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文 / 雲中岳
祭壇兩側,列站著四個同樣打扮的女人,但手中沒有信香,分持小金鐘、木魚、鐃鈸、串鈴。
另有一個女人站在壇前側角,展開一本畫有符錄的黃色招子,字很大,就香燭光也可以看清字句。
「肅立!」這個女人可能是司儀,女性的嗓音悅耳儷悠長動聽。
眾女從容起立,舉動相當整齊劃一。
「金捨黃房啟,兩弦正氣升。跪!」
「眾女整衣跪下,寶像莊嚴。
「凡聖相結,丹珠自成。拜!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拜」一連串的拜,司儀所報出的三教神佛聖賢真多,每一位都要拜,拜拜拜……」
「不知拜了多久,似乎沒完沒了。
首先拜的是太陰月華。兩弦正氣升,指的就是月亮奶奶的上下兩弦。
這是蒼天教女性信徒的特有拜月亮儀式,也是修煉內丹的儀式。每月的初七初八(上弦),與及二十二二十三(下弦),都必須舉行儀式,要十年結丹,方能仙成。
終於拜畢,諸他佛聖賢大概已接受信徒的誠意了「起!」司儀叫聲一變,舉手一揮,樂器齊鳴。
「舞……鐘鼓齊……鳴……」
「司儀雖一名,以整齊舞步起舞的眾女,接著齊聲應和,抑揚頓挫頗為動聽。舞姿也相當美曼,舉手投足簡單整齊,但見黑影婆婆,信香揮動形成大畫的弧形圖案頗為壯觀。
「霹雷……震頂。」司儀在眾女應和一句之後,接著往下高唱:「仙童接引,寶蓋來迎……日月光中采精源,超凡入聖透長安……」
「止……」司儀的叫聲提高兩度,樂聲與舞同時頓止:「九寶三寶同相見,煉就金丹自超生。獻香……」
「眾女魚貫經過祭壇,分別叩拜將僅剩一半的一把信香,插在用米籮代替的香爐內,從另一端繞回原位。
「三光臨界,光明普歸,迎……」
「眾女整衣以金剛坐式跪下,大概女人不宜用禪坐式練功。雙手向天吸入一口氣,迎接自天而降的月華,然後翻掌下沉、外吐,完成一呼一吸。
眾女開始練功吐納,司儀則繼續高唱:「運周天,轉真經,無有隔礙;功圓滿,心花現,朗耀無窮。坎離交,性命合,同為一體;古天真,本無二,一性圓明……」
之後,雅雀無聲,所有的女人,皆默默行功吐納,雙手不住上下張合。夜風蕭蕭,光影搖搖,陌生人闖入,結果將難以逆料。
三更正,司儀第一個起立。
練功半個時辰,算起來功效應該不會太大。通常練氣所謂苦修,要下一個時辰苦功才有進境。
蒼天教一日三參拜。
女弟子另有拜兩弦的儀式。男弟子則另有拜日的儀式。男女參拜時所誦的數十種神咒,可就有點不帶文味了,門外漢根本聽不懂,像俚俗的歌謠。
司儀還沒宣告儀式終了,廣場邊緣突然傳來響亮的鼓掌聲。
很不妙,身上沒帶有法器,沒佩有兵刃,只能準備徒手相博了。
在小圓燈籠的幽光映照下,樹下踱出渾身散發出危險氣息的高大元。
「你們別慌,我讓你們進屋子去,把兵刃法器全帶上,再出來和我玩命。」他一面走一面說,聲如洪鐘震耳欲聾:「他娘的!不殺得你們做噩夢,簡直就對不起老天爺,我等你們挨刀。」
將近四十名女人,年齡自四十半老徐娘,至十三四歲少女,驚駭地不敢搶出,急急忙忙列陣。
「你……你怎、可能來……來這裡?」中間主持列陣的人,赫然是洪澤三龍女的龍紫霄,硬著頭皮與他打交道:「你……你該……」
「該到鰲峰盛園,闖你們靈光佛母布下的奇門毒煙霧與人牆大陣。」人站在三丈外,雙手叉腰手勢攝人:「而我知道的是,你們不想耽誤練功參拜的時日,乘機躲到這裡築壇結丹,把杜英藏在這裡。你們的妙計並不妙,不將真的杜英放在盛園引我上鉤,就不夠妙了。」
有人溜走,溜回農舍取兵刃法器。
「你來了,同樣投鼠忌器。」龍紫霄定下神,說話嗓門提高了許多:「你最好答應我所提的條件,誠心誠意和我們合作,你不但可以得到我,也可救杜小丫頭的命。你希望社小丫頭死嗎?」
「哈哈哈哈……」他昂天狂笑,聲震夜空。
「你笑什麼?」
「笑你蠢,你真蠢。」
「什麼?你……」
「我如果重視社小姑娘的生死,會堂而皇之和你們周旋嗎?」
「哼!你不是無情無義的賤丈夫……」
「哈哈!這句話你就說得有欠考慮了。你勾引我,我順手推舟成全你結一段風流緣,雙方你打我殺熱鬧得很,那有什麼情義可言!你少臭美了,你這種蕩婦淫娃,上了床肉香四溢,讓人獲得片刻銷魂蝕骨的享受外,你能給我多少情?我會給你多少義?在任何一座城的教坊,花半兩銀子,就可以享受一個比你更多情趣的女人。該死的踐婦,我一定要殺死你。」
他故意歪曲龍紫霄的話,其實他知道妖婦指的是杜英。
「我是說你對杜小丫頭無情無義。」龍紫霄厲聲尖叫:「你這卑賤的狗,我龍紫霄不是蕩婦淫娃……」
「是嗎?我懷疑。你引誘我上床,不是假的吧?哦!原來你所指責我的無情無義,是針對杜小姑娘說的。晤!我想想看,我對一個十三四歲,萍水相逢的初交結友的小姑娘,該付出情義嗎?她有難,我正為她盡力奔走營救,難道也算沒有情義嗎?潑婦,你心目中的情義何價?」
「她跟著你,你就有責任。一個初闖江湖入世的少女,如果對你無情,會跟隨在你身邊共患難嗎?你……」
「哦!原來你指男女的情義,我搞錯了你的意思啦!」他不慌不忙拔刀出鞘,刀一拂光芒閃爍:「杜小姑娘是否對我生情,我不知道。她這麼年輕,還是一個小女孩。我一個混世的玩命刀客,想要的女人,該是你這種看起來像女人,摸起來是女人,喚起來也是女人的人間尤物。他娘的,你這女人想要我老牛吃嫩草啊?你看錯我這種男人啦!」
返回的十餘個女人,將兵刃法器快速地分發給同伴。他之所以拔刀,便是等候眾女發動的先兆。
「你不要虛聲恫嚇,其實外強中於,杜小丫頭已經招供,說她對你一往情深,你答應帶她邀游天下……」龍紫霄將長髮草草挽成髮結,接過同伴遞來的劍與百寶囊佩上:「這些日子她和你同行同宿,形同夫婦……」
「哦!我感到奇怪。」
「什麼奇怪?」
「像你這種女強盜兼蕩婦淫娃,怎麼居然計較這種事?我上你的床你也向我揮劍斷情絕義,為何又計較我是否有情有義?你的價值標準是雙重的,此中大有可疑。」
「什麼可疑?」
「你在有意引誘我對杜小姑娘生情,而你的條件是做我的女人,這對你有何好處?」
「你……」
「好了好了,不用多說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除了知道小姑娘叫杜英之外,其他一無知。我把她看成朋友,正以朋友的情義努力進行搶救。你怎麼說,悉從尊便。總之,你們如果殺死她,我的刀將屠光你們替她報仇,朋友的交情我已經盡了。現在我問你,你願意乖乖地把她平安交出,換取你這一群女人的命嗎?」
「你……」
「說!」他叱聲如沉雷,刀向前一指,刀作龍吟,光芒閃爍有加活物。
左側方眾女叢中,突然捲起一陣陰風,三個徑丈大的如虛似幻光球,以令人目眩的奇速衝來。金鐘聲和鐃鈸聲急驟,入耳令人神智散亂。罡風呼嘯中,光球外圍飛舞出螢火似的滿天繁星。
三個光球大小有點不同,中間形成發出異鳴的強勁氣旋,來勢太快太急,天黑而且幽光搖搖,想看清是什麼物體,幾乎不可能。
一閃即逝,迅捷如電。
「什麼玩意?看刀!」他沉叱似殷雷,刀突然幻化弧光,激射火光球中,一聲氣爆,激光迸射,在各種令人膽落的異聲中,迸發出滿天雷電,刀氣似狂飆。
再幾聲暴震,驀墓地異象全消。
旗旛的碎片向八方飛散,螢光紛紛墮地隱沒,小金鐘拋出五文外,一對金鐃鈸一東一西飛出廣場,飛行的厲嘯聲動人心魄。
三個女人分倒在三方,腹裂脅迸倒在血泊中呻吟掙扎。是那位司儀,和持鍾鈸法器的兩個女人。
高大元在原地現身卓立,舉起的刀龍吟隱隱。
本來湧出的十餘名女人,駭然急急退回陣中,「不屠光你們這些妖孽,決不罷手。」他一字一吐,刀尖向下徐降,徐徐向前逼進,閃爍的刀光令人望之生畏,他那躍然欲動的狩猛形象,直像傳聞中的魔鬼:「三四十個妖女,我片刻就可以砍得一地碎骸。用你們百十個男女匪徒的屍體,償還杜小姑娘的一條命,我盡了朋在的道義,她九泉可以瞑目了。」
刮來一陣夜風,四周的小燈籠搖晃加劇,光影錯亂,似乎鬼影幢幢,將燃盡的信香叢燒得更旺。
刀勢已將龍紫霄控制在威力圍內,刀吟隱隱懾人心魄。女人們陣勢也開始移動,兩面即將延伸繞合。
但三個地位高的女人在剎間被殺,已讓這些地位低的人膽寒,一個個流露在外的驚怖神情,已充分表明她們的勇氣所剩無幾,在刀下崩潰是片刻間事。
「你不敢殺我,我不怕你。」龍紫霄將劍住腳上一丟,語氣強硬:「只有我才知道杜小丫頭囚禁在何處,我死她也死。」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這女人在用性命作賭注。
「我會用一千種歹毒手段,逼你帶我去救她。高大無反手將刀歸鞘逼近伸手:」你的迷魂大法絕對沒有我高明,你將……「
左手一拂,五枚無影化血神針破空。
右手後吐,灰霧激噴。
高大元的身軀,隨龍紫霄的手而動,似乎虛影仍在原處,實體已幻現在身側。相距僅三尺,伸手可及,決難逃過神針與灰霧的噴射,手一動生死便決定了。
神針和灰霧居然落空,僅擊中虛影。
一聲悶響,龍紫霄的右肩尖挨了一劈掌,下面雙足被絆,向後仰面便地。
兩個女人狂野地左右齊至,雙劍上下齊揮。
高大元絕對無法拔刀,刀繫在背上,固然行動不受干擾,但最大的缺點是拔刀太慢。兩個撲上的女人抓住機會淬然攻擊,志在必得。
他疾退八尺,從劍尖前間不容髮地脫出威力圈。
「嗯……」兩個女人同聲驚叫,剎不住馬步,砰然怪響中,撞在一起摔倒滾動。
是被高大元後退時,雙手虛空抓合所發的神奇抓功所控制,兩女對沖的速度陡然增加一倍,衝撞力也加倍,使得渾身骨肉慾散。
是龍紫雲和龍紫虹。所有的女人打扮完全相同,黑夜中不可能分辨面目,切近觀察,便不難分辨一了。
一照面,三個地位高的高手全倒了。已即將合圍的眾女更為害怕,不由自主驚恐地重新後退。
高大元一間即至,分別在兩女的背心拍上一掌,揪住背領拖死狗似的,拖至龍紫霄身旁一丟,三個女人並排躺倒,成了待宰的羊。
一聲刀吟,他的刀再次出鞘。
龍紫霄右手失去活動能力,但仍可掙扎著挺身坐起。
他像個降妖伏魔的巨人,俯視著腳下戰慄的小鬼。鋼刀閃爍的光芒和懾人心魄的刀吟,具有強烈的驚魂懾魄魔力,膽氣不夠的人將會精神崩潰。
注視著依然態度強悍,不肯屈服的龍紫霄,他油然興起厭惡的感覺,這女強盜貌美如花,卻沒有女人味。他感到後侮,後悔當初怎麼居然有點喜歡這個女強盜兼女教匪?他實在不應該一時興起,和這個美麗的敵人鬥法的,勝了並不光采。
此後,他再也無法一見面便下毒手。
而這個女人,卻不斷向他行致命的攻擊。
刀尖徐降,指向龍紫霄的右膝蓋。只要輕輕一點,龍紫霄有右腳便廢定了。
「你……你不敢殺……我……」龍紫過強接心頭的恐懼,用沙啞的嗓音咬牙尖叫。
「是嗎?」刀尖轉向龍紫云:「先殺這個龍二小姐,如何?」
「你這殺千刀無情無義的畜生。」
「沒錯。」
「你會不得好死。」
「沒錯。
刀光一閃,射向龍二小姐的咽喉。
「住手!」龍紫霄終於崩潰了。
刀尖停在龍二小姐的咽喉上方,龍二小姐渾身在發抖。高大元的目光,冷森森地回到龍紫霄的臉上,不再發話,靜等下文。
「你……你好殘……忍……」龍紫霄的嗓音吵啞,比哭還要難聽。
「沒錯,因為我是刀客。」
「何必呢?高兄。」龍紫霄仍不死心,仍作最後掙扎:「只要你肯和我們合作,我們什麼都會給你,財富、權勢。女人;人生在世,你還想追求什麼?和我們合作,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
刀尖徐降,仍指向右膝。
「我把杜英還給你!」龍紫霄嘶聲尖叫。
「我的確曾經有點喜歡你。」高大元收了刀,俯身在她的右肩撫摸三次:「不要逼我殘害你,龍大小姐。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但你必須識時務輸得起,你已經盡了你的責,你死了並不能挽救下傾的大廈。」
「我仍可……」
「仍可用杜小姑娘的死來威脅我,是嗎?」
「沒錯。
「我承認你這一招頗為效,畢竟我喜歡杜英,雖然交情不深不涉及男女情愛,仍然萍水相逢頗有投緣的情誼,道義上也應該以她的生死為念。」他呼出一口長氣,虎目中重新湧現殺氣:「但這一招並沒擊中我的致命要害,因為這份情還不足以生死相許。你以她的生死來威脅我,我用你的姐妹生死來回報你,剛才你就暴露你的弱點,也險之又險地救了龍二小姐的命。現在,看你還有何妙招再救她們。」
他的臉轉身龍三小姐,橫移兩步接近,刀徐徐伸出。
「你不要用死來嚇我這種女人。」龍紫虹身往受制,躺在地上依然有亡命女盜的氣勢:
「我縱橫淮泗率眾三百,親手殺了不少人,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我死就是我結丹成仙的時候。」
「蒼天教教主太陽爺爺虎眼禪師,遺世有不少寶典,有關煉丹的修煉過程與心法,說得斬釘截鐵,指出拜日月星三光吸其精華,十年便可結丹成大道。再就是一旦棄世,也就是丹成飛昇之期,從此超凡入聖,升天成仙成佛。
但他本人並沒飛昇成仙,屍體深埋在創教聖地碧天寺彌陽殿地底一丈六尺。百餘年後,爺爺奶奶的骸骨被掘出,打碎灑在大路上,讓車馬行人踏成塵埃化骨揚灰。
「我知道你這女強盜殺人如屠狗,一點也不怕死。」高大元獰笑:「我不殺你,只剁掉你一手一腳。我是個冷酷無情的刀客,殺過不少人,也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一刀便完了,談不上痛苦。我要你們痛苦,所以不想一刀殺死便宜了你,斷了手腳你就成不了仙。通常人走路先舉左腳,我替你把左腳剁掉……」
「龍紫虹曾經捉住他,虐待他,要說他毫無介蒂心無怨恨,那是欺人之談,報復的念頭一直存在。
鋼刀微升,作勢下落。
向世間木擇手段爭取名利權勢的人,憑借一雙可以翻天覆地的手,和強健跑得快的雙腿。一旦失去搶奪的手腳,失去行動自由,一切雄心壯志便消沉崩潰,只能躺在床上空想做白日夢,痛苦地活十分淒慘,生不如死。
這種反擊,反而擊中龍紫霄的要害。一刀把人殺了,或者砍斷手腳廢了,龍紫霄心腸再硬,也不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用杜英的死來威脅高大元雖然見效,可惜杜英不在場,威脅性不夠強烈,而眼前的威脅卻迫在眉睫。
「你贏了。」龍紫霄不得不承認失敗,說的話充滿憤怒與絕望:「我派人去把杜小丫頭押出來給你,總有一天我會回報你的。」
「你等吧!這一天不會讓你等得太久的,因為我也會找你,但找你決不是為了重溫那段幻情。」高大元收刀逼近:「你帶我去救杜小姑娘。我不信任你的人,你的人最好不要接近農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血腥,領路。」
龍紫霄打出手式,阻止同伴跟隨,極不情願地向農舍走去,咬牙切齒心中憤極。
「你對貴教倒是忠心耿耿。」高大元傍著她舉步,隨時可以伸手制住她,甚至殺死她。
「我是向南方發展的主事人,家父也是教中的長老。」她透露了身份:「江南得天獨厚人傑地靈,正是我教大展鴻圖,個人一展抱負的好地方。三年前我的人就在揚州建了活動香壇。這次本來打算前往南荒,對付王道土之後,定可獲得大量資金,正式在南京建壇廣羅門人弟子,由揚州方面的人出面號召,可事半功倍。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碰上你這個刀客伸手管了這檔子事。我們的法術對你不發生作用,難道你是王道士的門人?」
「我再次鄭重告訴你,在河南碰上王道士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這傢伙大難不死,卻將那些狗屁仙書秘芨交給我,讓我替他承擔是非,他這種嫁禍的恩將仇報作為,實在可惡可恥。」
談說間,進入農舍燈火明亮的外廳。廳中也設有神案祭壇,信香即將燃盡。人都在外面的祭壇拜月,屋中空無一人。
「人囚監在後院的地窟內。」龍紫霄向後堂走:「今後,你最好小心她……」
「小心她什麼?」
「小心她的安全。」
「我會的。」
他當然得小心杜英的安全,這種凶險的事豈能容許再次發生?
可是,他似乎想起了些什麼,意念在腦海中一閃而沒。一些無關宏旨的瑣事,偶然想起隨即隱沒了無痕跡,是正常的反應,不值得認真去想。
大衍散人曾經向他說,要他小心杜英。
他一時大意不小心,讓佛母和三菩薩把杜英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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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大元闖入拜月壇的同一期間,一個黑影也闖入農舍的後院。
蒼天教眾女佔住這家農舍,把農舍的一家老少驅至鄰舍安頓。
他們在這裡住了兩天,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他們的舉動,皆在極高明的眼線監視下。
盛園布天機七煞大陣,用不著太多的人手,靈光佛母改用雄風會的人參子佈陣,多餘的人安頓在元妙觀。
一些不能勝任的女將,就潛匿在城外的這家農舍。該教的弟子拜三光修煉結丹儀式頗為重要,在外地也勤拜不輟。
拜上下兩弦月每月僅兩次四天,所以如非萬不得已,決不會取消中止。尤其是結丹的前十年,必須按期祭壇修煉。
人都在外面拜月,這個黑影毫無顧忌地長驅直入,可能事先已經探道踩盤,對農舍的格局上相當熟悉。
後院佔地畝餘,建有柴房茅坑,堆放著一些舊農具破爛物品,顯得髒亂不引人注意。
灶間的右首是一間耳房,安放有簡陋的床桌,閒置之久,散發出一陣霉氣。
房門是敞開的,門簾也鉤起不擋視線,壁間插了一枝松明,紅色的火焰閃動,松油不時畢剝怪響。
一位穿青衫裙的佩劍女郎,坐在桌旁自得自樂品茗,臉向外,可看到門外走道的動靜。
是看守,所以沒有參加拜月練功結丹。
她喝掉杯中茶,拈起茶壺斟茶,不經意地向門外瞥了一眼,吃了一驚跳起來,茶壺失手掉落發出響聲。
門口出現一個綠色的怪人,綠色的夜行衣,外加輕柔綠色帶灰黃斑的披風,裹住了身軀形成怪異的線條。蒼色的斑頭罩,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怪眼。劍繫在背上,劍靶的飾物已經摘除。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突然出現,真會把人嚇昏。
女郎跳起來,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怪人一跳便進入房中,身形晃了兩晃,口中傳出幾聲怪音。
女郎突然兩眼發直,頹然坐下,直挺挺端坐目光前視,像個正在聆聽教訓的學生。
「打開地道門,乖。」怪人柔聲說,手伸出披風輕拍女郎的肩膀。
女郎如受催眠,離座到了右面的洗臉架旁,搬開架,扳開牆根的一聲大青磚,拉動裡面的一隻扣環。
再拖開床,床後便出現一塊繪有砌磚形的三尺見方厚木板,拉開板,下降的地道出現。
「你乖,我不傷害你。」怪人說,一掌劈在女郎的右耳門上,女郎倒下了。
取下松明,怪人鑽入洞向下走,下面有燈光,但她仍然持著松明。
地道一折,便看清窟內的景物。
有床、有長案,壁間有燭台座架,一支大燭光度明亮杜英政穿了兩截村姑裝,流了兩條大辯,清清爽爽,成了清麗活潑的少女,正坐在倚壁架設的長案前,興致勃勃地搬弄一副牙牌。
此時此地,她竟然無牽無掛地玩蘭閨清玩。
「咦!你……」聽到輕柔的腳步聲,她扭頭看到舉著松明的怪人,推倒牙牌站起訝然問:「你這身打扮好怪異,為何?你是誰?」
「怪人不予置答,目光冷然環顧全室。
床上相當整潔,床上有被、有餘、有枕,便沒有帳;地窟無蚊不需用帳。
這怎能算囚房?沒有任何刑具可管制囚犯。
目光回到杜英身上,最後察看散佈的三十二張牙牌、「你倒是安逸得很呢!」怪人改用怪怪的嗓音說,晶亮的明眸有疑云:「他們沒虐待你,你用什麼條件交換的?」
「你說什麼?杜英一頭露水。
「你沒用出賣高大元,來交換你的安全吧?」
「哦!高元只有一些仙書秘芨,能有什麼出賣?其實高兄的底細,他們已經知道了,你閣下是……」
「來救你的人。」
「咦!是高兄請來的?他……」
「不要多問,走!」怪人轉身便走。
「我知道高兄有一個怪老人在身邊飄忽出沒,好像不是朋友,卻又不時在一起有說有笑。」杜英跟在後面:「你決不是那個怪老人,高兄與你……」
「叫你閉嘴。」怪人不悅地扭頭低叱:「如果你沒把出賣高兄做條件,那就是你已投向他們入教了。」
「咦!你有何用意?」
「如果你禁受不起誘惑,入了他們的教,我救你豈不是白費工夫?說不定反而連累了高兄。」
「胡說八道。」杜英恍然:「他們沒逼我人教,也沒要求我出賣高元。我不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只想利用我逼高兄就範,逼高兄和他們合作去找王道土。他們怎敢虐待我?我是他們脅迫高兄就範的保證。」
「我仍然覺得可疑。」怪人重新舉步:「出動後恐將有凶險的搏殺,你最好手中有劍。
窟門外有個昏迷的女人,沒收她的劍,不管是否趁手,有總比沒有好。」
「哦!你挑了他們這處宿站?」
「也許吧!」
「他們有很多人……」
「土雞瓦狗,再多也沒有用。」怪人開始鑽洞而出。
剛鑽出耳房,便聽到前進房舍傳來澎澎暴響聲,接著嬌嘯從另一方破空傳入。
「快走!後院。」怪人急叫飛步急奔。
杜英急急收了女人的劍,撒腿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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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元不便一直傍著龍紫霄並行,農舍內的走道相當狹窄,屋內幽暗,他只好跟在後面,保持伸手可及距離。
其實他並不怕龍紫霄逃走,武功修為相差太遠了。
第一進、第二進……沿途鬼影俱無。
「那邊東廂,也有一座地窟。」走在前面的龍紫霄,泰然自若向東側的廊道一指,腳下沒停:「是放置值錢物品的地方,可稱之為地下庫房。」
「你們對發掘隱私興趣濃厚,我可沒有這種壞習慣。」
「你想知道我的隱私嗎?」
「沒興趣。」
「比方說,和我合籍雙修的人。
「一定很多。」
「你不要侮辱本教的神聖宗旨,戒邪淫是本教十大戒律之一。」
「是嗎?你忘了你是如何勾引我的?就為了那一場遊戲,我始終不忍心砍你一刀。」
「我現在還不明白,那時我心理上早有準備,擒你的手段勝算在握,怎麼可能竟然把持不住失身於你?我好憤怒後悔……當然也不怎麼後悔……」
這時正通過直抵後堂門的南道,光度不足,她的手悄然觸及右面的牆壁,猛地一拉一扔。
那是一道貼在壁上的門,門房被她拉開猛扔,門向高大元猛撞。是一扇可以封閉過道和廊道的門,一門兩用頗為巧妙。
封閉過道,廊道便出現。
龍紫霄利用這扇門,阻擋高大元,身形一閃即投,隱人廊道如飛而遁。
高大元驟不及防,門突然出現迎面撞倒,他本能地抬手急擋,門扇反彈,便封住了廊道。
門反彈,卻不見龍紫霄的身影,沒看到龍紫霄隨反彈的門逸走,似乎平空幻化了。
「你走得了?」他大喝,向裡狂衝,然一聲大震,踢倒了兩道口的一座門。
他不知道龍紫霄從廊道走了,卻以為是用法術向內進的,方向錯了,估計錯誤。
為求速度,他開始拆屋,見門就砸,像一頭在籠中亂間的黃鼠狼。
直至鄰屋的屋頂,傳出龍紫霄用嬌嘯發出的信號,他才知道栽了,鑽出屋外狂追。
天色太黑,如何追?
曬雜場中,眾妖女已經走了個精光大吉。
「我在陰溝裡翻船。」他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自怨自艾,後悔已來不及了。
他不死心,開始尋找地窟。
盛園靜悄悄,所有的燈光全息,連門燈也熄了,看不見任何動物的物體。
五更被傳來的警號聲,已證實有潛伏的警哨被挑了,園中人皆嚴陣以待,氣氛緊張風雨欲來。
可是,久久迄無動靜。
園外緣的警哨,沒發現人侵者的形影。
也許是騷擾,高大元並無襲擊的打算,那麼,精心佈置的天機七煞大陣白費心機。
由於肯定高大元會來,而且確也發現有人騷擾。主事的人只把全付精力放在盛園,無暇理會其他各處的情勢變化,因此晌山西村所發生的事故,盛園毫無所悉,雖然事故發生早一個更次。
也許是隔了一條河交通不便,城外發生事故,很難傳入城內。
園門外不足百步外,小徑上升形成小坡,有十餘級條石,級頂設有小平坡歇腳處,以條石砌長凳。
人走在石極上,必定發出響聲。
六名青衣女人,渾身濕淋淋,嬌喘吁吁腳下沉重,顯然接近力盡境界,踉蹌拾級登上平坡。
兩側的草木叢中,搶出三個穿緊身的管哨。
來這了許多人,警哨只好現身查看。
「咦!你們……」最先搶出來的管哨驚問:「你們是怎麼一回事?渾身是水。你們是不能來的……」
「泅水過河來的。」一個女人用不悅的虛弱嗓音說:「我們響山西村那邊被挑了,不能來嗎?」
「哎呀!什麼人……」
「高大元。」
「這小狗不來這裡……快上去,你們真走運。」警哨的口氣有幸災樂禍味:「天快亮了,我們白辛苦了一夜。」
眾女懶得理會帶刺的話,狼狽的相挽相扶往上走。
三個警哨不再隱起身形,天快亮了,用不著再嚴加警戒,再笨的賊也不會在五更繼續作案。
「咱們對高小狗的性格仍然摸不清。」打交道的警哨在石凳坐下向同伴說:「只憑自己的估計安排天羅地網,成功的機率有限得很。咱們在這裡等他,他卻在城外大肆活動,真有點不妙。」
身側的小樹叢鑽出一個灰衣人,挾了一根打狗棍。
「是有點不妙。」灰衣人接口,身形一晃便近身了:「你們放出口風,說囚禁的人在盛園,這種拙劣計謀,能瞞得了老江湖嗎?你們的佛母真能幹……」
「三個警哨幾乎不約而同撲上了,六條粗胳膊交織成網,向中匯聚要提這條魚,肯定可以將魚壓在地上活捉。淬然用人牆堆壓,正是對付高手的頗為有效技巧。
可是,對付超等的高手,可就不靈光了,有如驅羊斗虎,白白送命。
一聲長笑,蓬然怪響中,三個警哨手舞足蹈分三方飛拋而起,摔落在兩丈外,壓倒了一大片草木。有一位仁兄,直滾至坡底掙扎著叫號求救。
「哈哈哈哈……沒我的事了。」怪人是大衍散人,狂笑著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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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澤三龍女帶了幾位女頭領同行,她們的水性自然相當高明,因此可以游過三十丈寬的宛溪,爬城逃回指揮中心報訊。
其他的女人就不敢下水了,所以沒有後續逃回的人跟來。
大衍散人不再隱起身形,沿至盛園的小徑,神情輕鬆往下走。曙光初現,視界已可及五六十涉外。
接近街口,對面人影來勢似流光。
不可能又是逃回的女人,那些女人已經精疲力盡。這個淡淡可見的人影速度驚人,精力旺盛疾掠而至。
「來幹什麼?」大衍散人居然在一瞥之下分辨出來者是誰:「看樣子你有點不妙。」
是高大元,氣湧如山殺氣騰騰。
「我要把盛園殺得血流成河。」他站住了,咬牙切齒;「決不手軟。」
「準是人沒救到手。」大衍散人老眉深鎖:「我已經有效地把這些人吸引牽制在這裡,策應你救人。看管人質的人並不多,你應該毫不費力便將人救出。看你這鬼樣子,一定是失敗了。」
「晚了一步。
「這……天快亮了,你現在去盛園,事情鬧大了,片刻治安人員便可趕到捉拿兇犯。你想落案?」
「哼!一旦這些人在京都的假身份揭露,我便是斬殺妖言惑眾邪教匪類的英雄,落這種案反而提高我的身份地位,你懂不懂?」
「你會留下打官司嗎?」
「這……你這隔岸觀火的膽小鬼,休管閒事。」
「那麼,你救人的一線希望也沒有了。」
「我要他們無數條命相償。」他臉色一變,口氣仍然強硬,其實色厲內茬。
「我老人家繼續暗中助你,如何?」
「這……」
「一旦最後希望已絕,你揮刀還來得及呀!小子,不要把他們逼急了跳牆。而且,盛園的妖陣你不見得能僥倖,困獸猶鬥,你並無必勝的把握。他們能拖三天五天,能拖多久?」
「對,氣頭上闖陣,說不定同歸於盡。好,我看他們到底能擺多少天陣,我不信他們能長期在這裡逗留。」他氣消了:「操之過急,反而誤事,我等。」
他扭頭奔向來路,大衍散人拔腿便追。
街上已有人走動,勤快的人家已經在掃街。他並不急於出城,目前他需要的是冷靜,急也沒有用,畢竟情勢的控制主導主權不在他手中。
不需跳城走,到了東大街,希望先找到早開門的小食店吃早點,等城門開了再出城返回悅來老店。
在偏僻處改換了裝束,刀用外衣裹了換在脅下,便成了一個普通市民,凶神惡煞的外形消失了。
重新出現在大街,大衍散人好像沒跟來。他在想:這老狐狸很難纏,既然願意相助,卻又不想正式站出來,鬼鬼祟祟令人難以捉摸。
他與大衍散人並沒協議行動的策略,幾乎各行其是。昨晚大衍散人在盛園附近騷擾,有效地把蒼天教的人吸引牽制住,他才能放心大膽前往城外救人。事前雙方似有默契,居然配合得相當完美。
人孤勢單,他的確需要大衍散人公然露面,和他並肩站,氣勢也壯些。
大衍散人曾經在敬亭露了次面,很可能已被蒼天教的人看出根底,因此不再站出來而繼續從事暗中活動,這種掩耳盜鈴的老辦法,他不以為然。
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他的心情仍然無法完全平靜,杜英的生死存亡,他怎能不憂心?
如果他真的能放得下,就不必急於求戰了。
右側小巷口閃出一個人,打手式同時發出一聲暗號,扭頭便走,隱沒在幽暗的小巷內。
他猛地一竄,也消失在巷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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