連珠攢射而來。
同一瞬間,桃花仙史彩裙飄飄,隨連珠飛刀之後電掠而出,絳袖交揮中,桃色淡務激湧,空間裡,流動著醉人的桃花幽香。
另六位高手,也同時撤兵刃。
怪物仍在桀桀笑,六把飛刀旋飛而至,在怪物稍向上抬,似手非手的布帛輕拂下,六把回風柳葉刀回頭反飛,速度陡然增加了一倍。
怪物的袖形布帛再次拂動,陰風乍起有如狂飆,桃花飛霧也同時回湧。
「滾!」怪物的叱聲震耳欲聾。
手腳箕張隨霧撲到的桃花仙史,首先右小臂挨了一棍,強猛的震力,將身軀扭轉,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
她那誘人犯罪的豐臀也挨了一下重的,身不由己向側飛拋而起,摔倒在堂下直滾至壁根去。
已撤出兵刃的六個人,以及發射飛刀的那位仁兄,卻吃足了苦頭。
六把被歪風刮得回頭反飛的回風柳葉刀,幻化為六隻會交叉飛舞的光環,飛行的破風銳嘯懾人心魄,把七個人籠罩在飛舞的威力圈內。
刀、劍、筆、鉤狂亂地擊打可怕的激射回轉光環,有三位仁兄仁姐一擊落空,被光環從肩外或肋下掠過,衣裂肌傷狼狽萬分。
「扯活!」陳老哥狂叫:「是多臂熊……」
聲未落,人已仆倒,間不容髮躲過反旋而回的另一把飛刀,奮身急滾,撞倒了大排窗,逃入陽光普照的小院子,亡命飛逃。
「桀桀桀……」怪物的笑聲如在耳後。
「我跟你拼了!」陳老哥厲叫,大旋身一筆吐出,身筆合一全力拚命強攻。
一筆走空,身後沒有人,還來不及收招,腦門便挨了一棍,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覺。
失去知覺的前一剎那,看到窗下躺著一男一女兩位同伴;女的正是毒蠍五娘。
老傢伙心中明白,同伴可能一個也沒逃出怪物的手下。
兩個假書生被蚊筋捆住雙手。吊在秘室的屋樑下,僅腳尖可以及地,身柱穴被制住,毫無掙扎的力道,被吊得天昏地暗。捆索其實不是真的蚊筋,而是被泡製成半透明的牛腋皮條,韌性奇大,通常用作弓弦,或者作為木匠使用的工具鑽洞機轉動繩。
假使泡了水再捆人,那就愈捆愈緊,鐵打的人也吃不消,保證皮開肉裂。幸而捆她們的人沒將蚊筋浸水,不想過早要她們的命,要留她們作誘餌。
正感到昏昏沉沉,心中絕望,突然聽到轟然一聲大震,沉重的秘室門崩倒了。
定神一看,只感到膽裂魂飛。
怪物站在室門外,那可怖的形狀真令人作惡夢。
一跳,再一跳,怪物出現在眼前。
「哎……」稍年長的假書生尖叫,她是許門主的女兒許巧雲。
怪物的布帛一動,一隻手挾住了她,另一手猛地一拉,可禁得起切割的蛟筋竟然應手而斷。
「何處被制?」怪人放下她問。
謝謝天!是人聲而不是妖物,語氣柔和,蠻悅耳的。
「身……柱穴……」她站立不牢,往下倒。
怪人手急眼快扶住了她,輕柔地將她仆伏在地,接著解下假書生侍女小茜。
略一探索,怪人斷然用催氣疏經手法解了穴道。
「你們聽清了。」怪人退在一旁鄭重地說:「宅中的人,全被在下弄昏了,凶殘的人成了白癡,其他的人罪不至死。所以,你們決不可殺人,你們答應嗎?」
「恩公是……」許巧雲仍然站不牢,搖搖晃晃虛弱地問。
「不要問在下的來歷。」
「可是……」
「不要可是,答應嗎?」
「我決不殘害他……們……」
「我信任你。這裡是城南郊,趕快回城,你們的人應該搜到城外了。」
「我們的人?」
「對,柏家的人。小心了。」
「恩公請留步」
可是,怪物像閃電般出室,一閃不見。
「老天爺!他……他是人還是鬼?」侍女驚呼。
「沒知識!」許巧雲精神來了:「鬼會救我們嗎?」
「人,那有這麼龐大怪異的?」
「鬼也不可能有這麼龐大呀!快走,先找兵刃。哼!我一定要查出到底是些什麼人計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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