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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三 章 文 / 獨孤紅

    踏著月色回到了住處,李詩在不亞王侯之家的李家宅第前站了好一會兒。

    望著眼前重建好的家園,他心裡又有著一陣傷感。

    他知道,這種傷感完全是一趟「五台」之行引起來的。

    自從藝成進入江湖尋仇到現在,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大仇是一一得報,家園也得以重建,可是又怎麼樣,白回回犧牲了,恩叔離他而去,親人再也回不來了,最難過的是,失散多年的年輕弟弟終於找到了,但卻不能相認,不但不能相認,有一個時甚至如同仇敵,這不也是人世間的大悲劇麼?

    他就這麼站著、想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室旁樹林內的一聲夜梟悲啼驚醒了他,醒來時已經是月影偏斜,星移斗轉,秋夜涼甚,連他都覺得有一點寒意,這他才走向宅旁。

    宅旁不遠的樹林裡,有一座簡單的茅屋,那才是他住的地方。

    一走到宅旁他就看見了,茅屋裡意透著燈光!

    他走的時候是白天,那裡有點燈?就算是夜晚出門,他也會熄燈。

    那麼這是……

    不管是什麼,顯然不像有惡意,不然不會不怕主人回來看見燈光。

    沒惡意歸沒惡意,但這主人不在家而擅人人宅,也夠那個的了。

    除非是熟人,而李詩認識的熟人又有幾個?

    李詩揚眉,走了過去,進入樹林近了些,他提聲問:「那位朋友來訪?」

    茅屋隨即傳出一個女子話聲,甜美的女子話聲:「猜!」

    不用猜,一聽就聽出來了。

    李詩心頭跳,邁步走了過去。

    茅屋門開了,燈光外瀉,一個美好的身影當門而立,背著燈光,一時還看不見臉。

    不用看臉,這身影也是夠熟悉的。

    只聽甜美話聲又起:「不速之客恭迎居停。」

    「不敢。」

    說著話,李詩跟那女子進入屋裡,關上門,燈下再看,站在眼前的是羅梅影,她嬌靨上堆著淺淺笑意:「好久不見了!」

    佳人別來無恙,且更見清麗,李詩平靜了一下自己:「真是好久不見了。」

    羅梅影道:「雖然都在京裡,可是互不相往來,一晃就是好幾年了。」

    「可不!」

    「你我可真算得是上是君子之交了。」

    這是怪李詩總不去找她。

    其實,她不也沒來找過李詩!

    李詩淡然一笑,轉話鋒,抬手肅容:「坐!」

    這一肅容才發現,茅屋一明兩暗,外頭的這間廳堂,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點塵不染,他不由為之呆了一呆:「姑娘……」

    羅梅影道:「我不但大方居功,還索性邀功,這邊的廳房,那邊的廚房,我都收拾過了。」

    李詩好生不安:「這怎麼敢當?」

    「還跟我客氣,別忘了,要不是你我互約十年,說不定我早就是這兒的女主人了。」

    李詩只覺心頭一跳,一顆心也不由往下一沉,十年,但十年之後又怎麼樣,他們倆,誰能改變自己的立場!

    只聽羅梅影又道:「我茶都給你沏好了。」

    她真給他倒了杯茶來。

    李詩又不安了,但羅梅影轉了話鋒,他也就跟著轉了話鋒:

    「姑娘什麼時候來的?」

    「晚半晌就來了。」

    來了好麼久了。

    「姑娘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李家宅第建好的事,京畿一帶的人都知道,瞞不了人,我到那邊找,才知道那是座沒人住的空宅,後來我就在林子裡發現了這座茅屋。」

    李詩沒說話。

    「你一直沒住進去?」

    「我一個人怎麼住?」

    「說的也是。」

    李詩又轉了話鋒:「羅老爺好?」

    他叫習慣了,改不了口。

    羅梅影道:「他老人家安好。」

    「戴老跟戴姑娘也好?」

    「他們倆位都好。」

    「姑娘突然來找我,是……」

    「公事,可是我寧願談私事。」

    李詩懂,因為一談公事他倆就立場分明,馬上就呈現了對立狀態,他道:

    「既然姑娘為公事而來,恐怕就無法避免。」

    羅梅影道:「恐怕還真的無法避免。」

    「只是我不明白,姑娘跟我,還有什麼公事好談的。」

    「當然有。」

    「請說說看。」

    「就像你這一趟『五台』……」

    李詩心頭一震:「貴會知道……」

    「你高坐車轅,成了車把式,我們那有不知道的。」

    「怎麼樣?」

    「你趕車,車又是從內城出來的,車也不是普通人家的車,那密遮的車簾後頭,到底坐的是什麼人?」

    李詩飛快的想了想:「我不能告訴姑娘,其實姑娘也沒有必要知道。」

    「我都知道你去了『五台』,你就該明白,有人跟蹤馬車到了『五台』山腳下。」

    李詩心頭再震:「姑娘既然知道,何必還問我?」

    「我是看看你會不會騙我,還好,你只是不告訴我,並沒聲騙我。」

    女兒家心眼兒多,羅梅影是女兒家裡頭的翹楚,自然心眼兒更多。

    李詩道:「我又為什麼要騙姑娘?」

    「你不騙我最好,他們那位小皇帝微服出京,輕車簡從,只有你保駕,一個老太監隨行侍候,悄悄的遠上『五台』幹什麼去了?」

    「還願去了。」

    「有時候卻是不得不說假話,是不是?」

    李詩只覺臉上一熱:「話是我說的,信不信全在姑娘。」

    「京裡這麼多寺廟,幹嘛遠上『五台』還願?」

    「因為許願原在『五台』。」

    「我記得,他們以前那位皇帝晏駕的那一年,當時的太后、皇后、王公大臣,浩浩蕩蕩的也去過『五台』。」

    「不錯,那就是帶當今去許願。」

    「許什麼願?」

    「那時候的那位皇上有病,病得還不輕。」

    「我明白了,為父皇的病許願。」

    「不錯。」

    「可是沒能讓父皇病體康復,還還什麼願?」

    「生死有命,救不了人總不能怪天。」

    「倒也是不錯,可是你別忘了,在那之前,你也保過主僕二人上過『五台』啊!」

    這一定是戴雲珠說的。

    「那純粹是趕巧了,當時我是向記騾馬行的少掌櫃,有人要游『五台』,找上了向記騾馬行,我怎麼能不去?」

    「可是為什麼你會對他們以前那位皇帝有承諾,你一個江湖百姓,怎麼會認識他們的皇帝呢?」

    按說,是怎麼也沾不上。

    「說來話長,那年我在『承德』,以前那位皇上秋狩遇險,我救過他。」

    「這一段,編得符合。」

    「是麼?」

    「是。」

    「是與不是,我上一趟『五台』就全知道了。」

    李詩心頭再震,可是他道:「姑娘儘管去,『五台』秋色不錯。」

    「我不會錯過的。」

    「姑娘究竟想幹什麼?」

    「不必一定想幹什麼,對他們的事,多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這是姑娘跟我說的實話?」

    「我可沒有說不會騙你!」

    「不管姑娘有沒有騙我,我再一次告訴姑娘,十年之內,如今已不到十年了,請不要動他們的皇上,絕不要動。」

    羅梅影臉色有點陰沉:「這就是為什麼我寧願談私事,不願談公事的道理所在。」

    「但是這也沒有辦法避而不談。」

    「要是能,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所以說,除非你我任何一個願意放棄自己的立場,不然就絕免不了對立。」

    羅梅影目光一凝:「這種情形,十年之後會有所改變麼?」

    「只能說,到那時候這一切已經不在我承諾之中,已經不關我的事了,可是只怕在這十年之內,姑娘會身不由己。」

    「怎麼說?」

    「在這約期之中,姑娘或許會因為我而不採取任何行動,而姑娘只是貴會北京分壇的一員,一旦總壇下了指令,姑娘將如何抉擇?」

    羅梅影嬌靨顏色更陰沉了:「除非我能放棄自己的立場,否則我只有聽總壇的。」

    「這就是了。」

    羅梅影似乎忽然急了:「為什麼你就不能……」

    李詩截口道:「同樣的我要問姑娘,姑娘為什麼就不能放棄……」

    「我不能,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整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我沒有姑娘那麼崇高,我是為自己,為自己的承諾。」

    「小我怎比得大我?」

    「姑娘……」

    「難道你不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姑娘,這個問題你我談過了,我要的只是十年,十年之後我可以不聞不問。」

    「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年,十年之後還能有現在這種機會麼?」

    「姑娘,個人固然沒有幾個十年,但這種事不是簡單小事,可能要花費幾個人的很多個十年。」

    「我知道,但是機會,尤其是好機會,我們不能放過。」

    「可惜,在姑娘的這一個十年裡,碰上了我。」

    羅梅影嬌靨再現抽搐:「你為什麼就不能退讓?」

    「貴會別的行動,我一概不管,已經是退讓了。」

    「在我來說,那不夠。」

    「姑娘,那我就無能為力了,事實上,我並沒有勉強姑娘,而一旦面臨貴會總壇的指令,恐怕我也沒有辦法勉強姑娘。」

    這話,聽得羅梅影很傷心,但是她也知道,李詩說的是實情實話。

    前者,她是因為對李詩動情,才願意不把李詩當敵人,甚至等李詩十年,後者,一旦總壇有了指令,她也就根本無法循私了。

    她好痛苦,道:「看來,我跟你,也跟雲珠妹妹跟你一樣,有緣而無份。」

    李詩沒接話,這話他怎麼接?他也不好受,沉默了片刻,他才問:

    「姑娘,能不能告訴我,貴會要幹什麼?」

    羅梅影也沉默了一下:「我們覺得,愛新覺羅氏皇室,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我們能探知這些秘密,也許就能斷送他們。」

    李詩心頭猛震,他知道,羅梅影說的是實情,皇家的這個秘密一旦揭露於天下,或許不至於斷送皇家,但是對皇家的威信絕對是個大打擊,一旦失去威信,還怎麼御滿朝文武跟天下百姓。

    他道:「這種憑空臆測,姑娘何必……」

    「我剛說過,我們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各地分壇是幹什麼的,就是搜集各地情況上報總壇。」

    「難道這是貴會總壇讓姑娘……」

    「不幸正是。」

    李詩心又往下一沉,他知道,羅梅影無從選擇了,他得謀取對策,他先平靜了一下自己,隨即道:「這我就沒法勉強姑娘了。」

    「要是愛新覺羅氏皇室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密,你又為什麼勉強我。」

    「姑娘,我的承諾是衛護皇帝十年,所以我不允許任何對皇帝的侵犯。」

    「那你是說……」

    「我會阻攔貴會的任何行動。」

    「要是行動的是我呢?」

    「我希望不是姑娘,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你是知道的,『北京』分壇人手雖然不少,可是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交給別人去做。」

    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

    「既然這樣,我也只有先請姑娘原諒了。」

    羅梅影目光一凝:「你打算怎麼辦,能先告訴我麼?」

    「那就要看貴會怎麼辦了。」

    「要是我上『五台』去呢?」

    「五台』名山,本是供人游賞禮佛的地方,姑娘當然可以去。」

    「你明白,我上『五台』是為什麼。」

    「不管姑娘是為什麼,希望姑娘不要打聽皇家事。」

    「我要是打聽呢?」

    「事實上姑娘也打聽不出什麼來。」」五台』各寺廟的和尚不會說?」

    「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打聽?」

    「皇家的事,本就不許百姓談論。」

    「聽你的口氣,儼然是個做官的。」

    「我不在意姑娘的諷刺。」

    「別誤會,我沒有這意思。」

    李詩沒說話。

    「不要忘了,我這個百姓,不是愛新覺羅氏王朝的百姓。」

    「我沒有忘,可是姑娘也下要忘了,『五台山』上的和尚們是。」

    「總有一兩個不是的。」

    李詩心頭猛一震,不錯,羅梅影說的對,「五台山」那麼多出家人,難免會有一兩個以漢族胄,先朝遺民自居的,萬一「日月會」曉以大義,很可能會有所洩漏,這怎麼辦?

    但轉念一想,他又放心了,皇家的這件事,就這連「文殊寺」知道的人也不多,知道的現在對住持都忠心耿耿,應該不可能有所洩漏。

    他道:「那貴會就去試試運氣吧。」

    「你是說,可以?」

    「但願我能防得了。」

    羅梅影目光一凝:「你要知道,我很不願意這麼做。」

    李詩淡然道:「也沒什麼,各人的立場不同。」

    「對,這跟你不能攔我一樣。」

    「對。」

    「無論如何,我總算先告訴了你。」

    「謝謝姑娘,姑娘做的已經很夠了。」

    「不必等十年以後了,現在我就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了。」

    李詩沒說話。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李詩道:「姑娘走好……」

    羅梅影沒等李詩說完,頭一低,站起來去開了門,門一開,她閃出去,人就不見了。

    留下了一陣香風,跟一陣明滅不定的燈光。

    李詩坐在那兒一動沒動。

    羅梅影走了,相信是帶著傷心跟斷腸。

    李詩文何嘗好受?

    羅梅影為的是所有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他又為什麼?

    但是,李詩無怨也無悔,他只是覺得很難過!

    今夜,恐怕要失眠了。

    皇上從朝上回宮了,他到了御書房。

    剛坐定,萬順和趨前道:「萬歲爺,您宣召了玉貝勒?」

    皇上只「嗯!」了一聲。

    「您怎麼會……」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他進宮來了麼?」

    「已經候旨多時了。」

    「叫他覲見。」

    「喳!」萬順和轉身向外:「皇上有旨,貝勒紀玉覲見。」

    外頭響起幾聲傳呼,很快,輕捷步履聲傳了過來,由遠而近,及門而止,隨即門外響起玉貝勒的話聲,比以前低沉:「奴才紀玉,奉旨覲見。」

    萬順和沒好氣:「進來。」

    玉貝勒低頭進來,樣子沒變,只是從身軀看瘦了些,他書桌前跪倒在地:

    「奴才紀玉,恭請聖安。」

    皇上臉上沒表情:「起來回話。」

    「謝皇上恩典!」

    玉貝勒站了起來,低頭哈腰退立一旁,相當年那位皇帝他也沒這樣,看來他現在是改多了,收斂多了。

    皇上道:「這是你出來以後,頭一次覲見。」

    「是!」紀玉低著頭道:「皇恩浩蕩!」

    「像你這種情形,能活命已經是異數,還有機會覲見,應該更是奇跡。」

    玉貝勒立即趴伏在地:「奴才知道,奴才該死,奴才該肝腦塗地也不足為報。」

    「我索性再給你一個奇跡,我還讓你統領京城禁衛。」

    玉貝勒一怔,猛抬頭,他看見的是皇上一張肅穆的臉,萬順和也一怔,急望皇上,皇上召見玉貝勒他都不以為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皇上會讓玉貝勒官復原職,他忍不住,想說話。

    皇上似乎知道,向著他一抬手:「萬順和,不許說話。」

    萬順和低下了頭,硬沒敢吭聲。

    玉貝勒突然哭了,磕頭如搗蒜,嘴裡一直說,可就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人到了這時候,大概都會這樣。

    也難怪,命已經是撿回來了,更那堪這麼多奇跡異數,玉貝勒他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只聽皇上道:「起來回話。」

    玉貝勒像沒聽見,仍在磕頭仍在說。

    「紀玉。」

    玉貝勒似乎已經歇斯底理了,仍沒聽見。

    皇上皺了眉:「萬順和,叫他起來。」

    「是!」萬順和忙走到玉貝勒身邊,大聲道:「貝勒爺,萬歲爺叫你起來。」

    這回玉貝勒聽見了,機伶一顫,倏然而醒,抬眼見萬順和:

    「呃?萬總管。」

    萬順和有點輕蔑,有點不耐煩,甚至有點厭惡:「皇上有旨,叫您起來。」

    玉貝勒忙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遵旨。」

    他起來了,仍然重予哈腰恭立。

    萬順和翻了他一眼,退了回去。

    皇上道:「我不多說了,往後該怎麼做,你自己明白。」

    「是、是,奴才知道,奴才知道。」

    「還有件事,我要讓你知道一下。」

    「是,皇上明示。」

    「這件事本來我是要告訴肅王的,可是肅王禁錮『宗人府』,長兄比父,我只有告訴你了。」

    「是!」

    既然「長兄比父」,那當然是有關小妹紀翠的事了,玉貝勒到這兒當然明白了。

    「我想做主,把她許給西郊李家後人李詩。」

    皇上真是只是知會他一聲而已,因為皇上根本沒問他意見。

    玉貝勒當然不可能有意見,不敢有,可是他沒想到是為這件事,為什麼沒想到,因為他認為就算是皇上,也不敢公然做出有違祖宗家法,有違大清皇律的事,所以他怔了一怔,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只聽皇上又道:「你是不是顧慮家法跟皇律?」

    玉貝勒定了定神,忙道:「是!」

    「我召紀翠進宮問過她,她願意放棄她的一切,成為庶民,而且西郊李家也不是普通人家,有我做主,你就不必再顧慮什麼了。」

    「是!一切全憑皇上做主。」

    這是到了這時候,玉貝勒唯一能說,該說的一句話。

    「好了,你回去告訴紀翠一聲,等我召見過李詩之後就辦事,你們不必張羅什麼,我交內務府辦。」

    「是,謝皇上恩典,奴才告退。」

    玉貝勒一禮,低頭哈腰,退著往外去,不只是退三步,一直退到了門邊,又一禮,這才轉身出去。

    萬順和望著門哼一聲:「做夢他也夢不到,一定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又神氣了。」

    只聽皇上道:「那一定,可是又神氣卻未必,從今後他會知道小心謹慎的。」

    萬順和轉過臉來道:「萬歲爺,您怎麼能……」

    「萬順和,我做事也要你管!」

    「奴才不敢!」萬順和忙道:「奴才天膽也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你放心,我做事有我做事的道理,我做事有我做事的把握,紀玉是個人才,閒置了可惜,何況現在我需要這種人才。」

    「可是……」

    「你也放心,經過這次教訓,他絕對比以前好用。」

    「奴才是怕萬……」

    「剛不跟你說過麼,我做事有我做事的把握,就算有個萬一,在這幾年之間,我有制他的人。」

    「要是過了這幾年呢?」

    「他能老老實實的過這幾年,以後也就不會怎麼樣了,況且幾年之後也又是一個局面了,我還能制不了他。」

    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萬順和是既驚喜又敬佩,道:「萬歲爺,您真……奴才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了。」

    皇上淡淡一笑,沒說話。

    「只是……」萬順和忽轉話鋒:「剛才您看他那窮囊樣兒,就那麼點出息,堪大用麼?」

    「領京城禁衛,他還是得聽命於人,不是輔佐,不算大用,也就是因為他只這麼點出息,所以我料他不敢再有貳心,只要我恩威並施,擔保他忠心耿耿。」

    「萬歲爺,奴才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等李俠士進宮來吧!」

    要等李詩來見了。

    萬順和忙道:「萬歲爺,奴才跟李爺說好了,等萬歲爺要見他,奴才就派人去接。」

    「怎麼你跟他說好了,等我要見他,你再派人去接?昨天我臨去見太后的時候,不是叫他進宮來了麼?」

    「萬歲爺只說有話明兒個再說,他不知道萬歲爺是隨口說說,還是真召他進宮。」

    「李俠士做事太謹慎了,既然這樣,你就快派人接他去吧。」

    「奴才遵旨!」

    萬順和一禮,忙向外去了。

    玉貝勒回到了「肅王府」,沒有以前的一聲聲傳呼「貝勒爺回府」、貝勒爺回府」了。

    現在,玉貝勒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恢復舊日的規矩了,可是沒有,他沒吭一聲,只匆匆的奔向了後院。

    堂屋裡,他見著了賈姑娘,現在堂屋只賈姑娘一個人住了,顯得冷清。

    可是這會兒不冷清了,賈姑娘焦急的等著玉貝勒,玉貝勒則是飛也似的撲了進來。

    「貝勒爺,皇上召見,什麼事?」

    「賈姑娘,喜事兒,大喜事兒……」

    「呃,喜事兒……」

    賈姑娘心裡先那麼一鬆。

    「您猜猜看是什麼喜事兒。」

    「我猜不著,你快說吧,讓我也高興高興。」

    她還是真猜不著。

    「我復了原職,皇上讓我再統領京城禁衛。」

    賈姑娘一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玉貝勒忙點頭。

    「貝勒爺,你沒有騙我吧?」

    賈姑娘也知道這話問得可笑,這是什麼事,怎麼能騙人,可是她還是問了。

    「沒有,這種事怎麼能騙您,又怎麼敢……」

    賈姑娘突然哭了:「這怎麼會,這怎麼會……」

    她砰然跪下地,往外磕頭:「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嘴裡這麼說,她心裡分外想著一個人,她以為也該謝這個人。

    其實,也不能說不對,要不是這個人,玉貝勒絕不可能有今天。

    玉貝勒很感動,他從賈姑娘那兒體會到,賈姑娘為他的心,他上前扶起了賈姑娘,兩眼也湧了淚。

    賈姑娘站起來,流著淚望著他:「怎麼會,怎麼會……」

    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也想不透。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我知道,皇上仁德,寬懷大度……」

    「恐怕也因為貝勒爺你是個可用的大才。」

    玉貝勒沒說話,沒敢說什麼,他真跟以前不一樣了,收斂了,謹慎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你一個機會,想都不敢想的一個機會,可要好好把握。」

    「我知道。」

    說著,賈姑娘又哭了。

    玉貝勒忽然吸了一口氣:「賈姑娘,還有件事兒……」

    賈姑娘淚眼望玉貝勒:「還有什麼事兒?」

    「說起來,也算件喜事兒。」

    賈姑娘臉上有了驚喜神色:「還有喜事兒?」

    玉貝勒緩緩道:「皇上做主,把紀翠許給了那個李豪。」

    賈姑娘一怔,而且是猛一怔,這消息,對她來說,未必新鮮,可是她沒想到皇上會做這個主。

    可是,很快的她就定過了神:「皇上當面告訴你的?」

    玉貝勒點了點頭。

    「既然是皇上做主,恐怕事已成了定局,別人也說不上話了。」

    「應該是了。」

    「皇上就不顧慮皇律跟家法?」

    「皇上說,他召見過紀翠,紀翠願意放棄一切,甘為庶民,這就好辦多了。」

    「格格真有決心。」

    「皇上也說,李豪是西郊李家後人,也不會辱沒『肅王府』,委屈紀翠。」

    賈姑娘沉默了一下:「貝勒爺你覺得怎麼樣?」

    「就像剛才您說的,既然是皇上做主,別人還能說什麼,又敢說什麼?」

    「這是在家裡,只貝勒爺跟我,說說何妨!」

    玉貝勒沉默了一下:「我覺得像是挨了一耳光。」

    「怎麼說?」

    「我敗了,『肅王府』垮了,就因為他,到頭來我還得把妹妹嫁給他。」

    賈姑娘心頭為之震動,她知道,玉貝勒對那位李詩,絲毫沒有感恩的心,反之,倒有點怨恨,當然,那是因為玉貝勒他不知道那這李詩是他的一母同胞親兄長。也不知道他能僥倖保命,全是那位李詩的力保,可是,賈姑娘她偏偏不能把這兩件事告訴玉貝勒,因為那麼一來,玉貝勒的榮華富貴就完了,她多年的心血,她的犧牲,也都付諸東流。

    她只有這麼問:「貝勒爺是這麼想麼?」

    玉貝勒沒答,也問了一句:「難道賈姑娘不這麼想麼?」

    這還真讓賈姑娘難以回答。

    當玉貝勒敗了,「肅王府」垮了的時候,她也恨那個李豪,但當她知道那個李豪就是玉貝勒的親兄長詩兒的時候,她矛盾了,而當她知道李詩保住了「肅王府」,保住了玉貝勒的時候,她不但沒有了恨,反而心生感激,心生愧疚,在這種情形下,她又怎麼會反對紀翠嫁給李詩!其實,她自己知道,玉貝勒無權贊成,或是反對,她更無權。

    但是,她不能告訴玉貝勒,更不能明顯的跟玉貝勒唱反調,只因為她不能告訴玉貝勒真相。

    她只有這麼說:「算了,格格自己願意,又是皇上做的主,別人還能說什麼。」

    「就像您說的,這是在家,又只有您跟我,說說何妨?」

    沒想到玉貝勒會拿她的話,跟她這麼說,她現在簡直有點後悔,非要問玉貝勒的看法了。

    她也是只有這麼說:「貝勒爺,咱們已經受過一次很大的教訓了,能保住眼前的一切,簡直就是異數,咱們只該有感恩之心,而且,真說起來,西郊李家後人並不壞,他個人跟咱們也沒有什麼仇怨,他純是為皇家,何況馬上就要成為親家了,彼此間不宜再有仇恨存在。」

    她真是只有這麼說。

    玉貝勒沉默了一下,微點頭:「也只有這麼樣了,好吧,我聽您的。」

    他嘴上說聽賈姑娘的,其實賈姑娘知道,他心裡未必真願意,從小帶大,她還能不瞭解他玉貝勒。

    她的人往下沉,心裡也蒙上了一片陰影,她想,只有在適當的時機,再想辦法化解了。

    而這適當的時機,她也知道,只要捨不下玉貝勒的榮華富貴,適當時機是很難找到的。

    李詩被接進了宮,御書房裡見駕,他頭一句就說:「草民未能體會皇上的意思,以至讓皇上派人去接,讓皇上久等,草民實在死罪。」

    皇上道:「李俠士何罪之有,李俠士只是太謹慎了,你我之間,以後不必如此,就算我沒有找你,你也可以隨時進宮來,不是你,這皇宮內苑就是別人的了,它就等於是你的家。」

    「草民不敢。」

    萬順和一旁道:「李爺,皇上想聽的不是您這一句。」

    李詩只有改了口:「謝皇上恩典。」

    皇上笑了:「剛說過,不是你,就這皇宮內苑,就是別人的了,我不敢說這是對你什麼恩典,但是,我一直想把你當成知近的人,至少你別拒人於千里之外。」

    萬順和道:「聽見沒,李爺,古今能聽見做皇上的這句話的,恐怕您是第一人,也是最後一個人。」

    李詩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實情,雖然他未必是最後一個,但絕對是頭一個,他感動,也激動,道:「草民沒有親人,也少有朋友,皇上跟萬總管,就是草民最知近的人。」

    皇上道:「李俠土,我知道了。」

    萬順和道:「李爺,我想哭。」

    說著,他竟真流下淚。

    李詩更感動了。

    只聽皇上道:「李俠士,坐吧!」

    李詩忙欠身:「草民不敢:」

    「李俠士,你我是君子之交,你也是我最知近的人。」

    「無論如何,請讓草民維持一個君上與百姓之間最起碼的禮。」

    「李俠士,你讓我覺得咱們之間又遠了。」

    李詩沒說話。

    皇上也沒再讓他坐,道:「我剛召見過紀玉。」

    李詩頗感意外,微一怔,道:「是。」

    「我也讓他復職了。」

    李詩更感意外,猛一怔,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你是不是很感意外?」

    李詩定過了神,一陣激動,肅然道:「皇上仁德厚,古今沒有任何一位人君能比,玉貝勒是位奇才,威名也震播遠近,閒置了可惜。」

    「這是我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相信他自己也知道。」

    「草民相信,玉貝勒一定會竭智盡忠,不惜肝腦塗地以報皇上。」

    他這是千真萬確的由衷之言,這樣的仁德寬厚,的確是絕無僅有,碰到這麼一位主上,誰能不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對眼前這位皇上,李詩不只是敬佩,讓他為這位皇上赴湯蹈火他都願意。

    「我只是讓你知道一下,不談他了。」

    「是。」

    「談你。」

    李詩又一怔:「談草民!」

    「我要做主,把紀翠許給你。」

    李詩心頭震動,忙道:「皇上這是問草民的意思,還是……」

    「問你的意思?難道你還有別的意思?」

    「是的。」

    皇上覺得意外:「你真有別的意思?」

    「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從命。」

    「為什麼?」

    「這有違……」

    「我知道了。」皇上抬手攔住了李詩:「這不關你的事,你不必操這個心。」

    「草民不能不為翠格格著想!」

    「我當面問過紀翠,她願意放棄一切,成為庶民,再加上我個皇上做主,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皇上的恩典,翠格格的好意,草民感激,無如……」

    「無如什麼……」

    「草民一事無成,不敢成家。」

    「你怎麼能說一事無成。」

    「皇上,草民現在是一人飽,一家飽……」

    皇上笑,萬順和道:「那太好辦了,皇上賞李爺您一個……」

    皇上一點頭:「對!」

    李詩道:「萬總管,要是能那樣,當初我早就領受了。」

    他這也等於是告訴皇上。

    萬順和道:「李爺,現在跟當初情勢不同了。」

    「對我來說,永遠沒有什麼不同!」

    皇上忍不住道:「李俠士,究竟為什麼,給我做事,有什麼不好?」

    「草民不敢,只是皇上知道先父是個什麼樣的人,草民不敢有違先人之志。」

    皇上皺了眉:「可是你總不能長此……」

    「皇上放心,或自己創業,或為人做事,草民在近期內總會作個決定的。」

    「無論如何,就是不佔官?」

    「皇上恕罪!」

    「那你的意思就是等立業以後再成家了?」

    「草民沒有讓誰等的意思,草民也不敢耽誤別人。」

    「李俠士,你究竟什麼意思,不妨明說,你是不是對紀翠……」

    「啟稟皇上,翠格格是位難得的好姑娘,對草民也恩義深重,但是草民這種人不適合她。」

    「可是紀翠願意……」

    「翠格格的好意草民感激,但是草民只有違拂她的好意。」

    「我話都對紀翠、紀玉說了,你讓我怎麼再跟他們開口?」

    「草民不得已,草民死罪。」

    「你要是只為紀翠想,有我做主……」

    「萬請皇上收回成命,否則草民只有逃躲。」

    萬順和道:「李爺,怕翠格格受不了啊!」

    「萬總管,這是一輩子的大事,長痛不如短痛。」

    「我明白了。」皇上道:「我還以為你……我應該先問問你就好了。」

    「萬歲爺……」

    皇上抬手攔住了萬順和:「萬順和,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勉強。」

    以他的年齡來說,他懂的可真不少。

    「奴才知道。」萬順和道:「可是現在怎麼辦哪?」

    「怪我。」皇上道:「我原以為李俠士也願意,他們唯一的難處在紀翠的身份,我想我來做個主,把這個難處給他們解決了,一方面我做個好事,另一方面也算為李俠士盡點心,沒想到……怪我,只有我來告訴紀翠了。」

    李詩一聽這話,心裡自是感到過意不去,他怎麼能再讓皇上面對這個難題,他只有道:「啟稟皇上,不如讓草民自己……」

    「不!」皇上道:「難題是我自己找的,我怎麼能推給你,讓我自己解決。」

    「皇上是為草民……」

    「李俠士,你真願意面對紀翠?」

    天知道,這種事,李詩怎麼會願意面對紀翠,可是他不好承認,也不願意否認,不免為之略作猶豫。

    只這一猶豫,誰都明白了,皇上那裡已然道:「李俠士,還是讓我跟她說吧,萬一她有點什麼,宮裡人多,我還可以照顧她,你一個人怎麼辦?」

    聽皇上這麼一說,李詩為之心神震動,他還真不敢再說什麼了,他欠身道:

    「草民辜負了皇上的恩德,自知罪大……」

    「不,你不要這麼說。」皇上道:「歷朝歷代,皇上做主的婚嫁固然不少,可是我不以為做皇上的應該勉強男女婚嫁,做一門婚固然是好事,是陰德,可是做一對怨偶,那就是罪孽了。」

    這位小皇上可真是了不得。

    李詩驚異的抬頭望皇上。

    皇上道:「忘了?我皇阿瑪就是個最好的例證!」

    李詩心頭一震,他沒說話,他能說什麼?;萬順和忽然哭了,他低下了頭,悲聲道:「奴才死罪,萬歲爺,他老人家好苦啊!」

    皇上沒說話,可是旋即又道:「從今後,皇家也好,官裡也好,民間也好,我絕不讓這種事再發生。」

    萬順和忽然跪下了地:「萬歲爺,這才是德榮,天下臣民有福了。」

    皇上道:「起來。」

    「是!」

    萬順和起來了。

    李詩一躬身:「敢請皇上告訴翠格格,草民有負她的好意……」

    「我會告訴她。」皇上道:「不過我會讓她知道,你這是救人救己,紀翠是個明白人,她應該不會怨你。」

    「草民寧願她怨,也不敢誤她一生。」

    「好吧。」皇上道:「這件事就此打住了,不談了。」

    「是」李詩道:「皇上要是沒別的旨諭,草民想告退了。」

    「李俠土出宮去吧,以後不要等我宣召,常進宮來讓我看看。」

    「是!草民以後會經常進宮請安。」

    「不是給誰請安,,是你來看看我,也讓我看看你,萬順和,送李俠士出去。」

    「是!」

    李詩一禮,退出了御書房。

    萬順和也一禮,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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