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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金花毒針 文 / 雲中岳

    不知到底逃了多遠,直至前面出現一片沼澤區,高黛才感到精神一懈,渾身脫力,砰然摔倒在地。

    「哎……」被拋出的姬玄華,突然甦醒痛得大叫。

    「我……我的背……」他虛脫地叫,手腳似乎麻木失去活動能力。

    姑娘發狂般脫掉他的上衣,看到五處腫起如雞卵大小,小小創口青中泛紫的腫疤,一看便知中了淬毒的細小暗器。

    「是……是針傷,有……有毒。」姑娘絕望地叫:「姬……姬大哥,我……我不懂毒,怎……怎辦?蒼天,助……助我……」

    「蒼天不會助我們。」他咬牙說:「我的百寶囊有治毒的藥,我要先找出毒性。」

    「快找啊……」姑娘流著淚,解他的百寶囊。

    「不要急,我想,毒並不烈,他們想活擒我。」

    「告訴我該……該怎麼做。」

    「先挖出暗器來。」

    「這……」

    「不要怕,我靴統裡有把小刀,挖!」

    共挖出五枚金色的、形如花蕊的寸長小針。這種針雖然鋒利,但發射的力道有限,以傷人為主,不是致命的利器。

    「我知道了,魚藏社金花娘子的金花毒針。」姬玄華看清針形,歎了一口氣:「很麻煩。」

    「姬……姬大哥,什麼麻煩。」

    「針藏在鬼女人的金梅花內,針叫花蕊針,花瓣崩張,花蕊彈出,近距離沾肉即入。這是一種令人麻痺的、毒性並不劇烈的毒藥,沁入經脈,筋肉便失去活動能力,尤其對四肢功效最好,這是他們將活口送給事主的手段。」

    「你有解藥嗎?」

    「性質有差異,而且這種毒很難用內功排除。」

    「姬大哥,誰可以求援?告訴我……」

    「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需要時間。」

    「多久?」

    「三天。」

    「我背你去找我爹……」姑娘急急地說。

    「不行,他們一定封鎖了各處。」

    「去找費爺。」

    「他也沒有解這種毒的藥。」

    「那……」

    「找隱秘地方躲起來。解藥不怎麼對症,但可以幫助我行功慢慢驅毒。小黛,沉著些,你一慌亂,我們就沒有自救的機會了。你的性情魯莽急躁……」

    「今後不會了,大哥。」姑娘破涕為笑:「我有恆心和決心,我要做一個淑女……」

    「淑女,拜託背我走。」姬玄華居然風趣地笑:「要不,請到天平山,去請兩個女轎夫,把我抬出幾里外,找地方像穿山甲般躲起來。」

    這裡到府城西面的天平山,普通人要走大半天或一天。

    「你還笑得出來?」姑娘興奮地背起他,精神振奮重新獲得神力,忘了一切疲勞。

    雙頭蛟的花船珠玉畫舫,成了百花洲的禁區,往昔所有的嫖客皆裹足不前,不論晝夜警衛森嚴,所有的粉頭皆禁止登岸,天一黑船就熄燈夜航,每天都變換泊區。連織造署的走狗,也不知道東廠老爺們所住的花船動向,受召的人必須隨傳信人行動,到達時才知道在何處。

    賓館仍然有人留守,這些人都是地位低的小檔頭或番子。

    這天二更初,船泊城外胥江南岸一處私人碼頭,這裡距城內百花洲遠在數里外,距胥門碼頭也遠得很。

    艙外所有的燈籠都收起來了,艙門艙窗皆多了張厚簾,燈火不致外洩,遠看全船黑沉沉,已徹底改變了花船畫舫的面目。

    官艙內燈光明亮,矮案四周盤坐著十四個首腦人物,其中有織造署的走狗頭頭,以工於心計見稱的唯我居士洪一鳴,早年殺人如麻的活閻羅,花甲年紀依然鷹目炯炯,舉動靈活不現老態。

    巡撫署的走狗頭頭總領飛天豹子地位更低一級,坐在最下首顯得垂頭喪氣,一臉委屈沮喪已極。

    他們是來挨罵的,難怪一個個一臉霉相。

    「葛總領,別忘了這是你的責任。」生死一筆的副手勾魂無常郝宏遠,是生死一筆的代言人,用打雷似的大嗓門訓人:「費文裕是有案的刺殺專使兇手,姬玄華也成了搶劫賓館專使,與兇手結伙的罪犯,這是你緝拿他們、責無旁貸的大事,你必須集中人手全力以赴,沒有必要推三阻四向我們訴苦。」

    「你要我怎辦?郝兄。」飛天豹子的苦瓜臉令人同情:「不錯,我有責任,問題是,我辦得到嗎?你們奉命捕殺費文裕,因為你們的實力夠強。一個費文裕你們已經對付困難,偏偏又激怒了更可怕的姬小輩。」

    「住口!你不要推卸責任。」

    「我無意推卸責任,只是陳明事實。那晚他兩人大鬧賓館,費小魔一劍可把兩百斤重的人挑飛。姬小輩的雁翎刀,一刀可以把一個內家高手砍成兩片。就算我親自出馬挨刀,也經不起他一下兩下。把我的人全卯上,被他們斬光殺絕,對你們也沒有好處呀!難道你希望巡撫大人下令戒嚴嗎?」

    「戒嚴有屁用,衛軍民壯對付得了誰?哼!沒知識。」勾魂無常拍案叫:「戒嚴將驚動朝廷,你希望再次激起民變嗎?狗屁!」

    「那你要我怎辦?」

    「你又認為該怎辦?」

    「諸位請早離疆界。」飛天豹子不假思索大聲說。

    「混蛋!你放屁,你……」

    「你不要人模人樣窮神氣。」飛天豹子忍無可忍,怪眼一翻嗓門加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前兩批專使,高手如雲實力空前龐大,加上黑龍會上百名超等殺手,追殺費小魔一個人,從此一去不回,所有的人死光斃絕,而費小魔卻在四個月後重新出現。你們害怕了,卻要在下的一些三流貨色送死……」

    「閉嘴!你好大的膽子。」生死一筆不得不出面了,厲聲沉叱威風凜凜。

    「無所謂膽大,不平則鳴。」飛天豹子憤怒地跳起來:「要逼人做力所不逮的事,有如謀殺。我飛天豹子在巡撫署混了四年,我不否認我得了不少好處,我也的確替官家辦了不少事,兩不相虧。我飛天豹子是一代之雄,離開巡撫署,我仍然是一代之雄,幹得不痛快我可以走,我一點也不戀棧,不要欺人太甚。你們可以指著毛巡撫的鼻子,罵他祖宗十八代混帳,他受得了,我飛天豹子不行。你們說吧!該怎辦我回去依命執行,不要擺天王老子的嘴臉給我看,誰肚子裡的牛黃馬寶多少份量,我飛天豹子一清二楚。如果不便說,你們明天可以揪住毛巡撫的耳朵向他下令,我聽他的,因為我拿他的錢。」

    飛天豹子真要發起橫來,生死一筆還真無可奈何,雙方沒有上下隸屬的關係存在,飛天豹子有權拒絕直屬長官以外的人下令。

    「你走吧!我明天找你。」生死一筆揮手趕人,不願再讓飛天豹子在此胡說八道。

    「我等著,告辭。」

    飛天豹子出艙,帶了在外面等候的四名手下,怒容滿面匆匆登岸走了。

    「萬大人,你逼死我們也是枉然。」唯我居士說話了:「休怪洪某直言,大人的舉措,有借刀殺人之嫌,這對誰也沒有好處,是嗎?」

    生死一筆在東廠地位甚高,大檔頭有官的身份,所以唯我居士稱他為大人,當然有諷刺的意味。

    東廠的惡賊,還真不便對織造署的走狗發威。

    巡撫署職司治安,織造署只負責織造工場的安全。

    織造署走狗主要的任務,是向各州縣的富商、大戶、富農、仕紳等等敲詐、勒索、分攤捐獻、領丁勇追贓……就是不負責治安,有治安問題就找巡撫署,由巡撫署勒令一府兩縣的公人查辦。

    因此,生死一筆不便直接指揮唯我居士。

    「我無意借刀殺人,問題是總該有人辦事呀!」生死一筆為自己的立場辯護:「你們是主人,我們從京師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該不會讓我們盲人瞎馬般去找欽犯吧?你們全力投入,我們才能掌握機契出擊呀!」

    「解決不了問題,出動我們的人手無濟幹事。」唯我居士當然瞭解事實上的困難:「大人,為何不出動生祠的那些人?」

    「不行。」生死一筆的口氣斬釘截鐵:「那些人責任重大,出了事大家不便。」

    「生祠根本用不著派人保護,幾個丁勇就可以勝任愉快,我真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如想明白,何不到杭州去問李公公?我奉到的密令,就是李公公親頒的。」生死一筆透露一些玄機,以表示駐守生祠的人責任是如何重大。

    「生祠另有秘密?」

    「你不必問。」生死一筆不耐地揮手:「魚藏社昨天死了四個人,毫無兇手的線索,已有意放棄對付費小魔的買賣,你幫我向他們施加壓力,不許他們打退堂鼓。五嶽狂客那些雜碎,聲東擊西四處搗亂,妨礙查緝暴民首惡的工作,癬疥之疾,有擴散為膿瘡惡疽的可能。

    洪兄,你多辛苦些。」

    「我會盡力,目下最令人擔心的是費小魔。」

    「還有更可怕的姬小狗。」

    「魚藏社不是說姬小輩已經死了嗎?已經過了十五個時辰,金花娘子的花蕊毒針,絕命期是十二個時辰,無人能救。」

    「我看靠不住,洪兄。」生死一筆冷笑:「生見人,死見屍,沒看到姬小狗的屍體前,我誰也不相信。能在一照面間,把貼刑官的四虎衛擊敗的人,區區漫性麻痺毒物,能要得了他的命?我得準備下另一步棋。咱們好好商量防險事宜,費小魔不是金剛,我不信對付不了他,不殺他誓不回京。」

    「要是讓飛天豹子聽到,他要哭了。」唯我居士苦笑:「你們晚一天回京,他就多做一天噩夢,看他那一臉霉相,確也可憐。」

    「他可憐個頭!」

    「你呢!為何躲到船上來?」唯我居士反唇相譏,畢竟與飛天豹子有四年交情,同在本地狼狽為奸,胳膊往裡彎,對來自京都的人本來就有反感。

    「本座自有用意。」生死一筆陰陰一笑,毫無愧色。

    這裡是土丘上楓林內的守田人小茅篷,楓葉已經飄盡,滿地紅葉枯草凋零。天一黑,據丘下望,沼澤區與遠處的大湖,遍處漁火,蟹燈星羅棋布在夜空下閃爍。夜間是捕蟹的好時光,成群結隊的肥蟹,逐燈火而進網落兜,應該說撿蟹而非捕蟹,蟹隊的壯觀令人大歎觀止。

    這裡也有小小的村落,三五間農舍便是一村,最近的小村也在三里外,這裡不會受到外地人的打擾。

    高黛姑娘對行功排毒幫不上忙,她負責到小村偷食物,幫姬玄華洗漱,巡邏警戒。

    她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魯莽暴躁的性情有了顯著的改變,擺脫了仗劍行道俠義千金的形象,蛻變成細心溫柔的小主婦,而且相當稱職。

    一連過了兩夜一天,薄暮時分,姬玄華的手腳已經可以略為活動了。

    天一黑,寒氣襲人。姑娘在遠處的村落,弄來了兩床棉被,還有燈台蠟燭。

    一燈熒然,她細心地扶姬玄華躺下,用棉被將人裹住,溫柔地用腰巾輕拭因行功而沁出的汗水。

    「不許偷懶。」她笑吟吟地說:「你的手一定要練抓握,你辦得到,是嗎?」

    手裹在棉被內,練抓握應該很容易,但目下的姬玄華,五指仍難控制自如,不斷抓握需付出相當大的精力。抓握可以鍛煉筋骨的活動,可以影響全身氣血的運行。

    「你沒感覺出我在練嗎?」姬玄華的臉色已逐漸恢復紅潤,精神大佳:「我從小練功,從不需要家父母費心督促。家師說我是天才,天生異秉與眾不同,輕功飛逐二十里,血脈的搏動與心跳,僅比平時稍快些而已。常人奔跑百十步,心跳脈動的速度最少快一半。」

    「鬼話!」姑娘不相信:「馬狂奔二十里,血液也會沸騰。除非你偷懶,慢慢跑當然心跳不加快啦!我身輕似燕,連練三五次乳燕穿簾,眼中就快要看到滿天星斗了,心跳如擂鼓啦!」

    「唔!我現在就聽到你的心跳如擂鼓了。」

    「壞人!」她推了姬玄華一把,粉頰紅似一樹石榴花。

    先前她情不自禁地傍在姬玄華身傍,伸手輕撫姬玄華的髮結、耳朵、面龐,口中在說話,手上的異樣觸摸感,讓她的身軀到起奇異的變化,心跳自然加快,那種感覺像浪濤般,一陣陣從心底湧發,心跳一下,就推湧出一道瞬即遍及全身的熱流。

    經姬玄華一提醒,她急急忙忙收回手,本能地將身軀往外移開了些,那種異樣的感覺,反而更為強烈,全身一熱,有點手足無措,背轉身發怔。

    「小黛,你在想什麼?」久久,她聽到姬玄華溫柔的低喚聲。

    「沒什麼啦!」她重新轉過身來,支吾以對。

    「這兩天辛苦你了,媳燈好好睡吧!不必再巡視了,不會有人找來的。聽話,好嗎?」

    她一口吹熄燈火,略一遲疑,輕輕將面龐貼在姬玄華的胸口,靜靜地傾聽姬玄華壯實胸膛的心跳聲。

    久久,她突然發現有一隻手,輕撫她的秀髮,臉頰。那隻手真不可思議,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倍,渾身起了讓她迷惑驚怕的變化,想閃避卻又力不從心,也不想閃避。

    「謝謝你,小黛。」她覺得這聲音直透入心田深處,快樂的感覺充滿全身,心中好暖好暖。

    「嗯……」她按住頰上的大手,壓得緊緊地。

    「想什麼?」

    茅篷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姬玄華臉上的神情,她的不安感覺完全消失了。

    「時光如果就此停住,該多好。」她的聲音遙遠,飄飄忽忽如夢如幻:「小時候我能飛,我要飛上天去摘星星……」

    「摘星來編織童年的夢?」

    「是吧!共有七顆星……」

    「七仙女?」

    「不,牛郎織女星。」

    星河西岸的牛郎星是三顆,中間大的是牛郎,兩側兩顆小的是子女,七夕時挑著兒女等織女。織女星是梭形的四顆,隔在銀河東岸,所以共有七顆星。

    但古籍的記載,有些正好相反,三顆的才是織女星。七仙女卻是擠在一起的,通常肉眼可以數出六顆。

    「那他們豈不是被你毀滅了嗎?」姬玄華的語音,也變得飄飄忽忽的。

    「不,我把牽牛織女星摘在一起,走過鵲橋……」

    「放在河東岸……」

    「不,放在河西岸,免得牛郎挑著兩個兒女奔忙,他是一家之主啊!」

    「哦!牛郎可以放下挑兒女的重擔了,他們可以抱呀!一人一個……」

    「你喜歡抱兒子還是女兒?」

    「你呢?」

    「我要抱兒子。」

    「天下的母親都好自私。」姬玄華的笑聲並沒帶有調侃味:「她們都喜歡兒子,兒子才是娘的心肝寶貝。」

    「那是不得已的事呀!女兒早晚是人家的,能不好好管教嗎?一旦嫁出去敗壞門風,怎麼得了?管教嚴了一定難免有誤會,其實愛得更深呢!我娘就是如此。」

    「你一定不是一個乖女兒。」

    「誰說的?」

    「我!」

    「鬼!」

    她終於發覺,一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擁抱著她,那有力的、溫暖的感覺美極了。

    「哎呀!你的手可以活動了。」她喜極大叫:「謝謝蒼天……」

    喜極而泣,淚水濡濕了姬玄華的胸懷。

    不知過了多久,她蜷縮在姬玄華懷中睡著了。

    進境非常令人鼓舞,一早姬玄華便可起來活動筋骨,從汗水中排出的異味,已經淡薄得幾乎難覺了,活動時的軟弱僵硬感,正以可喜的速度消減。

    朝霞滿天,天空中各種水禽美妙地飛鳴旋舞,湖面流動者淡淡的霧影,寒氣甚濃,該是凝霜的季節了。他倆在水濱洗漱,冷冽的湖水令人神清氣爽。

    「今晚我們就可以離開了。」姬玄華說:「兩世為人,小黛,如果沒有你在身邊……」

    「沒有我在你身邊,你不會受這種苦。」高黛打斷他的話:「老天爺!誰會想到那麼一位風華絕代,高貴端麗如女皇的女人,是殺人如麻的殺手?」

    「所以天下四大殺手集團,拚命培養年輕貌美的女殺手呀!女人行刺的機會,比男人多十倍。一流男高手能辦的買賣,三流女殺手就可以勝任愉快。」

    「我知道,武功的高低,並不能決定一切。」

    「我就曾經再三栽在武功比我差,而且差得很多的人手中,真正的超絕高手,對我反而沒有威脅。那鬼女人,還會找我的。」

    「你恨她嗎?」

    「小黛,恨的念頭會誤事的,恨會令人盲目,會令人失去冷靜。她做她應該做必須做的事,我也做我應該做必須做的事,各有目標,因勢利導,誰能平心靜氣鎮定去做,誰就是最後勝利者。我來蘇州辦事,有的是時間,我一點也不急,所以能冷靜應付任何意外事故。如果我把那些有意或無意給我傷害的人,一一用仇恨的心態去憎恨、報復,我將是一個表面英雄,其實是可憐的失敗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好,你的性情有了顯著的可喜改變,你知道嗎?這才是可愛的小女孩。」

    「啐!你才是小……不和你說。」高黛紅雲上頰,噗嗤一笑扭著小腰肢奔回茅篷。

    這天午後不久,姬玄華出現在楓橋鎮楓香居。

    這是楓橋最有名氣的茶坊,供應西湖龍井本山茶。所供應的點心十分精美,有上百種之多,早午晚各有不同,冷的熱的任憑選擇。

    有些茶客以品茗為主,西湖龍井本山茶,沏一壺需五百文,其他名茶只需三二十文就夠了。而大多數茶客,卻以吃點心為主,甚至以之填肚子,真正以品茗為主的茶客並不多。

    他就是純品茗的茶客,沏了一壺龍井自得其樂。

    高黛已經回到五嶽狂客身邊,牽制走狗的工作仍在如火如荼進行,一有風聲,便得配合行動掩護義士的家屬逃亡,所投入的人力財力相當可觀,而人手顯然不足,本地的熱心人士倒還配合得很好。

    他的出現,讓眼線們大感吃驚,被魚藏社殺手殺死的謠言不攻自破,額手稱慶的走狗又緊張得做惡夢了,他成了走狗們望影心驚的瘟神。

    自從大鬧賓館之後,敢拍胸膛向他動手動腳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了,十個八個走狗也沒有勇氣緝拿他這個討債的兇犯。

    他的活動是安全的,三家的走狗誰也不敢妄動,人少奈何不了他,反而會引起可怕的傷亡。人多他一走了之,一二十個人決不可能攔住他。

    那些自命不凡的高手名宿,提起那晚他手中的雁翎刀,嗓門就提不起來了,敢於以身試刀的人真沒有幾個。

    出現在楓香居,他當然不能帶刀,青袍飄飄斯斯文文,掩蓋了勇猛驃悍的本來面目,誰會想到這麼一個英俊又斯文的年輕文士,會是揮刀殺人如屠狗的暴客?

    當初民變在巡撫衙門公堂發難,殺東廠專使焚座舟的發起人,就是一府兩縣的學舍書院,五百餘名生員士子。

    學舍的生員有弓馬課程,正是造反的本錢。可惜歷代秀才造反的事,成功的例子極為罕見。

    一上午他就在閶門附近市街逛來逛去,明白表示他仍會在府城討債生事。

    午後出現在楓橋鎮,歡迎挑釁者光臨賜教。

    楓橋鎮東北不足十里是虎丘,虎丘魏奸生祠隱有龍蛇,他希望那些隱伏的龍蛇出穴,興雲駕雨來找他。

    市民們不知道也不認識他,公然出現不會引起騷動。費文裕不同,有些人認識鬧公堂殺專使的書生費廉,是市民心目中英雄,所以只能在暗處活動。

    一壺茶已經添了三次水,正是最香醇的回甘境界,茶客們出現騷動現象,因為店外突然出現了幾個穿得不三不四,佩刀掛劍的人。

    市民們都知道,三家走狗的密探就是這副德行。

    大魚上鉤了。

    進來了兩個人,都是年近花甲,紅光滿面不現老態,氣概懾人的前輩,佩的劍古色斑斕,大概練劍甚勤,劍出鞘必定神鬼皆驚,流露在外的沉猛陰鷙氣勢,讓那些初出道的後生小子望影心悸。

    兩位前輩大概早經眼線指點,神氣地直趨他的桌前。

    他抬頭淡淡一笑,以目光示意打招呼。

    兩位前輩也陰陰一笑,表示友好的回報。

    「坐。」他伸手相邀:「龍井本山茶,不錯。當然不是真正的極品,李太監那沒卵子的混蛋,霸佔了四湖龍井,極品半兩也不許外流,全部用船載往京師去了。」

    「不要說得那麼粗野,畢竟你穿的是青衫。」那位留了大八字鬍的前輩,在右首坐下態度倒也和藹:「京師謠言滿天飛,都說蘇州秀才造反。」

    「不,說全江南的人造反。」他開始斟茶,茶盤內本來就有四隻宜興小茶杯:「那是毛巡撫大人嚇破了膽,恨透了蘇州人,所以飛章向朝廷告急,奏章這樣說的,不是謠傳。前輩,穿青衫不一定是肚子有墨水的斯文人。自從百餘年前,那位天下大姦夫正德皇帝,自己開皇店做龜公之後,衣襟大開,任何一個烏龜王八隻要有錢,就可以穿金戴銀衣綢著緞,什麼衣服都可以穿了,這種青衫已經不能再代表士人書生啦!」

    替兩老奉上茶,他依然顧盼自雄毫無謙虛態度。

    「不要說這些大逆不道的活,小兄弟。」左首那位留了白花山羊鬍的前輩說,有點不悅。

    「晚輩沒說錯呀,毫無大逆驚世的意思。」他不介意對方的不悅:「你看吧!京師皇廷派來督織造的太監李實,就是活榜樣,他是奴才太監,所穿的衣袍與龍袍就差不了多少,差的是繡蟒而不繡龍而已。」

    「你說這些話,會招大禍的……」

    「對,而且是殺身之禍。」他臉上有獰猛的神情:「織造署那些走狗,會把我在這裡當堂先打個半死,然後押回去抄家,活埋。他們最好別來,哼!喂!兩位是織造署來的?」

    簡直不像活,指桑罵槐直接替對方抹黑臉。

    留山羊鬍前輩幾乎氣炸了肺,鷹目一翻冷電四射。

    「你也未免太狂了。」留山羊鬍前輩快要爆炸了。

    「前輩,不狂行嗎?」他嘻皮笑臉:「我要是不狂,門外那幾位仁兄,恐怕早就一湧而入,拳打腳踢刀棍齊下,我已經是死人一個啦!你瞧,他們就不敢湧進來。呵呵!兩位不是來聽在下胡說八道的,有何指教請挑明了說,是好是壞我都會聽。」

    「你到蘇州到底有何圖謀?」

    「本來是到蘇州遊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理直氣壯嗓門特大:「偏偏就有一些不知死活,認為自己是主宰人間生死的混帳王八蛋,一而再向在下撒野,明暗俱來,下毒手追魂奪命。前輩,我有權自保,更有權報復以牙還牙。在下的看法是,老天爺不公平,我要公平,你割我一刀,我要咬下你一塊肉,簡單明瞭,用不著糾合全天下的人,抬出仁義道德爭論是非。這世間為了該與不該爭論了數千年,到頭來仍然各有高論是非難明,恐怕還得爭論一萬年,甚至一百萬年,依然難有統一的結論。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不想作無謂的爭論,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腳,就這麼簡單,我不會接受你指責我不該用腳。現在你要用什麼擺佈我?」

    這一番歪理其實不簡單,卻非常明瞭。

    某些人懷有悲天憫人的救世情懷,令人肅然起敬。認為人不該心存報復,該悲憐那些戕害你的人。因為那些戕害你的人之所以戕害你,不是他的錯,而是我們大家所處的社會所造成的,錯的是所有世間的人。

    這是說,這人之所以戕害別人,是我門大家的錯,被戕害的人活該倒霉,必須由大家負責。

    姬玄華的歪理一定會引起許多爭論,他的手段卻非常明瞭,人人都懂,你捅我一刀,我咬下你一塊肉。

    兩個前輩進退維谷,還真無法用三言兩語駁倒他的歪理。

    身上帶了刀劍的人,沒有用理與人爭論的習慣。

    「老夫不是織造署的人。」留山學胡的前輩,強忍怒火表明身份。

    「哦!倒是晚輩誤會了,抱歉。」

    「你就是姬玄華?」

    「你找對人了。」

    「你在蘇州鬧得太不像話。」

    「我是被逼以牙還牙。」

    「老夫受人之托,請你離開蘇州。」

    「那是你的事,我拒絕。」

    「那麼……」

    「你只好採取暴烈手段。強制在下離開。」

    「希望無此必要。」

    「似乎你有此必要呢!我不信你會派幾個美女抬我走。」姬玄華回復嬉皮笑臉:「蘇州人都知道姬玄華是花花公子,派來的美女,愈美麗愈管用,最好脫光光組成肉屏風,我一定心甘情願被抬離蘇州。」

    一個有身份地位的人,與潑皮地棍鬥嘴,勝算決不會超過一成,准輸,那是自貶身價,自取其辱。

    「我們到郊外去談,以免在這裡驚世駭俗,畢竟老夫不是織造署的人,不便在大庭廣眾間鬧事。」留山羊鬍前輩居然不曾爆發:「請吧!」

    「抱歉,我的茶還沒喝呢!」姬玄華坐得四平八穩,「十五六歲時我血氣方剛,經常接受叫陣挑戰比武印證打得頭破血流,依然樂此不疲。二十歲冠禮之後,已經改了這種幼稚年輕壞毛病。所以我不會接受你的叫陣挑戰,對任何約鬥較技等等兒戲的事沒興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們動手,立即,馬上。」

    留山羊鬍的前輩受不了啦,怒火似山洪爆發,憤怒地一掌拍在桌上,茶杯亂跳。

    這種比制錢大不了多少的小泥杯,怎禁得起劇震?四隻杯震翻了三個,茶水傾瀉熱氣蒸騰。

    這可構成直接挑釁的理由了,誘發了暴力衝突。

    小茶壺向山羊鬍前輩劈面飛射,茶桌飛掀砸向留八字鬍前輩。

    對付高手前輩,必須全力以赴。他像一頭發威的狂虎,連聲沉吼聲中,拳如雷爪如電,再加上掌劈腿飛,眨眼間便將兩個前輩打得一個撞昏在壁根,一個被打倒門旁,抱著小腹爬不起來了。

    門外等候的五個走狗,目擊這場山崩地裂式的狂野短暫攻擊,只驚得毛骨悚然,脊樑發冷。

    兩個前輩根本毫無還手之力,挨了第一記便受到重創,失去反擊回敬的能力,只能暈頭轉向挨揍。

    店堂一空,茶客紛紛走避。

    共毀了六張茶桌,十餘張條凳。

    姬玄華把兩個人拖在店堂中間擺平,開始剝衣褪褲找尋財物。

    「這種貨色,也敢向姬某耀武揚威。」他倒空了兩前輩的懷袋和腰袋:「你兩個老混蛋如果不是白癡,就是鬼迷心竅,被盛名所累,硬著頭皮把老命做賭注,非輸不可的傾家孤注。呸……真是死不要臉的潑賤。打破許多生財家俱,你們得賠。」

    共搜出兩錠碎銀,五兩的蓮花錠,五串錢,兩塊二兩重碎銀。

    他將銀錢往櫃檯一放,順便將兩把劍也擱上。

    「店家,別愁眉苦臉。賠你的生財家俱,銀錢如果不夠,兩把劍值四十兩銀子,應該夠啦!」門外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他放大嗓門,有意羞辱兩個前輩:「如果嫌不夠,我把他們的衣褲剝下抵押,可值三五兩銀子。」

    門外進來了一個仕紳打扮的人,是化了裝易了客的五嶽狂客。

    「不要羞辱他們了,給他們留三分臉面吧!」五嶽狂客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真有物傷其類的感覺:「老天爺!你三拳兩腳,便在剎那間,擺平了這兩個氣功蓋世,劍術通玄的元老大師,你知道他們是何來路?」

    「管他是何來路,他們是自取其辱。我已經表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使是天王老子向我毛手毛腳,我也會以牙還牙。」他踢了留山羊鬍的前輩一腳,不再剝除衣褲:「我這一拳重一千兩百斤,他們這種老骨頭,一拳頭就夠了,破氣功只需六百斤力道,我給他們加倍,沒打死他們,算他們走運。」

    吹牛吹得離了譜,哪有重一千兩百斤的拳頭?八尺高的巨人,一拳也沒有三百斤力道。

    他出門擠開人叢,大搖大擺走了——

    無涯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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