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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文 / 東方玉

    從柳林鎮通往老爺嶺,本來是一片荒野,如今卻鋪上了一條足可容得四輛馬車並行的平整黃土大道。

    在這條大道兩旁,搭起了節比相連,好像攤位一排一排的布棚,連綿十數里,每一座布棚裡,都擺起幾張方桌長凳。

    好像是盛大的廟會,也好像是辦喜慶宴會,但又都有些不像。

    這是只有鳳翔才有的一年一度的品酒大會。

    鳳翔的「西鳳酒」名聞天下,雖是高梁,飲來卻香醉甜美,沒有一點嗆喉辣味。

    西鳳酒何以會有如此甜美呢?

    除了高梁品質極佳外,釀酒的水質也大有關係,柳林鎮水質清冽,釀出來的酒是鳳翔最好的酒。

    品酒會當初原是地方人士利用新春農閒時間,邀集一些懂得釀酒方法的人,討論和品嚐的酒會。

    凡是釀酒人家,在這一天裡,把自釀的美酒帶到會場,各自互相品嚐,藉以交換製造經驗。

    就這樣相沿成習,成為鳳翔特有的風俗了。

    品酒會年年都有,但今年特別盛大舉行,光是參加的村莊,就有八十多個,每個村為一組。

    每一組之中,又有十幾二十家人家,每一個布棚為一家。

    今年,不但品酒,據說還有選美,先由各個村子挑選一位美女參加,當日再由大會評定,選出一人,名為「西鳳狀元」。

    因此,在附近八十多個村子裡,大家既忙著過年,又忙著選美,忙得好不熱鬧。

    消息傳開之後,百里方圓,莫不轟動,尤其家裡有年輕小伙子的,誰不想去瞧瞧選美大會?

    每年的品酒會,本來沒有值東的,但今年因為有選美大會,才由幾位鄉紳出面,每個村子推派一人為評審委員,公推老爺嶺許家堡許老爺子為首席。許老爺子名鐵棠,有個外號叫許鐵面,他是終南派掌門人平半山平道長的二師弟,為人方正,一向樂善好施,博得鄉里的推崇。許鐵棠今年五十有八,生得紫臉長髯,腰幹筆直,甚是健朗,可惜膝下無兒,只有一個女兒,叫做蘭芬,年方十七,自小就是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像花朵一樣。這次選美,獲得許老爺子的贊同,多半也想讓自己女兒露露臉。男孩子嘛,可以由考試進取功名,所謂一舉成名天下知,女孩子呢?整天關在家裡,有誰知道?如果選上西鳳女狀元,百里方圓就無人不知,自然會有很多世家子弟前來提親了。品酒會一向是正月初五舉行,一天就結束,今年因為有選美的關係,所以就延長為三天。這是比一般廟會還要熱鬧的集會。到了正月初四,各式各樣的攤販,和三教九流,都趕著在這一大片空畈上,各自陳列起攤位,吃喝玩樂,幾乎應有盡有。初五,是財神日,也是所有人們心目中的好日子,品酒大會從上午辰時就開始了。每一組(一個村)的布棚前面同時燃放起一串長長的「帶子入朝」鞭炮,剎那之間這條足有十四五里長的山街上,登時陷入一片爆竹聲中,煙硝瀰漫,也洋溢一片昇平的喜慶。人潮就從柳林鎮蜿蜒向北,進入新鋪設的黃泥大道。每一個布棚裡面,都已經堆放了四五個裝酒的簍子,(酒簍子是以柳條編成,裡面用豬血拌石灰,再用紙一層層裱褙而成,外銷搬運,取其輕便不易破損,普通可容酒一、二百斤,亦有一、二十斤裝著,供旅客攜著),門口也站著一、兩個人在招呼客人。這條黃泥大路,從柳林鎮一直通到老爺嶺,全長足有十四五里。湧進來的人潮,在最前面,還有些擁擠,但越到裡面,就顯得稀稀落落了。這是午牌時光,一個身穿藍布棉袍,頭戴氈帽的年輕人信步經過一家布棚前面,耳中聽到一個銀鈴般的少女聲音招呼道:「客官,請裡面坐。」這聲音好甜、好美!藍袍少年不由一怔,目光抬處,正好和一雙笑盈盈的靈活大眼睛相對,這一剎那,他只覺眼睛一亮,好像鐵器碰上磁石,被吸引住了!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家,一身青紫衣裙,生得眉如新月,眼若秋水,一張吹彈得破的勻紅小圓臉,一張薄薄的紅菱般小嘴,含著淺淺笑意。

    兩條烏黑的髮辮從雙肩垂到鼓騰騰的胸前,左胸別一朵大紅緞花,下面綴一條淺紅的綢簽,寫著第十五號四個黑字。紫衣姑娘也看清了人家不過二十來歲,紫膛臉,有一雙濃濃的眉毛,大眼睛亮得發光,看上去有點粗豪,卻又很斯文。這一四目相投,姑娘家被他瞧得粉臉一紅,靦腆的道:「請喝一碗再走嘛!」藍袍少年情不自禁的走了進去,所有的布棚裡面,都是一個式樣,上首堆放的是酒簍子,兩邊各放兩張板桌,圍以板凳。紫衣少女引著藍袍少年在一張板桌旁坐下,然後從上首一個打酒的漢子手中接過一碗酒,端到藍袍少年面前,放到桌上,嬌聲道:「客官請用酒。」藍袍少年抬頭道:「謝謝,不知姑娘尊姓?是那一個村子裡的人?」紫衣少女望著他,嫣然一笑道:「客官不是鳳翔人吧?」藍袍少年奇道:「姑娘怎麼知道的?」紫衣少女抿抿嘴,笑道:「剛才你問的話,就可證明你不是本地人了。」

    藍袍少年歉然道:「在下問的話,莫非有什麼不妥嗎?」紫衣少女微微搖著頭道:「沒有什麼不妥,因為你問的話,是不瞭解品酒大會的規矩……」她不待藍袍少年開口,接著道:

    「這裡每一個攤位,代表某一個村的一戶人家,但我並不是這個村裡的人。」藍袍少年捧起酒碗,喝了一口,說道:「在下聽不懂。」紫衣少女輕笑道:「因為這次品酒大會要選西鳳女狀元,每個村子都要推舉一位姑娘出來競選,為了怕有人情包圍,我們八十一個人,除了各有一個號碼,不准說出姓名和是那一個村子的人,就連站在攤位門口招呼客人,也是抽籤決定的,並不是這個村子的人,現在,你懂了吧?」藍袍少年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姑娘給我解說。」紫衣少女道:「不用謝。」她話聲一落,就翩然往外迎去。她這一走,藍袍少年就像失落了什麼似的,一口就把一碗酒喝乾,站起身往外就走。走到紫衣少女身邊,含笑道:「謝謝姑娘,希望能再見到你。」紫衣少女眨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點頭道:「再見。」藍袍少年跨出布棚,緩步朝北行去。他經過一組又一組的攤位,(一組即是一個村,最少也有十五六個攤位)每一組前面,都有一位胸別紅花的姑娘在招呼。但在藍袍少年的心目中,竟然沒有一個比得上紫衣少女的,因此心中就愈覺得忽然若有所失。他一面也暗自覺得好笑,自己怎麼會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如此想著她?驀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同時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嗨」了一聲道:「小伙子,你也來了?」藍袍少年猛吃一驚,忙轉身過去。只見拍自己肩膀的是一個一頭白髮,白眉下垂,白髯飄胸,臉色紅潤的黃衣老人,手裡拄一支烏木杖,看上去少說也有八十多了。他瞇著雙眼,朝自己藹然微笑,但這一對面,黃衣老人臉上就笑得有些尷尬,敢情他是認錯了人。藍袍少年朝他拱拱手道:「老人家請了!」黃衣老人訕訕的道:「哈!小哥,真對不住,老朽認錯人了,但不要緊,咱們也許有緣,進去喝一碗,你的意思如何?」藍袍少年含笑道:「老人家有興趣,小可奉陪就是。」黃衣老人高興的笑了,說道:「老朽從柳林鎮一路喝過來,就因為只有一個人,悶得發慌,方才看到小哥後形,很像老朽故人的徒弟,心裡一高興,認為有了伴兒,才出聲招呼你的,其實人生何處不相逢,現在咱們不是一樣成了朋友?」藍袍少年聽得暗暗好笑,這位老人家倒真有些老天真,一面只好唯唯應是。這一路上,布棚連接布棚,都是品酒的攤位,兩人還沒走進去,就聽到一個嬌柔聲音叫道:「歡迎二位光臨,請裡面坐。」兩人相偕走入,在一張板桌旁坐下。立時有一名身穿棗紅棉襖繡花裙的姑娘捧著一個茶盤,端上兩碗酒來,一面說道:「老人家二位,請多多品嚐。」這姑娘胸前也別著一朵大紅緞花,下面寫首「第五十二號」,生得柳眉鳳目,嬌柔多姿,婀娜動人。「謝了,小姑娘。」黃衣老人端起酒碗,咕咕兩口,就把一碗酒喝了,咂咂嘴道:「好得很。」他回頭看了藍袍少年一眼,催道:「小哥,快喝,人家小姑娘還等著給咱們添第二碗呢!」紅衣姑娘道:「不要緊,這位公子不妨慢慢的喝,我再給二位端兩碗來好了。」說完,轉身又去端兩碗酒來。黃衣老人說了聲:「多謝。」端起酒碗,又咕咕的喝了下去,一面朝藍袍少年笑道:「老朽一年只有這麼一次,喝得最過癮,所以不論有多遠,老朽一定都會趕來……咦,你還沒喝完?

    怎不快喝?」藍袍少年聽得心中一動,暗自忖道:「師父要自己來找的醉道人,莫非就是這位老人家?但又不像,這位老人家並不是道人裝束,年紀也沒這般老。」他聽黃衣老人又催自己喝酒,只得把一碗喝乾。黃衣老人把第二碗酒推了過來,又道:「這碗是你的,看,小姑娘又給咱們添酒來了!」紅衣姑娘果然托著木盤,又送來兩碗酒,嬌聲道:「二位酒量很好啊!」黃衣老人掀髯笑道:「老朽從柳林鎮起,每一家都要喝上三碗,一年才一次,老遠趕來,不喝個夠怎麼成?」藍袍少年聽得吃了一驚,暗想:「從柳林鎮到這裡,差不多已經走過十來個村子,一個村子少說也有十來家,每家喝上三碗,他豈不是已經喝了三百碗了?」紅衣姑娘也聽得一怔,問道:「老人家,你是從哪裡來的?」「呵呵!那可遠著呢!」黃衣老人看著她,問道:「小姑娘聽說過黃山嗎?老朽是從黃山趕來的。」紅衣姑娘吃驚的道:「安徽黃山?」「黃山當然是在安徽。」黃衣老人端起酒碗,這回只喝了半碗,就放下酒碗,笑道:「這還不算遠,有一年……大概是四年前吧!老朽特地從長白山趕來,那才遠呢!」

    紅衣姑娘咭的笑道:

    「你老人家真是雅興不淺,我再給你老去添酒來。」

    黃衣老人連忙搖手道:

    「小姑娘不用了,老朽一家只喝三碗,謝謝你,夠了。」

    接著回過頭來,朝藍袍少年道:

    「小哥,你第二碗還沒喝完,快些喝吧!咱們今天傍晚,可以喝到老爺嶺,右首這一排就喝完了,明天一早,再從老爺嶺回來,就可以喝左邊這一排了。」

    藍袍少年道:

    「老人家,小可怎麼能和你老比?再喝上兩家,就會醉倒了。」

    黃衣老人道:

    「醉不了的,小哥年紀輕輕,體壯力強,怕什麼?老朽像你這點年紀,從沒把醉字放在心上,來,快喝完了,咱們到隔壁一家去。」

    藍袍少年陪著黃衣老人喝酒,但只走了三家,就醉倒了,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吹到身上,覺得有點發冷,急忙睜開眼來,發現天色已經黑了,自己和衣躺在一張木床上。

    急忙翻身坐起,才看到一燈如豆,對面木床上坐著一個白髮、白眉、白髯的老人家,正在低頭剝花生吃,邊上還放了一個二十斤裝的酒簍,邊吃邊喝。

    當他看到藍袍少年坐了起來,口裡就「嗨」了一聲,埋怨道:

    「小哥真沒用,只喝了三家,就醉倒了,這下你知道害得我多慘?今天一年一度喝酒的好機會,但老朽又不能放下你不管,只好先把你暫時寄放在那家布棚裡,托那小姑娘照顧。」等老朽喝完右首布棚,回頭再把你連拖帶抱,好不容易才弄到鎮上來,你卻一直睡到這時候才醒來。

    藍袍少年道:

    「真不好意思,把你老累壞了。」

    「累倒還好。」

    黃衣老人倒了一碗酒,又道:

    「小哥,來,快點喝下去。」

    藍袍少年暗暗自認倒霉,碰上這麼一個老酒鬼,自己剛剛醒來,他又要自己喝了,一面忙道:

    「老人家,小可宿酒還沒十分清醒,又要喝了?」

    黃衣老人笑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喝醉了剛醒過來,再喝一碗,叫做還魂酒,保證你酒量會比從前大得多,不信,你喝了就知道了。」

    說著,把一碗酒朝藍袍少年遞了過來。

    藍袍少年心想:

    「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哪有這樣強迫人家喝酒的?」但想歸想,又不好意思拒絕不喝,只得接過酒碗,咕咕的一口氣喝了下去。

    黃衣老人看著他,笑道:

    「孺子可教,你比當年我那徒兒還勇敢得多了,當年,小徒喝醉了就不敢再喝,老朽差點把他逐出門牆,一個人所謂三歲至八十,從三歲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八十歲。小徒小時候一喝就醉,到老還是不成材,依然說醉就醉,有人說他也算是個成名人物,但老朽眼裡,小徒實在差勁得很,不然,怎麼會叫什麼醉道人?他應該叫不醉道人才行。」藍袍少年驚訝的道:「醉道長是你老人家的徒弟?」黃衣老人瞪著眼道:

    「這還有假?師父是喝不醉的酒仙,徒弟卻叫醉道人,已經差勁透了。」

    接著朝藍袍少年問道:

    「你認識我那不成材的徒弟?」

    藍袍少年道:

    「小可是奉家師之命來找醉道長的。」

    「找他?」黃衣老人忽然笑道:

    「你本來要找的只是徒弟,如今遇上了徒弟的師父,豈不更好?」

    藍袍少年道:

    「那不一樣。」

    「怎麼會呢?」

    黃衣老人偏著頭問道:

    「小哥找他究竟有什麼事?」

    藍袍少年道:

    「家師交代小可,只要找到醉道長,小可不用說,他自然知道。」

    黃衣老人搔搔頭皮,說道:

    「這麼說,徒弟的師父當真不知道的了,唔,小哥,你叫什麼名字?」

    藍袍少年道:

    「小可谷飛雲。」

    黃衣老人好像從他說的名字裡想不出什麼來,繼續問道:

    「你師父呢?叫什麼名字?」

    谷飛雲道:

    「家師道號孤峰上人。」

    「沒聽說過。」

    黃衣老人又道:

    「是和尚」

    谷飛雲點點頭,應了聲「是」。

    黃衣老人卻搖搖頭道:

    「這個啞謎,老朽猜不出來,哦,你見過我那徒弟沒有?」

    谷飛雲道:

    「沒見過。」

    黃衣老人忽然笑道:

    「我那徒弟很好認,他喜歡擺架子,惟恐天下人不認識他,所以腰上系一個大紅酒葫蘆,肩背寶劍,手持拂塵,終年穿一件藍布道袍,年紀還沒老,頷下就留起一把黑鬚來了。」

    谷飛雲道:

    「小可聽師父說過。」

    「嗨!」黃衣老人道:

    「你怎麼不早說?害得老朽多費了一番辱舌,不過你找到這裡來,就找對了,小徒和許鐵面是方外之交,今天不到,明天準到。」

    谷飛雲道:

    「就是這樣,家師才要小可到這裡來找他。」

    黃衣老人道:

    「好了,那就睡吧!」

    說完倒頭就睡,瞬息之間,就呼聲大作。

    谷飛雲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索性開門走了出去,長廓盡頭,是一個小天井,右首還有一座小假山,和一個小池,池邊放著幾盆花卉。

    谷飛雲仰首向天,深深吐了口氣。

    看看天色,差不多已快要接近二更,正待回房,耳中忽然聽到一陣嘶嘶輕響,宛如一群飛鳥,掠過天井上空。

    那是一陣輕微的衣袂飄風之聲,當然不是飛鳥,是人!

    谷飛雲心頭覺得好奇,忍不住雙臂一劃,一道人影朝上衝起,一下躍登屋脊,凝目望去。

    果見四條人影,疾如流星朝北掠去,心中暗道:

    「好快的身法!」不覺雙足一頓,身化長虹,銜尾追了出去。

    瞬息之間,就已追出柳林鎮。

    這一條寬闊平整的黃泥路,正是為了今年的品酒大會而新辟的,日間人潮擁擠,夜晚,除了櫛比的布棚,卻不見一點燈火。

    谷飛雲心中暗暗懷疑,這四人到這裡來做什麼呢?

    就在他思忖之際,前面四條人影突然左右兩邊散開,一閃而沒。

    谷飛雲正在銜尾疾追的人,突然失去前面四人蹤影,急忙剎住身形,目光朝左右兩邊瞥去;但大路兩邊是櫛比的棚帳,哪裡還有什麼人影?

    就在此時,突聽四聲輕斯,自己身前身後,同時閃出四條人影,把自己圍在中間。

    這四人一式青色緊身勁裝,黑紗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手持長劍,只要看她們身材嬌小苗條,準是四位姑娘家。

    果然,只聽前面左首一個嬌聲喝道:

    「你叫什麼名字?一路跟蹤我們,有何目的?老實說來,姑娘還可饒你一命,若有半句虛言,休怪我們心狠手辣。」

    這人口音嬌嫩,年紀一定很輕,但卻故意把口氣說得冷冰冰的。

    谷飛雲聳聳肩,雙手一攤,笑道:

    「四位姑娘,這是誤會,在下並不認識四位,怎麼會跟蹤你們呢?」

    先前那少女道:

    「你不是跟蹤我們,怎會一路跟著我們從柳林鎮出來?」

    谷飛雲苦笑道:

    「在下只是……只是一時便急,想找個地方方便……」

    「你胡說!」

    先前那少女突然欺身上來,長劍朝谷飛雲咽喉一指,喝道:

    「你再不說實話,姑娘可不再和你客氣了!」

    她劍尖明明指向谷飛雲咽喉,不料谷飛雲只輕輕側了下身,劍尖就落了空,一面笑道:

    「姑娘這不是屈打成招嗎?」

    那少女幾乎不敢相信師門劍法,會被人輕易躲閃得開,一時不禁怔得一怔,突然嬌叱一聲:

    「狂徒找死!」

    玉腕抬處,閃電刺出一劍。

    這一劍當真去勢如電,直刺谷飛雲胸口。

    谷飛雲身形再次一側,劍鋒貼著谷飛雲左脅刺出,又落了空。

    那少女不覺有氣,玉腕迅速一縮,收劍再刺,谷飛雲依然身形一側,這回劍鋒貼著他右脅刺出,當然又落了空。

    那少女一連三劍(連同指向咽喉的一劍)都落了空,自然急怒交加,哪還客氣,一雙鳳目之中,充滿了殺機,一聲不作,長劍揮動,一口氣刺出了九劍,這九劍有如電光流動,銀蛇亂閃,記記都指向谷飛雲要害大穴。

    但她出劍快速,谷飛雲閃動得也不慢,記記都只有毫釐之差,擦身而過,九劍又全落了空。

    那少女又氣又急,跺著腳,朝其他三人叫道:

    「你們還不快上?莫要讓這小賊跑了!」

    她這一嚷,前面右首少女和谷飛雲身後的兩人立即揮動長劍,撲攻而上。

    她這一嚷,也提醒了谷飛雲,心想:

    「對了,自己和她們認都不認識,幹嘛這樣莫名其妙的打下去?」

    一念及此,哪還怠慢,身形連閃幾閃,一下從四支長劍一片劍光中脫身而出,叫道:

    「四位姑娘,在下和你們無冤無仇,這一仗豈不打得莫名其妙?在下失陪了。」

    說完,飛身掠起,朝柳林鎮奔行而去。

    四位姑娘聽到他的話聲,才知已被他脫出身去,急忙收斂,凝目看去,一條人影業已遠去。

    一時直氣得她們跺腳不已。

    谷飛雲回轉客店,放輕腳步推門而入,眼看黃衣老人擁被而睡,鼾聲呼呼,當下也就和衣躺下,漸漸入夢。

    一宵過去,第二天清晨。

    谷飛雲睜開眼睛,就看到黃衣老人蹲在床上。看到自己醒來,急忙招了下手,低聲說道:

    「嗨!小哥,方才老朽做了一個惡夢,夢見小哥被四條青蛇纏住身子,不住地掙扎,你是不是很怕蛇?」

    谷飛雲聽得好笑,你做了個夢,卻問自己怕不怕蛇,一面卻故意說道:

    「怕極了,小可最怕的就是蛇了。」

    「哈!你小哥這回遇對人了!」

    黃衣老人高興的道:

    「你遇上老朽,以後永遠不會怕蛇了。」

    谷飛雲道:

    「你老有克制毒蛇的秘方?」

    「秘方倒沒有。」

    黃衣老人道:

    「但老朽會一記抓蛇的手法,百試百靈,可以教你,小哥只要學會了,遇上任何毒蛇都不可怕了,來,時間寶貴,老朽這就教你。」

    谷飛雲道:

    「這時候就教?」

    「再不教,就沒有時間了。」

    黃衣老人道:

    「老朽到柳林是做什麼來的,品酒會辰時就要開始,老朽就得趕去。」接著目光一抬,說道:

    「你看清楚了。」

    右手一探,翻腕之間,三個指頭朝前抓去,又道:

    「蛇眼很敏銳,加上它昂起頭,左右上下可以十分靈活,你要抓它,手法也非靈活不可,你看,它往左啄來,你這樣翻腕,它往右啄來,你這樣翻腕,總之,眼要快,手更要快,它快,你比它更快,就十拿九穩了。」

    他邊說邊做,手法果然奇快無比。

    谷飛雲自然看得出來,這一記抓蛇手法,看去簡單,實則奇奧莫測,根本是一記十分奇妙的擒拿手法。

    他是有意假捉蛇之名,傳自己的手法,想到這裡,心中不覺對黃衣老人十分感激,自然也用心聆聽,對每一個細節,都牢牢記住。

    黃衣老人做了一遍,偏頭問道:

    「你看懂了嗎?」

    谷飛雲點點頭道:

    「小可大致記住了。」

    黃衣老人道:

    「好,你練給老朽瞧瞧。」

    谷飛雲答應一聲,右手依樣葫蘆探手翻腕,三個指頭朝前抓去。

    怎知這一記手法,看來極為簡單,做起來卻不簡單,出手之際,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

    黃衣老人耐心的給他一面講解,一面糾正,這樣足足解說了頓飯光景,谷飛雲才算稍中規矩。

    黃衣老人拍拍谷飛雲肩膀,說道:

    「不錯,孺子可教,今天,你不用出去了,待在房裡好好練習,左右雙手要交互練習,一天工夫,只怕還不會很熟練呢!」

    谷飛雲道:

    「老人家,今天小可要去許家堡找醉道長……」

    「你今天不能去,先把抓蛇手法練熟了再說。」

    黃衣老人接著道:

    「我那徒兒明天還不會走,你不用急,聽老朽的不會錯,好了,老朽要走了。」

    說完,拿起烏木杖匆匆朝外就走。

    谷飛雲經黃衣老人的詳細解說,更可確定這一記手法奧妙無窮,自己和他相識不過一天,他何以會傳授自己這麼深奧的武學呢?

    哦!他說他夢見自己被四條青蛇纏住身子……

    昨晚自己遇上四個蒙面青衣女子,四條青蛇,難道昨晚之事,他老人家全看到了,以為自己只會躲閃身法,所以今天早晨教自己這招手法,但不管怎樣,這位老人家總是一片好心,自己不可辜負他的好意。

    想到這裡,就依照黃衣老人的解說,仔細練了幾遍,才開門出去。

    店伙替他送來洗臉水,谷飛雲吩咐他把早餐送到房裡來吃,不多一會,店伙送來早餐,便自退去。

    谷飛雲吃過早點,就繼續練習這招「抓蛇手法」。

    他自幼隨師父練功、練武,一身武功已極為可觀,但練起這記「抓蛇手法」來,卻總是無法做得好。

    那是因為這一記手法出手與發勁必須恰到好處,才算合格,而且幾個變化,更須使得十分靈活,只有不斷的苦練,練熟了,才會熟能生巧,所以除了用功勤練,別無他法。

    谷飛雲從早晨練到中午,左右兩手,交換著練習,並不多已經練了兩千遍,才算稍稍順手。

    吃過午餐,稍事休息,就繼續勤練,幾個變化,終於漸漸熟練了。

    天色已經逐漸昏暗下來。

    谷飛雲一個人關在房中,勤練「抓蛇手法」,已經足足一天,這就舉步走出房間,走出客店。

    在大街上,信步走入一家酒館,找了一個空位坐下,這時剛是上燈時分,食客差不多已有七八成光景。

    一名店伙倒了一盅茶,走近身旁問道:

    「客官要此什麼?」

    谷飛雲要了兩個炒菜,一壺酒,和一碗麵。

    店伙退去,剛伸手端起茶盅,還沒就唇,突覺自己背後靠右的「鳳眼」「入洞」「鳳尾」三處穴道被人用手指連點了三點。

    此人出手快速,這連點三指,幾乎是同一時間點下,令人連轉個念頭都來不及,就已被制住了。

    就在此時,只見一個身穿青布棉袍的少年從自己身後轉出,就在右首橫頭坐了下來,側著面低聲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谷飛雲舉目看去,這人最多不過二十來歲,瓜子臉,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瘦小。

    不,他這一開口說話,谷飛雲突然想起昨晚四個青衣蒙面女子中,最先問話的那個少女,(自己左前方的少女)和眼前此人,不論身材、口音,都有幾分相似,心中暗道:

    「難道就是她?」一面說道:

    「在下谷飛雲,兄台你呢?」

    青袍少年看他被自己制住穴道,還能如此鎮定,反問起自己的姓名來,不覺看了他一眼,冷然道:

    「你怎的不問問我為什麼制住你的穴道?」

    谷飛雲淡淡一笑道:

    「兄台問我姓名,我已經告訴了你,我不該也問問你的姓名嗎?到於兄台何以要點我穴道,等通過姓名之後,兄台也一定會說的了。」

    「說得好!」青袍少年點了下頭,才道:

    「我叫宇文瀾,波瀾的瀾,我點你穴道,是有話問你。」

    谷飛雲也點了下頭,含笑道:

    「兄台要問什麼?說吧!」

    宇文瀾道:

    「你到柳林來,是做什麼來的?」

    谷飛雲道:

    「我是找一個人的。」

    宇文瀾問道:

    「找誰?」

    谷飛雲道:

    「在下說出來了你也未必認得。」

    宇文瀾道:

    「你說出來聽聽。」

    谷飛雲信口道:

    「一個叫酒肉和尚的人。」

    「酒肉和尚?」

    宇文瀾詫異的問道:

    「你找他作甚?」

    谷飛雲故作神秘的道:

    「這是我的私事。」

    宇文瀾輕哼道:

    「你應該知道你落在我的手裡。」

    谷飛雲笑了笑,沒有開口。

    這時,正好店伙送來酒菜,一面說道:

    「客官請先用酒菜,面待會再送來,天氣冷,冷了就不好吃了。」

    接著望望宇文瀾問道:

    「這位客官……」

    谷飛雲道:

    「他是我的朋友,已經用過飯了,是來陪我聊天的。」

    店伙退下之後,谷飛雲抬目笑道:

    「酒菜涼了不好吃,在下和你邊吃邊談吧!」

    說完,右手取過酒壺,斟了一杯酒,送到嘴邊輕輕喝了一口。

    宇文瀾忽然想起谷飛雲是被自己點了穴道的人,怎麼會斟酒、喝酒的?心中一動,剛說了聲:

    「你……」

    底下的話,還沒出口,突覺背後右首「鳳眼」、「入洞」、「鳳尾」三處穴道微微一麻,已被人家制住了穴道,一時不覺怒聲道:

    「原來你有同黨?」

    「天大的冤枉。」

    谷飛雲舉杯喝了一口,含笑道:

    「在下哪有什麼同黨?」

    宇文瀾道:

    「那是什麼人在我背後點了穴道?」

    「當然是在下了。」

    谷飛雲笑吟吟的道:

    「要在你背後點穴,也並非難事。」

    宇文瀾道:

    「我不信。」

    谷飛雲道:

    「你不信也只好信一次了,你不是來找我聊天的嗎?現在一樣可以談話,喜歡問在下什麼,只管問好了。」

    他挾起一筷菜,送到口裡,慢慢的嚼著,又喝了口酒,又吃了筷菜,臉含微笑的看著宇文瀾。

    宇文瀾被他制住穴道,心頭又氣又急,被看得臉都紅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谷飛雲含笑道:

    「兄台不用生氣,方才在下被你點了穴道,不是和你談得好好的?幾時生過氣了?」

    宇文瀾看他舉止斯文,一顆心漸漸定了下來,聞言哼道:

    「誰生你的氣了?」

    這句話說出口,又覺得不妥,急忙接著道:

    「你好像是沒有同黨,但你怎麼點我背後的穴道的?」

    谷飛雲道:

    「這個恕難奉告。」

    「不肯說就算了,誰稀罕?」

    宇文瀾輕哼了一聲,又道:

    「你不是有個同伴嗎?那黃衣老人是誰?」

    谷飛雲聳聳肩道:

    「我說不知道他是誰,你相不相信?」

    宇文瀾道:

    「自然不信。」

    谷飛雲道:

    「但你非相信不可,事實上,我確實不知道他是誰?那是昨天中午時光,在一家品酒的棚下遇上的,他說一個人喝酒沒意思,要在下作陪,在下陪他喝了三個攤位,九碗酒,就醉倒了,是這位老人家送我到客店裡的,在下醒來,天已經黑了,這位老人家已在對面床上蒙頭大睡了。

    今天一早,他說要趕在辰時去赴品酒大會喝酒,連早餐都沒吃,就匆匆走了,在下覺得有些頭昏,一直沒有出門,這時候才出來,你說我知不知道他是誰?」

    宇文瀾看他說得不像有假,點點頭道:

    「你好像不是在說謊。」

    谷飛雲道:

    「在下從不說謊,何況在下又並未落在你手裡,幹嘛還要說謊?」

    宇文瀾忽然想到自己被制住穴道,這就問道:

    「你點了我穴道,要待如何?」

    谷飛雲含笑道:

    「在下和你素昧平生,毫無過節,當然不會為難你的,我方才和店伙說過,你是我朋友,陪我聊天來的,自然要多坐一會兒了。」

    宇文瀾無可奈何的道:

    「那你快點吃吧!」

    谷飛雲笑道:

    「喝酒要慢慢的來,昨天就是因為陪那位老人家一碗又一碗的喝,喝得太快了,才會醉倒,吃一次虧,學一次乖,這也算是經驗,所以喝酒千萬快不得。」

    他故意慢條斯理的喝酒、吃菜。

    宇文瀾只好坐在他橫頭,耐著性子看他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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