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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有請舅老爺後堂相見 文 / 獨孤紅

    桂香也冷笑一聲道:「我早曾勸過王爺,此事務須慎重將事,這位劉爺卻力陳無礙,如今卻難說咧,如依我這沒見識的辦法,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王爺趕緊入城,那年二爺決不會再趕進城去,便有其他江湖亡命在內,在縣城之中,到底要比在這裡好得多,實在迫得急了,我們便就此回北京城去,也還可以。」

    程子雲又一晃腦袋,把左腿向右腿上一蹺,捋著虯髯道:「這一著倒可以,只一進城,王爺自可無恙,但這微行的事,卻決不可洩漏出去,否則這是大違本朝祖制的事,卻須防他以風聞入奏咧。」

    接著又道:「那還有一條路咧,你試再說說看?」

    桂香連忙看著劉長林,笑道:「那第二條路嗎?我這可是婦人之見,劉爺可不要見怪,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既然您那貴友們已經一敗塗地,打是打不過人家,王爺又不便出面,那年二爺可是一位欽命的學政大人,您還得自己估量著,要依我說,您最好還是能委屈且先委屈一下,去求求人家,把事和了不也完了,要不然官私兩面可全不好鬥,再說,劉爺在此也是有身家的,卻犯不著為了林瓊仙這浪蹄子便落個家敗人亡咧。」

    程子雲又一拍大腿道:「大嫂真是女中丈夫,這一著更妙,使讓俺程子雲代為借箸以籌也不過如此,如果這兩策兼籌並用那便更好咧。」

    說著一看劉長林又道:「事急矣,劉護衛還該為王爺為自己身家打算才是。」

    劉長林被二人這一吹一唱,心下愈加發急,而且切中心病,忙道:「我便為了此事真落個家敗人亡,也心安理得,卻決無累及王爺之理,既然二位全如此說,待我設法,先送王爺入城到寒舍去,至於向年學政請罪,只事能有濟,我也願意。」

    允題忙道:「既如此說,程老夫子和桂香且先隨我入城,劉護衛如願向那年雙峰服罪和解也事不宜遲,等他一來,那話便又不好說咧。」

    正說著,倏見又有一人氣急敗壞的走來道:「劉爺,那谷中各位大部全出來了,現由霍土司率領,已出山口,但那位霍爺卻不肯來,只命小人上復老爺,說他自愧無能,無面目再行相見,先回甘孜去了。」

    劉長林一看那人是自己心腹頭目花胳膊劉仁,忙道:「你們是由那霍土司率領硬衝了出來的嗎?」

    劉仁喘息著道:「霍土司哪裡衝得出來?那是人家年大人親自趕去教放行的,要不然,我們前有一隊神兵攔路,後面又有一隊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東西趕上,那便一個也別想活咧。」

    允題心方稍安,劉長林也似乎鬆了一口氣,又問道:「那年大人說什麼沒有,你知道不知道?」

    劉仁道:「這個,小人恰好在旁,倒聽得清楚,那年大人好像已經知道王爺也在此似的。」

    程子雲忙道:「你真聽得清楚嗎?這卻不可胡說咧。」

    劉仁忙又道:「小人決不敢胡說,那年大人委實說過霍土司是個直性人,他出場賣命,我們老爺和王爺卻藏在這裡不出頭,他居心不忍,才將那霍土司和我們放了,你不信,還有一同出來的,只一問便明白了。」

    劉長林又道:「那年大人和他手下咧,曾從谷口出來嗎?」

    劉仁搖頭不迭道:「這個,小人卻不知道,因為人家一經讓出道來,霍土司便率領我們趕向谷口,卻又撞上那岷江的羅天生老兒,又領了二三百人攔著,幸而人家年大人也已招呼放行在前,這才能回來,誰還敢掉頭再看他出來沒有。」

    劉長林怒道:「你這人是怎麼生的,怎就這等貪生怕死?人家就宰了你,也該等個確訊來報才是,怎麼只顧逃命,卻把正事誤了,還不為我快去再打聽。」

    允題卻滿面不快之色道:「我自來你此處,並未出去一步,那年雙峰怎麼會知道。那一定又是你對人說了,須知在我手下當差卻不許招搖咧。」

    劉長林一面催那劉仁趕緊再去打聽,一面道:「長林蒙王爺擢拔於邊陲下士,便粉身碎骨也難圖報,怎敢招搖?此事委實除一二心腹而外,絕無知道之理,卻不知他為何知道,這卻真令我百口莫辯了。」

    桂香又冷笑道:「王爺不必生氣,劉爺老謀深算也知利害,借此招搖是決不會的,但你那姨太太小姐,還有那林瓊仙,不全伺候過王爺嗎?我可是個女人,也深知女人的短處,一有話決放不住,也許是這幾位漏出去的亦未可知,尤其是林瓊仙那浪蹄子,她也許因為王爺能讓她伺候,便算榮宗耀祖,早抖了出去咧。」

    這話一說,允題不由臉上微紅道:「這也許不至如此,其實她們也只曾侍酒筵,並未多說什麼,或者連我是誰全不明白,那林瓊仙即使曾見過我,她怎會料到我到這裡來咧?」

    劉長林卻轉沒事人也似的道:「李大奶奶不必誤會,我那小妾和小女雖蒙王爺不棄,略沾雨露,她們向來口緊,決不至對誰說,那林瓊仙我雖不敢保,但她也決無漏給那年大人知道之理。」

    這一說轉將張桂香的話完全證實,卻把允題方纔的飾詞揭穿了,張桂香不由笑聲吃吃道:

    「那人家為什麼知道咧?難道是我和這位程師爺漏出去的不成?」

    程子雲忙道:「俺可也沒敢露面,這卻落不到俺頭上來,如果這幾位沒漏出去,那漏出去的便只有劉老爺的心腹咧。」

    正說著,忽又聽人來報道:「那位年大人確已回城去了,便羅天生老兒所率各人也分別散去,只那隊神兵和怪物,卻不知是否仍在谷內。」

    劉長林聞言心下更定,忙向允題跪倒崩角有聲道:「奴才措置乖方以致幾乎累及王爺,實在該死,如今幸喜年大人已經回去,那便不至再到這裡來,明日奴才少不得再托人去向他賠話,把事情全攬在我身上,即使他問及王駕,我也必設法支吾過去,還請王爺恕罪。」

    允題見他忽然自稱奴才,不由心下好笑,忙又道:「但願大家無事才好,你卻不必如此咧。」

    程子雲卻捋虯髯哈哈大笑道:「俺這東魯狂生,雖然不敢自誇料事如神,卻頗有幾分把握,如依俺料,你果真明白,願向那年雙峰謝過請罪,俺保他必然一笑拉倒,只你以後不再向他尋仇報復,他更不會深究,但對王爺現在此間,卻千萬不可承認,否則,那便反而害了你自己咧。」

    劉長林忙道:「我知道,此點我決不會洩漏出去,他便再怪,我也不會承認,他還能栽定王爺在我這裡不成?過上兩天王爺一走,那便更不怕他了。」

    說著,忽見兩個女人倉惶走進來,當頭一個,一身紅蜀錦襖褲,年紀不過才十八九歲,首先道:「爹爹,那位林姐姐方才回來,一言不發,只將隨身衣服一拿便走了。」

    張桂香一看,那來的正是劉長林的女兒小鶯,再看後面一個穿藍的少婦正是劉長林的侍妾美雲,忙又冷笑一聲道:「這賤人也真無情無義,不但劉爺為她鬧了個不了之局,便王爺也待她不錯,怎麼連話也不交代一句就這麼跑了,不太令人寒心嗎?」

    美雲忙道:「可不是,這位干小姐一來,便把這裡攪了個人翻馬仰,誰也沒敢得罪她,想不到,她就這麼走咧。」

    接著又道:「老爺,你瞧該怎麼辦咧?」

    劉長林本硬抑著一腔怒火,沒法子發作,一聞此言,臉色一沉道:「她走了就走了,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

    美雲忙又看了允題一眼冷笑道:「你不是一再囑咐我和小姐,說這位干小姐已經把王爺伺候好了,將來一家的富貴榮華全在她身上嗎?如今她理也不理人,就這麼走了,我們要不來稟明,你要怪下來,那我們又該怎麼辦咧?」

    允題聞言不由面紅耳赤,程子雲卻捋著虯髯不語,只在那一對大眼鏡裡面,翻著骨碌骨碌一對怪眼看著劉長林臉色,桂香卻吃吃嬌笑不已,劉長林只氣得面色鐵青,連忙大喝道:

    「你當著王爺胡說什麼?還不快些與我滾了回去。」

    美雲小鶯這才不開口,正待回去,桂香卻嬌喝道:「你兩個且先慢走,我有話問你,那林瓊仙曾和對方見陣沒有?她難道真的一言不發就這麼走了嗎?」

    那小鶯忙道:「李大奶奶你要問這個,我們本也不知道,方才因她好像和誰賭氣也似的,問也不答,我們才尋著一個在谷內出來的詳細問過,她倒是和那位年大人的姨太太打過一陣,可沒能贏,人家也沒傷她,還對大家說過,這又饒了她一次,便放掉,也許她仇投報成,羞愧難當所以才逃跑了。」

    桂香冷笑著道:「這浪蹄子還有什麼羞愧的?我要問的便在這裡,你們既沒有得罪她,這位劉老爺和王爺也待她不錯,她竟就這麼不哼不哈走了,要依我說,這次消息準是她漏了出去的,不是在外面亂招搖便是又和誰好上了,因恐劉老爺和王爺見罪,這才起黑票逃跑了,要不然,劉老爺為了她連身家性命全不顧,闖出這等大禍來,她能便這樣一走嗎?」

    那美雲忙道:「可不是,奶奶真是明鏡高懸,便我和小姐也是這等想法,可是我們老爺卻不容說咧。」

    劉長林聞言,猛一伸手,便是一個嘴巴向美雲臉上打去,一面大喝道:「你這賤婦,怎不聽話,這裡也是你胡說的地方嗎?」

    卻被桂香一把攔著嬌笑道:「劉老爺你這不是責備你這姨太太,卻是責備我咧,須知此事關係你的事小,關係著王爺的事卻大,我話還沒有問明白,你為什麼就攆她走?當著王爺在這裡,你可得說個明白。」

    劉長林一見張桂香雖然一臉笑容,說的話卻極有份量,那一隻玉臂雖只是一格一攔,也頗見功夫,忙又換了一副臉色笑道:「李大奶奶你別生氣,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責備你,這賤婦委實太嫌沒規矩,所以我才不得不加喝止,既然有關王爺大事,不妨請細問便了。」

    正說著,卻不料程子雲驀然一拍手道:「大嫂這話真有道理,俺這也明白咧。」

    允題忙道:「老夫子明白什麼?難道這賤婦真的竟敢招搖把話洩了出去嗎?」

    程子雲又一摸下頷,笑道:「如論這婦人原極有才情,便功夫也不錯,她那丈夫李元豹更風流倜儻,所以俺當初才薦在王爺門下,但俺只論其才,卻沒留心她的品行,更沒想到她夫婦全是熱中富貴之上,這女人雖然口口聲聲非替她丈夫報仇不可,卻人盡可夫,非常冶蕩,其為人便可想見,如依俺料,那雲中鳳素有笑面羅剎之稱,又嫉惡如仇,這等人照理遇上她便決難活命,而竟然三番兩次去向她動手,全放過了,這其中便大有文章,也許更不止招搖而已。」

    允題不禁大驚道:「難道她竟和年雙峰手下串通一氣,敢將我賣了不成?」

    程子雲點頭大笑道:「俺正是這等想法,要不然,那雲中鳳卻不會便將她這條生命留下來咧。」

    桂香忙道:「這卻未見得,風塵女子也盡有血性的,卻不可一概而論,不過這浪蹄子卻不是那等人,這機密雖然一定是她在外面招搖漏出去的,和年二爺串通一氣,卻還未必,須知以她這為人,卻未必便為人所重咧。」

    程子雲一想,這才知道這「人盡可夫,非常冶蕩」八個字的考語,無心之中將桂香刺痛,忙道:「大嫂休怪,俺說的冶蕩和風流放誕不拘小節卻又不同,再說,你卻不是那等人咧。」

    卻沒想到,他不說也就過去,這一說卻是越描越黑,桂香轉將臉色一沉道:「程師爺我可沒惹你,你說說怎麼又說到我頭上來?須知這裡不比王府,你說話還得留神才是。」

    接著又冷笑一聲道:「這浪蹄子之所以敢在外面招搖,也許便因為她有所恃而無恐咧。」

    這一下在桂香原是對程子雲而發,允題卻不免內愧,忙道:「此事不必再提了,方才說的雙管齊下之計,既然可用,不妨便依計而行,我們今夜便住進城去,目前已經天黑,正好避人耳目,就此便可動身,對外最好不必聲張,明晨劉護衛還須趕緊到年學政公館去上一趟,一面探聽他的口氣如何,一面將此事全推在已死各人身上,並乘夜查明死傷人數,死的設法掩埋滅跡,傷的酌予撫恤,火速醫治,卻不許張揚出去。」

    劉長林心下方又稍安,連忙命人備轎將三人送進城去,連那名戈什哈也用小轎下了轎簾送走,又喚過了小鶯和美雲,吩咐二人也趕進城去,這裡再一查點人數,竟有五六十人沒有回來,除確實有人看見已死和逃散的而外,竟有三十多名不知下落,那帶傷的倒不多,一共才只數人,忙又命膽大的,乘夜掌著燈球、火把,入谷查看,誰知竟沒有查著一具死屍,除零星箭弩間有拾獲而外,連兵刃衣物也看不見,這一來,去的人更加疑神見鬼,回來一說劉長林也猜疑不定,只有命手下天明之後,再行詳細查看,一面又將受傷各人略加撫慰,便趕進城去,城門雖關,幸好守門官兵均系熟識,平日又全得過他的好處,不難進去,等到自己住宅已是三更,一問允題,尚未就寢,忙將情形稟明,各自就寢,這一夜。各人均心有所念,哪裡睡得著,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第二天羹堯方一起來向內花廳走著,便聽周再興在院落之中悄聲道:「那萬雲龍,現在外面求見,方才方羅二位老前輩已經出去咧。」

    羹堯不由一怔道:「這廝真也膽大,他已三番兩次全敗在簡老前輩夫婦和方老前輩之手,怎又公然來此?這等舉動卻不是像他這樣夙負盛名的江湖能手所應有咧。」

    說著,便見羅翼匆匆走來道:「大人快到前廳去,那位萬雲龍萬老道竟和簡老前輩打成相識,成了朋友咧。」

    羹堯不由大詫道:「難道他今天又和簡老前輩動過手嗎?」

    羅翼笑道:「那倒沒有,他今天一來便求見大人,家父和方老伯恐他再藏歹意,便先迎了出去,誰知見面之後,他竟謙遜異常,除認過不迭之外,並請簡老前輩夫婦相見,聲言此來一則謝過,一則為了替那劉長林面致歉意,希望大人不必追究,所以家父才著我來請大人出去。」

    接著又悄聲道:「此老語氣之間,還似乎和顧師伯薄有淵源,但他非和你見面不肯明言,師兄言語之間,還須審慎才好。」

    羹堯不由愈加奇怪,忙命二人隨著,向前廳而來,才到屏後,便聽那萬雲龍大笑道:

    「貧道敗在賢梁孟和方道友手下,那是心悅誠服,決無怨尤,此來既非找場,更無惡意,那位年二公子,素有俠聲,怎還不出來咧?」

    接著又聽羅天生道:「道長此地也曾來過,須知從這前廳到上房,也還隔著幾進房子,小兒既已進去說明道長來意,他這就該來咧。」

    羹堯忙從屏後轉出,滿面堆笑道:「年某得訊稍遲,以致慢客,還望道長海涵。」再看那廳上時,果然靜一道人和羅天生、簡峻夫婦均在,那萬雲龍身穿雲白貢緞道袍,腰間繫著一根玄色絲絛,連兵刃全未攜帶,忙又一拱手道:「昨日擂台之下,多多冒犯,道長能不見罪嗎?」

    萬雲龍也連忙答禮,又笑道:「二公子不必如此說法,昨日之事,貧道咎由自取,適才已對方老道長和各位施主面致歉意,你如再這等說法,那便更令我汗顏無地了。」

    接著又道:「二公子人中鸞鳳,果然名不虛傳,也不負肯堂先生一番苦心,貧道深慶故人學有傳人,今日之所以腆顏必求一見,並無他意,實因那劉長林確與貧道有恩,不容不代為關說,還望免予深究。」

    說罷又慨然道:「貧道日前夤夜來此,原擬有所陳述,卻不料偏偏遇上那位劉長慶動起手來,貧道一時學養未深,贏了他一掌,以致又將這位簡老施主引了出來,我也輸了一掌,有些話便更不便說,所以到了擂台之下便勢成騎虎難下,如非這位簡大嫂和方老道長手下留情,那便更難說了。」

    羹堯忙道:「老道長若無敵意,年某無不遵命,但不知與我那顧老恩師有何淵源,還望明白見告才好。」

    萬雲龍大笑道:「我與尊師並無淵源,其實也只是打成相識而已,昔年我和他彼此全還是慘綠少年,偶然在姑蘇城外遇上,為了一件閒事薄有爭執,動起手來,是我輸了,他卻邀赴酒家,一同買了一醉,自此之後便未見過,卻不意他半生漂泊江湖竟收了你這樣一個弟子,這卻真難得咧。」

    說罷又捋鬚一笑道:「貧道之所以腆顏求見,便是為了這劉長林的事,二公子真能看在貧道份上,免予追究嗎?」

    羹堯忙道:「弟子向來說話算數,方才既已說過,道長若無敵意無不遵命,何況道長既與我恩師有舊,那便是長者所命,焉有再追究之理,但此事其中尚牽涉著一位王爺,弟子雖然可以把這一場事揭過去,那位十四王爺卻未必肯就此罷休,老道長能做得主嗎?」

    萬雲龍捋鬚哈哈大笑道:「貧道也深知此中牽涉權貴,如果這樣倒樹尋根下去,那又不止十四王爺一人了,便二公子不也和雍親王是親戚嗎?須知我求二公子的,只為那劉長林一人,卻與這些權貴無關咧。」

    羹堯未及答言,靜一道人忙道:「道友這等說法,這位年老弟自非遵命不可,但那十四王爺如果借此出面相傾設法牽涉,你卻不能怪他咧。」

    萬雲龍正在沉吟,忽聽那門上又來報道:「稟大人,茲有本地紳縉長林老爺求見。」

    羹堯不由看著萬雲龍一笑,接著道:「既然這位劉兄也來了,那話便更好說,卻不妨當著老道長再把這話說明。」

    說著,又向那人道了一個請字。不一會,果見劉長林仍舊一身官服走了進來,羹堯等到滴水簷下,方才欠身道:「劉老兄來得正好,這位萬老道長已經來了多會,正為老兄的事在商量咧。」

    那劉長林本懷著一肚皮鬼胎,硬著頭皮走了進來,一聽這等說法,再一看,那萬雲龍果然高坐在客位上,不由吃了一驚道:「萬老前輩怎麼也在此間,我如今已成不了之局,還望稍念前情救我一救才好。」

    說著,又向羹堯跪下道:「治晚無知,竟縱令那秦嶺群賊在我那別墅附近冒犯大人,特來請罪。」

    羹堯連忙扶著笑道:「年某向來待人以誠,不為已甚,劉兄不必如此,但那十四王爺微服而來,也許便為了此事,能不另生枝節嗎?」

    萬雲龍在旁不由鐵青著臉,冷笑道:「劉施主,你休得如此,我萬某做事向來恩怨分明,昨日一敗,本待遁跡深山,不再重履塵世,也只因昔年曾於貧病之中蒙你加惠,這才老著臉,又趕向這裡來,面求這位年二公子對你免予深究,他已慨然答應,你這一來,卻未免太對不住這附近的江湖朋友,須知腦袋無妨,人卻丟不得咧。」

    接著便向在座各人道:「貧道如今倒反深悔多此一舉了。」

    說著把手一拱又道了聲:「行再相見。」便離座出去,靜一道人忙道:「道長慢走,貧道還有話說。」萬雲龍卻掉頭徑去,靜一道人忙也跟了出去,劉長林見狀,只也嚷了兩聲:

    「老前輩慢走。」便又向羹堯連連叩頭道:「大人明見萬里,有關王爺的事,治晚決不敢說,不過此間的事,卻非王爺所命,更無再生枝節之理,只要大人不予追究,這官府方面是不會驚動的。」

    羹堯又寒著臉道:「既然不是王爺的意思,那你便更忒嫌擔大咧,我雖不才,也是奉皇上聖命而來,你既派人動手行刺於前,更又公然約期打鬥於後,此間雖在邊陲卻非化外,你是居意何存咧?」

    劉長林見他忽然變色,話風也轉,忙道:「治晚知過,還望大人恕罪,不過此事實也並非晚生之意,所以事前即行親自來轅陳明,再說大人既然深知此中隱情,自不難明白,但晚生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說是誰的主使,大人如果必欲追究,那治晚便只有自己認命咧。」

    羹堯又哈笑一聲道:「依你這麼一說,此事便出十四王爺主使了,不過就我所知卻非如此,須知本院在京之日,便在十四王府兼任文案,卻不難面見王爺一辨是非咧。」

    劉長林卻連連叩頭不已,不再說什麼,羅天生在旁忙道:「此事既已過去,大人不必動怒。」

    羹堯又哈笑一聲道:「如論此事,我本無再行追究之意,但他這借名招搖,委實可惡已極,卻不容不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如果他在十四王爺面前稍使鬼蜮伎倆豈不令王爺與我又生誤會。」

    劉長林忙又崩角有聲道:「只要大人開恩不加追究,治晚在王爺面前,決不致再說什麼。」

    羹堯不由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說,那王爺一定仍在尊府了,且請就此一同前往,當面請示便了。」

    這一來劉長林不禁嚇得魂飛天外道:「王……王……王爺並不在寒……寒舍,大……

    大……大人千……千萬別驚動。」

    羹堯又大笑道:「王爺既不在尊府,你又怕我驚動誰來?」

    劉長林又叩頭道:「那是我說錯了,王爺確實沒來。」

    羹堯見他一臉慌急之色,忙又將臉色一轉道:「王爺在此也罷,不在此也罷,如今我是可以暫不追究,但你以後還須安份才是,否則那便二罪俱發,不但我不會饒過你,便王爺也決無容你借名招搖之理。」

    劉長林連忙叩頭稱謝,方待起來,羹堯又大喝道:「此事我便權且放你過去,但自此以後,卻不許再借端生事,更不許妄自欺壓良民,倘再有魚肉鄉里情事,那我便非為這一方黎庶除害不可了。」

    說著又道:「我是良言盡此,改過與否,那還在你自己,還不與我趕快回去。」

    劉長林只驚得汗流浹背,忙又叩頭告辭出去,羅天生不由大笑道:「這廝原來卻是這等人物,竟也敢稱一霸,興風作浪,豈不可笑。」

    簡峻搖頭道:「這卻不然,惟其這等人才會為禍鄉里橫行無忌,如系真正大俠,固然決不肯這等做法,便稍有骨頭的劇盜,也決不會這樣,須知君子小人之分,即便在此咧。」

    商不棄卻笑道:「這等半點人味也沒有的東西,還提他做什麼?那姓萬的老道,卻磊磊落落,不無可取,既已化敵為友,將來還宜多加接納才好。」

    羅天生大笑道:「此人本來不錯,只可惜不免善善惡惡過甚,要不然,論功夫、人品,也全算得是一個腳色,你不見方老道已經追了出去嗎?他也許便有意拉他一下咧。」

    說著又笑道:「來客全走,我們也該仍到內花廳去,這裡卻不是說話的地方。」

    簡峻夫婦忙也站了起來,一同向屏後面去,羹堯正待隨行,倏聽門上又來報道:「稟大人外面有一位少年,自稱青海上北塔莊世襲土司求見。」

    說著遞上一張全簡,羹堯一看正是小香胞弟馬千里,連忙笑道:「原來他竟自己尋上門來了,那你們快請他進來。」

    說罷,便起身迎向廳外,那門丁去後只一會工夫,便引了一位一身便衣的白皙少年來,羹堯抬頭一看,果然面目有幾分和小香相像,連忙把手一拱,笑道:「年某久已聞馬兄乃系回疆世族,昨日為何也應那劉長林之邀而來?」

    那馬千里連忙拜了下去道:「千里本與這劉長林原無往來,只因和敝族之中那霍如松具有世誼,彼此曾訂有一經遇事相互為助之約,他卻和那劉長林又系口盟弟兄,因此才被邀來,卻沒想到,他冒犯的竟是大人,所以特來請罪,還望原宥。」

    羹堯連忙一把扶著道:「馬兄雖然到場卻未動手,並曾因此與霍如松幾乎翻臉,此系年某親眼所見,足證行止極有分寸,此亦何罪之有?」

    說著便把臂入廳,一同坐下,從人獻上茶來之後,彼此又略微寒暄,馬千里又起立躬身道:「千里無知冒昧,現有一事不明,擬向大人請教使得嗎?」

    羹堯忙道:「馬兄有事但說無妨,只年某所知,無不竭誠奉告。」

    馬千里又沉吟了一下方道:「千里不合,誤信人言,率爾來應邀,幸蒙不罪,敬當銘感,但有我一胞姐,昔年曾因家難,隨一長親內遷,以後便杳無音信,卻不料昨日在擂台之上,忽然唔及,只以當時耳目眾多,彼此未便相認,大人能令一見嗎?」

    羹堯微笑道:「昨日相隨赴約,卻曾有小妾雲氏女友同往,但是否令姐,尚未可知,足下且請稍坐,容我一問如何?」

    說著,便喚過周再興附耳數浯,再興領命去訖,半晌之後,方才出來,先請一個安,然後道:「小人奉馬夫人之命,有請舅老爺後堂相見。」

    羹堯不由一怔,但當著馬千里又不好喝問,誰知那馬千里聞言更來得老到,竟又拜了下去道:「千里荒唐,竟不知家姐已侍大人中櫛,既如此說,還請再受我一拜。」

    這一來羹堯大加惶恐,直鬧得認既不好,不認也不好,只有瞪了再興一眼,先將千里扶起,口中含糊支吾著,周再興侍立一旁,卻又笑道:「不但馬夫人急盼見見這位舅老爺,便雲夫人也命小人趕快請大人和馬舅老爺進去,舅老爺卻不必先在此間行禮咧。」

    羹堯心知必系又是中鳳鬧的玄虛,更不好說什麼,只有扶著千里向後堂去,等到上房之後,只見中鳳小香,全在院落裡候著,中鳳微笑不語,小香粉臉通紅,首先迎著笑道:「我早算到你該來咧,我已蒙姑父做主,如今算是年大人的人,不日也許會回去看上一趟,你且見過這位雲夫人,然後再為細說便了。」

    羹堯一聽,小香竟當乃弟和中鳳,自承是自己侍妾,不由更加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只有又支吾著,那馬千里聞言卻向中鳳深深一揖,中鳳也慌忙答禮,一面道:「我與令姐情如骨肉,馬爺卻無須多禮。」

    說著便肅客入內,就上房明間坐下,小香面色微沉道:「你此番從北塔莊出來,父親知道嗎?」

    馬千里忙道:「他老人家,久患癱瘓之症,臥床不起,所有外事也早不過問,部落各事一切皆由小弟做主,所以此番出來,並未稟明。」

    小香冷笑一聲道:「那你現在便是一位世襲土司了,難怪敢作敢為咧,不過此次如非遇上我,你在那蟠蛇谷內把命送了,固然無人得知,馬氏宗嗣便算完了,你對得起父親和祖宗嗎?即使幸而不死,萬一大人參奏出去,你不比劉長林和秦嶺群賊,將一個世襲土司革掉,你又對得過父親當年降志辱身那一場嗎?」

    馬千里不由滿面羞慚道:「那都是我一時糊塗,未能審慎,還請姐姐多加教訓,今天之所以過來向大人求見,便是為了請罪咧。」

    羹堯忙道:「馬姐對令弟不必責之過甚,他雖受人蠱惑於前,卻能懸崖勒馬,寧可開罪那霍如松,不肯動手,便也算不錯了。」

    小香又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在擂台之上,一再拿話點醒他,要不然,他也許便要替侯威老賊報仇與我拚命咧。」

    中鳳在旁連忙笑道:「馬姐不必如此說,你姐弟也多年不見,如今骨肉重逢,正該歡喜才是,怎麼一見便拿出長姐的派勢來教訓他,須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又是一位公子哥兒,怎能當得霍如松劉長林那干老江湖的搬弄,方才大人有話,能如此已經算不錯咧。」

    說著便向羹堯一使眼色道:「人家是多年不見的姐弟,多少應該有兩句體己話,我們且到那東花廳稍坐如何?」

    小香忙道:「我與舍弟並無私話,大人與雲姐不必出去。」

    羹堯已向千里略一拱手,和中鳳退了出去,那東花廳原是上房東邊跨院,和那內花廳遙遙相對,這時正值無人,二人穿過角門到了廳上,羹堯悄聲道:「她怎麼當著乃弟,竟認起親戚來,這以後的話便更不好說咧。」

    中鳳連忙白了他一眼嬌笑道:「你們本來就是親戚,還能不認嗎?那位沙老前輩不早說過了,你還打算抵賴不成。」

    羹堯忙也笑道:「這大概又是你的主意,須知她已由謝老前輩收歸門下自有歸宿,你這一來,不又畫蛇添足嗎?」

    中鳳忙又笑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的意思咧?」

    羹堯笑道:「你不早就說過這話,這還用說嗎?」

    中鳳把頭連搖著,笑道:「你又猜錯咧,這不但不是我的意思,而且事前我也並未與聞其事,還是她來找我的,我才不得已出來,替她打這圓場,你請想,要不然,在這公館之中,我便再脫略些能和一個少年男人,隨便相見嗎?」

    接著又正色道:「你別想左了,她現在並不一定非真嫁你不可,只不過是掛一個空名算是你的侍妾而已,你難道這等忍心,連這個也不許嗎?」

    羹堯不由更加詫異道:「這又是什麼意思,我卻更不明白。」

    中鳳長歎一聲道:「你不是女人,哪知道女人的苦衷,老實說,她所以如此,雖然有好幾項原因,卻實實在在是你害了她,你想那沙老前輩既然做主著她也嫁你為妾,已經一切說好,跟我們一同西來,在路上她又那等不避嫌疑為你醫傷,她不算是你的,還能算是誰的人?

    她之所以拜謝老前輩為師,情願終身不嫁,那只能說是你逼出來的,原非本意,但那清淨教,雖然非以童身入道不可,卻非僧非道,她就這麼以總角丫頭終老,不也駭怪世俗嗎?再說她又天性純孝,此番隨我們西來,用意便在一展生母之墓,看看她的父親,不算是你的侍妾,你讓她回去又怎麼說咧?」

    接著又道:「這事她本來早已和我說過,便謝老前輩也全知道,所以我才對你那麼說,誰知你卻一味嚴拒,我也只有延宕下來,昨天她自從擂台上見了她的兄弟之後,又背人和我再商量,只想你答應讓她據上一個空名,才又和你說,你卻風雨不入,幾乎對我發了脾氣,我只有又忍著,如今她這兄弟已經尋上門來,我卻無法再拖延下去,這才只有斗膽替你答應下來,著她如此說,你便見怪,我也只有直言奉告咧。」

    羹堯連忙拱手道:「我真想不到馬姐竟如此苦心孤詣,師妹更這等用心,那我答應就是咧。」

    中鳳倏又秀眉一聳道:「你已把人坑了,如今便答應也遲咧。」

    接著又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她馬家在回疆的力量,老實說,有她這一個人,再有沙老前輩左右其間,一旦有事,那便勝過十萬兵咧,如今她這兄弟既然來了,你能不認這個親戚嗎?」

    說罷,又嬌笑道:「我之所以著你到這裡來,便是告訴你這話,你既答應了,還得好好看待這位舅爺才是。」

    羹堯忙也笑道:「我一向是謹遵夫人之命,既如此說,少時定當以上賓之禮相待,還望勿罪。」中鳳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又是這套來咧,誰是夫人?你那夫人還在北京城裡咧。」

    說罷,相與一笑,又故意在廳上多坐了一會,方回上房,再看小香姐弟,已經全是淚眼相看,小香更是嗚咽有聲,羹堯忙道:「馬姐不須難受,令弟既來,且在此間小住,稍過些時,我必微服同往北塔莊展拜令堂之墓,兼謁岳父稍盡半子之禮。」

    小香聞言,不由看了中鳳一眼,口角微露喜意道:「大人聖命在身,卻未便遠行,頃聞舍弟略談,我那父親病榻纏綿之際,已悟前非,且深願與我姑父言歸於好,果能如此,我這薄命人也就心安了,只待我那姑父來此即便一同回去一趟,卻不敢有勞大人相送咧。」

    羹堯見她淒楚欲絕,淚痕狼藉,便如梨花帶雨一般,心下更加難受,忙又道:「門婿本有半子之份,既然岳父染病在身,我焉有不去之理,不過等沙前輩來過再去也好,如能同行,那便更好了。」

    說著,猛一掉頭又向馬千里道:「方纔在前廳之上,只因雙方恐有誤認之處,所以未敢以親戚相待,還望賢弟恕我疏慢,這以後,既是一家人,便情如骨肉咧。」

    馬千里連忙躬身道:「家姐雖承不棄,得侍中櫛,千里焉敢僭越。」

    中鳳忙又笑道:「馬爺不必過謙,我與馬姐,一向親如姐妹,便大人也以世姐相視,如果太謙,那便反而見外了,再說,他便對我父兄也是一樣,卻非專為對馬爺咧。」

    千里又躬身道:「千里番民,焉敢望與雲老英雄及諸昆季相儕,只要夫人能對家姐稍加照拂,便足銘感了。」

    羹堯卻執手大笑道:「我一向視馬姐如姐,焉可不視賢弟為弟,你再如此,便是見鄙了。」

    千里方才告罪以兄弟相稱,羹堯忙又命人在前廳置酒款待,並邀二羅、鄒魯以及幕客作陪,留宿公館,一連數日方才告辭,先回北塔莊去。

    在另一方面,劉長林出了公館之後,方才長長吐了一口氣,一路回到自己住宅,因為允題所居,在上房東側跨院之內,所以他一直奔上房而來,才到院落之中,便見美雲俏立西間窗下,側著耳朵聽著,那臉兒紅撲撲的,便如薄醉一般,一見他走來,連忙把手連搖,一面低聲道:「你腳步輕些,小姐在伺候王爺咧。」

    劉長林也不由老臉微紅,低聲笑道:「那位女護衛倒放他出來嗎?」

    美雲又低聲笑道:「那隻狐狸想是因為肩傷未癒又連夜未睡,今天竟沒起來,王爺因為她睡著了,所以又來尋小姐和我,卻惟恐那騷孤忽然闖來,所以由我在此巡風。」

    劉長林又一吐舌,低聲道:「王爺還怪我嗎?想你也該伺候過他咧。」

    美雲瞪了他一眼,又附耳道:「我還不是奉了老爺之命,要不然他慢說是王爺,便是皇上,我也伺候不著,不過今天他一來,便被小姐接進房去,我是奉命在這裡巡更咧。」

    接著又一側耳咬著嘴唇,俏聲笑道:「這位王爺也太沒人樣,可真不容易伺候,你要問這個,少時還須問小姐才對。」

    劉長林一聽那房中竟有一種刺耳聲息傳出,不由那臉上更有點發熱,正打算退了出去,忽聽允題在房中長歎了一口氣道:「外面是誰,李大奶奶醒了沒有?」

    劉長林忙道:「是奴才回來了,王爺既然腹疼,不妨由小女多按摩一會,須知這川邊瘴癘之氣,易於中人,卻大意不得咧,奴才且在前廳等上一會,再行稟明便了。」

    說著掉頭便走,這邊美雲笑聲吃吃道:「可不是,小姐這手功夫委實不錯,王爺只痛快出上一身汗便好咧。」

    劉長林心知允題與小鶯美雲既然情猶未斷,自不會十分怪他,竟更安心,再等他回到前廳書房之中,那身上不由更加輕鬆,方一掀簾進房去,只見程子雲半靠在一張籐躺椅上,叼著一根京八寸短煙袋,正吸得個煙霧迷漫,連忙笑道:「程師爺,我回來咧,你果然料事如神,那年學政雖然是一位公子哥兒出身,人倒極其光棍,不但並未見怪,連王爺的事也隻字未提,只將所有尋仇報復的事,全推在秦嶺諸人身上,並且意在言外,頗有訂交之意,又一再留我便酌,我只因王爺盼信甚急,所以堅持趕回,這一件事也許便揭過去咧。」

    程子雲叼著煙袋,兩隻怪眼在那大墨晶眼鏡之中,看了他一下,一手捋虯髯,大笑道:

    「俺本來料事不會太差,也無用劉兄謬許,老實說,慢道這點小事,便在北京城裡諸王角逐之下,俺也算無遺策,從未讓王爺吃過誰的虧,俺料那年雙峰對足下不會十分追究,這是一定的,不過你說他對王爺在此的事隻字未提,而且對足下頗有訂交之意,這卻未免欺人自欺咧。」

    說著又正色道:「你別看王爺為人厚道,又不免聲色之好,便打算欺之以方,須知俺程子雲蒙王爺擢拔於狂生之中,卻矢報知遇,決不容宵小欺瞞,你有話還須直說才是,要不然,此刻事尚未必就了,那俺便愛莫能助咧。」

    劉長林不由一怔,忙道:「委系如此,小弟焉有欺瞞之理。」

    程子雲卻哈哈一笑,捋著虯髯不語,劉長林忙又故意笑道:「程師爺果然欺瞞不得,小弟不過存心相試而已,卻非真敢放肆咧。」

    說著又道:「那年學政確實未曾追究,對王爺微行來此,卻曾問及,當經小弟矢口否認,他便不再追問,至於有意訂交一番,卻系小弟托辭,此系實言,卻再無半點虛誣,還望程師爺多所成全。」

    程子雲方又笑道:「如此說來,卻還有幾分可靠,如照足下方纔所言,那俺這東魯狂生早已回家抱孩子去,還能替王爺決策嗎?」

    劉長林忙又躬身道:「小弟一時無知取笑,程爺不必計較。」

    接著又悄聲道:「程爺此次西來,小弟一切未周,臨行當有不腆之儀稍壯行色,還望多多照應。」

    程子雲又大笑道:「俺雖狂放不羈,卻不至便借此生發,足下自有人在王爺面前說話,也無須俺再進言咧。」

    劉長林不由鬧得面紅耳赤,索性也打了一個哈哈道:「小女雖蒙王爺青眼,但她一個女孩子,卻解得什麼事?王爺也不過在客邸之中聊破岑寂,卻不會便真有什麼雨露之恩,程爺還請不必取笑。」

    程子雲見他居然直言道破,轉不好再說什麼。半晌之後,方見一個小廝走來道:「王爺有請老爺和程老爺東院相見。」

    二人聞言,連忙進去,到了那東跨院一看,只見允題一身便服,不住打著哈欠,臉上訕訕的道:「劉護衛回來了,那年雙峰曾會見著嗎?」

    劉長林當著程子雲,哪敢再替自己臉上貼金,忙又照對程子雲的話說了。允題便向程子雲道:「老夫子看此事如何咧?」

    程子雲把腦袋一晃,一摸虯髯看著劉長林道:「此事我早料定那年雙峰決不會再行追究,只要劉護衛所言屬實,我便可保不會再生枝節,不過此間事既已了,王爺還該早日回京,否則此事如讓諸位王爺知道,皇上一旦迴鑾,王爺尚未到京,那便無法彌縫了。」

    接著又笑道:「王爺即使此間尚有事未了,也不妨著劉護衛料理,我們一走,他便無所顧慮,也許事更好辦些。」

    允題略一沉吟道:「老夫子說得極是,早知如此,我倒深悔不聽你的話,多此一行了。」

    程子雲又捋鬚笑道:「如今事已過去,還說什麼,俺也深悔未能似過去力爭咧。」

    說著,又聽桂香在室中笑道:「程師爺您又錯了,王爺這一趟卻沒白來咧。」

    說著掀簾而出,目光向允題一掃,嬌笑道:「不但程師爺曾經力諫過,便我也曾勸過王爺不必吃這一趟辛苦,後來那擺擂台的事,我二人也全說過,如今還提這話做什麼?不過王爺此行卻有奇遇,也不算白來,只是您的身體也極要緊,還宜及早回京為是,否則將來福晉們要問起來,卻不好說得咧。」

    允題不由臉上一紅,支吾道:「我也本想就回去咧,既如此說,明日動身便了。」

    劉長林一聽二人的話,全帶著芒刺,卻不敢說什麼,忙也笑道:「既如此說,容我明日餞行,王爺且再停一天起程,卻不至便遲咧。」

    桂香一雙妙目向允題一掃又嬌笑道:「王爺不嫌太過急促嗎?雖然我們利在速行,遲上一兩天卻無妨咧。」

    程子雲把腦袋一偏,一手捋著虯髯也大笑道:「一兩天自屬無妨,不過此行卻遲不得,王爺如果覺得連日疲勞過甚,不妨稍微歇上一天再行上路。」

    允題臉上更紅,正在沉吟,劉長林忙道:「既然二位全如此說,大後天便是一個黃道吉日,王爺不妨再等一天上路。」

    接著又叩頭道:「這次奴才將事做錯,還望恕罪,到時也擬相送到京,以便稍盡厥心,王爺看使得嗎?」

    允題忙道:「那就決定大後天動身便了,此次的事,卻不必再提,你也無庸相送。」

    桂香妙目一轉,又吃吃連笑道:「這是劉老爺一點心意,王爺倒不妨讓他送上一趟,便我對劉小姐、劉姨太太也非常說得來,最好能一同到京裡去逛上一趟,便這一路之上,有他三個到底要好得多,要不然,那位年爺雖然不見得對王爺派人報復,林瓊仙那浪蹄子卻反臉不認,這次誰也沒有虧待她,竟就這麼抖手一走,誰卻知道她安著什麼心咧,我們雖然不怕她,有劉爺和劉小姐在便更放心了。」

    劉長林起初尚疑桂香言有諷意,一見這等說法,忙道:「李大奶奶所見極是,便奴才也極不放心,王爺最好還是容我和小女小妾送上一程,別的不敢說,在這四川境內,只要年學政不令那靜一道人鬧鬼,奴才這令子,江湖朋友還多少要看點交情。」

    程子雲一聽桂香的語氣,竟打算連劉長林的女妾全帶走,起初不知是何用意,不由一怔,兩隻怪眼在那大黑眼鏡當中骨碌骨碌看個不停,但一轉念之間,心想不管好歹,讓他一家跟走,也許要省上不少枝節,連忙點頭笑道:「那也好,俺也因王爺微行到此,外間已有所聞,自然多一個人好一個,何況劉護衛父女全是能手,便在這川中也確有交情,那便請王爺決定便了。」

    允題又看了桂香一眼,點頭道:「既如此說,劉護衛不妨乘這兩天,先將各事稍微料理,即便隨行,那死傷各人卻務須安排妥善,勿令生事才好。」

    劉長林忙又叩頭退了下去,程子雲也因必須在行前將各事密報,一同退了出去,桂香等他二人走後,左右更無婢媼,連忙丁香笑吐暱聲道:「王爺這該願意咧。」

    允題不由紅著臉道:「你這又說到什麼地方去,我卻不至為了這兩個女人便捨不得走咧。」

    桂香又睃了他一眼悄聲笑道:「王爺怎麼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固然憑我不配和誰吃醋拈酸,此舉不過只討求王爺一個喜歡,這劉長林他既願意將小老婆和女兒獻給王爺,我是求之不得,您卻無須這等說法咧。」

    接著又媚笑道:「固然此事一上來我便知道,便在那蟠蛇砦,她兩個鬧的風流故事全在我眼睛裡,便方纔我那一覺也是存心睡的,要不然,我雖嬌怯卻不至此咧。」

    允題不由一把摟定悄聲笑道:「你這人真好,我此番回去便著人和李包衣說去,著他另娶一房,你便算是我的人如何?」

    桂香連忙一把推過,又掠鬢角笑道:「王爺快別那麼做,我可沒那大福份,再說要傳出去也不好,我現在還不是一樣在侍候著您嗎?只將來您到那一天別忘記還有我這麼一個便行咧。」

    允題重又一把接著笑道:「你還捨不得李包衣嗎?」

    桂香忙又推開他嗔道:「王爺,您還有良心嗎?自我到您王府以來,我曾有一次和他在一處過嗎?我如捨不得他,卻不是這樣咧。」

    接著又道:「我只不過是為王爺打算,惟恐您受別人批評,卻從來沒有替自己想過,您這麼一說,那我這一場苦心,便算白費咧。」說著竟然欲涕,允題忙又握著纖手道:「你別難受,方才不過一時取笑而已,我原說過,只要我有那麼一天,卻不會對不起你咧。」

    桂香忙又把嘴一噘道:「我不愛聽這一套,此番回京之後,我便當姑子去咧,省得挖出心來給你看也不相信我。」

    允題慌忙作揖,一面又笑道:「你當姑子那我便當和尚去,咱們正好合唱一出思凡下山。」

    桂香不由又低啐了一口,嬌笑道:「虧您還是一位王爺咧,要教外人聽見這像什麼話。」

    允題見她忽嗔忽喜,媚態入骨,忍不住把手搭向香肩,附耳數語,桂香卻把頭連搖道:

    「你這身子是鐵打的嗎?我卻不是那等不知死活的浪女人咧。」

    說著忽聽一個僕婦在角門外道:「稟李大奶奶,我們小姐姨太太給你請安來了。」

    桂香忙道:「哎呀,劉小姐和姨大太你二位怎麼反生分起來,大家又不是沒有見過,便王爺和二位不也朝夕相見嗎?為什麼先要通報才進來,再說這還在二位府上咧,你這一來不也見外嗎?」

    說著便迎了出去,只見二人全是新妝初罷,更加顯得粉膩脂濃,但卻掩不住眼圈兒有些發青,尤其是小鶯扶著僕婦走了進來,更覺嬌懶異常,不由笑道:「外面該是什麼時候了,怎麼二位全才起來,又新打扮得這樣齊齊整整,是打算到哪裡去吃喜酒嗎?」

    小鶯聞言,那張粉臉,不由全紅了起來道:「我們是因為方才聽父親說,一切全承李大奶奶照應,著我二人隨他老人家送王爺晉京去,所以一同前來申謝。」

    接著又笑道:「我和姨娘全有個午睡的毛病,一覺睡醒了大家揉頭獅子也似的,能不梳洗一下,抹點脂粉嗎?你怎麼又取笑起來?」

    桂香忙又笑道:「小姐你別生氣,這午覺是該睡的,又舒服,又痛快,你瞧,咱們王爺也才睡醒不多會咧,不過,我這人卻沒這福份,真要白天睡大覺,那不兩腿發酸,渾身無力和抽掉筋一樣才怪。」

    這話一說不但小鶯臉上愈紅,便是美雲也把一張臉一直紅到耳根,二人不由全是進退維谷,桂香卻佯作不知,又向允題笑道:「王爺,人家劉小姐和姨太太已經答應送我們北上咧,有了她們兩位,不但遇上事要好得多,便這長途也不患寂寞,不過,人家一位還是小姐,一位也是劉老爺的愛寵,這一路上,您還得多體恤些兒才好。」

    允題聞言,不由也紅了臉,只有搭訕著笑道:「這一路上你兩個多辛苦,到京之日,我不但對你兩個必有重賞,便對劉護衛也必相機調劑。」

    桂香忙又吃吃連笑道:「王爺也該對劉老爺多調劑才對,要不然可對不起人家小姐和姨太太。」

    這話一說,三人不由又全面紅耳赤,允題更略有慍意,桂香一雙妙目一掃,忙又笑道:

    「我這人就壞在這張嘴愛說笑,你兩位快請坐吧,要不然咱們王爺也許就會把我怪下來咧。」

    說著,一手牽著一個入室坐下,命人獻茶,把話岔了開去,允題卻惟恐她再取笑,忙道:

    「你三人不妨多聊一會,我還有事,須尋程老夫子去。」

    說著便向前面走去,這裡美雲見允題一走,忙將婢媼支使出去,向小鶯一使眼色,雙雙拜了下去,低聲道:「賤妾等並不敢勾引王爺,實因他老人家賞臉不敢不伺候,一切還望包容。」

    桂香連忙又一手一個扶起笑道:「你二位怎麼說出這話來?方纔我已當著王爺說過,彼此不過取笑而已,果真說穿了,我還能跟二位拈酸吃醋嗎?」

    接著又笑道:「二位放心,我這人是有口無心,只不瞞著我,什麼事全好商量,不用說你們二位,便京中福晉和各娘娘我們也沒有個處不來的。」

    接著,又在小鶯耳畔數語,笑道:「你還是個雛兒哪知厲害,以後自己還得多當心,要不然,這小命兒可不是鹽換來的。」

    小鶯不由羞得一張臉便似大紅布也似的,把頭垂了下去,桂香又牽著手笑道:「我說的是實話,你可別害羞,如今且先歇上一會,這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咧。」

    說著又從裙帶上解下了一個小銀瓶,傾出三粒粟米大小的紅丸來,塞向她口中,笑道:

    「這是一種宮方秘製玉女養陰丸,你且吃下去,這精神便好多了。」

    小鶯又含羞謝了,把藥吞了下去,美雲看著她那銀瓶,不由一臉希冀之色,桂香卻笑道:

    「你如今還用不著,等用著的時候,我也一樣可以送你。」

    說著又笑道:「二位既然打算送王爺,一齊到北京去逛上一趟,全該去多歇上一會才是,要不然,可受不了那長途跋涉。」

    二人聞言連忙辭了出去,桂香還在獨坐深思,忽見那在蟠蛇砦伺候的姬氏走了進來,笑道:「我在城外別墅多蒙奶奶照應賞錢,這一輩子也感激不盡,現在沒有什麼孝敬的,只有來跟你多磕兩個頭,願佛天保佑你老人家將來早生貴子,多福多壽。」說著叩頭下去,卻乘著桂香來扶,在掌心裡塞上一個紙條,桂香一手捏著,也笑道:「我勞你伺候一場,那幾兩銀子又算什麼,你且起來,大後天我也許便走咧,少時等我再收拾一下,如有不穿的衣服,再給你兩件。」

    姬氏忙又謝過,退了出去,桂香趁著無人連忙打開一看,只見那紙條上寫著八個字,是:

    「行前速將近況具報。」

    下面畫著羹堯暗記花押,忙將那紙條吞了下去,一手支頭,又想了一會,不一會姬氏觀得無人又來討回信,桂香悄聲道:「你回去說,今夜三鼓,我仍在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面呈一切,倘過三更不來,便是有事不能出去,明夜准來。」

    姬氏點頭徑去,恰好這夜允題因為連日辛苦,白天又因小鶯美雲雙雙伺侯過甚,方交二鼓便沉沉睡去,桂香略一結束,仍是白天衣服,只帶上鏢囊兵刃,便自越房出去,直奔大成殿而來,卻不料在那東廡之下等了好半會,卻不見羹堯人來,心方著急,忽見那窗欞門外,人影一閃,忙將暗號一遞,那人接著也是低聲打了一個胡哨,便走了前來,再看時,果是羹堯,連忙行禮下去,然後將經過情形稟明,又媚笑道:「總領隊您知道我所以請您到這裡來,再稟明一切是什麼意思嗎?」

    羹堯搖頭道:「這個我卻不知道,難道你除了怕到我公館去,把事洩漏出去,還另有用意不成。」

    桂香倏然一指肩胛笑道:「您忘記在這裡打我一袖箭嗎?那箭我已留著,這肩上傷痕,我也讓它永遠留著呢!」

    說罷,回眸一笑告辭徑去,羹堯等她走後,也回公館,第二天一清早,那程子雲的詳函也到,羹堯和群俠商量之後,因為經此一來,雅安已可無事,決定先回成都學政衙門,羅天生、靜一道人、馬鎮山、簡峻夫婦也全跟去,劉老者因打算替女兒和周再興完婚,轉先回灌縣去,約定年底趕到,並請羹堯代覓一座宅子以便辦喜事,說定之後,便先回去,羹堯一行,等允題走後,便也起程同回成都,一路平靜無事,這一到成都之後,羅馬二人和簡峻夫婦,均住學政衙門,靜一道人卻因自己是個黑人,惟恐不便,又因和萬雲龍打成相識,那萬雲龍原有一座玉虛觀道院,便在城內,地方雖然不大,卻非常寂靜,丹房鶴軒,更非常曲折,便在那觀內住下,羹堯回衙以後,少不得有些公事要辦,不必細述,小香卻自和乃弟無心相遇之後,便終日雙娥緊蹙,若有所思,更不多開口,只日夜加緊和五娘學習各種功夫,對羹堯也非常淡漠,這一天,天氣漸寒,已見微雪,練罷一趟劍之後,在那後園竹林之中徘徊了一會,正倚著一株竹子,看著天空一抹斜陽若有所思,忽聽身後有人笑道:「你在想什麼?天氣冷了,你這薄薄衣裳,又剛跳躍了一陣,卻須防著涼。」

    小香不由一驚,再掉頭一看,卻是中鳳,頭上戴著大紅氈笠兒,身上披著斗篷走來,忙道:「誰想什麼來,我是因為方才練了一趟劍累了,歇上一會,這也就回去咧。」

    中鳳又笑道:「你別瞞我,自你那兄弟來過之後,你便成天的想著心思,到底為了什麼?

    如果為了思親,那一位已經說過,只你那姑丈來過,便可成行,卻不必這等愁思,如果此外還有什麼心事,也該和我說才對,卻不必悶在心裡,須知憂能傷人,卻非所宜咧。」

    說著又一摸她身上,卻只有薄薄一身小裌襖,不由又失驚道:「外面已穿大毛咧,你怎麼只有這一點衣服?即使練劍,也犯不著脫得這樣呀!」

    小香又笑道:「我清淨門中,功夫如果到家,那是寒暑不侵,便穿得再少也無妨,你卻無須為我擔心咧。」

    中鳳忙又笑道:「你現在已從謝老前輩練那五陰神功嗎?其實這卻可以無須咧,萬一………」

    正待說下去,小香紅著臉忙道:「你不必說下去,本來我尚稍有顧慮,自我那兄弟一來,便此志更決咧,近日這功夫雖才入門,卻頗為恩師嘉許,她日如為驅除韃虜,我自追隨諸位之後,一旦天下事了,那大雪山中便是我的歸宿,此外卻非所計了。」

    中鳳覷得四周無人,又笑道:「我是受人之托而來,你當真還記得那岔兒嗎?須知你這清淨教,雖然戒律極嚴,非以童貞入道不可,但那是指衣缽傳人而言,像盧十九娘老前輩,當年不也曾一度入門嗎?」

    小香卻把頭連搖道:「你休得再說,我已看得一切色相皆空,焉有為了一言一事,即便賭氣之理,說老實話,只待我那姑父一來,稟明老人家之後,我回去看上一趟,即便隨恩師他去,此後除為了匡復大計,或者再圖良晤,此外便閒雲野鶴到處為家,決不再著相了。」

    中鳳不禁大笑道:「你說不著相正是著相,果真五蘊皆空一塵不染,便朝夕相處又有何妨?這一打算走,便確定靈台未淨了。」

    小香臉上轉又一紅低啐了一口道:「我知道你是嵩山啞大師和獨臂大師的徒弟,卻不必打什麼機鋒,我志已決,你便是舌吐蓮花也是枉然。」

    正說著,忽聽竹林外面又有人笑道:「我到處找不到,原來二位卻全在這裡。」

    小香掉頭一看,那來的正是羹堯,不由臉上愈紅道:「二爺有什麼事要尋我們,只差一個丫頭便行了,何必親來。」

    羹堯一看二人且不答話,轉笑道:「二位又在此間練劍麼?方才費虎已經回來,那沙老前輩和梁剛夫婦業已由寶雞起程,不日便到此地,連北天山丁真人夫婦也答應來,這一來,那蟠蛇砦之會雖然已過,我們這裡卻又熱鬧咧。」

    小香忙道:「真的嗎?我那姑父幾時可到,那費虎咧?」

    羹堯又笑道:「本來我也只打算命人奉請,劍奴侍琴孫三奶奶三人早已差出來,卻沒能尋著,所以我才親自出來,卻不想二位卻冒雪在這竹林之中密談,這真雅興不淺。」

    中鳳忙笑道:「誰在這裡密談來?我是去向簡商兩位老前輩請教他們那獨門功夫,回來路過此地,忽然看見馬姐倚竹而立,若有所思,看那樣子,簡直是一幅『天寒翠袖薄,日暮停修竹。』古仕女圖,所以才繞了過來,問問她有什麼心思,誰知才一說話,你便來了。」

    小香不由又紅著臉道:「你怎麼把我一個番女,說得這等典雅,方纔我不早告訴你,我是練完一趟劍,打算歇上一會嗎?怎麼一到你嘴裡便兩樣咧?」

    說著又向羹堯道:「二爺曾問過費虎,我那姑丈幾時來嗎?」

    羹堯又笑道:「如論馬姐一個人立在這裡,倒真與這畫題相合,雲師妹並非溢美。」

    接著又道:「據那費虎說,沙老前輩也就在這一兩天便到。」

    中鳳笑道:「你興沖沖的急於找我們就為了這個嗎?」

    羹堯笑道:「一則我也因為馬姐近日抑鬱寡歡,沙老前輩既已首途將來,也讓她高興一下,二則還須有事相商,我們且回上房去再說如何?」

    中鳳一點頭,一面扯了小香便走,三人一同到了上房,只見孫三奶奶迎著大叫道:「二位奶奶到哪裡去來,俺奉了大人之命,已經將這座衙門差不多找遍咧。」

    中鳳忙又笑喝道:「你這蠢貨嚷什麼,我和馬小姐不全在這裡嗎?我平日怎麼吩咐你,怎又沒規矩咧。」

    孫三奶奶一掉頭一看羹堯也在後面走了進來,不由把舌頭一伸,退了出去,等進了上房之後,中鳳首先笑道:「你還有什麼話,快說吧?」

    羹堯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我想沙老前輩和隴陝諸位既來,這是一場盛會,其中還有若幹大事必須籌劃,所以打算和二位商量一下,該如何接待,此外馬姐回上北塔莊省親展墓也必須稟明沙老前輩,此老素性倔強,也該事前準備一套說詞,馬姐曾有腹稿嗎?如須我從旁進言,也須大家先計議一下才好。」

    中鳳看了小香一眼道:「有關接待秦隴諸前輩的事,你不必問我們,只須去和羅馬方三位計議一下便行,倒是沙老前輩是否許馬姐回去,和馬老伯見面,卻必須事前商量一下才是。」

    小香忙道:「如論我那姑父為人,原極豪爽,向來任憑對誰,全是說過算數,便再有仇恨,也可以一笑拉倒,但他對我父親卻恨之澈骨,無法可以解說,如為展先母之墓回去,他老人家決無話說,甚至連他自己也微服走上一趟全說不定,如為了去省視我那父親卻決說不進,我真不知此事如何是好咧。」

    說罷,雙娥緊蹙,不禁淒然,羹堯略一沉吟道:「此事我能從旁進言嗎?此老雖然剛愎固執,對我也許投緣亦未可知。」

    小香不由紅暈雙頰低頭不語,中鳳忙又笑道:「你別自己以為他老人家對你不錯,須知他那是因為肯堂先生和馬姐愛屋及烏,他既和馬老伯已成不解之仇,憑你卻不見得便能勸說咧。」

    羹堯忙道:「我也知道,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未必有效,但馬姐一片孝心,馬老伯又年老病篤,難道能任他抱恨終天嗎?」

    小香又淒然道:「果真他老人家一定不答應,那我只有等他老人家回太白山去,瞞著他去一趟,事後他老人家再有責罰我也情願。」

    中鳳搖頭道:「這決不是辦法,如依我見,此老生平敬畏的只有我師父,其次便是肯堂先生和丁真人,你要走也要等到此間太陽庵下院開光之後,如果我那恩師親來,自可代為求她老人家向沙老前輩說,成全你的孝思,否則肯堂先生和丁真人來,二爺也好進言,這事卻急不得咧。」

    小香又躊躇道:「若得雲姐如此成全,我自感激,不過據舍弟說,家父已經病入膏肓,卻恐時不我假,萬一不諱,那我便真如二爺說的要抱恨終天了。」

    中鳳想了一想又道:「此事反正非等沙老前輩來不可,此時卻不必多所議論,不如等他老人家來此再說,只要丁真人夫婦同來.便也可以設法咧。」

    小香搖頭不語,半晌方道:「我方才因為練劍出了一身汗,此刻也覺微寒,還須回房添件衣服,你們二位不妨多談,我先回去了。」

    說罷告辭徑去,中鳳等她走後又笑道:「你這人怎麼自不量力,又不問親疏,便妄做主張,你只知道替馬姐進言,知道沙老前輩和她父親是一段什麼仇恨嗎?再說你既不要馬姐,那沙老前輩還肯容你干預他的家事嗎?」

    羹堯不由臉上一紅道:「沙老前輩和馬姐的父親,這段仇恨,我已從各位老前輩口中略有所聞,但卻不知其詳,難道馬姐已經告訴了你嗎?」

    中鳳向外面一望,悄聲道:「我從前也和你一樣只略有所聞而已,又因事涉及曖昧,無法細問,那馬姐和我雖然不錯,獨對此事諱莫如深,此中因果,也是最近才聽那位金花娘說的,倒不妨告訴你,以後對她和沙老前輩說話也好謹慎一些。」

    說著,便將老回回沙元亮身世一說,原來那沙元亮原本回族一位酋長,雖然只是世襲土司,但上代卻曾封侯爵,在那上下北塔莊一帶威望,無殊是一位國王,那小香母親馬玉香,原是一位出色的美人,不但剛健多姿,而且體有異香,因此附近各部落少年酋長爭欲聘為夫人,但玉香卻對沙元亮情有獨鍾,只苦於兩族原有世仇,雙方父母均不願意,沙元亮也早已聘走小香姑母為妻,更難悔婚另娶,偏偏那玉香這朵回疆奇葩又為小香之父馬定遠所得,玉香雖然也不願意,卻被父母逼牢嫁了過去,沙元亮也娶了馬定遠之姐。期年之後,便生下小香,沙元亮對馬定遠本無仇恨,郎舅之間,也時復往還,因為玉香也有一身功夫,有時三人往往聯鏢出獵,彼此更無避忌,又過了半年,天下漸亂,盜賊疊起,沙元亮原是一位有心人,便就族中徵調壯丁,練成一支土兵,只在暇日,仍不廢遊獵,恰好在這個時候,淫賊侯威竟獨自暗入回疆,聞得這位美人,竟趁著三人出獵之際,打算將玉香掠走,卻不料三人全是能手,手下更有多人,雖然將玉香傷了一掌,卻未能得手,轉被沙元亮打跑,只是侯威那沙掌異常毒辣,當時並未覺察,事後發作,已經無救,成了半身不遂,癱瘓之疾,偏玉香又懷孕在身,勉強分娩之後,竟將一個矯健的絕代佳人,變成淹滯床席的病婦,馬定遠原本紈褲,色衰愛弛,雖未另娶,卻納了兩個美妾,將病妻置諸腦後,卻幸得沙元亮不時命人探視,饋送藥餌,加以勸慰,心下略寬,但也每日以淚洗面,自傷遇人不淑,偏偏時當清兵西進,沙元亮是以全力相抗,那馬定遠卻悄悄的向清人遞了降書,竟將他賣了,這一來沙元亮不由忍不住把一腔怒火全發了出來,立即去書切責,那馬定遠回信又連嘲帶諷,將他挖苦了個夠,因此至親至戚鬧得兵戎相見,沙元亮雖然勇悍善戰,卻撐不住馬定遠和清兵夾攻,只得棄了世襲轄境,逃了出來,流浪數年,待得天下澄平,再潛行回去一看,那馬定遠已經將他一個部落兼併了過去,玉香也因勸阻降清不從,連急帶氣而死,那後生男孩還好,小香落在後母手中,竟備受凌虐,沙元亮一怒之下,乘夜入了馬宅,尋著定遠,本待數其罪而殺之,終因定遠一再哀求,並請看在玉香份上饒他一命,這才饒了他,只將小香帶了出來,隱居北京多年,一面是緬懷故國,一面是難忘膩友,便成了終身恨事。

    中鳳說罷又冷笑道:「你想,那沙老前輩既和她父親已成不可解之仇,能容馬姐回去見他嗎?」

    羹堯略一沉吟連忙笑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那沙老前輩和馬姐之母,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曖昧,既如此說,便不消各位尊長相勸,我也有法子著他放馬姐回去,你卻不須多慮咧。」

    中鳳看著他搖頭道:「你真有這把握嗎?須知沙老前輩薑桂之性老而愈辣,更性如烈火,卻未必肯輕聽人言咧。」

    羹堯笑道:「你本來是個聰明絕頂人物,怎連這點道理也看不出來?我也深知那沙老前輩性氣剛烈,但卻不是不可以情縛理爭的,須知他果真和馬老伯已成不解之仇,便早將他宰了,卻不會當時便饒過他咧。」

    中鳳點頭笑道:「這話也確有道理,既如此說,那我便須再教上馬姐一套話,也許可以答應亦未可知。」

    接著又道:「這幾天羅馬方三位老前輩曾有什麼話嗎?」

    羹堯搖頭道:「這幾天幾位老人家,連日全在外間奔走預備籌建太陽庵下院的事,連羅氏昆仲全差了出去咧。」

    說著,忽聽周再興報道:「稟大人,本省巡撫衙門文案韋文偉老爺來拜,還請大人快到前廳去。」

    羹堯不由詫異道:「這韋文偉是個什麼來歷,我怎麼不知道?」

    周再興連忙笑道:「大人怎麼忘記了?他是巡撫衙門一位專管奏折的師爺,大人一到任不就來拜過嗎?」

    羹堯一面更衣一面道:「我知道他是巡撫面前掌權的文案,我說的是他的出身來歷怎麼一點沒能打聽出來,明天你先問一問,派在撫院幾個人,著他們趕快查明告訴我,事再多可別忘記了。」

    中鳳聞言連忙悄聲道:「難道這人有什麼可疑嗎?依你看,是哪一路的人呢?我們最近要做的事太多,可別讓人家做了手腳去。」

    羹堯笑道:「此間巡撫原也與雍邸有關,但這人幾乎是有心巴結來套交情,所以不得不加鄭重,如系只為了要鑽雍邸這條門路也還罷了,不過此人卻又不像一個熱中之士,我才有點生疑。」

    說著,將衣服換好,逕向前廳而來,等到廳上,再將來人一看,只見那人年紀約在四十上下,五短身材,白淨淨一張長臉,唇上已經留上短八字鬍髭,身上穿著一件玄色灰背長袍,外罩天青素緞馬褂,足下白布高統襪子,福字雲履,廳外卻侍立著一個小當差的,連忙將手一拱道:「兄弟臨按各縣方才回來便蒙老夫子枉駕,未及遠迎,還望恕罪。」

    那韋文偉,忙也站了起來,打了一躬道:「大人以賢公子衡文本省,川中人士,誰不仰望丰采,晚生冒昧來謁,不嫌唐突嗎?」

    說著又笑道:「聞得大人自出京以來,一路頗多風險,便此番臨按雅安也幾為匪人所乘,有這話嗎?」

    羹堯忙道:「事誠有之,但不知老夫子何以知道?」

    說著便肅客就座,一面又笑道:「兄弟在出京之前,便聞得川陝一帶伏莽不靖,道途多阻,卻不想果然,這蜀道本難,如今卻更險惡了。」

    韋文偉又一摸髭鬚笑道:「大人雖系科甲出身,卻頗精技擊,宵小本不足畏,何況蓮幕之中盡多奇士異人,即使遇上一二暴客也定必化險為夷,這倒不必慮得。」

    接著又道:「晚生便因好讀遊俠列傳,竊慕朱家郭解之為人,但恨生平未見,所以才不揣冒昧來見,倘許列為賓客一慰生平幸甚。」

    羹堯忙也大笑道:「兄弟不肖,昔在父兄庇蔭之下,誠不免浪得好客之名,但自通籍之後,即便束身名教,不復再萌故態,此番出京隨行不過廝養慕友,此中安得有異人奇士,這卻未免令老夫子失望咧。」

    那韋文偉上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素聞年二公子磊落,更豪邁絕倫,怎獨對晚生如此鄙視,須知晚生此來,並無惡意,只在一睹當世諸大俠丰采而已,卻無庸諱言咧。」

    羹堯見他出言咄咄逼人,竟似有意尋事一般,不由心中暗惱,忙也將劍眉一聳大笑道:

    「老夫子這話何所見而云然,難道撫院有查究之命嗎?果真如此,那倒不妨明白見示,兄弟才好答話,否則卻不免稍嫌唐突了。」

    韋文偉連忙站了起來,又一拱手道:「大人不必生氣,晚生雖在撫幕,敝居停豈有對大人查究之理。便晚生也實無他意,只不過素性好奇,聞得川中三俠,均由大人羅致,意欲一見,卻想不到因此轉致開罪,既如此說,容晚生告辭便了。」

    羹堯略一沉吟忙又道:「老夫子且請慢走,兄弟還有話說。」

    韋文偉忙又坐了下來笑道:「大人只要不見罪,有話儘管吩咐,晚生恭候便了。」

    羹堯也轉笑容道:「老夫子方才說的川中三俠,究屬何指,還望明說,否則你這樣一走,那我更不明白了。」

    韋文偉又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明知故問?這川中三俠此間便三尺之童也會知道,難道大人竟未有所聞嗎?」

    接著又笑道:「這三位大俠便是羅老英雄天生,馬老英雄鎮山,還有一位玄門道長,靜一道人,不全在大人羅致之中嗎?」

    羹堯又笑道:「原來老夫子指的是這三人,那位羅老英雄,倒確在敝署,但也只因他兩位文郎在京曾與兄弟論交,才邀來一見。至於馬老英雄卻又因羅老英雄之介得以相見,如以技擊而論,這兩位確有過人之處,但卻非遊俠中人物,還有那位靜一道長,兄弟卻未見過,老夫子要見羅馬二位這倒容易,改日只要他二位在此,便可相晤,那靜一道人卻連我也無法見到,那只好違命了。不過這兩位一切無異常人,卻算不得奇人異士咧。」

    韋文偉又笑道:「大人是司空見慣,自然不以為奇,但在川中卻是婦孺皆知的著名大俠咧。」

    說著重又起身告辭,一面道:「晚生無知,多多冒犯,容再謝罪,這羅馬二位既蒙金諾卻必須介見咧。」

    羹堯也不再挽留,便端茶送客,等他走後,忙回上房,將情形對中鳳一說,一面令周再興即刻去將佈置在撫院的血滴子傳來問話,中鳳支頤沉思良久,忽然道:「照你方纔這一說,此人這次來見的態度,不但不是巴結,反極傲慢放肆,大有咄咄逼人之概,那就一定有所使而來,要不然,焉有如此之說,這卻非弄清楚不可,否則這以後,還真不好辦咧。」

    接著又笑道:「你曾稱一稱他的斤兩沒有?是不是也是一個練家子?這卻也不可大意。」

    羹堯忙又搖頭道:「這卻不知道,不過從他起坐行動看來,卻是一位讀書人,未必便曾練過。」

    兩人又揣測了一會,羹堯便去西花廳,來尋羅馬二老,誰知全出去了,一個也不在家,轉是周再興轉回來道:「那撫院佈置的兩名血滴子全已找到,少時便從後門進來,我在那劉秉恆家中已經約略問過,據他說,這位韋老爺是南邊人,道道地地是一位紹興師爺,過去和撫台並不認識,是由一位權要所薦,現在卻相處極好,撫台大人對他極其尊敬,只稱韋先生而不名,伙食全由小廚房開到他自己房裡並不和其他各位師爺在一處用飯,平日除辦奏折而外,便沒有什麼事,他也沒有朋友,卻每天全要出去逛上一趟,往往深夜才回來。」

    羹堯點頭,忙命將兩名血滴子引向東花廳相見,不一會,那劉秉恆先到,他乃是撫院一位門稿大爺,在京之日本就和羹堯認識,見面叩頭行禮之後,一問情形,果然和周再興所言差不多。言所未及的,只有那韋文偉是江南中試的一名舉人,並還工書善畫,乃命隨時留心行動,並將在外游賞的地方具報,來往信件地址人名也記下來,每日報上一次,等那劉秉恆走了之後,方將另外一人引進,一問卻是一名專跑上房的小當差,姓黃名升,年紀才只二十來歲,所答也和劉秉恆大致無異,所不同的,是那韋文偉在外面尚有一處外室,便在衙門後面一條巷子裡面,忙也命用心探報,並留意近日有無奏折專函發出。

    等將黃升打發走了,恰好羅天生和馬鎮山二人也回來,忙到西花廳密室將情形一說,羅天生不由吃了一驚道:「如照這等說法,這其中定有主使的人,我與馬兄無妨,那方老道卻是名在海捕的要犯,今後卻不宜再向此間出入,再說這人來歷用意,也全非弄清不可,要不然還真不好辦,老賢侄日內何妨去一見那巡撫,也許約略可以知道一點根底,此外此間各事,也須專函先告訴令親一下,將腳步站穩。」

    接著又掏出一張名單笑道:「川中各碼頭血滴子我和方馬二兄已經計議好了,這張名單你過目之後,不妨也寄給他去,就便連允題私行出京約期比拚的話,也提上一提,在這時候,除我們的大計,和太陽庵的事而外,其餘卻不必瞞他。」

    羹堯接過那名單一看,竟有二百多名,各縣和重鎮幾乎是一個地方不空,忙向二人申謝,一面又提到沙丁諸人將來,和太陽庵籌設下院的事,羅天生大笑道:「我和方馬二位老哥,連日便專為此事奔走相商,那下院決設青城山中,用贊普老番那擷翠山莊改建,一則地方幽僻,外人一時決找不著,二則他那裡有一處秘徑直通山腹,下及壑底,便不幸洩漏出去,也有一個退步,收徒上祭,更不怕外人看見,那方老道得力心腹弟子之中,便有苦幹瓦木作巧匠,如今已經將人派了出去,和贊普夫婦會同辦理,至多半年必可落成,這個下院,將來不妨請准老師父,作為統轄秦隴川諸省教務之用,那底下一步便是派出人去和那何老弟一同北上,與在京各人商定,請總壇派人前來舉行開光大典,正式開山收徒,這事卻無須再為磋商,只等丁沙各位一來,便可決定,目前要緊的,還是將這位姓韋的先摸清楚再說,要不然,各事便全放不開手去咧。」

    羹堯方在點頭,馬鎮山忙道:「這廝既有外室,我們從這個上著手,便不難明白,那巡撫衙門後面,我那無極教便有一處神壇,待我先去查看一下便了。」

    羹堯忙道:「如得老前輩前往最好,但卻不必打草驚蛇,讓他知道,那就反而誤事了。」

    馬鎮山大笑道:「老弟你但放寬心,我這分壇本專為刺探撫院消息而設,那壇主玉美人王小巧,雖然是一個風流浪子,做事卻極為精細,也頗有分寸,如今他也算是你這血滴子的一個分隊長,我這一去,保管不出三五日便有確訊。」

    說著,便告辭出了學政衙門,逕向巡撫衙門後面而來,那王小巧原是破落戶出身,除一身花拳繡腿而外,對於鬥雞走狗,無一不精,各項樂器無一不會,更生得非常俊俏,因此有玉美人之稱,所居便在撫衙後面一條深巷內,原是一座一連三進的房子,東邊還有一座小小跨院,只因年久失修,前面一進已經塌了,只剩一堆瓦礫,和短垣殘壁,他便索性拆做一個大院落,將第三進做了神壇,第二進接待教中弟子,自己住到跨院裡去,馬鎮山走到門前伸手一敲那門,半晌方聽一個老佛婆出來開了門:「今天不是齋期,壇主也不在家,你有什麼事,不妨晚上再來。」

    馬鎮山不由壽眉微聳道:「我姓馬,剛從川邊來,找他有要緊的事,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

    那老佛婆將他上下一看,忙道:「他便在巷子外面小茶館內坐著,這時也許擺上龍門陣咧,既有要緊的事,且待我去將他喚回來便了。」

    說著,便將馬鎮山邀向廳上坐下,逕自出去,半晌之後,忽聽前面門聲一響,一個清脆的喉嚨嬌笑道:「這小子真不是東西,怎麼連門也虛掩著,便走了出去,我要不嚇你一大跳才怪。」

    說著便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妖妖嬈嬈的扭了進來,先向廳上略微一望,恰好馬鎮山坐在東邊窗下,她並未望見有人,便徑向跨院而去,馬鎮山本知王小巧是一個浪子,既沒有成家,更無父母,心料必是姘婦之類,也未動問,仍舊坐在那裡等著,又好半會,方見一個穿著褪色青綢長袍的少年走了進來,納頭便拜道:「弟子不知教主駕到,有失迎迓,還請恕罪。」

    說著,大拜八拜方才起來侍立一邊,馬鎮山再一細看,只見他瘦長身裁,長長的一張白淨面皮,果然生得長眉俊眼,鼻如懸膽,唇若塗朱,隻身上那件青綢長袍,不但已經褪色,有些地方已經破了,露出裡面棉絮來,足上一雙快鞋也破了,忙道:「你近來景況不大好吧,這裡的教務如何?巡撫衙門對我們這無極教有什麼消息嗎?」

    那王小巧連忙躬身道:「弟子不肖,本來家無恆產,近來因為教中須款又墊上了些,委實有點窘迫,至於巡撫衙門對我們這教雖未下令禁止,卻也暗中正在查問,所好這裡熟人多,弟子一時還能對付。」

    馬鎮山一面笑著,一面掏出二十兩一個川錠來道:「既然景況不寬,這裡是二十兩銀子且拿去用,可不許吃酒賭錢去找女人,你如真的成家,我還可以成全。」

    王小巧一手接過,又叩頭謝了,馬鎮山忙道:「你不必如此,既系教下得力弟子,如有正用,我自不會著你受窘。」

    說著又道:「我如今應學政年大人之邀,住在學台衙門,現在有一件事,關係本教極大,你須著意打聽一下,果然辦得好,我必設法調劑,讓你得點好處,按月可以有幾兩銀子,以後也好圖個出身。」

    王小巧忙又叩頭道:「教主若能如此栽培,弟子終身感戴,決不敢有負教主這番盛意。

    知有什麼事著弟子去打聽?」

    馬鎮山忙將臉色一沉道:「這巡撫衙門有一個姓韋的文案,你知道嗎?」

    王小巧不由一怔道:「弟子知道,教主怎麼忽然要打聽起這人來?」

    馬鎮山道:「你且不問這個,只將他出身來歷先打聽明白告訴我便行了。」

    王小巧忙又躬身道:「這事不用打聽,弟子早已知道,他是江南紹興人,出身是一位乙榜舉人,昔年曾在北京榮親王府處館,此番跟這巡撫大人入川是由宮中一位司禮太監所薦,所以巡撫大人非常看重,每月束修是三百銀子,只辦奏折,其他概不過問。」

    馬鎮山不等說完便一捋修髯,大笑道:「你怎麼知道得這等詳細,卻不可信口開河咧。」

    王小巧忙又躬身道:「這個弟子怎麼敢在教主面前撒謊,不信你老人家只管打聽。」

    馬鎮山二目微睜,兩道奇光在他臉上一掃道:「既如此說,我還有事著你打聽,只要能打聽清楚,不但重重有賞,便方纔我說的話,也必立即辦到,不過這是機密大事,倘有虛誣不實不盡,或者洩漏出去,那便須領受我教下神刀貫頂,鐵鑽穿心的刑罰,你敢擔當嗎?」

    王小巧忙又跪了下來道:「弟子既領教主之命,如有不實不盡,願依教規處理,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馬鎮山忙又附耳說了一會,王小巧點頭答應不迭,一面道:「教主放心,弟子多則五天少則三天,必能陳明實在。」

    馬鎮山又囑咐了幾句,便出門回去,王小巧送出大門不由一臉高興之色,口中哼著小曲,逕向那跨院而來,那跨院之中,只有二間倒軒,他因為只有孤身一人,將西邊兩間做了客室,居然收拾得几淨窗明非常雅潔,東邊一間便做了臥室,原擬到臥室之中,換上一件衣服出去,但才一進房,那門後,忽然伸出一雙嫩手將他雙目掩上,接著便聞得一陣蘭麝之香撲鼻,連忙笑著,一個轉身,雙手將那人一抱乘勢先在臉上嘖嘖親了兩下,道:「那老傢伙今天沒來嗎?你也該等到晚半天再來才是,怎麼這個時候便來?當真便這等猴急,須知如果讓他知道卻不好咧。」

    原來那藏在門後的,正是馬鎮山所見的婦人,聞言忙也將王小巧一把摟定,道:「他知道又怎樣?老娘又不是他的老婆,我也不在乎他那一個月幾兩銀子,好便好,不好各走各的路,撫台大人難道還能打我仰板,發交官買不成?」

    說著卻把一個酥胸貼緊了王小巧,雙手按著脖子,將一條嫩舌直吐向王小巧口中來。

    王小巧連忙一把推開笑道:「你且慢著些兒,那老佛婆已被差出去買點心,少時也許便回來咧。」

    那婦人不由俏臉緋紅,目光似火,浪笑道:「你是怎麼搞的?怎麼偏在這個時候差她買點心去?要支使不會把她支使得遠一些嗎?」

    接著又道:「反正我給過她不少好處,你去將門關上,她還能闖進來嗎?」

    王小巧搖頭笑道:「那可不行,我們還得有事商量。」

    那婦人忙道:「商量什麼?是借錢嗎?多沒有,一二十兩銀子我還可以巴結,我不早和你說過,要短了錢,不妨和我說,你自不肯,那有什麼法子?現在卻打算拿我筋節,這怪得我嗎?」

    王小巧忙又笑道:「你全想得左咧,我雖不算什麼正人君子,卻還不至於要用女人的錢。」說著一手掏出那二十兩銀子,大笑道:「你瞧,我這是拿你筋節嗎?」

    那婦人忙又道:「那你有什麼商量快說吧,我能依的全依你就是咧。」

    王小巧又笑道:「你當真對那老傢伙,就半點香火情沒有嗎?」

    那婦人乜了他一眼也笑道:「這個時候,你平白又提這個做什麼?那老傢伙是化錢買樂兒,我是得錢消災,一買一賣,這有什麼交情可言?你難道還吃那老傢伙的飛醋不成?我要對他真有交情,還不來找你咧。」

    王小巧又笑道:「既如此說,這話便好說咧。」

    說著一手搭向那婦人肩上雙雙就榻上坐了下來道:「如今那老傢伙也許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他沒法奈何你卻打算找我的不是咧。」

    那婦人忙道:「當真嗎?你既不作賊又不為盜,辦這神壇也是勸人為善,他到哪裡找你不是去?」

    王小巧搖頭道:「我怕是怕不了他,不過有他在這裡,我們的事總不方便,你以後還是少來,便今天也宜就此回去,要不然可不太好。」

    說著,那隻手卻不老實起來,那婦人本來挾著一腔慾火而來,那禁得一再挑逗,聞言忙道:「好人,你別捉弄我,要我不來,那除非殺了我,他真要找你不是,我們索性離開這裡,你沒父母,我也沒親人,我們什麼地方不能過起一份日子來?我和他既不是夫妻,又不是他的小老婆,他除了倚官仗勢,還憑什麼能找我們?」

    王小巧又歎了一口氣道:「不怕官,只怕管,聞得這老傢伙,連巡撫大人全讓他三分,就是要走,我們也該摸清他的來頭才好。」

    那婦人忙又把一張臉全偎向王小巧懷中道:「他的來歷,我不早告訴過你嗎?怎又問咧?」

    王小巧搖頭道:「你那話恐怕他是在騙你亦未可知,憑他只不過一個舉人,撫台大人怎會對他這等恭敬信任,你還與我打聽清楚才對。」

    那婦人又笑道:「你原來為了這個,那容易得很,我包管不出三天連他的祖宗三代生辰八字全打聽出來,你卻不用怕咧。」

    說著又浪笑道:「時候不早,快別耽誤了,你還是快去將門關上,再遲那老佛婆便該回來咧。」

    王小巧笑著去把門關上,匆匆回來又道:「我還忘記告訴你,我聞得有人說,這老傢伙,沒法奈何我,竟已經將我們這無極教,報了妖言惑眾,打算造反咧,你也得再打聽一下才好。」

    接著又道:「他在你住的地方,有時候也批文書寫什麼嗎?」

    那婦人臉上紅撲撲的嗔道:「你今天哪來的這許多話?他寫東西倒是常寫,可是我又不識字,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咧?你一定要知道,那我也有法子,他每一次到我那裡去,雖然全非回去不可,總須脫掉衣服睡上一覺,你只藏在我那廚房裡,等他睡著了,他如寫什麼,我偷著給你看一下不也就明白了?」

    說著,竟來了個嚴陣以待,王小巧本也冷戰已久,話既說完,也不再坐視,只苦了那個老佛婆,買了點心回來,卻不得其門而入,敲喚了一陣也不見內面答應,直把一盤點心等得冷了,方見王小巧開門,再看時只見他敞披著長衣,臉上紅紅的,額上汗猶未干,忙道:

    「你又在後面練功夫嗎?怎我敲了半天門不見答應?那位老人家咧?點心全冷了,這卻不能怪我。」

    王小巧連忙支吾道:「他已走了,我方才睡了一覺,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

    那老佛婆正色道:「這冷的天氣,你為什麼睡覺,睡出一頭汗來?」

    再看時,那婦人已經從角門裡出來,不禁恍然大悟,不再說什麼,那婦人卻笑嘻嘻的道:

    「我正想來燒炷香,不想壇主竟睡著了,一個人也沒有,如今也該回去咧。」

    接著又道:「你這件襖子又破了,也該換上一換才是,我那裡盡有用不了的布和棉花,明天到我那裡取去,老年人卻受不得涼咧。」

    那老佛婆謝了又謝,心中雖然明知是怎麼一會事,但人家已經許了願,那能再說什麼,轉搭訕著道:「花二娘,你才來怎麼就走?且待我將點心熱一下,吃上兩個再回去不好嗎?」

    那婦人卻紅著臉搖頭而去,原來這花二娘,原本是當地一個著名私娼,雖不公然出局陪酒,卻艷名頗噪一時,和王小巧原舊相識,那韋文偉雖然年逾知非,卻頗喜漁色,但又道貌岸然,以朱程自詡,三不知瞞了撫衙各人,竟也成了入幕之賓,本待娶以為妾,但又不肯壞聲名,所以暗中說妥,按月給錢包了下來,又特為她買了一座密室,作為藏嬌金屋,只是公然在外住宿又恐被人知道,仍舊不妥,卻鬧了個偷偷摸摸夜去明來,每日下午到那地方,至遲二更以後便回衙門歇宿,那花二娘,雖然打扮起來,看去不過二十來歲,實際已是三十出頭,正當狼虎之年,怎耐得夜夜孤衾獨宿,背地裡卻仍和王小巧藕斷絲連,時續舊好,卻只礙著韋文偉,不敢公然留住香巢,轉不時移樽就教,她那所居,是一座小樓,雖然樓上下才只四間房子,卻獨門獨院,只住著花二娘一人,和一個僕婦,別無外人,這天從神壇回去,那神壇和居所,相隔不過一條巷子,還不到三五十步,不消片刻便到,方欲入門上樓,一看天色,不由暗中叫聲啊喲,原來外面已是未末申初,正是韋文偉來的時候,方一敲門,那僕婦迎了出來悄聲道:「老爺來了已經有一會,正在樓上咧。」

    接著一看她臉上又悄聲道:「奶奶,你這樣子上去不得,且到我那房裡稍待梳洗一下再說。」

    原來那僕婦方媽久侍花二娘,原也是煙花巷陌積年人物,花二娘心知一定留下了破綻,連忙躡著腳,隨了方媽,走向樓下下房之中,取過一面鏡子一照,只見一頭頭髮全蓬著,眼圈兒發青之外,嘴唇下胭脂只剩下一個圈兒,不由粉臉通紅,正待梳洗,卻不想那位韋師爺已經聽見她進來,忙道:「二娘,你到哪裡去來,卻到這時候才回來,我正有事要問你咧。」

    這一聲,只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忙取手巾將唇上殘脂索性抹去,又擦了一把臉,方道:

    「我病了,方才出去向神壇上求仙方去,如今方將仙方吃了下去,你又有什麼事要支使人?」

    那韋文偉又在樓上道:「你便病了也得上來,我這裡是濡筆以待,你卻遲不得咧。」

    花二娘忙將頭髮一攏,走了上去,才到門外,便見韋文偉當窗而坐,桌上放著文房四寶,那支筆還拈在手中,桌上一張白紙,已經黑黑地寫了一大片,忙道:「你寫公文又叫我來做什麼?須知我卻一字不識咧。」

    那韋文偉猛一掉頭一看臉色,忙道:「你這臉上果然黃黃的,怎麼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便病了,覺得哪裡不舒服,還得找個大夫看看才是,那仙方卻不一定便有效咧。」

    花二娘忙又道:「昨天自從你走了,我便覺頭痛發燒,今天起來更覺不行,頭也沒梳,便去神壇求方,吃下去之後,才覺好些,撐著回來,卻想不到你來了,我倒是想找個大夫把把脈,吃上兩劑藥,可是大夫的號脈錢、藥錢,卻到哪裡張羅去?所以只好去求神咧。」

    韋文偉笑道:「說來說去又是為了錢,我雖說每月不過給你五十兩銀子,做衣服、打首飾,買這項、買那項,哪一個月不花上百十兩銀子,還在乎這幾個錢嗎?」

    接著又道:「你去的是那無極教的神壇嗎?這卻不是一個正經教門咧,這裡面情形,你知道嗎?」

    花二娘不由心中一動,忙道:「阿彌陀佛,你真罪過,人家這壇上再規矩沒有,一切無非勸人為善,你怎這等說法?」

    韋文偉放下筆又笑道:「那你也一定已經入教了,且說上一點我聽聽。那裡面是一個什麼情形,這教主是誰,有些什麼規矩?」

    花二娘妙目一轉忙就身邊站定,也笑道:「你說得倒容易,入教,憑我這等出身,無極老母能收我嗎?」

    接著,又看了他一眼道:「至於教主和規矩,我更不懂得,你好好的又問這個做什麼?」

    韋文偉忙又搖頭道:「你別瞞著我,既然那教中一切均系勸人為善,你便入教也屬無妨,難道我還怪你不成。」

    花二娘連忙又把頭連搖道:「我委實沒有那大福份,能做無極老母弟子,誰還瞞著你。」

    說著又看了那桌上的文稿,笑了一笑道:「你真想打聽也行,隔上兩天,我再想法替你去問,如今我卻真不知道咧。」

    接著又站了起來,笑著坐向膝上道:「我病了你問也不問一聲,倒先打聽這個,不豈有此理嗎?」

    韋文偉連忙摟著又笑道:「你臉色雖然不對,既然走得路,能自己去求仙方,便決不會有什麼大病,方纔我不已經問過嗎?你怎麼竟說出這話來?」

    接著又附耳道:「我問這個,自然有問這個的道理,你果真能替我將教中詳情打聽出來,那我決重重有賞,不過這卻遲不得,今天能再去上一趟嗎?」

    花二娘故意一蹙雙娥道:「人家頭已痛得要裂開來,兩條腿也和灌了醋也似的,你還說沒有大病,今天我卻沒法再去咧。再說,你就是要我替你打聽,也得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麼事,我才好去問人家,要不然,我卻如何打聽?終不成直說,是你教我去打聽的不成?」

    韋文偉忙又搖頭道:「這卻千萬使不得,我之所以著你打聽的,便是為了事要機密,要不然衙門裡有的是人,隨便差一個去便行,卻無庸著你去咧。」

    花二娘越發不依,在他膝上不住價搓揉著,一面笑道:「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也須告訴我才行,要不然,慢說我有病,便沒病我也不去。」

    韋文偉一面摟著她,一面掏出十兩一錠銀子來笑道:「你別生氣,上次我原允過你,要送你一套衣服,如今你且拿去,好歹先替我去上一趟,可千萬別說是我打聽的。至於為了什麼,你此刻卻不必問得。」

    花二娘眼珠一轉,接過那錠銀子笑道:「我去便去上一趟,打聽不出來,你可別怪我。」

    韋文偉又道:「你只要用心打聽,決沒有個打聽不出來的,遲一點回來不要緊,我今天反正回去不會太早,你慢慢打聽便了。」

    花二娘揣起那錠銀,一面下樓,命那方媽去沽酒買菜,一面又向神壇而來,敲開門之後,逕向跨院進去,只見那倒軒門虛掩著,房門也未關上,王小巧和衣倒在床上鼻息如雷,已經睡熟,連忙搖了兩搖,浪笑道:「我已把消息打聽了一點來咧,你說的話,也許差不多,這老傢伙真在打聽你們無極教咧。」

    王小巧猛揉雙眼道:「你怎麼又來了,那老傢伙來過沒有?」

    花二娘吃吃連笑道:「你的耳朵到哪裡去了?方纔我不是告訴你,他正在打聽你們這無極教嗎?」

    說著,便將經過一說,王小巧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說,那我聽到的話便不假了,不過他那張紙上到底寫的是什麼,我還須弄清楚才好,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花二娘忙道:「我要不為了幫你忙還不來咧,我們是什麼交情,還有個不行的?你有什麼事著我幫忙快說吧。」

    王小巧又躊躇了一下道:「我想看一看他寫的是什麼,方好放心,你能設法嗎?」

    花二娘略一沉吟,紅著臉道:「你要看他那東西,打算偷出來那可不行,只有你到我那裡去,我拼得這個身子,讓他熟睡上一會便行,除此以外便無他法了。」

    王小巧笑道:「只要你肯幫忙,倒不一定要你太吃虧,我自有法子,讓他在你那裡睡上一夜。」

    花二娘忙又笑道:「這老傢伙實在機伶不過,你打算好好的讓他睡覺,那是辦不到,他又不肯多吃酒,你卻用什麼法子,讓他睡上一夜?那是從來沒有的事咧。」

    王小巧忙將櫥櫃開了,取出一包藥面子來,笑道:「饒得他再機伶些,只酒色財氣佔上一個字,我便有法子治他,何況這老傢伙既好色又吃上幾杯,這便不難咧。」

    說著,另外取過一張紙包了些藥,附耳數語,花二娘一面接過,一面笑道:「他年紀大咧,你這藥確實有效嗎?可不要一下睡個不醒,那人命關天,我可拖累不起。」

    王小巧大笑道:「你放心,我這藥決無妨礙,你任他睡也不過四五個時辰,你要不讓他睡,只一杯冷茶灌下去,立即醒來,卻不會累你吃上一場人命官司咧。」

    說著又教了她一套話,花二娘聞言,攜藥徑去,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上樓一看,那韋文偉,冷得只在呵手,那張稿紙卻未收起來,一見她回來,連忙抹著兩片八字鬍子,笑道:

    「你回來了,多辛苦咧,打聽出一點所以然來嗎?」

    花二娘且不答話,先就他身邊坐了下來,翹起一隻鳳頭弓鞋,放在自己膝頭上,捏了兩下,蹙著雙娥道:「這路可真不好走,雖然沒有多遠,卻可恨我這腳太小,那石頭又不平,如今卻真痛煞我咧。」

    韋文偉一見那一隻小腳,捉在手中還不盈一握,大紅鞋面綠網線,兩邊繡著四季花,鞋尖一撮石青須兒,不由心中一蕩,忙又笑道:「你到底打聽清楚沒有?辦完公事,我們還有私事咧。」

    花二娘先白了他一眼,接著又道:「什麼公事私事的,我身上還帶著病咧。」

    瀟湘子掃瞄風雲潛龍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破站趕來向大人投書,本來早該趕到,只因入川之後,便患瘧疾,以致中途耽擱多日才到成都,一問大人已經臨按各府州縣,這才一路趕來,還請恕罪。」

    說著便待拜下去,羹堯慌忙攔著笑道:「兄台既奉王爺鈞命而來,不必行禮,且請內面落座,容再道勞。」

    說著,迎了進去,在西花廳坐下,何松林覷得廳外無人只周再興在旁伺候,忙將官帽一掀大笑道:「這當小官兒還真不如趕腳痛快,別的不說,只這一身衣服和禮節,便真彆扭。」

    羹堯連忙跪了下去叩頭道:「小弟給大師兄叩頭,在京各位尊長安好嗎?」

    何松林連忙扶著,一面還禮一面笑道:「夠了夠了,愚兄方也不過問你請了一個安,如今算是夠本咧。」

    說著又笑道:「在京各位尊長全好,你好,我那弟婦也好,各位全好。」

    羹堯不由大笑,接著周再興也向大師兄請安,何松林又笑道:「你先別叩頭,且在那外面看著些,我有要緊的話要和年師弟說,可別讓人進來。」

    一面又道:「程子雲那怪物來過嗎?周師叔連得江南各人來信,打算將這人也收過來,作為對付韃王允題的一個內應,不過這人狂得太厲害,也嫌熱中過甚,本打算用胡震來慢慢考查他,誰知他竟隨那允題潛行到這川邊來,所以又加上了你,你看這人如何?」

    羹堯連忙笑道:「你跑上這一趟,便專為了這個嗎?果真如此,卻值不得咧。」

    何松林忙又笑著一說江南和京中近事,一面道:「如果只為他一人,哪值得跑上這麼一趟遠路?此番我之所以趕來,是因為魚老將軍在鎮江鬧了一手,我們在江南方面不得不稍加斂跡,以免那韃酋多所誅求,打算借你替令親佈置血滴子之便,先在這陝川一帶稍樹根基,所以才命我趕來,著你到川中向三友聯絡,卻沒想到才到漢中便生了一場瘧疾,三日兩頭見,我這胖子本來是假的,一下便病倒在那裡,幸而遇上振遠鏢局的單辰單老弟走鏢也到了那裡,替我醫好,又在那分局裡住了一陣,才能趕來,如今你來了這些時,羅老前輩既有羅翼、羅軫弟兄,想已見過,那方、馬二位老人家遇上沒有?」

    羹堯忙將經過詳細一說,何松林點頭笑道:「如此說來,事情倒好辦,我那恩師和周師叔,本來就有著你與羅方馬三位妥籌在這川中設立太陽庵下院之意,既然三位已經見過兩位,目前又有這樣一件大事,正好借此將三家合成一處,這天府之國,所有耆宿俊彥便盡在羅致之中咧。」

    接著又道:「如果事有可為,這下院開光之日,肯堂先生和庵主也許全來主持亦未可知,賢弟能從速與諸前輩籌商給我一個確信嗎?」

    羹堯聞言不禁一臉驚喜之色道:「小弟原本也有此意,因事尚未成,所以不敢先期派人陳明各位尊長,不過方羅馬三位雖然各立門戶,卻無殊一家,此次對付那劉長林便是如此,此事無須商量,只向方羅二位一說,敢保他二位,定然倒屐相迎,那位馬老前輩雖然未來,但從方羅二位口中得悉,也決無異議,大師兄在此間等上數日,便不難覆命。」

    接著又道:「各位尊長還有什麼訓示嗎?」

    何松林笑道:「其餘並未言及,只愚兄卻有一事須問,雲妹目前有喜訊嗎?」

    羹堯笑道:「大師兄正經事說得好好的,怎麼開起玩笑來?」

    何松林又一抹鼻頭道:「這正是正經大事,愚兄卻非玩笑,京中弟婦已有喜咧。」

    羹堯忙又道:「那羅方二位目的便全在此間,大師兄願意先見上一見嗎?」

    何松林把頭一點道:「你這公館說話方便嗎?否則改天另外覓地相見也是一樣。」

    羹堯笑道:「無妨,我那內花廳,照例外人是不許進去的,除灑掃之外,全由周師弟偏勞,卻不會洩偏出去咧。」

    說著恰好周再興已從角門之外進來道:「那馬鎮山馬老前輩已到,方羅二位命我請年師兄就去,大師兄且請稍坐如何?」

    何松林忙道:「既然三位老前輩全到,又不至洩漏出去,我也該去拜見才是。」

    接著一看周再興又笑道:「你這趟奴才沒白當,卻弄一個好老婆,我該先向你道賀才是。」

    周再興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說,快去吧,別再胡扯咧。」

    說著三人一同向內花廳而來,才到院落之中,便聽一個洪鐘也似的聲音大笑道:「我沒想到因為劉長林這小子轉讓我們快聚一堂,又竟遇上兩位心儀已久的好朋友,照理我應該先謝謝這小子才對。」

    接著又聽靜一道人道:「你先別太高興了,人家這次約的人可不少,漢番全有之外,而且還有好幾位知名人物,我們卻未必便能操必勝咧。」

    羹堯再看時,只見一位高大偉岸深目隆準的老者正捋著頷下一部花白虯髯又大笑道:

    「我已知道咧,大不了是那流寇的餘孽,和從吳三桂手底下爬出來的幾塊料,有諸位一出場還怕他們嗎?」

    說著又道:「我本聞訊即行趕來,只因我那手創的無極教,有一場法會,不得不等會罷才來,所以稍遲時日,還望二位勿罪。」

    說罷,又抬頭向院落裡一看道:「那來的是年老弟嗎?怎的在從人之外,又帶了一個小武官來?」

    羹堯連忙趕上一步,趨向階前道:「弟子年羹堯,適因周路兩位師叔派了大師兄何松林前來有所訓示以致來遲,還望馬老前輩恕罪。」

    說罷,便叩頭下去,接著何松林、周再興也各自分別拜了下去道:「弟子何松林、周再興叩見馬老前輩。」

    那老者正是馬鎮山,見狀連忙趕上前來,將羹堯扶著,一面笑道:「我只道老弟不免染有官場習氣,僕從之外,還帶著戈什哈等人,原來卻是自己師兄弟,這就難怪了。」

    接著又道:「你們大家且全起來,那周路二公既從北京打發人來,一定事關重大。難道此間情形北京已經知道嗎?」

    羹堯拜罷,連忙躬身道:「此間情形,二位師叔雖然尚未知道,但卻另有訓示。」說著,便將何松林來意匆匆一說,馬鎮山哈哈一笑道:「我正苦這無極教只能騙得些愚夫愚婦,有識之士便難入彀,果真太陽教要到此地來設下院,我也正好改弦更張,但方羅二位意下如何咧?」

    靜一道人忙道:「我本也久有此意,但因如設下院,必須親往江南向老師父請准,來往又必在數月以上,卻分身不得,這才遲遲未果,卻想不到,周路兩位和庵中各長老也計及向川中開展,這叫作天從人願,正可省卻我一趟跋涉,也許是烈皇帝在天之靈,於冥冥之中,有所昭示亦未可知。」

    羅天生也大笑道:「我之所以命翼軫兩個孩子,拜在雲龍三現周老二門下,便也為了便於聯絡,不想他為了年賢侄入川又將這兩個孩子派了回來,我也正打算這劉長林的事一了,便到太湖去逛上一趟,恭謁老師父請訓以定行止,並與復明堂諸舊友話舊,卻沒想到周路二位忽有此議,連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也可望來此主持開光大典,這真是一件快事。」

    這裡正在笑語歡騰之際,忽聽劉老者驀然跳了起來,大笑道:「你們全說沒有想到,我才真的沒有想到這一輩子能看見大明烈皇帝的長公主,更能在垂死之前和老友顧肯堂見上一面,果真這兩位能來上一趟,我這老番子先得倒屐相迎,便讓我少活幾年也值得。」說著又忽然淚如雨下。

    金花娘不由推了他一把道:「你瘋了嗎?怎麼又笑又哭起來,這到底是什麼道理?」

    劉老者又一抹淚眼道:「連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只覺得又是喜歡又是難受,忍不住便連笑帶哭起來。」

    那簡峻卻默然不語,半晌方才長歎一聲,愀然道:「這下院是正該設立的,如今大家全到了暮年,這新出世的少年人,日子一長,哪裡還知道亡國慘痛?要得人心不死,真還須大大的振作一下才是。」

    羅天生又道:「如今你也不打算以擔糞終其身,和牧豎村農爭一日之短長計屎橛之多寡了,須知我輩奔走江湖,卻一日未敢稍懈咧。」

    簡峻不禁面上有點訕訕的。劉老者忙道:「羅兄不必取笑,如今我們大計既決,還須著這位何老弟回去覆命,準備迎接老師父法駕才是。」

    靜一道人笑道:「你忙什麼?沒聽說老師父和肯堂先生是來主持下院開光大典嗎?如今還沒有覓定地方,便將這二位請來,不嫌荒唐嗎?要依我說,我們不妨留這位何老弟在此間稍住些時,等蟠蛇砦事完,大家再商量一下,將下院地址覓定,然後再一齊具名,推上一位,隨這位何老弟到北京去,先和周路二位商量好了,再行南下去接肯堂先生和老師父法駕,等兩位接到,這裡下院也落成了,就便開光上香才是道理。」

    金花娘聞言,把臉一抬道:「這建下院的地方,你們不用去找得,我們住的擷翠山莊,便可以捐了出來,那地方深藏青城山中,非常奧秘,外人絕不易到,只須將那廳房改建一下,塑上烈皇帝聖像便行了,事情不更容易嗎?」

    靜一道人笑道:「你只把那老窩子捐了出來,你老夫婦還有兩位千金卻又住到哪裡去?

    我們這位劉老兄能答應嗎?」

    劉老者忙也笑道:「我是一個老絕戶,只有兩個女兒,已經一個有了女婿,那一個,也萬無不嫁之理,那片莊院本也用不著,將來下院建成自必須人奉侍香火,我便做名伙工道人,我這老伴便做一名老佛婆,仍舊住在那裡,不也就行了,你替我擔心什麼?」

    羅天生一想,那地方果然奧秘異常,便也點頭道:「若能如此,那便事半功倍,我們不妨再做商量,但也須在蟠蛇砦約會之後,大家才勻得出手來,這時卻無暇及此咧。」

    接著又道:「那劉長林既然約人,為何目前反無動靜,這卻太奇咧。」

    羹堯忙將桂香所開那張名單取出來,眾人正在圍看,忽聽周再興匆匆走進道:「前面門上來報,現有本地紳縉劉長林來拜,大人見不見他?」

    羹堯不由笑道:「那廝已經來了,各位尊長且看如何應付?」

    羅天生笑道:「這廝倒也真的膽大,竟敢出面來拜,難道他真打算當面叫陣不成?」

    靜一道人搖頭道:「他既敢來,少不得有一番說詞,且看如何再說。」

    金花娘不由怒道:「你先別出去,且待我去問問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不對便將他留了下來,仍舊宰了他去餵狼。」

    羹堯連忙搖頭道:「伯母不可如此,容我出去見機而作便了。」

    鄒魯也笑道:「大人既要見他,待我隨周賢弟出去,如有消息,再傳遞進來,請各位尊長決定。」

    羹堯把頭一點道:「你可傳知門上,著他先在前廳稍待,我就出來。」

    說著,換上一身公服,攜了鄒魯徑向前廳而來。才到廳上便見那劉長林,居然穿了一身五品武官服色,腦袋後面還拖著一條藍翎子,賓主見禮之下,羹堯首先笑道:「久聞劉兄乃系這一帶人望,番漢兩面均極重視,但不知現在何處供職?」

    劉長林將羹堯一看,只見他雖然是一位白面書生,卻眼蘊奇光,不怒而威,忙又打一恭道:「治生前因舉辦團練剿匪有功,曾蒙按院保舉五品軍功,並賞給頂翎,其實並無實缺。」

    羹堯不由笑道:「原來如此,我倒失敬了,劉兄既是本地紳縉,此番枉駕,自必有所見教,還望明言才好。」劉長林忙道:「說也慚愧,治生此來實在不免唐突,但聞得大人在京之日,便以任俠好客聲震九城,這話確實嗎?」

    羹堯又笑道:「年某不肖,事誠有之,但不知劉兄何以竟提及此事?」

    說著那顏色之間,便漸漸沉了下來,劉長林又道:「大人不必見罪,治生之所以冒瀆求見便也為了此事,實在令人不解,卻不想果然如此,那就難怪了。」

    說罷,轉看著羹堯哈哈一笑,羹堯忙又寒著臉道:「兄弟雖然好客,不免為世俗所譏,但還不至狎比匪類,難道此番臨按此間,竟有什麼事落在劉兄眼中嗎?果真如此何妨明示呢?」

    劉長林又打恭道:「任俠好客,古賢公子不免,治生怎敢以狎比匪類相加,何況,治生本也江湖出身,又焉敢如此放肆,不過目前治生有一件難事,稟明則不免見怪,如果不直陳其事,則將來又不免令治生獲罪,大人能容一罄苦衷嗎?」

    羹堯按下一團怒意,轉又大笑道:「既如此說,但請明言無妨。」

    劉長林忙又道:「如此恕治生放肆了。」

    接著又道:「治生便也因出身江湖,曾以醫道教世,又深喜技擊,以致時有江湖朋友往還,卻不意此中竟有意圖不利於大人的能手,竟假治生之名,在城外我那蟠蛇砦別墅後,私設擂台,欲邀大人前往角技,並且辭連尊寵雲夫人,治生雖經一再阻止,但力有未逮,又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所以特來呈明,如依治生鄙意,大人乃系欽點本省學政,卻萬不可自失身份,不過此中均系川陝一帶江湖知名人物,治生實在無法開罪,還望明察。」

    羹堯聞言,不由哈哈大笑,聲震屋瓦道:「原來如此,那倒不怪劉兄了,不過年某此番出京,雖奉聖命衡文,卻例兼右都御史銜,對奸宄莠民也在所必除,果真此輩來邀,倒深願一見,看看是些什麼匪類,只劉兄乃系此地紳縉,既有身家在此,自問能擔這干係嗎?」

    劉長林不禁被威光所懾,打了一個寒噤道:「治生原因進退維谷,既恐大人見罪,又無法禁得那些江湖能手不犯,才來請示,還請……」

    鄒魯在旁,不待說完便道:「劉兄既系本地紳縉,又以辦團練保舉軍功,怎連這等人也制止不住!這卻無怪大人動怒咧。」

    劉長林又打了一恭道:「老夫子有所不知,此間番漢雜處,本同化外,當地雖有駐軍也奈何不得,何況我那團練也因澄平日久,名存實亡,怎能與這些江湖能手相較咧?」

    羹堯又冷笑一聲道:「鄒老夫子不必多言,既然這位劉兄如此說法,年某生平決不畏豪強,也不避權勢,只要他能擔這干係,此約我在所必赴。」

    說著又向劉長林道:「劉兄既系江湖出身,此地又系化外,還有什麼避忌的?此約定在何時,不妨明說,年某遵命赴約便了。」

    劉長林不由一臉尷尬之色道:「此輩約定便在明日午刻。

    不過……」

    羹堯忙將茶碗一端站了起來,周再興在旁便高唱了一聲送客,更不容他再說下去,劉長林只有起身告辭,等他走後,羹堯不由又大笑道:「這廝如此不堪,竟也敢於約人比拚豈不可笑。」

    鄒魯忙道:「大人不可大意,聞得此人素以陰鷙得名,他這一手,也許故意示弱亦未可知。」

    羹堯搖頭道:「這不分明是畏首畏尾,預留退步以圖脫卸,焉有這等示弱之理。」

    說著羅天生已從屏後轉出笑道:「此人方纔所言我已全部聽得清楚,果然其中有詐,賢侄還須鄭重才好,卻非真的畏首畏尾,全為了脫卸咧。」

    羹堯又笑道:「老伯怎見得咧?如依小侄之見,他也許是因為十四王爺不肯下力撐腰,所以洩氣亦未可知。」

    羅天生又搖頭道:「此間不便多說,我們且仍到那內花廳去,再為詳言如何?」

    羹堯連忙答應,一同向內花廳而來,等到廳上,眾人一問情形,劉老者也笑道:「這廝委實機智異常,而且做事向有擔當,即使那允題不肯力為撐腰,既然出場,決不會如此示弱,此中定有原因。」

    羅天生也笑道:「我的揣測便也如此,他果真怕事,又何必親自前來,而且出言並不太軟,你不聽他口口聲聲,暗中點明老賢侄也是一個江湖人物嗎?如依我料,只這一點,這其中便大有文章。」

    羹堯想起北京城外白雲觀後,松棚之約和秦嶺一場惡鬥,忙也點頭不迭,靜一道人笑道:

    「此事無須多方揣測,我們既有兩條絕好內間,只再著人去問上一問,不就明白了嗎?他即使有什麼文章,決無對允題也瞞著之理。」

    羹堯又一點頭道:「方纔鄒兄已經露面,再到他那後山卻非所宜,誰能去上一趟咧?」

    鄒魯連忙笑道:「如從間道繞了過去,便我去也無妨,再行換人,對那劉進喜夫婦也無法見面,還以我去為是。」

    說著便告辭而去,羹堯又命人置酒為馬鎮山、何松林洗塵,席尚未終,便見鄒魯匆匆趕回笑道:「那程子雲倒真的膽大,我方去命劉進喜去探聽消息,他竟親自出來,趕向山後相見,將內情機密全洩了出來,原來那劉長林此舉,是示弱脫卸兼而有之,他們那擂台,本設在蟠蛇砦內,一切都預備好了,但因那侯威和林瓊仙二人全曾吃過大虧,知道厲害,更料定我們能手一定不會少,萬雲龍已經吃虧,如果只仗真功夫,仍未必便能取勝,又恐年兄是個現任學政,一旦出事非受累不可,所以把地方改在砦後,蟠蛇谷深處,那地方曲折盤旋,外人決不能輕易進去,離開蟠蛇砦,雖然只隔一座小山,但進出路程,竟在三四十里,一則可以放膽行事,二則出事,他也可以推得乾淨,他那一條毒計,是仍襲黃草坡故智,一上來仍憑兵刃拳腳取勝,如果自覺不行,那地方原是四面環山的一條窮谷,進出只有一條路,又必須盤旋出來,便將退路先行堵塞,在四面山上伏下弓弩手和灰瓶、石子、滾木等項埋伏,將去的人一個不留,全行殺死,託言秦嶺餘賊所為。」

    金花娘不等說完,便大叫道:「這賊好狠的狼心狗肺,竟設下這等毒計,我要遇上,不活斃了他,也枉自為人。」

    羹堯忙又笑道:「這不但與黃草坡那一場如出一轍,便北京松棚也是一樣,可是手段雖毒辣,他打算將我們全留在裡面,只讓他們的人出來,也非易事,難道我們全聽他擺佈不成?

    這又枉用心機咧。」

    鄒魯又道:「據那程子雲說,他自己的人退路並不在谷口,那谷裡邊一座小峰之下崖壁上面,便有一條地道,直通到蟠蛇砦,相距不過里許,那弓弩手一經發作,便全從地道退出,那地道入口,鑄有一扇鐵門,只一關上,便有千軍萬馬也不易攻開,所以他們一經退出,那谷內便成了一條絕路,因此那位程子雲非常著急,便是不去,他也必拼得機密全露,趕進城送信。」

    接著,又從身邊掏出一個生蕃薯來,遞在羹堯手中笑道:「這是那韃王的寵姬九尾仙狐張桂香,著那姬氏送來的,她為了這個,特地給了那姬氏一大錠銀子,說明東西必須在今天送到,交你親收。」

    眾人忙道:「這位姨太太也奇怪得很,怎麼眼巴巴的花了大塊銀子送一個生蕃薯來。」

    羹堯一看那蕃薯泥污狼藉,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來,正待取刀剖開,卻被中鳳索去,仔細看了一會,只見那蕃薯長長的,外皮完好,並無剖切痕跡,只中間有一條天生裂縫,長約二寸,但已被泥土填平,忙用指甲略一剔撥,便現出一條長而細的東西,乍看彷彿蕃薯上根須一般,中鳳不由一笑又用指甲輕輕撥了下來,先將外面泥土剔去,然後用纖指一捻,便應手而開,卻是一張極薄桃花箋紙搓成極細的紙捻,再將紙捻慢慢鬆開,竟是一張用蠅頭小楷繕就的密函,所述大抵和程子雲對鄒魯說的相同,只在信尾上附筆:地道入口在石壁老松之下,啟閉之機,全在洞內,如有能手,先伏松上枝葉茂處,一待鐵門啟放,下手將門守住,便可反客為主,再得三五人將谷口奪過,群賊更無所逃,是否可行,尚懇裁決等語,卻為程子雲言所未及,不由又一吐舌笑道:「這劉長林之計已稱毒辣,卻不想這婦人更比他厲害,這倒是我沒想到的。」

    說著,將信仍還羹堯,羹堯看罷,也不由笑道:「這女人固然心細如髮,你也真聰明絕頂,算是棋逢敵手,要不然我還真看不出這是一封信,便將這蕃薯剖開也是枉然。」

    接著又道:「你嫌她這個反客為主之計歹毒,如依我見,卻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並不算太過。」

    說罷,便將那信遞向靜一道人,以次傳觀,中鳳不禁紅著臉,白了他一眼,靜一道人也點頭道:「她這一條計倒事屬可行,只那奪門的人,必須功夫極高,又必須對這一帶地形極熟才行,這卻請誰去咧?」

    鄒魯忙道:「如論此間地形熟悉,無過盛師兄父子便功夫也足制一、二悍賊,這事便請盛老伯商量一下行嗎?」

    靜一道人正在沉吟,金花娘已經大叫道:「你們要宰那賊為何不與我商量,倒要去找外人?他那窩子我夫婦便閉著眼睛,也不難闖進,這也值得為難嗎?」

    劉老者忙將壽眉微聳道:「你忙什麼?人家說的是那蟠蛇谷中的地道,你雖去過,知道在什麼地方嗎?」

    金花娘方才為之默默不嚷,靜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夫婦和我到時全非出場不可,這事怎能去得,方纔我已熟思過了,此次如能盡殲群丑,不替盛家父子,留下後患,自以他父子前往為宜,但如逃去一、二首惡便非所宜,少時還須從長計議才是。」

    馬鎮山大笑道:「你怕替你那高足父子留下後患嗎?只要他父子願去,我自有法子不讓他被人看出誰是誰來。」

    說著,探囊取出一包東西來,遞向靜一道人道:「你只將我這東西給他,如不當場失風擒去,便決無後患。」

    說罷,又附耳數語,靜一道人忙也笑道:「果能如此,那我便斷無顧慮了。」

    接著又道:「你這東西多不多?能再有一、二十具,那事情便更好辦了。」

    馬鎮山把頭一搖遭:「你這人怎這等貪得無厭?這東西一具尚不易得,我已給你三具,一時哪來的這許多?大家既然全預備出場,又要這東西做什麼?」

    靜一道人又附耳說了幾句,馬鎮山笑道:「如果為了這個,那倒無須這東西,我另外有一個法子傳你,便有上千人也可用得。」

    說著又掏出一個紙包遞了過去,悄悄的說了用法,二老這一交談,羅天生和劉老者,不由全詫異道:「你兩個又在弄什麼玄虛?有話說出來,大家聽聽不好嗎?」

    馬鎮山笑道:「我這一套是法不傳六耳,此刻一經說穿便沒有意思,到時候,你們自然知道。」

    說著,忽見周再興又從外面匆匆來報道:「外面有一位姓盛的要見方老前輩。」

    靜一道人忙道:「他這一趟倒來得極好,不然又非耽誤一會不可,可速著他來見我。」

    周再興便命出去之後,不一會便領了老少四個進來。靜一道人忙從席上站了起來道:

    「我只道晟兒一人來此找我,卻沒想到老大哥也來了,還請恕我狂悖未曾出迎。」

    眾人再看時,那來的四人,當頭是一位布衣老者,看去也在七十以上,但精神卻非常健旺,瘦長臉,口唇上略有兩撇八字短髭鬚,第二位年紀約在四十以上五十不到,一身獵戶打扮,後面卻跟著一個健壯少年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全是鄉下打扮,那老者首先笑道:

    「全是自己人,你何須如此說法?」

    接著又一睜老眼,目光向眾人一掃笑道:「老漢本來不敢擅闖年大人行轅,只因昨夜回去,聽我那老伴兒和孫女兒說,年大人昨夜已經向我那住的地方去過,所以特地領了兩個兒子,一個孫兒前來求見,老大哥還須為我引見才好。」

    靜一道人忙也笑道:「你便不來,我也打算尋你去。既然來了,這裡老少兩輩,全是知名之士,自當一一引見,我這年賢侄,雖然現任本省學政,但也是自己人,你卻無須如此怯官咧。」

    說著,一指那老者笑道:「這位是我的老友盛老獵戶,他原名盛昌明,二十年前,也是一位名震一時的角色,如今卻又回了本行,你打算吃點時新野味不妨找他。」

    接著又一指那獵戶打扮的中年人道:「這是我的大徒弟盛晟,那後面跟著的,是他兄弟盛昱,和兒子盛小七,他這一家,全是把式窩,自上至下,沒有一個沒有一身功夫,更精於火槍,便七八歲的孩子也能點火繩、打鳥兒,而且父慈子孝孫賢,忠義之氣粹於一門。」

    那盛昌明不等說完,便攔著道:「你真不怕別人笑話麼,怎的忽然這樣替我臉上貼金起來,再說下去,那我便受不了咧。」

    靜一道人不由大笑,又替眾人一一引見,各自拜見,寒暄之下,靜一道人便將方纔所計說了,盛晟忙道:「難怪今天有好多匠人向後山蟠蛇谷去,原來他卻把比拚的場子設在那裡面,又定下這等毒惡奸謀,幸而事前得訊,否則,雖不至便全遭毒手,也難免傷殘,既如此說,弟子願去奪那鐵門,便捨了這條性命,也決不容他得手。」

    靜一道人搖頭道:「那奪門的事,最好由令尊前往,你只搶過山口,替他封鎖起來便行了,他既仗那弓弩手傷人,我們便不妨也用火槍,那東西你那裡能勻出幾桿來嗎?」

    盛晟未及答言,盛昌明大笑道:「你放心,那奪門和強佔山口的事,算全交給我了,火槍那更現成,你們能將幾個頭兒腦兒鎮住,我敢保一個也不容他跑掉,至於我們如何佈置,那你不用管咧。」

    接著又道:「今天我一回去,便著人送上一二百根白鳥羽來,你們每人分上一根,給去的人全帶在身邊,只動上手,便著各人插在耳朵上,可別忘了,我們只見沒有鳥毛的,便用鳥槍毒弩轟射,不怕他人再多,再厲害,我們且試上一試你便明白了,事完以後,那谷後便有一座無底深壑,屍首全給拋了下去,這也是我的事,更包你半點痕跡也不留下。」

    瀟湘子掃瞄風雲潛龍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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