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文 / 雲中岳
柳思沿後街徐徐北行,後街,是普通的商店區,隔絕了河兩岸的鶯鶯燕燕,不再看到穿得華麗的尋芳客。
混天一掌和譚姑娘傍著他並行.似乎是同路。
「奇怪,不再有人跟蹤了。」混天一掌大感詫異:「按理應該有人盯梢的。」
「那是跟蹤我的人,他們並不急。」柳思說:「而且人數不夠,我注的客店他們已經知道了,用不著亦步亦趨。我不是他們主要的獵物。哦!你們似乎沒有動靜。等得愈久,對你們愈不利,各地分司的高手陸續趕到,聘請的牛鬼蛇神日益增加,你們到底有何打算?」
「柳兄,你說過的,急不在以時。」譚姑娘顯得神情輕鬆,「只有千日做賊,那能千日防賊?他們在明,我們在暗,找機會在他們身上戳三兩個洞,再擴大傷口,剪除以些枝葉,夠他們忙的了。」
「我們的力量還不足以掃庭犁穴,不急不急。」混天一掌也說得輕鬆:「我們準備聯合四鹽區的英雄豪傑,兩淮、兩浙、長盧(包括河間、滄州、青州)、山東,群雄並起,揭瓦抽磚,砍柱拆牆,看鄢狗官能支撐多久?」
「老天爺!你們這一來豈不要搞個烈火焚天?」柳思大吃一驚,「老實說,憑絕劍狂客的聲望人緣,他還不足以號召群雄,他的人望北僅及淮安。那麼,各地必定風起雲湧,真正有聲望的英雄豪傑,決不敢冒毀家之險出面司令,勢將由黑道的牛鬼蛇神實際指揮,假借你們的旗號任所欲為,結果如何?不造反才是怪事。」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老弟。官逼民反……」
「你們去亂搞吧!胡鬧。」柳思不悅地說:「鄢狗官就等你們造反,他就可以進一步掌握兵權了,也就有了逼錦衣衛出面的借口,錦衣衛掌理的主要工作就是防止造反。不關我的事,不要再來煩我。」
他腳下一緊,鑽入一條小巷走了。
混天一掌知道他心中不快,拉住了要追入小巷的譚姑娘。
「康老伯,你……你怎麼信口開河?」姑娘也感到不快,不悅地提出指責。
「你真笨。」混天一掌笑吟吟地說:「讓他知道後果嚴重,他就不會袖手了,是嗎?我們力量單薄,他無意助我們一臂之力,一旦他覺得烈火焚天後果嚴重,天下大亂他能逍遙自在嗎?」
「他一氣反而推我們一把,豈不弄巧反掘?」
「不會的,他連一些老凶魔也暗中加以援手,再下些工夫,他哪能不插手?既然有人盯他的梢,可知八表狂龍決不會放。過他,內外交激,他不冒火才怪。」一拉姑娘的手,閃身在街角的暗影中:「把跟蹤的兩個眼線撂倒,這筆賬肯定會算在他頭上。準備,你左我右。」
兩個潑皮打扮的人,在巷口探頭探腦片刻,附耳略一商量,舉步進入小巷。微風颯然。
快速的人影從街角閃出,豹子一樣從後面撲上了,捷逾電閃一擊即中。
柳思的確感到氣憤,他不希望發生烈火焚天的大災禍。如果絕劍狂客真要按計行事,不難引發燃起火苗的作用,但絕難控制爾後的火勢蔓延,一旦勢成燎原,天知道會有多少人遭殃?錦衣衛一涉入,他脫得了干連?
他也知道絕劍狂客毀家之痛,刻骨銘心,不便出面阻止絕劍狂客的復仇大舉,他不想做巡緝營的幫兇。愈想心裡愈煩,有點魂不守舍。
接近巷底,他突然發現沒有眼線跟來。
「糟!眼線跟蹤的目標不是我。」他心中一動,倒抽了一口涼氣。
如果目標不是他,那就表示走狗意在白髮郎君了。混天一掌與譚姑娘,是臨時加入的,他在金陵酒樓請客,事先並沒將旁人計入。
心中一急,立即躍登瓦面,不再走街巷耽誤時間,展開絕頂輕功飛趕。
秦淮河分為內河和正河。內河從通濟門水門流入城中,斜貫都城南隅,從西面的三山門水門流出,重新與正河會合,沿石頭城西,自三汊河注入大江。
正河繞城外環流,成為護城河。聚寶門主要大橋是鎮淮橋,也叫南津橋。左右自東至西,有不少橋樑,因為聚寶門外直抵雨花台一帶,都是擁擠的市街,每條南北向的街道,都建有橋樑通行。
鎮淮橋以東的那座橋,叫武定橋,位於織錦三坊。那一帶幾乎全是織造世家。天黑之後.仍有趕工的織工來來往往。
城外的市街稱坊,可知在行政上已經被看成城內的市街了,通常行政小單位城內稱坊,城外稱廂,鄉郊稱鄉或裡,不會混淆。
如果某人稱居住在某坊,可以斷定是住在城內的人了。所以俗語稱街坊鄰舍。通常意指城裡的人。
織錦三坊的居民單純,不會引起治安人員的注意,城狐社鼠也不在這一帶活動,不屑向一些苦織工打主意。
白髮郎君一群人,就躲在這處不引起人注意的地方落腳,便於在城外活動,與巡緝營的人保持接觸,往來江東門也方便。
柳思在城內金陵酒擺設宴;用意是將情勢奉告,也表示正式化解雙方的過節,勸白髮郎君與星斗盟化敵為友,在兩方沒發生重大傷害事故之前,能及早化干戈為五帛。
白髮郎君僅帶了育衫客和彩風赴約,三人的輕功都十分高明,皆能逾城而出毫無困難,不必用縋繩。
白髮郎君根本不相信,八表狂龍會派人跟蹤他,他只擔心星斗盟人的躡蹤。既然他已經答應放棄報復,星斗盟當然不會派殺手盯梢了。
三人跳城外出,已經確定沒有人跟蹤,心中一寬,不再遮遮掩掩,放心大膽進入市街。
落腳處是一度機房後面,一間頗為偏僻的倉房看守人小屋,利用倉房的高院牆進出,牆外的小巷是風火巷,平時沒有人行走,出入頗為秘密方便。
風火巷就是防火巷,寬不足五尺,兩面的院牆與屋壁擋住了光線,夜間更是黑沉沉。
白髮郎君領先在巷中摸索前行,毫無戒心地躍登院牆飄身而下。
庫房小屋有燈光,後面一排六座倉庫黑沉沉,通機房的走道沒有燈火,遠處機房已沒有織機聲傳來,即將三更,機房已經停工了。
留在小屋的游神、龍鬚虎、飛虎,大概已經安睡了,僅小廳有燈火。
手—觸大門,白髮郎君的手僵往了。
身後的育衫容和彩風,仍沒察覺出他的驚態。
沉重的右面門扇,正徐徐而開,沒發出門臼的轉動磨擦聲,門臼本來就注了菜油,以免大夜間出入發出聲音,這是江湖朋友愛用的平常技術。
他感到、渾身汗毛直豎,不吉的感覺像浪濤般襲擊著他。門扇自啟,怎不令人吃驚?
飛虎鍾雄三個人,應該已經就寢,必須用記號輕叩門扇,喚醒睡了的人啟門。
燈光入目,他已經來不及有所反應了。
「進來!」裡面傳出人聲,聲音充滿凶兆。
他想立即離開,身後已傳出綵鳳驚呼。轉身一看,心中一涼。
共有六個黑影,堵在他們身後約三丈左右,一個個像石人,叉腰屹立無聲無息。
小廳不大,上首坐著兩個人,八表狂龍和東方玉秀,像一雙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穿的衣裙十分亮麗出色,燈光下更為容光照人。
他一咬牙,邁步入廳。
「我們來,你們二位剛走,已經等了兩個更次。」八表狂龍豪氣飛揚,神情得意極了:
「聽飛虎供稱,你們三位赴柳不思的歡宴,大概不假,你們沒醉吧?」
「你們專門來找我的?」白髮郎君硬著頭皮問。
「是東方姑娘找你。」八表狂龍臉一沉,「既然你們和柳不思串在一起,我就有找你的充分理由了。」
「在下……」
「不許巧辯!」八表狂龍冷叱:「你知柳不思是本營的叛徒,居然與他勾結,沒有理由好講,你說破嘴也是枉然。當然,你欠東方姑娘的帳必須先清理。」
「好,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在下與東方妨娘的債,我白髮郎君一肩挑,與我那些朋友無關……」八表狂龍舉手一揮,後堂出來了三個人,把三個鮮血淋漓,僅有一口氣在的半死人拖出,往堂下一丟。
「你……們……」白髮郎君痛苦地厲叫。
是飛虎鍾雄、龍鬚虎、游神甘霸三個人,鮮血被面,五官變形扭曲,面目全非,手腳已經骨折,一看便知曾經受到酷刑折磨殘害。
「與本座作對的人,殺無赦。」八表狂龍聲色俱厲,「他們已招了供,招出你的確與柳不思有所勾結,很可能是你們幾個人,唆使他叛逃掩護他逃過江來。」
「你這狗養的雜種無知,我哪配掩護他過江?」白髮郎君明知在數難逃,豁出去啦!咬牙切齒大罵:「我還不配替他提鞋。東方小賤婦,些小過節你竟然作如此慘烈的報復,你的心肝必定已經被狗吃掉了,你……」
砰然大震中,八仙桌被八表狡龍踢飛,摜得四分五裂,勃然變色而起。
「我會給你公平相決的機會。」東方玉秀冷冷地說,毫無愧色,纖手—揮。
內堂踱出侍女,將一把連鞘劍拋出。
在都城內沒有人敢帶刀劍出入,治安人員例外,因此白髮即君三個人。身上根本沒有武器可用。
白髮郎君接住劍,拔劍丟掉鞘。向身後的兩同伴,打出火速脫身的暗號,拉開馬步。
「來吧!你最好別栽在我劍下。」他豪勇地說,隨即一聲長嘯。身劍合一撲上了,劍化長虹招出飛虹戲日。走中宮無畏地猛攻上盤。
同一瞬間,身後電芒進射。
「呃……」還來不及動身撤走的綵鳳,緩緩向前一撲,背心上飛刀柄清晰入目,被人從後面用飛刀擊中背心要害,刃貫體五寸左右。
青衫客則伸手在背部摸索,摸到一綹鏢穗,那是開了血槽的透風鏢,正常的長度是五至六寸。這是說,鏢已貫體五或六寸了,只留有定向的鏢穗露在外面。
一旦知道傷勢,人便支持不住了。兩人幾乎是同時撲倒的,一鏢一刀成了致命一擊。
白髮郎君不知道兩位同伴倒了,還以為兩同伴在他向前搶攻時,乘機撤走突圍,他自己在即將接觸時暴退,以進為退或許有希望脫身。
東方玉秀的劍術和御劍的內力,都比他高明精純,絲毫不在意他志在拚命的搶攻,信手一劍揮出硬封硬接,冷哼一聲劍進人進。
雙劍即將接觸,劍虹猛然後縮。
「你走得了?」一旁的八表狂龍叫,遠在丈外一掌拍出。收劍飛退的白髮郎君,做夢也沒料到八表狂龍會乘危出手,身形暴退,感到一陣可怕的勁風及體,全身肌骨似乎突然急劇收縮,飛退的身形一慢,猛然一聲氣爆,全身壓力一鬆,轉變成外迸,似乎體內的內部器官,正猛然爆炸。
砰一聲大震,他摔倒向外滾,滾至門限下被門限擋住,小腹立即被人踏住了。
他完全失去掙扎的力道,只感到渾身骨肉巴經散碎了,痛楚猛然光臨,痛得他幾乎閉氣。
好可怕的掌力,乍縮乍爆的勁道駭人聽聞。
這瞬間,他完全絕望了,他看到正在斷氣的綵鳳和青衫客,一同撲倒在他身側不遠處。
「要活的。」八表狂龍沉喝。
「長上,他一定是活的。」踏住他的人欠身恭敬地回話,腳上的力道驟減。
「提他過來。」
「遵命。」踏住他的人俯身抓他的髮結,腳離開他的小腹。
「我要口供……」八表狂龍繼續說。
門外幽暗,突然傳出扑打聲。
剛將他抓住拖動的人.突然鬆手,人向前仆。他並沒昏躍,抓劍的手,因痛楚太劇,反而抓得死緊。剛發現抓他的人向前栽,手掌一鬆,劍被奪走了,耳中立即聽到令人心向下沉,毛骨悚然的劍吟,與利刃破風的呼嘯。
東方玉秀瞥見自己人倒下,發現多了一個朦朧的人影闖入.劍從白髮郎君手中飛起,發出驚心動魄的異嘯,幻出一道光弧,兜頭斜劈而下。
她反應超人,不假思索一劍急架。
「錚」一聲狂震,她的劍被從中吹斷了,手中一輕,她本能地縮體吸腹倏然暴退。
劍貼她的髮髻上方掠過,她驚出一身冷汗,暴退了丈餘,這才看清劍使刀招的人是誰。
這瞬間,八表狂龍怒吼一聲,雙掌連環拍出三掌,來不及拔劍,以劈空掌力進攻。
這種神奧的掌力,有兩種全然不周的怪異勁道進發,一縮一漲,鬼神莫測,對手無法用兩種截然不同的勁道接招,一照面便會陷入危局。
但來人的劍一點也不受兩種怪異的勁道所影響,一連三副揮劈,掌勁化為風雷聲四散而逝,劍光逐漸接近,勢如雷霆。
八表狂龍並不笨,對手愈強,狂態愈斂,反而靈智更為清明,發覺掌力不發生效用,阻擋不住狂猛的劍光,知道大事不妙。
先後共發了四掌,精力已耗損得差不多了,而且沒有機會拔劍,再用掌必定浪費真力,猛地斜飛而起,脫出劍光的籠罩;砰一聲大震,撞破明窗穿出屋外去了。
東方玉秀劍沒有了,已早一剎那竄入後堂。
變化太快,交手皆出於本能,無法使用絕學和技巧,一沾即優劣立判。
發出一聲長嘯,八表狂龍在屋外召喚爪牙,同時拔劍出鞘,羞怒交加咬牙切齒。
已看出闖入的人是柳思,難怪這條狂龍羞怒交加。雖說變生倉卒,武功無以發揮,但被一個小混混逼得撞窗逃走,臉往哪兒放?
可是,大事不妙。
堵在門外的,應該有五個人,怎麼全倒在地上了?顯然柳恩帶來了可伯的眾多高手,才能眨眼間,斃了五個身手超絕的名家。
心中一虛,不再逗留,向屋後急撤,會合從屋後撤出的東方玉秀主婢,和五個同伴,發出急撤的信號,如飛而遁。
人已經死了一半,自己真力又耗損過巨,再不走可就嫌晚了,識時務者為俊傑。
白髮即君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被服下的藥一衝,神魂歸位,淚眼膜脫,他居然看出救他的人是柳思,知道被柳思把他從鬼門關拉回陽世了。
「救……救救他們,柳……兄……」他悲痛地大叫,哇一聲又噴出一口鮮血。
「抱歉,他……他們都死了。」柳思咬牙說:「怎麼一回事?東門兄。」
「天一黑,他們就佔了這處地方,在這裡等我回來。」他強忍痛楚,說話居然傾暢,「地方蛇鼠出賣了我們,那小潑婦東方玉秀……咳……咳……哇!」
「不要再說了,不能再吐血,老兄。」柳思抱起了他,「我先安頓你,再找人來替他們善後。」
「我好……恨……」
「不要讓恨影響你的情緒,慢慢來,老兄。一個憤怒如狂,被仇恨沖昏了靈智的人,辦不出什麼好事的,你必須冷靜、冷靜、冷靜。」
一天、兩天、三天,風平浪靜,南京沒有慘烈的事故發生。
第四天午後,兩個掛劍書生出現在江東門。
江東門的城門樓附近,其實已形成小市集,沒有城牆,大街小街相當凌亂沒有章法,也就顯得雜亂,算是南京外圍的市鎮。
外城的十六座城門,環繞南京全程一百八十里,有一半以上已經形成鎮市,有些本來就是市集。
江東門可能是最繁榮的市鎮,設有江東驛和江東巡檢司衛門。巡檢是正式的地區治安首長,是真正的官,官階是最起碼的從九品,但畢竟仍是官。
巡捕是所謂胥吏,最低的甚至只能算丁役,毫無地位。處境可憐。一個巡檢老爺,可隨地區的大小而增減所屬的巡捕人數,卻不能直接指揮縣衙班房的巡捕。
巡捕通常分兩種,馬快和步快,所以也稱捕快。但在南京的大半地區,沒有馬快而改為舟捕,乘船。船稱為哨船。
妙手金剛是江寧縣衙的捕快頭頭,不受江東門羅巡檢的直接指揮,但碰上了仍得聽命於羅巡檢,所以妙手金剛除非有其必要,不然就避免到江東門走動,看羅巡檢的白眼,更不想去接受驅策。
通常從上江來的旅客,船靠泊江東門碼頭。那些夠資格住官驛的官方人士,必定到江東驛接受招待。其他的旅客如不在碼頭區的旅舍投宿,也得到江東門落店,以便第二天進都城,可知江東門確是繁榮的市鎮,不然豈能設有巡檢司衙門?
巡緝營的營本部(漢指兩浙鹽區的營),設在江東門碼頭區,距江東門市鎮僅五里左右,簡直就是巡緝營內院,走狗們在江東門市鎮,比巡檢衙門的巡捕多上好幾倍、人人害怕,把他們看成洪水猛獸。
兩個書生出現在江東門市鎮,等於是公然踏入巡緝營偽內院。
黃鼠狼闖進了雞籠,引起的混亂可想而知。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兩人穿的是士子的青衫,有點像江寧縣學舍的生員。生員掛劍是正常的,他兩人就掛了劍,書劍遊學,是讀書人的專利,因為讀書士子必須文武全才。
帽就戴得不合身份了,是四方平定巾,那是仕紳們的巾帽,有身份人才配戴,那是開國皇帝所設制的巾帽。
更糟的是,前擺抄起掖在腰帶上,不再斯文,走起路來方便些,龍行虎步不像讀書人。
柳思身材稍高些,白髮郎君則稍為雄壯。
一腳跨入稻香居茶坊,立即吸引了所有茶客的目光,英俊、魁梧、虎目炯炯有神,當然吸引人們的注意。
茶坊佔地甚廣,花木扶疏,雅座四面授空,涼風習習格局不俗。
南都的茶坊,真正純喫茶的人並不多,點心瓜果百味雜陣,茶反而成了附屬品。
徹了一壺龍井,十幾碟乾果點心排滿一桌。兩人潤過喉,開始亮大嗓門高談闊論。
白髮郎君的內傷已經痊癒,比往昔更為神采奕奕。四平巾把髮根也掩住了,誰也看不成他是少年白髮。
「傍晚時分,咱們繞城前往利涉橋,登替月花舫,召芳姿女史簪花,我作東,如何?」
白髮郎君語驚四座。
那年頭正是秦98風月最光輝的時期,讀書士子到秦淮擺花酒、捧妓女,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不以為怪。
後來的明末四公子,在這裡譜出末世風流奇譚。
秦淮內河(城內)有四大名花,正河(城外)也有四大名花。
利涉橋,也就是艷名動天下的桃葉渡所在地,在城外文德橋的東面。文德橋西面,就是織錦三坊的武定橋。白髮郎君的五位同伴,就死在織錦三坊。
芳姿女史,是四大名花之一,是替月花肪的紅牌首席艷姬。形容女人美麗豐滿,稱圓姿替月。替月花舫的姑娘們,芳名的第二個字都用姿。
「敬謝不敏。你老兄喜歡這種調調兒,可別把我拖進風流陣仗裡擺佈。」柳思更是有意吸引茶客的注意,聲如洪鐘,說的話毫無文味,「你老兄愛色,我愛酒。我寧可到聚寶門外,富有田園風味的馬祥興,喝十斤花彫,飽餐一頓美人肝、風尾蝦、油雞、板鴨,大快朵頤。」
桌四周共來了七個人,像七條大鯊魚,接近了笨拙的翻車魚。
「老兄,你一定搞錯了,一定不曾來過南京,僅憑耳聞。」那位眉心有一顆指大黑胎記的人,在旁抱肘而立獰笑著說。
「搞錯什麼?老兄。」柳思笑吟吟地扭頭問。
「馬樣興已經關門快二十年啦!」
「真的呀?什麼時候重新開張?」
「不知道,馬家的子侄好像沒有重新開張的打算。」
「真掃興。」柳思臉上流露出顯明的失望,「不瞞你說,我不是沒到過南京,而是來去匆匆太忙,沒有機會嘗嘗馬祥興的名菜。我在我老爹口中,聽說過馬祥興,沒料到這次慕名而來卻撲了空,百年老店居然關門大吉,難怪人事滄桑「你這次是徐州來的?」
「沒錯。呵呵!你這三個眼睛的笨頭,是個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從徐州來,真了不起。」柳思瘋瘋顛顛地說。
「你姓柳?」
「對呀!哈哈!我真的開始佩服你了。」柳思將一片玄武湖肥藕丟入嘴,說話含含糊糊,「也許你這傢伙多了一個眼睛,所以看穿我了。」
「你叫柳不思,沒錯吧?」有三個眼睛的大鯊魚居然沒生氣,邪笑著問。
「對,對極了。」柳思一掌拍在桌上,興高采烈,「我是愈來愈佩服你了,你他娘的真是活神仙。」
「我們有一個叛徒,也叫柳不思,徐州來的。」大鯊魚不在乎挨罵,耐著性子說。
「叛徒,背叛什麼呀?」
「是咱們的隨從。」
「你們?你們是什麼東西?」
「你……」
「你給我豎起驢耳聽清了。」柳思又一掌拍在桌上,不怒而威,「我柳不思是百萬富豪,你不要瞎了你的狗眼胡說八道。在江浦我已經再三聲明,過去你們這些狗都不吃的混蛋,侮辱在下的債,在下不再計較。今後,哪一個狗娘養的膽敢在我面前撤野,我將以牙還牙連本帶利一起討回來。你們,給我快滾!」
要激使強梁大發雷窖,太簡單了,瞄一眼說一句話,也可以引起大災禍。這番措詞粗野強烈的話,足以讓泥菩薩也會冒出火花。
三服大鯊魚幾乎氣昏頭,手一伸便是一記二龍爭珠,要毀他的雙目,出手凶狠快捷。
柳思不離座,安坐不動,左手一拾一抄,閃電似的反扣住對方的手腕將人拉近,右手格開對方保護胸腹的左手;雙指切入。
「哎……」三眼鯊魚狂叫,仰面飛撞。
兩個眼珠掉落在地上.血不多。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對方掏他的雙晴,他反而把對方的雙目掏出來了。
「換一個上!」他安坐不動,聲如雷震。
其他六個人大駭,還不知同伴是如何受創的。
三眼大鯊魚被同伴及時扶住了,鮮血被面。
「我的眼睛看……看不見……了……」狂叫聲也震耳欲聾。
「你的眼珠子已被掏出掉在地上了,當然看不見啦!」白髮郎君在一旁說風涼話:「快撿起來塞回去,用黃明膠粘上就可以啦!」
眼珠被手指頭掏出來!怎能塞回?
有人受重傷,禍發災起,同伴怎肯干休?何況人多勢眾,必然會掀起狂風巨浪。
這些人都是南京本營區的走狗,不會追隨首腦人物過江,當然不知道柳思的底細,只知道有一個叫柳不思的人叛逃,面貌如何如何,所有巡緝營的人,皆奉命留意捕捉這個叛徒。
目下居然被七個人碰上了,七個人對付一個小混混怎會有問題?豈知道為首的人,一上去就丟了眼睛,那還了得?
兩個大漢同聲怒吼,拔出一刀一劍狂野地衝上了。
白髮郎君恨上心頭,毫不遲疑地人起刀發,兩把四寸柳葉飛刀化虹破空,刀到人倒。
仰止山莊威震江湖的四大金剛,也幾乎栽在白髮郎君的飛刀下,可知他的飛刀絕技,在暗器高手中名氣相當高,含怒出手非同小可。
兩把飛刀分別貫人兩大漢的小腹,四寸刀只露出一星尾尖。
「來得好!」柳思高叫,拔劍出鞘,迎著第三名揮刀衝來的大漢,錚一聲一劍崩飛了大漢的刀,手起劍落,硬砍下大漢的右臂,再加上一腳將人踢翻。迎上了第四名大漢,閃過正面一劍後揮,大漢的右腳齊膝而折。
七個人倒了五個,說快真快。
隨後衝上的另兩個大漢,急急剎住腳步,驚得頂門上走了真魂,如見鬼魅般撒腿狂奔,回營報訊去了,不再理會同伴的死活。
街上大亂,路人驚竄。
柳思丟下一錠碎銀會賬,兩人匆匆出鎮東溜之大吉。把蟻窩戳一個大洞,蟻群大亂理所當然,再不撤走,巡緝營的走狗必定像蟻群般湧到。』兩人大鬧江東門的消息,以奇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轟傳。有心人歡欣鼓舞,也乘機高手齊出。』
五里路來回算不了一回事,大批巡緝營的走狗片刻便到了,立即分頭追趕,白忙了半天一無所獲。
走狗們畢竟是鄢狗官豢養的丁役,還真不敢在城內撒野。鄢狗官雖則權傾中外,但在京都或南京,他的權勢仍然有限,何況他本人仍然遠在杭州,走狗們天膽也不敢在城內撤野。
星星之火已經點燃,必須進一步發展成燎原之勢。
柳思早有準備,故意不從水西門入城,繞城而走,忽隱忽現引來了六個追對了方向的人。
繞過聚寶門繁華區,又有三個人趕到,九個人沿途一面打聽,一面向碰上的眼線傳遞信息。
兩人故意裝出狼狽相,柳思甚至在接近通濟門時,為了減輕負擔,連劍都丟在路旁。
拾獲遺劍的人,是追得最快的快刀郝威,這位擁有秋水冷焰寶刀的凶悍屠夫,興奮得不顧一切下令急迫,認為不久便可將人迫及了。
接近通濟門,已經是申牌左右,整整追逐了兩個時辰,每個人都汗流挾背,精神不濟了。
九個人迫近通濟門,大喜過望。
「咱們趕兩步,人一定還在門外。」快刀歡呼雀躍,腳下一緊。
天色不早,城外的人趕著出城,城裡的人急著回城,兩下裡一擠,城內城外真有上千人動彈不得,人加上運送貨物的小驢、騾子、車輛、挑擔……熱鬧得很,鬧哄哄人人像行進中的羊群,擠成一堆慢慢移動。
十幾個把門的兵勇,指揮交通一個個渾身大汗,不住叫喊、咒罵、推入……
南京也有二道城,紫禁城(宮城)、皇城、都城。都城十三座門(金川門永遠封閉了,永樂帝是從這座門攻入南京的),十二座門可以通行。但正陽門平時很少有平民百姓行走。因為裡面就是皇城的洪武門,兩門之間的街道,幾乎全是各色衙門。
西城與北城的幾座門,城外的居民不多,所以只有通濟門、水西門(三山門)、聚寶門、定淮門,出入的人最多。
原來儀鳳門也有不少人出入,因為門外是龍江關。但儀風門與鍾阜門,皆已步金川門的後塵,被封閉了不少年,實際可以通行的只有十座門。
上百萬人口的南京,這幾座門如何能暢通?平時並不成問題,但早晚可就麻煩了。尤其是那四座城門,城內城外人山人海動彈不得,人們戲稱為站圈,那光景委實令人感到恐怖。
快刀以為柳思兩個人,絕不可能擠進城,因此興高采烈趕快追。他對柳思相當熟悉,可是卻不知道柳思的底細。
迫近人叢,九個人傻了眼,老天爺!怎能從螞蟻似的人叢中找兩個人?
他們不死心,找了不少人詢問,最後總算查出,柳思兩個人已繞道正陽門走了。
耽誤了不少時辰,快刀急啦!灑開大步飛趕,趕得精疲力盡,又饑又渴受不了。
田野中人跡漸稀,不再有街道,路上也行人稀稀疏疏,快要幕色四起啦!
快刀突然發出一聲歡呼,眾人精神一振。
前面百十步,柳思兩個人相攙相扶,一腳高一腳低,正吃力地踏上一條小石橋。
歡呼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兩人扶住橋柱止步回望。
「柳不思,你走不了的。」快刀大叫,欣然大踏步急走,腳下也不怎麼靈光啦!
柳思與白髮郎君並肩站在橋頭,哪像兩個逃命累得要死的人?神定氣閒,甚至長衫也不曾被汗水濕透,背著手像遊山玩水的文士,臉上笑意盎然。
而快刀的九個人,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喉乾舌燥飢火中燒,雙腿發軟舉步維艱,再走一里半里,很可能崩潰了。
「哈哈!我不會走,我等你,等你送刀。」柳思笑吟吟和藹可親,毫無敵意,「你們好好調息,我會讓你們公平地接刀。」
「等……等我送刀?」快刀傻傻地問。
「對,等你送刀。」柳思笑容可掬,「我不用任何兵刃也可殺人,但殺人員好的武器是刀。劍這玩意在我來說,一點也不趁手,直挺挺地不易發揮殺人的技巧,所以我善用刀,砍劈切割得心應手;你有一把好寶刀;過去我曾經借用過—次,很趁手,重量適當,吹毛可斷,很好,很好。」
「你……你曾經借用一次?」
「是呀!我一掌把你打昏,借用你的刀試八表狂龍的斤兩,幾乎宰了他。」
「你……你就是……是……冷面……」
「冷面刀客,那就是我。」
快刀打一冷戰,渾身開始發抖,似乎雙腿拒絕支撐沉重的身軀,發軟又發僵快要跪下了。
「你……你你……」快刀快要崩潰了,說話變了嗓走了樣。
「我怎麼啦?」
「你……你騙人,你不……不是冷面刀客……」
「冷面刀客是我臨時胡謅的,當然我的綽號不是冷面刀客。」
「那你……」
「你不配知道。」
「你……」
「把刀給我,饒你不死。「柳思把手向前一伸。
「你休想,你死吧……」狂叫聲中,將拾得的劍向柳思擲去。隨劍拔刀狂野地竭盡全力衝上。
柳思反掌輕拍,飛舞而來的連鞘劍回頭反飛;旋勢加倍,速度也加倍。
快刀倉卒問,用刀拍擊眼前的飛旋劍影,一刀落空,劍把一旋,雲頭噗一聲掃中右耳門。
打擊力沉重,眼前一黑,左肩挨了一劈掌,右肩被巨爪所扣牢,寶刀易主。
「饒你不死!」柳思一腳將半昏迷的快刀踢翻,左手已拉斷了刀鞘扣加以沒收,「留你報信。」』
白髮郎君恨比天高,一面發射飛刀,一面揮劍撲向困頓驚恐的人叢,有如虎入羊群。
「留兩個給我試刀!」柳思大叫,揮刀直上。
快刀是江湖上凶名昭著的屠夫,刀法極為狂野潑辣,是少數刀法好且擁有寶刀的風雲人物,武功根基深厚紮實,名震江湖的少數名刀客之一。
上次他莫名其妙被柳思打昏奪刀,原因是驟不及防,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人近身、栽得很冤。
這次,則栽得好慘。
急功心切,不顧一切狂追,耗盡了精力,事實上已成了拉了一天破車的老牛,動起手來發不出兩成功道,再被柳思承認是冷面刀客的事所驚,已是鬥志全消,那禁得起一擊?
被劍靶擊中耳門,等於是勾消了剩餘的一兩成精力,一個超絕的高手,變成無用武之地的可憐蟲。歇息了片刻,到橋下喝了足夠的水,他精力漸復。回到橋頭,看到了八具同伴的屍體,不禁悲從中來,也憤怒得咬牙切齒。
「我怎麼如此愚蠢?犯了窮寇莫追的大忌,害死了這許多弟兄。」他這才知道後悔無及,「這狗養的一直仍身在我們身邊,怎麼會有如此冷靜的耐性?真是一個險毒詭譎伸屈自如的可伯人物,我得趕回去通風報信。」
將八同伴的屍體,拖至橋旁的竹林內藏妥,取同伴的一把單刀佩上,準備返回營區。
暮色四起,晚霞餘暉灑下滿天金紅,他身上的血跡卻由紅變成紫黑,那是搬動同伴屍體所留下的血跡,他自己並投受傷。
猛抬頭,看到一個紫紅衣裙的美麗女人,與晚霞爭光彩,恍若彩霞仙子。
看見美麗的女人,他應該心花怒放賞心悅目,但他卻心中一震,脊樑發冷。
他並沒完全恢復體能,至少飢火中燒餓得有氣無力,而且自己的武功固然超絕,卻對付不了這個女人。
是小妖巫月華仙子。
他對巫術深懷恐懼,拼武功拼刀,小妖巫算得了什麼?但小妖巫不會和他拼武功拼刀。
月華仙子認識他,用惑然的神情,在他和一排屍體上看來看去。
「你們遭到禍事了,死了八個。」月華仙子眼中有憐憫的神情:「不會是被柳不思下的毒手吧?他一直就不曾下毒手殺人。」
「正是他下的毒手,還有一個白髮郎君。」他強作鎮定,暗中戒備應變:「所有的人,都被他所愚弄了。」
「只留下你一個?」
「他要留我傳信。」
「留活口傳信,傳什麼信?」
『他沒說,但意思很明顯。」
「什麼意思?」
「殺雞敬猴,嚇唬咱們這些人。「快刀痛苦地說:「剎那間他就殺了我們這許多人,巡緝營的人將望影心驚,太殘忍了,他這種報復的手段太狠毒,天地不容。這該死的刀客,本營不會被他嚇倒的。」
「刀客?唔!你的秋水冷焰刀呢?」
「他……他搶走了我的寶刀!」快刀痛心疾首,叫號聲如喪考妣:「這次,他……他不會還給我了。」
「搶了你的寶刀,當然不會還給你。廢話。」
「他上次就還給我了。」快刀不假思索地說。
「咦!你是說……」
「他就是那個混蛋冷面刀客,上次搶了我的刀斗八表狂龍。」
「真的呀?」月華仙子臉色一變。
「他已經承認了。」
月華仙子呼出一口長氣,沉默片刻,眼中有迷惘的神情。
「你走吧!」月華仙子揮手趕人:「他既然有意留活口,想必另有打算。我也是聞風趕來找他的!他往何處走了?」
「可能從正陽門進城了。」
「唔,可能。他敢膽大包天在正陽門附近殺人,當然敢從正陽門出入。」月華仙子一面說,一面從正陽門方向走了——
小勤鼠書巢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