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雍和宮 文 / 獨孤紅
商二跟麻四的準備工作都做得相當順利。
前後不到三五天工夫,要的東西是應有盡有。
麻四知道該怎麼做,除了那些裝在箱子裡的珠寶隨身帶著以外,其他的都存放在城外某處。
這天晚上,麻四等回廟裡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人,是雲英回來了,雲英懂禮,一進廟先一個個見了禮,熱摯真情,就跟一家人一樣。
鐵大笑著說道:「行了,小伙子曬黑了,可以跟我比高下了。」
雲英咧嘴一笑,滿口牙好白!
傅少華道:「辛苦了,白姑娘一路平安麼?」
雲英道:「謝謝你,一路上平安是平安,只是她吃不了那麼多苦,坐在車裡直掉淚。」
商二笑道:「小伙子,那恐怕不是不能吃苦吧?」
雲英聰明,一點即透,笑了。
麻四瞪了商二一眼,道:「你怎麼跟晚輩也沒正經?」
商二道:「這有什麼不正經的,瞧你這把年紀,還害臊不成?」
麻四哭笑不得,搖搖頭,笑了。
陰瞎子道:「雲哥兒適時趕回,咱們又多了一個人,這回好分配了。」
鐵大道:「小伙子,什麼事兒你明白麼?」
雲英道:「知道了,師父剛才都告訴我了,你要當兩天蒙古王公。」
鐵大道:「沒辦法的事,誰叫這些人裡只有我一個是蒙古人……」
頓了頓道:「小伙子,大夥兒想讓你留在外頭。」
雲英怔了一怔道:「讓我留在外頭,為什麼?」
鐵大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大夥兒都陷了進去,外頭有個人總是好的。」
雲英搖頭說道:「你這說法我不敢苟同,要是大夥兒全陷在裡頭,我一個人在外頭能發揮多大作用?……」
鐵大道:「不是讓你闖進去救人,大夥兒都陷進去了,你進去還不是多陷一個?大夥兒的意思,是讓你通風報信找救兵。」
「找救兵?」雲英惑然道:「明擺著的,咱們就跟前這麼幾個人,我找誰求救去?你怎麼不想想,這種事少一個人少一分力量,誰會管咱們?」
鐵大道:「這個你放心,既然讓你留在外頭找救兵,自然是有救兵可找。」
傅少華突然說道:「雲英說的對,既沒救兵可找,留在外頭那是多餘……」
鐵大道:「少爺,你……」
傅少華搖頭說道:「求助於人不如救助於己,咱們自己的事何必拖著別人,再說咱們也不能永遠靠別人。」
雲英望著鐵大道:「你跟少主說的是……」
鐵大道:「『烏衣門』。」
雲英「哦」了一聲。
商二插嘴說道:「少爺說的對,求助於人不如求助於己,咱們也不能靠別人一輩子,再說咱們又為什麼非靠別人不可,不如大夥兒都進去,到時候萬一有什麼驚變,咱們自己想辦法。」
麻四詫異地望向商二,商二來個裝看不見,道:「時候不早了,咱們這就出城準備去吧,少爺,陰無常這幾個……」
麻四道:「你跟陰老、鐵大先護著少爺出城,我跟雲英他們把陰無常他們弄出去,不能把他們留在這兒。」
就這麼說好了,傅少華帶著陰瞎子、鐵大、商二先走了。
出了城,往西走,走沒幾里路,幾戶民家呈現眼前。夜深了,幾家民家都熄了燈,只有靠一片樹林前的一戶民家還透著燈光。
這戶人家三間房子成馬蹄形,還圍著一圈竹籬,竹籬上爬滿了籐蘿,站在外頭很難看見裡頭的動靜。
商二道:「麻四有辦法,這是他賃來的,哈德山在這兒看著。」
說話間已到竹籬前,商二敲開了門,進門一看,院子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鐵大道:「馬車呢?還沒弄到麼?」
哈德山道:「院子裡怎麼能停馬車,也進不來呀,在屋後樹林裡。」
鐵大笑了,不禁暗罵自己糊塗,可不,竹籬兩扇柴扉,窄窄的,馬車怎麼進來。
幾個人堂屋裡剛坐定,麻四他們也到了,進門就吩咐把陰無常那些人押在東屋裡。
麻四進了堂屋,商二問道:「有人瞧見麼?」
麻四道:「能打城門出來,瞧見那是難免,不過他們沒瞧見陰無常他們的臉,只當是我押著犯人出城,屁都不敢放一個。」
轉望傅少華道:「少爺,咱們什麼時候行動?」
傅少華還沒說話,商二已然說道:「不如現在,這時候夜深人靜,不會驚動太多人的,只要能混進外館,咱們就算成功一大半。」
「對。」鐵太一點頭道:「咱們今兒晚上到外館睡覺去,到那兒還可以弄頓豐盛的吃喝。」
「饞了麼?」商二道:「外頭沒人,到外頭油油嘴去。」
傅少華微一點頭,道:「商二說得對,這兒不宜待太久,待得太久會招人動疑,不如今兒晚上就進去。」
有他這一句,大夥兒忙上了。
沒多大工夫,幾個人全變了樣兒。
傅少華、商二、麻四、雲英,一身蒙古武士打扮,都成了鐵大的隨從護衛。
麻四擦去了易容,挺嫩的一張臉,這是天生的,麻四跟鐵大的年紀差不多,可是鐵大長得就不如他嫩。
陰瞎子也成了個一身蒙古裝的蒙古老頭兒,瞧上去有點滑稽。
倒是鐵大挺像回事兒的,一身蒙古王公打扮架勢八分,氣派十足,挺嚇人的。
妥當了,幾個人從屋後進了樹林。
可不,樹林裡不但有車,而且還有幾匹配備齊全的蒙古種健馬,連蒙古武士用的馬都有。
馬車夠豪華,坐騎也夠氣派。真難為了麻四。鐵大跟陰瞎子坐進車裡。
傅少華、商二、麻四、雲英翻身上馬,腰刀一跨,雄赳赳,氣昂昂,更嚇人了。
等到要走了,才記起那輛馬車沒人趕,要說讓雲英趕車,四個衛士變成三個不夠氣派。
正作難間,哈德山自告奮勇,願意充當趕車的。
傅少華本不願意多拖別人,可是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只有點頭了。
哈德山說得好,這輩子就是『鐵騎會』的人了,既是「鐵騎會」的—分子,無論水裡火裡,都得跟著跑跑。
人手齊全了,四名衛士開道,馬車輕輕地滑出了樹林。
看看離那幾戶民家遠了,傅少華等放開了馬,哈德山也把一條馬鞭揮得「叭叭」作響。
車還沒到呢,聲音早就傳到小城門口。
這時候城門已經關了,車一到城門口,商二揚聲就喊。
城門樓上有人往下問了話:「誰呀,幹什麼的?」
商二道:「蒙古和善王爺的車,開城。」
城門樓上有人打著燈籠往下看了看,隔不一會兒,兩扇城門隆隆地開了,出來一個服飾齊全的步軍武官,他被這氣勢嚇住了,趕前幾步就趴伏在地。
商二看都沒看他,一夾坐騎帶著馬車就馳進了城。
看看離城門遠了,商二笑道:「行了,管用,頭一關唬過了。」
車裡鐵大道:「商二,你說我是什麼王爺?」
「和善。」商二道:「你往常挺凶的,如今得和善點兒。」
鐵大笑道:「蒙古叫什麼善的不少,真讓你蒙上了。」
麻四道:「這一關好過,一關比一關難,咱們得小心點兒,只要順利進入外館就不成問題了。」
商二道:「這種事你熟,到時乾脆你說話!」
幾個人說著話,哈德山識途老馬,趕著馬車直馳北城外館。
外館有座「黃寺」也是個喇嘛廟所在。
車抵外館,宅第深深,門口亮著燈,可是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人聲。
哈德山停住了車,低低說道:「到了。」
商二四下看了看,道:「好舒服的地方,咱們得好好在這兒住些日子。」
麻四道:「少爺跟雲英守在車旁,我跟商二上前敲門去。」
他跟商二翻身離鞍下馬走了過去。
砰,砰,砰,敲了好一陣,裡頭才有了動靜,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一露頭馬上又縮了回去。
麻四低低說道:「往裡報去了,外館的管事是個老頭兒,人很精明,不好應付,咱們得小心點兒。」
說話間匆忙步履聲傳了出來,門裡走出兩個人,一個是剛才那開門漢子,一個是個穿著氣派的五十多歲瘦老頭兒。
麻四沒容他開口便道:「金老麼?車是和善王爺的,路上有事耽誤了,到現在才進城。」
那瘦老頭兒一臉詫異色,露著笑道:「對不起,我事先不知道,沒能安排恭迎……」
麻四道:「我們王爺這趟到京裡來純為私事,所以事先沒驚動任何人,難怪你不知道,王爺不會怪罪的,一路上夠瞧的,大夥兒都夠累的,讓王爺先進去歇著咱們再談別的吧。」
瘦老頭兒儘管詫異,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有誰這麼大膽,敢冒充蒙古王公,連想都沒想到是這麼回事。
他答應著,然後吩咐那中年漢子:「快進去叫他們起來收拾收拾去。」
那中年漢子恭應一聲,飛步奔了進去。
那邊,鐵大在傅少華跟雲英的照顧下下了車。
他個頭兒大,穿著也像那回事,往車前一站,還真嚇人,瘦老頭兒馬上躬下身去。
鐵大很沉得住氣,一擺手,煞有介事地道:「把老太爺扶下來,然後把車趕進去,叫他們好好照顧我這幾匹愛馬……」
邁大步走了過來,到了瘦老頭兒眼前突然停了步:「你就是金百川?」
瘦老頭兒忙道:「回王爺,正是奴才。」
鐵大道:「來人,賞他幾個。」
他邁步往裡走,雲英過來一把珠子塞進金百川手裡,誰不愛這個。鐵大粗中有細,還懂這一套。在金百川的記憶裡,他自在這地方當差以來,接待過的蒙古王公不下百位,可是論出手之大方,眼前這位王爺是頭一位。
行了,就憑這,包管要他金百川幹什麼他准幹什麼。
商二跟麻四看在眼裡,暗暗直點頭。
商二低聲說道:「鐵大,你挺行嘛!」
鐵大道:「官兒還不知道禮的麼,這誰不懂,問遍世上,當奴才的哪一個不喜歡這個,東西反正不是咱們的,我為什麼不大方點兒。」
和善王爺跟他老太爺被安置在舒服豪華的精舍裡。
在精舍外,麻四找上了金百川:「大夥兒一路上夠累的,還沒得好好吃喝,先送點吃喝來,王爺跟老太爺還要歇息。」
金百川連忙答應,他衷心地願意效勞聽差。
麻四接著說道:「王爺這趟進京,是為老太爺的一雙眼來的,老太爺這兩年眼神不好,王爺信佛,認為求求佛會好,金老明天給安排一下,王爺明天就要到『雍和宮』見大喇嘛參佛,這件事很重要,金老千萬別忘了。」
金百川忙道:「您放心,絕忘不了,我在這兒當差幾年,就從沒辦差過事兒,我明天一早就親自到『雍和宮』跑一趟去。」
他自己去那就好多了,那把珠子魔力大,准讓他說盡好話去。
麻四道:「那就讓金老受累了。」
金百川道:「您這是哪兒的話,我當的是這個差,為王爺跑斷兩條腿也是應該的,我這就吩咐他們送吃喝來。」
他躬身哈腰地走了。這一關過得似乎很容易。
這一方面是由於冒充的事絕無僅有,任誰不會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白是誰也料想不到。
另一方面鐵大那份見面禮也讓金百川那精明的頭腦變糊塗了。
今夜的目的只在進外館,進了外館之後就等著進「雍和宮」,那才是最艱險的一關。
看情形,進去並不難,難是難在進去之後。
今夜沒事了,且等明天,幾個人痛痛快快的吃喝了一頓,連那些牲口都沾了光。
吃住舒服那是不用說,今兒晚上這一覺應該是相當好睡。
江湖上跑慣的,武林中人的本色,儘管睡覺的地方再舒服,可是幾個人起得仍很早。
見了面,你看我,我看你都搖頭。
睡得晚,難免精神不夠,鐵大哈欠一個連一個地打,他還搖著頭直苦笑:「唉,天生的勞碌命。」「可不,有這種舒服的地方,卻沒法子多睡一會兒。」
「想多躺會兒,可是躺著渾身不舒服。」
幾個人正說著話,外頭傳進了金百川的話聲:「裡頭哪位在,金百川回話來了。」
麻四走了出去,片刻之後他又走了進來。
鐵大頭一個忍不住問道:「怎麼樣,他安排好了麼?」
麻四笑笑說道:「人家睡得跟咱們一樣遲,今兒個比咱們也起得早,可是人家精神挺好,多虧了你那把珠子……」
頓了頓道:「安排好了,咱們吃過飯就走?」
鐵大神情猛地一緊,道:「吃過飯就走?」
麻四道:「怎麼,不好麼?」
鐵大道:「好自然是好,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好緊張。」
商二道:「沒出息。」
鐵大道:「大哥別說二哥,你緊張不緊張?」
「我?」商二一咧嘴,笑道:「也有點兒。」
鐵大冷哼一聲道:「你的出息也好不到我哪兒去。」
陰瞎子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一旦面臨重大事故時,誰都免不了緊張,只要別亂了章法就不要緊。」
傅少華道:「這是咱們頭一次進『雍和宮』,裡面的情形如何,咱們一點也不知道,不能不特別小心。」
麻四忽然說道:「少爺,金百川這老兒,對『雍和宮』一定很熟,您看,叫他進來問問,合適麼?」
鐵大道:「恐怕不大合適吧,別招他動了疑。」
商二道:「那倒不至於,看你話是怎麼問他了,只管把他叫進來,你坐這兒聽,讓我跟麻四問他話,包管他一點疑都不會動。」
麻四道:「少爺,您看怎麼樣?」
傅少華沉吟了一下,點頭說道:「好吧,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只要能不招他動疑多知道一點總是好的。」
麻四道:「那麼我這就叫他去。」轉身行了出去。
幾個人本來是坐著的,一見麻四出去,鐵大跟陰瞎子坐著沒動,傅少華、商二跟雲英都先後站了起來。
轉眼工夫,麻四帶著金百川進來,金百川進屋就沒敢抬頭,哈著腰趨前打了個千:「奴才見過王爺。」
鐵大端起了架子,「嗯」地一聲道:「起來吧。」
金百川恭應一聲,站起來退向後去。
鐵大接著說道:「來呀,給金管事搬個座兒。」
雲英答應一聲,一把椅子已送到金百川身後。
金百川忙道:「奴才不敢,王爺面前哪有奴才的座兒。」
鐵大道:「不要緊,我讓你坐的,我要問你話,你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站著回話會累。」
金百川忙道:「王爺恩典,奴才雖然上了幾歲年紀,可是筋骨還健……」
麻四道:「王爺有要緊事兒要問你,別耽擱了,叫你坐你就坐吧。」
金百川受寵若驚,這才恭恭敬敬地再謝恩典,告罪坐下。
他坐定,商二開了口:「王爺這是頭一回到京裡來,只為私事,所以沒驚動任何人,王爺不喜歡這個來看,那個來看的,也沒那心情,你最好別宣揚出去。」
金百川道:「是,是,奴才省得,只是……」
商二道:「只是什麼?」
金百川道:「『宗人府』那邊不得不作個報告。」
商二一怔,轉眼望向麻四。
麻四微微點了點頭,道:「當然,這是規矩,同時這外館的各項開支你也得往上報,不過你可以遲報兩天,等王爺走了再報,好在王爺在京裡呆不了兩天,這,你應該是能幫忙的,是不?」
金百川忙道:「這當然可以,這當然可以。」
麻四道:「王爺頭一回到京裡來,對『雍和宮』裡的情形不大瞭解,所以先把你叫進來問個明白,免得到時候失儀。」
金百川道:「是,是,奴才這就把『雍和宮』裡的情形稟報王爺……」
麻四道:「金老熟麼?」
「熟,熟。」金百川道:「有時候一個月得跑好幾趟,怎麼能不熟,從蒙古來的王爺們,到了京裡之後,十有八九都會到『雍和宮』裡看看去。」
麻四道:「那是最好不過,你說吧,能詳細點兒還是詳細點兒。」
金百川恭應一聲,然後說道:「『雍和宮』在安定門內之東北村橋,大街口建有大牌樓,以『十地圓通』額之,『雍和宮』原為康熙爺時候的『雍和宮』,雍正爺登基之前崇信喇嘛,得力喇嘛之處也不小,所以登基之後就把『雍和宮』賜給了呼圖克圖,為呼圖克圖淨修之處,在東廊仍保留著行宮,其後幾次加建佛堂宿舍,遂成為京裡規模最宏大的喇嘛廟……」
商二道:「『雍和宮』有多少座殿閣?」
金百川道:「『雍和宮』計有十六座殿閣,『天王殿』內供『去迦拉補佛』,再前至『溫度沙』殿,內供『天子師心血』,『歡喜佛』,『五金城護法血』,『繡救渡佛母』,『馬王佛』等,最大的一尊『歡喜佛』在東配殿……」
鐵大忍不住道:「『喇嘛廟』怎麼供『歡喜佛』?」麻四飛快地瞪了他一眼。
金百川似乎微微一怔,旋即說道:「回王爺,黃教主張:『太極去兩儀,一理化為二,真陰接真陽,萬法何所始』,『歡喜佛』形象不一,有的是魔女相交,有的是男女相交,所借之『大尊妙現宗,豈論何刑庶』,可是卻不准喇嘛娶親。」
鐵大有心想再問,可是麻四剛才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冒冒失失的再問,只得擺擺手道:「你說下去。」
金百川恭應一聲,接著說道:「『法輪殿』是莊嚴的道場,前供繡主『無黃坐倒』,後有五百羅漢像,諸喇嘛每日在這兒授課誦經,『萬福閣』中央也是正殿之一,供有五丈多高的總壇大佛場。」
麻四道:「『雍和宮』裡有多少喇嘛,你知道麼?」
金百川道:「這個……確實不知道,恐怕有好幾百。」
商二道:「聽說『雍和宮』裡的喇嘛都擅『天竺』異術,有這回事麼?」
金百川一點頭,鄭重其事地道:「有這回事,一點不假,不過並不是每一個喇嘛都會,只有有數的幾位關師,禪師,扎薩克大喇嘛會,這種『天竺』異教,奴才親眼見過……」
鐵大道:「是怎麼個神奇法?」
金百川道:「回王爺,那還是有一回廟會,『雍和宮』裡舉行喇嘛的『跳無佛禮』,普通叫打鬼,掌教大喇嘛披黃色錦服,右手持鈴當場表演了一回『天竺』異術,奴才閒著沒事去逛會,恰好碰上了,奴才見那大喇嘛在地上畫了個圈兒,隨便找個人站進圈兒裡去,那人就跟囚進了一圈銅牆鐵壁裡似的,怎麼也出不來,事後奴才拉住那人問了問,據那人說人一進圈兒裡就迷了方向,只見滿天雲霧,什麼也看不見,只覺自己是站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塊孤石上一樣,呼天天不應,呼地地無門,連動都不敢動,他還說那海是真的,但見巨浪滔天,轟轟直響,嚇煞人。」
鐵大轉眼望向商二跟麻四。麻四道:「喇嘛教裡真是無奇不有啊!」
金百川道:「您想嘛,要不朝廷怎麼對他們這麼禮遇呀。」
麻四點頭說道:「說得是……」
商二道:「我聽說各教各派都有個中樞重地所在,但不知道『雍和宮』的中樞重地在什麼地方,在哪裡?」
金百川道:「這個奴才就不清楚了,像這種地方,他們是輕易不告訴外人的,不過據奴才看,大概是在『萬福閣』裡……」
麻四道:「何以見得?」
金百川道:「因為別的地方他們都讓人看,唯獨這『萬福閣』前後左右站有喇嘛把守著,近都不讓人近。」
商二道:「那或許就是了……」沖鐵大遞了個眼色。
鐵大當即說道:「行了,我知道的已經不少了,知道一點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好,我有賞!」
他知道這一套管用,所以找機會來那麼一下。
他這裡一聲有賞,麻四馬上又是一把珠子塞了過去。
金百川只樂得心花怒放,連忙趴下去叩頭謝恩。
鐵大道:「去看看飯好了沒有,催催他們,吃過飯我要去了。」
金百川連聲答應退了出去。金百川一走,商二馬上就埋怨了鐵大:「你是怎麼搞的,堂堂一個蒙古王爺,連喇嘛供歡喜佛都不知道麼?」
鐵大道:「廢話,我要知道不就不問了麼?」
商二道:「金百川是個頂精明的人,你這一問不等於自露馬腳了麼?」
鐵大道:「那……我已經問了,收也收不回來,你讓我怎麼辦?」
商二道:「告訴你由我跟麻四問話,偏偏你要多嘴……」
麻四道:「好了,好了,鐵大也不差,這又一次的賞賜恐怕已經把他那句話掩過去了,金百川要沒有絕對的把握,他是不敢得罪咱們的。」
商二道:「但願如此了,眼看就要進『雍和宮』了,要讓鐵大岔這一句嘴給弄砸,那才讓人吐血呢。」
正說話間,金百川外頭稟報飯送到了。幾個人馬上閉上了嘴。
一桌豐盛的早飯送了進來,幾個人正在吃喝談著,外面來了人。
這個人進門正好碰上金百川。
這個人是個身材瘦小,膚色黝黑,唇上留著小鬍子,滿臉透著精幹色的中年黃衣客,金百川迎上去就是一躬身。
「仇爺,今兒個是什麼風……」
黃衣客微微一笑道:「許久不來了,今兒個得空,過來看看,好麼?」
金百川笑得有點巴結,道:「托您的福,您安好?」
黃衣客一攤手,道:「瞧,我還不是老樣子,沒事兒的時候真閒,一旦忙起來還真忙,連口氣兒都喘不過來……」
頓了頓道:「我順便來打聽打聽,我們大領班到這兒來過嗎?」
金百川道:「誰,陰爺?沒有啊,有好些日子沒瞧見他了,還是上回眼您一塊兒來的時候瞧見的,怎麼,陰爺不在城裡?」
黃衣客道:「是啊,打昨天晌午出去,到現在沒見回去,也不知道他碰上了什麼大事纏了身,宮裡在找他呢?」
金百川道:「您放心,萬一陰爺要到我這兒來,我會告訴他一聲。」
黃衣客微一點頭道:「那好,麻煩你了……」
金百川道;「您這是什麼話,這還不是應該的,裡邊兒坐坐吧。」
黃衣客一邊往裡看,一邊說道:「不坐了,怎麼,今兒個有貴客在?」
金百川道:「是的,是蒙古來的一位王爺!」
黃衣客一怔:「蒙古來了位王爺?是哪位王爺?」
金百川道:「好像是什麼和善王爺。」
黃衣客道:「和善王爺,沒聽說過啊,哪個旗的?」
金百川道:「不知道,我怎麼敢問。」
黃衣客沉吟說道:「我怎麼不知道蒙古有位和善王爺……」
目光一凝,望著金百川道:「什麼時候到的?」
金百川道:「昨天晚上,都夜裡了。」
黃衣客道:「沒聽說哪位蒙古王爺要來啊……」
金百川道:「這位王爺純為私事,是為老太爺求佛治跟的,我已經安排好了,吃過飯就進『雍和宮』去。」
「『雍和宮』?」
黃衣客神色一動,道:「蒙古有的是喇嘛廟,京裡也不只一處喇嘛廟,幹嗎單挑『雍和宮』啊?」
金百川道:「誰知道,想必是『雍和宮』名氣、規模宏大吧,準是這樣,堂堂一位王爺,能到小廟裡去求佛麼?」
黃衣客道:「這位和善王爺帶了多少人來?」
金百川道:「人倒不多,連車伕在內共是五個,可是氣派大得多,四套的馬車,連車伕的穿著都是一等一的,出手更是大方,我在這兒當過多少年差了,出手這麼大方的,這位和善王爺還是頭一位……」
黃衣客一咧嘴,道:「你拿了人家多少?」
金百川老臉一紅,道:「也沒多少,不過兩把珠子。」
黃衣客白眼猛地一睜,叫道:「天爺,兩把珠子,老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胃口,兩把珠子還嫌少,足夠你傳幾代的。」
金百川窘迫地笑了笑,沒說話。
黃衣客話鋒急轉,道:「有這麼一位大方王爺,我得瞧瞧去!」話落,往裡就走。
金百川一驚,忙橫身攔住了他道:「使不得,仇爺,這位王爺剛還交待過,純為私事,不許張揚,要是讓他的衛士瞧見了您,我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你放心。」黃衣客笑道:「蒙古人仗恃的是幾斤蠻力,根本沒什麼真本事,憑我這身所學,他們不能瞧見我。讓我瞧瞧去,我看一眼就是。」
他一閃身便從金百川身邊滑過。
金百川沒攔住,他也不敢真攔,連忙跟了進去。
到了裡頭,黃衣客躲在精舍門,精舍裡的一動一靜,他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一眼,黃衣客先是一怔,繼而臉色猛地一變,要不是伸手捂得快,幾乎一聲驚叫衝口而出。
金百川在他身後忙問道:「您怎麼了,仇爺?」黃衣客忙一定神道:「沒什麼,沒什麼,天爺,這位真是和善王爺……」
「怎麼?」金百川道:「您認識?」
黃衣人道:「弄了半天是這位王爺啊,怎麼不認識,說句話你也許不相信,我早在多少年前就認識這位王爺了……」
搖搖頭,道:「真巧,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老哥,你說王爺他們馬上要到『雍和宮』去?」
金百川道:「是啊,吃過飯就走。」
黃衣客眼珠子轉了幾轉,道:「王爺是熟人,老太爺眼有毛病,我不得不過去見見請個安去。」
身隨話動,邁步就走了出去。
金百川一驚,伸手一把沒拉著,急得站在那兒直跺腳,卻不敢跟過去。
黃衣客步履飛快,只幾步便到了精舍門口,閃身便闖了進去,進門跪倒在地,道:「侍衛營領班,仇恨天見過王爺。」
幾個人正在吃飯,見個人闖進來,商二跟麻四就站了起來,再一見黃衣客進門跪倒當即又是一怔。
鐵大兩眼睜得更大,道:「你是……」
黃衣客低低說道:「鐵大,是我……」
鐵大像被誰打了一掌,猛可裡站了起來。
黃衣客接著說道:「坐下去,金百川在後頭看著。」
鐵大猛然驚覺,砰然一聲又坐了下去。商二跟麻四雙雙擋在門口。
商二激動地道:「巴三?」
黃衣客道:「是我,商二。」
商二道:「你轉轉身,沖少主跪。」
黃衣客馬上轉向了傅少華。
商二道:「你知道少主回來了?」
黃衣客道:「聽夏保楨說的,我好幾夜都沒睡好。」
商二道:「聽陰無常說,你現在是『侍衛營』的一個領班?」
黃衣客道:「怎麼,陰無常摸到手裡來了……」
商二道:「答我問話。」
黃衣客道:「這個『侍衛營』的領班,我幹了不少年了。」
商二道:「聽說你也很得意,是麼?」
黃衣客道:「可以這麼說,陰無常一直視我如左右手。」
商二道:「他為什麼這麼看重你?」
黃衣客道:「因為咱們『鐵騎會』被毀時那把火是我投的,就這一把火,放得他多少年來一直對我很看重。」
鐵大兩眼一睜,道:「好巴三,你……」
傅少華抬手攔住了鐵大道:「我明白你為什麼放火,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直跟陰無常活到如今?」
黃衣客道:「少主,陰無常並不是主凶,主凶另有其人。」
商二道:「主凶另有其人,是誰?」
黃衣客道:「那得問陰無常,看他是奉誰之命。」
傅少華道:「幸虧我沒有殺陰無常……」
黃衣客道:「我要是殺了陰無常,那不但是打草驚蛇,而且暴露了我的行藏,這麼一來我也沒辦法下手那半張血令了!」
傅少華道:「你不用再說什麼了,只衝著你敢找到我面前來這一點就夠了,你起來吧!」
黃衣客站了起來,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道:「我找了你們三個多少年了,還是你們三個運氣好。」
麻四道:「誰說的,我在『五城巡捕營』呆了不少日子了!」
黃衣客一怔,道:「你在哪一班?」
麻四道:「『五城巡捕營』整個兒歸我管,你說我在哪一班?」
黃衣客叫道:「你就是那個林統帶?」
麻四道:「不錯,本人就是那個姓林的統帶。」
黃衣客笑了:「你跟我一樣倒霉。」
商二道:「巴三,過去見見陰老,本會的總護法。」
陰瞎子道:「陰瞎子,巴三弟好。」
巴三上前一禮,道:「縱橫江湖,獨來獨往,後來隱居嶗山的陰老。」
陰瞎子笑道:「看來巴三弟清楚我當年的歷績。」
巴三道:「陰老客氣了,聲色晚景從良,一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破身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有道是:『看人要看後半截』。」
陰瞎子一拱手道:「巴三弟,我這裡謝了。」
轉沖傅少華一拱手,道:「少主,『鐵騎』四衛已然齊,巴三弟在這節骨眼兒適時來歸,咱們又增加了一大助力,我為少主喜,為少主賀。」
巴三道:「聽說少主馬上要到『雍和宮』去?」
傅少華道:「是的,鐵大這一番冒充,為的就是要進『雍和宮』。」
巴三道:「少爺,『雍和宮』去不得。」
鐵大道:「為什麼去不得,難道那半張血令不在『雍和宮』?」
巴三道:「不,據我所知,那半張血令確在『雍和宮』裡,可是『雍和宮』不是善地,說它是龍潭虎穴還嫌不夠……」
鐵大道:「我們知道那兒不是個善地,要是善地那半張血令也不會藏在那兒了。」
巴三道:「不管怎麼說,『雍和宮』要是能不去還是別去,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等進了『雍和宮』之後再想回頭可就來不及了。」
鐵大道:「你這話已經說遲了,那半張血令勢在必得……」
巴三道:「要拿那半張血令,還有別的法子。」
鐵大道:「你有什麼好法子?」
巴三道:「沒有什麼好法子,可是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傅少華道:「你的意思我懂,『雍和宮』的厲害我也清楚,此去凶險在所難免,但是只要拿到那半紙血令,我不惜任何犧牲。」
鐵大道:「難道一點成功的機會都沒有?」
巴三道:「當然也不能這麼說,只要知道那半紙血令藏在什麼地方,只要有把握不驚動任何人,這麼冒充著進去,這麼冒充著出來,自然是一根汗毛不會少,可是現在咱們不知道那半張血令究竟藏在『雍和宮』何處……」
鐵人道:「進去抓住一個問問,不就行了麼?」
巴三道:「怕就怕這個,普通喇嘛不會知道,知道的喇嘛有能耐讓人制不住他,這一來還不馬上驚動整座『雍和宮』,只一驚動了整座『雍和宮』,再想出來可就難了,恐怕百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傅少華皺了眉,沉吟了一下,淡然說道:「我不是個動輒拔劍、逞匹夫之勇的人,實在是這半紙血令關係太重大,先父當年組織『鐵騎會』為的是匡復,今天我接下先人的遺業,奔走於江湖之中,為的也是匡復,匡復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效力於匡復的人不能怕危險,先父母要怕危險,不必組織『鐵騎會』,大可以找一處山林,置幾片產業,過那清靜無爭的安樂生活,我要是怕危險,也大可不必跑回來接這件事業,這半紙血令我是在所必得,即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上一闖。
你們幾個雖然都是『鐵騎會』的舊人,可是『鐵騎會』早在多年前已經瓦解了,今天你們幾個仍願意跟著我,我私心甚為感激,可是我不能強你們跟我去冒險……」
商二正色說道:「少爺,您別說了,別人我不管,我商二一天是『鐵騎會』的人,今生今世就永遠是『鐵騎會』的人,父母養育不容易,人生在世也不容易,求的就是做點有意義的事,哪怕眼前是座刀山也好,油鍋也好,商二頭一個跟著您去闖。」
麻四道:「我也算一份。」
鐵大破口罵道:「姓巴的,都是你在這兒嚕嗦,我們三個是跟定了少爺,你怕死你別去。」
巴三臉色變了幾變,沒說話!
傅少華轉望陰瞎子,道:「陰老……」
陰瞎子一笑說道:「少主不必問我,陰瞎子打從願意追隨左右那一天起,我後半生就算交給了『鐵騎會』,陰瞎子當年殺過難以數計的人,今天還怕死在別人手裡麼!」
傅少華轉過臉來望向巴三,道:「巴三,你怎麼說?」
巴三遲疑了一下道:「少爺,您原諒,我不去。」
鐵大、商二、麻四勃然色變,鐵大霍然站起,三個人就要動手。
傅少華伸手一攔,沉聲說道:「我不許,我所以問各人的意見,就是要各人有個自由選擇,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商二臉色發白,顫聲說道:「巴三,你讓我寒心。」
麻四冰冷說道:「你讓我齒冷。」
傅少華道:「巴三,你可以不去,但是你不能壞我的大事。」
巴三道:「這個少爺可以放心,我不去是不去,可是我絕不會壞少爺的大事。」
鐵大道:「我頭一個信不過你,你得給我留在這兒。」
傅少華道:「不,讓他走,我信得過他。」
巴三道:「多謝少爺。」
躬身一禮,轉身便走,可是商二跟麻四並肩站在屋門口,沒動。
巴三道:「你兩個要不讓我走,那才是壞少爺的大事。」
傅少華一擺手,道:「商二、麻四,讓路。」
商二、麻四這才雙雙閃向一旁,讓巴三走了出去。
鐵大道:「少爺,您怎麼放他走?」
傅少華道:「這件事跟他私人無關,他不會加以破壞的。」
商二冷笑說道:「沒想到巴三是這麼個人,看來他是……」
傅少華道:「不要說了,通知金百川,咱們這就去『雍和宮』。」麻四應一聲轉身走出去。
陰瞎子道:「少主,人本不是一成不變的,鐵、商、麻三位忠心不二,固屬難得,巴三不願跟您去冒險,也算不得變節。」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陰老不必安慰我了,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鐵大怒聲說道:「只要拿著那半紙血令再活著出來,我非殺這東西不可。」
傅少華道:「鐵大你這是幹什麼,我不許,你要是敢碰他,別怪我把你逐出『鐵騎會』去。」
鐵大還待再說,麻四已進來稟報,車馬都已經預備好了。
傅少華站了起來,道:「商二、麻四開道,雲英跟我扶陰老走。」
一聲「走」,幾個人大步出了精舍。
轉眼工夫之後,四騎一車馳去。
牆角後轉出一個人來,是巴三,他臉上神色難以言喻,望著車馬不見後,身形一閃,也沒了影兒。
車馬經安定門馳到了「雍和宮」。
離『雍和宮』還有幾十丈,便見「雍和宮」外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黃衣大喇嘛。
商二道:「各人小心,門口有接駕的。」
幾個人都看見了,用不著傳話。
轉眼工夫,車馬馳抵「雍和宮」外。
一名大喇嘛上前攔車施禮,道:「『雍和宮』奉了聖旨,除聖駕親臨外,任何車馬不得入內,請王爺宮外下車。」
既是聖旨,人人都得遵從。
哈德山下了馬車,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一個大喇嘛隨後,等於是前呼後擁地進人了龍潭虎穴般的「雍和宮」。
是緊張,連傅少華都緊張。
那一方面是因為任務重大,許成不許敗。另一方面也因為對這座「雍和宮」仰名已久,在氣勢上讓它先佔了幾分去。
進入「雍和宮」再看,除了前後兩個大喇嘛外,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
商二道:「大喇嘛,怎麼今天這麼冷清?」
前面那名大喇嘛含笑說道:「王爺是遠來的貴客,掌教已統率全宮弟子在『福祿壽』前殿恭候,今天『雍和宮』謝絕一切近客,暫停一切事務,專接待和善王爺。」
鐵大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這遠來的要比近處的面子大。」
那大喇嘛道:「王爺尊貴,理應如此。」
說話間繞過一座大殿,另一座「宮保大殿」立即呈現眼前。
這座大殿前坐滿了黃衣喇嘛,按爵秩排列,整齊異常,而且個個莊嚴肅穆,鴉雀無聲。
排在最前頭的一個老喇嘛,年紀約在六十以上,頭髮都白了,瘦瘦小小的身材,穿一件大黃袍,虎目濃眉,威儀奪人。
想必他就是「雍和宮」的掌教。看爵秩,他應該是個圓師。
果然,帶路大喇嘛一到殿前,立即恭謹施下禮去:「稟掌教,蒙古和善王爺到。」
那虎目濃眉老喇嘛一句話不說,坐勢也沒變,帶著數百名喇嘛一起施禮恭迎。
喇嘛們沒站起,不能加以挑剔,因為他們受朝廷禮遇,除了皇上之外,見任何人都是這種禮。
今天喇嘛們停了一切事務聚集在這座「福祿壽」殿前恭迎,已經是相當重的禮了。
鐵大懂這一套,他停步答了一禮,然後在帶路喇嘛的恭請下,坐在了排在眾喇嘛面前的椅子上。
椅子有好幾張,可是落座的只有鐵大跟陰瞎子,傅少華等則侍立在鐵大跟陰瞎子身後。
坐定,那老喇嘛目光一凝,開口說道:「王爺遠來是貴客,『雍和宮』光彩無倫,本麻無法親迎於『雍和宮』外,還請王爺原諒。」
鐵大道:「好說,好說。大喇嘛不必客氣,以『雍和宮』待我之禮看,大喇嘛已經給了我很大面子,倒是我冒冒失失跑來打擾,使得『雍和宮』一切事務停頓,我很感不安。」
老喇嘛道:「王爺客氣了,王爺頭一次茨臨,『雍和宮』理應如此……」
頓了頓道:「聽金管事說,王爺這趟到京裡來,純是為老太爺眼疾,求佛而來的?」
鐵大道:「是的,老太爺的兩眼本來就不好,近年來更是每況愈下,等於是已經看不見東西了,還要麻煩大喇嘛代我祈求佛爺降福庇佑,使老太爺的兩眼早一天復明。」
老喇嘛道:「早在金管事來通知之後,本座已在『萬福閣』準備好一切,等王爺稍坐之後就可前去。」
鐵大等聽得一聲「萬福閣」心裡都為之一跳,心想:原只恐難近「萬福閣」,誰知道得來的全不費工夫。
鐵大道:「謝謝大喇嘛了,臨走之前,對『雍和宮』,我自有奉獻。」
老喇嘛欠身一禮,道:「本座先謝謝王爺賞賜……」
頓了頓道:「聽金管事說,王爺這是頭一次到京裡來。」
鐵大道:「我這個人性懶散,沒什麼大事,懶得動。」
老喇嘛道:「王爺是從哪個旗來?」
這一問倒把鐵大問住了,他倒不是不知道怎麼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該說自己是哪一旗的。
可是答這個問話不能遲疑,更不能不說,他腦中只一轉,馬上開口說道:「我來自『阿魯科爾心旗』。」
老喇嘛「哦」地一聲道:「原來王爺來自『蒙古昭烏達盟』,『阿魯科爾心旗』,真巧,本座在『阿魯科爾心旗』裡有熟人。」
鐵大心裡猛地一緊。
儘管他說的是自己那一旗,可是他離開蒙古多年了,哪裡還知道旗裡的情形。
商二突然說道:「王爺,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請大喇嘛快些祈福求佛吧。」
商二怕的是老喇嘛接著問東問西。
鐵大心裡也明白,當即就要往起站。
老喇嘛一抬手,道:「王爺請稍坐,時候還沒到,時候到了之後,殿裡自會鳴鐘通知。」
鐵大暗一皺眉,沒奈何,只有坐著沒動。
麻四適時開了口:「王爺要不要各處看看?」
鐵大道:「對了,大喇嘛,我想各處看看,方便麼?」
老喇嘛道:「王爺既然想各處看看,本座理應馬上奉陪,如今祈福求佛的時候馬上就到了,怕看不完一處就要再轉回來,可否請王爺等祈福求佛之後?」
鐵大沒什麼辦法,只得點了點頭道:「我不急,那就等祈福之後吧!」
事情碰巧了,商二、麻四、傅少華無不擔心著急,可是卻一點辦法沒有!
只聽那老喇嘛道:「王爺,呼勒克好麼?」
鐵大心裡一跳,呼勒克是自己那一旗長他一輩的武士,在蒙古一帶是出了名的,可是自己離開蒙古已經十幾年了,哪裡知道這呼勒克現在是什麼情形。
他腦中轉了一轉,先來個反問:「大喇嘛認識呼勒克?」
老喇嘛點了點頭道:「本座跟呼勒克有幾面之緣,本座最佩服他的一身武功。」
鐵大點頭說道:「呼勒克是我旗裡難得的武士,當年縱橫牧野,威震蒙古,何等威風,何等帥氣,蒙旗女兒莫不以嫁他為榮,只是近年來年事已高,筋骨已衰,身手大不如前了。」
商二看了他一眼,唇邊掠過一絲笑意,似乎是說:鐵老大,瞧不出你還真行。
只聽老喇嘛一歎說道:「生老病死,人誰能免,即使是威風八面的大英雄也不能不服老,歲月不饒人,奈何!」
鐵大道:「大喇嘛說的是……」
老喇嘛道:「本座自蒙聖恩,及托佛賜福,接掌『雍和宮』以來,多少年很難得離京一步,聽說呼勒克有一子一女,均頗有父風,不知然否?」
鐵大道:「虎父虎子,強將手下無弱兵,呼勒克的後人自是不差,只他那個女兒稍嫌柔弱了些,本來嘛,女兒家再強終歸是要嫁人的,一旦嫁了人也就是別家的人,想必呼勒克在當初練武的時候有所偏心。」
老喇嘛笑了,道:「這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目光一凝,忽然接問道:「王爺,耶魯哥還在麼?」
鐵大心裡又一跳,耶魯哥是「阿魯科爾心旗」最善馴馬的人,當年他離開蒙古的時候,耶魯哥已經六十多了,時隔十幾年,耶魯哥是在呢,還是不在呢?
答案只在於在與不在之間。可是在或是不在卻是很難答覆。
苦又苦在他不諳,橫心咬牙,只有這麼說:「耶魯哥還在,只是身子已經差多了。」老喇嘛面泛詫異色道:「怎麼月前『阿魯科爾心』來人說耶魯哥已經死,算算年紀耶魯哥不過七十多,不該死這麼早,本座原不相信,如今聽王爺這麼一說,顯然月前那來人說法不實。」
鐵大心頭跳動,「哦」地一聲道:「是麼,我並不是直接到京裡來的,在來京之前我曾到青海去了一趟,算算離開我旗已經快半年了,也許在我出來之後耶魯哥才死的……」
老喇嘛道:「不,王爺,聽那人說,耶魯哥已經死了三年了。」
鐵大著實的一怔,道:「怪了,我出來的時候,耶魯哥明明還在,為什麼這人說他已經死了三年了,大喇嘛,這人是誰?」
老喇嘛道:「武士,烏闊台。」
鐵大「哦」地一聲道:「原來是烏闊台跟耶魯哥有仇隙,烏闊台想要耶魯哥的女兒,耶魯哥沒答應,他一直對耶魯哥懷恨在心,想必是他有意咒耶魯哥,等我回去之後,我一定要按旗規處置他。」
老喇嘛臉上的詫異之色更濃,道:「王爺,據烏闊台說,耶魯哥已經把女兒嫁給他了,提起耶魯哥的亡故時,烏闊台很傷心呢!」
鐵大一怔,旋即笑道:「大喇嘛,他騙了你了,耶魯哥沒把女兒嫁給他,耶魯哥一直討厭他,怎麼會把女兒嫁給他!」
老喇嘛還待在說,一聲鐘響自大殿中傳出,一連響了三聲。
老喇嘛立即站了起來,躬身說道:「祈福時辰已到,王爺跟老太爺請進大殿吧!」
恭恭敬敬地擺了手。鐵大暗暗鬆口氣,站了起來。傅少華跟雲英扶起了陰瞎子。
就在這時候,兩名中年喇嘛走了過來,老喇嘛道:「請兩位衛士把老太爺交由本宮弟子攙扶,大殿之中只有王爺跟老太爺可以進,教規如此,還是請幾位原諒!」
兩個中年喇嘛過去扶住了陰瞎子。鐵大目光一凝,道:「大喇嘛,我的護衛是從不離身的。」
老喇嘛面有難色。
傅少華上前一步道:「王爺,入境隨俗,教規如此,您怎好不遵從?」
有傅少華這句話,鐵大點了頭道:「好吧,你四個就在殿前等我吧!」轉身往大殿行去。
老喇嘛回過身去,低低吩咐了身後幾個中年喇嘛幾句,隨即邁步跟了上去。
鐵大由老喇嘛帶著十幾名喇嘛陪著,陰瞎子由兩個中年喇嘛攙扶著,先後進了大殿。
一名中年喇嘛走過來沖傅少華一欠身道:「祈福之際,大殿周圍十丈內不許有任何人進入,四位請隨我客舍中歇息去吧。」
傅少華道:「謝謝大喇嘛,不必了,既然十丈之內不能站,我幾個退到十丈以外好了。」
當即偕同商二、麻四、雲英退到了十丈以外。
那中午喇嘛一欠身道:「四位不願到客舍去,就請在這兒等吧,我失陪了。」轉身走開了。
四人的站立處正對著大殿門,大殿裡的一動一靜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四個人並不怎擔心什麼。看看四周沒人了,商二低低說道:「少爺,照目前情形看,似乎一切都很順利。」
傅少華點了點頭道:「希望如此。」
雲英道:「這些喇嘛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嘛。」
麻四道:「要能讓你看出來,那也就算不厲害,越是看不出厲害的人越厲害。」
商二道:「少爺,咱們下一步怎麼走?」
傅少華道:「最要緊的先要找出那半張血令的藏處。」
商二道:「『雍和宮』這麼大,談何容易,要以我不如等那老喇嘛出來以後,當場把他制住然後逼他交出那半張血令來。」
傅少華道:「那老喇嘛恐怕是『雍和宮』中修為最高的一人,要不然他不可能任『雍和宮』掌教。」
商二道:「您是說,制他不容易?」
傅少華道:「那是一定的,要容易的話,『雍和宮』也就不會被稱為龍潭虎穴,夏姑娘也不會一再對我告誡了。」
商二道:「憑我幾個也許不行,有您為主,我幾個為輔,我不信咱們制不住一個老喇嘛。」
傅少華搖頭說道:「先別忙……」
商二道:「少爺,咱們只有這步棋可以走,單憑咱們自己找,是絕對沒有辦法找到那半張血令的。」傅少華沒說話。
麻四道:「少爺要不想動這個,咱們就另找一個。」
商二道:「任何一個的份量都比不上這個,另找一個或許容易制些,可是那得逼他帶咱們去拿那半紙血令去,『雍和宮』裡到處是人,很可能會被別的喇嘛碰上,與其如此倒不如制住這老喇嘛,不但可以以他脅逼別的人交出那半紙血令來,而且還可以為人質,讓咱們安然的退出『雍和宮』去,」麻四道:「就是怕這老喇嘛不好對付麼。」
說話間只見大殿裡的祈福儀式似乎已經做完了,那老喇嘛把鐵大跟陰瞎子讓進了偏殿。
鐵大跟陰瞎子一到偏殿,他兩個的身影馬上被大門擋住看不見了。
麻四道:「既然完事了,怎麼還不出來。」
傅少華道:「也許是還有別的儀式。」
商二道:「少爺,我有點不安。」
麻四道:「我也是……」
麻四剛說完這句話,只見大殿裡並肩走出兩個喇嘛,直向這邊走了過來。
麻四道:「衝咱們來的。」
傅少華道:「咱們迎過去。」
四個人成一字迎了過去,走沒多遠便遇著了兩個中年喇嘛,那居大中年喇嘛微一欠身道:「祈福儀式首遍已畢,還有兩遍,至少得半個時辰,王爺命我傳話,四位客舍中歇息等候去。」
傅少華道:「謝謝大喇嘛,我四個就在這兒等好了。」
只見那老喇嘛獨自一個走出了大殿,站在大殿那高高的石階上,揚聲說道:「你四個不必等了,和善王爺跟老太爺暫時不回去了。」
他說他的,鐵大跟陰瞎子卻未見動靜。很顯然地,糟了。
這老喇嘛竟然能在這麼一轉眼工夫,無聲無息地擒下鐵大跟陰瞎子,其厲害可知。
傅少華心頭猛地一震。商二、麻四抬手便抓住兩個中年喇嘛。
然而兩個中年喇嘛應變相當快,商二、麻四剛一抬手,他兩個身軀飄起,蛇一般地滑溜退向後去。
商二、麻四一抓落空,雙雙便要近撲,就在這一剎那間,大殿前場子四周已布上了一圈中年喇嘛,以大殿台階上的老喇嘛為首,把四個人圍在了中央。
商二跺腳道:「糟了,功敗垂成,準是鐵大露了破綻,擒那老喇嘛去!」
他要動,傅少華伸手攔住了他,道:「別輕舉妄動,聽他怎麼說?」
只聽那老喇嘛一聲冷笑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混進『雍和宮』來,若不是本座多問了幾句,險些被你們瞞過,說,你們是武林中哪一路的?」
傅少華昂然說道:「『鐵騎會』主傅少華在此。」
老喇嘛臉色一變,道:「原來你就是夏大人口中的『鐵騎會』叛逆,夏大人正然找你們不著,不料你們竟自投羅網,太好了,你們可是想要那牛紙血令?」
傅少華道:「不錯。」
老喇嘛翻腕取出一物,那是一張色呈焦黃的紙,一揚,道:「這半紙血令就在本座手中,你們誰有本事只管來拿就是。」
傅少華一見天下人不惜任何犧牲要奪取的那半紙血令就在眼前,不由一陣激動,道:「你手裡真是那半紙血令麼?」
老喇嘛冷哼一聲:「不信你可以看看。」
只見他手一揮,那張焦黃色的紙脫手而出,疾勁而筆直地射了過來,直落到傅少華四人面前兩丈左右處。
這種事上哪兒找,商二頭一個撲了出去,麻四慢他半步跟了出去。
商二頭一個撲到那半紙血令的落地處,探掌就抓。
商二的行動相當快,喇嘛們要想阻攔是絕對來不及的。
論速度,論距離,當喇嘛們要阻攔身形才動時,商二已然撲到了那半紙血令的落地處,怎麼來得及阻攔他。眼看商二就要抓著那半紙血令。
就在這一剎那間,奇事倏生。商二像突然撞在了一堵牆上,身軀一頓,往後一退,正好撞在緊跟而至的麻四身上。兩個人都是一流身手,可是等他兩個穩了穩身形再去抓那半紙血令,只是那近在眼前的半紙血令就好像距他兩個十萬八千里似的,只見他兩個不住地伸手抓,但卻總抓不著。
雲英急了,閃身就要撲過去。
傅少華一把抓住了他,沉聲說道:「去不得,他兩個已經中了人家的禁制。」
雲英道:「我不信抓不著那半紙血令……」
傅少華道:「你看得不夠清楚麼?」
雲英道:「那……咱們總得救他二位啊!」
傅少華神色凝重地道:「這裡的禁制不是你我所能破的……」
只聽老喇嘛一聲冷笑道:「你很聰明,他兩個跟你兩個已經被隔離在兩個世界裡了。」
抬手向著商二、麻四一招,怪事又生,商二跟麻四居然連猶豫也沒猶豫便雙雙走了過去。
雲英大吃一驚,驚急之下力量奇大,一下掙脫了傅少華的手撲了過去。
可是他只撲了兩步便停了下來,左看看,右看看,臉上泛起困惑之色,好像他置身雲霧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似的。
傅少華明白,雲英也已中了人家的禁制。
他明白不能動,一動便會落進埋伏之中。
來的時候是六個人,不過片刻工夫,連動手都沒動手,便被人先後制住了五個,還能有什麼作為?
「雍和宮」的厲害並不是虛傳。甫進門便全軍俱沒。
看來巴三是對的,他沒來也是最明智不過的。
只見老喇嘛沖雲英招了招手,雲英又走了過去,跟在商二、麻四之後進入了大殿。
打從老喇嘛身邊走過的時候,沒看老喇嘛一眼,生似老喇嘛不跟他在同一個世界裡似的。
傅少華眼睜睜地看著,但卻一籌莫展,愛莫能助!
只聽那老喇嘛道:「傅少主,你現在還要那半紙血令麼?」
傅少華雙眉微揚,毅然說道:「只要傅少華不死,永遠不會打消奪取那半紙血令之心。」
老喇嘛冷笑說道:「至少你現在是無能為力了,你們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雍和宮』那樣差麼?我還沒有動武技,你們已一個連一個地落網被擒……」
傅少華忽然神色一動,道:「大喇嘛,仗『天竺』異術取勝,你雖勝不武。」
老喇嘛道:「你要我怎麼樣,撤去禁制跟你以真才實學放手一搏?」
傅少華搖頭說道:「我沒這麼想,那是不可能的。」
老喇嘛冷笑一聲道:「你不必激我,我這就撤去禁制跟你真才實學放手一搏,你若能勝過我一招半式,我便放你出去……」
傅少華心裡一跳,道:「大喇嘛這話可是你說的?」
老喇嘛冷笑說道:「你放心,本座『雍和宮』掌教至尊,不會失信於你的。」
沒見他作勢,他已離台階飄起,一閃便到了兩丈左右處,一招手,那紙血令離地飛起,直投他手中。
他把那半紙血令往袖裡一藏,道:「本座已撤去禁制,你可以放心大膽跟本座放手一搏了,你要能勝本座一招半式的話,本座放你出『雍和宮』,你若是敗在本座手下,又怎麼說?」
傅少華道:「到時候就算我想跑,怕也由不得我了,大喇嘛何必再多此一問?」
老喇嘛微一點頭道:「說得是,你站穩了,本座要發招了。」
話落抬手,輕飄飄地一掌拍了過來。
傅少華不敢輕敵,全神貫注,凝足真力,抬手一指點了過去。
老喇嘛一怔沉腕撤招,右掌一揮,又一掌攻了過來。
他一招一式均大異中原武學常規,顯然他一上手便用上了「密宗」絕學。
傅少華心中瞭然,他「藝出托托山」對「密宗」並不陌生,甚至還可以說知之頗深,可是眼前這老喇嘛是「密宗」中的一等一好手,他不能有一絲大意。
老喇嘛一掌攻過,他出右掌,四指微曲,中指筆直前伸迎了上去。
老喇嘛又是一驚,連忙沉腕撤招,這一回他沒有立即出第三招,閃身飄退了兩丈,兩眼逼視傅少華,震聲說道:「這是『降龍手』你跟『托托山』瘋和尚有什麼關係?」
傅少華也頓感意外,遲疑了一下道:「大喇嘛,我藝出『托托山』!」
老喇嘛臉色大變,兩眼之中厲芒暴射:「那我就不能放你走了。」
只見他雙手一揮,人已飛一般地掠回了台階上。
傅少華情知不妙,猛一提氣就要往大殿前撲。
可是他遲了一步,氣剛提起,猛覺一片迷濛雲霧湧至,那大殿跟眾喇嘛霎時全沒了蹤影,身周全是迷濛的重霧,什麼也看不見。
他很鎮定,一點不驚慌,道:「大喇嘛,沒想到你是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只聽那老喇嘛話在身邊響起:「本座並沒有對誰失信,你我並沒有見勝負。」
傅少華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見個勝負,怕麼?」
老喇嘛冷笑說道:「本座在『密宗』之中是屬一屬二的高手,放眼天下至今還找不出一個對手來,本座怕誰?」
傅少華道:「既然不怕為什麼不跟我見個勝負?」
老喇嘛道:「那『托托山』瘋和尚是前明宗室,當今最大的一個叛逆,你既是他的傳人,本座豈能放了你!」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大喇嘛,這就不對了。」
老喇嘛道:「怎麼不對了?」
傅少華道:「你既然沒有對手,就不怕勝不了我,難道還怕我跑了不成,為什麼突然食言以『天竺』異術對我?此其一……」
頓了頓道:「你既然說瘋和尚是當今最大的一個叛逆,也明知道他在『托托山』清修,為什麼不帶著高手去捉他……」
老喇嘛冷然說道:「本座懶得跑那麼遠,拿住一個是一個,只拿住你這個小的,還怕他那個老的不自己送上門來麼?」
傅少華道:「大喇嘛,你又錯了?」
老喇嘛道:「本座怎麼又錯了?」
傅少華道:「當初我離『托托山』的時候,瘋和尚對我說過,我離開了『托托山』,便是我藝業已成,既然藝業已成,下山之後的大小事都要由我自己應付,他是絕不會離開『托托山』,絕不會伸手的!」
老喇嘛道:「那也不要緊,來不來由他,只要能拿住他的一個傳人,那也算消除了叛逆一大部分的實力,現在你不必再多說什麼了,即使你舌翻蓮花,我也不會放你走出『雍和宮』的,過來吧?」
他那裡一聲「過來」,傅少華這裡只覺身後有座山移動似的在推擠著他,使他不由自主地移步往前行去。
他明白了,除非有更高明的人來營救,否則他幾個絕出不了這座『雍和宮』。
這時候的情景是:老喇嘛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傅少華跟商二、麻四、雲英三個一樣地往大殿走,很快地進入了那座大殿中。
大殿前站著的那些中年喇嘛沒一個動。
突然老喇嘛揮了揮手:「稟報夏大人,請夏大人定奪。」
一名中年喇嘛欠身一禮,飛步向「雍和宮」外行去。
那名中年喇嘛剛走沒一會兒,一名黃衣客進了「雍和宮」,是巴三,他直趕大殿前,微一欠身道:「待衛營領班仇恨天見過掌教大喇嘛。」
老喇嘛沒答禮,道:「仇領班有什麼事?」
巴三道:「聽說『雍和宮』拿住了幾個叛逆,卑職奉夏大人之命前來提押。」
老喇嘛道:「本座派去的一名弟子怎未同來?」
巴三怔了一怔道:「怎麼,大喇嘛派人去報夏大人了麼?」
老喇嘛道:「聽仇領班的口氣,好像本座派去的那名弟子還沒到夏府?」
巴三道:「是的,還沒到。」老喇嘛道:「那麼夏大人怎麼知道『雍和宮』拿住了幾名叛逆?」
巴三道:「大喇嘛有所不知,早在那幾名叛逆要來『雍和宮』之前,夏大人便已接獲了報告,夏大人以為他們絕逃不出大喇嘛的佛掌之下,所以沒等大喇嘛派人前去通知,便命卑職前來提押人了。」
老喇嘛倏然一笑道:「夏大人看重本座,本座這些末技,比起夏大人那神奇絕學來,恐怕還要差上一截!」
巴三道:「大喇嘛客氣了。」
老喇嘛目光忽地一凝,道:「仇領班既是夏大人派來的,不知可攜有夏大人所開的提條。」
巴三道:「這個!沒有,夏大人有要事進宮見皇上去了,匆忙間沒開提條。」老喇嘛含笑搖頭,道:「那麼本座對仇領班很抱歉,『雍和宮』不能交人。」巴三道:「大喇嘛這是什麼意思?」
老喇嘛道:「仇領班該知道,『雍和宮』的大小事,直接聽命於皇上,並不受任何人節制,當初夏大人膺命之際,奏請皇上以『雍和宮』的實力為輔,本座在接旨之時也曾跟夏大人有所協議,以後夏大人需要『雍和宮』什麼協助,必須親手開張條子,加黃印令,否則『雍和宮』不予理會,所以如今夏大人派人前來提人,必須出示夏大人親手開的提條……」巴三道:「夏大人也許是太匆忙了……」
老喇嘛道:「那麼本座抱歉,只有麻煩仇領班再跑一趟了。」
巴三道:「卑職剛才說過,夏大人已經進宮面聖去了……」
老喇嘛道:「那也不要緊,仇領班可以等夏大人回府之後,這是本座當初跟夏大人的協議,諒夏大人不會怪罪仇領班的。」
巴三道:「大喇嘛,這樣好了,卑職俱名給大喇嘛打個收條……」
老喇嘛微一搖頭,淡然說道:「不行,除了夏大人的親筆,加蓋印信之外,任何人具名開條都不生效,這一方面固然是為『雍和宮』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為慎重。」
巴三沉吟了一下,一點頭道:「好吧,那卑職就再跑一趟吧!」
欠身一禮,轉身而去。
巴三一走,老喇嘛隨即轉身進入大殿。
片刻工夫之後一名中年喇嘛到了大殿前,正是剛才老喇嘛派出去的那個中年喇嘛。
他身後還跟著個人,一個瘦高中年黑衣人。
那中年喇嘛一到大殿前,便恭謹施禮,揚聲說道:「稟掌教,夏府人到。」
大殿裡走出了那個老喇嘛,黑衣人恭謹一禮,隨即上前雙手遞上一張信箋。
老喇嘛接過信箋一看,抬眼說道:「夏大人的意思是讓本座先把欽犯暫押『雍和宮』裡。」
那黑衣人道:「正是。」
那黑衣人道:「在你之前,夏大人可曾派過人來?」
那黑衣人道:「沒有,夏大人是見著這位大喇嘛之後,才派卑職隨同大喇嘛前來的。」
老喇嘛一雙老眼中射出勁道比電還亮的厲芒,道:「你請回吧,本座知道了。」
那黑衣人答應一聲,施禮而去。
老喇嘛冷笑一聲道:「好大膽的東西,他竟敢跑進『雍和宮』來欺騙本座,帶幾個人去,緝拿『待衛營』領班仇恨天,快去。」
那中年喇嘛應聲飛身而去。那老喇嘛冷哼一聲,轉身便要進殿。
就在這時候,「雍和宮」正殿之一的「萬福閣」重地,突然冒起一條火舌,緊跟著冒起濃煙來了。
老喇嘛一怔,勃然色變,但他卻在那大殿台階上沒動,也沒出聲。
「萬福閣」方向傳來了一陣嘈雜人聲。
顯然,自有人去救火去了。老喇嘛這才轉身進入了大殿。
他剛進人大殿,大殿裡落下了一條黃影,是巴三,他四下望了望之後,閃身便要進大殿。
老喇嘛從大殿裡出來了,沉聲說道:「本座等著你呢,你來得正好。」
巴三大驚失色,騰身而起,要跑,可是他掠起沒多高,猛一頭栽了下來,砰然一聲,摔個結實。
老喇嘛唇邊泛起一絲冷酷笑意,隨身招手,就要抓,巴三一個身軀奮力再騰起。
老喇嘛一怔,揚手拍了一掌。
半空中的巴三一聲悶哼,緊接著噴出一口鮮血,兩腿猛地一陣踢彈,身子像箭,一下子翻出了「雍和宮」牆外。
老喇嘛怒哼一聲,大袖揮處人已一掠十幾丈地緊跟著掠上牆頭。
「雍和宮」外靜靜,空蕩,哪裡還有人影。
黃影一閃,兩個中年喇嘛掠上牆頭,道:「稟掌教,有江湖人縱火。」
老喇嘛臉色發白,冰冷說道:「本座已經知道了,那縱火之人剛逃出去。」
左邊一名中年喇嘛道:「掌教可曾看見是什麼人?」
老喇嘛道:「你二人傳諭下去,傾『雍和宮』之力,即刻搜索京城內外,緝拿那『侍衛營』領班仇恨天,死活不論。」
兩名中年喇嘛恭應一聲掠下牆頭。
老喇嘛沒立即掠下,他仍站在牆頭四下看。
離「雍和宮」不遠處,有座橋,巴三就躲在橋下。
他臉色蒼白,滿嘴是血,靠在橋下不住地喘,氣息很急促,也很微弱。
他知道自己傷得不輕。同時也很清晰地聽到了老喇嘛的話聲。
他躲在橋下不敢動,連抬抬手都不敢。
他知道,老喇嘛是「密宗」中的一等一好手,只要有一點聲息,馬上會傳到老喇嘛耳朵裡。
只一讓老喇嘛發現他躲藏處,再想跑,那就難如登天了。
他躲在橋下足足躲了半個時辰,然後他極其小心地伸出頭去看了看,「雍和宮」的牆上已經沒有了人。
他連遲疑都沒遲疑,立即竄了出去,不知是沒站穩,還是傷得太重了,他摔倒了,可是他很快地又爬了起來,兩個起落便沒了影兒。
巴三帶著重傷,咬著牙,支撐著往外跑。
他知道,他的身份既已敗露,這北京城裡便不能再呆下去了,為今之計只有先跑出城去再說。
傅少華幾個人全陷進了「雍和宮」裡,不是他巴三一個人的能力所能救得了的。可是又不能不想法子營救。要不然只等喇嘛們把人往夏保楨手裡一送,那就沒救了。
巴三知道事態嚴重,也知道得趕快想法子救人,可是究竟用什麼法子,他自己也不知道。
受了這麼重的傷,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能動力氣去救誰?
這倒不是他先顧自己,而是他知道若不先救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再去救別人。
不管怎麼說,總得先跑出去再說,要是跑不出去連他自己也救不了,真要是那樣,那就什麼都完了。
巴三咬著牙,一口氣跑出了城,看看那身後龐偉的城池,已然遠了,他放心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一鬆松壞了,受了這麼重的傷,能跑這麼遠的路,靠的就是這口氣,如今這口氣一鬆,他只覺得自己跟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身子一軟,眼前一黑,砰然一聲就趴在那兒了,跟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好在他摔倒的地方是荒郊野外,地上野草老高,浚石頭,也不是堅硬的地,要不然摔這麼一下傷勢馬上非加重三分不可。
巴三昏死過去了,可是他心裡好像還明白,他很著急,心裡直喝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一切全完了,少爺幾個陷在『雍和宮』裡,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
就憑著這一點求生欲,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他有知覺了。沒有了知覺還好,一有知覺,馬上就覺得渾身酸痛,渾身的骨頭都散了一般,尤其是胸口,跟讓人撕裂了似的,疼得他忍不住地呻吟出聲。
「鐵騎」四衛個個鐵硬漢,要不是疼得讓人難以忍受,巴三是不會哼一聲的。
他想睜眼,可是一雙眼皮重逾千斤,老半天好不容易地睜開了,眼前卻是一片漆黑。
怎麼回事,難道連眼也瞎了?巴三心裡為之一慘。
可是他突然看到了一點光亮,在跳動著,不知道有多遠,巴三馬上判斷出那是一點燈光,心裡當即為之一鬆,不是眼瞎,敢情是天黑了,已經到了夜裡,到了晚上。
他竟然在荒郊曠野裡昏死了半天還多了,可不,衣裳上都沾了露,潮潮的。
更要命的是他馬上又覺得渴得要命。
任誰都知道,餓好挨,渴難受,巴三隻覺得嘴唇發乾,喉頭發燥,胸口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在這時候能有一碗涼水喝下去,渾身上下一定很舒服。
可是誰給他一碗涼水,又上哪兒去找!
忽然間,巴三想起了草上的露水,忙把發乾的嘴唇挨了過去。
嘴唇是濕潤些,可是露水少得可憐,哪能解渴,不但不能解渴,反而使他覺得更渴,更難受。渴加上冷,加上傷,再想想陷在「雍和宮」裡的少爺跟幾個生死夥伴,巴三實在忍不住了,只覺心酸眼酸,臉上癢癢的淚水跟毛蟲在爬似的流了下來。
巴三掉淚了,哭了,趴在草叢裡泣不成聲。
突然,一個粗暴話聲傳了過來:「誰呀?」
巴三一怔,連忙住了聲,吃力地抬起頭往發聲處看,十幾丈外一處小山坡後轉出一個黑影,手裡還提著刀。
巴三沒摸清楚哪一路神聖,沒敢冒然的答腔,夜色很濃,只要他不吭聲,趴在草叢裡不會被人發現的。
另一個黑影又從小山坡後轉了出來,道:「什麼事窮嚷嚷?」
先前那人道:「我好像聽到了那邊有人哭?」
後來那人道:「哪邊兒有人哭?讓我聽聽。」
他凝神聽了一陣之後,嘿嘿一笑道:「哭,誰哭呀?你耳朵里長了什麼了,哪兒有他娘的什麼人哭啊,八成兒你偷懶打盹兒做了夢了吧?」
說完了話,他轉身要走。
先前那人伸手拉住了他,用手往巴三這兒一指,道:「慢著,你瞧瞧,那兒是什麼一堆黃黃的?」
對了,巴三穿的是一身黃,黃的最顯眼,就是夜色也難掩得住。
後來那人道:「一堆黃黃的,那是狗屎!」
先前那人道:「別開玩笑好不好?」
後來那人道:「誰跟你開玩笑了,黃黃的不是狗屎是什麼,會是一堆金子,你他娘的財迷轉向,你去撿吧,我可要回去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他卻站在那兒沒動。
先前那人道:「要不要過去瞧瞧去?說不定是老天爺瞧咱們一天到晚的奔命可憐,從南天門裡仍下幾塊金子來……」
後來那人道:「放你娘的屁,我就不信,走,過去瞧瞧去。」
既然不信還瞧個什麼勁兒?也不知是誰財迷轉向,他兩個走了過來!
巴三不知道是福是禍,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自己這身傷,連動一步都難,只有聽天由命了。
一咬牙,趴在那兒等著。十幾丈距離那還不是轉眼工夫。那兩人走近了,是兩個穿藍色褲褂的中年漢子,一人手裡倒提著一把雁翎刀。
他兩個才進一丈便雙雙一怔停了步:「咦,是個人?」
兩把刀當胸一橫,左邊一個喝問道:「喂,朋友,你是幹什麼的,三更半夜裡趴在草地上幹什麼,嚇人麼?」
巴三忍著痛道:「兩位,我受了傷,正在難中,麻煩兩位拉我一把。」「啊!受了傷的?」
兩個人一個箭步竄了過來,挺機靈的,落在巴三面前三尺處,一對刀尖指著巴三,右邊一個道:「你是幹什麼的,怎麼會受了傷……」
左邊一個突然暴喝一聲道:「別上當,是狗腿子。」接著左邊那個倒射而退。
巴三馬上想起自己這身衣裳,可是他心裡一鬆,心想,既然罵是狗腿子,斷不會是官家人,只要自己亮出「鐵騎會」的招牌,就不會有什麼事了。
心念至此,他馬上叫道:「二位別誤會,我是『鐵騎會』的人,穿的是他們的衣裳。」
右邊那個道:「這麼說,你是『鐵騎會』的人?」
「別上他的當。」
左邊那個道:「狗腿子一個個都夠狡猾的,這兔崽子八成兒是來摸咱們的,讓咱們瞧見不敢動,趴在地上裝死,咱們要一過去就非挨他的刀子不可,拿暗青子餵他。」
右邊那個一點頭,獰笑說道:「對,好主意。」
巴三一聽兩人要動暗器,心裡是既驚又急,自己現在哪還挨得起暗青子,忙叫道:「二位誤會了,我真是……」
他叫遲了,眼看著那兩個已揚手。
巴三想躲,卻苦在不能動彈,一咬牙,只有低頭硬挨了,這樣也可以取信他們,至少他兩個會相信他受了傷,不會再次動用暗器。
背上猛地兩陣劇痛,巴三是十足的老江湖,馬上就知道自己挨了兩顆「鐵蒺藜」,幸虧打的不是穴道,也幸虧沒淬毒,不然自己這條命就交給他們倆了。他忍不住哼了兩聲。
突然,左邊那個笑了:「敢情是真受了傷,連動都不能動了,怪不得剛才哭啊,你他娘的真孬種,還算個漢子,站著是一個,躺著也是一個,人一個,命一條,哭個什麼勁,你他娘的受點傷都哭,那我們那些死在你們手裡的弟兄該怎麼辦?」
右邊那個笑道:「雖不是金子,逮住一個狗腿子,可也跟金子差不多,只要弄他回去,還怕龍頭不大把大把地賞咱們!」
左邊那個喜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嘿嘿,娘的,這不等於是金子麼,我的耳朵沒錯吧!下回聽我的,準保發財,走,把他弄回去見龍頭去。」
兩個人歡天喜地,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可憐巴三堂堂「鐵騎會」四衛之一,硬朗朗的一條鐵漢,如今也只有任憑人家了。
這可應了那句「龍困沙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他兩個架著巴三連拖帶拉地往小山坡走,巴三咬牙忍痛一句話不說。
閻王好見,小鬼難求,這兩個不明事理,該還有個明事通理的龍頭吧,一切等見著他們那龍頭再說吧。
轉過了小山坡,一座小茅屋落在眼前,孤伶伶的一座小茅屋,緊挨著小山坡下,四周除了幾株光禿禿的白楊樹之外,別的什麼都沒有。兩個人架著巴三剛轉過小山坡,茅屋裡陡然傳出一聲輕喝:「什麼人?」
左邊那漢子應道:「是我們倆,快出來瞧瞧,逮住了個狗腿子。」
一聽這話,小茅屋兩扇門豁然大開,從那黑乎乎的屋裡竄出來兩個穿著打扮跟這兩個漢子一樣的漢子。
不過剛出來的這兩個年紀較大些,看上去四十多了,手上沒傢伙,各人小腿上都插著一柄匕首。兩個漢子竄出來罵了一聲,一個動拳,一個動腳,惡狠狠的就要打。左右兩個一橫傢伙攔住了,道:「現在別動粗,等見過龍頭再說,要打死了他,我們倆這賞可就沒了。」
那兩個人狠狠蹬了巴三一眼,扭頭又進了屋。
巴三在這兩個的拖拉下跟進了屋,屋子裡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再聽身後關門聲,隨即眼前一亮,燈點上了。
那是一盞破油燈,放在中間一張破桌子上,就憑這兩樣,已經知道這地方不怎麼樣了。
旋即一掀簾子從左邊一閃,屋裡出來兩個四十多歲,光頭、獨眼,滿臉絡腮鬍的大漢,袖子捲著,胸膛袒著,一隻獨眼目光炯炯,一臉的狠像。
他出來誰也沒看一眼,往上頭一坐,抓起桌上一把茶壺對嘴兒喝了一口,咕嚕嚕兩下,「噗」地一聲,吐了一地。
然後他轉過了臉,望向巴三,獨眼之中陡現凶光。
「在哪兒弄回來的這麼條狗?」
巴三左邊那漢子恭敬異常,一欠身道:「就在山坡那邊兒十多丈外。」
獨眼大漢臉色一變,道:「敢情他們沒個夠,摸過來了?」
右邊那漢子道:「不像那麼回事兒,我們倆瞧了半天,沒瞧見第二個。」
獨眼大漢「哦」地一聲道:「沒錯麼?」
左邊那漢子道:「您放心,錯不了的。」
獨眼大漢哼地一聲道:「就剩這麼幾個人,我也不在乎了,不怕死的就來吧。」
目光一凝,望著巴三冷笑說道:「你們也有落在我們手裡的時候叼?」
「跪下!」巴三左右那兩個人一聲沉喝,猛地往下一推!
別看巴三帶著重傷,剛才動都不能動,可是如今他卻挺得住,也站得挺直,兩個漢子硬是沒能推他下去。因為他要亮「鐵騎會」的招牌,他要是一跪,「鐵騎會」的威風就從他身上丟盡了。
他忍著痛,忍著難受,道:「當家的,你弄錯了,我是『鐵騎會』的人,這身衣裳是剝來的。」
他沒辦法解釋,也沒工夫,只有這麼說了。
獨眼大漢一拍桌子,差點沒震翻了油燈:「放屁,你想蒙我麼!」
巴三道:「當家的,我說的是實情實話,人一個,命一條,我並不怕死,可是我家少主陷在『雍和宮』裡待救,我不能死。」
獨眼大漢哼哼兩聲道:「你說你是『鐵騎會』的,這身衣裳是剝來的?」
巴三道:「不錯,這是實情實話。」
獨眼大漢道:「你有什麼辦法證明你是『鐵騎會』的人?」
巴三道:「當家的,『鐵騎會』的人身上沒刺字兒,我沒法子證明。」
獨眼大漢笑了,笑得凶狠,笑得猙獰。
「朋友,讓我告訴你吧,就算你是『鐵騎會』的也一樣,我『天地會』六親不認,大家都是來幹什麼的,大家心裡明白,除了我『天地會』自己的人,任何人都是敵人,砍了。」
左右二漢子一人抓住了巴三的一條胳膊。
另兩個漢子中的一個抬腿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一步欺了過來。
巴三心裡既驚又急,可是他實在沒力氣掙扎,沒力氣反抗,霎時間他什麼都不想了,除非是「天地會」的人,否則誰都是敵人,還想活命麼,想有什麼用?
他淒然一笑道:「我沒想到『天地會』是這麼個組織,『天地會』的當家的是這麼個人……」
那持匕首的漢子手中匕首往前一送,正抵在巴三心窩上,他這把匕首異常鋒利,只這麼一下刀尖已然刺突了巴三的衣掌,扎破了巴三的皮肉。
巴三沒覺得痛,因為這點刺痛跟別的比是微不足道的,同時也因為他一心只念陷在「雍和宮」裡的傅少華等,根本就忘了痛。
他知道,這一刀只不過是個開端而已,接下來的將是猛力一送,往下一拉,他並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死,可是現在由得了他麼?
他流淚了,顫聲說道:「我死不足惜,可是死在這不該死的時候。」
那持匕首漢子冷然說道:「你少嚕嗦吧,我殺過不少人,可還沒見過像你這樣臨死之前掉淚的種。」
胳膊上運上了勁兒,他就要把那柄匕首往前送!
就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一個話聲:「妞兒呀,夜已經深了,城門早關了,今兒晚上咱娘兒倆進不了城了,你瞧這兒不有戶人家麼,乾脆敲開門借宿一夜,明兒個一早再進城吧?」
那持刀漢子為之一怔!剛才說話的好像是個老婦人。
這時候接著響起了清脆甜美的話聲:「您看,燈還點著呢,人家還沒睡!」
那老婦人話聲道:「那不是正好麼?」
說話間一陣步履聲已然走近。
站在獨眼大漢身邊的另一個漢子要動。
獨眼大漢伸手一攔,輕喝說道:「蠢東西,送上門來的好東西,你要給我嚇跑麼?」
巴三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勁兒,突然大叫道:「這是個殺人的地兒,二位快……」
「走」字還沒出口,巴三猛覺肚子上挨了一下,這一下子好重,打得他不由腰往下一彎,陡覺脖子後頭又挨了一下,馬上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獨眼大漢一呶嘴,兩個漢子架著巴三進了左邊那一間。
巴三雖然又昏死過去了。他那話聲應該已經傳了出去?
可是也不知道是他剛才那一聲聲音不夠大,還是外頭那老少倆耳沉,居然連停也沒停地便到了門口。
緊接著,門上響起了剝剝兩聲:「麻煩哪位給開開門好麼?」
獨眼大漢施了個眼色,那持匕首漢子把匕首往腰裡一藏,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老一少,老的是個黑衣老婦人,近六十年紀,身材挺高,不下於一般鬚眉漢子,可是很瘦,瘦得皮包了骨,而且很乾癟,渾身上下像沒四兩肉,加上她那黝黑黝黑的膚色,看上去怪嚇人的。
年輕的是個黑衣大姑娘,頂多二十上下年紀,看上去身子很弱,也嫌清瘦,但瘦不露骨。
姑娘她長得很清麗,跟畫兒裡的人一樣。
老少倆胳膊上挽著一個小包袱,一看就知道是從哪一處窮鄉僻野來的。這老少倆真是十足的老實鄉下人,耳朵不靈眼睛該看得見,看看還能看不出屋裡這幾個是不是好路數麼?誰知道她老少倆連看也沒看就一步跨進了屋。
這一下子上了賊船了,那開門漢子生似怕人跑了一般,連忙就又把門關上了,還上了閂。
鄉下人不懂禮,老婦人招呼獨眼大漢咧嘴笑了笑:「我們老少倆是從外地來的,路上耽擱了……」
獨眼大漢一隻獨眼直盯著黑衣大姑娘,擺擺手,道:「你們剛才在外頭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坐吧。」
老婦人連謝也沒謝一聲,拉著大姑娘便坐了下來。
獨眼大漢一抬手道:「給這位老大娘這位姑娘倒碗茶去。」
老婦人確實不懂什麼客套,她連攔都沒攔,兩碗茶倒來了,也沒聽她沖誰謝一聲。
獨眼大漢沒在意,一隻獨眼仍目光炯炯地盯在大姑娘臉上,道:「老大娘,這位姑娘是你的女兒麼?」
老婦人咧著嘴搖頭笑道:「不是,不是,我哪來這麼好福氣,她是我兄弟的獨生女兒,我是她姑姑。」
獨眼大漢心想:我說嘛,像您這座破窯也燒不出這麼好的瓷器來……。
心裡這麼想,嘴裡可沒說出來,他道:「老大娘,您這位侄女兒今年多大了?」
老婦人道:「二十多了,從小在鄉下長大,沒見過世面,不懂事,你們可別見笑。」
獨眼大漢摸著鬍子點頭說道:「嗯!嗯!十八花初開,二十花正放,真的跟朵花兒似的!」
大姑娘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似乎不知道是在誇讚她。
老婦人可聽見了,樂了,咧著嘴笑道:「誇獎了,誇獎了,不是我自誇,世上這麼多大閨女,要挑個像我們妞兒這麼標緻的,恐怕還不容易!」獨眼大漢直點頭:「嗯!嗯!不錯,不錯,來個人,扶這老大娘進屋歇息去。」
剛才那開門漢子走了過來,伸手就去扶老婦人。
老婦人反手一抓,抓住了那漢子的胳膊,笑著說道:「不忙,不忙,我再坐坐,這碗茶我還沒喝一口呢,好好的一碗茶,糟蹋了好可惜,也是罪孽。」
她抓住那漢子的胳膊,那漢子人沒動,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他臉上變了色,額上見了汗,嘴直張,只是說不出話來。
獨眼大漢看得剛一怔,老婦人已望著他笑道:「孫子輩兒的,你想打我們妞兒的主意是不是?那算你這只獨眼長在了你媳婦兒的褲襠裡了,你小子即使不看看我們這妞兒是誰的女兒,也該看看你老奶奶是誰。」
獨眼大漢臉上也變了色,兩手一搭桌沿,就要掀。
老婦人嘿嘿一笑道:「孫子輩兒的,你小子跟我玩這一套還差得遠,想當年我玩這一套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只見她右胳膊一抖,胳膊上那個包袱已飛了出去,砰然一聲正撞在獨眼大漢胸口上。
包袱裡裝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獨眼大漢硬被它撞得身子一仰,整個人翻了下去,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老婦人樂了,道:「看你小子個子挺大挺結實的,怎麼跟個紙糊的似的,這麼不濟,幾件破衣裳就把你打了個斤斗兒。」
另一個漢子到這時候才定過神來,抬腿「嗦」地一聲撥出了插在小腿肚子上的那柄匕首,就要撲。
老婦人眼一瞪道:「怎麼,你小子閒得慌是不是,行,給你個熱鬧。」
只見她抓著那漢子的手臂一捏,先是「叭」地一聲脆響,繼而那大漢一聲大叫,老婦人又笑了:「才斷根骨頭有什麼大不了的,滾你爹的龜蛋。」
她手一抖,那漢子離地飛起,直向那拔出匕首,要撲來的漢子撞了過去!
那漢子做夢也沒想到老婦人會有這一著,就是想到了他也躲不開,一下撞了個正著,元寶大翻身倒下一對兒,差點沒把牆柱撞塌了。
一陣風般屋裡撲出了那兩個,掄刀就砍。
老婦人一點頭道:「行,你們都不怕死,還真不賴。」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出的手,兩把雁翎刀已然到了她手裡,刀光映著油燈閃了一閃,那兩個漢子大叫捂臉,拉開門奔了出去。
地上掉下兩個圓圓的東西,敢情是兩個鼻子頭兒。
老婦人笑道:「我還當你兩個不怕死呢,原來也是孬種啊。」
趁她說話分神,那獨眼大漢要偷偷的爬起來。
老婦人像是比別人多兩個耳朵,右手單刀一揮,那鋒利的刀尖已指在了獨眼大漢的咽喉上,笑問道:「孫子輩兒的,你想幹什麼,不服氣想起來鬥鬥?行?我遞把刀給你。」
她居然反過手來握著刀尖把刀把兒遞了過去。
獨眼大漢怔住了,旋即獨眼一瞪,凶光外射,伸手抄住了把兒,就勢一個滾翻,手中刀往老婦人一雙小腳砍了過去。
老婦人道:「這大概叫『滾堂刀』吧,我還是頭一回見著。」
只見她右腳抬起猛地往下一踩。
獨眼大漢大叫一聲,整個人往後一縮,左手捂著右手,滿手是血,刀就在他面前,他卻沒敢再去拿。
老婦人笑了,道:「孫子輩兒的,玩這一套你畢竟不行,我沒工夫逗你玩兒了,告訴我吧,你們要殺的人在哪兒?」
獨眼大漢沒說話。
老婦人道:「怎麼了?啞巴了,不要緊,讓我給你治治。」說著,她就要往起站。
獨眼大漢忙道:「在屋裡。」
老婦人笑了,道:「妞兒,瞧,你九姑可以懸壺掛牌了,只說句話啞巴就開了口,這醫術還不算高明麼?」
黑衣大姑娘始終坐在那兒一動也沒動,這時候輕輕說了一句:「九姑,救人要緊。」
「是,我的姑奶奶。」
老婦人轉臉望向獨跟大漢道:「勞駕,進去一個把人扶出來吧。」
獨眼大漢踢了那兩個仍坐在地上的漢子一腳。
一個胳膊斷了,不能動。拿匕首的那個忙站起來,進屋把巴三扶了出來。
老婦人一怔,瞪了眼,道:「怎麼會是個狗腿子?」
獨跟大漢一聽這話,忙開口說道:「老大姐,您救錯人了。」
老婦人一咧嘴道:「這麼說,是我不好麼?」
獨眼大漢忍著痛苦笑說道:「那倒不是,只是……」
老婦人臉色一沉,道:「只是什麼,當我看不出來麼,你們也沒一個是好東西,要以我當年的脾氣,早就宰得一個不留。」
獨眼大漢噤若寒蟬,馬上閉上了嘴,可是旋即他又開口說道:「老大娘,我……能走了麼……?」
老婦人冷哼一聲,道:「幸虧你們要殺的這個人是狗腿子,滾,滾得越遠越好!」
獨眼大漢如逢大赦,就要爬起來。
巴三突然無力地揚了頭開了口:「我不是狗腿子,我是『鐵騎會』的人。」
「『鐵騎會!』」,黑衣大姑娘叫了一聲,霍地站了起來。
「慢著。」老婦人伸手攔住了獨眼大漢。獨眼大漢獨眼之中精光一閃,閃身就往外撲。
他知道,老婦人只一知道實情就有他好受的。
他機靈是挺機靈,可是沒能快過老婦人,他這裡剛一邁步,老婦人一刀背已敲在他膝蓋上。
這一下子不輕,只差沒敲碎他的膝蓋,別說跑了,站都站不住,疼得他大叫一聲,抱著腿坐了下去。
老婦人轉過臉上下一打量巴三,道:「年輕人,你說你是『鐵騎會』的人?」
巴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道:「是的,老人家。」
老婦人轉眼望向黑衣大姑娘道:「妞兒,你見過他麼?」
黑衣大姑娘搖了搖頭道:「沒有,『鐵騎會』的人沒幾個,在嶗山的時候,我沒有見過他!」
老婦人臉色一寒,道:「孫子輩兒的,你敢蒙我?」抬手一掌就要揮過去。
黑衣大姑娘忙一伸手攔道:「別忙,九姑,他也許是在嶗山之後剛加入的?」
老婦人冷哼一聲收回了手,道:「問他個清楚,他要是敢蒙咱們,有他好受的。」
巴三慘然一笑道:「老人家,我沒有必要蒙誰,這位姑娘既然見過『鐵騎會』僅有的幾個人,那是最好不過,讓我說給二位聽聽,『鐵騎會』除了我家少主之外,其他的幾位是鐵大、商二、麻四,如今又多了位護法陰老。」
老婦人道:「別人我不問,我只問你一人,鐵騎會中那姓陰的護法,你知道他是誰?」巴三道:「縱橫江湖,獨來獨往,後來隱於嶗山……」
嶗山二字甫出口,突然想起這位黑衣姑娘剛才也提過嶗山,目光一凝,道:「這位姑娘跟陰老可有什麼淵源?」
老婦人道:「她就是陰瞎子的獨生女兒。」
巴三一陣激動,道:「姑娘既見過鐵大跟商二,可知道巴三跟麻四?」
陰佩君道:「你是哪一位?」
巴三道:「陰姑娘,我是巴三,少主幾位都陷在『雍和宮』裡了,我身受重傷逃了出來,陰姑娘要是有辦法,還請趕快……」
剛才他是憑一口氣支撐著,如今碰上了自己人,把該說的說了,再也支持不了,「趕快」兩字剛出口,只覺眼前一黑,就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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