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文 / 雲中岳
石頭山的山顛,可以俯望整個金陵城。
城內近東,大圈圈裡面有中圈圈,那就是皇城。中間的小圈圈,是沒有皇帝的紫禁城(宮城)。
全城的殿堂樓閣,大街小巷歷歷在目,幾條大街的車馬行人,也隱約可辨。
回望大江一彎,風帆片片如在眼前。當年諸葛亮在此相度金陵形勢,稱為龍蟠虎踞。龍蟠,可能指大江;虎踞,可能指四面圍繞的群山。群山的山勢都是向內的,唯一不聽話向外的是牛首山。
據說,當年朱洪武定都金陵,就想把不臣伏的牛首山挖掉,可惜未能如願。
一聲震天長嘯發自山巔,穿雲裂石聲震全城。
南京都城雖然周徑有九十餘里(實際僅六十餘里),但南北長東西短,從石頭山至朝陽門,直徑僅十餘里,嘯聲真可以遠傳至鍾山。
初嘯有如春雷驚蟄,一鳴驚世。然後是一連串綿綿不絕的長嘯,變化萬千。時如狂風暴雨震撼山林,時而有如仙樂自天際君臨;片刻驟變為龍吟虎嘯,隨即有如滿天鸞鳳和鳴;升高則響遏行雲,低則婉轉如潺潺流水。
外激、內激、大沉、小沉、含、藏、散、虎……十餘種長嘯的技巧,匯合成一闋波瀾壯闊、驚天動地雷霆萬鈞的渾雄樂章。
行家可以聽出,其中並沒含有激越悲憤的感情。
當年岳飛在黃鶴樓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那是寄懷海天孤憤,憂國傷時的悲憤情懷。
而這人的綿綿長嘯,純粹以示威為目的。
長嘯聲久久不絕,最後以一聲震天怒吼結束:
「八表狂龍!我等你。」
※※※
南面一條小街側。趕來參與圍捕的五個人,被長嘯聲所驚,躲在一家屋簷下,遙望不遠處嘯聲傳來的山巔,臉上全變了顏色。
街巷的家犬,發出驚恐的狂吠。
「龍吟滄海,虎嘯雲山。」那位年約花甲的人,向同伴悚然地說:「這個人的氣勢,不是你我這些人所能抗拒得了的。我要走了,恕我為人謀而不忠,事實上我已膽落,驅羊斗虎我們毫無勝算。請轉告無情劍顏老師,我無福享受重賞,非常抱歉,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另一人說。
不等嘯聲結束,五個人都走了,被嘯聲所震懾,顧不了身份名頭,有志一同向後轉。
※※※
山巔的烽火台,已經成了久欠修葺的殘壘。京師北遷之後,禁衛軍也北移,原來由龍驤衛駐守的烽火台便作廢了,目下僅剩下隱約可見的台基,台坍閣倒掩沒多年。很少有人登高尋覓遺跡。
柳思和白髮郎君。坐在內台基縫隙中生長出來的一株大樹下,以荷葉作盤盛菜,折枝為筷,葫蘆盛酒,興高采烈大吃大喝。
白髮郎君身側,放置著原屬於伏魔真人的七星青銅劍。柳思的腰帶上,則插了一把奪來的連鞘狹鋒單力,品質當然比秋水冷焰刀相差天壤,但仍然是刀,一把致命的刀;在他手中,刀的品質已經無關緊要了。
「你害怕嗎?」柳思將酒葫蘆遞過笑問。
「不害怕是假。」白髮即君其實臉上並沒有害怕的神情流露:「高於名宿即將蜂擁而來,害伯是正常現象呀:我哪能和你比?我連一個無情劍也招架不住。而無情劍是南京巡緝營的主要負責人,在你面前還比不上一條毛蟲。反正天掉下來有你去頂。我是否害伯並不重要,是嗎?」
「對,天掉下來有我去頂。老兄,理字站在你我一邊,就算你害怕,也得站出來表明你是理正的一方,豈能心驚膽落逃避他們不斷的迫殺不休?咱們已經連累了不少朋友送命,必須壯膽站出來討公道算血債了。」
柳思的嗓門像打雷,理直氣壯當然嗓門大:「我只要你站出來講理,其他的事不要你管,你站到一邊涼快去。」
有人陸續向山上趕,幾條登山小徑中,透過草木空隙,可看到時隱時現的快速人影。
「來的人將無一庸手,讓你一個人去頂……」
「萬一我頂不住,你必須見機另謀生路自求多福,那些混蛋肯定會倚多為勝的.所以你必須見機行事。老兄,你認為八表狂龍有種和我單挑了斷嗎?」
「應該會,柳兄。他挾特殊身份,藉機揚名立萬,從京師打到江南,事必躬親頗有英雄氣概,你指名單挑,正合他耀武揚威的心意呀!」
「希望如此。來,敬你。」柳思舉葫蘆喝了一大口酒,臉上酒意漸濃。
最先到烽火台的人,是三個年約半百,穿得像士紳,相貌威猛的中年人。
「誰在仰天長嘯驚世駭俗?」那位留了八字大胡的人聲如洪鐘,不怒而威。
「是我。」柳思安坐不動,虎目炯炯,「我姓柳。」
又衝來二個大漢,堵住另一面。
「你就是柳不思?」八字鬍中年人頗表驚訝。
「沒錯,那就是我。」
「這傢伙是巡緝營叛逃的人。」三大漢之一怪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柳思跳起來,粗野地破口大罵,罵的話不堪入耳。
「你……」大漢嚇了一跳。
「大爺是徐州車行的一個小管事,過去曾經受雇於真定府七猛獸做小夥計,不久前七猛獸在徐州,逼我重新替他們幹活,與巡緝營風牛馬不相及。你這狗東西胡說八道,居然替我找土子,你是甚麼混帳東西?呸!」
大漢羞愧難當,一咬牙從衣下拔刀。
「劈拍劈拍」耳光聲暴響。
「哎……」大漢狂叫。仰面便倒。
柳思重回原位,一動一靜之間,有如電光石火,令人難以看清他的動作形影。
三個中年人一怔,臉色一變。
「巡緝營的人在找你。」八字鬍個年人冷冷地說。
「去他娘的!他們憑甚麼找我?」柳思口中仍然不乾不淨,「我又不是他們的人,七猛獸也死光了管不著我。我家不掛牌賣鹽,也沒做掛名的鹽商,巡緝營憑甚麼管我?就算我殺人放火,也輪不到巡緝營捉我法辦,這規距你懂嗎?」
「他們還指你是好色的淫賊。」
「那是男盜女娼狗雜種所造的謠。」柳思罵得刻毒,「好色並非罪過,正常的男人誰不好色?秦淮河兩岸加上河下,每天有上萬個好色的嫖客,裡面有無數王親國戚,他們都有罪嗎?淫賊?苦主在哪裡?」
「我知道他們所指的苦主在哪裡。」白髮郎君挺身而出:「是目下在巡緝營做貴賓,仰止山莊的女英雄東方玉秀。那潑婦很美,但我白髮即君和柳思並沒招惹她,更沒強脫她的羅裙……」
白髮郎君將在徐州衝突的經過,扼要地說了。
「調戲星斗盟殺手的人,是幾個佃戶長工。」白髮郎君最後說:「我和柳兄只是排解的人,竟然受到那些走狗英雄的無情追殺,殺死我們不少朋友,這世間還有天理國法嗎?」
「所以,我和白髮郎君是受害人,這是我們和巡緝營之間的私人仇恨,血債血償,咱們的朋友不能白死。」柳思臉一沉,殺氣騰騰:「誰膽敢干預,他必須替巡緝營挑冤擔債,送了性命可不要呼冤叫屈,來上三五百個不要命英雄喊打喊殺,柳太爺保證一刀一個,砍瓜切菜般殺得一乾二淨,決不手軟。」
「你替九華劍園出頭?他們是殺官差的殺人兇犯,你……」
「放你的狗屁!」柳思不再對八字鬍中年人客氣:「九華劍園的人是俠義道英雄,我和白髮郎君是好色的淫賊,雙方是天生的對頭,我們配替哪些俠義英雄出頭?不懂事何不先去打聽打聽?給我滾遠一點,不要在這裡充人樣,胡說八道找挨罵,不當人子。」
這時,四周已有十四個人,其中有些人不像練武的,可能是附近的居民。
「小輩你……」八字鬍中年人氣得勝都青了。
「閣下,你不要擺出道貌岸然的死相,妄想找出可乘的理由,以便理直氣壯向太爺我興師問罪,乾脆把你的本來面目露出來,不必死要面子瞞下你拿了巡緝營賞金的事。這年頭賺錢不易,在江南花花世界,沒有錢一切免談,誰又不愛錢?你為錢而替巡緝營賣命,用不著感到羞恥呀!因為這是人之常情。」
「在下……」
「真的,我不怪你為錢賣命。」柳思搶著說:「只要你像個有擔當的人,乾乾脆脆亮出旗號上,不要替自己找借口以提升勇氣,憑你的武功賺你想賺的錢。不必再找挨罵了,你就拔劍上吧!」
「小輩.你已經自絕於人了。」八字鬍中年人終於爆發了激烈行動。從寬大的長衫內取出連貉長劍,拔劍出鞘:「你這種人,早晚會是一大禍害,如不及早殲除,禍害無窮。」
「你真不要臉。」柳思拔刀在手,殺氣騰騰,「你憑甚麼敢說殲除我?就算你是主宰人間生死的閻王,也該備有人間善惡的生死簿,註明誰犯了天條誰該死.你是甚麼狗屁東西?
居然厚顏無恥妄想殲除我……」
一聲怒吼,八字鬍中年人揮劍撲上了。劍發毒招七星連珠,要用強猛的劍勢,連綿迫攻刺他六七劍,劍氣進發中,劍化飛星長驅直入。
刀光一閃,神乎其神地從劍光的測方切入、逸出。響起一聲利刃破風的銳嘯,暴亂衝錯的人影候隱候現。一照面生死已決,沒發生激烈的拚搏便結束了。
利刃破風的銳嘯頗為特殊,與一般的利刃劈風有異,嘯聲似有隱隱回音應和,真像雲天深處傳來的隱隱殷雷。但如果不留心,便會忽略這種隱隱異鳴。
八字鬍中年人,挺劍衝出兩丈外,從旁立的柳思身側衝過。
柳思橫刀卓立,似乎沒感覺出有人衝過。
「這種貨色,也敢賺血腥錢,可憐可悲。」他盯著另兩名中年人冷冷地說。
鋼刀沾有鮮血,鮮血從刃口向下滴。
「呃……呃……」衝出兩丈外的八字鬍中年人,居然剎住了凌亂的腳步,手一鬆,長劍墜地,身形再晃了兩晃,向前一栽,在血泊中呻吟、掙扎。
所有的人,臉色駭然大變。
一刀畢命,旁觀的人根本沒有看清交手的經過,不知中刀是如何發生的,反正一動便結束了。
一名中年同伴搶出,將身驅扳轉。
「傅老……哥……」同伴絕望的叫聲,像洩了氣的皮球。
八字鬍中年人的左胸外脅,一道刀創長有尺餘,剖開了胸骨,割破了心房,沒有救了。
二個大漢臉色冷灰,如見鬼魅般向後退。
「你……你一刀斃……斃了霸……霸劍靈官,而且在他先發……發起攻擊後殺他的。」
一名大漢一面退,一面臉無人色依然問:「你……你到底是……是誰……」
不等答案,接觸到柳思射來的日光,話倏然中斷,轉身發瘋似的撒腿狂奔,似乎有鬼在身後追趕。
另七個人渾身發抖,一哄而散。
「你們兩個,一起上。」
柳思單刀向兩個中年人一指:「有你兩個好朋友在陰間作伴,霸劍靈官在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
兩人發出悲憤的厲叫,雙劍瘋狂地從左右衝進,劍山左右一夾,風雷暴起。
刀光分張,光弧流瀉而出,人影硬從匯合的劍山幾微空隙中逸脫,隱隱殷雷異鳴再次傳出、隱沒。
柳思在側方丈外觀身,若無其事冷然收刀入鞘,緩坐回到樹下,泰然席地就坐,刀橫置在腿上。
「東門兄,坐下喝酒啦!」他抓起了酒葫蘆,喝了一大口酒。
兩個中年人砰然摔倒,沒叫出聲音,原來兩個人的喉嚨皆被割斷了,幸好頸骨沒斷,人頭沒落地。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旁觀,目擊慘烈的殺戮結束,歎了一口氣,跟鮑離開下山走了。
「老天爺!你是一個殺人技巧,已到了神化地步的魔鬼。」白髮郎君仍陷在極端震驚中,不住打冷戰,抖索著對面席地坐下,大太陽下卻渾身發冷,汗毛直豎,「你……你在徐……徐州,竟……竟然讓我打……打……」
「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你打我的債,已經還清了,別提啦!喝,不要發抖了好不好?」
白髮即君接過酒葫蘆,猛喝了五六口徐沛高梁一鍋頭,幾乎被酒嗆住了。
「那……那個霸……霸劍靈官,是……名震天下的劍……劍術家……宗師級高手。」白髮郎君仍在發抖,並不因為喝了幾口烈酒而百脈回春,說話結結巴巴,「他……他自以為是神,比……比神更令人害……害伯。結……結果,你……你在他發拍之後,一……一刀就殺……殺了他,這……這怎麼可能?」
「三個死人,可不是假的吧?」柳思吃了一日菜:「這個靈官,比八表狂龍差遠了,所以有許多名號唬人的傢伙,不見得會是真正名符其實的高手名家。東門兄,如果你與人交手,首先便被對方的聲威名頭所懾,你永遠是個大輸家。喝酒,咱們定下心等候龍爭虎鬥上場。」
不遠處一堵斷坦後,月華仙子與瀟湘龍女,躲在斷垣後作壁上觀,不敢露面。目擊三個威震江湖的高手被殺,也驚得心臟俱寒。
「老天爺!你看出他是如何運刀的嗎?」月華仙子只感到毛骨悚然,「怎麼可能在電光石火似的一瞬間,從劍招的幾微空隙中切入的?」
「我也不懂,好像是以神御刀一類神化技巧吧!」瀟湘龍女直搖頭,「我也苦練過以神御劍的技巧。人的神意,先天上就比身軀的反應行動快得多。你看到了空隙,你的出劍行動卻跟不上,空隙一現即逝。反應行動永遠遲了一剎那。要練至神意與反應活動合一,即使肯下苦功,天賦不足也是枉然,所以我永遠達不到以神御劍境界。我想,他練成了。」
「好可怕,幸好我沒招惹他。」月華仙子苦笑,「也幸而我早就對他起疑,而且也暗中對他有好感。」
「你真認為他就是那個駝背的趙大爺?」
「毫無疑問。」
「應該是。」瀟湘龍女臉一紅,「我想,我們都很幸運。」
「是的,我們十分幸運,吉人天相,他站在我們的一邊。」月華仙子欣然說。
兩人似乎已經忘了是死對頭,多變的情勢把她倆拉在一起共患難。
如果柳思不站在她們一邊,所有的人恐怕都過不了臨淮,早被八表狂龍把她們打入地獄了。
※※※
被嚇走了的人,消息必定傳出了,武功比霸劍靈官差的人,怎敢再前往送死?所以柳思和白髮郎君喝完了一葫蘆酒,這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人接近烽火台。
顯然,八表狂龍不會來了。
「看不到龍爭虎鬥了。」白髮郎君洩氣地說。
「也許他今天沒進城。」柳思劍眉深鎖:「他氣傲天蒼,志在稱雄天下,如果進城來了,沒有不來的理由。」
「柳兄,體不要認為他狂傲急躁,其實這傢伙城府甚深,明知情勢不利,他會壓下狂態玩陰的,何必和你拼沒有勝算的命?」
「我知道他城府甚深,所以我一直就避免和他正面衝突。唔!有點不對。」
「有何不對?」
「不要動。」
白髮郎君悚然而驚,被他古怪的神情嚇了一跳。
他雖然保持原態勢安坐不動,但雙手平伸,手掌緩緩四面轉動,雙目半閉,但似有奇異的光芒陰森森地閃爍,呼吸像是停止了,臉、頸、手,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膚,汗毛根根豎立,可以清晰看到一顆顆凸起的毛根.那是皮膚收縮的現象。
白髮郎君久走江湖,見多識廣,一看他的外表怪異,便知道他將有所舉動了。
正感到驚疑不定,柳思的虎目突然睜大了,奇異的陰森光芒熾盛,令人望之心悸。
「找地方躲起,抱元守一蟄伏,不管有何變故發生,切記不可驚惶走動,快!」柳思的語音也十分怪異,像是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聲調帶有莫測的鬼氣,悠悠虛虛像是聲音發自地底,而不是從他口中發出的。
白髮郎君如受催眠,老鼠似的竄走了。
※※※
兩女的注意力,全放在不遠處的柳思身上,突然發現白髮即君竄走,隨即發現柳思失了蹤。
「咦2」月華仙子駭然驚呼。
「怎麼可能?」瀟湘龍女更是失色,有白日見鬼的悚然感覺。
「在大太陽下幻形,是不可能。」
「但確是一眨眼就不見了。」
「附近二丈內,沒有任何地方隱藏呀:「月華仙子是巫門高手,用術化形遁影的專家,但不利用任何物品掩護,而能平空消失,她根本就不相信,也辦不到。
障眼法是催眠術中的一種,可以控制附近特定目標的意識,暫時失去時空的感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不可能影響遠處不相關的人,所以說旁觀者清。
兩女遠在六七丈外,柳思不可能用術控制她們。
「難道是隱身術?」瀟湘龍女假充內行。
「我……我不知道。」月華仙子惑然說。
「那他……」
白髮郎君像蛇一樣,從牆下爬來。
「即將有變,躲好。」白髮郎君的嗓門也變了。
「哎呀!你……」月華仙子因他的出現而吃了一驚。
「噤聲,躲好……」
「咦!不對……」月華仙子打一冷戰,向下一伏。
懾人心魄的奇異聲浪,像浪濤般向他們三個湧到。
※※※
長嘯聲再起.裂石穿雲震耳欲聾。當嘯聲轉沉時。入耳便產生氣窒神亂的感覺,似乎全身肌肉因震波而發麻,體內則五內翻騰似要爆裂。嘯聲再轉為高亢,令人頭皮發緊,天靈蓋欲裂,耳中發痛。
嘯聲確是自烽火台發出的,可知柳思仍在烽火台。
片刻,嘯聲中止,似乎世間一靜,萬籟無聲。
那長嘯再起前,天宇中傳下的奇異聲浪,已在嘯聲橫天的後片刻,自行消失了,是被長嘯聲震散的。
矮垣後的草叢中,功力最差的白髮郎君,先是瀕臨精神錯亂境界,最後神智不清陷入半昏迷狀態。
兩位姑娘也被各種怪異的聲浪所震撼,自顧不暇僅能自保。
※※※
陽光被濃雲所掩,江風突然猛烈,滿天烏雲洶湧,變化多端,逐漸向西天伸展。西方天際近地平線處,仍可看到一抹藍天,綿綿密密的烏雲,形成一道天幕,幕的邊緣一線金黃。
如果天幕掩住了那一抹藍天,那就表示夏日的暴風雨即將傾盆而下了狂風撼動山林,聲勢驚人,整座山走石飛沙,枝葉斷草漫天飛舞。
金蛇猝然在雲叢中狂舞.滿地銀光閃爍,片刻,焦雷狂震,地動天搖。
走石飛沙中,柳思出現在擺放三具屍體的地方,披髮揚刀,衣抉迎風飛揚,長髮飄舞如飛蓬,刀身反映出雷電的光芒,光華熠熠閃爍不定。
六個男女圍住了他,相貌一個比一個猙獰,同樣衣快飛揚,手中劍也呈現光華閃爍異象。
西嶽煉氣土在正北,自左至右六人圍成圓圈。依次是伏魔真人、降龍真人、伏虎真人,一個持蛇首杖的老婦,一個點著禪杖的光頭和尚。
佛道巫大聚會,形成極為怪異的組合。
老太婆是大名鼎鼎的九靈仙婆,當今少數僅存的巫門宗級者前輩,據說她是神通極大的走陰人,可以和陰司的判官直接打交道,是一個世所敬畏的人世靈媒。
巫門人士諱言巫,對外通常稱仙。仙比神高一級,比鬼更高得不可以道里計,所以號稱可以驅神役鬼,但有些人乾脆稱他們是妖。
就迷信論迷信,巫門卻是最古老的宗教(當然他們不屑稱之為宗教),源遠流長,從上古拜物時代開始,他們就存在了,比道教佛教不知早了多少千年萬年.其中的神秘,迄今仍然無人能解。
大明的醫政最為完備,除了官署設醫之外,私設醫所的人,必須經官府考試及格,取得醫士資格證件,才能掛牌行醫。醫院的十三科中,祝由科就被列為正科之一。
祝由科與辰州符,其實就是巫門技藝之—。
追根溯源,玄門方士淵源於巫門,是順理成章的事,儘管玄門人士拒絕承認。
道教(與玄門方士不同)蛻化於巫門,是不爭的事實.儘管天師道弟子不承認,而且仇視巫門,比仇視佛教更切,這種心態實在令人不敢領教。
這種古老的巫門,默默地、秘密地傳遞薪火,通常是一脈單傳的,甚至有些派流傳父不傳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種傳承方式,何以能遠傳千年萬年而不盡?因為有些派流規矩,是一入巫門,便沒有後代的。
但可以預見的是:有許多派流先後凋謝淹滅了。因此,許多神秘不可解的秘技,也隨歲月如流而失傳,只能在傳說中得知一鱗半爪而已。
走陰就是巫門絕技之一,極為神秘。天師道弟子自稱可以上天,和神佛打交道。巫門人士不好高鶩遠,僅稱可以下地獄,和鬼魂打交道,與神仙劃清界限。
佛道巫相互仇視,現在卻聚合在一起了,利之所趨,死仇大敵也可以成為朋友。
「請你離開江南。開出價碼來。」西嶽煉氣土嗓音走了調,似乎已到了油盡燈枯境界。
「解散南京巡緝營的力士打手,我遠離疆界。」柳思一字一吐,依然聲如洪鐘:「不談價碼。」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你……」
「你們殺我的朋友,必須血債血償。」
「這孽障已不可理喻,無量壽佛!」伏魔真人大叫:「此人不死。禍患不止。煉化了他……」
一聲震天長嘯,與天上的雷電同時震撼大地,豆大的雨滴傾瀉而下,暴風雨終於光臨。
長嘯與雷鳴聲中,單刀的光華與天上的電光同時閃爍,然後幻化為刺目的弧光,向伏魔真人進射而出。
六方齊動,但合圍不可能同時向一點進擊。
眩光激發,雷火齊進,茅山三子猛然聚合,掌發暴雷,劍升烈火。
刀光猛瀉而入,暴鳴驚心動魄。
西嶽煉氣士身劍合一衝出,被驟發的雷火一進,厲叫一聲,側飛出三丈外,砰然摔落掙扎難起。
後到一剎那的老和尚,禪杖一記橫掃干軍追逐柳思的背影,雷火近身便煙消火滅,老和尚已練成不壞金剛法體,雷火也撼動不了金剛。
可是,刀光條然出現在小腹前,光華倏隱候現,方傳出一聲怪異的霹雷聲,那是鋼刀擊破禪功的剎那間,所傳出的輕雷異鳴。
刀入體八寸,斜掠時割裂了一條大血縫,有如開膛,禪功不堪一擊。
雷火轟然而滅,人影重現。
柳思左膝著地,雙手握刀形如厲鬼,大雨謗論,他的長髮掩住了頭臉。
九靈仙婆更像一個厲鬼,仰躺在地,蛇首杖架住了鋼刀,渾身湧起陣陣黑霧,暴雨也阻止不了黑霧升騰。滿身綠火升騰竄走,灰髮被面,五官放射出可怖的幽光。
天宇中電光連閃,雷聲隆隆,暴雨猛傾,天動地搖。
一聲爆震,九靈仙婆的身軀,化為綠火與進射的眩光,蛇首杖化為數段扭動的活物,向四周崩飛而散。
柳思倒摔而出,鋼刀化為碎屑不見了。
地面,綠火仍在閃爍,一丈方圓內綠焰流動,而九靈仙婆的身軀已經無跡可尋。
而在異象爆發,柳思倒摔的前一剎那,側方飛來的一件衣物,像一朵烏雲,也像一頭巨獸,恰好投入可怖的異象迸爆中心。
人影似流光,隨後到達,也被爆炸所波及,斜摔出兩丈外。
一切異象在剎那間消失,天宇中仍然金蛇亂舞,雷聲殷殷,暴雨傾盆。
※※※
大雨滂沱,七個人冒著大雨,在烽火台附近巡視,最後聚集在屍體旁,仔細地察看現場的凌亂事物。
散佈焦炭形碎塊的地方,有如被雷火所殛的現象.那些散佈在二四丈方圓的炭形碎塊,行家一看便知是碎裂的肢體。
一句話:現場的情況慘不忍睹。
茅山三子頭斷、肢折、脊裂。西嶽煉氣士的頸脖,只有皮肌相連。
死得最完整的人,是那位老和尚,腹被剖開,肚腸外流。
九靈仙婆成了焦的碎屍,慘極。
四周有撒了一地的碎布帛,和碎成一段段的刀杖。
攝魂骷髏是行家。與兩位同伴檢查炭形的屍塊。
「這是陰火自焚的奇學所造成的結果。」攝魂骷髏用權威的口吻說:「這是巫門通靈派的不傳之秘,造成這種現象,有兩種可能。一是大劫臨頭,陰火自爆毀去形骸,元神魂魄仍在,可以憑修為深淺,自行尋覓目標投生或轉世。一是大限未至,變生倉卒,拼一點靈智,自爆與強敵同歸於盡,自此神形俱滅。」
對面四個人,是絕劍狂客幾個主腦人物。
「鄧老,可知道這次結果屬於哪一種?」混天一掌是外行,將信將疑提出詢問。
「應該是第二種。」攝魂骷髏語氣肯定,「可是,只看到碎帛,沒看到碎屍,大有可疑。按理。施術人情急自焚爆炸,對方雖沒有陰火焚身,也將爆散身軀,可是卻找不到分裂的屍塊,所以可疑……」
「那麼,柳不思並沒爆散了?」
「這……不知道。」攝魂骷髏苦笑,「我對巫門絕技一知半解.不曾目擊,實在不敢妄論。老實說,目擊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你們這些以武功權衡所發生事故的因果,是不會相信這種玄之又玄,不可思議神鬼現象的。一句話,柳小子不是人。」
「你是說……」
「陰火自焚的這個人形骸已滅,我們無法知道這人的來歷,反正必定是修為已近妖仙的高手,絕無疑問。而這幾個人聯手合擊……」攝魂骷髏指指散佈的屍體:「大羅天仙也難逃此劫。柳小子居然敢招來這些人在此拚搏,他如果是有血有肉的人,他敢?」
「看了這裡激鬥的遺痕,我也懷疑柳小子可能不是人。」要命閻王倒抽了一口涼氣:
「要不是親見現場的光景,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人的拚搏會造成如此恐怖的情景,簡直就像百十道雷電所殛出的現場。依我看,柳小於可能骨肉化泥升天去了。」
「沒有斷肢殘骸,他一定死不了。」絕劍狂客感到心情沉重,但希望未絕:「咱們再找找看,或許能找出一些線索。這些屍體,得帶走悄悄埋掉。」
七個人四面一分,在傾盆大雨中搜索可疑事物。
結果,找到昏迷在斷垣下草叢中的兩個人:瀟湘龍女和白髮郎君。
兩人所知道的是,柳思揮刀攻擊以前的情形。以後雷電交加,滿天電火流光,鬼影飄忽,雨霧湧騰,爆炸中綠火漫天徹地,焦臭與琉火味中人欲嘔。他倆人被異象驚得魂飛天外,在雷鳴殷殷中失去知覺,以後的事便一無所知了,根本不知道交手的經過。
※※※
好冷,盛暑期間怎麼可能像嚴冬?
他已經冷得麻木了,感覺到冷。但渾身不會顫抖,牙齒也不會震顫,只是感到透心的冰涼。
睜開無神的雙目,他看到並不刺眼的燈光,那只是一根蠟燭,用來敬神的小蠟燭,光度並不明亮,酸澀的雙目仍可忍受這種光芒。
呼出一口長氣,慢慢吸入有點暖意的空氣,神智逐漸清明,片刻便完全清醒了。
頭好沉重,抬不起來。雙手也發僵,幸好手指仍可勉強伸屈。
慢慢轉頭察看。看出這是一間聊避風雨的破敗單間茅屋,不像是住家,像堆放雜物的偏房或柴房。土牆、茅頂、柴門、空的堆物架,沒有放雜物,也沒有柴草,土牆斑駁,柴門無扣無閂。
他發現自己睡在薄薄一層乾草上、身無半縷赤條條地,難怪感到冷,但這種冷決不是因為他裸體而形成的,事實上所嗅到的空氣有暖意。
幸好感到冷,而且似乎冷得麻木了,不然他將極為痛苦,肉體的痛苦他並不怎麼介意。
胸、腹、四肢,肌肉全部因浮腫而泛青紫色,還有幾道被碎利器劃過的傷痕,傷口不大,血已經凝結成塊狀,沒有血流出。
肌肉浮腫應該發燒,他卻感到冷,可知定是體內遺留有特殊的物質,造成冷的感覺。
身側近牆根處,蜷縮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披散的及腰長髮仍有濕意,光赤著曲線柔和動人的雙肩臂,只穿了胸圍子。下身的粗布長褲倒是干了,皺得不像話,而且沾了虧泥,髒兮兮地。
女人睡著了,看不見面孔。
好軟弱,他連叫的力量似乎也消失了。
記憶是清晰的,證明他的神智並沒受到傷害。
風雨交加,雷電交鳴中,那破釜沉舟的全力一擊,六比一聚力勢如雷霆,每個人都是道力通玄,武功超越的高手中的高手,雙方合死忘生一擊石破天驚。現在回想起來,仍有餘悸心神不寧。
他錯了,錯得幾乎粉身碎骨。
他把八表狂龍看成第一號勁敵,把八表狂龍看成志在叱吒風雲的英雄。
西嶽煉氣士的能耐,他沒放在心上。
茅山三子浪得虛名,他足以從容應付。
結果,他完全料錯了。
八表狂龍不接受他的挑戰,石頭山龍爭虎鬥成空,有虎沒有龍,八表狂龍不是叱吒風雲的英雄,卻花了重金,請人來對付他。
西嶽煉氣士加上茅山三子,實力比他所估計的雄厚兩三倍。
加上一個練成金剛禪功,他毫無所知的老和尚,勾銷了他的優勢,勝算拉至平衡點。
那個老女人,他也一無所知。等到魔功爆發,他已經陷入必須以性命交修神功生死一拼絕境。
老女人是所有的人中,最可怕最強的勁敵。
結果,他從鬼門關裡逃出來了。
當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逃出來的,生死關頭有人助了他一臂之力,而且能及時把他帶離現場,他自己那時已經油盡燈枯,一條腿已經踏入鬼門關,去死不遠,哪有能力保住一口元氣?更不可能逃離現場,只能等巡緝營隨後趕來的人分他的屍。
「這是什麼地方?」他終於有力量發出聲音了。
蜷睡在壁根的半棵女人,睡得相當警覺,一驚而起,向他身旁爬近。
「謝謝天!你醒來了。」女人興奮地棒著他的雙頰大叫,叫聲其實不大,有氣無力。
他臉上湧起苦笑,似乎並沒感到太大的意外。
電光石火似的雷霆接觸中,飛來的一件衣衫,像一頭猛獸,在神功魔功爆發的同時撲入,擋住了迸發的一部份玄陰毒火,及時滅去他所承受的一部份壓力,才能保住他的心脈不受重創。
那件衣衫已經不是衣衫,而是借衣衫的形體,傳送神功絕學,作孤注一擲。
他知道,只有一個人可以辦到,這個人才具有這種神通,這個人—定是月華仙子。
「天從不幫助我這種人。」他的笑容很難看,發青的臉本來就嚇人,「該謝謝你。」
「少廢話,柳兄。」月華仙子滿臉愁容,「你還笑得出來?哼!你的身軀又冷又硬,前面身軀發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借醫治這種怪傷。告訴我該怎辦?我急都急死了。」
「急死了?你睡得可真香甜呢!」他的笑意更濃了,而且帶有調侃的邪味。
「鬼的香甜。」月華仙子白了他一眼,「我用元神一擊,幾乎神崩靈敬,渾身虛脫,手腳不聽使喚。怪的是我居然把你連拖帶背弄下山;至今我還不相信是我辦到的呢;我已經力盡,賊去樓空,也許……也許我永遠無法復元了,我已感覺出氣機已散。我只能焦急地等候,等著等著就再也支持不住啦!一倒下去就……就……」
「就睡得香甜.證明你並非氣機已散,而是精力耗盡了。睡是你的身軀發出的警訊和要求,你的意識已經無法控制或拒絕,這是好現象。霍姑娘,甚麼時候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天黑後不久,暴雨就止了,我也不支睡倒。不要管甚麼時候,你的傷……」
「哦!我身上……」
「你身上甚麼都沒有了,那老女人是巫門的前輩,很可能是靈媒一派的元老高手,她要和你同歸於盡,自毀形骸威力驚心動魄,你身上連靴子都化為灰燼了。」
「你也用元神借衣行險一擊?」
月華仙子這才想起自己上身只穿了胸圍子,鼓鼓的豐滿上半部乳房一覽無潰。羞急之下,縮手抱住胸急急轉身,羞態可掬。
「情急走……走險,大概那時我瘋了,居然不害怕驚心動魄的雷電,其實我巫門子弟很怕雷電的。」
「我知道,那是你關心我,忘了你自己,我十分感激。糟了,這是說,我復元將十分困難了。」
「你是說……」
「我的百寶囊中,有保命的九轉金丹,沒有金丹……」
「百寶囊是什麼質料的?」
「四層鮫皮。」柳思若有所思,「由於我不時需在水中活動,因此多年前乘海舶跟著海運漕船,從鎮江北上天津衛,中途遇上暴風,船在蓬萊某一座小荒島大修。我下海弄到一條有龜甲紋的異種育鮫,皮剝下十分困難,用利器運內勁費了不少工夫才能剖開。硝制之後,比犀甲更堅韌,入水不脹不變形,不但不吸水而且辟水,所以我用來制百寶囊……」
「哎呀!」月華仙子驚呼。
「你怎麼啦!」
「我去找找看……哎……」月華仙子跳起來,又記起身上的暴露部份,驚呼一聲重新抱胸轉身。
「不要浪費時間了,連刀劍杖都崩裂了……」
「我非去不可。」月華仙子堅決地說。
「你……你能走動嗎?」
「爬我也要爬上去找。」
「你……」
月華仙於不理他,推開柴門匆匆走了。
※※※
他開始默默運氣吐納,用技巧慢慢恢復丹田的原狀,任由體內所具有的先天自療功能,有耐心地等候度過難關,他有信心度過這一劫。
除了一些可以自己找藥治療傷病的動物外,大多數動物在傷病之後,會找一處隱秘地方躲起來蟄伏,讓體內先天具有的自療功能,慢慢驅除與生長所受的創傷。人也有這種功能,藥只能加快這種功能的發揮。
比方說、被捅了一刀,金創藥敷上創口,只能防止傷口感染、惡化,催促肌肉本身的生長自療功能加快些而己。真正能使肌肉生長、代謝、復元,是人體本身所具有的生長癒合功能發揮作用。
因此有許多疾病創傷。不藥仍可自愈的,用了藥或用藥不當,反而增加外來的毒性,因而延長了治療的時間,滅弱了本身生長、癒合、排拒等等功能。
他用超人的意志力,與強烈的生存慾望,以及堅定的信心,誘發體內自療的功能,慢慢地,體內的寒意以可以感覺的速度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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