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微言規俠女 窮神仗義上衡山 文 / 諸葛青雲
追魂燕繆香紅一見龍門醫隱與獨臂窮神,並未中自己嫁禍江東緩兵之計,遠赴仙霞,便知不妙。趕緊一把靈丹咽人口內,暫緩傷痛,勉固中元,與八臂靈官童子雨二人凝神待敵。
玄衣龍女柏青青,眼望情郎懸崖撒手,從百數十丈高處,墜入千尺鯨波,夙願成空,肝腸痛斷。一劍當先,奮不顧身地從半空直撲繆香紅而下。童子雨見繆香紅受傷甚重,柏青青來勢過於凌厲,怕她難以應付,雙掌一推,一股腥毒狂飆,從橫刺裡猛截柏青青,代繆香紅先擋一陣。
龍門醫隱心目中的愛婿、獨臂窮神的忘年小友,遽然凋逝,哪得不黯然神傷,對嶗山四惡越發不能容得!見童子雨發掌暗算,齊聲斷喝,「少陽神掌」和「七步追魂」雙雙出手。
八臂靈官童子雨,日前與冷面天王班獨合戰獨臂窮神一人,尚未討得半分便宜,此時兩位蓋代奇俠聯合出手,哪裡還能相比。勁氣狂飆略一交接,柏、柳二老神色不變,八臂靈官童子雨那巨無霸的身軀卻被震出五六步遠,耳內雷鳴,心頭震盪。
柏青青根本未理童子雨會否從旁偷襲,依舊把長劍化成一片寒星,照準繆香紅當頭下擊。
繆香紅足下微動,退出丈許。一看周圍形勢,面色突變,探手腰間,嘩啦一響,十二隻追魂燕所綴成的軟鞭,已然摘在手中,向那八臂靈官童子雨出聲喝道:「三哥速退!」
柏青青此時悲憤填膺,目眥俱裂。縱身又待前撲,身旁疾風颯然,肩頭被自己爹爹一把按住,溫聲說道:「青兒稍安勿躁。嶗山雙惡宛如魚在網中,絕難逃走,爹爹必然讓你如願,手刃此女。但她追魂十二燕,成名甚久,霸道已極,未破之前,不可魯莽,且隨在你柳伯父和我的身後。」獨臂窮神柳悟非也已趕到,站在龍門醫隱右側。八臂靈官童子雨也與追魂燕繆香紅會合一處。
追魂燕繆香紅,齊中腰把追魂十二燕所綴軟鞭,一分為二,分提左右兩手,面對柏、柳三人,一聲冷笑道:「碧落巖頭,想不到今宵連發利市。那妄自尊大的老鬼諸一涵的得意弟子,被我『五毒陰手』擊下懸崖,你們這兩個老厭物偏又不中老娘妙計趕往仙霞,回來送死。
俗語說得好:『閻王注定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想是你們運數已終,壽元當盡,正好把無故攪鬧我大碧落巖及傷害我二哥之仇,在老娘的追魂燕下,一齊清算!」
這繆香紅詭譎無倫,追魂十二燕已在手中,本應早發,但她自覺服下那麼多靈丹,小腹之間,只由劇痛轉為陰疼,時時痙攣,真元依然極弱。遂藉著對方警戒自己成名絕技之時,故意藉話拖延,暗察體內傷勢。
一席話完,繆香紅萬念俱灰,知已生存絕望。不老神仙諸一涵震壓武林的「彈指神通」,果然不同凡俗。自己丹田要害兩度受襲,內臟已毀,不過依仗數十年內外潛修的上乘功力,暫未發作而己。此命既休,當然孤注一擲,倘能僥倖,立斃敵人,苟延殘生,或有萬一之望!
登時一張俏面之上,滿佈慘厲。左右手同時一揚,追魂鐵燕聯翩飛起,由合而分,迴翔飄蕩,從東西兩方,齊向柏、柳三人襲到。
她這追魂鐵燕,向不輕發,經常是連綴一起,當做兵刃使用。鎖、打、纏、拿,別具神妙!分用之時極少,最多一次也只發過三隻,對方即已喪命。像今日所用這種「六六齊發,追魂奪命」的手法,是她壓箱底的看家本領,生平尚未用過。這追魂燕,系用百煉精鋼打造,製作極巧,用內力借勁發出,能在空中迴翔甚久;燕口之內,並藏有淬毒牛毛細針,等到敵人身側,飛燕互一激撞,燕口自開,毒針電射;又不像普通暗器,有固定方向路線,端的防無可防,避無從避。繆香紅因生死關頭,在此一舉,十二燕左右騰空之後,猶怕無功,跟著又是七粒迷魂香彈,連珠發出。
龍門醫隱柏長青,自識透繆香紅的嫁禍江東詭計,二次再撲嶗山,蓄意殲凶,已與獨臂窮神柳悟非,計議妥當。知道憑真實武功,八臂靈官和追魂燕二人,就連班獨算上,仍非己方敵手。
所需戒備的,就是他們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下三濫陰毒暗器之類。尤其是薰香迷藥等物,往往使人有力難施。尚幸柏長青是蓋代神醫,囊內豈無解藥?上峰之前,連柏青青等三人均已吞服,對繆香紅的追魂十二燕,也想出了克制之法。
此時見繆香紅情急拚命,一上手就使出了看家本領!追魂十二燕,左六右六齊齊騰空,正化成兩蓬燕陣,直襲三人;只等當頭聯翩互撞,燕口機括一開,飛針暴射,兩三丈方圓之內無可遁逃,再高功力也難免傷損。
但柏、柳二老,並未低估敵人,成竹早已在胸。飛燕一起,便將頭互點,東西分向而立,各自專對一方。玄衣龍女柏青青手中也扣了三根透骨神針,防範那八臂靈官童子雨,趁二老專心破那追魂十二燕之時,暗行偷襲。
獨臂窮神柳悟非面西而立,氣貫週身,功行獨臂。眼看繆香紅左手所發的追魂六燕,迴環飄蕩,電掣而至,猛的大吼一聲,滿頭短髮,根根倒立,把內家劈空掌力「七步追魂」盡力施為。那些追魂鐵燕,本來是不能接、不能擋而又不易的極其厲害暗器,此時卻在離身丈許之外,就被老化子的奇勁掌風震飛。來一隻,震一隻,老化子柳悟非貫足全神,不使一隻漏網。根本就不允許那些追魂鐵燕東西相撞,燕口噴針。這一來繆香紅的撒手絕招,遂失靈效。
那邊的龍門醫隱更是來得輕鬆,一根鐵竹藥鋤,好似具有無窮吸力。揮動得並不迅疾,只是極其輕慢徐舒地在空中畫著太極圖似的圓圈。說也奇怪,那些上下飄翔飛舞的追魂鐵燕,只要一入龍門醫隱鐵竹藥鋤所畫的青色光圈之中,便一隻一隻地粘在他鋤頭之上。
追魂燕繆香紅不由大驚,知道敵人早有默契,一個用內家罡力凌空發掌,一個卻用極上乘的先天無極氣功,暗化陰柔之勁,貫注鐵竹藥鋤,粘吸自己飛燕,使東西不能互會,最厲害的殺手無法施展。看來也是自己兄妹今日該遭劫數,不然只要大哥在此,或是二哥未傷,從旁給他來上幾掌凌厲無比的「五毒陰手」,老鬼們稍為分神,追魂鐵燕交會激撞,針雨流矢,這老少三人怎逃活命。如今陰差陽錯,勢窮力蹙,敵人又是謀定而來,只怕連迷香毒彈也是白髮。她神思一亂,丹田間傷勢又劇,心頭狂跳,嗓眼發甜,自知命在頃刻。
龍門醫隱等十二隻追魂鐵燕齊吸鋤頭,突作龍吟,振臂一揮,追魂燕化成一溜光雨,墜向巖下大海之中。這時繆香紅最後所發的連珠迷魂香彈,也自紛紛當空爆烈,七團黃煙散處,異香襲人。果然三人宛如未覺,神色泰然。獨臂窮神柳悟非爽爽狂笑,襲襲虎步,一隻獨掌屈指成鉤,慢慢地走向八臂靈官。那麼堅硬的山石上,竟然一步一個腳印。
八臂靈官童子雨,知道老化子蓄怒而來,全身功力已然運足,這出手一擊,必定石破天驚,威勢難擋。雖然自知功力稍遜,但總不能撇下繆香紅,獨自逃跑,只好也自凝神納氣,注意應敵。
柏青青自見葛龍驤懸崖撒手之後,心中百念俱灰,切齒之恨,非手刃這追魂燕繆香紅不可。見她飛燕既破,自己早吞解藥,不懼迷香,脫手三根透骨神針打向繆香紅,人也跟著一挺長劍,飛身進撲。
繆香紅此時丹田之間傷勢,已然漸漸發作,身法也趨呆滯,勉強躲開三枚透骨神針,人已被柏青青圈入一片劍影之內。
龍門醫隱柏長青畢竟前輩奇俠,面對如此深仇大恨,仍然不肯自損聲名,以多凌寡,默察敵我雙方形勢。獨臂窮神柳悟非掌招精絕,內力雄渾。雖然八臂靈官童子雨也是武林絕頂人物,數十年功力在身,不致一時便敗,但相形之下,攻守之間,八臂靈官總是竭力退讓,不敢硬接強拚,老化子柳悟非已然有勝無敗。
這邊這一對,愛女功力當然深知,若在平時,兩個柏青青也不是人家的敵手,但此時繆香紅的成名絕技追魂十二燕已破,人也好像身帶暗傷,不但縱躍閃退之間身形搖晃不穩,連出掌發招也似內力不足,所以柏青青的一柄青鋼長劍,竟也佔著上風。
自己這個獨生嬌女,性情高傲異常,與人落落寡合,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葛龍驤,人才出眾,武學超群,彼此一見傾心,互相投契。雖然「天心谷」幾日交遊,何殊已訂百年盟約。
自己也何嘗不暗中默認,想等到會見葛龍驤的恩師諸一涵之時,即為小兒女們了卻終身大事。
不料天妒良緣,葛龍驤危巖撒手,生望渺茫。自己這位寶貝女兒,哪得不肝腸痛襲,看她臉上神色,便知傷心到了極處。但願她能手刃繆香紅,略洩心頭萬丈仇火,少時方易勸說。他想到此時,戰場形勢已有急變。龍門醫隱沉思之下,偶一側目,不由「哎呀」一聲,驚魂皆顫,袍袖展處,忙自縱身趕過。
原來柏青青雖然把繆香紅圈人一片劍影之中,但對方是何等人物,一時仍難得手。纏到了四十餘招,已自不耐。她這時把手中青鋼長劍,用了一招「巧女穿針」,點向繆香紅的兩眉之間。繆香紅撤身避劍,一退三丈。但她哪裡知道,柏青青已然怒極心瘋,寧拼一死,也要為情郎報此強仇。竟自把這三尺青鋒,當做了飛劍使用。
「巧女穿針」的招術用罷,繆香紅正待還擊。陡然玄衣龍女一聲清叱,玉掌猛推劍柄,一道寒光脫手直奔繆香紅而去。繆香紅不虞有此,趕緊縮頸藏頭,尖風過處,一綹青絲已然隨劍而落,頭皮也被劃破,鮮血順頰而下。
她這頭皮劃破,並不妨事,但丹田內傷連經跳蕩騰躍,此時恰好大發。繆香紅突覺小腹之下,一陣絞腸劇痛,一聲「不好」猶未出口,玄衣龍女柏青青已然手握一支燦銀匕首,連人撞入自己懷中。猛然覺得腹上一涼,情知此命已休,順手一掌,也拍在柏青青頭頂的「百會穴」上,雙雙裁倒在地。
追魂燕繆香紅死了,柏青青卻還活著。龍門醫隱柏長青為淫女終受嚴懲而欣喜萬分,但看見女兒栽倒,又極度悲痛,幸好柏青青頭頂「百會穴」上雖受繆香紅絕命一掌,已自綿軟無力,但僅震昏而已。柏長青撥開女兒青絲細察,也無傷痕,不禁寬心大放。遂為她慢慢推拿,並餵下兩粒太乙清寧丹。少頃,柏青青悠悠醒轉,龍門醫隱再為他一診脈象,才展開的雙眉倏又緊皺。
預料中的柏青青,眼見葛龍驤懸崖撒手,心中無疑悲愴已極!其強忍珠淚,不出一聲之故安在,還不是為了集中精力誓為葛龍驤手刃強仇。如今追魂燕繆香紅腹破腸流,陳屍血泊。
心願既了,照理方才強自忍抑的滿懷悲痛,此時應該盡情傾瀉,大哭一場才對。哪知柏青青醒轉之後,看了血泊中的追魂燕繆香紅一眼,面上浮起一絲淒笑,目中卻連點淚珠都無,依在龍門醫隱身邊,婉聲說道:「爹爹!讓我看看我葛師兄墜崖之處,好麼?」
無聲飲泣,就比嚎啕大哭來得淒涼。柏青青這種不哭反笑的淒然神態,更是傷心到了極致的外在表現。柏長青、柳悟非這兩位當代大俠,可算得意氣如雲,肝腸似鐵。此刻也被這種生離死別的兒女情懷,勾引得兩淚如傾,不能自己。
獨臂窮神柳悟非舉起他那只郎當破袖,往臉上亂擦,說道:「老化子流年不利,到處都碰上這些傷心之事。想當年我這條右臂,在仇家圍攻之下,被人生生砍斷,身上共負二十一處刀劍之傷,卻連眉毛都沒有皺過一下。不想在秦嶺天蒙寺和這嶗山大碧落巖,竟然兩度使老化子流出了眼淚。來來來,我們且到崖邊一望。柳悟非說過,生平寧死不悟前非,我看透了葛龍驤面相,英俊瀟灑之中,不失老成持重,分明福慧無窮。雖然眼看他撒手懸崖,但老化子還是不相信他會這樣的一了百了。」
三人一起走到崖邊,只見這崖是一個尖形山嘴,自岸邊向海中陡然突出。崖高百丈,俯視怒海翻濤,鯨波千尺,哪裡還有葛龍驤的半絲形影。
看到此處,柏青青愴懷過甚,仰面長號,縱身一躍,竟然甘為情殉,跳入無邊孽海。
龍門醫隱伸手一拉,只撕下柏青青一片衣角。獨臂窮神柳悟非一聲大喝,跟蹤躍下,一把抓住柏青青衣領,用「大拿雲手」,反臂一甩。龍門醫隱也是甘冒奇險,腳下用「金鋼拄地」硬功,踏入崖石,把整個上身,斜探崖處,恰好接著,就地連滾。卸卻老化子這奮力一甩餘勁之後,才行起立,緊握柏青青雙手,防她再次任性,面容一整,剛想發話,又復忍住。
獨臂窮神柳悟非,將柏青青甩起,自己已然墜下二三丈深,猛然獨臂一揚,凌空往下虛劈三掌。他這「七步追魂」內家劈空掌力,果足驚人。第一掌劈下,身軀便即凌空停住,二三兩掌劈出,藉著反彈之力,已將升到崖口。老化子猛然收臂,平掌當胸,吐氣開聲,盡力下按。這一下,竟然憑空拔起丈許高下,橫身伸足,就如同一條神龍一般,飛向崖頂。
柳悟非腳踏實地,大腦門上也是一頭汗水,對柏青青搖頭笑道:「我的好姑娘,你這一回可把老化子整得不輕。那兩下『大拿雲手』和『潛龍升天』,若用得略差毫釐,老化子和你,是一同粉身碎骨。你爹爹自然也難獨生。我們三條命,同沉海底,還不知道是為什麼死的。事情已過,老化子有個問題,要向你請教一下。葛龍驤究竟是你什麼人,居然連你生身之父,自幼相依為命的爹爹,全肯拋卻不顧,甘殉一死。」
柏青青哪裡回得上話,全身激靈靈一顫,嬌靨飛紅,泫然欲泣。
龍門醫隱心疼愛女,見狀好生不忍,伸手即把她摟人懷中,獨臂窮神正色又道:「在朝事君,一字惟『忠』;在家事親,一字惟『孝』。像我們這些闖蕩江湖,專管不平之人,則應以『義』字當先。休說葛龍驤與你不過是一見傾心,互相愛好;就是你們名分已定,夫婦已偕,你有老父在堂,也應該節哀順變,先孝後節,才是正理。老化子素來不愛教訓人,這番話,不過助你恢復靈智,暫抑悲懷。老化子再說一遍,縱然把這兩眼剜出,我也認為葛龍驤絕非夭折之相。茫茫孽海,雖非我們之力可以搜尋,但仍應先盡人事,再聽天命。你們父女二人,可在沿海各省慢慢訪查,葛龍驤只要不死,總有消息。老化子與他忘年之交,更應盡力。我自告奮勇,跑趟衡山涵青閣。他師父諸一涵的先天易數,老化子心服口服,確實有點玄妙,看看可能參詳出幾分音訊。事不宜遲,班獨、童子雨兩個老賊,這一耽延,想已逃走。老化子且拿他們的賊窩和一干龜子龜孫們,略洩心頭惡氣之後,就彼此分頭各行其是。」
柏青青被柳悟非這一席義正詞嚴的話,教訓得悲慚交進。見老化子縱往巖下,回頭一看爹爹,雖在扶抱自己,但也目光冷峻,面罩秋霜。不由又羞又急又氣,嗓眼一甜,哇的一口鮮血噴得滿地桃花,在龍門醫隱懷中,哭了個哀哀欲絕。
龍門醫隱見柏青青口噴鮮血,不但不急,顏色立霽,輕撫她如雲秀髮,柔聲道:「青兒休要這等氣苦,爹爹方才是故意激你的。你手刃繆香紅,被她盡命還擊,震昏倒地之時,我與你診脈,發現你急痛傷肝,再一強自壓制,中元抑鬱過甚,對身體傷損極重。所以才讓你柳伯父說你一頓,再故作不情,激得你把心頭積鬱惡血,自行吐出,再加調治便無大礙了。
但就這樣,你二三日後,神思一懈,也非病上個十天半月不可。至於你葛師兄遭難之事,但放寬心,爹爹也同意老化子的看法,自從天心谷內,我為他治針傷,就覺得此子稟賦特強。
不但相貌端莊,丰神瀟灑,並還一身仙骨珊珊,將來成就,簡直不可限量。所以才讚許你眼光獨到,默認是我未來佳婿。本來越是靈氣所鍾人物,磨難也就越重,他師父諸一涵,人稱不老神仙,先天易數極具靈驗。老化子仗義遠赴衡山,必能得回音訊。
我們就如他所言,游游這沿海幾省,一面為你略解心煩,一面找探你葛師兄的下落……」
說到此處,巖下濃煙四起,冒出多處火頭。柏青青本極靈慧,經老化子柳悟非與爹爹再三開導,業已瞭解徒悲無益,再若如此,只增老父傷心,還不如從他們之言,花些工夫,沿海查訪,或許還有個百分之一的希望。見山下火起,不知班獨、童子雨二賊已否逃走。獨臂窮神為葛龍驤長途跋涉,遠上衡山,也應一為謝別,並約定時地會面。這巖頭塊石寸土,均足以觸目傷心,更是不願再留。遂起身用羅帕拭淨淚痕和口角血污。向龍門醫隱淒然說道:
「女兒一時糊塗,幾成不孝,現下已然明白。柳伯父在巖下曾否遇敵,尚未可知,應該速去接應,以後之事一切由爹爹做主,女兒遵命就是。」
父女二人,下得這座危巖,只見四惡手下的家人徒眾,正被老化子殺得到處奔逃,已有不少人橫屍在地。醫家心腸本較側隱,龍門醫隱方待勸阻,柏青青已先縱過,攔住獨臂窮神柳悟非,說道:「首惡既逃,脅從可恕。侄女代為求情,請柳伯父為我葛師兄留積幾分福德。」
獨臂窮神柳悟非兩眼殺得通紅,突見柏青青不但不幫著自己幹,反而竟為嶗山餘孽求情,大出意外。微愕片時,仍先縱身把向四外奔逃諸人,一一截回,然後向柏青青點頭笑道:
「若論班獨恃技奪寶,慘戮天蒙三僧,繆香紅蕩惡淫凶,及左衝、童子雨等平素令人髮指的所作所為,把他們這干餘孽,全數殺光亦不為過,何況再加上葛龍驤這場如山之恨。但你既能如此寬宏,以德報怨,實在難得。即此一念便足以上格天心,葛龍驤必然獲福無量。老化子從你之言,饒卻這干餘孽。」
老化子說罷,走向觳觫待命諸人,伸手在每人身上各自點了一下,正色說道:「爾等隨嶗山四惡多行不善,本應一體行誅,看在柏姑娘講情,姑免一死。方纔你們均已被我點了『五阻重穴』,這是我獨門手法,無人能解。從此你們武功盡廢,但只要真心改過,回頭向善,仍與常人無異。倘若妄想胡行,稍一過分用力,便即口吐黑血而死。此間各處房屋,均已被我點燃,少時火勢一合,便為山靈蕩滌膻腥,還為一片乾淨樂土。趁現下火尚不大,你等速去自覓金銀,安安分分地度這下半世吧!」
眾人嘩然散去。龍門醫隱知道柏青青郁病甚深,暫時不宜長途勞煩,遂與獨臂窮神柳悟非約定,自己帶同愛女,就在這附近養病,等柏青青病好便即南行。因秋冬之際,風信向南,葛龍驤倘若僥倖不死,隨水漂流,必往南下。柳悟非衡山晤見諸一涵之後,可往蘇浙沿海一帶相晤,居停之處,各留暗記,彼此一尋即得。
果然蓋世神醫的指下無差,柏青青未出山東境內,便已病倒旅店之中。但有這樣一位歧黃妙手在側,自無大礙,不過慢慢將息,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那位獨臂窮神柳悟非,從山東與柏長青父女作別,橫跨豫鄂,遠赴衡山,路途雖然甚遠,但以老化子這身功力,又是不分晝夜,加勁疾馳,也頗快速。
這日已過湘潭,環回八百餘里的南嶽名山,隱隱在望。老化子見到地頭,心情略懈,便感到連日奔馳,有些神乏。遂找家村店,要了好酒,一大盤臘味,自斟自飲,稍為休憩。心中暗暗盤算,諸一涵歸隱以來,足有十九年未見,涵青閣只聽說在祝融峰金鎖峽後,恐怕還不易找。昔年彼此闖蕩江湖之時,他那先天易數便極靈驗,自己曾有幾次艱危,俱系他預示玄機,力勸先期作備,才得歷盡凶險,一一度過。這廿載睽違,自己固非昔比,諸一涵靈性養性、內外功行與先天易數的慧覺神通,更當倍進。此行一來為葛龍驤請卜休咎,二來把晤故人,三來順便告以苗嶺陰魔邴浩約期三年後的中秋之夜,在黃山始信峰頭,聚會武林十三奇,印證武功重訂名次之事,一舉倒是真有數得。
老化子十斤酒罷,疲勞盡復,精神抖擻,撲奔衡山。鶉衣飄舞,攀援直上。猱升多時,山風起處,雲霧竟開,已到峰頂。
他正在攏目四眺,突然一縷簫聲,隨風入耳。山高風勁,再加上四外的泉響松濤,音本甚雜,但那吹簫聲在這群響之中,依然清晰異常,絲毫不為外擾。風噦徐徐,虞韶莊籟,極為悅耳。一曲既罷,峰角轉出一個手持玉簫、廿八九歲的白衣少年,見了老化子口稱「柳師叔」,便即拜倒在地。老化子用手相挽,說道:「少陝些起來,我老化子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套繁文俗禮。你莫非就是二十年前,諸一涵身邊的小清兒麼?」
白衣少年恭身答道:「小侄正是尹一清,今奉師命,前來迎接柳師叔。」尹一清頭前領路,轉過崖角,老化子不禁連連點頭,自己素來豁達不拘,但身處這清秀山境,竟也略慚人穢。原來當地寬廣只有三四畝許,其平如鏡,石質溫潤瑩滑得可以鑒人。一座整個用翠竹建成的三層樓閣,背倚孤峰,面臨危巖,一壑中分。孤峰頂上,一條百丈玉龍凌空倒掛,轟轟發發,玉濺珠噴,直注千尋大壑。恰恰與那青色竹樓,織了一道銀瀑飛簾,樓中卻連一絲水珠都濺不著。樓左地上,從石縫之中挺生著數十桿修竹,色作正碧,又細又長;鐵骨穿雲,翠筱鳴風,與泉響松濤,匯為清籟。
峰壁之上,古松籐蔓滿佈,洞穴亦多。鄰近竹樓的正面壁上,有兩株奇松。一株碧綠綠苔蘚之中長出,宛若長龍舒展,附壁斜行,先是往上延伸,倏又折頭向下。松針細長,枝繁葉茂,直似那絕壁之間,撐出一張珠纓華蓋。另一株則雄虯蚪屈,錯節盤根,形態奇古。松頂正與那株下垂奇松,斜角相對,絕似一龍一蟒,發威欲斗情景。
兩松之間,有一洞穴,石門緊閉。洞頂山壁之間,被人硬用「金剛指」之類神功,在山石之上鐫出「小琅環」三個大字,字作章草,雄奇飛舞。
尹一清並未揖客入樓,卻導向峰角下的一座竹亭之內落座。那亭也系一色綠竹所建,甚為高敞,亭頂卻非茅草,是用各色鳥羽覆蓋,金碧生輝,頗為雅致。尹一清想是知道老化子癖好,以酒代茶。那酒斟在杯內,碧綠噴香,高出杯口約有分許,竟不外溢。老化子一杯人口,喜得跳起來道:「這是最難得的『猴兒酒』,你從何處弄來?」
尹一清笑道:「此山猿猴甚多,小侄十年以前,就收服了兩隻猿王,以供山居役使。柳師叔剛到祝融峰前,小侄便得靈猿密報,這酒也是那兩隻猿王,特地釀來奉獻家師之物,比那些尋常的『猴兒酒』,似還無此香醇呢。」
柳悟非哈哈笑道:「我就說你師父雖然名冠十三奇,先天易數確具靈妙。但也不至於念動神知,會算出我老化子今日來此,原來是幾個猴兒作怪……」
話猶未完,尹一清接口笑道:「家師因功行緊要,不見外人,每隔七日,僅容小侄一謁。
前次遏見之時,囑咐小侄,說是偶佔先天易數,日內有遠客為我葛龍驤弟之事來訪,柳師叔來意,可如家師之言麼?」
柳悟非怪叫一聲,說道:「咦!廿載光陰,我就不信你師父能練成了役鬼驅神的半仙之體。」
尹一清擎杯笑道:「神仙之說,虛幻難憑。家師也只因隱居以來,與外界絕緣,欲擾既少,於極靜之中,返虛生明,精進慧覺。再加上龍驤師弟及師叔,均非外人,心靈偶有感應而已。並非事事前知,此是家師柬帖,師叔請看。」
柳悟非接過一看,柬帖為諸一涵親書,大意為:近廿年來,自己與葛青霜相繼歸隱之後,連龍門醫隱、獨臂窮神、天台醉客等前輩奇俠,也多不問世事。以致邪惡橫行,良善匿跡,江湖武林之中,著實需澄清整頓。而雙凶、四惡及黑天狐等人,也均劫運將臨,大數將盡。
但那苗嶺陰魔邴浩,功力本就驚人,尤其在苗疆地洞之中,走火人魔的二十多年,雖然半身不能轉動,內家各種功力,卻反被他藉機苦練到了登峰造極地步,終於參透八九玄功,修復久僵之體,二次出世。這個魔頭,雖然從來不對後輩動手,惡行也不甚著,但他性情難測,常憑好惡而定是非;倘若被四惡、雙凶等人所惑,聯手與正派中人作對,卻是莫大禍患!故而特遣葛龍驤往廬山冷雲谷投書,約請冷雲仙子同作出岫之雲,為武林中主持公道,並為正邪雙方作一最後了斷。但自己與葛青霜,為欲有充分把握,制勝那苗嶺陰魔,非等到所練玄門無上神功「乾清罡氣」的九轉三參的功行,爐火純青之後,不能出手。冷雲仙子乃令葛龍驤,訪謁龍門醫隱柏長青,請他聯合獨臂窮神、天台醉客等人,在這兩年之內,隨機稍挫諸邪凶焰。靜中偶參先天易數,知有故人遠臨,非柳即柏,並系因求卜而來,可能應在葛龍驤的身上。此子臨下山時,曾為預卜,知其劫難甚重,遇合亦奇。但萬事數雖前定,卻隨心轉,再好福命,只一有心為惡,天災奇禍照樣臨頭。反而言之,縱然命途多舛,但能諸善奉行,也必遇難呈祥,逢凶化吉。自己授徒,先修心術,次重武功,即系此意。葛龍驤行道江湖,若能謹守師門規戒,不惑不懼,凡事順天之道行之,終遇三災五厄,亦無大礙。否則,死無足惜。先天易數雖然略可感應事理,但去前知尚遠,休咎無法預言,僅從卦象判斷,離火之中反生癸水,若占行蹤,當在南方沿海一帶。故人遠來存問,因功行正在緊要火候,悵難把晤;我輩道義之交,當不在意等語。
柳悟非看罷著實讚佩諸一涵的胸襟豁達,析理精微,不愧為領袖武林的冠冕人物,他閉關練功,自然不好相擾。其柬帖所云,卜人行蹤,當在南方沿海一帶之語,恰與龍門醫隱父女所約相合。自己足跡多年未履江南,正好一遊,順便慢慢打探葛龍驤有無下落。遂向尹一清道:「你師父的先天易數,確實驚人!老化子此來,果然是為你師弟葛龍驤之事。他為助老化子及龍門醫隱父女,誅戮嶗山四惡,致在嶗山絕頂,一時失手,被迫魂燕繆香紅打下萬丈懸崖,葬身駭浪驚濤之中,不知生死。老化子和他秦嶺訂交,忘年好友,這才盡力奔波,找你師父求卜,不想他已洞燭先機,預為指示。老化子一生東西南北,總是為人,此番少不得再逛趟江南煙水。你再次謁見你師父之時,可代老化子問候,並告以苗嶺陰魔邴浩,在秦嶺命葛龍驤傳語相邀你師父,暨冷雲仙子、龍門醫隱、天台醉客、老化子等人,三年後的八月中秋,在黃山始信峰頭,聚會十三奇,印證武功,重訂名次。老化子話已講完,就此去也。」
尹一清忙道:「師叔留步,小侄尚有微禮奉贈。」
轉身取出一個朱紅葫蘆,雙手遞向柳悟非道:「葫蘆中是十斤上好的猴兒酒,小侄方才玉簫和嘯,偷學了師叔降龍伏虎的罡氣運用妙法,無以為謝,謹請師叔哂納。」
柳悟非哈哈大笑,接過葫蘆,朝尹一清微一點頭,身未見動,便已拔起兩丈餘高,宛如一隻大鶴一般往峰下來路飄飄而去。
老化子由衡山直奔江南,玄衣龍女柏青青山東養病,葛龍驤懸崖失手,這三頭一齊按下不提。
地異時移,在那被譽為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揚州,此時正值蘭期梅信。城北勝地瘦西湖,靠紅橋邊的一座小酒樓上,正有一個二十八九的清秀儒生,和一個十五六歲少年憑窗把酒。
儒生眉頭不展,面帶憂色,少年卻仍意氣飛揚。窗外飛花散絮,正降大雪。少年口中吟道:「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白石詞人不但倚聲之道,清逸無倫,小詩亦自工絕!『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是何等韻致?二哥坐對名湖,憂容不釋,莫非仍在擔心你那『小紅欲歸沙叱利』麼?」
儒生眉頭更皺,四顧酒客不多,剛待開言,忽然目注窗外。少年隨他目光看去,只見湖上一葉小舟,沖雪而來,一個中等身材、頷F微鬚,五旬上下的黃衫老者,與一個十四五歲腰懸長劍的美貌少女,正在棄舟登岸,走人酒樓。
少頃,樓梯響動,老少二人走上,因便憑窗臨眺,就在儒生等隔桌落座。店家過來招呼,老者吩咐把店中的拿手佳餚,做上四色,再來二十斤地道的洋河大曲。
儒生聞言不覺一驚,暗想洋河烈酒,遠近馳名,這大曲的後勁,比高梁還大,再好海量,三五斤下肚,也必醉倒,怎會一要這多?不由偷眼望去,老者正在持杯偏臉眺湖,少女卻正對自己。覺得此女美秀之外,眉宇之間,英氣逼人,分明身負絕高武學。但兩眼神光,卻又隱而不露,不是自己這種行家,絕看不出。但憑那一身正氣斷定絕非仇家黨羽,遂對少年說道:「三弟,對頭本身藝業,已自不俗,何況聽說還有絕世高人助陣。大哥邀友未歸,約期已然近在明宵,勝負之數正難逆料。期前你切忌再行淘氣生事,分我心神。」
少年笑道:「二哥做事就是這樣婆婆媽媽的太過小心,要依我早就把那小紅姑娘,接回家來當二嫂了。絕世高人會幫粉面郎君那種惡賊才怪!前夜我新拜了一位了不起的師父,他老人家說要我們儘管安心吃酒睡覺,不論那惡賊邀來什麼樣的山精海怪,到時包打勝仗無疑。」
儒生嗔道:「三弟休要信口胡言,你拜了什麼師父?」
少年道:「我這位師父名氣太大,現在說出來,被對頭爪牙聽去,嚇得他不敢趕約,豈不大煞風景。反正他老人家說過,對頭如無人幫,他也就不出面;但對方不管約來多少狐朋狗黨,全由他老人家,獨自打發。單留下那粉面郎君與你公平相鬥,以決定佳人誰屬。」
儒生急道:「看你說得倒像真有此事,那位老人家究系何人?你再不說,我可真要惱了!」
少年仍自搖頭笑道:「名字絕不能說,不然他老人家一氣,不收我了,豈不大糟。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師父就是在這酒樓上拜的。前天晚上,我請他老人家,像隔壁的這位老伯伯一樣,吃了二十斤洋河大曲,還陪他游了半夜瘦西湖。老人家說我對他脾胃,一高興就把我收作他唯一的弟子了。」
儒生還待追問,突然隔座黃衫老者,朗聲吟道:「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更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儒生早已心醉對方氣宇風華,聽他琅琅所誦,是南宋名家朱希真作品,頗有寬解自己愁懷之意。心想揚州近日哪來這麼多奇人,整衣走過,向黃衫老者一揖到地,賠笑說道:「晚輩杜人傑,舍弟人龍,景仰老前輩海量高懷,特來拜謁。前輩及這位姑娘怎樣稱呼,可能不棄見示麼?」
黃衫老者回頭向杜人傑淡淡一笑道:「二十斤洋河大曲,怎能稱得起海量,念一首朱敦儒的《西江月》更扯不上高懷,你這人看去不錯,怎的開口更俗。真不如你兄弟豪爽。對雪當湖,除了喝酒,別的話最好少講,『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我非阮籍,便是劉伶。你若看我老少二人順眼,要想請客,便移過杯筷來,同傾一醉。彼此風來水上,雲度寒塘,互詢姓名,豈非多事。」
杜人傑簡直被這黃衫老者,噎得透不過氣來,正在發窘,杜人龍已命店家將杯筷酒盞移過,向黃衫老者說道:「老伯伯,這洋河大曲,後勁太凶,我只能陪你喝上兩斤,我二哥他倒……」話猶未了,極重步履,震得樓梯吱吱直響。
四人一齊閃目看去,樓下登登登的,走上一僧一道。僧人是個帶髮頭陀,身量高大,一臉橫肉,相貌兇惡,身著灰色僧衣,左腕之上,套著一串鐵念珠,不住叮噹做響。道人卻甚瘦小,神情詭譎,一望便知絕非善類。
僧道二人在老者的隔桌落座,店家見的人多,知道這兩位必難伺候,恭身賠笑問道:
「二位用葷用素?要不要酒?」
頭陀瞪眼喝道:「出家人一切眾生俱當超脫,忌甚葷酒?你店前不是寫著特製獅子頭、乾絲餚肉和專賣各地名酒麼?揀好的送來,吃得舒服了多給賞錢,不要嘮嘮叨叨,惹得佛爺們生氣,把你這小店,搗個稀爛。」
店家諾諾連聲,招呼下去。杜人傑把眉頭一皺,向他三弟人龍低聲說道:「三弟,聽這頭陀說話,丹田勁足,硬功甚佳,想必是今晨下人所報,對頭遠自江南聘來助陣的鐵珠頭陀和火靈惡道。此二賊名氣不小,你太好淘氣,今天有佳客在座,千萬不可招惹是非,以掃這位老前輩與姑娘的酒興。」
杜人龍用眼一瞟黃衫老者,見老者向他擠眼一笑,少女秀眉微剔,目注一僧一道,也面帶厭惡之狀,心中已然拿穩,根本不答自己二哥的話,向黃衫老者亮聲笑道:「老人家,我們這揚州獅子頭作法特殊,確實遠近聞名。但那是吃飯的菜,居然有這種土包子,要來吃酒,豈不令人笑煞。」
杜人傑一聽他說話帶刺,便知要糟。這時酒客本已不多。
自那僧道上樓,大聲叫囂,均已厭煩散去。果然那頭陀向杜人龍獰笑一聲說道:「小狗說的是誰?口角傷人,莫非想……」
「想」字是開口音,頭陀巨口才開,忽然一聲怪叫,吐出一顆帶血門牙和一根魚刺。不由越發暴跳如雷,大聲喝道:「狗賊們,竟敢—暗算佛爺,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叫你嘗嘗厲害。」伸手便抓桌上念珠。說也奇怪,那念珠本來虛放桌上,但此時卻像生根一般,頭陀一把竟未抓起。
杜人傑見兄弟惹禍,全神均在注意僧道動靜,防備他們暴起發難,別的全未在意。杜人龍卻比較心細,早就注意到黃衫老者,正在吃魚,聽頭陀一罵,嘴皮微動,頭陀門牙便被魚刺打落。少女也玉手虛按,隔有七八尺遠,對方念珠竟拿不起。暗暗點頭,一齊記:在心裡。
頭陀見用慣了的稱手兵刃佛門鐵念珠,虛放桌上,竟會拿它不」起,不覺全身汗毛一豎,疑神疑鬼。道人卻已看出些許端倪,用手勢止住頭陀暴動,掌中拂塵一甩,指向杜人傑兄弟陰絲絲地說道:「你們想是廣陵三俠中的鐵筆書生杜人傑與小摩勒杜人龍了,其他兩位何人,既與粉面郎君約期較技,此刻何必挑釁。憑空衝撞,本意行誅,姑念你年幼,乳臭未乾,明晚再行受死便了。」
杜人龍哈哈笑道:「賊道倒還有點眼力,能認出鐵筆書生和我小摩勒來。但這位老人家和這位姐姐的大名,你卻不配來問。憑你們那種毛腳毛手,居然也敢自江南跑來,為人幫拳,簡直令人齒冷。告訴你,小爺不但武術超群,並還學過仙法,能請仙女助陣,不信我只要咳嗽一聲,就能把你面前桌案震成粉碎。」說罷,朝少女做個鬼臉,忽然轉身雙手叉腰,氣納丹田,一聲清嗽。果然那僧道面前的八仙方桌,卡嚓一聲面裂腿斷,倒毀在地。
這一來不但僧道二人如遇鬼魅,駭得立即穿窗逃走,連杜人傑也被這位寶貝兄弟,弄得摸不著頭腦。
杜人龍卻樂了個前仰後合,高興地笑道:「姐姐,謝謝你啦……」
突覺身後有異,兄弟雙雙回頭,不由相顧失色。原來身後空空,黃衫老者和少女二人蹤跡早杳。杜人傑搖頭驚佩,喚來店家,付清酒賬,並賠償所有桌椅碗盞等損失。
原來這杜人傑三兄弟,均系已故大俠生死掌尤彤的得意弟子。老大杜人豪一柄雁翎刀,偉軀虯髯,人送美號「虯髯崑崙」。杜人傑善使一對判官雙筆,人又生得清秀,文武雙全,外號「鐵筆書生」。杜人龍則因輕功極好,刁鑽機智,也得了個外號「小摩勒」,一條九合金絲棒,造詣甚深,年齡雖小,武術竟與他兩位兄長互相伯仲。兄弟三人為揚州世家,仗義疏財,遠近均欽佩「廣陵三俠」的英名令譽。
鐵筆書生杜人傑,風流瀟灑,眼高於頂,一般庸脂俗粉,哪屑一顧,以致年近三十,中饋猶虛。揚州青樓多出名妓,在那些較為脫俗的一些香巢之內,倒時常有這位杜二爺的足跡。
但豪俠行徑,畢竟不同,也不過逢場作戲,吹拉彈唱而已。至於酒闌燈紅,滅燭留髡的極度風流,卻能守身如玉,絕未墮落。所以這揚州青樓之間,不知有多少翠袖紅粉,希望一沾杜二爺的雨露之恩,竟不可得。有
人才、有家財,卻偏偏可望不可及,弄得個個對他又愛又恨。漸漸地「鐵筆書生」在這脂粉場中,換稱了「鐵心秀士」。
這年,揚州的翠華班紅塵中,出現了一位青樓翹楚,藝名小紅。本是異鄉人流落此間,父母雙亡,才賣身葬卻雙親,墜入風塵小劫。
小紅姑娘芳齡二九,國色天姿,不但吹彈歌舞,件件藉能,即書畫琴棋,吟詩作賦,亦無一不擅。何況又是以尚未梳攏的清倌人之身侍客,這樣一位妙齡名妓,哪得不轟動四城,不知多少鹽商富賈,爭擲纏頭,渴欲一親芳澤。但小紅姑娘,輕顰淺笑,一一婉為推拒,說明自己與班主曾有約定,僅以琴酒歌舞為客侑觴,其他不能強迫。杜二爺慕名往適,前生緣定,竟然彼此一見傾心,半載交遊,兩情益洽。
一日杜二爺藉酒遮顏,在一幅薛濤箋上,題了一首小詩:「誰能遣此即成佛,我欲矯情總未能;倘許量珠三萬斛,買山長作護花人。」小紅姑娘嬌羞無限,竟自點頭示意。這一來「鐵筆書生」杜二爺,不由喜心翻倒,立刻趕回家中,面稟兄長。
虯髯崑崙杜人豪,胸襟豁達,哪拘這種小節?自己練的是童子功,不娶家室,平日正為二弟的婚事擔憂;見他居然意中有人,當然一口贊允,並幫助兄弟,修整佈置,準備迎親。
哪知好事多磨。杜人傑因籌備各事,小紅姑娘的翠華班中有三日未去,就在這三日之中竟生巨變。
揚州鄰縣儀征有一惡霸,名為粉面郎君段壽,一身武功亦頗了得。偶游揚州,在翠華班中一見小紅,驚為天人,立即量珠求聘。小紅姑娘心有情郎,何況風塵慧眼,看出段壽一身邪氣,更為鄙惡,數語不合,拂袖避客。段壽哈哈一笑,也不生氣,到了夜晚,竟然施展輕身本領,用薰香迷藥盜走小紅。
鐵筆書生聞報噩耗,不禁肝腸痛斷。詳細打探之下,知是段壽所為,遂單人趕往儀征,指名索見。還好小紅義重情深,拚死守節,被段壽劫回,救醒之後,設法搶得一把利剪,自比花容,警告段壽如敢侵犯,便即毀容明志。段壽原本愛色,見小紅如此,倒也無法可施,只得暫時將她軟禁,伺機下手。
鐵筆書生尋上門來,情仇見面,分外眼紅。狠鬥百招,未分勝負,彼此約定七日之後,在揚州儀征交會之十二圩的一座殘破古寺之中,互相邀人決鬥。
鐵筆書生盛氣之下,一口應允,歸後想起自己兄弟的武藝較高好友,均都不在近處,七日之期,邀約不及。粉面郎君段壽,本人武功已自不弱,倘再有強者助陣,自己兄弟三人確實難操勝算。虯髯崑崙杜人豪見兄弟憂形於色,忙以好言寬解,告知去年在如皋結識一位方外高人知非大師。此人內外功力俱致上乘,如肯相助,即不足慮。
誰知杜人豪一去不回,明夜就是約期。鐵筆書生愁懷難解,與兄弟小摩勒杜人龍在瘦西湖酒樓小酌,才遇到黃衫老者及那腰懸長劍少女,及對方約來助陣的惡道凶僧等人。
兄弟倆下得酒樓,杜人龍對二哥笑道:「二哥,你先回家去。我那新拜的師父,約我在瘦西湖上等他,說是現傳我一手本領,就足以打垮粉面郎君那般惡賊。還有剛才我在酒樓上,眼見那位黃衫老者嘴皮微動,賊頭陀看去硬功甚高,門牙竟被打落。那位少女更是神奇,我看她能虛空按住賊頭陀桌上念珠,不使抓起,遂故意暗使眼色,求她幫我作臉。果然隨我咳嗽之聲,她只用手微微虛壓,便把偌大的一張八仙桌震成四分五裂。我們兄弟平日自負內家,但對這種神功,慢說是見,卻連聽都未聽說過。還有黃衫老者那好酒量,也足出奇。等下問問我那新拜的師父,或會曉得。總之,這等奇人,既已伸手管這閒事,絕不中途棄置。明夜十二圩之會,必來相助無疑。二哥的心上人,我包你完璧無恙,重投懷抱。」
杜人傑仔細一想,頗覺所言有理,大放寬心。見他故意刁蠻,不肯說出新拜師尊名姓,知道自己這個兄弟,極其古怪精靈,既能令他心服拜師的絕非常人,反正這啞謎至遲明夜便可揭曉,遂未相
強追問,分頭自去。
這夜小摩勒杜人龍,不知搞的什麼鬼,直到將近天明才回家中,滿面倦容,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時已申牌。他去到後院,砍來一根青竹,截成四尺長短,把枝葉去盡,一面打磨光滑,一面走向大廳,遠遠就聽得自己大哥,虯髯崑崙杜人豪的洪亮聲音說道:「……我趕到如皋,那位方外奇人已然雲遊外出,不在寺中。苦候數日,仍未見歸。因會期迫切,只得趕回。少時你我兄弟,就各憑胸中所學,會會段壽賊子所約之人。廣陵三傑雖然人孤勢單,大江南北,我倒真想不出有多少能勝得我等手中鐵筆金刀的江洋巨寇。」
鐵筆書生杜人傑接口說道:「大哥但放寬心,且請稍憩長途勞累。這揚州城內,日來連現異人,均似俠義一流。段賊自江南約來的鐵珠頭陀和火靈惡道,在酒肆猖獗,招惱異人,談笑之間,便吃虧鎩羽而去。三弟也似另有奇遇,說是他那新拜恩師,今夜也將前往助陣。」
虯髯崑崙杜人豪「哦」了一聲道:「段賊手眼果然通天,這一僧;一道稱霸江南,功力甚高,居然被他請來。是何等異人,談笑之間,竟能使凶僧惡道鎩羽,確堪驚佩。三弟……」
杜人龍恰巧走進,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大哥,坐在椅上,手中仍自修整那根青竹。
鐵筆書生杜人傑,眉頭微皺說道:「飲罷便須拚鬥強敵,三弟怎的還有此閒情逸致,做根竹杖何用?」
杜人龍朝二哥扮個鬼臉笑道:「二哥,這根竹杖就是我今晚克敵制勝之物。修整得光滑一些,免得我動手之時礙事,怎麼說是閒情逸致呢?」
杜人傑道:「三弟總是這樣鬼頭鬼腦,今夜動手,你那師傳絕技,極為霸道的外門兵刃九合金絲棒不用,用這竹杖作甚?」
杜人龍詭秘笑道:「我那新拜的師父,脾氣古怪已極,說是今夜是他第一次看自己的徒弟和人動手,必須一舉驚人,不准丟了他老人家的顏面。所以昨夜在瘦西湖上,現傳我一套絕技,並且指定我獨鬥鐵珠頭陀和火靈惡道。如能得勝,他老人家便即正式收徒,還幫我們制服對方所約的極高能手。倘若落敗,不但徒弟不收,並且馬上抖手就走,不管這場閒事。」
虯髯崑崙與鐵筆書生二人,平日就拿這刁鑽絕倫的小兄弟無法,聽他講得煞有其事,杜人豪手撫虯髯問道:「武林中挾怨約鬥,極其凶險。何況段壽那賊與二哥又是情仇,你大哥掌中這口具有二三十年功力的雁翎寶刀,尚不敢說是定能接得下來,你削了一根青竹,就自詡必勝麼。」
小摩勒杜人龍劍眉雙挑,俊目閃光,朗聲答道:「行俠鋤奸,談不上畏難避險。瘦西湖一夜苦學,拂曉方歸,受命要以這一支青竹,制壓賊頭陀的鐵念珠和惡道軟鋼長劍。至於他們那些下流暗器,我師父說道,只要有那黃衫老者在旁,慢說是一點火彈火箭之類,就算把座火神抬來,也燒不了我兄弟的半根毫髮。我師父名號,與酒樓所遇兩位奇人來歷,因既已拜師,便當尊敬,奉令不准事先說出,不敢違抗,尚請大哥二哥見諒。但我可以稍為洩漏,這兩位皆是武林中萬眾欽佩,難得一見的蓋世奇人。不知怎的,雙雙出現揚州。像對方約來的凶僧惡道這種人物,再多十倍也不堪一擊的呢。」
杜人豪撫髯哈哈笑道:「三弟自幼穎悟,根骨勝你二哥和我十倍,今獲異人垂青,可喜可賀。聽你言中之意,那兩位老人家難道是『武林十三奇』中人物?今夜有緣瞻仰,真是幸事。時已不早,二弟吩咐準備酒飯,用畢便往赴約。」
十二圩在揚州城西,屬儀征縣轄,淮南鹽業多集散於此,故頗繁盛。粉面郎君與廣陵三俠,約會之所,是在鎮北的一座荒廢古寺之內。
寺在荒郊,雖然殘破,佔地甚廣。大雄寶殿之前,院宇寬闊,四周寂靜無人,倒確實是一個尋仇毆鬥的絕好所在。
廣陵三俠杜氏兄弟到時,粉面郎君段壽等人已然先到。虯髯崑崙打量對方人並不多,只有段壽本人、兩個護院武師及自江南約來的那一僧一道,共計五人而已。不覺眉頭一展,舉步當先,向粉面郎君段壽說道:「段朋友聽真,你與我二弟一女之爭,原屬小事,但我兄弟,在這淮左尚有微名,鄉里之中,容不得有欺凌良善之輩。段朋友平日所行,頗為武林所不齒,今日恰好一併結算,貴友可已到齊,我兄弟應約赴會,敬候指教。」
粉面郎君段壽,冷笑一聲答道:「今日之事,強存弱死,是非之辨,大可不必。段二爺高朋甚多,像你們這種沽名釣譽之輩,哪裡值得上老人家們動手,隨便請二位高僧高道,替你們唸唸往生經文,就已多餘了。」
虯髯崑崙還未答言,杜人龍已在身畔,笑聲罵道:「狗賊死到臨頭,還敢臭美,那個狗肉和尚和老雜毛,也配稱什麼高僧高道,簡直令人笑掉大牙。昨天在瘦西湖畔,小爺輕輕一聲咳嗽,略為顯露一手神功,差點沒有把禿驢們屎尿全嚇出來,趕快跳樓逃走。今天居然還敢腆顏不慚,為虎作倀。」
鐵珠頭陀與火靈惡道,昨日在瘦西湖畔酒樓之上,被少俠杜人龍巧借高人之力,莫名其妙地嚇跑了之後,越想越不是味。回來詳細再一打聽,廣陵三俠杜氏昆仲武功雖好,卻並不見得勝過自己,這口惡氣,越發難忍,今天存心找岔。鐵珠頭陀性情極暴,聽杜人龍肆意譏嘲,首先按捺不住,排眾而前,戟指大聲喝道:「小狗休狂!昨日暗算傷人,佛爺正要找你算賬。久聞你以一條九合金絲棒,馳譽江淮,還不取將出來,好在佛爺鐵念珠下納命。」
杜人龍微微一哂,把手中青竹向頭陀一揚,笑道:「殺你們這種蠢材,哪裡用得著什麼九合金絲棒,這根青竹,就足夠送你歸西。今日少爺再送你一個便宜,不到你這禿驢和那老雜毛聯手齊上,連那青竹我都不用。你不是久以十八粒鐵念珠,威震江湖麼?少爺空手接你幾下。」
鐵珠頭陀硬功極好,一身鐵布衫已練到十成以上,力大無窮。那一串鐵念珠,是他得意獨門兵刃,十八粒念珠均系純鋼所鑄,連珠發出,當者立斃。頭陀以此成名,向極自負。見杜人龍竟然如此藐視,欲以空手相接,不由氣得哇哇怪叫。他素來蠻橫,不講江湖禮數,暴吼一聲,身形欺進,嘩嘩啦念珠響處,從身後悠起掄圓,呼地一聲,照準杜人龍當頭下砸,威勢至猛。
杜人龍微塌肩頭,轉身滑步,左退數尺,閃過念珠,卻毫未還擊。青光閃處,竹杖凌空脫手飛出,拋向自己二哥鐵筆書生杜人傑。
虯髯崑崙、鐵筆書生見三弟真要以空手對敵鐵珠頭陀,雙雙心中大急。杜人豪把雁翎寶刀交在左手,右手一拉杜人傑,正要叫他監視粉面郎君與火靈惡道,自己才好專神為三弟掠陣。突然聽得鐵珠頭陀一聲震天狂吼,踉蹌後退,對陣也是一片驚呼,那一串鐵念珠卻已到了三弟小摩勒杜人龍的手內。
原來杜人龍脫手飛竹之時,鐵珠頭陀一招砸空,頓腕沉珠,宛如駭驚濤浪,攔腰橫掃。
暗想對方背向自己,這一招「鐵鎖橫江」,躲避已難,縱或再被讓過,跟蹤追擊,「羅漢珠法」迴環掃蕩,永佔先機,何愁這狂妄小賊不死。
哪知杜人龍已得異人傳授,昨宵徹夜苦練,身手之奇,出人意外。鐵念珠攔腰橫掃,所挾涼風,剛剛已到腰後,人還猶似未覺,就在千鈞一髮之時,雙臂一抖「潛龍升天」,平拔五尺,鐵念珠險煞人地著靴底掃過。
杜人龍空中發嘯,提氣長身,憑空又起五尺,然後疾如電閃,掉頭飛落,左掌「雲龍探爪」,正好擄住鐵珠頭陀掃空帶回的鐵念珠,右掌「天龍抖甲」輕輕拂出,直到已中敵胸,才開聲發力。打得個蠢頭陀念珠脫手,人也登登登地退了六七步,才得拿樁站穩,心頭一陣火熱,自知若非鐵布衫護身,這當胸一掌,已告斃命。
杜人龍這危中取勝,一拔一翻一撲,連奪珠帶傷人,共只剎那之間,不但招術變幻,宛如天際神龍,無法捉摸,身形也快得如同電光石火。鐵筆書生真想不到,三弟在一夜之間,能有如此進境。他素來心細,一面驚羨,一面暗地打量對方。只見火靈惡道已然按劍欲出,粉面郎君段壽麵上卻僅有奇訝之容,並無驚惶之色,不由暗忖,難道這賊子除凶僧惡道之外,還有更有力的靠山人物不成?
不提鐵筆書生獨自盤算,且說杜人龍一掌擊退凶僧,把那串鐵念珠在手中略一審視,便又擲向鐵珠頭陀,笑道:「賊禿驢功夫不弱,就是太笨一點。你休要不服,這獨門兵刃還你,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叫你那從江南同來的雜毛老道齊上。」
火靈惡道久闖江湖,見聞甚廣,杜人龍方纔那兒下神奇掌法,委實驚人。沉思良久,終未想出這種掌法的路數門派。聽他指名搦戰,暗想小賊休狂,以二對一,鐵念珠加上自己軟鋼長劍,剛柔並濟,料你一根竹杖招架不住,何況自己還有殺手在後,只一施展,神仙難脫。
他素來陰險沉穩,因昨日酒樓所遇太怪,對方掌法又神奇不測,心中警惕已深,絲毫不敢托大,先自找扎道袍,解下腰間所圍軟鋼長劍,略運真力,便即堅挺,橫劍當胸,緩步走出,兩眼神注定杜人龍一瞬不瞬,口中也不願再找便宜,莊容說道:「杜朋友藝業驚人,恭敬不如從命。江南火靈子、鐵珠僧,同請尊駕賜教。」
小摩勒杜人龍縱聲長笑,笑聲未畢,一僧一道已然制敵機先,軟鋼劍疾點前胸,鐵念珠斜肩下砸。杜人龍側身讓劍,抬手擄珠,口中卻大叫:「二哥,杖來!」
鐵珠頭陀驚弓之鳥,見小俠故技重施,慌忙收招變式。杜人龍輕功極俊,就趁這剎那空隙,從珠光劍影之中,頓足飛身,直上半空,正好抄住鐵筆書生所拋竹杖。
凶僧、惡道奮力狂呼,挺劍揮珠,雙雙進撲。杜人龍凌空清叱,青竹杖抖處,用的是棍棒中的無上棒法,「太祖棒』』中絕招「化雨飛星」。青影如山,向惡道、凶僧當頭罩落,一招便將僧道逼得退出老遠。杜人龍身形落地,挺杖進招,由「太祖棒」突化「越女劍法」中的「穿雲捉月」,飛刺凶僧。
鐵珠頭陀旋身避劍,鐵念珠順手鎖纏青竹。杜人龍故意容他鐵念珠套上杖頭,又用「太極劍」中的粘引二訣,往外一粘一引,鐵念珠差點二次脫手,凶僧自持力大,單臂回奪。杜人龍趁勢借力,青竹杖竟從鐵念珠之中疾點凶僧左胸,不是火靈惡道軟鋼長劍襲到身後,迫得杜人龍撤杖還招,莽頭陀定然又是一次大虧吃定。
杜人龍撤杖拒劍,硬踏中宮,右手一緊青竹杖後把,一擰一抖。又化成「梨花槍法」,「金雞三點頭」,杖化一片青光,光中無數杖頭,齊襲惡道前胸。嚇得惡道翻身疾退,杜人龍跟蹤追擊,杖法歸元,「天龍杖法」九九八十一招,招招精絕,內中還不時藏有刀劍槍棒等各種兵刃的無上妙用。逼得威震江南的一僧一道,鐵念珠、軟鋼劍不但無暇進手,連招架亦自不遑,就如走馬燈般團團亂轉。
再撐片刻,凶僧、惡道均感難支,火靈惡道一聲且慢,將身跳出圈外,氣促顏紅,向杜人龍問道:「杜朋友杖法高明,在兵刃上,我等甘拜下風。但在下有事要向杜朋友請教,杜朋友方纔所有用的『天龍杖法』,與眾不同,內中包含刀槍劍筆各類兵刃絕招,頗似一位故去多年的前輩奇俠,雁蕩神乞所獨創精研的『萬妙歸元降魔杖法』。風聞這位老前輩,終生並未收徒,這套武林絕技『萬妙歸元降魔杖法』,業已隨人俱沒。杜朋友年歲輕輕從何得此真傳,令人費解。」
小摩勒杜人龍點頭笑道:「老雜毛居然有點眼力,萬妙歸元降魔杖法九九八十一招中的後十七招,確已失傳,小爺也不過學了前六十四招中的四分之一。十六招還未使完,老雜毛們便已屁滾尿流!傳我杖法恩師曾經說過,對手倘能識此法,饒他一次不死。你既認敗服輸,小爺饒你就是,快與我滾回江南,莫再為惡。」
火靈惡道陰絲絲地冷笑一聲說道:「兵刃上雖然認敗服輸,道爺還有絕技尚未施展,你能饒我一死,我卻無此寬宏大量。無知狂妄小狗,還不與道爺納命。」左手疾探連甩,三枝蛇焰箭電射而出,箭頭塗磷,見風就著,三溜藍火作品字形,一支正打面門,另外兩支卻朝左右空打。逼得杜人龍無法閃躲,只能用手中青竹,去挑格當前火箭。
惡道獰笑一聲,右手舉處,一個茶杯粗細的黃銅圓筒赫然奪目,拇指一按機簧,格登一聲,十餘粒「青磷毒火珠」滿空飛舞。
杜人龍初見蛇焰箭到,毫未驚慌,青竹杖一粘一挑,當前來箭,飛往半空。但見火靈惡道右手黃銅圓筒現出,卻是心中暗喚不妙,知道那是惡道成名獨門暗器「青磷毒火珠」。此珠著物即燃,火具奇毒,連用水撲,都一時撲它不滅;筒內機簧極勁,一發十三粒,疾如電射,上下左右滿空飛舞,簡直無法閃避。心中所盼制敵奇人,卻至今猶未現身。正在心慌,惡道手中機簧響處,十餘點青光,已然漫空打到。虯髯崑崙杜人豪、鐵筆書生杜人傑,更是欲救無從,驚魂皆顫。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庭中一株高逾十丈的古木之上,倏地飛下一片寒星,無巧不巧地與那十餘點青光凌空撞個正著。一陣撲鼻酒香過處,「青磷毒火珠」得酒精之助,燃燒更速,但均已被撞歪,落向牆角無人之處。青焰熊熊,使這座殘破古寺之中,平添幾分鬼氣。
這一來雙方俱被震懾,不由同時抬頭仰觀那株古木。只見離地三丈以上,枝葉便極茂盛,人藏何處,絲毫形影也看不出。正在相互出神,大雄寶殿的屋脊後,霍地站起一人,沉聲喝道:「樹上的兩位朋友,何必遮遮掩掩的小家子氣,既能隔著密葉重枝,噴酒消火,想來不是庸俗之輩,何不請將下來,容我姬某一會。」語聲略帶川音及苗語。
杜氏兄弟仰頭看去,殿脊上所站之人,身材瘦小,尖嘴削腮,一頭紅髮,兩眼神光炯炯,宛如電射,在這月夜之下,越發顯得銳利懾人,知道來人不弱,見樹上無人應聲,杜人豪把手一拱,方待答言;突然左配殿的牆角暗影之中,發出一聲冷笑,從地下慢慢爬起一人,左手不住揉眼,像是還未睡醒,口中喃喃罵道:「哪裡的這一群賊羔子,遠自江南塞外跑來欺負人家兄弟幾個,還把我老化子一場好夢硬給攪醒,你們拿什麼來也賠不起。喂,房上站的尖嘴猴子,你先撒泡尿照照,憑你這種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玩意兒,居然也配向我樹上那位老友叫陣?自己枉生兩眼,連人家在樹梢賞月飲酒都看不出,還說什麼遮遮掩掩小家子氣。難道你夾著尾巴鬼鬼祟祟地藏在大殿背後,反而算得是大方麼?你長得這副猴相,又是姓姬,老化子已然知你來歷。趕快乖乖地與我滾回滇邊,去和野人為伍,再若倚杖在老魔頭那裡學來三招五式,妄自逞兇,也不要老化子動手,就我樹上那位老友,噴你一口洋河大曲所化酒泉,諒你也禁受不起!」
那人邊走邊說,等話講完,人也正好走到月光之下,竟是一個滿頭亂髮、一臉油泥、右邊大袖郎當的獨臂老年乞丐。
杜人龍首先歡呼:「恩師!」剛待縱過,獨臂老丐左掌微推,先將杜人龍逼退,然後隨手翻掌一揚,恰好接住大殿脊上形若猿猴之人凌空下擊之勢。
兩掌交接,老化子巍然不動,形若猿猴之人卻被震出三四步遠。落地之後,滿頭紅髮,像只發怒公雞一般,呼的一聲根根朝天豎起,兩眼盯住老化子,精光電射。約有片刻,才把盛氣壓抑,豎起的頭髮,也漸漸平息,從鼻孔之中,哼了一聲說道:「瞧你這副殘樣子,大概就是什麼獨臂窮神柳悟非了,我師父閉洞潛修,廿年面壁,未履江湖,才容得你們這干沽名釣譽之輩,妄稱雄長。如今我恩師已然參透八九玄功,邀約武林十三奇,聚會黃山,互較武學。你們這干老賊,死期已不在遠,還憑借什麼虛名唬人。姬某偏不服氣這些,就仗掌中的這對虯龍棒,今夜硬要鬥鬥你這獨臂窮神,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驚人絕學。」說罷探手腰間,抽出一對蛟筋虯龍軟棒,分執兩手傲然卓立。
從這猴形姬性怪人口中,叫出老化子的名號「獨臂窮神柳悟非」果然人名樹影,震壓得全場鴉雀無聲。杜人豪、杜人傑暗為兄弟稱幸,居然得此武林中絕頂奇人垂青,但又均忖度不出這猴形姬姓之人是何來歷,明知對方乃武林十三奇中丐俠,居然仍敢叫陣。
獨臂窮神柳悟非見他撤棒叫陣,不覺哂然一笑,正待答話,突然那株古樹梢頭,傳下一陣銀鈴般的語聲,宛若鶯嚦百囀,說道:「余師叔,你看那猴子似的怪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向柳師叔叫陣!侄女自出山以來,老是陪著你老人家到處吃酒,好不容易碰上這場打架,讓我下去替柳師叔打發掉這猴子精好麼?」
樹上另一個蒼老口音,笑聲答道:「你說的那猴子精,名叫姬元,是苗嶺陰魔邴浩的第二個弟子。他師父從來不對後輩動手,所以你柳師叔那暴躁的火性,也對他稍為容忍,不然他那「七步追魂」一發,猴子精早就沒命了。你去會他正好,倒看看冷雲仙子葛青霜和苗嶺陰魔邴浩這正邪兩派中的絕頂人物,所調教出來的徒弟,究竟誰高。」
少女口音嗔道:「余師叔怎的如此說法,邴浩老魔是什麼東西,哪裡配和我師父相提並論。」
人隨聲下,六七丈高處,一個腰懸長劍的白衣少女,如墜絮飛花,極其輕靈美妙地點塵不驚,飄然著地。
這姬元外號人稱聖手仙猿,是苗嶺陰魔邴浩的第二個弟子,此番奉派與師兄火眼狻猊沐亮,有事東海,歸途路過揚州,羨慕繁華景色,略作勾留,巧遇粉面郎君段壽。被段壽認出異人,蓄意結納,堅邀助拳。火眼狻猊沐亮不願捲入這種尋常俗家械鬥,認為有姬元一人隨去,已保全勝,遂未同往。姬元到後,因聞報廣陵三傑未邀一人,就只杜氏昆仲赴會,他也有乃師習性,認段方人手已多,遂隱身殿脊,準備敗象不露,絕不出手。
哪知小摩勒杜人龍藝業驚人,就憑著一根青竹杖,打得那名滿江南的惡道凶僧,手忙腳亂。姬元何等眼力,不到十招,便已看出杜人龍絕藝來由,知道自己再不出面,段方必遭慘敗。恰好這時正值火靈惡道的「青磷毒火珠」業已出手,被古樹上隱身高人所噴酒雨飛星所破,這才現身叫陣。不料剛一出面,就招出了個獨臂窮神。雖然心怯對方盛名,但暗忖自己師徒,這多年來突飛猛進情形,反而亟思一試。
凌空下擊,被老化子翻掌一迎,震出數步。不知對方有意相讓,覺得對方內力,並不見得比自己高出許多,何況腰間還有一對奇形獨門兵刃蛟筋虯龍棒,有獨到之妙,大可一戰。誰知樹上兩人,一搭一唱,竟然深明自己來歷,卻又毫未把師門威望看在眼內。聽到後來,才知道從樹上下來的這腰懸長劍的白衣少女,竟是冷雲仙子葛青霜之徒。自己師父參透八九玄功,修復久僵之體,二次出世以後,欲以廿餘年沉潛所得,與武林各派一爭雄長。但對自己師兄弟一再叮嚀,諸一涵、葛青霜二人功參造化,只要是他們門下弟子,一律不准輕視和無故結仇。
此時打量對方,只見這白衣少女,不過十五六歲,姿容美慧,滿面英風,左手輕按腰間劍柄,狀態悠閒。他知道冷雲仙子極愛羽毛,如此年輕少女,若無驚人藝業,絕不會讓她步人江湖。勁敵當前,忙自氣納丹田,功行百骸,蛟筋虯龍棒並交左手,向白衣少女抱拳笑道:
「段、杜兩家爭鬥,我等均系事外之人,逢場作戲,互相印證武功,點到為止。姑娘既欲賜教,在下願以雙掌奉陪。」
白衣少女小嘴一撇,冷然答道:「你凌空下撲,用的鷹翻雕擊重手,被我柳師叔反手輕輕一擋,便自震退,掌法已然不必領教。聞得你掌中這虯龍棒,與你師兄火眼狻猊沐亮的一條十二連環索,威鎮西南,人稱苗疆雙絕。兵刃既已取出,怎的還不動手?莫非邴浩老魔的弟子,徒盜虛名,竟在人前示弱麼?」
聖手仙猿姬元與火眼狻猊沐亮,在苗疆及西南省威望極高,何曾受過這樣的奚落,但因面前敵手,一個是武林奇俠獨臂窮神,一個是冷雲仙子葛青霜的弟子,樹上還有一個能用內家罡氣噴酒雨飛星而不見形影的老者。慢說自己孤身一人,就是師兄火眼狻猊同時趕到,照樣也非這些前輩奇俠之敵,有敗無勝。他人極聰穎,利害既已辨明,盛氣立平,蓄意找一台階,在不損師門威望之下,全身而退。遂一任白衣少女出語譏嘲,毫不為忤,依舊微微含笑拱手說道:「姑娘如此說法,姬元從命,謹以蛟筋虯龍棒法,領教威震武林的冷雲仙子門下高徒無雙劍法。」說罷棒分雙手,盤身左繞。
白衣少女見他這等沉穩從容,情知此人難鬥。玉手輕握劍把,一陣極清極脆的龍吟起處,右手青瑩瑩的一泓秋水,舉劍齊眉;左手劍訣一領,劍隨訣走,「韓湘揮笛」,劍截姬元右臂。聖手仙猿姬元聆聽識劍,再一看劍上光峰,知是前古神物,眉頭不覺緊皺。他這蛟筋虯龍雙棒,每根三尺六寸,軟硬由心,棒頭虯龍獨角,除去鎖拿敵手兵刃之外,專打人身一百零八大穴。雖然系蛟筋所制,寶刀寶劍所不能傷,但見白衣少女手中寶劍,青芒如電,奪目生眩,也不由得心生戒意。見她起手一招,用的不是本門劍術,不知其意,旋身讓劍,揮棒還招。二人均負當代絕學,身形招式迅疾無倫,剎那間,已白化為一黑一白兩團光影。
白衣少女吝惜本門劍法,動手過招,用的全是別派名劍,八恤劍、奇門劍、太極劍、袁公劍、越女劍等,迴環易用。忽動忽靜,忽癡忽徐,動若驚鴻,靜如處子;疾比飛雲掣電,徐似移岳推山,變化無窮,神奇莫測。只看得廣陵杜氏三俠,目瞪口呆。
虯髯崑崙杜人豪一聲長歎,回刀入鞘,向鐵筆書生低聲喟道:「二弟,武學之道,海闊淵深。我們廿年砥礪,僅得一瓢,今後何必再談這『功夫』二字。」杜人傑搖頭苦笑,目注戰場,卻未作答。
那聖手仙猿姬元,一任白衣少女用盡各種名劍絕招,自己卻總是苗嶺陰魔邴浩親授秘傳的一套「乾元棒法」,看關拒敵,得隙還招。兩根虯龍棒攪起一團玄雲,與白衣少女的如山劍影,戰了個銖兩悉稱,不分強弱。
白衣少女連換了六七種劍法,掌中又是一口神物利器,戰過百招,兀自毫無勝意,不由兩朵紅雲飛上玉頰。忽的一聲清叱,從劍光影之中,抽身退步,平劍當胸,面色沉重,妙目凝光直注劍尖,劍尖指定聖手仙猿姬元心窩,緩步進身,慢慢發劍。
聖手仙猿姬元一見便知,白衣少女改用冷雲仙子震壓江湖與不老神仙諸一涵「天璇劍法」
合稱「璇璣雙劍」的「地璣劍法」。劍尖遞得雖慢,離身沿有數尺,冷芒便已襲人。心中不覺更是一驚,知道這少女竟能凝本身真氣,助長寶劍精芒;不必劍中人身,光憑芒尾即可傷敵。那敢怠慢,翻身疾退丈許,雙臂一招,全身骨節格格山響,虯龍棒抖成兩道寒光,正待全力接戰。
突然遠遠傳來一聲極長清嘯,嘯聲甚低,聽來似在里外。嘯罷只聞一縷細如蚊鳴,但仍清晰得辨字音的人聲說道:「頃接師父座前神鳥傳書,急待報知東海之事,遲歸必當受責。
師弟不可再為別人恩怨糾纏,趕快前來會合同走。」
聖手仙猿聞聲色變,虯龍雙棒一收,向白衣少女說道:「姑娘且慢,姬元並非懼你『地璣劍法』,實因師命難違,須立即趕回苗疆,他日相逢,再當領教。」話完,不俟回答,雙足頓處,便如一縷黑煙,剎那消失。
惡道凶僧自獨臂窮神現身,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但猶希冀身負奇能的苗疆雙絕,能夠抵擋。此時見聖手仙猿不戰而退,情知立刻大禍臨頭,兩人不約而同,腳底抹油,悄悄回身。
還未走出幾步,長笑聲中,一條人影已從頭上飛過。那位綠林道中目為勾魂使者的獨臂窮神柳悟非,在面前飄然落下,朝惡道凶僧怪笑一聲道:「本來老化子有言在先,識得我傳授杜小鬼那套『萬妙歸元降魔棒法』之人,可免一死。但你這雜毛,卻偏偏用出那麼陰損惡毒的暗器;若再饒你,不知貽害多少世人。」說罷,怪眼一翻,神光四射。
火靈惡道還想逃遁,肩間剛一晃動,獨臂窮神「七步追魂」內家重掌的罡風勁氣,如同排山倒海,已到胸前。惡道一聲悶哼,人被震得凌空飛出五六步遠,往地上一落,滿口鮮血噴出,五臟俱裂,立時斃命。
鐵珠頭陀越發魂飛魄散,柳悟非回身笑道:「你這禿驢,雖然凶蠻,惡行無多,尚有可恕之道。今日姑寬一死,務望洗心革面,從此回頭。須知老化子掌下放過之人,可說是絕無僅有呢。」語音方落,倏地飛起一足,鐵珠頭陀那樣寵大的身軀,竟被踢飛丈許,全身一顫。
他原是行家,知道這一腳,半生苦練之橫練功力,業已歸諸烏有,但留住性命已屬萬幸,急忙抱頭鼠竄而去。
老化子回轉庭中,黃衫老者也已下樹,正與小摩勒杜人龍談話。就只窘得個對方約鬥主人粉面郎君段壽,走又不是,斗又勢窮力蹙。滿眼儘是些絕世高人,自己那兩下,宛如腐螢爝火,根本無法和任何一人爭輝並亮,正在手足無措,柳悟非向他笑道:「你這娃兒不要發急,我老化子做事,向來公平,休看我們人多,卻只處置你約來的那些狐群狗黨。你們兩家之事,仍然由你與鐵筆書生公平決鬥。」
可憐粉面郎君段壽,平日功力倒和鐵筆書生杜人傑伯仲之間,但此時四周強敵環伺,情仇判官雙筆從容揮舞,比平日更添神妙,自己一條霸王鞭,則心怵神搖,破綻百出。廿合開外,便被鐵筆書生杜人傑一筆震飛兵刃,點中肩窩,栽倒在地。杜人傑度量寬宏未為已甚,命他隨來護院武師抬送回去。
小摩勒杜人龍一扯二哥衣袖,低聲說道:「二哥,你放走此賊,倘若他回轉儀征,惱羞成怒,對我那未來二嫂有所不利,如何是好?」
鐵筆書生聞言一怔,柳悟非已接口笑罵道:「小鬼頭心眼倒是不小,但段壽小賊,已被你二哥挑斷肩筋,再難為惡,何況老化子到此之前,已然去過儀征,早把小丫頭救出,送往你們家中去了。你還慮它作甚?」說完轉面對杜人傑兄弟說道:「我來為你們引見,這個黃衫老者也是十三奇中人物,『天台醉客余獨醒』,與我老化子是武林中最出名的一對酒鬼。
你們揚州世家,必有窖藏酒,可得好好請我老頭子們痛痛快快喝上幾頓。這位小姑娘……」
天台醉客余獨醒道:「她叫谷飛英,是冷雲仙子第二個弟子。我往冷雲谷討取松苓醉酒之時,葛青霜托我帶她出山歷練,並尋找諸一涵的弟子葛龍驤,以天璇地璣雙劍合璧,西上蟠塚,找那硃砂神掌鄺華亭報她殺母深仇。蟠塚雙凶功力非同小可,這副擔子,我正愁挑得太重,不想在此碰上你這個殘廢,可要助我一臂之力麼。」
柳悟非且不答言,轉眼打量谷飛英,見她柳眉深鎖,怒容未釋。眼珠微轉,暗想這丫頭個性好強。老化子最愛這些年輕後起之秀,故意喟然歎道:「怪不得諸一涵命葛龍驤傳信龍門醫隱和老化子等人,說是苗嶺陰魔修復久僵之體,二度出世,功力驚人,須謹慎防範應付。
老化子先還說他過甚其詞,滿心不服,今日他那二弟子聖手仙猿姬元,用鷹翻雕擊身法凌空下撲之時,老化子反掌一擋,足足用了七成真力,竟未將他震出多遠,徒弟如此,老魔頭本人可想而知。谷姑娘連換多種劍法,雖未勝他,但本門地璣神劍,才一起手,姬元小魔便借此遁走,不敢再戰。果然冷雲仙子名下無虛,這小年紀,能有如此身手,確又比那老魔頭門下的什麼苗疆雙絕,高出一籌的了。」
谷飛英心性高傲,惡鬥多時,未能勝那姬元,總覺得有弱師威,臉上訕訕的不滋味。聽獨臂窮神柳悟非這一誇獎,面容才轉,雙頰微現梨渦,向獨臂窮神笑道:「侄女無能,放那姬元逃走,方在自慚,柳師叔怎的還加謬讚,聞師叔之言,已然見過我諸師伯門下的葛師兄,他現在何處?」
獨臂窮神怪目之中隱蘊淚光,搖頭淒然說道:「葛龍驤在嶗山大碧落巖絕頂,被迫魂燕繆香紅用五毒陰手,震下萬丈懸崖,葬身黃海之內,至今生死下落均尚未明呢。」
不但谷飛英聞言大驚失色,連天台醉客余獨醒也急忙追問究竟。柳悟非一聲歎道:「此事說來話長,這破廟之中,也不是談話之所。你們兄弟三人,把那地上惡道遺屍掩埋之後,到你家中細說,老化子還有別事,要向你們打聽呢。」
廣陵三傑唯唯應命,將火靈惡道掩埋之後,眾人回到揚州杜家。小紅姑娘果然已被柳悟非救回,雖然小劫,益見真情。那位風流絕世的杜二爺,少不得先對心上人,來上一番纏綿慰藉,然後向那義救佳人的獨臂窮神柳悟非再三致謝。
虯髯崑崙杜人豪則不但人豪,酒量亦豪,難得來了這麼幾位平素渴慕而不得一見的武林奇俠,高興已極,一到家便命家人取出窖藏陳酒,與獨臂窮神、天台醉客及谷飛英等人,開筵暢飲。鐵筆書生、小摩勒即席相陪,連小紅姑娘也未迴避,玉手纖纖,持壺敬酒。
老化子一杯在手,對天台醉客余獨醒等人,把葛龍驤嶗山懸崖撒手之事,細說一遍。並把自己為他遠上衡山問卜,諸一涵閉關練功,留柬指示尋人方向,才來到江南。哪知不但葛龍驤生死蹤跡,依然杳然,連龍門醫隱柏長青父女也未遇著。因風聞這維揚左近,發生怪事,逛趟揚州。在瘦西湖畔酒樓之上,被小摩勒杜人龍認出奇人,代付了二十斤洋河大曲的酒賬,並且陪著游了大半夜的瘦西湖。愛他靈慧機智,收為記名弟子,臨時傳了幾手功夫應敵,才在這十二圩破廟之中,與眾人相遇,一一詳說。
小摩勒杜龍叫道:「師父!您不是說過,只要我能在這一夜之間,學會所傳『龍形三式』和『萬妙歸元降魔棒法』中的一十四招,獨力鬥敗惡道凶僧,便正式收徒的麼,怎麼我已樣樣做到,卻還是記名弟子呢?還有師父您說風聞維揚左近發現怪事,可是指幾個美貌少年半夜失蹤不見麼?」
獨臂窮神柳悟非,把眼一瞪道:「小鬼不要哆嗦,分什麼記名弟子和正式徒弟,老化子一生不拘形式,只要你伺候我喝酒喝得高興,自然有你好處。」
老化子又對天台醉客余獨醒道:「這維揚左近,年輕子弟失蹤多人,分明又是那些下流蕩婦所作的『倒採花』勾當,但手段頗為千淨,足見其人武功不弱。此類淫娃,北道之中,應以已在嶗山伏誅的追魂燕繆香紅為首要人物。南方則除仙霞嶺天魔洞的摩伽淫尼之外,尚想不起他人。但摩伽惡跡,向來只在閩粵一帶,故此間作案者為誰,殊覺費解。諸一涵、葛青霜托我等在正邪兩派總決算前,先期略挫諸邪凶焰,以為武林主持正義。這等人神共憤的下流淫賊,誅戮之責,豈容旁貸,我等人手這眾,自明日起,分批在這維揚四城及近郊之處,細細勘察一番,再謀對策可好?」
天台醉客自然贊同。翌日午飯用罷,柳悟非便請天台醉客帶領谷飛英,察視北城;杜人豪、杜人傑分巡東西;他自己則與小摩勒杜人龍二人,信步往南。師徒二人正在沿街徜徉,小摩勒杜人龍忽然叫道:「師父,你看這家旅店,好好的門上,用刀刻一個似鳥頭的東西作甚?」
獨臂窮神柳悟非順杜人龍手指看去,不覺心中大喜。原來那旅店門上刻痕,並不是什麼鳥頭,卻是與龍門醫隱所約好的暗記「鶴嘴藥鋤」。連忙趕進店內一問,果然是一老一少。
已早走七日,卻留下一封書信,吩咐店家,如有個獨臂老頭尋來之時,可即交與。店家見柳悟非形貌正合,又是廣陵三傑中的杜人龍陪來,恭恭敬敬將信遞過。柳悟非拆書一看,大意是說:自從嶗山火焚魔宮之後,柳悟非遠上衡山,龍門醫隱帶著愛女玄衣龍女柏青青,順海南行,一路時時打探葛龍驤生死音訊。蓋世神醫指下無虛,行未百里,柏青青果然病倒。
她自在龍門山誤傷葛龍驤,不避男女之嫌,親自將他抱回天心谷醫治,芳心之中,早已矢志非葛郎不嫁;養傷幾日,男才女貌,兩意相投,師門淵源又厚,一對璧人,簡直神仙不羨。
葛龍驤傷癒先走,嶗山四惡敵勢太強,柏青青一顆芳心,就老是提著,生怕有失。果然碧落巖頭,眼見情郎遭人毒手,這一個極度嚴重的打擊,打擊得柏青青五內翻騰,柔腸寸斷。憑借一口怨毒之氣,強聚精神,手刃繆香紅之後,便即暈倒。龍門醫隱為她診脈之時,已知不妙。萬般無奈,只得以幾粒太乙消寧丹之力,為她暫保中元,並設法使柏青青痛哭一場,略消積鬱。
嶗山之事一了,柏青青感逝傷懷,連嗆幾口鮮血,病勢立作。
雖然龍門醫隱術比華陀,但這種抑鬱心病,卻無法速愈。柏長青只得耐心開導,一面為她製造葛龍驤不致夭折的各種理由,一面用湯藥靈丹慢慢調治。晃眼兩月,柏青青病雖漸癒,但一個英姿颯爽、風華絕代的玄衣龍女,已經變成了瘦骨支離,芳容枯槁!龍門醫隱能驅邪惡,難祛情魔,眼望著愛女這副楚楚可憐神態,也只有暗彈老淚而已。
忽然這日有一群鏢客,自南方保鏢北來,恰與龍門醫隱父女同住一店。偶然談起江南新近出現一位蒙面小俠,高超已極,兵刃是一支降魔鐵杵,但極少取用,就憑著一雙鐵掌,剪除了不少強梁惡寇。連那久霸江南的鐵珠凶僧和火靈惡道,也為顧忌蒙面小俠,而暫時避往江北。但他不知何故,總是以一副特製面具蒙面,從未肯以真面目示人。柏青青一聽心動,龍門醫隱覺得鏢客們所說的蒙面小俠及兵刃神情,均與葛龍驤相似,力勸柏青青屏憂絕慮。
又好好地將息了幾日,父女二人同下江南。等到了地頭,細一探聽,那位蒙面小俠身材、口音以及習性等等,確實像是葛龍驤,但蹤跡卻始終未現。父女二人再三猜度,均猜不出。如是葛龍驤,何以不設法找尋自己,並蒙面行事作甚。
柏青青好奇心起,立意不管是否心上人,也非把本來面目揭破不可。好不容易打探出那位蒙面小俠,追躡一個遠道來的淫尼,去往江北維揚左近。父女二人渡江趕往揚州,美貌少年已有多人失蹤。連夜訪查之下,在城南一座密林中,發現一個蒙面少年也追入林中。只剩下一個被淫尼劫走而被蒙面人救下的少年,代蒙面人傳言,說是已知龍門醫隱父女追蹤之意,但他並不是他們所找之人,並托這少年勸柏青青死心,說是她所想之人,早已死在嶗山萬丈懸崖之下。
柏青青一聽,越發證實了蒙面少年正是葛龍驤,但想不透為何如此薄情,不肯相見。龍門醫隱沉吟至再,仔細揣摩,不但蒙面少年來歷業已猜出幾成,連那淫尼也判斷出必是福建仙霞嶺天摩洞的摩伽妖尼無疑。因怕蒙面少年追去犯險,孤身無助,遂顧不得再等老化子柳悟非,匆匆留下一信,略說經過,並在所居旅店門外刻下暗記。如老化子能夠看到此信,可往仙霞嶺一行,彼此合手再為江湖除一巨害。蒙面少年的真正面目,也必可察出……等語。
柳悟非看完,將信帶回杜家,對天台醉客余獨醒叫道:「柏長青那老怪物,頭腦向來清楚,這一次也做出糊塗事來。他既猜出蒙面少年來歷,卻不明寫出來,叫老化子悶在葫蘆裡面,好不難受。」
谷飛英看完信,接口笑道:「玄衣龍女柏青青,當局者迷,猶有可說,柳師叔怎的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那蒙面少年如若不是我葛龍驤師兄,又怎知道柏師叔父女追他何意,據侄女推測,我葛龍驤師兄因九死一生,容貌有損,才不願意再與玄衣龍女見面。不管怎樣,家師既請柳師叔等主持武林正義,剪除邪惡爪牙,仙霞嶺天魔洞這萬惡之所,怎能不給它來個掃穴犁庭,替天行道呢?」
柳悟非拊掌大笑道:「谷姑娘靈心慧質,畢竟不凡,所言極有道理。喂,老酒鬼!杜家的窖藏佳釀,著實不錯,我們再吃上兩日,一同跑趟仙霞。可是不興白吃白喝,老化子已收了個甘心捧我這討飯碗的小叫化,你可也得把你那『乾天六十四式』,留下幾招,當做酒資才行。」
虯髯崑崙杜人豪、鐵筆書生杜人傑,聞言大喜,雙雙離席下拜。天台醉客余獨醒,酒興也濃,攔住二人,哈哈笑道:「你二人不必多禮,老化子故弄狡猾。我這『乾天六十四式』算不了什麼,他自己的『龍形八掌』,才真叫武林絕學。不管怎樣,相見一場總是有緣。你二人內家根底,原已不弱,我就在席前把『乾天六十四式』,慢慢演練一遍,能記多少,憑你二人聰慧緣分。我雖以酒為名,還不如老化子這等嘴饞。摩伽妖婦久霸南天,六賊銷魂妙音與天魔艷舞,別具一種旁門左道威力。赴援要緊,哪能再喝兩天。明晨行時,與我們裝上兩大葫蘆帶走便了。」說罷,走向庭前,從「無極開元」起招,到「重掃混沌」收式,把生平得意成名掌法「乾天六十四式」,慢慢演練一遍。杜家兄弟寧神靜慮,屏息以觀,谷飛英卻意態悠閒,拈杯微笑。
天台醉客余獨醒掌法使完,入座笑問杜家兄弟記了多少,虯髯崑崙、鐵筆書生自稱魯鈍,僅得三分之一;小摩勒杜人龍向師父扮個鬼臉,說是記下了卅招以上。獨臂窮神笑罵道:
「小鬼不要自詡聰明,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信請你谷師姐練上一遍,只怕錯不了十招以外呢。」
杜人龍一伸舌頭,谷飛英見他淘氣得好玩,不覺嫣然一笑。
次日動身,虯髯崑崙、鐵筆書生足足送出十里,一再叮囑兄弟小摩勒杜人龍,好好從師,不許淘氣搗亂,惹事生非。兄弟灑淚而別,暫且不提。
再說龍門醫隱柏長青,在揚州南城旅店之中與獨臂窮神柳悟非留下書信以後,率同愛女,趕往仙霞。柏青青越想越覺難過,含淚向龍門醫隱說道:「爹爹,看那蒙面少年,在林中追趕淫尼身法,分明就是我葛師兄,但為何不願相見,女兒百思不得其解,爹爹可猜得出麼?」
龍門醫隱已看出幾分端倪,但無真憑實據之前,不願以判斷之言為柏青青更添刺激,遂隨口答道:「我也猜是他。此子義重情深,絕非澆薄之徒,不肯相見,必有重大別情。好在同討淫尼,前途總會遇上,何愁此謎不解?你自遭此變故之後,心緒太壞,連爹爹的話都老是不聽;目前病體雖愈,真元極弱,再若抑鬱傷懷,即華佗復生,亦無能為力了。」
柏青青口頭雖然唯唯應諾,其實心中比來見蒙面少年之前還要難過。父女二人均極欲打破這疑團啞謎,加急前趕。江浙原是鄰省,不消多日,已到浙南。
仙霞嶺在浙南江山縣南,山嶺重沓,蜿蜒流走,界江西、浙江、福建三省之會。摩伽妖尼所居「天魔洞」,在鄰近福建楓嶺關的一片幽谷之內。龍門醫隱父女到達仙霞嶺後,因地勢太生,一連搜查幾日,均未發現魔窟所在。向當地山民詢問,只一提起「天魔洞」三字,俱都懍然色變,搖頭噤口,不願多言。末後還是一家年老獵人夫婦,因自己僅一獨子,生得頗為雄壯英武,行獵不慎,誤近「天魔洞」前,被淫尼擒去,輪流采戰,吸盡元陽。雖然得隙逃回,不久癆瘵而死。心中自然恨透妖尼,見龍門醫隱柏長青,豐渠夷沖,一臉正義,絕非與淫尼同流合污之輩,故希冀或系江湖俠土來此掃蕩魔窟,遂將「天魔洞」左近形勢,指點甚詳。
龍門醫隱父女稱謝告別,依照獵人夫婦所告方向途徑,果然又行一日,人山甚深,已近魔窟。
柏青青與爹爹攀上一座懸崖,攏目四觀,忽然手指南方,對龍門醫隱說道:「爹爹你看那座懸孤峰,峰石紅如火爍,不是那獵人夫婦所說的『硃砂壁』麼,壁下幽谷,大概就是妖尼自名的『銷魂谷』了。」
龍門醫隱細一打量,點頭答道:「青兒所言不錯,谷下已是魔窟。摩伽妖尼足跡向來少到中原,僅聞她擅長迷魂蕩魄之術,真實武功如何,尚未會過。但既然久霸南天,必非易與。
我們地勢又生,不宜妄動,孫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隱秘行蹤,察清敵勢,再作道理。」
父女二人遂攀籐附葛,輕比猿猱,潛下深谷。下到谷底以後,因聞獵人之言,『天魔洞』就在那座『硃砂壁』下,那壁石色赤紅,片草不生,極易辨認。幾個轉折過去,已近赤壁。
二人身形益發隱秘,完全躡足輕身,順著巖壁籐蔓草樹掩蔽之下,慢慢前進。
忽然前面似聞人語,龍門醫隱打量當地形勢,恰好是個崖嘴,壁上嵯峨怪石叢列,盡可藏人。一拉柏青青,雙雙躍上崖壁,藏身亂石之中,偷偷一看,崖嘴那邊,一片平坡,甚是寬坦,赤紅色山石之間,有一丈許方圓大洞,知道已到地頭。
洞口一個一身白色錦衣的中年妖艷女尼。那蒙面少年,卻是淡青勁裝,背上斜露一支降魔杵柄,猿臂鳶肩,長身玉立,雖然臉帶面具,也看得出是個極為英挺的俊美少年。
中年妖艷女尼手中拂塵一甩,指著蒙面少年媚笑說道:「你這小冤家,從江南追到江北,從江北又追到此間,屢屢破壞你家仙子美事,所為何來?照你這副身材,小模樣兒一定長得不壞,何必套上個鬼臉,討厭死人。若肯降心歸順,我這銷魂谷天魔洞,是人間至上樂境,你家仙子甘心全遣面首,師徒七女,嫁你一人,讓你享盡無邊艷福。倘若倚杖你那點微末武功,妄想逞強,慢說是我摩伽仙子『天魔帚』蓋世無華,就是我這六個徒兒,隨隨便便給你來上一場妙舞清歌,你也就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蒙面少年悶聲不響,挫步進身,向摩伽妖尼遙推一掌,掌風勁急,劈空襲人。摩伽妖尼不防他說打就打,左袖微揮,也是一陣疾風拂出。不料少年掌力極為雄渾,她這匆忙揮袖,竟然相形見絀,嚶嚀一聲,人被震出幾步,柳眉一剔,口中曼聲長吟。身後所站的六個妙年女尼,玉手紛紛揚處,六件白色錦衣一飄一卷,俱用內家「束濕成棍」功力,捲成六支軟棒,挪在右手,身上卻均片絲不掛,纖腰豐乳,凝脂堆酥,一齊眼望摩伽妖尼,待命攻敵。
蒙面少年驚弓之鳥,一見又是這般脂粉風流陣杖,把拔起半空的身形,硬打千斤墜,倏然止墜。就在此時,崖腰大石之後,忽然響起一聲淒呼,「龍哥」二字隨風入耳,兩條人影也自凌空飛墜。少年聞聲驚心,一言不發,頓足便起,等那兩條人影落在當地,少年已然隱人前路谷中叢樹之間不見。
原來玄衣龍女柏青青隱身石後,一見那蒙面少年,一顆芳心不覺騰騰亂跳,隔著這麼,看少年身材、風度、兵刃、服裝,活脫脫的就是那嶗山大碧落巖,撒手懸崖,葬身鯨波千尺之內的心上人葛龍驤,就只臉上多了副高鼻厚唇的醜怪面具而已。這一來,不由喜極,一手抓住龍門醫隱,嬌軀不禁微微發抖。再一見他劈空發掌擊人,用的又是獨臂窮神柳悟非的拿手絕學「龍形八掌」,越發料定無差,一聲淒呼「龍哥」,凌空便即撲下。
哪知蒙面少年,避如蛇蠍,見即遠遁。正一怔神,龍門醫隱怕她又要急痛,向柏青青背後輕拍一掌,低聲說道:「青兒,龍驤果然未死,可喜可賀。妖女當前,對方最擅迷神之術,暫時摒絕妄念,一意應敵。」
二人突然飛落,摩伽仙子也是一驚。細一打量,將手一揮,六個妙齡女尼錦衣復體;拂塵一甩搭在右腕,單掌問訊道:「來人莫非武林十三奇中龍門醫隱柏大俠麼?仙霞嶺銷魂谷天魔洞主摩伽仙子,恭迎俠駕,洞內待茶。」
人家以禮相待,龍門醫隱身為前輩奇俠,也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物,倒不好即時翻臉,微微含笑說道:「洞主好厲害的眼光,彼此未謀一面,居然識出柏某,既然來此,就是刀山劍樹,亦當一闖,洞主先請。」
摩伽妖尼格格嬌笑道:「柏大俠說哪裡話來,武林十三奇威震宇內,三尺孩童俱欽風範,怎會認識不出。我們這窮山僻壤,得迎俠駕,光寵何如?小小一座天魔洞,怎稱得起什麼刀山劍樹?柏大俠彈指之間,即成齏粉。既然多疑,貧尼遵命先前領路。」
龍門醫隱聽這摩伽妖尼談吐不俗,已自暗暗稱奇。父女二人隨她走進洞府,當中是一大間石室,甚為廣亮,兩壁另有小門,通向別洞。
龍門醫隱人室之後,目光四掃,只見壁上近洞頂處,鑿有無數杯口大小洞穴。正在忖度這些洞穴用途,摩伽妖尼已然揖客就座。小尼用玉盤托上三杯香茶,摩伽隨手端起一杯,向龍門醫隱父女笑道:「山野之間,無物相款,這是武夷絕頂雲香茶,柏大俠與這位姑娘,且請一試。」
龍門醫隱見那杯茶色正香濃,斟在玉杯之中,清澄碧綠,極其好看。他一代名醫善識本草,到眼便知茶內並未藏奸,點頭示意柏青青,此茶可飲。父女舉杯就唇,果然不但茶葉極好,並且還是用
積雪所融之水所泡,別具一股淡淡幽香,入口令人神清氣爽。
摩伽妖尼俟二人放下茶杯,含笑問道:「仙霞嶺僻處南荒,無殊化外。柏大俠與這位姑娘萬里遠來,必有所為,貧尼洗耳恭聽。」
龍門醫隱柏長青見這摩伽妖尼,圓滑已極,態度又極謙和,一時真不知如何啟口。沉吟片刻,也自含笑答道:「柏某山野散人,不足當大俠之稱。洞主威名久震南天,本來彼此無涉,但柏某江湖行俠,路過維揚,有幾家青年子弟失蹤案件,似在洞主身上。這才不辭跋涉,攜同小女,遠上仙霞。俗語雲萬惡之中,以淫為首。洞主可願聽柏某良言相勸,驚覺癡迷,脫出這無邊慾海麼?」
摩伽妖尼臉上神色絲毫不變,依舊笑吟吟地說道:「柏大俠遠道寵臨,原來為此。但武林成派,雖然同出一源,修為卻自各異。貧尼師門所傳,就是這些奼女元嬰、陰陽妙訣之類。
若棄此他圖,在柏大俠講來,是慾海回頭,棄邪歸正。但在我本身言之,卻是叛師背道,罪不容誅。俗語云:『道不同不相為謀』,理即在此。維揚幾家青年子弟,一經臨床考驗,膏梁紈褲,氣血早虛,尚無緣入我天摩洞內,已在途中,贈以盤纏,遣送回去。貧尼自知,縱然黃帝昔年,也曾問道素女,著有內經。但在柏大俠等名門正派眼內,這種行徑,終屬邪惡。
既然來此,必難善罷。若論動手過招,貧尼『天魔百帚』,雖然自信不俗,尚不敢與十三奇中泰斗人物一較長短。倒是平生練有一種六賊妙音,與門下弟子們的一種天魔艷舞,尚可就教高明。只要柏大俠與令嬡,在我仙音妙舞完畢之後,不為七情六慾所動,貧尼當即毀去此洞,永離色界,皈依我佛。倘小術僥倖得逞,則請柏大俠莫再過問我這南荒妖女之事,這樣無論勝負,均可不傷和氣,柏大俠意下如何?」
龍門醫隱柏長青聞言,熟視摩伽妖尼,點頭莊容答道:「柏某今日始深信世間事不能盡信傳言。洞主夙慧不淺,靈根尚在,可惜的就是誤走旁門。但在我看來,已經比那追魂燕繆香紅之流高出不少。繆香紅怙惡不悛,已在嶗山大碧落巖絕頂,死在我女兒刃下。洞主儘管盡力施為,只要你言而有信,柏某父女願以內家定力,抗拒七情,成此一場功德。」
摩伽妖尼一笑起立,向龍門醫隱略一施禮,便率領侍立小尼,自側門退出石室。
柏青青瞿然問道:「爹爹,這妖尼會不會另有奸詐?」
龍門醫隱搖頭笑道:「此人雖屬旁門,陷溺似尚不深。若能以此賭鬥,度她改惡向善,比用武力加以誅戮,功德尤大。但她聲明系以七情六慾歌舞迷人,這類無形之敵,不比臨陣交鋒,拳劍武術一概無用;只能以本身智慧定力,返照空明,做到六欲不擾,七情不生,才算得勝。看來似易,卻極艱難。你須坐在我身畔,以便隨時照應。」
柏青青雖然如言靠近爹爹坐下,心中卻大為不服。暗想大小陣仗,自己不知經過多少,連追魂燕繆香紅那樣厲害人物,照樣給她來個白刃入胸,開膛剖腹。這摩伽妖尼的「六賊妙音』』和什麼「天魔艷舞」,難道狠過嶗山四惡不成?
她心有所思,面上自然帶有鄙夷不屑之色。龍門醫隱一見不由搖頭,向柏青青正色說道:
「青兒,你夙慧甚高,但好勝之心太重,大概不以爹爹之言為然,以為摩伽所恃不過是些淫歌艷舞之類。須知一旦之成,絕無幸致。這類『萬籟繁音迷神之術』雖屬旁門,也必須本身內功登峰造極,才能為之。據我推測,她那些女弟子的『天魔艷舞』,不過是些蕩態淫形,對你我父女施展,自然難逞其技。至於摩伽本人所發『六賊妙音』,則因無形無質,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時時因人心意而變化無方,一切貪嗔癡愛惡欲悲歡,消長循環,自生妙用,定極厲害。苟一為所乘,隨之動作,即算落敗。摩伽去已甚久,料想即將發動,你就在此石椅之上,依我疇首所傳內家坐功,五心朝天,一神內照,把一切眼耳鼻舌身意,所見所聞,付諸虛空寂滅即可。我不但要以本身定力,勘透七情幻境,更因世道淪亡,人心險詐,雖然彼此言明,如此賭鬥,但仍不得不如你先前所言,防她另有鬼蜮奸謀,所以還要防禦那無形之魔外的有形之魔。一心二用真幻之間,衡斷極難。你若再不聽話,累我分神,你爹爹的一世英名,真要在此南荒斷送了。」
柏青青見爹爹說得如此嚴重,知道不是故作危言,剛剛盤膝坐好,隔室已然傳來一陣靡靡音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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