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獨孤紅
這一切,剎時間又歸於寂靜。
但這次的寂靜,不知能延續多久,也許很短暫,也許很漫長……
那一彎金鉤般上弦月的昏暗月色,遍灑大地。
既灑照到這片白楊林,這座「山神廟」。
當然也灑向「武陵山『沖的一片深長谷地。
這谷地,長長的,不知深有幾許。
長而幽深的谷地,內中本該是一片黝黑。
但,中天鉤月卻將那一片金光不偏不差地灑落谷底,因之,谷地裡,並不顯得太暗,尚能看得很清楚。
谷底,沒有樹,沒有草,只有峻峨猙獰的鱗峋怪石,兩側山壁上,也難見一片青苔。
就是大白天,這地方也陰森可怖懍人,別說人跡難至,就是能至,也沒人敢來,何況這深沉月夜?
但,此時此地,卻有人在。
這個人,站在谷口內不遠處,一襲長袍,罩住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形,一片黑紗,遮住了那本應該風華絕代的廬山真面目。
這個人,是虛幻道姑。
夜風,吹起了她的衣袂,拂動了她的長髮,也飄動著她臉上那塊覆面黑紗,她一動不動,月光下,直如一尊栩栩如生的女神像。
覆面黑紗遮住了她的臉,卻沒遮住她那雙聖潔、清澈、柔和、莊嚴,還隱隱懾人的目光。
那雙目光,正投注在谷底深處,一片月光難及的暗隅中。
良久,良久……
驀地裡,一縷清音透自那覆面黑紗之後,那是個無限甜美、輕柔、悅耳,令人不忍不聽的話聲:「閣下,風月無古今,林泉孰賓主,這片谷地該不是你的,不過閣下先我一步來此,這谷地算是你的;既然閣下現為此谷主人,怎麼竟讓我這後來為客的客人,站在谷口老半天?這豈是你閣下的待客之道麼?」
難不成,這谷裡還隱藏著有人?
想必有,不然她那甜美話聲對誰而發?
既有人,就該有反應,就該有回音。
豈料,那甜美話聲落後好久,卻沒見一點動靜。
虛幻道姑美目中閃過一絲詫異色,一聲輕笑又道:「你令我失望,我聽說閣下是位英雄,沒想到……」
突然,一個冰冷聲音傳自谷底那月光難及的暗隅中:「沒想到什麼?」
第一著收了效。
敢情這人怕罵,禁不住激。
虛幻道姑美目一亮,笑道:「你既然答了話,那足證我聽說的沒錯,我不想說了。」
冰冷話聲說道:「好巧的一張嘴,只怕由不得你。」
虛幻道姑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這可不能代她說,否則必是自己罵自己……
冰冷話聲道:「我不知道。」
虛幻道姑笑了:「我可以事先說明,那可不大好聽。」
冰冷話聲冷哼了一聲,沒答腔。
虛幻道姑卻緊接著問了一句:「你要聽麼?」
冰冷話聲道:「除非你想血濺黃沙,屍陳就地。」
虛幻道姑笑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不想。」
冰冷話聲道:「那你就別說。」
虛幻道姑道:「我本來就不想說,自然樂於從命。」
這還沒見面的第一回合,谷底的那位就吃了癟。別說,這話可是他自己說的,他怎好出爾反爾,再通人家說?
冰冷話聲良久才又道:「看來,你很會說話,心思也很巧。」
虛幻道姑道:「那是你閣下誇獎,對別人,我口齒笨拙得可以,對動輒便要殺人的閣下,我是福至心靈。」
谷底那位似乎一愣,道:「你怎知我動輒便要殺人?」
虛幻道姑道:「別問我,問你閣下自己。」
谷底那人冷冷說道:「我沒有說。」
虛幻道姑道:「閣下好健忘,自己說的話,轉眼工夫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谷底那人似乎並不太糊塗,略一沉默,道:「你是指我適才那句,血濺黃沙、屍陳就地?」
虛幻道姑道:「就是這句話令人寒心。」
谷底那人道:「你如今可是好好兒地站在那兒。」
虛幻道姑道:「那是因為我那句話沒說出口,假如我說了呢?」
谷底那人哈哈笑道:「我就容不得你到現在。」
虛幻道姑道:「容不得該如何?」
谷底那人答得冷酷無情,道:「血染黃砂、屍陳就地。」
「是嘍!」虛幻道姑道:「為了這一點小事,閣下就要殺我。
我說你動輒殺人說錯了麼?「
第二回合又敗了北。
谷底那人半晌才冷笑說道:「沒錯,你既然知道,我勸你趕快退出去。」
虛幻道姑道:「為什麼我要趕快出谷?」
谷底那人道:「小心我動輒殺人。」
虛幻道姑笑道:「要怕,我就不來了。」
「好!」谷底那人冷笑說道:「來之前,你可知道?」
虛幻道姑道:「現在我知道了。」
谷底那人道:「要走還來得及。」
虛幻道姑笑道:「走?那我何必來?」
不錯,現在走,當初又何必來?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要……」
虛幻道姑道:「我要跟閣下談談。」
谷底那人道:「談什麼?」
虛幻道姑道:「談該談的。」
谷底那人道:「什麼該談?」
虛幻道姑道:「除了不該談的,都該談。」
谷底那人道:「什麼不該談?」
虛幻道姑道:「除了該談的,都不該談。」
她是存心氣人。
谷底那人果然被激怒了,厲聲說道:「你是找死!」
虛幻道姑平靜搖頭,淡然說道:「我說你動輒殺人,看來一絲不差。」
谷底那人道:「是你自己找的!」
虛幻道姑道:「好死不如歹活,沒有自己找死的。」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
「我如何?」虛幻道姑截口說道:「你是主,我是客,主客之間,有這樣談話的麼?」
不錯,哪有隔這麼老遠,而且不露面兒的?
谷底那人笑了,是真笑。「看來似乎我缺理。」
虛幻道姑道:「缺理的本來不是我。」
谷底那人大笑說道:「看來你能愧煞鬚眉,我許你為當世第一膽大人。」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好說,本來就是。」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要我怎麼做?」
虛幻道姑道:「閣下這一問,問得可笑。」
谷底那人道:「怎麼?」
虛幻道姑道:「做主人而不懂待客之道的,天下少見。」
谷底那人道:「難不成要我出來拱手肅客,迎接於你?」
虛幻道姑道:「該不該,閣下最好問自己。」
「說得是。」谷底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
虛幻道姑道:「這一問更可笑。」
谷底那人道:「怎麼?」
虛幻道姑道:「我半夜三更跑到這鬼氣陰森的地方,是來做什麼的?」
谷底那人道:「那麼你知道我是誰?」
虛幻道站道:「自然!」
谷底那人訝然問道:「那麼,我是誰?」
虛幻道姑道:「復性宇文,雙名伯空。」
谷底那人想必一驚,道:「你認得我?」
虛幻道姑淡然說道:「不認識我怎知你叫宇文伯空?」
谷底那人話聲忽轉冰冷,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是宇文伯空?」
虛幻道姑道:「我,出家人,上虛,下幻。」
她說了能說的。
誰知,谷底那人不糊塗,毫不放鬆:「答我問話後段,怎知我是宇文伯空?」
虛幻道姑道:「我沒有不答。」
谷底那人道:「那麼,說!」
虛幻道姑道:「武林傳言紛紛,皆知昔年『玉面烏衣秀士』再現武林。」
谷底那人冷笑說道:「你敢欺我!」
虛幻道姑平靜說道:「怎麼說?」
谷底那人道:「我再現武林,僅碰上一個知我之人,但他不會說。」
虛幻道姑道:「你能碰上別人,准知別人不會看到你?」
一句話堵上了嘴,谷底那人良久才道:「姑且算你說得過,我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麼?」
虛幻道站道:「不一定要你認得我,我說過,我找你談談。」
谷底那人道:「那麼談吧!」
虛幻道姑談笑道:「你還要我說麼?」
谷底那人道:「你還是要我出來?」
虛幻道姑道:「應該如此。」
谷底那人道:「我不想跟一個不認識的女流之輩……」
虛幻道姑截口說道:「我以為你不會怕見一個女流之輩。」
「笑話!」谷底那人冷笑說道:「當今宇內,還沒有我怕見的人;寧可委屈自己,也不讓女流笑鬚眉。」
話聲方落,虛幻道姑面前一文處谷地上已多了個身材頎長、俊美英挺的黑衣人,面色慘白,目射四煞,冷然而立。
正是那位宇文伯空。
虛幻道姑淡淡一笑,尚未說話。
宇文伯空突然一愣,目射狐疑:「你我似曾相識?」
虛幻道姑身形一震,道:「我本來認得你。」
字文伯空搖了搖頭,道:「不,我是說,我好像也認得你。」
虛幻道姑淡淡一笑道:「也許昔年。」
字文伯空道:「昔年我沒有像你這樣一個出家人的朋友。」
虛幻道姑道:「那是閣下誤會了,事實上只是我見過你,你沒見過我。」
宇文伯空點了點頭,剎時間神色一轉冰冷,眉宇間凶煞復現,犀利目光凝注,冷然說道:「我出來了,要談什麼,說吧!」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你閣下性子急得可以……」
話鋒微頓,剛要二次張口。
宇文伯空突然臉色一變,雙目暴射懍人寒芒。「且慢!」
虛幻道姑微愕,道:「怎麼?」
宇文伯空冷笑說道:「答我一問,你怎知我藏身在此?」
對呀,虛幻道姑她怎知道的呢?
虛幻道姑她平靜得出奇,笑了笑,道:「旦問閣下自己吧!」
宇文伯空一愣,道:「怎麼說?」
虛幻道姑道:「我是一路跟來的。」
宇文伯空神情一震,道:「由何處跟來?」
虛幻道姑道:「白楊林旁那座『山神廟』,難道不對?」
宇文伯空霍然色變,目中厲芒一閃,忽地縱聲大笑起來。
虛幻道姑淡然發問:「你笑什麼?」
字文伯空笑聲倏住,目射凶煞,冷冷說道:「我笑你欺人。」
虛幻道姑平靜地說道:「怎見得?」
字文伯空道:「你既知宇文伯空,就該知宇文伯空一身功夫天下無匹。」
虛幻道姑道:「天下無匹又如何?」
字文伯空道:「放眼天下,沒有人能跟蹤我。」
虛幻道姑淡然一笑,道:「我也要笑了。」
字文伯空道:「你笑什麼?」
虛幻道姑淡笑道:「我笑你自視太高。」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是否自視太高,你可以試試。」
虛幻道姑道:「我試過了……」
宇文伯空一愣,尚未說話。
虛幻道姑已然接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仍然被我跟蹤找到這裡。」
這話不錯,宇文伯空他自己明白,他由那「山神廟」移住到此谷,敢說沒人知道,不是跟蹤而來,又怎能輕易找到他?
可是他也知道,他一路行來,半里之內,沒發現有任何人跡,這可又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愕然良久,他方始說道:「我不信。」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事實上,我現在站在你眼前。」
宇文伯空目光緊緊凝注,道:「這麼說來,你功力該比我還高。」
虛幻道姑答得妙,也不露一絲破綻:「這一點,我恕難奉告,你自己想吧。」
宇文伯空神色突轉猙獰,目中暴射懍人寒芒:「我不要想,我打算試試。」
緩緩抬起了右掌。
虛幻道姑心頭一震,表面上,卻顯得更平靜:「我想提醒一句。」
宇文伯空冰冷一字,道:「說。」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對一個出家女流,勝之不武,敗了可就夠難堪了。」
宇文伯空神情一震,臉上變了色,冷笑說道:「那麼,你承認……」
虛幻道姑截口說道:「我只是提醒,沒有承認什麼,聽不聽在你。」
這,夠高深莫測的。
字文伯空面上浮現狐疑色,道:「你可是不想讓我試?」
他猶圍試探。
虛幻道姑卻高他一著。道:「那是為你好。」
字文伯空目中歷芒連閃,一副猶豫不定色,右掌停在半空,雙目緊緊凝注,道:「看來,我倒要謝謝你……」
虛幻道站淡淡說道:「那倒不必,有道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只知己而不知彼,我卻知己又知彼,勝券誰握,已很明顯。」
宇文伯空狠笑說道:「勝券在握,該誰無懼?」
虛幻道姑道:「我不是怕,沒聽見麼?我是為你好。」
宇文伯空目閃厲芒,突揚厲笑:「我心領了。」
右掌猛然提起。
適時虛幻道姑淡然發話:「我再說一句,『九陰』武學,並非不可克制的武學。」
字文伯空臉色大變,神情猛震,修地沉腕收掌。「你怎知我身懷『九陰』武學?」
虛幻道姑談笑道:「我不說過,我既知己,又知彼麼?」
宇文伯空獰笑說道:「我要你說得明白點。」
虛幻道站道:「你要聽?」
宇文伯空道:「你多此一問!」
虛幻道姑道:「那麼聽著……」
話鋒微頓,接口道:「凡習成『九陰』武學之人,其眉心必隱透淡淡陰森綠光,閣下有此特徵,而且至為清楚,因而知之。」
字文伯空冷笑說道:「是麼?」
虛幻道姑道:「何必問我?是不是你比我明白。」
字文伯空默然不語,半晌方道:「你說『九陰』武學,並非不可克制的武學?」
虛幻道姑道:「不錯,是我說的。別說『九陰』武學,任何武學都不是不可克制的,這跟天下沒有不敗的人是一樣的道理。」
字文伯空道:「想必你身懷克制『九陰』武學的武學?」
虛幻道姑淡笑說道:「那是當然,不然我不會說這種話。」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冷笑說道:「你該知道,空口難取信於人。」
虛幻道姑道:「信不信由你,我沒勉強依相信。」
宇文伯空詭笑說道:「只可惜,我沒聽說天下尚有能克制『九陰』武學之人。」
虛幻道姑淡笑說道:「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
宇文伯空截口道:「什麼?」
虛幻道姑道:「那是你坐井觀天,太孤陋寡聞了。」
字文伯空臉色一變,目中殺機閃動。「你敢罵我!」
虛幻道姑道:「我說的是實情,是你自己找罵。」
宇文伯空臉色再變,目中殺機更盛。「也許我是找罵,而你卻是找死!」
右掌再度抬起。
虛幻道姑心中一緊,道:「只要你自認殺得了我。」
宇文伯空道:「對自己,我由來有信心。」
虛幻道姑笑道:「巧得很,對自己,我偏偏也極具信心。」
字文伯空道:「那麼試試再說。」
虛幻道姑道:「別忘了,我既已知己,又知彼,沒人甘冒殺身之險,而願自投虎口的,我要沒有把握,就不來了。」
「說得是。」宇文伯空獰笑說道:「無如,要不試試,怎知到底誰有把握?」
右掌仍往上抬,又至腰際。
虛幻道姑視若無睹,淡淡說道:「你既習『九陰武學』,就該知手著『九陰真經』者是誰,你既知手著『九陰真經』者是誰,也該知他昔年唯一剋星是誰……」
宇文伯空神值微震,道:「我知道,但『空空上人』作古已然百年;而且,我沒聽說過他有傳人。」
虛幻道姑笑道:「我說你太孤陋寡聞,你還不肯承認!」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右掌微頓,道:「那麼,你是」
虛幻道姑道:「我沒那麼厚福緣,沒那麼大造化。」
宇文伯空笑了,笑得好不怕人,右掌再舉,道:「你該為自己惋惜。」
虛幻道姑目光凝注他那右掌上,道:「那倒不必。你既知道前者,便該知道『空空上人』所著『歸元真經』,也是赫連天古那『九陰真經』的唯一剋星。」
字文伯空道:「知道,如何?」
「不如何。」虛幻道姑淡笑道:「你知道就好了。」
字文伯空右掌停在胸前,冷笑說道:「莫非你得了『歸元真經』?」
虛幻道姑道:「這回你算是說對了。」
字文伯空一言不發,突然縱聲狂笑起來。
虛幻道姑道:「你又笑什麼?」
宇文伯空道:「我笑你欺人,欺人的本領也太幼稚。」
虛幻道姑道:「怎麼?」
宇文伯空道:「天下武林,誰不知道『歸元真經』現在古家堡『?」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可是天下武林卻不知道,那『歸元真經』在落入『古家堡』手中之前屬誰所有。」
宇文伯空冷笑說道:「難不成屬你所有麼?」
虛幻道姑道:「你又說對了。」
宇文伯空道:「你福緣很深厚。」
虛幻道姑道:「恐怕不比你差。」
宇文伯空獰笑說道:「只可惜習成『歸元』武學之人,沒什麼明顯特徵。」
顯然,他是不信。
虛幻道姑道:「不然哪會有這麼多麻煩事。」
宇文伯空目中殺機一閃,道:「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面。」
右掌一揚,掌力欲吐。
適時虛幻道姑一聲輕笑:「你看看這個。」
皓腕輕抬,柔荑如雪,輕飄飄地一掌反拍而出。
字文伯空神情大震,霍然變色,沉腕收掌,駭然失聲:「『乾坤倒轉』!你你真已習成『歸元』武學……」
虛幻道姑收手笑道:「那個還騙你不成?我本不想炫露,你不信若之奈何?」
宇文伯空神色連變,神色煞白,一襲黑衣無風自動,雙目之中,一片黯淡,默然不語。
顯然,他是信了,見了真章,也不由他不信。
信是信了,卻只是驚,而不是怕。
他不明白,那唯一能克制他「九陰『武學的武功,怎會在湮沒百年之後,落到」
古家堡「手中;而在此之前,還曾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出家女流有過牽涉。
人,智慧不等,天賦不同,他原以為那「歸元真經」只要不落在南宮逸之手,任何人習了「歸元」武學也無多大可慮。
所以,他只當「歸元」武學已形同烏有,「九陰」武學從此可天下無敵,卻不料憑空出現的這個女流,智慧竟似不在南宮逸之下,出手是那麼輕鬆從容,分明在這種武功上的修為已十分精純。
看來,南宮逸不足懼。
宮寒冰也不是對手。
「幽冥教主」更不堪一擊。
真正而唯一的勁敵,該是眼前這位道姑。
腦中閃電百轉,百念雜陳,良久,良久,他才有氣無力地說出這麼一句話:「閣下究竟是何人?」
虛幻道姑笑了,是真笑。「我說過了,出家人,上一字虛,下一字幻。」
字文伯空唇邊泛起了一絲勉強笑意,說道:「閣下不願說,我不敢相強,閣下找我何為?說吧。」
虛幻道姑淡淡笑道:「看來,閣下如今是毫無鬥志了?」
「笑話。」宇文伯空說道:「『九陰』遇『歸元』,非同小可,我得把閣下來歷與來意弄清楚。」
虛幻道姑笑了笑,說道:閣下由『山神廟』來此,可曾帶了個人?「這才是正題。
宇文伯空點頭說道:「不錯……」
神情猛震,臉色一變,震聲接道:「那麼,閣下是『幽冥教主』?」
這下錯得可厲害。
其實,也難怪他會這麼想。
虛幻道姑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幽冥教主』是個鬚眉男子。」
宇文伯空微楞說道:「那麼,閣下是『幽冥教』中人?」
虛幻道姑嫣然笑道:「為什麼非跟『幽冥教』有關係?閣下把我看得太壞了。」
宇文伯空又一愣,道:「那麼閣下是……」
虛幻道姑截口說道:「莽莽江湖,我獨來獨往,不屬於任何門派。我此來是為了那被你擄劫之人請命。」
宇文伯空道:「閣下跟他有親麼?」
虛幻道姑道:「談不上親。」
宇文伯空道:「有故?」
虛幻道姑道:「只能說沾上一點點,我跟他父親昔年有過一面之緣。」
宇文伯空道:「所以閣下找我要人?」
虛幻道姑點頭說道:「不錯。」
宇文伯空略一沉吟,道:「閣下知道他是何人?」
虛幻道姑笑道:「怎麼,閣下不信?」
宇文伯空道:「不,只是問問。」
虛幻道姑道:「敢情,閣下自己並不知道?」
宇文伯空道:「正是。」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衡山世家』,閣下可聽說過?」
字文伯空神情一震,道:「那麼他是皇甫相……」
虛幻道姑截口說道:「唯一後人,『小孟嘗』皇甫少青。」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目中突閃異采,搖頭說道:「閣下原諒,我不能把他交給你。」
虛幻道姑心中一緊,道:「怎麼?」
宇文伯空道:「你我跟皇甫相只一面之緣,為什麼我非把他這唯一後人交給閣下不可?」
這話不錯。虛幻道姑笑道:「我要他,自有我的道理。」
宇文伯空道:「我願意聽閣下這道理所在。」
虛幻道姑道:「自己的道理,似乎沒有告訴人的必要。」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但剎那間又恢復正常;顯然,虛幻道姑那一手「歸元」武學,已殺了他不少的威風,消了他不少的銳氣,使他不敢輕易逞兇,不敢輕易發狠了。
略一沉默,他道:「我以為,閣下還是說的好。」
虛幻道姑道:「怎麼?」
宇文伯空道:「不然我絕不交人。」
虛幻道姑道:「我說了你就交人麼?」
字文伯空道:「那要看閣下那道理,是怎麼一回事了。」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我可以用強。」
宇文伯空目中寒芒一閃,道:「宇文伯空何在乎有人用強?」
虛幻道姑心頭一震,道:「閣下是為了什麼?」
宇文伯空道:「只是昔年與皇甫相那一面之緣。」
虛幻道姑雙目陡現異采,道:「閣下令我肅然起敬。」
「好說。」宇文伯空道:「為朋友,宇文伯空兩肋可以插刀。」
虛幻道姑美目中異來連閃,道:「人之初,性本善,你本性不壞嘛。」
宇文伯空道:「宇文伯空本來就不是邪惡之人。」
虛幻道姑道:「我聽說你殺人不眨眼。」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誰說的?」
虛幻道姑道:「江湖傳言紛紛。」
宇文伯空道:「江湖傳言,不足採信。」
虛幻道姑道:「可是你畢竟殺了人。」
宇文伯空道:「武林人物,過的本是刀口舐血、廝殺生涯,殺人那是在所難免,宇文伯空所殺之人,是惡非善;況且,我是除了有數的幾個人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虛幻道姑明知而故問道:「有數的幾個人?誰?」
字文伯空道:「我不想說,也沒有說的必要,還是談談你閣下所稱的道理所在吧。」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我也不敢強人所難,總之,我奉勸一句逆耳忠言,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上體天心,少造殺孽。」
宇文伯空道:「好一派出家人口吻。」
虛幻道姑道:「出家人原該慈悲為懷。」
宇文伯空沒說話。他是不想多說。
虛幻道站笑了笑,道:「別教人不耐煩,閣下該知道『衡山世家』當年所遭受的變故。」
宇文伯空道:「知道,如何?」
虛幻道姑道:「覓親報仇的重任,全落在皇甫少青他一人的肩上。」
宇文伯空道:「這就是閣下的道理所在?」
虛幻道姑點頭說道:「正是。」
宇文伯空道:「閣下知道皇甫相的下落?」
虛幻道姑道:「難不成閣下知道?」
宇文伯空冷笑說道:「九成該不會料錯。」
虛幻道姑道:「在哪裡?」
宇文伯空道:「我沒有告訴閣下的必要。」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我還是那句話,不敢強人所難,如今我的道理說完了,閣下以為如何?」
宇文伯空道:「不如何。這可是閣下唯一的道理?」
虛幻道姑道:「不錯。」
宇文伯空道:「那我就不必把人交給你了。」
虛幻道姑道:「怎麼說?」
宇文伯空道:「我照樣可以助他覓親報仇。」
虛幻道站道:「這是他自己的事。」
宇文伯空道:「我沒說要他假手別人。」
虛幻道姑心中一震,道:「你是打算把『九陰』武學再傳?」
宇文伯空道:「我不能讓它至我而終。」
虛幻道姑道:「恐怕你要另覓傳人。」
字文伯空雙眉一挑,道:「怎麼?」
虛幻道姑道:「『九陰』武學,對他不適合。」
宇文伯空冷笑說道:「這我倒是首聞,天下沒這種說法。」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你自己該明白,『九陰』武學邪而不正。」
宇文伯空目中寒芒一閃,道:「什麼是正而不邪?『歸元』武學?」
虛幻道姑毅然點頭:「正是。」
宇文伯空大笑說道:「你答我一問,你既知宇文伯空,宇文伯空是正是邪?」
虛幻道姑道:「我這個人不做違心之論,你是正非邪。」
宇文伯空目中寒芒暴射,冷冷說道:「宇文伯空習的可就是『九陰』武學,只要為人行事正派,何在乎所習是哪種武學!」
這可也是理。
虛幻道姑笑了笑,說道:「一個少年俊彥,後起之秀,俠義後人,要是習了一身邪魔左道功力,總不是一件好事……」
話鋒微頓,接著又道:「要是他資質平常、天賦低庸,我可以不管,無如他資質絕佳、天賦上乘,我卻不能讓你糟蹋了他。」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你錯了,那不是糟蹋,是造就。」
虛幻道姑笑道:「要是習練邪魔功力,糟蹋和造就,沒什麼兩樣。」
宇文伯空臉色再變,目中寒芒暴問,道:「這麼說來,你是非要人不可了?」
虛幻道站淡然說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宇文伯空挑後說道:「我拒不交人,若之奈何。」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只怕由不得你。」
宇文伯空道:「那麼你何妨試試看。」
虛幻道姑搖頭說道:「我不想動武用強。」
宇文伯空道:「只怕你非動武用強不可。」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你最好不要逼我。」
宇文伯空目閃厲芒,道:「我不想多作廢話,除非宇文伯空頭斷屍陳,要不然你就永遠別想帶走『小孟嘗』皇甫少青。」
這令人坐蠟,也令虛幻道姑大大作難,究竟作難什麼,只有她自己明白,略一思索,她談笑說道:「這麼說來,你是不惜一切拒絕了?」
宇文伯空又恢復了他那陰森、冷酷神態,冰冷說道:「我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虛幻道姑美目凝注,話聲無限鄭重,道:「你可是出於一片真心?」
宇文伯空道:「宇文伯空不是口蜜腹劍的陰險小人。」
虛幻道姑道:「造就他,助他覓親報仇,這話可是你說的?」
宇文伯空毅然點頭道:「不錯。出自我口,入於你耳,是我說的。」
虛幻道姑美目異采一閃,道:「我把你當作昂藏七尺軀的鬚眉大丈夫,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你造就他,可是只為了助他報仇覓親?」
字文伯空略一遲疑,沒答話。
虛幻道姑笑了笑,道:「這就是昂藏七尺軀、鬚眉大丈夫的心術?」
宇文伯空雙目陡挑,目閃冷電,道:「別激我,我絕不讓他涉入我個人的恩怨之中就是。」
虛幻道姑美目中閃過一絲喜悅色,道:「一言重九鼎,話出重如山,那我就放心了。」
宇文伯空一愣,目光深深凝注,道:「你不要了?」
虛幻道姑不閃不躲,道:「我不要了。」
宇文伯空眉宇間倏地浮現一片狐疑色,尚未接口。
虛幻道姑已然談笑又道:「『出家人一本慈悲,只是不願惹動干戈、手沾血腥,你可別以為我是怕了你,他日你若自毀諾言,無論天涯海角,我可是唯你是問。」
宇文伯空面上狐疑之色木褪,目光緊盯不放,道:「宇文伯空行事雖毒辣,性情雖冷酷,但卻是正如你所說的昂藏七尺軀、鬚眉大丈夫。」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那就不必多說了,這件事就此作定……」
字文伯空有意無意地擺了擺手,似要發話。
虛幻道姑可是絕頂聰明人,眼珠一轉,剛待有所動作,無如已是遲了一步,身形似被無形之力憧了一下,突然退了兩步。
心中一驚,便欲搶身出谷,但剎那間她又一片冷靜,卓立不動,清澈深邃目光凝注,嫣然笑道:「閣下好高明的心智,好磊落的手法……」
宇文伯空一言不發,忽地仰首縱聲長笑,笑聲裂石穿雲,直逼夜空,震得群山回應,空谷回音,好不懾人。「宇文伯空倘若高明,也不會被你蒙騙多時,嚇得心驚膽顫,幾乎雄心冰消了,真正高明的,該是閣下。」
虛幻道站身形一震,笑道:「你可別以為……」
宇文伯空冷然截口:「你可該明白,我只用了五成『九陰』真力。」
虛幻道姑心神撼動,笑道:「有道是:暗箭難防……」
宇文伯空大笑說道:「精擅『歸元』武學者,不該做如是語。」
虛幻道姑淡然一笑,道:「那麼,你以為……」
宇文伯空道:「我以為你不過如此。」
虛幻道姑笑道:「天下最傻的,是自作聰明的人。」
宇文伯空目閃凶煞,冷笑說道:「我是否自作聰明,你該很明白。」
虛幻道姑道:「我當然明白,只有你才懵懂。」
宇文怕空道:「我剛才懵懂了大半天,如今是明白過來了虛幻道姑道:」自以為明白的人,往往也是最糊塗的人。「字文伯空獰笑說道:」我是糊塗,但那是適才,現在我是真明白了,我說你怎會突然一改初衷,不要皇甫少青了,原來如此……「虛幻道姑淡淡說道:「我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那沒有用。」
宇文伯空目中森冷寒芒一閃,道:「『不做口舌爭,便做手腳鬥,你可要我再試試?」
虛幻道姑平靜得出奇,道:「手長在你身上,那要看你自己了。」
宇文伯空詭笑道:「你不打算讓我真正地明白一下麼?」
虛幻道姑搖頭道:「我說過,我不願惹動干戈、手沾血腥。」
宇文伯空笑,笑得凶狠,道:「好個慈悲胸懷,只可惜由不得你。」『虛幻道姑故作糊塗道:「怎麼說?」
宇文伯空道:「你不是說我殺人不眨眼麼?我不在乎多殺一個。」
虛幻道姑笑了,笑得好泰然。「你真想逼我動手?」
宇文伯空獰笑說道:「你說對了,我喜歡惹動干戈、手沾血腥。」
虛幻道姑笑道:「那也沒有用,出家人與人無爭,我不還手。」
宇文伯空道:「世上那有背著雙手挨打的人?」
虛幻道姑道:「眼前就是一個。」
宇文伯空道:「我不相信。」
虛幻道姑道:「我有辦法讓你相信。」
宇文伯空道:「什麼辦法?」
虛幻道陸淡淡說道:「你試試就知道。」
宇文伯空道:「那你是找死。」
虛幻道姑道:「我有自信死不了。」
宇文伯空目中殺機一閃,道:「你別激我。」
虛幻道姑道:「不是激,是實話。」
宇文伯空目中殺機更盛,突揚厲笑:「膽子夠大的,可惜那救不了你!」
話落,手抬,右掌劃半弧,輕輕一抖。
虛幻道站視若無睹,一動不動,任憑掌力襲上身來,砰然一聲,身形晃動,退了兩步。
宇文伯空還真沒料到她真不還手,而且連躲也未躲,一愣,目光盡射狐疑詫異色,說道:「你……」
虛幻道姑美目凝注,淡然截口:「我說過,絕不還手,你要是仍不相信,不妨再試試。」
宇文伯空臉色連變,獰笑說道:「我相信你不還手,但卻不相信你死不了。」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這你也可以試試。」
宇文伯空殺機復起,厲笑說道:「你怕我不試?」
右掌再度始起。
適時,虛幻道姑淡然發話,道:「我早知道你要試,但殺一個毫不還手之人,任何人都能做得到,那算不了什麼了不起。」
宇文伯空右掌為之一頓,旋即又獰笑說道:「我自有辦法教你還手。」
「你錯了。」虛幻道姑飛快接口道:「別說你沒有辦法使我還手,就算你有辦法讓我還手,結果你也下不了手、殺不了我。」
字文伯空獰笑說道:「是麼?」
「當然。」虛幻道姑道:「殺一個出家女流,算不得什麼英雄。」
這一著厲害。
宇文伯空右掌又一頓,道:「那麼,殺了誰才算英雄?」
虛幻道姑美目閃動,道:「找那位天下第一人。」
宇文伯空臉色一支,道:「你是指『談笑書生乾坤聖手』南宮逸?」
虛幻道姑搖頭說道:「你錯了,南宮逸義勇雖夠,武學不逮,實際說起來,他算不得天下第一,武林之尊。」
宇文伯空一愣說道:「那麼是誰?」
虛幻道姑道:「『古家堡』『冷面玉龍』宮寒冰;『幽冥教』『幽冥帝君』,這兩位功力絕世,天下無敵,互為伯仲,難分軒輊。」
宇文伯空臉色一變,道:「天下第一,武林之尊,該只有一個。」
虛幻道姑道:「你沒聽我說他兩位雙雄當世,互為伯仲,難分軒輕?」
宇文伯空冷笑說道:「那麼我兩個都找。」
虛幻道姑美目再閃異采,道:「該如是,不過,若換了我是你,我就寧可殺一出家女流,絕不去找那功力高絕、天下無敵的蓋世雙雄。」
宇文伯空臉色再變,右掌不自覺地垂了下去,道:「怎麼說?」
虛幻道姑淡淡接道:「殺一出家女流易如反掌,斗一蓋世豪雄難比登天,最主要的是,我不願以卵擊石,白白賠上一條性命。」
宇文伯空臉色一厲,吼道:「你是說我?」
虛幻道姑淡淡說道:「我是說我,以我比你,附帶進幾句忠言。」
宇文伯空一襲黑衫無風自動,身形暴顫,神色怕人。「你以為我殺不了他兩個?」
虛幻道姑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在此以前,像你這樣的人,倒在他兩位腳下的,已不知有多少個了!」
這何異火上澆油?
宇文伯空鋼牙咬碎,目眺欲裂,倏地仰天縱聲長笑:「宇文伯空此番再現武林,目的就是要憑一身絕藝,快意恩仇,縱橫字內,稱尊天下,寧可暫作小忍,莫讓人間笑煞,你且拭目以待,看看天下英雄翹楚誰屬!百日之內,宇文伯空要不把他二人兩顆人頭高懸於泰山之項,就立刻自殘雙手,退出江湖!」
話落,身動,疾射而退,轉瞬間,一條黑影自谷底深處劃空騰起,向著茫夜放空電射而去。
走了,好快!
剎那間,那淒清的月色下,這隱密、陰森的幽谷中,就剩了虛幻道姑一個人兒。
月光,把她那無限美好的身影,投映在那一片砂石地上,拖得長長的,她狀若癡呆、不言不動。
但,驀地她身形一陣輕顫,美目中射出無限驚駭色。
接著,她身形一晃,「哇」地一聲,砂石地上,殷紅斑斑,一片血漬,柔美撫著胸,彎下了腰。
但是,她沒有讓自己倒下,一身傲骨,好強的天性使她咬著貝齒,忍著肉體上的痛,緩緩又站直了身子。
站直後,她無限幽怨、滿懷悲淒,喃喃說了這麼幾句話:「該做的,我都為你做了!為你,我不惜一切……」
緩緩轉過了身,拖著地上那隱透淒涼、黯然、令人望之魂銷的長長身影,緩緩行向谷口,漸去漸遠……
千里奔波心一瓣,柔腸斷腸有誰知!
看來,這位神秘人兒,比那傷心癡情人兒古蘭還可憐。
鉤月人盡望,天涯共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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