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文 / 雲中岳
三月暮春,鄱陽湖煙雨朦朧,偶或出現一兩天險惡的風濤,也為期甚短暫,不至於成災。
客船靠上了南康府城的大南門碼頭,此地的旅客紛紛下船。
這是九江至南昌的定期客貨船,屬於九江船行的定期快舟,南康是第一站,登岸的旅客不多。
大南門碼頭相當繁榮,往西不遠是官營的匡廬水驛,屬附廓星子縣所管轄,有自己的分屬碼頭,和紅色的十餘艘驛船。
活力充沛的年輕人許彥方,一手提了大包裹跳上碼頭,從熙攘的人叢中,搜尋熟悉的身影。
他身材修偉,手長腳長,一雙星目神光內蘊,健康的面龐經常泛著笑容,穿了一襲平民大眾流行的長褐衫,既不像個有錢的大爺,也不像苦哈哈潦倒的窮漢,很難從他的外表看出他的身份。
由於他身上沒帶有小刀子一類凶器,因此誰也沒料到他是一個闖蕩江湖的武林人。
到埠的有好幾艘客貨船,通常從上游南昌來的船隻,停泊在碼頭的西首。
他看到了兩個人,是從南昌來的武林豪客。藍緊身外罩披風,一佩刀一懸劍,各帶了一隻大包裹,顯得相當神氣,四十來歲的成熟大漢,臉上不可一世的神態,已表示出他們的江湖地位定不等閒。
「奇怪,這兩位名頭響亮的仁兄,跑來南康這種小地方,不知有何圖謀?晤!說不定與我的事有關,我得留心他們在玩些什麼花樣。」他喃喃自語。
他隨在兩人身後,跟著進城的人潮,進入城門,踏入行人嘈雜的南大街。
福星老店是府城的名客店,也是龍蛇混雜的規模不小是非場,住進該店的旅客,三教九流都有,就是沒有達官貴人落店,達官貴人怕是非。
踏入店堂,便聽到那位佩劍的大漢,宏亮震耳的笑聲,正和福星老店的店東,八方風雨袁廣福行把臂禮,透著十二分親熱。
「哈哈!江右雙豪光臨敝店,兄弟極感光彩,當然萬分興奮啦!」八方風雨袁東主的嗓門也夠大:「兩位定然是為雙頭蛟孫老哥助拳的。天快黑了,不然,兄弟真打算陪兩位動身,也讓孫老哥早些寬心,耽誤一晚不要緊,明早兄弟陪兩位動身好了。」
「兄弟的確是接到孫老哥的手書,盡快動身趕來相助的。」佩劍大漢說:「即使不憑孫老哥的交情,沖鄉親份上,胳膊往裡彎,咱們也該趕來助一臂之力。哼!金陵三傑算什麼玩意?居然敢到咱們江右來撒野,我看他們是活得不耐煩了,豈敢欺咱們江右無人?」
「嘿嘿嘿嘿……」廳有傳出一陣刺耳的怪笑聲,吸引了全廳人的注意。
靠壁的一排長凳,是旅客歇腳的地方,站起一個身形枯槁,瘦竹竿似的半百年紀旅客,生了一雙冷電四射的陰森胡狼眼,笑容相當可怕。
佩劍大漢怪眼一翻,要冒火了,陰笑聲不但刺耳,而且令人入耳便感到渾身不自在。
「江右真的有人嗎?」這人主動挑釁,笑容似乎更可怕了:「你絕劍戚祥和怪刀彭盛號稱江右雙豪,算是江右的人物嗎?」
絕劍戚樣哼了一聲,將包裹遞給一名店伙,一掀披風,陰森森地向對方走去。
「戚兄,我來。」怪刀彭盛攔住了絕劍,怒容滿面:「這位仁兄是沖兄弟我來的。」
「彭兄,他是……」
「陰手李奎。」怪刀說:「三年前兄弟在徐州府,曾經和他照了一次面。」
「嘿嘿嘿……」陰手李奎陰笑:「姓彭的,你老兄的記性不差,嘿嘿!但不知你老兄還記得那次照面的結果嗎?應該記得的,是嗎?」
「三打一,再加上一個狗娘養的在一旁偷襲,姓李的,你以為在下會忘了?」怪刀彭盛咬牙切齒說,手按上了刀把:「現在,你也落了單,報應臨頭。」
「你少臭美,三打一?那是逗你玩,閣下。」陰手李奎嘲弄地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憑你這塊料,這鬼長相,這副德行,還配李某三打一替你臉上添光彩?我一隻手也夠你在地上爬上老半天呢!」
絕劍戚樣一聽對方是江湖上名號響亮的陰手李奎,頗感吃驚,但已無退縮的餘地,從側方逼近,手也本能地落在劍把上。
氣氛一緊,二比一似乎已無可避免。
許彥方盡量避得遠遠地,他對這種江湖人中有機會就尋仇報復的平常事,司空見慣毫無興趣。
他知道江右雙豪的底細,但江右雙豪並不認識他,原以為江右雙豪可能影響他途經南康的行事,卻料錯了,江南雙豪原來是為朋友助拳而來的,與他毫不相關。
在江湖邀游了七年,他見多識廣,而且闖出一番局面,頗有名氣,名列武林四浪子之一,風塵浪子許彥方排名第三。
在江湖道上,中下級成名人物提起風塵浪子,有些恨之切骨,有些大加讚揚,有些則大感頭疼,有些則不屑一提。
不管武朋友與江湖人對他的看法如此,他的形象總算建立起來了,有些人闖混了大半輩子,到頭來仍然沒沒無聞,連三流混混的排名也排不上呢。
江右雙豪、以及所提到的金陵三傑、本地的一霸雙頭蛟孫奇,都是二流的江湖朋友,名頭與武林四娘子相等,所以彼此之間雖是地位相當,天各一方沒有利字上的衝突,但在名頭上卻彼此難免放在心上,一旦碰頭,難免會有些是非,除非有人肯不計名利肯讓一步。
肯在名利上讓一步忍口氣的武林人,為數恐怕不多,好勇鬥狠爭名奪利的人,卻比比皆是,這就是人的劣根性在作祟,後天的教養無法改變氣質。
武林四浪子都不是省油燈,可以說聲謄不見佳。浪子就是浪子,哪一個浪子是好東西?
他風塵浪子許彥方,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他十七歲開始在江湖邀游,七年來沒做過幾件正道人士認為仁義俠風的事?尚可令正道人士勉可忍受的是:風塵浪子也的確不曾做過傷天害理的勾當。
風評的好壞,並不代表這人的真正好壞,如人飲水,冷暖自如。
他從不計較風評,他一個浪子,不是為風評而活的。
既名之為浪子,可知他既沒有可種可誇的家世。更沒有大批狐群狗友擁戴,也沒有名門朋友捧抬,所以闖混了七年,仍是名列二流人物,要想登上一流,或者特等的超級的高手名宿之林,早得很呢!也許沒有希望了。
江湖的人生命有如風箏。當然,他並不在意風評口碑,風塵浪子就是風塵浪子,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瞭解自己的立身行事,是否合於自己的宗旨利益。
像這種平凡的江湖尋仇報復,他毫無興趣,這與他毫無利害牽連,他與任何一方的人皆沒有交情友誼。
絕劍出鞘,劍拔彎張。
店堂一亂,旅客們紛紛向四周退。
店東八方風雨袁廣福心中叫苦,這是他的店,在情理上又不能不管,更不能得罪外地的客人,儘管這位外地人陰手李奎語出不遜,輕視江右無人。
「諸位請息怒,有話好說,」八方風雨趕忙搶入叫:「動不動就打打鬧鬧,小店擔待不起,諸位之間如有過節,請另行擇時選地了斷好不好?」
「袁東主,你就別管啦!」陰手李奎冷笑:「這兩個雜種刀出鞘劍離匣,已經存心要李某的命,倚仗著人多,怎肯甘心放棄行兇的好機會?你管得了他們嗎?」
人一多,膽就壯,氣勢洶洶,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這就是所謂群眾心理,情緒化而沒有理性,對任何外加的刺激,直覺的反應是暴烈的,不受控制的。
袁東主一挺身,不啻火上加油,而陰手的幾句不中聽的話,更有如添增一把烈火。
一聲怒叱,絕劍出手了,劍化驚電,以奇速攻中宮排空直入,招發飛星逐月,控制了陰手的右半身上盤。
怪刀也不慢,同起發難,刀化虹從左方切入,攻下盤刀氣迸發,徹地刀光發出銳利的嘯風聲浪,這一刀極見功力。銳不可當。
八方風雨袁東主想阻止,已無能為力。
陰手李奎冷哼一聲,身形陡然從右前方疾升,左手毫無顧忌地迎向射來的劍虹,小臂與劍閃電似地接觸,發出一聲刺耳的清鳴,是金屬的急劇碰撞聲,衣袖裂了,但劍卻反震斜升。
這瞬間,攻下盤的刀落空。
這瞬間,陰手升騰的身影一掠而過,左腳鞋尖吻上了絕劍的右肩。不但陰手可怕,腳同樣可怕。
砰一聲大震,絕劍被踢得仰面摔出丈外,滑至壁角,恰好滑至許彥方的腳前,劍未脫手,大概左手失去活動能力,狼狽萬分。
這一腳甚有份量,絕劍有點禁受不起,感到暈頭轉向,眼前星斗滿天,忽然他看到眼前出現了朦朧的人影,本能地揮劍自保,滑勢剛止,劍不假思索地向人影猛揮,鋒尖狂野地光臨許彥方的雙膝。
同一瞬間,飄落的陰手李奎嗯了一聲,被一個突然出現的白色人影,從側方伸手扣住了右肩頭,身形下挫,毫無反抗之力,噗一聲跪下了。
「住手!」沉叱聲象石洞裡響起一聲焦雷,震得在場的人耳膜若裂,頭腦如被重物所打擊。
揮刀衝進的怪刀打一冷顫,衝勢倏止,刀似乎收不回來,踉蹌退後。
絕劍仍然躺在地上,握劍的手腕被許彥方的左腳踏住,動彈不得。
店堂有不少人,所有的人都吃驚的愣住了。
是一位丰神絕世的白衣年輕書生型文士,左手有一把描金招扇,右手扣住了陰手的右肩頸,中指封閉了右肩並穴,食指抵住了頸側的天突重穴要害,只要運勁戳入,就可以毀掉升向頭部的大動脈。
「你的陰手絕技,如此而已。」白衣書生向被壓跪的陰手李奎冷冷地說:「手臂上繫了鐵護套,可擋刀劍,但絕對擋不住在下的一指頭,你信是不信?」
「我信……我信……」陰手幾乎語不成聲:「在下認栽,尊……尊駕……」
「你是替金陵三傑助拳的?」白衣書生追問。
「是……是的……」
「先示威?」
「在下只……只是與怪刀有……有過節,狹路相……相逢,難……難免有……有點衝動,事……事屬平常,與金陵三傑的事無……無關。」陰手完全屈服了。
「你給我滾!」白衣書生冷叱,信手一扔,陰手李奎大叫一聲,被扔飛而起,向店門翻騰而去。」
擋在店門的人驚呼,急急走避。
「叭!達!」響聲震耳,陰手被扔出店外去了。
白衣書生的目光,凌厲地落在許彥方身上。
許彥方已經知趣地挪開腳,絕劍已恢復自由,正狼狽地坐起,毗牙例嘴揉動左肩被踢處,劍落在一旁,怪眼凶光暴射,死瞪著泰然旁立的許彥方。
許彥方已感覺出白衣書生的敵意,他懶得理會,猜想這位書生必定是雙頭蛟的助拳人,這與他無關,為免麻煩,他提了包裹打算離店。
此地有麻煩,不如另找客店,以免招惹是非,剛才如果他大意,絕劍那一劍必定砍掉他的一雙腿,遭了池魚之災。
「你別走。」白衣書生果然找上了他,冷冷地用招扇向他一指,態度相當傲慢。
「你有何見教?」他不得不止步、泰然反問。
「我看見你制伏了絕劍?」白衣書生咄咄逼人。
「閣下沒看見他用劍砍在下的雙足嗎?」他不是怕事的人,理直氣壯反駁:「在下是不得已自衛。」
「你要我相信你不曾向一個失去抵抗力,被陰手一腳踢翻的人動腳?是自衛?」
「閣下身手高明,武功深不可測,連這點眼力與自信都沒有,委實令人難以置信,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閣下有意示威,有意嚇唬我這江湖浪人。」
他的態度當然難獲驕傲的人諒解,口氣也容易引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反感。
當然,他並不認識這年方弱冠的丰神絕世書生。
江湖上人才輩出,幾乎每天都有不少年輕俊彥,懷著無比的熱情和野心,興高采烈舉劍揚刀,無畏無懼地踏入莽莽江湖,在這些人名揚四海之前,誰知道這些人是何方神聖?他不認識是情理中事。
「你不怕嚇唬嗎?」白衣書生冒火了,俊臉洶起怒意,屋目中浮現濃濃的殺機。
「那可不一定哦!」他淡淡一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正敢拍胸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並不多見,我這學了幾天拳腳的人,哪敢不怕你這位具有擒龍手絕學,以及移影換形輕功絕技的少年英豪呀?」
「行家,高明。」白衣書生火氣小了些,對方一口便可說出自己所具絕技的人,豈能再輕視:「在下這點點火候的擒龍手,擒陰手這種三流人物,還算得心應手,至於對付閣下你,恐怕就不登大雅之堂了,所以嚇唬不了你。閣下是陰手李奎的同伴嗎?」
「不是。」他坦然說:「聽說過他這號人物而已。」
「你說謊!」白衣書生沉叱。
「你這人豈有此理。」他不悅地說:「我這人也許很壞,但卻沒有說謊的習慣,算了,閣下請不要替在下招惹是非,江右的鄉親一致對外,準備對付金陵三傑的人,他們如果也把在下當成替金陵三傑助拳的,在下哪有好日子過?你就饒了我吧!」
他苦笑一聲,舉步向外走。
白衣書生伸手攔住了他,冷冷一笑。
「留步。」白衣書生傲然地說:「閣下如果不說個一清二楚,恐怕走不了呢!」
「真的呀?」他臉色一沉,虎目中神光炯炯。
「你知道是真的。」白衣書生用不容懷疑的口吻說。
「好,姑且相信你的話,因為在下並不想在此地惹事生非。」他忍下了,明顯地示弱讓步:「其實沒有什麼好說的,在下剛下船,匆匆忙忙前來落店,剛進店門,便碰上了這檔子事,這位手中有劍的仁兄,被人踢倒滾至在下腳前,不問情由用劍向在下的雙腳招呼,在下不得不及時制止他行兇,這就是經過詳情,閣下應該看出一些端倪,在此之前,在下根本不知他們的過節是圓是方?」
「你以為在下同意閣下的解釋。」
他火往上冒,不再示弱,嗓門大得很:「我警告你,在下耐性有限,你這自以為是老天爺,自大狂傲自中無人的貨色,在下已經夠讓步了,容忍已到了極限,不要再惹我,知道嗎?」
白衣書生氣往上衝,一個驕傲自大的年輕人;怎肯在眾目睽睽下被人教訓而忍受得了?
憤怒中,不假思索地一扇抽向他的左頰,惱羞成怒訴之於武力,這是十分正常的反應。
他也無名火發,毫不客氣抬左手硬抓抽來的招扇,由於早懷戒心,手上已神功默運,速度自然捷逾閃電,硬接硬封無所畏懼。
白衣書生的反應極為迅疾,左手立即從扇下探出,雲龍現爪從中宮快速地切入,後發先至,比扇快了兩倍,光臨他的胸口。
他心中暗懍,碰上高手了,右手急抬,猛扣對方的脈門,仍然是硬對硬接。
雙方出招皆迅疾無倫,變招接招快得令人目眩,全憑超人的反應出手,旁觀的人皆無法看清交手的經過,反正只看到人影接觸而已。
白衣書生兩招都被反制,豈肯甘心?不等招術接觸,迅疾地變招搶攻。
「啪噗噗」三聲暴響,兩人同向後急退兩步,顯然雙方皆被擊中,以快打快勢難避免接觸,只看誰能擊中對方的重要部位,三五下打擊算不了什麼。
白衣書生左手按住了右肋揉動,臉色泛白,星目中殺機怒湧,也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該死的!」許彥方怒叫:「無仇無怨,你這混蛋突然用絕學大天星掌力傷人,你老爹是這樣教你在江湖稱雄道霸的?你不覺得可恥嗎?」
他的右胸下方挨了一掌,幾乎被震傷內腑。
雙方無仇無怨,一言不合出手相搏,按理,如果有一點點英雄氣概,絕不會一出手就使用內功絕學攻擊,這是有違武林規矩的罪行,不可原諒的陰險歹徒小人行徑。
假使他不在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看出危機,這一掌他不死也得在床上躺三兩個月。
「你……」白衣書生咬牙叫,招扇向前一伸,竟然傳出勁氣外迸的異象。
「你要用玄陰真氣行兇了?」他左掌徐抬,虎目中冷電乍現:「你是飛揚山莊的子弟,范家的子弟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你不能行兇而不受懲罰,我非教訓你不可,你飛揚山莊的聲威嚇唬不了我。」
飛揚山莊四字出口,登時嚇走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店堂幾乎一空,只剩下幾個膽大的旅客避得遠遠地袖手旁觀,臉上有懼容。
八方風雨袁東主吃了一驚,將幾個店伙都趕入櫃檯,不許出來惹麻煩。
江右雙豪也退至一旁,臉上驚訝的神色極為明顯,同時也有驚喜的神情流露,可能認為這位白衣書生,真是雙頭蛟請來對付金陵三傑的人呢。
飛揚山莊,黑道大豪玉面煞神范飛揚的聲威坐二望一,甚至有擠身第一的可能,飛揚山莊即使不是號令江湖的聖地,也是令人聞之色變的聲威顯赫山門。
煞神的綽號可不是白叫的,飛揚莊主真有叱吒風雲的聲威,心狠手辣功臻化境,誰意了他,保證沒有好日子過,連那些一向以英雄豪傑自命的白道高手名宿,也不敢招惹飛揚山莊的人。
范莊主的長子玉郎君范世宏,出道五載,並不完全憑仗飛揚山莊的聲威,而榮登江湖十大年輕高手之林,而是憑自己的努力,出生入死闖出驚世的局面,在江湖十大年輕一代高手中,排名在前三名出人頭地。
江湖朋友對這位脾氣火暴的郎君,真是聞名變色而走,比怕他老爹更甚,因為范莊主近些年來,已經少在江湖行走,沒有什麼好怕的,而這位玉郎君,目前正在江湖上橫行霸道。
這位白衣書生,卻不是名震江湖的玉郎君范世宏,年齡小了許多,而且身上沒帶劍,玉郎君的劍,委實令江湖朋友心中發毛。
原先留在店堂看熱鬧的膽大旅客,當然是會武的朋友,自然對飛揚山莊多少有一些認識,所以心中一虛,乖乖迴避,溜之大吉,以免引起誤會殃及池魚。
八方風雨袁東主叫苦連天,碰上一個飛揚山莊的人,已經夠倒楣了,再碰上一個不怕飛揚山莊的人。膽敢向飛揚山莊的人挑戰的旅客,在店堂裡拚搏,這一下可就災情慘重;怎敢上前將他們攆出店結算過節?
白衣書生一怔,似乎對方知道底細,可能嗎?
「你知道我的來歷?」白衣書生沉聲問。
「哼!你一舉手,在下便看出你的來歷了。」許彥方也沉聲說:「你用移影換形輕功身法,從店外閃電似地切入,制住了陰手李奎,用的就是貴莊的絕學擒龍手。」
「你……」
「趕快道歉,還未得及。」
「去你的道歉!」白衣書生怒叱,搶進一扇點出,陰風乍起,無畏地走中宮強攻。
竹骨招扇平常得很,但在內家氣功高手手中攻出;比刀劍的威力並不遜色,保證可以洞穿人體,如果對方也是內家氣功高手,就得看誰的氣功到家來決定勝負了,扇當然比不上刀劍的威力。
白衣書生練的是玄陰真氣,勁道極為陰柔,激起的陰風也不猛烈,表面上看不出威勢,只是拍出如電閃,速度快而已。
許彥方不再忍讓,左掌一拂,也發出奇異的陰柔異勁,掌一動便與招扇行正面接觸。
一聲奇異的氣爆聲傳出,白衣書生的招扇向外震起,不等許彥方乘勝進擊,白影一閃,便出現在店門口。
「到外面來。」白衣書生道,再一閃便到了店門外的廣場。
許彥方拾起自己的包裹,大踏步跟出。
「絕不饒你。」他一面背上包裹一面說,雄赳赳大踏步逼進。
店外有不少看熱鬧的人,紛紛向四面退。
白衣書生將折扇放回腰間的扇袋,雙掌一分,雙掌的掌心似乎湧起一陣輕霧,拉開馬步完成進攻的準備。
「我也絕不饒你。」白衣書生陰森森地說:「不擺平你絕不罷手。」
一看對方收了扇,許彥方的怒火消失了一大半。
「你老爹雖然是個私裊頭頭,一群牛鬼蛇神的首領,你也算是一代霸豪,你總算沒丟你老爹的顏面,倒有點英雄氣概。」他半真半假地笑說。「假使你仍然使用招扇行兇,我一定扭斷你的龍爪子廢了你」。
玉面煞神范飛揚在江湖稱雄了半輩子;統率著一群剽悍的亡命,專做走私的黑貨買賣,也幫助不法商人逃稅,天下南北貨運都有他的參予,陸上有車馬,水中有舟船,與緝私人員鬥法,與水陸群豪別苗頭,聲威震天下,名列黑道五霸七雄之一,為人心狠手辣,卻也極具豪氣。
在五霸七雄中,他算是極為出色的所謂沒遮攔好漢,雖則口碑不見佳,他對付仇敵下手太狠了。
在氣勢上,許彥方已經佔了上風,輕鬆的神情,說明他深具信心,根本沒把白衣書生當做勁敵。
白衣書生的修養和經驗,比他差得太遠了,激怒得像快要爆發的火山,大喝一聲,左爪右掌狂衝而上,展開了狂風暴雨似的猛烈攻擊,陰柔而韌力萬鈞的先天真氣,綿綿不絕從掌爪中湧出,氣瘋了就不顧一切全力相搏。
好一場令人目眩的激烈惡鬥,三丈內勁流澈骨裂膚,旁觀的人紛紛避走。
許彥方的身形,飄逸地閃動毫無火氣,以快打快化招反擊捷逾電耀霆擊,對方陰柔的勁氣對他絲毫不發生效用,一近身便無形洩散。
而他的反擊,幾乎每一招皆搶制機先,逼對方撤招自保收招閃避。
真正的行家一眼便可看出,這種猛烈無匹的拚搏,其實並無凶險可言,因為他反擊的招式雖然表面凌厲激烈,骨子裡並不想傷人。他已經有效地主宰了全局。
白衣書生狂攻了百十招,浪費了不少精力,終於發覺自己的困境,心中一驚,信心直線下降。
移影換形身法以快速見勝,可是,居然對付不了躲閃並不見得快的許彥方,失去了優勢,怎能不心涼?
激鬥中,響起許彥方一聲怪笑,拳掌著肉聲隨即傳出,快速閃動的人影乍現。
「哎呀!」白衣書生驚叫,顯現的身形踉蹌急退兩步,左手有點抬不起來了。
「再給你兩下。」許彥方笑叱,斜身切入右掌發如電閃,啪一聲反拍在白衣書生的右胯上。
白衣書生已失去閃躲的能力,立刻被震退三步。
許彥方如影附形跟到,左爪光臨白衣書生的右肩,用的赫然是白衣書生的擒龍手。
「打!」嬌叱聲入耳,電芒先一剎那到達。
是一枚金髮釵,射向許彥方的左肘,他如果想抓住白衣書生,金釵必定貫穿他的左肘。
他的左手反抄,奇準地接住了金釵,身形疾退,防備後續的暗器。
「咦!」另一人發出驚訝的叫聲,被他這種超人的反應嚇了一跳,按常情,他絕不可能在千鈞一髮中接住閃電似的金釵,能避過一擊已經難能可貴了。
左側多了兩個人,幽香入鼻,一是年約半百的挾竹手杖中年婦人,一是白衣白裙的絕色少女。
白衣少女的小蠻腰佩了劍,懸了一隻繡了一頭飛鳳的精緻百寶小革囊,深潭似的秋水明眸睜得大大地,頗感驚訝地注視著他,似乎仍然不相信他接住了金釵,也許認為金釵真的已平空消失了,而不是被人接收了。
右方,也踱出兩個人,一個精壯膘悍的中年隨從,腰間佩了一柄一尺八寸判官筆,筆囊繡有七星圖案,所以也稱為魁星筆。
另一位是穿水湖綠長衫的英俊書生,劍眉星目,齒白唇紅,身材修偉,年歲與白衣書生相若,人才也相等,可算一時瑜亮,兩株臨風玉樹,所佩的劍裝飾華麗,是一把吹毛可斷的神物。
白衣書生遠退出丈外,脫出險境餘悸猶在,不自覺地用手揉動著右胯被擊處,傲態全消臉色泛白。
「我要用扇斃了你!」白衣書生不甘心地叫吼,立即拔出摺扇。
許彥方不理會白衣書生叫吼,瞥了白衣少女一眼,將接來的金釵舉至眼前察看。
「可值三十兩銀子。」他笑吟吟地晃動著金釵銳:「妙哉!我發財啦!哈哈!」
這不是婦人所用的所謂裝飾鳳釵,而是未婚少女所專用,做為管制發環的專用環釵,長僅兩寸八分,不但刻有少女們喜愛的花草圖案,而且中間刻了詩或詞,兩端各嵌了一顆小小紅寶石,所以相當名貴。
白衣少女梳了代表閨中少女的三丫髻,這是說,頭上共有三枚這種釵,管制住三隻發環。
「閣下,還給那位姑娘。」穿水湖綠長衫的書生向許彥方冷冷地說:「你的身手很不錯。」
那位僕從打扮的中年人,則伸手攔住了白衣書生。
「公子爺請歇息。」僕從用權威性的口吻說:「我家少主人管了這檔子事,請勿干預。」
白衣書生有點不悅,但一觸隨從那陰森可怖的怪眼,感到心底生寒,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扇頹然下垂。
這位隨從流露在外的氣勢極為凌厲,膽小的人真會氣懾膽虛。
許彥方注視著綠衣書生,淡淡一笑。
「身手是不錯,閣下誇獎。」他將金釵納入革囊,笑容依舊:「閣下,你命令我嗎?」
「不錯。」綠衣書生傲然地說。
「憑什麼?」
「哼?」
「我不會聽你的。」
「你敢?」
「我不但敢,而且你已經看到了」」他拍拍革囊:「金釵已成了我的囊中物,你沒眼花吧?」
綠衣書生星目中殺機忽湧,冷然舉手一揮。
僕從舉步邁前,凶狠地向許彥方逼進。
許彥方淡淡一笑,緊了緊背上的包裹。
「你,認命吧!」僕從冷森森地說,雙手叉腰逼近至八尺內止步,像一座冷森森的冰山,怪眼中厲火閃爍。
「哈哈!我這人從不認命。」許彥方大笑著說:「雖則我也拜天地親師,但從不相信命會注定我一生的生死榮辱,憑你昊天一筆明豪那幾手鬼畫符,還不配要我從命,你算了吧!」
「你既然知道我昊天一筆明豪的名號……」
「我出道的第一年,就知道你老兄的名號了,你老兄在黃山回鷹谷並不得意,魔鷹姜天翔姜谷主手下爪牙眾多,你這種二流高手,只能做為僕從使喚,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充人樣?」
昊天一筆臉色一變,猛地一掌虛空拍出,響起一聲氣流迸爆,剛猛雄渾的掌勁排空而出。
「火候不錯的排山掌,厲害。」許彥方出現在側方八尺外,神情更為輕鬆:「八尺內可裂石開碑,全力發掌,牛都可以打飛,我怕你。」
「你跑不了的。」昊天一筆厲聲說,徐徐逼近。
「我當然要跑。」許彥方也徐徐移位:「而且要趕快跑,等貴谷的男女神鷹八衛趕到現身,我哪有機會?哈哈!走也!」
說走便走,猛地倒飛而起。
「班門弄斧,走得了?」綠衣書生怪叫,輕靈地飛躍而起。
兩人像兩頭怒鷹,先是飛躍,然後折向翻騰,高昇兩丈餘,半空折向蔚為奇觀,輕功之佳,令人幾疑眼花,認為他們是鳥而不是人。
三翻騰兩升沉,許彥方始終保持高三尺遠及丈的空間,飛越圍觀的人上空,身形美妙飄逸,身上背了包裹,依然靈活萬分。
內行人已看出,他的身法比綠衣書生高明得多。
飄落人叢外,他撒腿便跑,似乎用的不是輕功逃竄術,而是村夫莽漢的奔馳,但見他變腳不徐不疾踏動,冉冉而去,每一步皆遠跨丈外,腳下沉重不像個會武的人。
已先一步追出的昊天一筆快逾狂風,但十步外便拋後了兩丈餘,望塵莫及。
「咦!這人是誰?」飄落的綠衣書生脫口驚呼:「這傢伙用的是不是縮地術?」
圍觀的人群開始散去,議論紛紛。
一位穿青衫留灰髯的人,背著手停立不走。
「地是不會縮的。」及髯人鄭重地說:「那位年青人根本沒用輕功,只是極普通的奔跑。」
剛出道的三四年,他確是名符其實的闖禍精,滿腔熱血富正義感,一言不合就以拳掌分曲直,路見不平就挺身而鬥,確是闖了不少禍,行蹤所及,大事不犯小事不斷。
所幸的是,他十分機警,從不認真,不打硬仗,抓住機會打了就跑,達到目的就遠走高飛溜之大吉。
也因為他的表現,不像個真正的惜名逞強英雄好漢,所以始終不曾引起高手名宿各方豪霸的注意,也就無緣登上高手名人排行榜,永遠不會成為風雲人物。
當今武林十大年輕高手就沒有他這號人物,一直就被人看成三流江湖混混。
而最近兩三年,心智、體能、經驗,思路,逐漸完全成熟,七年的歷練,他收斂了許多,闖禍的次數日漸減少,飛揚拔扈的氣勢,逐漸變化為圓滑成熟了。
一般說來,他的變化氣質並不怎麼明顯,把豹的毛斑刮掉,它仍然是一頭危險的豹,只不過略為消減豹的形象而已,危險性仍在,甚至更加危險。
他就是一頭豹紋消失了的豹,危險性仍在。
已經是薄暮時分,正是客店最忙碌的時段,岳麓賓館也不例外,廣闊的店堂旅客進進出出,衣香鬢影搖曳生姿,那些攜眷來游廬山的人,絕不會是平凡的升斗小民,女眷們更不是普通的庸俗脂粉。
二進院是清一色的上房,有一座可供女眷們活動的雅致大院子,建有花園池亭,閒雜人等不許亂闖,連店伙也都是些老成中年人擔任,照料女眷的內店中的伶巧僕婦居多。
天氣熱,湖上吹來的涼風,驅不盡店中的熱流,所以大院子便成了乘涼的好地方。
上房很雅致,外有門廓,廊外有欄,廊上可以擺茶具,有條幾竹椅供旅客憑欄品茗。
許彥方既然穿了青衫,少不了附庸風雅,沏了一壺茶,在廊上愜意的品茗,約半個時辰,才是掌燈時分,膳食直接送到房中,不必外出找地方填五臟廟,方便得很。
右面不遠處的另三間上房,不知住了些什麼人。暮色朦朧中,可看到三兩個俏麗的年輕侍女進出,想必是大戶人家在此店作客。
侍女們好像都穿了月白色的衫裙,舉動不時表現出跳躍的青春、悄巧、靈活、一點也不像大戶人家中,受壓迫受鞭策的奴婢。
意識中,他眼前似乎湧現那位白衣少女的朦朧身影,似乎依舊感覺出她那絕世的風華,的確,那是一個人一見難忘,靈秀慧黠的美麗少女。
只是,那一枚環釵,打掉了他對那位少女的好感,但無可諱言地,也給他留下了頗為強烈的印象。
迄今為止,他仍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沒收了那枚環釵,這不是他的習慣。
終於,他看到了另一位令他目眩神移的少女。
附近有二座畝大的荷池,池旁建了一座玲瓏的六角小亭,中有石桌石凳,朱紅的亭欄賞心悅目。
兩位俏侍女在亭中擺好精緻的茶具,居然是產於宣興的紫砂精品,小巧的壺,玲瓏的小杯,再加上一隻鼎形的小炭爐,以及彩陶水壺。客邸也保持這般奢華的享受,真不簡單。
最後,另兩位侍女伴同一位穿翠綠衫裙少女,裊裊娜娜。款步入亭,遠在四五丈外,依然可以嗅到淡淡的,品流極高的幽香。
朦朧暮色中,依然可以看清秀麗的絕世嬌容,那強烈的吸引力令異性無法迴避,似乎她不是一個真實的凡人,而是偶適塵寰的仙姬。
他吃了一驚,怎麼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其實,年輕美麗的少女,除非臉型與五官生得特殊,相見驚鴻一瞥,似乎都差不多,尤其是氣質與風華相去不遠,很容易亂了視線,誤認是同一個人。
不錯,要是這位少女換穿了白衣裙,他真會誤認是打了他一枚環釵的少女,不論是外貌、氣質、風華、青春氣息,幾乎全同。
他不是一個膽怯的人,七年歷練,見過無數年輕貌美的女性,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即使在大庭廣眾之間,他也毫不在乎地向女人對著平視。
仔細一看,看出了異同。
這位綠衣少女,缺少白衣少女流露在外的英氣,因此女人味十足,女人的英氣會今男人卻步的。
也許是光線在作怪,更可能是他的心中有了魔障,居然把這位綠衣少女,聯想到那一位白衣少女。
他在打量亭中的鶯鶯燕燕,鶯鶯燕燕也注意到他了。
也許是他的驚訝神色,或者失神的舉動,引起她們的反感,一位侍女竟然衝他這一面叫出三個字:登徒子!他耳力極為銳利,感到心中一跳,訕訕一笑,乖乖調頭轉臉,默默地喝自己的茶。
「好美的丫頭,走到那裡都會出亂子。」他心中不住滴咕:「客店是非地,她為何拋頭露面擺闊?真是不知死活。府城這幾天四方牛鬼蛇神雲集,她可能會帶來一場可怕的風暴呢!」
他無暇過問風暴,只希望早些辦完事離開風暴。
二更未,他從後窗鑽出,消失在店後的小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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