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十 章 文 / 獨孤紅
天快亮了。
在天快亮的時候,夜色顯得更濃。
在這時候應該是個沒燈的時候。
可是在這座小樓裡卻亮著燈。
這座小樓裡的燈光是一夜沒熄,抑或是樓中人早起剛點上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座小樓建築得非常精緻,也顯得小巧玲瓏。
沒有一片瓦,沒有一塊磚,完全是竹子搭蓋成的。
它旁依著一座林木茂密,樹蔭極濃的小山,連那靠著山壁,完全罩在樹蔭下的樓梯都是竹子編札而成的。
樓外圍著一圈竹籬,竹籬裡有一塊花圃,花兒一朵一朵的開著,都是異種。
卓慕秋站在竹籬外看了一陣,看眼神,他像在回憶著什麼?這地方這座小樓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以前他來過,不但來過而且是樓頭常客,經常來這兒喝喝酒,下下棋。
任何人都會把這兒當做一處銷魂蝕骨的溫柔鄉;可是卓慕秋卻不同,他始終沒把自己陷在這兒,也沒把自己忘在這兒。
看了一陣之後,他抬手在那兩扇朱柴扉上輕輕敲了兩下,在這夜靜的當兒,這兩聲顯得特別響亮。
「誰呀!這麼晚了還來吵人?」
應該說這麼早才對,除非她一夜沒睡。
話聲是個清脆的女子話聲。
話聲剛起的時候,是在小樓的樓下,等到說完了這句話之後,話聲卻已到了兩扇朱紅的柴扉後。
兩扇朱柴扉呀然一聲開了,當門而立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一身淡綠褲褂整整齊齊,連頭髮都沒亂一根,只是一臉的倦意跟一臉的不耐煩神色。
卓慕秋含笑說道:「小青!還認識我不?」
小姑娘美目猛地一睜,倦意跟不耐煩之色全沒有了,一隻手飛快地掩上了她那小嘴兒,道:「哎喲!卓三少,是您哪!姑娘說過您會來的,可沒想到您會來得這麼快!」
卓慕秋道:「來得快還不好麼?」
小姑娘小青往裡一側身道:「您快請進來吧!」
卓慕秋說了聲:「謝謝」,邁步進了竹籬。
小青接著說道:「您請樓下坐會兒,我上去通報一聲去。」
卓慕秋道:「怎麼?我來還要先行通報麼?什麼時候興起的規矩?」
「您要是白天來,當然用不著通報,可是現在什麼時候,能讓我們姑娘披散著頭髮,衣衫零亂,脂粉不施地見您麼?」
卓慕秋笑了:「幾年不見,你越發地會說話了。」
小青道:「您坐會兒啊。樓下有茶,您自己倒吧。」
頭一低,像一隻凌波乳燕似的轉身掠上了竹梯。
小樓裡,春意盎然。
那張美妙的紗帳低垂的牙床上,靜靜地躺著那位宮裝人兒。
她現在沒穿那襲宮裝,不但沒穿那身宮裝,就連內衣也沒穿,那鮮紅的兜肚搭在床頭一張椅子上。
她,只在腰間搭著一角棉被,上半身跟下半身都露在外頭,隔著紗帳可以一覽無遺。
她,一頭亮麗的秀髮蓬鬆著,枕畔釵兒橫,隱透脂粉香,嬌靨上紅紅的,顯似春潮未退,美目閃著,酥胸均勻地起伏著,嬌慵無力,睡得正香甜,那雙修長,圓潤,沒有一點瑕疵的羊脂般玉腿,一條微曲,一條直伸。
單看這春色無邊的睡態,就難怪任何人把這座小樓當做銷魂蝕骨的溫柔鄉。
卓慕秋沒把自己陷在這兒,沒把自己忘在這兒,應該是個惹人惱火,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木頭人。
小青飛一般地掠到床前,掀開紗帳,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猛然一陣搖,急道:「姑娘!醒醒,快醒醒,他來了!」
她嬌慵地伊唔兩聲,長長的兩排睫毛一陣抖動,然後皺著眉睜開了眼,含混道:「死丫頭!幹嘛跑來吵人,你明知道我剛」
小青忙道:「姑娘!他來了!」
她妙目微睜,目光一凝,道:「他?誰呀?」
小青道:「卓慕秋。」
她猛然一驚,睡意全消。道:「死丫頭你怎麼不早說,人呢?」
小青道:「我讓他在樓下坐坐,上來給您送個信兒。」
她挺身坐了起來,道:「快把衣裳給我!」
小青動作飛快,轉身抓起兜肚塞了過去。
她的動作也不慢,轉眼工夫就披著一件蟬翼般輕紗晚裝下了床,一邊往妝台走一邊道:「我梳梳頭,你去請他上來吧!」
小青答應一聲,轉身下樓而去。
她到了妝台前,對鏡隨便梳理了幾下頭髮,然後走到旁邊衣櫃前,打開衣櫃,她要拿出一件衣裳,可是她一雙眸子轉了幾轉之後,又把那件衣裳放了回去,仍穿著她身上那件等於沒穿的蟬翼般輕紗晚裝。
竹梯一陣響動,先進來的是小青,卓慕秋跟在小青身後。他進來了,卻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對那若隱若現,玲瓏誘人的胴體,連看也沒看一眼。
他望著她那張紅暈已退的嬌靨含笑說道:「我來得太唐突,吵了你的覺了。」
她妙目一瞟,嬌媚無限的嗔道:「我還會跟你計較這個?我這兒你隨時都能來,只有你!坐吧。」
卓慕秋笑笑說道:「我至感榮寵。」
隨著她的手勢坐了下去。
小青看了她一眼,道:「卓三少如今可算得稀客,準備些酒菜去。」
小青答應一聲,扭頭下去了,當她的目光跟她這位主人的目光相對的時候,她那雙大眼睛裡閃過一絲絲奇異的色彩。
酒菜都是現成的,小青準備起來方便得很。
小青在樓下廚房裡切了幾味酒萊,她拿一把銀壺盛酒,酒滿盛一壺,然後她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白瓷瓶,打開瓶塞,從瓶裡倒出一顆豆般大小的赤紅藥丸,兩根水蔥般玉指拈著,就要往壺裡放。
從背後伸出一隻手,一下抓住了小青的手腕。
小青嚇了一大跳,手一震一鬆,那顆赤紅藥丸掉在了地上。
她嚇得要叫,可是背後伸來的另一隻手掩住了她的嘴,同時,她背後響起個低沉而有力的話聲:「你敢叫一聲,我就讓你永遠躺在這兒!」
掩住她嘴的那隻手鬆了,可是那另一隻手仍抓著她的手腕,她的身子被扳轉了過來。
小青看見那個人了,那個人就站在她眼前,一身黑衣,很年輕,長得也很英俊,並不惹人討厭。
她凝望著他道:「你是誰?」
那年輕黑衣客道:「卓慕秋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小青道:「敢到這兒來的人,不應該是無名之輩。」
那年輕黑衣客目光炯炯,逼視著小青,一眨一眨,小青只覺得他那雙目光像把刀,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他道:「我姓金,叫金羽。」
小青兩眼一睜,道:「十丈飛紅?」
十丈飛紅道;「不錯!」
小青道:「難怪你敢到竹樓來!」
十丈飛紅道:「竹樓並不是什麼龍潭虎穴。」
小青道:「在你十丈飛紅眼裡也許不是」
看了抓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一眼,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放開我!」
十丈飛紅笑了,是冷笑:「玉姬的侍婢還怕這個麼?」
小青一跺腳道:「你,你這個人好可惡,賠個不是會怎麼樣,會少塊肉麼?」
十丈飛紅道:「我從不跟人賠不是,也從不對人低頭,尤其是」
小青兩眼瞪道:「尤其什麼?」
十丈飛紅臉色一怔,道:「姑娘,卓慕秋的安危掌握在你手裡,耽誤一刻他便」
小青眉梢兒一揚,道:「十丈飛紅,算你厲害。她一雙手十個指甲裡藏有劇毒,只讓她抓破一點皮,半個時辰之內斷腸封喉。」
十丈飛紅吁一口氣,道:「好厲害,好陰毒,姑娘!酒菜讓我拿上去,你打算怎麼辦?」
小青搖搖頭,道:「別,還是讓我拿上去吧,你跟在我後頭上去。」
十丈飛紅道:「姑娘非上去不可麼?」
小青眨動了一下大眼睛,道:「你那麼關心我的安危麼?」
十丈飛紅看了她一眼,道:「姑娘!你還小!」
小青道:「我或許比你小了兩歲,可是我懂的不比你少。」
十丈飛紅看了那隻銀壺一眼,道:「姑娘,喝了這種酒之後,是玉姬害人的最好時機,可是不喝這種酒,她照樣也能找機會害人。」
小青瞟了他一眼,道:「你是個正人君子;可是你別弄錯了,我也不是像樓上那個女人一樣的女人。」
端起酒菜走了出去。
十丈飛紅皺眉搖頭,邁步跟了上去。
樓上,玉姬跟卓慕秋仍對坐談笑著,玉姬很安份,坐在那兒連移動都沒移動過。
小青進門便道:「姑娘!三少有位朋友來了。」
卓慕秋轉臉問道:「誰?」
十丈飛紅一步跨了進來,道:「卓三少!是我。」
阜慕秋怔了一怔,道:「閣下」
玉姬也有著一剎那間的錯愕,可是旋即她便又笑吟吟地站了起來,望著十丈飛紅道:「這位不是」
十丈飛紅淡淡然道:「我姓金,單名一個羽字。」
玉姬「哦」地一聲輕呼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十丈飛紅』,更是稀客,快請坐!」
十丈飛紅老實不客氣地走過來坐在卓慕秋的身側,道:「我跟卓三少不打不相識,一打打成了好朋友,聽說三少到姑娘這兒來了,姑娘這兒一直是我嚮往的地方,可是我卻始終不得其門而人,今夜沾卓三少的光,趕來叨擾一杯,也順便為阻三少赴約事來賠個不是。」
玉姬嬌笑說道:「別說你金大俠和卓三少已經成了好朋友,即便不是,大名鼎鼎的『十丈飛紅』蒞臨,我也毋任歡迎!都成了自己人了,還說什麼賠不是?金大俠見外,我也不敢當」
向小青一抬手,道:「小青!菜擺過來,斟酒!」
小青走過來擺上了酒菜,酒壺是銀的,酒杯是玉的,筷子是象牙的,玉姬這兒的應用雜物相當講究。
小青斟上了三杯酒,玉姬水蔥般兩根玉指提起了面前酒杯,那勾魂蕩魄的水靈眸子一轉,含笑說道:「深夜客來,竹樓生輝,我敬二位這頭一杯。」
卓慕秋有點遲疑。
十丈飛紅卻笑道:「三少!玉姬姑娘這兒的酒,可不是容易喝著的,別人求還求不到呢,我沾光不少幹這頭一杯了。」
他抓起酒杯,一仰而干。
他喝得點滴不剩,卓慕秋又怎好不喝,他只有含笑舉杯,也來個盡飲。
一杯飲畢,十丈飛紅一雙目光轉到那張紗帳仍垂的牙床上,笑問道:「想必三少吵了玉姬姑娘的覺了?」
玉姬瞟了卓慕秋一眼,嬌媚一笑道:「卓三少是我的鬢眉知己老朋友,以前常到我這兒來坐坐,最近大概是忙了些,再不就是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很久沒來了。我可真是盼還怕盼不著呢,那怕吵了什麼覺?」
十丈飛紅哈哈笑道:「三少的福氣真是令人羨煞妒煞。」
卓慕秋一時摸不透十丈飛紅突然趕來的用意何在,想問又不便問,只有笑笑說道:「金兄見笑了。玉姬姑娘交遊甚闊,鬢眉知己遍天下,那在乎卓慕秋」
玉姬「哎喲」一聲道:「三少!你可別沒良心哪。我認識的人雖然不少,可是我的心裡卻只有三少你一個呀!」
十丈飛紅大笑說道:「三少!聽見了麼?這種事兒可冤枉人不得,玉姬姑娘情有獨鍾,心有所屬,三少你怎麼忍心?」
玉姬幽怨地瞟了卓慕秋一眼,道:「說得就是嘛,三少一顆心頂硬了。」
十丈飛紅笑道:「玉姬姑娘卻又冤枉三少了。三少剛才那句話裡,多多少少帶了點兒醋意,他怕的是玉姬姑娘你因為他不常來而對他情淡心轉,其實這也難怪,普天之下仰慕玉姬姑娘絕代風華天香國色的人,多得不可勝數」
玉姬看了他一眼截口說道:「金大俠這是捧我了。別說沒有這種事,就是有,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任他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飲」
十丈飛紅拊掌笑道:「好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伊人情重,堪愛堪憐,三少還有什麼話說?」
玉姬揚了揚眉,嬌靨上掠過一片幽怨神色,輕說道:「我蒲柳之姿,承卓三少看得起,我萬分感激。只要卓三少別有了新人忘了舊人;我就知足了。」
十丈飛紅兩眼一睜,道:「聽見了麼?三少,玉姬姑娘這兒的酒已經是相當香醇的了,玉姬姑娘的情意卻比這酒還要濃,連我這局外人都為之感動不已。三少要是有一天薄情負心忘了玉姬姑娘,別怪小弟我頭一個不依,又要跟三少大打出手了。」
卓慕秋笑了笑,沒說話。他明白,三個人有一對半在演戲,他能說什麼?十丈飛紅忽然抓起面前酒杯,一仰而干,道:「好了,久別相思難耐,兩位相聚不易,我不敢夾在中間大煞風景,這就告辭。」
卓慕秋為之一怔,不由看了他一眼。
玉姬忙叫道:「金大俠」
十丈飛紅臉色一怔,道:「玉姬姑娘!我還有話說。」
玉姬訝然看了十丈飛紅一眼,道:「金大俠請說,我洗耳恭聽。」
十丈飛紅道:「好說。我與其說還有話說,不如說有件事要請玉姬姑娘幫個忙」
玉姬微微怔了一怔道:「金大俠有什麼要我效勞的,請吩咐就是,只要我做得到,我無不全力以赴。」
十丈飛紅道:「我先謝謝了。這件事對玉姬姑娘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只看玉姬姑娘肯不肯了。」
玉姬道:「金大俠,我剛說過,只要我做得到,無不全力以赴。」
十丈飛紅道:「我有個至交好友,年前身罹奇疾,四肢癱瘓,不能行動,群醫束手,藥石罔效,臥身病榻,吃喝均需由人伺候,痛苦異常」
卓慕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玉姬卻忍不住插口問道:「這是什麼病,這般厲害?」
十丈飛紅搖搖頭道:「以前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來,我足跡遍天下,遍訪世上名山大澤之餘,最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久隱於山—林中的良醫,經過他一番診斷之後,才知道我那位朋友是中了一種奇毒;他既然看得出病因,自然便能下藥,如今藥是有了,只是藥引難求」
玉姬「哦」地一聲道:「我明白了,金大俠敢是要在我這兒求藥引?」
十丈飛紅一點頭,道:「正是,玉姬姑娘!」
玉姬表現得相當慷慨大方,當即說道:「金大俠要什麼只管說,只要我這兒有的,金大俠儘管拿去就是。」
十丈飛紅道:「玉姬姑娘生就一付熱心腸,令人好生感激。據那位大夫說,需要用陰人身上的兩樣東西做為藥引」
玉姬笑了,她的笑永遠是那麼嬌媚動人:「難怪金大俠要找我。需要女人身上的那兩樣東西做為藥引,金大俠只管說就是。」
十丈飛紅道:「我想向玉姬姑娘求十根秀髮,十片指甲。」
玉姬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呢,別的不能給,頭髮跟指甲還不能給麼」
十丈飛紅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有的人」
玉姬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種事別人不願意,我還求之不得呢。小青!你拔下十根頭髮,剪下十片指甲包好」
十丈飛紅道:「玉姬姑娘!這位姑娘年紀太小不行。據那位大夫說,必得,必得玉姬姑娘!有句話我不便出口。」
玉姬道:「都是自己人,金大俠有什麼話難以啟齒的,只管說就是。」
十丈飛紅遲疑了一下道:「姑娘原諒。那位大夫說,必得在婦人身上求取這兩樣東西。」
玉姬怔了一怔,道:「原來金大俠怎會知道我已經不是」
十丈飛紅看了卓慕秋一眼,道:「這個」
窘迫地笑了笑,住口不言,沒再說下去。
卓慕秋被他看得臉上猛然一熱。
玉姬笑了,笑得嬌媚,也略帶點兒羞澀,飛快地瞟了卓慕秋一眼,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道:「既然這樣好吧,小青,拿剪刀來。」
她居然答應了,而且這麼容易,這使得十丈飛紅微微一怔,也不禁暗暗懷疑小青告訴他的是否屬實。
小青臉上也浮現一絲兒錯愕神色,可是她旋即轉身走向床後,轉眼工夫之後,她拿出一把利剪遞向玉姬。
玉姬接過利剪,當即拉散一綹秀髮,數了一把,一刀剪下,把十根頭髮往桌上一放;她就要去剪指甲,忽然,她臉色一變,抬眼凝望十丈飛紅,笑問道:「金大俠!是那位名醫讓你求婦人的頭髮跟指甲做藥引的?」
十丈飛紅一看她的臉色,再一聽這問話,心裡就明白了幾分,小青說的是真不假,這位蛇蠍美人剛想起指甲不能剪,他這裡開口便要答話。
小青那裡突然說了話。
「是我,姑娘!」
玉姬轉望小青,嫣然一笑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沒想到你有這麼好的醫術,也沒想到你還有濟世救人的好心腸」
小青揚了揚眉道:「我早就有濟世救人的心腸,只可惜沒碰見一個想治他自己的病的。」
玉姬道:「現在總算讓你碰見了一個。小丫頭!你要再忍些時日,我會分你點好處的。」
小青臉一紅,道:「我跟你不一樣」
她這句話沒說完,玉姬突然衝她揚了手。
玉姬的動作相當快,可是她沒能快過十丈飛紅,十丈飛紅隔著小方桌傾身探掌,他那隻手已落在玉姬的皓腕上。
玉姬一驚色變,道:「金大俠!你這是幹什麼?」
十丈飛紅沒說話,冷冷地望著她,五指微一用力,玉姬那隻手裡一連掉下了四五根銀光閃亮的東西,那是些比繡花針還要細小的鋼針。
四五根鋼針都掉在一盤滷肉裡,小青揚了揚眉道:「這盤滷肉現在能毒死上百個壯漢。」
十丈飛紅道:「那麼我現在就讓她先嘗一塊。」
另一隻手抓起面前那只象牙筷子挾起了一塊滷肉,抬腕直向玉姬那誘人的香唇邊遞去。
玉姬臉色大變,連忙偏頭。
十丈飛紅手裡那雙象牙筷子卻跟著遞了過去。
玉姬拚命地轉頭別臉躲避。
十丈飛紅卻把那塊滷肉直往她唇邊遞。
玉姬一隻皓腕挾在十丈飛紅手裡,她躲的地方是有限的,當十丈飛紅掌中一雙夾著有毒滷肉的象牙筷子逼得她沒地方可躲時,她顫聲叫了出來:「三少」
十丈飛紅冰冷說道:「卓三少是你要殺的人,要不是我及時出現,要不是小青姑娘天生一付菩薩心腸,卓三少今天非死在你這張勾人魂,攝人魄的牙床上不可。」
玉姬嘶聲叫道:「小青她胡說。」
十丈飛紅道:「你讓她在酒裡下媚藥,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你那指甲裡藏有劇毒,只抓破人一點皮,被抓的人便活不過半個時辰。在殺人之前還要銷魂一番,你這種女人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來,你比蛇蠍還毒三分。」
玉姬道:「我這雙手指甲裡本就藏有劇毒,我是用來對付那些想強佔我的人的」
十丈飛紅道:「誰?西門厲麼?」
玉姬嬌軀一抖,道:「西門厲?我見也沒有見過他」
十丈飛紅道:「不會吧!卓三少遲來了一步,要是早了他就能在你這座小樓上看見一對一絲不掛,纏在一起的無恥狗男女了!要是來得再早一點,也就是你驅車相邀的時候,他更可能碰上被殺之險。」
玉姬道:「十丈飛紅,你可別無中生有,含血噴人!」
十丈飛紅道:「據小青姑娘說,西門厲剛走。」
玉姬突然發了潑,道:「她放屁,這個吃不著饞得慌的丫頭,她會爛嘴爛舌頭」
卓慕秋忽然開了口說道:「金兄!放了她。」
他的神色跟語氣是那麼平靜。
十丈飛紅一扔筷子鬆了手。
玉姬沒敢轉過臉來,另一隻手握著她那被抓過的腕脈,輕輕地揉著。
卓慕秋吸了一口氣道:「玉姬!不管怎麼說,你我總算得老朋友?」「是啊!」玉姬霍地轉過臉來,一雙妙目中淚光閃動,帶著無限的委曲,楚楚動人。
「咱倆是什麼樣的朋友?我人沒給過你,可是我的心早就給你了,你想我會」
卓慕秋道:「我相信今後你不會了。」
「今後?」玉姬一怔,睜大了一雙妙目,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我都不計較,你又何必計較那麼多。告訴我,什麼地方可以找到西門厲?」
玉姬兩串晶瑩珠淚奪眶而出,帶雨的梨花一般,一對眸子直楞楞地望著卓慕秋:「三少!連你也不相信我?」
卓慕秋道:「告訴我!什麼地方可以找到西門厲?」
玉姬淚如泉湧,哭得好傷心。
「三少!早在當年我就把心交給了你,只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把人交給你。我一顆癡心,一片深情,沒想到連你也不相信我!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抓起桌上的利剪,直向心窩扎去。
十丈飛紅像沒看見一樣,一動沒動。
卓慕秋一驚,就要抬手。
小青適時說道;「我最瞭解她,三少!她不會的:」
玉姬臉色大變,剎時變得猙獰可怖,跟厲鬼似的,戟指小青厲聲叫道:「死賤貨!怎麼說我總算待你不薄,你,你,你,我就是要死也非先殺了你不可!」
霍地站起來就要撲小青。
十丈飛紅跟著站了起來,橫跨一步擋在小青身前。
玉姬她沒有撲小青,突然丟下利剪,轉身一頭撲上了她那勾人魂,攝人魄的牙床,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卓慕秋皺了皺眉,緩緩的站了起來,沖十丈飛紅一抱拳,道:「謝謝金兄。我已經欠金兄太多了,以後的事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他轉身往外行去。
十丈飛紅道:「三少請等等,咱們一塊兒走。」
轉身跟了上去。
小青呆了一呆,忙叫道:「十丈飛紅!你等等我!」
玉姬又哭了,翻身坐了起來,臉色煞白,臉上佈滿了淚漬,望著那扇門,一雙帶淚的妙目之中射出兩道怕人的異彩。
口口口
十丈飛紅一直皺著眉頭,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轉臉望著小.青道:「你這樣跟著我算怎麼回事?」
小青眨動了一下大眼睛道:「我不跟著你跟誰?我年紀這麼小,又是個女孩子家,難道讓我一個人在江湖上流浪不成!你忍心麼?你放心麼?」
十丈飛紅苦著臉道;「小青!我—直是一個人」
「我知道。」小青道:「就因為你是一個人我才跟著你,不多我一個,是不?我跟你做個伴兒不挺好麼?」
十丈飛紅眉鋒皺深了三分,沉默了一下道:「小青!你有親人沒有?」
小青搖搖頭道:「沒有,要有我也不會非死皮賴臉地非跟著你不可了。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求人,求人讓我在後頭跟著,羞都快羞死了。」
小青不但是個有心人,而且還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十丈飛紅無可奈何,轉臉前望,道:「三少」
卓慕秋停步回身,含笑說道:「能得相逢總是緣,解鈴還得繫鈴人。這個忙我幫不上,小青姑娘也未必願意跟我。」
小青眨眨眼,倏然而笑,道:「三少說對了,我還真不願意跟您。」
十丈飛紅轉過臉叫道:「小青!你別跟我開玩笑好不?」
小青道:「誰跟你開玩笑了。你看我像是在跟你開玩笑麼?虧你還是個昂藏七尺的鬢眉大男人呢,肩膀軟得連一點小事都擔不起來。」
十丈飛紅吁了一口氣,柔聲說道:「小青!我不是擔不起事的人,要知道你還小」
小青道:「就是因為我小,所以我才需要個人照顧。要是像玉姬那麼大,我那兒不能去?誰不能跟?再說,我總會長大的,是不?」
十丈飛紅又皺了眉,道:「小青」
小青柳眉一緊,跺了腳:「我羞都快羞死了,你還讓我怎麼說?」
十丈飛紅雙眉也為之一揚。
小青走近一步,胸一挺,臉一揚,道:「你打好了,你罵好了,我不在乎,也都能受。不管怎麼說,我是跟定了你了,由你看著辦好了。」
十丈飛紅洩了氣,無可奈何地搖了頭。
十丈飛紅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連「神劍」卓慕秋,「魔刀」西門厲這種人物他都敢鬥一鬥,可是他就是吃不消小青這一套。
卓慕秋笑著說了話:「我看還是由我來說句公道話吧。小青姑娘說得不錯,她現在年紀小,需要人照顧,將來也總會長大的;那麼金兄何不照顧她些時日,等她長大後再讓她走」
小青哼了一聲,冷冷說道:「等我長大之後,他就是跪著求我我都不會留下。」
十丈飛紅苦笑一聲,聳聳肩,沒說話。
小青明眸一轉,小嘴唇兒邊掠過一絲笑意,道:「不管怎麼說,我該謝謝三少!」
卓慕秋道:「那倒不必了。我只希望你能趕快長大,能早一點離開十丈飛紅,也免得讓他受罪。」
十丈飛紅又苦笑了,笑得比剛才還要苦。
卓慕秋笑了笑沖十丈飛紅抱起雙拳,道:「金兄現在有伴兒了,不需要再跟我一塊兒走了。就此別過,咱們有緣再謀後會。」
他轉身要走。
一條人影飛掠而至,疾射落在前面。
卓慕秋凝目一看,他馬上認出是那位曾經救過他的神秘老人第五公,他忙搶前一步向第五公抱拳說道:「老人家別來無恙!」
第五公鬚髮一動,楞楞的突然跪了下去,顫聲說道:「三少!是老奴。」卓慕秋正待躲避,聞言不由一怔。
就在他這微一怔神工夫,跪在他面前的第五公,已經變了一個人,長眉細目,黑髯如漆。
卓慕秋兩眼猛地一睜,失聲叫道:「佟福!怎麼是你」
佟福道:「三少恕罪,老奴不得已。當日老奴是詐死的,為瞞西門厲,也為暗中照顧三少。是金哥兒幫了老奴的忙。」
卓慕秋霍地轉過臉來道:「金兄,是你」
十丈飛紅截口說道:「佟老人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當日我帶著重病搖搖晃晃地到了『無人渡』,倒在佟老人家酒館兒門口,佟老人家救了我。可巧這時候西門厲前來強索『血花錄』,佟老人家受他一掌詐死,要我代他留在無人渡等候三少自大漠返來,這樣暫時可以擺脫西門厲的騷擾,也可以讓佟老人家有足夠的時間練那『血花錄』頭三頁上所載的奇絕武學,以便後日幫三少對付西門厲」
卓慕秋扶起了佟福,道:「佟福!你可害我好難受了一陣子。」
佟福道:「老奴該死!?卓慕秋道:「對我,你不該說這種話。我一直拿你當我的長輩。」
佟福道:「您這是折老奴」
卓慕秋道:「你不該這麼說。遍數『劍莊』,對我好的只有兩人,一個是我娘,一個是你。我娘過世了多年,你也照顧了我多少年,你我之間不該有主僕之分。你健在,我還能看見你,上天對我已經是相當恩厚了!」
佟福老淚奪眶,道:「三少!您這麼說,叫老奴怎麼受得了?老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雖結草啣環也不足言報」
卓慕秋伸手抓住了佟福的手,道:「別說了,佟福!只你健在,西門厲加諸於我的,我可以忍受。走吧!咱們遠離這個地方,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清靜渡日去。」
佟福怔了一怔道:「三少!『劍莊』」
卓慕秋淡然說道:「他居長,『劍莊』本該是他的,我無意跟他爭。」
佟福兩眼猛睜,道:「三少!您,您知道了」
卓慕秋道:「只能說我想明白了。前前後後這麼多年,我還想不明白麼?」「三少!您可知道嚴姑娘已經變了心?」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嚴姑娘已經變了心?」
佟福道:「老奴剛才跑過一趟『劍莊』,她早就知道真像了,而且處處護著他」
卓慕秋「哦」地一聲,笑著:「我還以為大嫂她對大哥變了心呢!原來你也真是,她是他的妻子,她不護他護誰?」
佟福道:「您可知道他不是莊主的親骨肉?」
卓慕秋道:「這是你錯了!佟福!我才不是莊主的親骨肉呢。」
佟福一怔道:「三少您怎麼說!?您不是」
卓慕秋道:「這還是我娘臨去世之前告訴我的。姨娘生了大哥之後,我娘備受冷落,她老人家逼於無奈才偷偷出莊抱了一個回來的,這件事只有娘跟我知道」
佟福詫異欲絕,道:「三少!這,這怎麼可能」
卓慕秋道:「佟福!這是千真萬確的實情。」
佟福定了定神道:「可是三少您不知道,大少也不是莊主的親骨肉!」
卓慕秋看了佟福一眼,道:「你怎麼知道大少爺不是莊主的親骨肉?」
佟福老臉上閃過一絲抽搐,道:「這件事老奴略知一二,說來說去只怪莊主千不該萬不該當年又娶了二房……」
「我娘沒有為卓家生下一兒半女,莊主唯恐絕了卓家的香煙,只有娶了姨娘,這也是人之常情。」
佟福道:「話是不錯,這種事古來也不少見,只是要納小也得找個好人家的姑娘,而莊主帶回來的卻是……」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佟福。」
佟福道:「三少,老奴說的是實情實話,本來老奴身為下人,是不該訴說主人的不是的,可是這件事事關重大,也是明瞭眼前這件疑案的關鍵所在,老奴不得不說。」卓慕秋沉默了一下道:「你說吧。」
佟福道:「老奴原不知道二夫人是什麼出身,可是老奴知道當年莊主把二夫人帶進劍莊的時候,二夫人是帶著身孕進門的,因為二夫人進卓家之後不到九個月便生下了大少……」
卓慕秋道:「聽我娘說,當年莊主是在離家半年之後才帶著姨娘回來的,有這回事麼?」
佟福道:「是的,三少,那一回莊主離莊確實整整半年,其實半年還算是少的,在那回離莊之前,曾經有一次一出去就是年把!」』卓慕秋道:「這個我知道,莊主當年經常出門,一年總有八九個月不在家,據說,主要的還是因為我娘無所生……」
頓了頓,道:「或許,姨娘在沒進卓家之前就懷了大哥,是莊主帶她回來的,那次莊主離家整整半年,並不是沒可能她懷的是莊主的親骨肉,是不?」
佟福道:「這個老奴曾經想到過,那麼大少既是莊主的親骨肉,二夫人也知道這件事情,為什麼大少在莊主過世之後突然成了西門厲?」
卓慕秋道:「那不過是他的化名,既是化名麼,還不是隨便找幾個字……」
「不,三少。」佟福道:「化名雖然是隨便找幾個字,可是老奴以為大少這西門厲三個字並不是他的化名,而是他的本名。」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西門厲三個字是大少的本名?你這話……」
佟福道:「你可知道當年武林中有個神秘組織『天魔教』?」
卓慕秋道:「聽說過,怎麼?」
佟福道:「天魔教』的教主,複姓西門,單名一個飄字。」
卓慕秋神情一震,道:「西門飄是『天魔教』的教主?」
佟福道:「不錯,這也就是『海角紅樓』那位姑娘千里迢迢,遠來中原要找的人。」
卓慕秋一怔道:「怎麼,你知道……」
佟福道:「不敢瞞您,眼下武林中這些事,老奴瞭若指掌。」
卓慕秋道:「那,你提『天魔教』西門飄是……」
佟福道:「當年的西門飄精擅刀法,一把刀神鬼莫-,不但快捷而且狠毒辛辣,跟莊主在劍上的造詣可以並稱,而如今的西門厲也精擅刀法,號稱『魔刀』,同時老奴親耳聽見有人稱他少教主,根據以上這兩點,老奴敢斷言,大少縱不是西門飄的後人,也必跟西門飄有極其深厚的淵源。」
卓慕秋微一搖頭,道:「佟福,這就不對了。」
佟福道:「三少,怎麼不對了?」
卓慕秋道:「大少是在劍莊出生的是不?」
佟福點頭道:「不錯,這是實情。」
卓慕秋道:「那麼,西門飄呢,大少是在『劍莊』出生,在『劍莊』長大的,並沒有跟西門飄在一起,他那裡學來西門飄的刀法?」
佟福道;「而事實上,大少就是西門厲,西門厲就是大少,這您是知道的,而西門厲精擅刀法,號稱『魔刀』:這您也是知道的……」
卓慕秋道:「我知道,他精擅刀法,可並不一定就是西門飄當年仗以縱橫睥睨的刀法。」
佟福道:「話是不錯,只是有一點您沒有想到,誠如您所說,大少是在『劍莊』出生,在『劍莊』長大的,咱們『劍莊』以『劍』為名,莊主的劍術獨步宇內,那麼,大少那快捷,狠毒又辛辣的刀法是從那兒學來的?」
卓慕秋呆了一呆,瞿然點頭,道,「不錯,這一點我確實沒想到,對啊,大少的刀法,是從那兒學來的,是什麼人傳授的?」
佟福道:「以老奴看來,大少的刀法是在『劍莊』裡學成的,但卻不是經過莊中什麼人傳授的。」
卓慕秋微愕說道:「你的意思是……」
佟福道:「而是二夫人藏有一冊西門飄的『刀法』,在大少長大之後暗中交給大少研習,除了這沒有別的可能,您想,當年莊主曾打算把他的劍術一併傳授給大少跟您,二夫人卻以體弱為由,不許大少學劍,恐怕打從那時候起,二夫人就有了異心,把那冊刀法暗中交給大少。」
卓慕秋沉吟說道:「姨娘藏有一冊西門飄的刀法……」
佟福道:「三少,這是十分可能,除了這也沒別的可能。」
卓慕秋點了點頭,道:「照這麼說,他有八分可能是西門飄的後人,怪不得他藏有『海角紅樓』的『龍涎香』,這我就不懂了,莊主是個很精明的人,也精明了大半輩子,怎麼是不是自己的親骨肉都不知道……」
佟福道:「三少,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像您,您說您是夫人抱回來的,而這件事只有夫人跟您知道。」
卓慕秋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對,或許……」
佟福道:「或許莊主知道大少不是他的親骨肉也未可知?」
卓慕秋搖頭說道:「不會的,佟福,莊主是不能忍受這個的……」
眉鋒一皺,接道:「要照這麼看的話,姨娘原該是西門飄的什麼人,莊主怎會把她帶進了『劍莊』,事先莊主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佟福道:「這恐怕就要去問莊主了。」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奈何莊主已經過世了,要不然這件事定可問個明白。」
佟福口齒啟動了一下道:「三少,老奴懷疑莊主仍健在。」
卓慕秋一怔,道:「佟福,你說什麼?」
十丈飛紅突然說道:「三少可還記得我讓三少去找的那位地下古塚中的……」
卓慕秋霍然轉注,道:「金兄,難不成那就是……」
十丈飛紅道:「佟老人家跟我只是這麼推測,卻不敢斷言,不瞞三少說,那座地下古塚有個洞通卓莊主的長眠處,我看得出,那個洞並不是原有的,而是後來被人挖的,而且我也到卓莊主的長眠處去看過,土裡埋葬的只是一具空棺。」
卓慕秋一陣激動,道:「這麼說莊主並沒有……為什麼他們告訴我莊主已經過世,而且安葬在東山……」
佟福道:「三少,以老奴看,莊主定是發現了大少的陰謀,卻無法制止,因而詐死避難等候三少自大漠返來,便是大少用心歹毒害了莊主,而吉人天相,莊主在人土之後又甦醒了過來。」
卓慕秋揚起了雙眉道:「孰可忍,孰不可忍,他奪我愛侶,念在二十年手足之誼我可以忍,他奪取『劍莊』,看在寒貞的份上,我也可以讓,然而,不管莊主是不是他的生身父,對他畢竟還有二十多年養育之恩……」
佟福道:「三少,嚴姑娘已經不是以前的嚴姑娘了。」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你最近見過她麼?」
佟福鬚髮微動,道:「不敢瞞三少,老奴剛從『劍莊』來。」
卓慕秋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異樣神色,沉默了一下道:「她最近怎麼樣?」
佟福冷笑一聲道:「她過得很愜意,可比三少您愜意得多,當年,您為她兩個遠赴大漠,差點沒能回來,回來之後又常惦記著她,她全都忘了,如今她心裡只有那個西門厲……」
卓慕秋道:「這是應該的,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夫妻之間就該這樣,要是夫妻雙方心裡還有別人,還成什麼夫妻,又像什麼話?」
佟福道:「三少,你怎麼還……」
卓慕秋道:「佟福,我說的是實情實話。」
佟福道:「她要不知道大少就是『魔刀』西門厲還有可說,她現在明明知道大少就是多年來一直陰謀加害您的『魔刀』西門厲了……」
佟福遂把夜入「劍莊」,會見嚴寒貞的經過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卓慕秋久久沒有說話。
佟福道:「三少,您聽老奴勸說一句,不值得。」
卓慕秋就像沒聽見似的,緩緩說道;「這件事讓我自己來處理,我要先找到莊主……」
佟福遲疑了一下道:「三少,您一個人恐怕應付不了他。」
卓慕秋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道:「你是說,我不是他的對手。」
佟福道:「以前他絕不是您的對手,可是現在……現在……」
突然身軀一矮,跪了下去,道:「三少,老奴該死。」
卓慕秋一怔,忙伸手扶起了他,道:「佟福,這,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不是他的對手,跟你有什麼關連?」
佟福低著頭道:「三少可知道,老奴在『無人渡』留有一張圖,告訴三少老奴已經把那冊『血花錄』交給了嚴姑娘代為保管……」
卓慕秋道:「這個我知道,怎……」
忽地神情一震,道:「她把『血花錄』給了西門厲了?」
佟福點了點頭道:「老奴夜入『劍莊』,一方面固然為告訴她這件事的真象,另一方面也為找她索回那冊『血花錄』,誰知……
老奴該死,當初老奴要不把那冊『血花錄』交給她,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麼。」
卓慕秋倏然一笑,道:「她可是真護她的丈夫啊!」
佟福道:「三少,老奴……」
卓慕秋伸手拍了拍他,搖頭說道:「不要緊的,『血花錄』上所載武功奇-博大,不是任何人都能參悟的,大少固然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可是短時間內他不可能參悟多少,也不可能有多大的進境,在這時候跟他放手一搏,應該還來得及。」
佟福猛然抬頭,道:「三少,老奴有個不情之請。」
卓慕秋道:「別跟我客氣,咱們之間過於客氣了會顯得生份,有什麼事你說就是。」
佟福一臉鄭重神色,緩緩說道:「讓老奴先試試他究竟已經參悟了多少。」
卓慕秋笑了,又伸手拍了拍他,道:「佟福,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我剛說過,這件事讓我自己來處理!」
佟福道:「三少,『劍莊』的安危存亡完全繫於您一身,您不能輕易涉險!」
卓慕秋還待再說。
十丈飛紅突然說道:「三少跟佟老人家聊聊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先走一步了。」
卓慕秋忙道:「金兄只管請,鼎助之情,容我後謝。」
十丈飛紅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換了三少是我,三少也不會袖手旁觀,你我雖然相交日淺但卻一見如故,三少說這話就見外了,告辭了,異日再謀後會。」
沖卓慕秋跟佟福一抱拳,轉身而去。
小青道:「十丈飛紅,你別想甩了我。」
飛步趕了上去。
卓慕秋笑了,搖搖頭,道:「這位姑娘也真是,其實也難怪,十丈飛紅確是英雄豪傑。」佟福望著十丈飛紅的背影,老臉上泛起一種異樣神情,道:「至少他是相當知機的人!」
卓慕秋收回目光落在佟福臉上。
佟福道:「也難怪,他跟咱們並沒有深交,老奴救過他的命,他也幫過老奴的忙,彼此誰也不欠誰的。」
卓慕秋道:「佟福,你這是什麼意思?」
佟福道:「他遲不走,早不走,偏偏在聽說西門厲拿到了『血花錄』之後走,這您還不明白麼。」
卓慕秋搖頭說道:「佟福,別冤枉他,十丈飛紅雖然是個介於正邪之間的人物,行事但憑自己的好惡,但他卻是個有血性的性情中人。」
佟福道:「老奴並不怪他,他也不欠咱們的,咱們沒理由勉強他幫咱們去拚命去,老奴只是覺得,這年頭兒的人,未免過於現實了些。」
卓慕秋笑笑說道:「其實,人又那一個能不為自己?別過於苛求,人家幫了這麼多忙,咱們應該知足了,今夜要不是他,我很可能傷在白娘子那尖尖十指,一雙玉手下,夫復何求?我相當感激了。」佟福看了他一眼道;「打從在『劍莊』的時候一直到現在,您永遠待人寬厚,永遠會為別人著想。」
卓慕秋又笑了笑道:「別淨在這兒站了,到你那兒坐坐去吧,也好商量商量怎麼能先找到莊主。」
佟福恭應一聲道:「老奴前頭帶路了。」
一躬身,騰掠而去。
口口口
桌上放著一壺酒,一雙筷子,一隻酒杯,一碟下酒的小菜兩塊既干又硬的豆腐乾,可以數出來有多少顆的花生米。
小屋子裡很靜,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屋子是座小茅屋,一明一暗,暗的那一間垂著一塊布簾,明的這一間算是廳堂,擺設簡陋,屋角還放著一襲蓑衣。
小青睜著一雙黑白分明、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十丈飛紅,一隻手在玩弄著桌上的花生皮,道:「這是你的家麼?」
十丈飛紅倏然一笑道:「武林中有幾個有家的,你看我像有家的人麼?」
小青道:「那麼這兒是什麼地方,誰的家?」
十丈飛紅喝了一口酒,道:「這兒住著一個孤苦伶仃的老農,他害了重病,我從這兒路過,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我埋了他,於是這兒就成了我的暫時棲身處。」小青四下看了看道:「怪不得這兒陰森森的,原來這兒死過人。」
十丈飛紅道:「世上這麼多間房子,那一間房子裡沒死過人?」
小青道:「白娘子玉姬那竹樓就沒死過人。」
十丈飛紅道:「那你為什麼不回到竹樓去。」
小青翻了他二眼道:「別惹我傷心好不?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良心哪,人家什麼都不要,寧願跟你……」
十丈飛紅道:「跟個沒良心的,你這個賭注下得太大了,而且非輸不可。」
小青道:「我可沒跟你逗著玩兒!」
十丈飛紅舉起了酒杯,望著杯裡的半杯酒,道:「我說的也是實情實話。」
小青道:「你是存心讓我斷腸,白娘子那兒雖然沒死過人,可是她那座竹樓裡比北邛山還要陰森,因為進進出出的都是些鬼。」
十丈飛紅淺淺喝了一口,兩眼又落在酒杯裡,道:「卓三少跟我也是鬼麼?」
小青。道:「卓三少不是,你是,要不我怎會讓你迷了心竅。」
十丈飛紅沒有一點反應,跟沒聽見似的。
小青眉梢兒一揚,道:「你就只認酒杯麼?」
伸手便抓。
十丈飛紅有意無意地往後仰了仰身,小青那一抓恰好落了空,他眼皮也沒抬,道:「你這話要是遲說幾年,我的感受或許會有所不同。」
小青霍地站了起來,繃著臉道:「你現在有什麼感受?」
十丈飛紅舉了舉杯,道:「跟這杯裡的酒一樣,入口的時候是辛辣的,但下喉之後卻讓人渾身舒服樂淘淘的。」
小青笑了。滿意了?帶點嬌羞含嗔地白了他一眼道:「討厭!」
她又坐了下去,探著身子,距離得十丈飛紅近了些:「你很喜歡喝酒麼?」
十丈飛紅笑笑放下酒杯,道:「你看我像個老於此道的人嗎?」
小青點了點頭道:「有點像,有人說,要不會喝酒,身上要沒有汗酸味兒,就不是男人。」
十丈飛紅搖搖頭,捏一顆花生來放進嘴裡,道:「你錯了,我身上有汗酸味兒,卻是頭一回喝酒。」
小青眨動了一下大眼睛,道:「你這是頭一回喝酒我不信?」
十丈飛紅目光一凝,道:「你連我的話都信不過,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小青道:「看不出你還挺會說話的,好吧,我信,只是,你以往都不喝酒,今天為什麼特意既買酒又買菜。」
十丈飛紅舉杯又喝了一口,臉上的神色像在受什麼罪,道:「壯壯膽。」
小青一怔,笑了:「壯膽?你怕什麼?怕屋裡這股子陰森?」
十丈飛紅道:「白娘子的竹樓我都去過了,生平見過的死人也不少。」
小青睜大了眼,道:「那你是怕什麼,怕我?」
十丈飛紅道:「你會比竹樓玉姬白娘子可怕麼?比起來,白娘子可說是我生平所見最善良的人。」
小青道:「這就怪了,那你究竟是怕什麼?」
十丈飛紅搖頭說道:「我並不早怕什麼.我要去辦件事,覺得我的膽氣還不夠,聽說酒能壯膽,所以我要喝點兒。」
小青笑了:「你這個人真是……你要去辦件事?你要去辦什麼事?」
十丈飛紅倏然一笑道:「打鬼,你信麼?」
小青搖了頭,但旋即她又點了點頭,道:「我信,我可不敢說不信了。」
十丈飛紅笑笑說道:「聽說鬼氣陰森,青面獠牙,長髮披散,七竅流血,好可怕,我能不先喝點兒酒壯壯膽麼?」
小青眉鋒一皺,道:「討厭,你究竟要去幹什麼嘛?」
十丈飛紅「咦」地一聲道:「你不是信了麼,信了怎麼還問……」
小青道:「你別讓我著急好不,我真急了可是會哭的。」
十丈飛紅搖搖手說道:「你千萬別哭,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見不得女人家哭。」
小青道:「那你就趕快告訴我。」
十丈飛紅搖頭說道:「我什麼都能告訴你,唯有這件事不行,不過等我辦完事回來,我要是還能回來。我一定會告訴你。」
小青睜大了美目道:「你要是還能回來?什麼意思?」
十丈飛紅道:「這件事很危險,你想嘛,打鬼的事還能不危險麼。」
小青道:「既然你明知道危險,為什麼還要去……」
十丈飛紅道:「我這個人就是這脾氣,越是危險的地方我越想去,越是危險的事,我越爭先跑頭一個,要是一輩子都平平穩穩,庸庸碌碌的,那多沒意思。」
小青皺皺眉,道:「別跟我開玩笑好不?」
十丈飛紅道:「我這個人從不跟人開玩笑,這次尤其正經。」
小青急了,道:「你究竟是要……」
十丈飛紅道:「我說過了,等我辦完事後我自會告訴你,只要我還能回來。」
小青道:「那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幹什麼?」
十丈飛紅道:「是我帶你來的麼?」
小青道:「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怎麼……你在前頭,我在後頭,就是你帶我來的。」
十丈飛紅一點頭道:「好吧,就算是我帶你來的,那麼,你賭一賭自己的運氣,我去辦事,你在這兒等我,三天,三天之內我要是回來了,算你運氣好,我照顧你一輩子,要是過了三天我還沒回來,那麼,離開這兒,另外找照顧你的人去,好不?」
小青臉色變了一變,道:「我怎麼知道到時候你是不能回來,還是不願回來。」
十丈飛紅吸了一口氣,道:「我拿十丈飛紅這四個字擔保。」
小青沒說話,一顆深邃清澈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半天才道:「我有點明白了,信不?」
十丈飛紅道:「你明白什麼了?」
小青道:「我有點明白你要去幹什麼了。」
十丈飛紅「哦」地一聲笑笑說道:「那最好,省得我告訴你了。」
小青眨動了一下美目,道:「你跟卓慕秋有多少日子的交情?」
十丈飛紅微微一怔,道:「沒幾天。」
小青道:「犯得著麼?」
十丈飛紅神情一震,道:「小青,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交情的深淺不在認識的日子多寡,有的人一見如故,有的人處了好些日子也談不攏。」
小青道:「你許他為知己!」
十丈飛紅道:「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敬重『神劍』卓慕秋,他待人永遠寬厚,永遠會為別人著想,那麼我又為什麼不能為別人做點事。」
小青道:「你要知道,這不是別的事。」
十丈飛紅道:「我很清楚。」
小青道:「你捨得麼?」
十丈飛紅道:「我看得很淡,要不然我也不會喝這杯酒了。」
小青沉默了一下道:「我不攔你,可是,我要告訴你我非跟你不可,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能回來,我跟你一輩子,你要不能回來,我會給你戴孝,為你守一輩子。」
十丈飛紅道:「你年紀還小。」
小青道;「我還能不知道我自己有多大年紀麼,我比誰都清楚,不過我願意為你虛渡年華,我願意為你守一輩子,又沒有誰勉強我。」
十丈飛-道:「你跟隨竹樓玉姬不少日子,白娘子她算得上是一個高手,你應該知道,對敵過招,廝殺拚鬥,不能疏神分心,心裡也不能有一點事,最好胸無牽掛,毫無顧慮!」
小青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作違心之論,也說不出口!」
十丈飛紅搖搖頭,道:「要是這樣我恐怕就回不來了。」
「不,」小青搖頭說道:「你一定會回來,你得把西門厲的武功深淺帶回來,你也怕耽誤我一輩子,欠我太多,不是麼?」
十丈飛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小青,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功力的深淺是絲毫無法勉強的,高手過招相差一發便足以致命,對西門厲,老實說我沒有把握。」
小青道:「我知道,有把握也不會喝這杯酒壯膽了,不過我心理有這麼一個預感,你一定會回來,因為西門厲在毫不知情,而你是存心找他的,你有殺氣,他沒有,這,他就稍遜你一分,膽氣也要比你弱一分,尤其為朋友兩肋插刀,赴湯蹈火,你有一腔正氣,他有的是一股邪氣,你知道,邪永遠難以勝正。」
十丈飛紅看了她一眼,道:「謝謝你,但願如你所說。」
他推杯站了起來,道:「我要走了,小青,別讓我有牽掛。」
小青搖搖頭,道:「不行,我不能作違心之論。」
十丈飛紅目光一凝,剎時間兩眼之中湧出一種極其複雜,令人難以言喻,也難以意會的神色。
半晌,兩眼之中那種異樣神色忽然斂去,他緩緩說道:「你自己找吃喝吧,天黑之後緊閉門窗亮著燈,這一帶有狼群。」
轉身行了出去。
小青站了起來,但沒動,也沒說話,容得十丈飛紅走遠.她那雙大眼睛之中突然掛落兩串晶瑩珠淚。
口口口
小青是個會武功而又聰明的姑娘,她把茅屋打掃了一下,雖然擺設還是那麼簡陋,可是每一角落都卻點塵不染,讓人有一種改頭換面的感覺。
除了特別懶的女孩子之外,女孩子家都有一種「理家」的天性,也似乎天生有這種愛好。
小青不但把屋子打掃得千乾淨淨,而且把擺設換了一個地方,換了一個樣子,儘管它還是那麼簡陋,卻又給人一種清新之感。
裝酒的瓷瓶子裡,還有一點酒,小青把它倒了,改裝了半瓶水,插了枝屋外摘來的野花。
她把這座小茅屋當成了自己的家,當成了自己跟十丈飛紅的新居。
十丈飛紅告誡她,晚上緊閉門窗亮著燈,因為這一帶有狼群,她利用白天找了不少的枯枝,打了不少的飛禽走獸,這,夠她跟十丈飛紅吃用好些日子的了。
這兩天來她是夠忙的,也夠累的,唯一的一件衣裳上掛落了好幾個口子,臉上手上,胳膊上時常可以看見有片黑灰,找塊破布包著頭髮,儼然已為人婦。
忙、累、狼狽,可是看著眼前這些成果,至少心裡是舒服的。
現在,只等十丈飛紅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