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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文 / 雲中岳

    文昌急急逃命,他不敢招惹煉獄谷的人,一個小侍女也有幾乎和他拼成平手的造詣,她們的夫人還了得?不逃才是傻瓜,他全力飛掠,愈跑愈快,三更初便到了府城,從長門處越牆而進,抄小街撲奔鼓樓。

    街上夜市已散,有些大店前掛了一些光線黯淡的路燈,寒風呼呼,行人絕跡,他在鼓樓前留下了暗記,伏在暗影中耐心地等候。

    更鼓聲不斷傳來,走東大街的更夫已經到了長樂門。這是說已經三更整了。當更夫回到永興坊防近時,四更要從那起點。

    「篤篤篤!噹噹噹!三更整的更鼓已傳到遠處,三五聲大叫,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四條大街空蕩蕩,鬼影俱無,鼓樓上層有燈光,人影依稀,下一班的更夫起身了。

    文昌心中懷疑,替小花子和黑鐵塔擔上了心事,至今不見兩人現身,難道說他們出了意外?」

    他向西北鏢局看去,門坊空闊無人。

    隔壁吸血鬼封三爺的宅院燈火全無,兩頭大大正爬伏在台階上,狗眼映著鼓樓上的燈火,像兩對青綠色的明亮大珠。

    轉過另一面,退了職的左參政施大人的府第,燈火隱隱,卻萬簌無聲。門前的旗桿已不知何時鋸掉了,大門沒關上,門內照壁前,隱隱可以看到一名甲士的身形,在暗影中往來巡走。他心中大惑,怎麼?門庭冷落的施府,竟然有官兵把守?見鬼!

    他愈等愈心急,突地,一個奇快的高大黑影幽靈般地從南大街暗影處掠出,越過街心進入西大街,閃入西北鏢局的牌坊式門坊內不見。唯一可以看見的是,他的頭上光禿禿地。

    「咦!這人的輕功造詣駭人聽聞。」文昌喃喃自語。

    封家的兩頭巨大,搶下台階巡走了一遍,無所發現,很長時間方重回原處伏倒。可知剛才的黑影,輕功的身法委實高明,連狗也來不及發現有聲。

    「篤篤篤篤!當!」四更的梆聲音傳到,遠處的永興坊有盞燈籠搖動,更夫已向鼓樓走來了。

    文昌已絕望,知道兩人不會再來了。也許,他們今後將天南地北在各地漂流,永遠不會再相聚一堂了。

    他心中一陣悵然,討道:「願他們平安如意,我必須闖我自己的路了。」

    他似一頭狸貓,繞過了北大街,從施府左首十餘家宅院中上了屋頂,從瓦後越進入施府的後花園。施家的宅第隱有燈光,但後花園卻黑沉沉。國有,是吸血鬼的後院,僅隔了一道矮牆。

    他鬼魅似地掛上牆頭,側著腦袋向裡察看。這是封家第三所大樓的後院,後面有一座空坪,堆了許多木料磚石,正準備大興土木。

    第三所樓共分兩層,上一層僅四面有小窗,不像是樓,倒像一座監獄,比起不遠處施家的大樓,相去天壤。施家的大樓外有長廊,裡面是精緻的花格子長窗,廊外的扶檔是雕花矮欄,只可隱約看見廊內的形象,排列著一些盆景,確有官宦人家的氣派。難怪吸血鬼在後院加建高樓。大概是想和施家爭短長,也難怪現任右參政厲春水,要謀奪施家的宅第據為已有。

    他估計吸血鬼定是和家小在後樓納福,用不著進內院打草驚蛇,便飄落後門附近,飛躍而起,上了三丈高的磚牆。手扣住一座小窗的木框。貼耳傾聽裡面的動靜。

    妙極!裡面有輕微的鼾聲,顯然有人沉睡。他抽出幻電劍,稍一用勁,便割斷了兩根窗框,將木框插在一旁,輕輕在窗縫中劃了一劍,又輕輕推開了窗,方收劍飄入,依然掩上窗門。

    他貼在窗旁等了一會,房中太黑,一無所見,只聽見左首有輕微的鼾聲發出。

    他第一次做賊,身上沒帶千里火,大膽地摸近床邊,冒險取出火折子擦動上面的石刀,火光出現。

    看了房中的陳設,他知道是下人的居所,床上沒有帳,兩個髮亂釵橫的僕婦正睡得香甜,老棉被又厚又重,蓋住了身子只露出腦袋。

    他熄了火折子,心中大定,居然被他闖進內室裡了,這裡不會有護院巡哨的,他輕輕推開房門,進入走道,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左盤右轉先進花廳,這可分辨主人的居室。

    花廳外門沒有關上,可以看見上面寬闊院子,和對面二進樓的景況,他向外仔細打量,果然被他發現院子的六右走廊,與前庭相連接,有一個黑影剛消失在走廊盡尾,可能是去前院了。

    他放了心,從右後廳門走入黑暗的通道,進了一問朱漆房門前,先貼身傾聽,音息全無便伸手試門,找出門閂的位置,用小劍小心地開了一條縫,再慢慢撬開門門,推門而入。

    房中一燈如豆,佈置得十分華麗,可是他白費心機,床上羅衾錦被內睡的是一個少女,而不是吸血鬼封三爺。

    他不願再瞎摸,老實不客氣挑高燈,大踏步走近床邊,伸手去掀羅帳,要拿人間話。

    床上的少女十分警覺,燈火大明她便驚醒了,剛睜開眼,看見一個銀紫色的身影掀開了羅帳。

    「哎……」她驚叫。

    可是剛發出,便被文昌按住了她的嘴和鼻子,輕嚇道:「安靜些,不然你會後悔。」

    少女拚命掙扎,但毫不起作用。

    文昌背光而立,身影遮住了燈火,他只能看見少女的一雙驚恐的大眼,看不清臉容,僅由手上的感覺猜想,這少女嬌嫩的叫人心動。他這時沒動心,輕聲問:「封三爺的房間在何處?說了饒你。」

    他放鬆按在她嘴上的手,但並不挪開,預防她喊叫,少女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容,也聽出他的聲音,似乎神情一懈,但仍驚恐地問:「壯……壯士,你……你的來……來意……」

    「不許問,你還未回答我的話。但你可放心,我不會侵犯你,我是來搶劫的,要財不要命也不會劫色,但你如果扯謊,休怪我心狠手辣。」

    少女吁出一口長氣,問:「你不會傷害我這個可憐的弱女子吧?」

    「你定然是吸血鬼的女子,但我仍然不會對你無禮,唯一的要求,是你的珠寶箱。你爹爹吸血太多,不知坑了多少人,珠寶帶有血腥,我替你取走消災。」

    「你胡說。」少女居然不怕啦,還發橫哩。

    「哼!我胡說?白天在樊川南面,一家姓蘆的父子女三人同時上吊,如果不是被我碰上,三條人命就足以將你爹爹打入十八層地獄。我將人救了,花了不少銀子,必須找你們賠償……」

    「壯士,你別羅索好不?」少女搶著說。

    「什麼?你比我還凶?不打你……」

    「蔡壯士,你聽我說……」

    文昌大吃一驚,沉下臉叫:「怪!你怎知我姓蔡?」

    「吸血鬼已逃往西北鏢局避禍,你我錯地方了。」

    「你這不逆大道小母豬,你叫你爹也叫吸血鬼?你……」

    「蔡壯士,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文昌吃了一驚,放開手閃在一旁。

    燈火明亮,少女擁衾坐起,只露出她那使人目眩的清麗面孔,怪!她竟然不害怕,在向他微笑哩!

    文昌大驚,他感覺臉上一陣熱,沒來由地心中狂躍,偏過目光道:「你是長安酒肆樓上的女郎。說!你與封……不必說了,你的珠寶箱放在何處?」

    「我爹爹為官清正,因此受人猜忌排擠,幾乎家破人亡,所以給我首飾不多。壯士可以拿去以壯行色,不必再找封三爺了,西北鏢局的人不好惹。」

    「什麼?你爹爹為官清正?你……」文昌不接飾盒,訝然問。

    「妾姓施,小名玉英,家住隔壁……」

    「天!你是施大人施若葵……」

    「那是家父。」

    「見鬼!你怎麼跑到達吸血鬼的家裡來了?」

    「午後時分,施家府第將屬現任的右參政厲大人所有,家父即將返回四川成都故里,因為太過急忙,無法在近期啟程,恰好封三爺已知大禍臨頭,願將這所樓房讓與家父暫住,十天的租金是白銀一百兩,這間房原來是封家大小姐的香閨。」

    文昌一把搶過首飾盒,「砰」一聲憤然扔在床後,怒叫道:「你這小母……母……你為何不早說?呸!耽誤了我的正事,真是想抽你兩耳光。」說完,轉臉便走。

    怎知衣油一緊,被玉英抓住了,用溫柔的聲音懇求他道:「蔡壯士請留步,請聽妾身良語相勸。」

    文昌掙脫掉衣袖,恨恨地道:「呸!我可沒空聽你的廢話。」

    「請聽我說,西北鏢局早有提防,如臨大敵,戒備森嚴,何必輕生涉險?」

    「閉上你的咀!我走了,不可聲張,不然……」

    「蔡壯士,去不得,天色不早了,何必急在旦夕?唉!看壯士堂堂一表,英華照人,怎會淪入偷劫而成為惡徒?一步錯身敗名裂,怎不惜哉?也許你意氣用事走上邪路,還用來得及回頭。我這盒首飾不多,但變賣後可換三百兩黃金,何必冒險,拿去吧,今後……」

    文昌聽了一怔,閃電似的掠出窗外,在門外,他聽見了玉英發出一聲深長的絕望歎息。

    這一聲歎息,叫他心中突的一震,倏然止步,回身輕輕拉開房門,重又進入內室:「謝謝你的關懷好意,施姑娘,打擾了,祝福你。」說完,掩上門循著原路出窗。

    他的心很亂,施姑娘那真誠勸告的清麗臉容,在他面前,不住幻動,她的溫柔之情,深深地印入他的內心深處。

    施玉英目送他消失在門外,怔怔地自語:「祝福你,祝福你……」她不知自己是信口重複他的話呢,抑是替他祝福?

    文昌心中很亂,寒風一吹,他神智一清,搖搖頭,大概是想把腦中的煩惱扔掉,他向不遠處西北鏢局的房舍掃了一下,倏然道:「管他呢!必須吸他一口血再走。」

    西北鏢局的房舍佔地甚廣,四周不下二十所建築。車房馬廄在二進兩院,庫房在後廂,鏢師夥計的住房在後面兒所房屋內,前後是店面、前樓是局主的屋室,二樓建有瞭望台,有兩個人擔任警戒哨,居高臨下監視著所有的房舍,如果有人上了瓦面,難逃警哨的耳目。

    文昌來的不是時候,白天西北鏢局被鬧了個烏煙瘴氣,恰好鏢局主楊虎在入暮時分從洛陽返回鏢局,聽完飛虹鐵爪說明經過,無名火起,這傢伙不是不怕煉獄谷方小娟的驚人警告,而是此氣難消,加以有大援在後,便決定和煉獄谷的到來暗中較短長。他帶來了消息,碧眼青獅將在午夜到達,先到鏢局小住,而不是到大善寺掛單。

    西北鏢局立即緊張起來,布下了天羅地網,防範有人晚上前來鬧事。楊局主認為,西安府已成了是非之地,已有大批不明來歷的人光臨,目前不宜主動找煉獄谷的人算帳,假使對方前來鬧事,便可名正言順格殺。他通知局中的人如發現有人入侵,不必盤問一舉擊斃以絕後患;假使盤問明了對方的身份,將不能放手大幹,在目前說,公然與煉獄谷衝突是最愚蠢的事。如不盤問,便可毫無顧忌,日後煉獄谷前來問罪,也可藉詞推諉。

    三更正稍後些,一個高大的喇嘛悄然趕到了,那是凶僧碧眼青獅巴隆活佛,一個宇內聞名功臻化境的凶僧。

    在十三名武林怪物中,提起三僧中的巴隆活佛,人人掩耳而走,如見凶神惡煞,這傢伙卓錫五台山,卻行腳滿天下,不僅對酒色財氣有極深的愛好,對殺人也興趣濃厚,誰違逆他,管教你家破人亡死而後已。

    這傢伙是蒙古血統的古西夏人,也就是說,是個有多種血統的雜種,蒙古人的血統本就不純,古西夏人曾橫行西疆,一度遠涉極西的荒源與夷狄相處,人種也逐漸在變。古西夏國在世上消失了,人民大多成了大漢子孫,但一些剛流落大荒,重新過他們的遊牧生活,流涉不定,是西北大漠荒原中最剽悍好戰的民族。

    碧眼青獅來頭不小,他是前國師巴圖,孟吉的第三個得意門人。巴圖·孟吉在朝廷失勢之後,遇刺暴死,三個門人也就離開了京師,各奔前程。三人中,碧眼青獅混得極其如意,不但擁有自己的大廟宇,也收了不少俗家門人,寺廟中珠寶如山,江湖更凶名昭著。

    這傢伙不但煉了一身刀槍不入的神奇功力,手中一根一百二十斤的沉重紫金降龍佛仗,無人敢擋,密宗大印掌已練至化境,全力一擊相距三尺可打碎碑石,如被他的大掌接觸,渾身將成火紅,十二個時辰內將毒發而死,假使擊實,不消問,當場斃命,內臟盡毀。

    這傢伙天不怕地不怕,自認是天下第一高手,三十年前,三僧的百劫殘僧度濟大師還未歸隱之前,兩人在榆林無定河黑水堡一處荒原中狹路相逢,換了三記重掌,大印掌與菩提撣掌第一次行石破天驚的一擊,紫金降龍佛杖也和禪杖換了十八招。

    那次激鬥,在場的有三個江湖人,只看到他倆悄然而別,並未訂下再決的約期。之後碧眼青獅在五台靜養了半年之後,不再招惹少林寺的僧人,至於兩人的勝負如何,目睹的三個江湖人也說不清所以然,看不出誰勝誰負。

    百劫殘僧度濟大師,乃是目下少林掌門大師的師叔,是天下聞名的有道聖僧,德業武功極為江湖英雄好漢所尊祟,修為造詣深不可測,被公認是武林的第一奇人。而碧眼青獅敢於和他公然叫陣激鬥,可知這喇嘛確是非同小可,難怪敢在江湖橫行無忌,為禍江湖。

    這傢伙生得像個巨熊,高有八尺五六,豹頭環眼,高顴骨,藍眼睛,鷹勾鼻,獅子大口,頸背上的汗毛又黑又濃又長,像是鬃毛,經常敞開胸襟,露出長滿胸毛、肌膚黃中泛黑的壯實胸膛。沉重的身體,黑木太師椅也被他坐得吱吱叫。

    西北鏢局局主神槍楊虎,便托庇碧眼青獅的卵翼下稱英雄,兩人是否有寄名師徒的名份,真正的內情外人還不清楚,神槍楊虎暗中勾結黑旗令主,並不是他真怕九宮堡,而是生意人和為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令主的小婁羅如果處處尋麻煩,他西北鏢局怎會有主顧上門?破財消災,勾結之後也財源滾滾,何樂而不為?保鏢的人吃刀尖上的飯,並不希望真要吃飽飯後在刀尖上打滾窮開心玩命,他們也是人,也都對生命無比的依戀,能使彼此相安無事大家發財,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開鏢局的人也和衙門裡的巡檢老爺一般,手面廣、交遊闊,見大強盜談交情,但求不做大案。見小強盜便威迫俱至,就範後睜隻眼閉只眼大家分油水。假使天下太平盜賊鼠輩絕跡,那要巡檢老爺幹啥?多養一個豈不是浪費錢財。保鏢的性質差不多,假使道路安寧客旅方便,只有神經病和瘋子才花銀子去請保鏢,鏢局子早就該關門大吉。

    因此神槍楊虎依仗碧眼青獅做後盾,勾結黑旗令主以求走鏢平安,他是值得原諒的,並非是他的錯。

    當文昌在街上苦等小花子和黑鐵塔時,神槍楊虎父子和一些有頭面的鏢師,包括花大把銀子請來的托庇吸血鬼府中的三名護院教師爺,全在秘室中設宴款待碧眼青獅,飛虹鐵爪將白天鏢局所發生的事一一啟明,連在林曲小酌受到警告的事全說了。

    碧眼青獅對煉獄谷不生疏,可是從來未到過煉獄谷,當然不曾和煉獄谷的人照過面,他搞不清方小娟沖誰而來。他在江湖造孽,殺人如麻,是否在無意中與煉獄谷的人有糾葛,他自己也搞不清,但西北鏢局楊家父子與他有交情,鬧了鏢局不啻拆他碧眼青獅的台,他是個應得必報的傢伙,怎能坐視容忍?

    碧眼青獅怒火沖天,要迫不及待地找煉獄谷的人出氣。總算夜已深,楊家父子也不知方小娟幾個女人的落腳處,方將他的火氣壓下了。其實這傢伙聽方小娟是個艷絕塵寰的少女,他是個色中餓鬼,恨不得立即將人拿來解解饞,所以碧眼青獅迫不及待要連夜找人,但楊家父子既不知對方的下落,他碧眼青獅難道要沿街叫喚不成?只好罷休。

    四更末,盛筵方散,鏢局中警衛森嚴,但都有點倦了。同時,四更一過夜行人不會再活動,恐怕被纏住之後天明脫身不易。擔任巡哨的人。也因此而鬆懈了些。

    煉獄谷的一群高手,在城東官道埋伏等候碧眼青獅,因為這個喇嘛凶僧長相特出,不喜在白天趕路,在路上等必定可以等到。怎知碧眼青獅今晚鬼使神差到了千鎮會他一位朋友。

    沒走長安大道,錯過了。

    文昌第一次做賊,一方面心中煩惱,一方面不想往下拖,早辦早好,所以不顧夜行人的規矩,仍要到西北鏢局找吸血鬼吸上一口。

    夜黑如墨,寒風呼呼,正是夜行人理想的活動機會。他不由屋面上行,那太危險,貼牆滾入,神不知鬼不覺進入了後面的左跨院壁角暗影中。

    他搞不清吸血鬼被安置在何處,必須找一個人來詢問,便沿壁角向裡沖,轉過一道牆角,倏地,不遠處一座窗戶內,泛起一聲聲彈指的聲音。

    這響聲來得太突然,他心中一凜,趕忙向一邊閃,蛇形鷺伏進入一所瓦屋的廊下。

    他卻不知已身陷絕地了,樓上的警戒哨監視上屋的人,而且幾個窗內,也伏著不少人監視著可以通行的偏僻角落。那一指聲,是傳出的訊號,聲音極輕,但他耳力超人,仍能聞聲知警,放棄了由窗戶進入的念頭。

    不久,高樓上「叮叮叮」響起三下清越的小金鳴鐘聲,各處陰暗樁紛紛出動了。

    文昌閃在廊下的屋角旁,還不知危機已至。

    「各!各!各!」走廊另一端,響起了輕微的皮鞋觸地聲,一個黑影從對面緩緩而來。

    「妙!找到人了」他心中暗喜地自語。

    近了,是一個穿勁裝的大漢,背上有一把長劍。

    他屏息等待,但黑影在距離丈餘外另一根廊柱旁站住了,若無其事地倚柱而立,狀極悠閒,而且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酒壺,古魯古魯喝了幾口酒,吧嘰著嘴唇道:「要命!他娘的好涼的天氣。」

    黑影持葫蘆的手掌心,一把柳葉刀的刀矢微露在腕旁。再喝了兩口,黑影緩緩側身倚柱而立,背向藏在屋角的文昌,專等文昌撲上。

    文昌隱伏處對面三丈外一座窗戶,無聲無息地向內一拉,一具箭弩的筒口,緩緩伸出窗角了。

    文昌等了一會,心中焦急,黑影不靠近,撲上時必定有輕微的聲響發出,難逃過高手的耳目,只要對方發出警叫聲,今晚定會功敗垂成,怎不可惜?

    他一咬牙,深深吸入一口氣,運功護身,倏地飛撲而上丈餘空間,他用不著用腳著地。

    他身體剛離開屋角,「得得得」,三聲脆響,三支勁矢射入他先前藏身的地方,箭射在磚牆上,火星飛濺。

    這三箭救了他的命,異數,他撲出一半,已聽到機簧和勁矢著牆的聲響,大吃一驚,知道壞了,人在空中猛地雙手疾揮,虎腰微挫,硬生生落下地來,側身著地,身體不住晃動,衝力一時無法消掉。

    「哈哈哈哈!」黑影狂笑,手中小酒葫蘆向後扔出,掌心柳葉刀在葫蘆稍後處緊接飛射。假使大意的入接拍酒葫蘆,柳葉刀便可乘機中的。

    酒葫蘆和柳葉刀,擦文昌的右肩上方而過,危極險極,假使文昌不強行旋轉下降落地,必定完蛋大吉。

    在黑影狂笑聲中,文具再次撲上了,快!快得令人乍舌,如同電光一閃。

    口哨聲劃空而過,人影紛現,不發出任何此喝,但見黑影連閃,八方齊至。

    黑影笑聲未落,剛轉出廊柱,文昌到了,這傢伙吃了一驚,火速拔劍。他如果不拔劍而用雙手進攻,也許沒事,拔劍便慢了,過於依賴兵刃的人準倒霉。

    「砰砰」!鐵拳如電,擊中黑影的肚腹。「撲」一聲,下陰又挨了一膝蓋。人向前屈撲,劍滑出鞘外。

    「啊……」黑影發出一聲慘叫,咽喉被文昌扣實了。

    文昌火速抓住長劍,掠出鞘外。

    另一個黑影剛好截出,單刀勁風呼呼,劈面來一記「力劈華山」,刀光疾閃。

    文昌知道已身陷重圍,拖不得,把握快狠準心訣,挫腰、後撒。半旋,倏進、出紹,一氣呵眾,讓過一刀,全力提劍,一下便中。

    「哎……」使大刀漢子狂叫,右肋背被劍鋒劃過,裂了一條尺長大縫,深達內臟,挺刀向前衝出,沖了八尺便扔刀倒地。

    下面房舍太多,暗影中人影合圍,跑不掉,唯一生路是上屋,文昌毫不思索,人如怒鷹,縱上三丈高的瓦面。

    剛踏上屋簷,瓦籠上人影暴起,劍光一閃,斬向他的下盤,喝聲入耳:「留下狗腿!」

    臨危拚命,他也不能亂拼,有些人動起手來便昏了頭,不但神智大亂,連經常苦練的絕學也全忘了,甚至用上亂劈柴的功架胡砍亂打,更不必說運用機智了。文昌不同,他已有了多次生死相搏的經驗。劍到,他不收腿,收腿便無法控制身形。更無法反擊。他長劍急沉,上體仍向前衝,不收勢,衝力奇猛。

    「錚!」雙劍在腿側相交,好險,「砰」一聲,兩人的上體碰上了,腳下瓦片碎裂。

    大漢己無法運劍,兩人的劍在貼身相搏時全成了廢物,發掌拍向文昌的天靈蓋,來勢凶凶。

    文昌早有準備,瞄準大漢的臉部,食中兩指扣大漢的雙眼、眼珠應手爆出。

    「啊……」大漢狂叫,一掌拍在文昌右肩上,力道已無。

    文昌旋身滾倒,順勢將人扔出,阻住了另一名撲來的黑影,飛越瓦脊落荒而逃。

    他向後面房舍緊密處逃奔,不敢落地。越過第三間房上,眼前幽靈似的出現一個巨大的黑影,夾著一根八尺怪杖,站在迎面的瓦脊上,像個天神,光著頭,袍服飄飄。

    「呸,不是母的。」光頭黑影用他雷也似的大嗓門叫。

    文昌已領教過光頭黑影的輕功,知道大事不妙,對方那毫不在乎的神情,也叫他有點心寒,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已無思索餘地,喝聲「打」!三枚銀羽箭脫手破空而出,兩枚射向擋路光頭,一枚射向左姻撲來的一個黑影,這黑影手上的鐵爪他不生疏,是少局主飛虹鐵爪到了。

    飛虹鐵爪早有陰謀,人現身飛虹鏢已經先出手。他的飛虹鏢算得武林一絕,江湖聞名,外號也因此而來,可知確是名不虛傳的歹毒玩意,三道白光連閃,連珠飛射。

    人防虎,虎亦防人,文昌也出手了兩種暗器,雙方不約而同齊用暗器傷人。

    距離太近,文昌是兩方受敵,後面是飛簷,往後躲同樣躲不開暗器,飛虹鐵爪是太過自信,更漢想到對方是千手書生的親傳後輩,他想躲,已經嫌遲。

    瓦脊攔路的人是碧眼青獅,他大刺刺地掠下,一聲大吼,一掌疾推。

    變化是剎那間的事,說來話長。文昌暗器出手,向大和尚掠來,知道不妙,倏覺白光近身,兩面受敵,急中生智,轉過身軀雙腳用勁下震。

    「嗤嗤嗤!」三枚飛虹鏢一枚落空,一枚擦背而過,一枚穿透左肋外側,無極氣功火候不足,未能抗拒專破內家氣功的飛虹鏢,但也發揮了神奇功能,只向外滑出傷了肌膚,未能傳入內腑。

    同一瞬間,飛虹鐵爪一聲厲叫,銀羽箭貫穿他的右胯骨上方,幾乎毀了大樞穴,從腰背透出飛跑了,人也失足跌倒驚叫著滾下房頂。

    也在同一瞬間,大和尚掌力已到,射向大和尚的兩枚銀羽箭,被掌勁阻了一阻,偏了準頭,「嗤嗤」兩聲厲吼,穿過碧眼青獅右側僧袍,幾乎射中。

    同時「轟轟隆」連聲巨響,兩根瓦椽被文昌登斷,加上碧眼青獅的沉重身軀猛壓,房頂塌了一大堆。

    文昌感到兇猛無比的潛勁襲到,氣血翻騰胸前如受千斤錘碰擊,一陣昏迷襲到,人便跌落房下。

    文昌被碧眼青獅大印掌所襲,感到一陣昏眩,肋下鏢傷鮮血外湧,同時腳下一虛隨同破瓦斷椽向下陷落。他為了逃鏢和躲閃碧眼青獅的突襲,百忙中準備踩斷屋椽由下面脫身,退路已開出,但他已經受了傷,往下掉仍捨不得丟劍,強忍痛苦落地,瓦片木石打得他暈頭轉向。

    瓦面上碧眼青獅吃了一驚,小小的銀羽箭竟能穿透他的掌勁,更近身射透僧袍,這幾乎是不可能之事,他一聲怒吼,身形上升,斜落在未塌垮的瓦面上,大吼道:「抓住那兔崽子,剝他的皮……」

    銀羽箭長四寸,三梭鋼桿不受力,銀羽也短小勁風可被三面鋒口將勁道分散。箭頂三面開鋒,不但可鍥入,且可切割,所以是破內家氣功的歹毒玩意,文昌內力修為未臻化境,但任督已通,足以濟身於一流高手之林而有餘,這兩箭難怪使自認第一高手的碧眼青獅吃驚。

    房下黑暗,易受暗器襲擊,碧眼青獅心中有顧忌,不敢貿然跟下追趕。

    文昌跌落房下,煙塵碎瓦紛落中,他神智倏清,咬緊牙關向黑暗中衝去,他瞭解自己已落入陷阱,生死難料,如果不能乘亂突圍,這條命準被留在西北鏢局,在生死關頭中,求生慾望使他體內產生了奇跡,忘了痛楚。似乎產生了無窮精力,在他的神意控制之中,助他尋找生路,意能勇氣蓬勃,全力覓路逃生。

    房下沒有人,人都上了屋面和分散在房外,他左盤右折離開了現場,現場正有六名高手在瓦爍堆中找他。

    到了房後,他不知道門在何處,驀地一聲轟然大震,一座木門被入踢倒了,寒風刮入。

    他閃在一邊,眼看一名大漢搶入門中,刀前身後舞刀護身,向裡冒險猛搶。

    外面比房內明瞭些,從裡面向外瞅,看得真切。事急呀!為了保命,江湖規矩不值半文錢。用不著計較了。他突然閃出,從大漢後面一劍狂揮,他不能讓大漢出聲叫喊,所以全力猛揮,劍到頭落,手臂一震之後,大漢的腦袋滾倒在地,無頭屍身衝出丈外,「砰當」兩聲刀落,人也碰在壁間一聲未出便自了賬。

    他急衝而出,另一名大漢剛搶上台階,還沒弄清是敵是友,他已倏起發難,身劍合一劍到如穿魚,貫入大漢胸口,大漢脫手墜劍,「啊」一聲慘叫,接著被文昌一腳踢飛,搶入一處天井內。

    連斃兩人,他逐漸感到精力在消失中。兩側,黑影抄到,他吸入一口氣,縱上了高牆,手一觸牆頭,側滾過牆。三枚飛刀兩隻手扔箭掠過他的上空,假使他直上牆,三刀兩箭准要了他的命。

    好了,這是封家的後面廣場外側,建築材料堆積如山,前面有一度池塘,塘對面是果林,塘的四周枯柳圍繞,果林之外,便是櫛比林立的民房宅,只消到了那,往民宅下一鑽便有救了。

    他沿塘左急掠,全力狂奔,可是,兩側黑影跳躍如飛緊趕不放,看樣子,即是進入了果林,也難穿林抵達民宅,勢必被他們截住,因為他已感到虛脫,無法再支持了。

    人急生智,他終於有了主意。在進入果林的剎那問,他立即滾倒在地,滾到池塘旁,像魚鷹入水,悄然沒入池塘中,冷冰冰在池水一漫,他又恢復了一成功,潛下水底認淮方向,向相反的方向潛去。

    池城不大,約有七八畝大小,他一口氣潛回岸,爬伏在池邊,岸上不遠處正是堆放木料的地方。

    合該五行有救,在碧眼青獅領先趕到果林的同時,民宅附近有了變故。果林外側有一堵牆,牆沒有林高,牆外是一條小街,恰好有一個笨賊在附近做案,不但沒有得手,反被主人無意中關閉在一間小房中,費了不少功夫,方破壁爬出外面,恰好碰上打五更的更夫,更夫一看有人在破壁內爬出,便知是怎麼回事了,打更的錢糧是由街坊分攤的,他們的職責除了報時之外,也是提防戶主防盜的人,在更夫經過該處的前後片刻,小偷強盜按規矩不該在這期間做案。至於打殺更夫,那是最忌諱的事,因為更夫全都是些苦哈哈,混口飯吃,得來不易,甚獲江湖三教九流人士的同情,便成了江湖中不成文的規矩。

    更夫一看有小賦在他出現時做案,立即按規距站得遠遠地大叫:「拿賊!拿賊哪!

    拿……」

    只喊拿,他自己是不動手的,喊喊而已,等戶主們起身開門拿賊,賊不知已跑到何處去了。黑夜中街上鬼影俱無,別無消息,更夫的大嗓門一叫,聲音極宏亮。不久附近三五十戶人家,出來不少持棍帶捧的男人,叫喊聲雷動,吵鬧不休。

    碧眼青獅上了牆,愣住了,街上燈籠火把照耀,入聲皆沸,他想不通,對方挨了致命一掌,怎能逃出園外?

    接著,接二連三上來了七八條好漢,人群中有人發現牆上有人,大叫道:「瞧,賊在牆上,天!十幾個,快,鳴鑼報官,鳴鑼……」

    神槍楊虎站在碧眼青獅的右首,跺腳道:「便宜了這王八蛋,我好恨!」

    他無法再追,只好乖乖地退去,碧眼青獅也知追不上,也不願替西北鏢局我麻煩,咬牙切齒地去了。

    天將明瞭,西北鏢局的大廳中,燈火通明,桌上擺了拾來的銀羽箭三枚,所有的人全在研究箭的主人是誰。

    飛虹鐵爪傷勢很重,未能參加,只派人傳說,今晚來的人極像白天鬧事的蔡文昌,由發射暗器時那一聲「打」他斷定是白天給了他一飛刀的蔡文昌無疑。

    文昌伏在水邊,腦中的昏眩感越來越濃,無極氣功沒法在短期間消除胸口叫掌風所加的痛楚,鏢傷侵在水中,不僅十分痛苦,如不早治,可能要惡化。

    他不能在這等死,天明後便無法脫身了,他必須利用這不算長的時間內設法自救,非離開此地不可,遙遠傳來的更鼓聲,令他焦燥不安,時間不多了。

    他用目搜索四周,證實沒有人在附近,便爬出池塘,掙扎著藏入木料堆中。

    運木料的小徑通向果林,那裡定然有通小街的門,可是那邊人聲嘈雜,走不得。右面是西北鏢局,走不得,左面是施大人的後園宅中的人全讓西北鏢局的厲叫聲所驚起,燈火通明,人影幢幢,走不得。事實上,他也無力翻過兩面的高牆。

    唯一可走的路,是從吸血鬼的宅院脫身。封宅窗小門牢的,裡面燈光不太明,正好脫身。他利用木石堆掩身,忍痛向封宅的後院門走去。

    怪!後院門沒有關,他在五丈外便發現了這奇異的情景,反常的事反而令他依然而驚。

    他伏在一堆青磚旁,愣在那裡。走?還是不走?他難以委決,是吉,是凶他無法斷定。

    久久,他還未決定行止,昏眩和疼痛之感越來越強烈,幾至難忍的地步,五更三點到了鼓樓已傳出震耳的鐘聲,幸而是初春,不然天空已現光了。

    在他將要決定的瞬間,奇跡出現了。

    院門裡人影乍現,一個幽靈似的身影出現在門中,是個穿白裙的女人,在院門略一停頓,緩緩走出了院門,逐漸接近了磚堆。

    他眼前已現模糊之象,並未看清是何許人,只看到一個模糊白影逐漸接近,本能地吃力地將手中的長劍,假使己讓對方發現,他要全力一拼。

    「罷了,想不到我今晚濺血在此。」他想。

    白影越來越近,他吃力地睜眼看清對方,但仍然看不清,昏眩感無情地襲著他,目力已消失了大半。

    白影到了丈內,忽然掀起裙子跪倒。

    是施姑娘玉英,這位善良的小姑娘,文昌不聽她的勸告,她芳心湧起了難以形容的哀傷,眼看一個青年有為的青年硬往虎口裡闖,她難受已極。

    文昌闖入她的香閨,她驚奇萬分,但文昌的英俊面貌,和他保證不傷害她的諾言,卻令她安靜下來,她相信文昌不是窮兇惡極之徒,她對他的所為深為憐惜,也有些憐他,文昌臨行時的忠誠祝福,更讓她心情為動。

    她是個不知道世道險惡,不知人心難測的閨閣千金。—個善良而不知世間罪惡的無知女。在長安酒肆,她第一次見過盜賊,這位盜賊便是文昌,並不如想像中的可怕,盜賊哩!

    香閨再見,她平靜下來了!她相信世間的人都是善良的,盜賊決非萬惡不赦之徒,大概是讓環境所迫失身為盜,假使有人援手,心定可以感化他使他重新做人,她的想法太天真,太幼稚,所以慨然將首飾盒交出,她要救救文昌這位並不可怕的盜賊重新做人。

    豈知文昌不接受她的拯救,竟然不要他的首飾盒,她開始懷疑了,這個強盜奇特的行徑,超出她想像中的常情之外,太不可思議了。

    在迷惑中,她心中湧起強烈的希望,希望文昌能化險為夷,這種有血性的強盜委實不該讓殺死的。

    在希望中,她開始回憶文昌的音容笑貌,她開始幕想文昌的一語一動,因此一來,她的腦海中開始映印了文昌的影子,她開始焦急,替文昌擔上了心。

    隔壁不時傳來一聲慘叫,屋中人全驚醒了一個個嚇得在被子裡蒙頭打顫,鄰房中有她的一個貼身侍女小菊,嚇得不住叫媽。

    她不知從那兒來的勇氣,奔出花廳,靠壁向不遠處注視,渾身顫抖,汗出如雨,卻不想離開,心中不住替文昌禱蒼庇護。

    她看不清激鬥中的人,只看到閃閃刀光,直至人聲已寂,她方顫抖虛弱地回房。

    她無法安眠,閉上眼便生幻象。文昌英俊而冷傲的身影從雲天深處冉冉而降,出現在她的眼前,突地文昌的臉變化,渾身都是血,正向她祝福告別。

    文昌是她一生中,第一個闖入香閨的男人。但文昌的出現,是那麼富於刺激性,她怎能輕易忘懷?她不由自主地對文昌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對他付出了同情、憐憫和關懷。總之,文昌是一個讓人一見便難以忘懷的人。

    她在房中呆不住,不由自主地下了樓,在後院門等了許久,開了院門,癡癡地了望早先入群追趕的方向,遙望雲天不住為文昌祝禱。

    她站了許久,竟然移步走近磚堆,誠意正心地緩緩跪下,口中喃喃地低聲禱道:「蒼天哪!庇佑他,庇佑那不幸淪入魔障的蔡……」

    突地,她的血幾乎讓驚得凝住了,一個黑影正挺著明光光的長劍,渾身水淋淋,從磚堆下升起,踉蹌兩步便到了她面前。

    她驚得以手背掩住櫻口,想大叫,但叫不出聲,劍已指近她的胸前,她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帶我出……出前街,不……不然我要殺……殺你,不……不許叫嚷。」黑影吃力地說話了。

    她記憶力不錯,低叫道:「天!你……你是蔡……蔡壯土。」

    文昌吃了一驚,神智一震,搖了搖頭站穩,劍頭在姑娘眼前亂晃,假使失手便壞了。他吸入一口氣,問:「你……你是誰?你認……識我……蔡……」

    姑娘退後些,緩緩站起急急低聲叫:「我是施玉英,你……你受傷了,你需要幫助,快,隨我……」

    聽說是施玉英,文昌心神一懈,慚愧自疚的情愫湧上心頭,頭腦一陣昏眩,晃晃欲倒。

    姑娘從旁繞近,避開他的劍尖,不顧男女之嫌,一把挽住他急道:「蔡壯士,先到房內再說,我扶你。」

    幸虧她不是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倒還有力氣扶他,伸手去摘他的劍,道:「劍給我,我替你歸鞘。」

    他手上一緊,還要掙扎,姑娘又道:「放手啊!用不著劍了。」

    劍是摘下了,但文昌身上沒有劍鞘,她只好一手持劍一手扶著文昌進了院門。

    各處房中有燈火,透窗而出,但房內的人仍躲在被內不敢出來,有了光,文昌精神一震,恢復了些許精力與神智,在姑娘的攙扶下,居然上了樓。

    姑娘不敢驚動旁人,大膽地將文昌扶回她的香閨內,顧不得文昌身上水淋淋,把他往床上放。

    油燈挑明,文昌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地,掙扎道:「不!送我出去,施姑娘,你冒的風險太大了。」

    玉英將她扶住,著急地道:「天!你怎麼能走?大門與西北鏢局相鄰,怎能走?請放心,我這裡不會有人進來。

    文昌略一思索,歎口氣道:「一再打擾你,我心難安,請給我些茶水……」他心中一動,想起了奪來的九轉玄丹道:「我的雙手已不靈活,勞駕你替我將懷中的革囊取出。」

    她替他取出百寶囊,在暖爐中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他手邊,扶持他吞下一顆九轉玄丹,道:「你稍等會,我找人幫你換衣。」

    「不!不必,千萬不可叫外人……」

    「別怕,我一個人力不從心,我的侍女小菊不是外人,不會洩漏的。」

    文昌是被大印掌的掌風所震傷,並非被掌接觸,胸部和胸腹之間,藏在胸毛下的肌膚出現淤血與浮腫,內腹也被波及,吞下九轉玄丹,他默默地勉強行功凝聚真氣,用上了真氣療傷術,任由主僕兩人搬弄他的身軀。

    小菊是個十四歲的小丫頭,聽說文昌是從西北鏢局逃出的人,倒未被嚇傻,兩個未經世事的少女侍候一個陌生大男子,也真虧了他們。

    文昌已不再顧忌,靜心在香閨內養傷,一住三天,施若葵這幾天裡裡外外忙,忙著收拾返鄉的行裝,忙得忘了女兒的起居,並沒發現愛女房中藏了個大男人,如果叫他發現,事情可能鬧大了,因為他是個固執的人。

    西安府城中,卻鬧了個風雨滿城。

    這是文昌在香閨養傷的第三天午後,長藥坊八仰庵附近長安酒肆的二樓,酒客如雲,快滿座了。

    這是初春的好天氣,殘冬已逝,天空出現了冷藏已久的春陽,光華普照,為人間帶來了春的氣息。

    煉獄谷的領隊首腦無雙劍彭春風,另一位出類拔萃的高手是紅砂掌富吉安,和手下十餘名高手佔了兩桌。他們極少在江湖露面,認識他們的人不多,儘管兩人像貌不凡,但衣著華麗都不像是個武林人,並未引人注意。

    他們的左首座頭上,是三個俊美絕倫,身披貂裘的少年書生,眉目如畫,顯得詢詢溫文而瀟灑出群,那是方小娟主婢,三個人談笑自若在低斟淺酌,她們改穿了男裝,在樓上近百名食客中,如同鶴立雞群般的突出而搶眼。

    再往左首,是八名豹頭環眼,粗胳膊大拳頭,身穿勁裝外披老羊皮外襟的大漢,剛叫上酒菜,便開始各灌三杯,然後放聲大笑,用洪亮粗豪的聲音交談,聲震房瓦。

    主座上站起一個左耳根有一顆黑毛大痣的大漢,雙手按緣,乾笑了一聲,吞了一口吐沫,拉開大喉嚨道:「諸位老弟台不遠千里而來,光臨敝地,兄弟深感榮幸。只是,這幾天敝處出了一些不算小的小事,忙得不可開交,未能陪著諸位老弟暢遊敝地,萬分抱歉。兄弟本應替諸位引見敝地的一些前輩師攀攀交情,可是諸位老弟來的很不巧,目下本城的朋友,全都應楊鏢局主之請辦事,日夕奔忙,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還得委屈諸位五天,等風波平息之後,兄弟方有閒盡地主之誼,怠慢之處,希諸位老弟包涵。好在都是知交好友,幸勿見責。來!敬諸位一杯水酒,聊致歉意。」

    眾人乾了杯,毛病大漢坐下了。左上首一個有類有刀疤的兇猛大漢,翻著怪眼吧咖著鯰魚嘴,問:「天方兄,聽口氣難道貴府有麻煩?假使用得著咱們兄弟,一句話,請盼咐。水裡火裡,衝咱們之間的交情,沒話說,去定了。與吾兄分憂,義不容辭。」

    毛痣大漢搖頭淡淡一笑:「其實並非兄弟的事,只是為了江湖道義跑跑腿而已。哦,對了,諸位行道江湖,天涯闖蕩,不但交遊廣,見聞之淵博自不待言,正有事想勞駕諸位老弟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惜兄弟無能,未能替朋友分憂。喏!請諸位瞧瞧這玩意,看武林中有誰使用過的?」

    他在懷中掏出一枚四寸俊銀羽箭,讓眾人傳視。七個人一個個搖頭,表示不知。

    刀疤大漢又將箭反覆打量,一面鑽道:「箭小而沉手,三梭吹毛可斷,箭尖刺割皆可,打造之精巧,已至無暇之境,厲害。不但準頭穩定,而且可破內家氣功,三流朋友如果手眼心法到家,足以對付一流高手。天方兄,使用的人,絕非無名之輩,但小弟慚愧,從沒聽說過使用這玩意的高人。」

    毛德大漢收回銀羽箭,插在桌上,輕輕一扔,便入木近寸,鋒尖竟透過桌面,道:「正相反,箭主人是個初出江湖的小晚輩,卻在本城鬧個烏煙瘴氣。」

    「人呢?」

    「可能死了。」

    「死了?那麼還追究什麼?」刀疤大漢問。

    「追究這人的師門,他人雖可能死了,但正主兒不願放過,要找他的師門。」

    「天方兄,這不是過分了麼?」刀疤大漢不以為然地問。

    「確是有點過分,但他闖的禍也大了些。」

    「這人是誰?正主兒又是誰?」

    「這人叫蔡文昌,外號是亡命客,正主兒是西北鏢局楊局主父子……」

    方小娟一群煉獄谷的人,全都心中暗驚,天!蔡文昌竟死了?方小娟臉色一變,心中叫苦道:糟了日後我如何向小弟交代?

    刀疤大漢撇了撇鯰魚嘴,搶著道:「神槍楊局主難道會做出查根掘底的事?他配?」

    毛病天方兄搖頭苦笑道,「楊局主不配,但碧眼青獅巴隆活佛卻有此資格。」

    「天!巴隆活佛?那蔡文昌竟然敢……」

    「老弟,請聽我說。這位亡命客是三天前到達本府的,第一天早上便在這座酒樓做案,偷走本府財主吸血鬼封三爺四顆大珍珠和一錠黃金,午間和兩個同伴大鬧西北鏢局,稍後在城外搶劫右參政厲大人的公子,劫走大批金珠首飾,折辱大方禪師的弟子玉面虎顏如玉。當夜侵入西北鏢局擊斃五名高手鏢師,箭傷少局主飛虹鐵爪。這傢伙打了巴隆活佛兩箭,勞而無功,他也挨了飛虹鐵爪一枝飛虹鏢,再被巴隆活佛一記大印掌,從瓦面擊墜屋下,可是,他仍能單人只劍突出重圍,溜之大吉。」

    「天!這人有如此了得?既然溜之大吉,怎又知他死了?」

    「老弟,被大印掌擊中的人,如無密宗的獨門解藥,活得了?一鏢一掌,既使能逃走三五里外,必定死於溝渠,決難倖免哪!」

    「屍首找到了麼?」

    「沒找到,可能被他的同伴帶走了,以常情論,咱們不能以生見人死見屍來決斷死活,起初,少局主認為可能是煉獄谷的人,但煉獄谷的人從不使用暗器,所以巴隆活佛認定不是煉獄谷的人,但有機會時要找煉獄谷的三名少女的氣。還有,這位死鬼亡命客,竟然是黑旗令主必欲得之而甘心的人,原因不明。黑旗令主得到消息,還惋惜不已哩!老弟,想想看,追究師門的事,並非……」

    驀地,他住口不說,扭頭向走近的書生連翻怪眼。

    那是方小娟三個假書生,她愈聽愈心驚,臉色變了,黛眉帶煞,鳳目含威、率兩待女走近毛病大漢身側。

    八個大漢呆住了,看俏書生嬌滴滴的紈褲子弟,怎敢沉下面臉豪無顧忌地走近八名凶悍的江湖人?那飽含挑釁性的神情古怪,太不可思議,難怪令他們發呆。

    「咦!小哥兒,你……有事麼?」毛痣大漢驚訝問。

    方小娟頓首淡淡一笑,道:「正是,小可有事打擾兄台的酒興。」

    「有何見教?」

    「小可乃是尋找巴隆活佛的人,三天中毫無音訊,兄台能否將巴隆活佛的行蹤見告?」

    毛痣大漢一怔,卻不由自主地道:「巴隆活佛已經在兩天前啟程往漢中府辦事,何時重返本府卻無可奉告,小哥兒……」

    「兄台剛才所說蔡文昌的事,是真的麼?」

    毛痣大漢被方小娟的奇異表情和風采所鎮,竟然不由自主一一吐實,怪事,他道:「在下受楊鏢局主所托,持箭尋找線索,豈能不真?小兄弟的言談舉止,令在……」

    方小娟已無心往下聽,搶著道:「銀羽三稜箭請讓小可一觀,小可也許可以告知兄弟一些線索。」

    不等對方肯不肯,伸出纖巧晶瑩的食中二指,夾住箭桿輕輕上提,銀羽箭已到手。

    八名大漢大吃一驚,同聲驚訝,全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住像個大姑娘的方小娟不住咋舌。

    銀羽箭入木寸餘,已經穿透桌面,箭鋒差有三面倒鋒鉤,拔出來不是易事。但他們眼沒花,明明看到姑娘用兩個幾乎一觸即碎斷溶化的這種指,輕輕地若無其事地夾離了桌面。按理,假使用力拔,食桌必定隨箭上升,太用勁還可能掀翻桌面。事實上他們並未發覺食桌有任何波動,這一手漂亮的手法和勁道,把八名江湖南手驚得目瞪口呆。

    方小娟略一審視,信手給左面的小蘭向眾人道:「在未證實此箭確為蔡文昌所有之前幸勿憑空臆測,以免誤人誤己,銀羽箭小可留下了,免得在江湖引起糾紛。」

    「什麼?你……」毛痣大漢訝然大叫。

    「小可留下了。」小娟泰然地答。

    「豈有此理?你……」

    「相煩兄台轉告楊局主,說在曲林小酌出現的煉獄谷方小娟,再次向他提出警告,向蔡文昌挑戰,他將永遠後悔。」

    毛痣大漢臉色大變,張口結舌地問「尊……尊駕是……」

    「方小娟乃是大姐,不必多問了。」

    刀疤大漢踢椅站出,大聲叫:「有何為證?」

    另一桌上紅沙掌呵呵一笑,站起走近伸出右手,手掌原是淡紅色,突然逐漸變成火紅,似乎漲大了許多,將掌照了照,笑道:「老朽可以證明這位公子爺。」

    八大漢打一冷戰,毛病大漢脫口驚叫:「天!前輩是……是紅沙掌富……」

    「老朽富吉安。老了,久未重履江湖,老弟仍然認得老朽,難得。」

    當年一筆勾魂方回在未改外號為不尋客之前,紅沙掌富吉安與無雙劍彭春風,都是不尋客的得力臂膀,功力超類拔俗,藝業深不可測,江湖朋友畏之如虎,大名鼎鼎,看了他那只可擊碎石碑著體必死的紅沙掌,便知絕不是冒名頂替的冒牌貨。有他出現,不消說,煉獄谷的人確是到了西安府城,林曲小酌的方小娟用不著再求證了。

    毛痣大漢抱拳行禮,額上冒汗,惶恐地道:「晚輩無狀,前輩海涵。」

    紅沙掌收回大手,含笑轉身道:「打擾諸位酒興,恕罪恕罪,老朽告辭。

    毛痣大漢向方小娟拱拱手,道:「少谷主休責,幸勿見罪。小可告辭,告辭……」話未完,向七名同伴招手倉惶走了。

    方小娟向紅沙掌低聲道:「富叔,到漢中府。賊禿果然神出鬼沒,追蹤不易。」

    「何時啟程?紅沙掌低聲問。

    「明天。」

    當天午問,黑鐵塔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入西北鏢局,擊斃三名鏢師,傷了不少人,逃之天天。

    城東郊,怪丐馮韜與狂乞朗夏田,與黑旗令主的十餘名爪牙生死相拼,擊斃四名便脫身遠走。

    黑魅谷真出現在城南部,與七幻道再次交手,激鬥百招,最後因觀眾太多而半途散去。

    虯髯客在城中亂闖,找遍了各處客店,查問蔡文昌的行蹤,一無所得,最後和一群武當俗家弟子在慈恩寺附近狠鬥,非我人妖及時出現,不但嚇走了虯髯客,而且無意中救了武當的俗家門人,因為激鬥散後不久,黑魅谷真趕來找武當門人討取秋山煙雨圖。

    風風雨雨,文昌卻不受風雨的侵擾,他在香閨內享福,在施姑娘的加意照料下逐漸恢復健康。

    他挨了一鏢一掌,假使沒有九轉玄丹,雖用上了真氣療傷術,十天半月也休想痊癒下床。

    一早,施姑娘和小菊悄悄地溜入房中,將他從練功後的空靈之境中拉回現實。

    小菊送來了洗漱物品,施姑娘則將一個熾紅的小爐擱上小几,爐上的瓦罐裡,是他們早上飲料參茶,她輕手輕腳像一個飄浮的仙女,舉動是那麼細緻輕柔,將一壺開水放入精工製造的保暖盆中,再去整理床頭放著的雜物。

    文昌倚在錦衾堆成的床頭靠墊上養神,兩位姑娘以為他睡著了,其實他醒著,正用一絲目光注視著她們。房中寂靜,她們的舉動輕柔極了,似乎深怕驚擾了他。

    他心潮激動,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情緒,像浪潮般向他衝擊,驀地,他感到眼角有溫熱的液體爬下臉邊,一串串地,靜靜地往下流。

    這一生中,他從沒有今晨這般軟弱,這一生中,他享受到這種被人所愛的特殊感覺,也許在他三歲之前曾經有這種幸福的享受,但他已經忘記了。

    三天來,她們服待他,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對他付出了太多的關懷與真誠聖潔的感情。

    事實上,他是個惡徒,一個可怕的陌生人,她們卻以親切的真誠熱愛來對待他。這種愛,不摻任何虛假;這種愛,絕非兒女之愛,而是一種超乎一切,近乎聖靈的愛,他似乎在冥冥中感到,她們是上天派遣來照顧他的使者,而不是人間塵世鬼蜮世道的凡人,他們不但用神責來撫平他外在的創傷,更用了聖潔的情愫滌清他內在一切創疤與痛苦。

    小菊悄悄地退回,掩上了房門。

    他偷偷地拭掉眼角感恩的淚水,一面運氣以安撫激動的情緒。

    窗戶很小,光線不足,只有床頭妝台—盞銀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茫。

    她輕柔地走近床前,用幾乎他難覺的手法,替他用被角掩好他露在外面的雙肩,他清晰地看到她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笑容,嗅到她體內散發出來陣陣幽香。他感動得真想大哭一場,但他不能。

    她掖好被角,輕搖螓首,耳墜兒輕晃,低低地喃喃自語:「睡得好甜啊!如果房中沒有火爐,會凍壞他的。」

    那口吻,像一個小母親!他想蹦,卻又不能動彈,眼中一陣熱,他必須用意志控制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在床邊繡墩上坐下,取出她為文昌縫製的一件深藍色勁裝,他的銀紫色衣衫,不但肋肩破了,胸前兩襟已被大印掌的裂石開碑勁道震碎了,她必須替他另做一身新衣。這幾天來,她日夜趕製,已快完工了。

    燈火照在她清麗超塵的晶瑩秀臉上,臉上泛著恬靜的聖潔的笑容,一針一針地細縫,是那麼專心,是那麼安詳。

    文昌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對面掛在壁間的觀音大士象上,似乎,人和象都幻出一種奇異的光輝,不久他突地坐起,一把握住她的掌背,將臉伏在她的纖掌上。她吃了一驚,輕叫:「蔡壯士,你……」她感到掌心潮溫,說不下去了。

    「施姑娘,我……我不知該說什麼,但請記住,蔡文昌有生之年,將永記小住四日的情景。」他顫聲說。

    她趕忙取過床頭的狐裘替他披上,溫柔地道:「蔡壯士,不必放在心上,天色還早,你還是躺會兒再說,洗漱的物品用火暖著,等會兒還不致冷卻,聽話啊!不要胡思亂想。是我不好,是我吵醒你了。」

    輕按他的肩膀,強他躺下,掖好衾被,然後坐下柔聲問:「傷口還痛麼?」

    「不痛,謝謝你的關心。」

    「今天我叫周媽替你燉一隻全雞,周媽嘀咕了好半天,說是姑娘家吃得多,不是好兆頭,堅持只留湯和一隻雞腿,說了許多好話才哄信了她哩!哦!我真不像個聽話的乖女兒了竟然說謊哩!」她羞怯地一笑,羞怯中有得意,得意中又透出些兒頑皮。

    「哦?施姑娘,能告訴我一些府上的情形麼?」

    她掀起紅艷艷的嘴兒,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說。」

    「我是個孤兒,了然一身,無從說起,也沒有可說的:「她輕搖螓首幽幽一歎,默然地道;「你的天份極高,英偉過人,該找個安身立命之處……」

    「請別往下說,求求你。」他痛苦地叫。

    她伸手輕按他的肩膀,歉然地道:「哦!原諒我,我不該在你心情不好時說這些話,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我爹爹十七歲中舉,正德十五年京中二榜進士,外放江西廣信府玉山縣知縣,宦海浮沉州四年,由七品升至三品,公而忘家,兩袖清風,三十三歲方娶我母親……」她突然嚥住了,淚下兩行。

    文昌坐起,送過一條羅帕,柔聲道:「我抱歉,如果姑娘……」

    姑娘接過羅巾,拭掉淚水苦笑道:「沒什麼,我只是為爹娘難受而已,去年,京中傳下聖旨,說爹爹不該勾結按察使,擅自上本誣參秦王府的中官奸利枉法,著予革職候命查辦,其實,一方面是現任右參政厲春水在秦王府活動的結果,一方面是秦王怪我爹多事,不該管他的奴才。總算布政使大人一力成全,一再上奏申雪,才算落了個免究回鄉的好下場。可憐!我母親就在等待聖旨查辦的焦急時日裡,丟下我和出生滿月不久的小弟弟,撒手歸天。」她泣不成聲地伸手挽起身邊秀髮,露出肩膀一朵白孝花。

    她這一番訴說,觸起文昌自幼失怙恃的哀傷,突然擁她入懷,陪他無音飲泣淚流滿襟。

    姑娘許久方平靜下來,又道:「爹已看破世情,早些日子便打算返回城都故鄉終老園林,我家薄有田產,足以安居。爹心中不以丟官為憾,卻以未能將秦王府幾個可惡中官參倒為民除害而不安,耿耿於心,前些日子,厲家派人上門要以一百兩黃金買我的宅院,爹不肯,但一天必有三五群官兵和豪奴上門找麻煩,聲言將以慘烈手段報復。爹為了家中老幼的安全,也無處投靠,只好忍痛搬出,將宅院奉送與厲家。過幾天使可以啟程返鄉,初春裡蜀中棧道不好走,但爹又不能在府城久留,此行吉凶難料,唉!真是生死由命!人力不可回天!」

    文昌默默地躺回床上,眼前幻出奇異的形影。起初是觀音大士的象,臉上呈現聖潔和悲天憫人的笑容,頭部出現一圈耀目的榮光。漸漸地象變了,變成施姑娘,她正以天真無邪的笑容凝視著他。驀地,映像消失了,出現了一個惡魔般的入形,有八分像尖嘴猥瑣的厲家少爺。

    他張開虎目,一切幻象消失了,他坐起脫口切齒叫:「你非死不可!」

    他的叫聲來得突然,把姑娘嚇得失手將女紅跌落地面,她按下他,無比關懷地問:「你怎麼了?安靜些,你定熱心中煩惱,不必胡思亂想了。哦!先吃些參湯。」她取過參湯湊到口邊、黛眉深鎖,憂形於色。

    文昌接過一口喝乾,平靜地道:「施姑娘,吉人天相,我虔誠地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祝你早日痊感。」她見文昌語音清晰並無昏神之象。大為寬心,無邪的笑容重現。

    夜來了,新日已落下西山,寒風凜冽,但天空星光閃爍,難得的寒冷淒清之夜。

    三更初的更鼓響起,房門響起輕叩聲,那是兩位姑娘在夜間最後一次前來探問病情的時刻。

    沒有回聲,文昌今夜似乎入睡的早。

    叩門聲響了三次,房門終於悄然推開了。輕輕的腳步踏入房間。

    房中銀燈高挑,但沒有文目的身影,床上也沒有他,掛著的劍不見了。衣靴全沒有了。

    妝台上,擱著一張潔白薛濤箋,上面有字。文房四寶排列得整整齊齊。硯台水跡未乾。但已洗掉了墨跡,留字的人是經過細心安排了的。

    姑娘驚叫一聲:奔到妝台拾起薛濤箋,就燈光下細看。箋上寫了工整的行書她念道:

    「給敬愛的善良小姑娘……天!他……他走了。」

    小菊走近,急問:「他寫了些什麼?」

    姑娘定下種,往下念:「文昌身受鴻恩,沒齒不志,容後圖報,祝福你」。

    她在燈下折好留箋,在觀音大士的象前虔誠地跪下。

    右參政厲大人將施宅弄到手,心滿意足,兩天前已經將家小從樊川遷入新房,保鏢教師爺玉面虎也來了。

    樓上燈火漸息,只有近花園的舊齋有燈光,尖嘴突眼腮上無肉的厲大人,正與兩名家丁在內巡視,不住捻著領下一縷灰色的山羊鬍,得意地逐櫥巡視他做官多年所獲的珠寶古玩。

    整座舊齋已經變了樣,書少,珠寶古玩卻多。成了藏寶庫了。

    府中有派定的執役下人,有他花錢買來的奴婢,現有以重金禮聘而來的護院教師爺,但他們住在左右的偏室內,只有兩名守夜不住左右巡視。

    兩名守夜腳跟腳,不提燈籠,刀隱肋後,前後相距五六丈,正從右側走前繞至後花園。

    文昌伏在一株樹叉,等兩名守夜通過後,飄掠而下,一掌劈向第二名的耳根,人應手而倒。

    第一名巡守聽到後面有響聲,單刀一順,倏然轉身。轉得好,一把明晃晃的劍尖,已經點在他的胸口上,眼前站著一個高大的黑影,低沉而清晰的喝聲入耳!

    「老兄,不叫,死不了,叫,你的命我買下了。

    「……你……」守夜人冷汗直流,恐怖地問,手上的刀還未完全擔實,半舉著不敢亂動。

    「老兄,厲大人目下何在?」

    守夜人用手向遠處的大樓指了指,道:「二樓書房,還沒睡,就是有燈火的那一間,快還房了」。

    「轉身!」

    「饒……」

    「放心,決不殺你。」

    守夜人渾身顫抖,恐怖地轉身。「撲」一聲悶響,左耳門挨了一擊,倒了。

    文昌將人拖至樹下,解他們的禮帶捆了手腳嘴,按在樹上綁牢,藏了兩把單刀,向大樹掩去。看看四周並無暗椿,便飛躍而上,一點外檔,閃在廊內側一扇長窗下。

    厲大人和兩名健僕到了一座壁櫥下,伸手摸娑一座精工雕嵌的龍雲雷紋小金鼎。這種金鼎,是香猶鼎一種,只能擱在客庭擦香之用。他就燈火下細看手指頭,看到手指上有些許塵埃,沉下臉叫:「傳張福,這賴狗可惡,金鼎根本沒加以擦拭。」

    「是!老爺,小的立即將張福傳來。」一名健僕躬身答。將手中銀燈置好,急步疾超書房門。

    門不等他拉,悄然而開,三名蒙面人一閃而入,手中寶劍閃閃生光。健僕大驚失色,狂叫道:「老爺……啊……」一把長劍已貫入他的咽喉,叫不出來了,淒厲的叫聲只在喉中梗塞。

    「誰都不許聲張,不然他得死。」為首的蒙面人低喝,露出外面的一雙大眼寒芒冷厲,一閃即至,劍尖已指向厲大人的眉心,劍尖上的冷電,把厲大人的眼睛嚇得幾乎要突出眶外,渾身發冷。

    「你……你是……是……」

    「閉嘴!等會兒你便會知道了。」蒙面人冷叱,然後向兩名同伴揮手。

    一名蒙面人上前將一團破布強塞入厲大人的口中,綁了雙手,低叱道:「乖乖跟我來,希望你不要我把你當死狗般拖著走。

    另一名蒙面人走到驚呆了的健僕身後,一掌劈下,應掌倒地。再一手一個將兩名健僕塞在一個大箱內,著手去櫥架上抓寶玩。為首蒙面人收了劍,道:「且慢!等會兒再來搬,要等顏師父過目。李老弟,你去通知瑞成兄,五更初備好車馬,五更三點出府走南門。目下時光足夠,叫他們找快活去,注意的是,許玩不許帶,玩後滅口。」

    樓上共有四間大庭、廊柱林立,內庭在樓後,兩人押著厲大人疾趨內庭,所經處不論是庭房走道,皆可看到一些蒙面人在活動,不時傳來兩聲婦女的咿晤聲,大概是被人摀住嘴,叫不出聲來。

    內庭燈火大明,八名蒙面大漢杖刃屹立,中間坐了七名婦女,一個個衣裙凌落,酥胸半露,玉腿隱現,花容失色,在地上不住抖索。

    「先吊他起來。」為首蒙面人指著厲大人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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