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焦山小聚 文 / 獨孤紅
馬天雄隨著老和尚手指處,又將那人一看,只見年紀不過三十有餘,卻生得非常偉岸,更兼濃眉大眼,火色鳶肩,一望而知,一定是個江湖人物,連忙又笑道:「兄台有些替此馬委屈嗎?須知它因遇著識主,已經平步青雲咧,要不然就不累死在煤車之下,也必活活餓死,那才真正可惜呢!」
那人也向天雄上下看了一下微笑道:「既如此說,足下又是此馬主人,一定識貨無疑了,在下倒失言了,不過所以如此說,實在因為像這等好馬,千百年也難生一匹,如遇當世豪傑,馳騁疆場,或者立功異域,也不枉天公生它這一付大好筋骨,不但如足下說的累死餓死可惜,便徒假以金鞍紫韁,豢以上好草料,讓它老死槽下,也一樣可惜咧。」
天雄大笑道:「不才哪配做它的主人?此行不過因有要事,不得不委屈它一下,其實此馬主人也真是一位龍驤虎躍的腳色,說不定便有兄台說的那一天亦未可知。」
那人微訝道:「兄台既能作此言,決非常人,能以尊姓台甫見示嗎?」
天雄一看,那人正好和老和尚並肩而立,此外還站一個中年書生,三人似乎一路,忙笑道:「不才三原馬天雄,適因有事南來,兄台尊姓大名?這位老師父上下也能見告嗎?」
那人微訝道:「如此說來足下外號一定是小鷂子了,小弟江南白泰官,這位老師父法號不昧,但不知足下南來有何公幹,這馬主人又是誰咧?」
天雄一聽,不由喜出望外道:「原來兄台竟是江南諸俠之中的白大俠,這位又竟是晚村先生,這真是天緣巧合,幸會之至,小弟此次南來,便是為了受這馬主人之托,訪見一些前輩,並謀與南中諸俠稍談,原意直下太湖,等拜見那些前輩之後,再請賜介一一奉訪,卻想不到在這江岸之上,忽與白兄和不昧大師不期而遇,豈非絕大機緣。」
說著便向二人施禮下去,二人連忙扶著一面答禮道:「馬兄正吾輩中人,何必如此客套?但此間當非談話之所,少時便有敝友駕舟來迎,容得放乎中流,再訴傾慕如何?」
說罷,白泰官又指著那旁立書生道:「這位乃曉村先生唯一得意門生曾靜兄,兄台曾聽說過嗎?」
天雄忙又見禮道:「小弟久已聞名,此番南來,也正擬一見,既也在此間那就更好了。」
曾靜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小弟書劍飄零,百無一是,何足掛齒?倒是賢喬梓名播關中,久著義聲,實令小弟心儀已久,少時登舟再為細談便了。」
正說著,忽見江灘之中,蘆花蕩裡,倏然搖出一隻大江劃,兩扇布帆,扯得滿滿的,直向江岸駛來,船頭上站著一人,頭戴竹笠,一身短衣褲,赤著雙足,正哈著腰,蕩著槳,只因竹笠遮著,看不出面目,那舵樓之上,卻高坐著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著蓬繩,一手掌著舵,那船便似奔馬一般,一轉眼,便竄過老潮,離開立處不遠,那船頭上的人,忽然停槳,解下蓬繩,將雙帆落下,一面取過一根竹篙一點,船便進港停住,遙聞舵樓少女笑著道:「老師父和白叔怎麼弄了一匹馬來?難道另有生客同來嗎?」
白泰官大笑道:「翠娘好眼力,不但是生客,而且是遠客咧。」
接著那船頭的人,猛然一掀竹笠道:「哪位遠客到此,容我先來看一看如何?」
天雄一看那人卻是一個白髮老人,天生一副紫醬臉色,二目炯炯有神,那手臂雙腿,虯筋百結,只是個兒並不太高,再看船時,卻是一條前後四艙的大江劃,船上卻不見另有夥計舵工,心料既與這些孤臣俠隱為友,人以類聚,決定也是非常人,忙向白泰官道:「此老何人,尚乞白兄見示,並為先容,免致失禮幸甚。」
泰官未及開言,曾靜已先笑道:「馬兄奔走江湖,曾聽說過有一位海盜魚殼嗎?」
天雄忙道:「你說的是那位延平王的舟師偏將魚躍龍魚將軍嗎?聞得此公自鄭克挾降清以後,曾兩次邀擊施琅均未能命中,此後便杳無消息,原來卻也息隱在此,這更是幸會了。」
正說著,那魚躍龍已將船泊好,跳上岸來,先向晚村唱諾道:「老師父好久不見了,怎又忽然飛錨到此,倘非白老弟在陸小乙酒店留信,還又失之交臂咧。」
接著又向天雄看了一眼道:「這位是誰,怎麼並沒聽說起咧?」
晚村笑道:「這位馬君也是適才遇上,他雙名天雄,便是那陝西三原縣有名的小鷂子,雖與我等也系初遇,卻聞名已久,魚老檀樾曾聽說過嗎?」
天雄忙先向魚躍龍施禮道:「久聞老前輩在閩江口外設有水寨,誓與韃虜周旋到底,但不知如何會到這金山腳下來,今日得容一見,實在有幸之至。」
魚老聞言,一伸鐵臂,連忙攔著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那老窩子,早叫人家給剿了,如今設法只好借這一條船容身,在此鬼混而已,老弟怎麼也有暇,到這江南來走走?聞得令尊早在遼東出事下獄,難道那韃虜還放你不過嗎?」
天雄被他一攔,竟拜不下去,忙道:「家父自被捕之後,便遣戊川邊,至於小侄卻幸未波及,此次南來,實因另外有事,既然老前輩寶舟在此,容待登舟以後再說如何?」
魚老又看了他一下,忽然望見那馬又道:「此馬系由老弟帶來嗎?如果必須攜帶渡江,那只好暫時拴在船頭上了。」
天雄見他似恐那馬有污船艙之意,忙道:「但憑老前輩吩咐。」
魚老把頭一點,便肅客上船,連那匹馬也牽了上去,拴在桅桿上,然後起錨離岸,但不回對江柴灘,轉將雙帆扯起,逆流而上,一直駛過焦山,方在一處無人江岸泊好,從後艙獻上茶來,白泰官首先看著天雄笑道:「馬兄此次南來究竟有何要事,此馬主人又是誰,現在可以暢言無忌咧!」
天雄笑了一笑道:「此馬乃敝友年雙峰之物,小弟此次南來,便也為受了敝友和一位雲中風姑娘之托,打算寄兩封信,分別給太陽庵主獨臂大師和顧肯堂先生,並想因這兩位老前輩之介,面謁江南群俠,商量一件大事,原意直下太湖,先恭謁太陽庵主,再求賜示肯堂先生俠蹤,如今既與諸位巧遇,便請代為先容如何?」
晚村略一沉吟道:「年雙峰是肯堂先生昔年在北京所收弟子年羹堯嗎?聞得此子尚有幾分出息,也受肯堂不少熏陶,深知大義所在,據周路各位檀樾說他文學武技均得乃師真傳,便我那小女聽雲中鳳說,也道他雖然出身漢軍旗籍,人還不錯,他既托馬君前來,信中所言何事,能先見告一二嗎?」
天雄躬身道:「敝友正是肯堂先生弟子年羹堯,此次托我南來,一則為了始終不忘師訓,近日已有機緣,可為匡復大計略微佈置,但人手奇缺,所以擬向肯堂先生請示,稍派一二能手前往相助,二則因為尚有些許私事,也須由肯堂先生代決。」
說猶未完,那魚老者,忽然一聲冷笑道:「這也就太奇怪咧,我聞得那年羹堯乃系湖廣巡撫的少爺,這等叛逆大事,怎麼一下便托到你身上,他竟不怕破家滅族嗎?」
天雄忙道:「老前輩不必誤會,且等我將此事經過稍加說明,也許你就明白了。」
說著便把邯鄲相遇一場經過和京中各事,約略說了,眾人未及開言,那魚老者,倏從船艙板下,霍的抽出一口撲刀來大喝道:「照這樣一說,你已是韃虜鷹犬,分明打算借此來探我等虛實,以便回去邀功,別人容忍不察,會上你惡當,我魚躍龍卻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去,趁早說實話,彼此還有個商量,否則我這口寶刀,卻不會看誰的份上咧!」
天雄聞言冷笑道:「馬某生平決無不能告人之事,也決不依人門戶,所言均屬實情,此番南來,一則為了聯絡江南諸俠,以決大計,二則為受了知已之托,必須忠於其事,至於生死早看得可重可輕,老前輩此舉卻未免辱我過甚咧!」
說罷,雙手叉腰而立,正色道:「只要老前輩說出話來,能令我心服口服,馬某自甘引頸受戮,決不皺一皺眉頭,但是老前輩如果只仗手底下比我馬某明白,便打算故入人罪,那便請恕我義不受辱,卻須另說另講咧!」
白泰官曾靜二人方待上前相勸,晚村卻一使眼色止住,魚老者又大喝道:「你這廝,分明自己已經吐出真言,現在韃虜王府充任護衛,又兼什麼血滴子領隊,還打算狡賴嗎?」
天雄一聽,又亢聲大笑道:「原來老前輩竟然因此見疑,須知馬某果然真的變節事仇,降了韃虜,今天對你便不必說這話咧。」
魚老者掄刀又大喝道:「你雖巧言善辯,我卻實難置信,再不說實話,便難逃公道了。」
天雄聞言忙道:「你且慢動手,我尚有事項向不昧上人和白兄說明。」
說著,從貼肉取出一個油紙包裹來,遞在晚村手中道:「在下雖和老師父初次見面,但聞得老師父和太陽庵主顧肯堂先生,全是志在匡復大明天下的至交,馬某不怕今日把命喪在魚老前輩之手,這兩封信卻必須送到,現在魚老前輩既不見信,在下也決不甘受此奇辱,便煩代為轉呈,如有覆函也請代為設法托人寄回,請恕馬某冒昧叩托了。」
說罷伏地便拜,接著又站起身來,向魚老者冷笑道:「如今馬某事了,便不妨向老前輩領教咧。」
魚老者提刀哈哈大笑道:「老賢侄,你真是天生強種,和那老鷂子一般無二,我相信你就是,何必為了這兩句話,就打算以一死相拼,你不太嫌小題大做嗎?須知我和令尊都是同僚,又是老友咧!」
天雄不禁一怔,忙道:「家嚴久在軍中,所以我對一般父執也難一一認識,但不知老前輩在什麼地方曾與他老人家締交,還請言明才好稱呼。」
魚老者又大笑道:「你也太小心咧,適才我只試你膽識而已,我雖老悖,焉有冒名亂套交情混充長輩之理,實不相欺,令尊與我都是左老將軍帳前一對有名的酒鬼,自從大軍潰散,我仗著家住江南,稍諳水性,又曾在海船蹬過幾天,才投到延平王部下去,令尊不是雙名家驥,精於透山掌法,又以輕身功夫得名,左頰上有老大一搭青記嗎?」
天雄連忙叩拜在地道:「小侄該死,適才冒犯,還望恕罪。」
魚老大笑扶起道:「賢侄強項不屈,頗有家風,老朽正為故人心喜,如果不是這樣,倒反非英雄本色了,何況本是老朽相戲在先咧,只是令尊豪飲,酒量無敵,賢侄對於此道如何?今日此會不易,少時還當痛飲才對。」
天雄笑道:「小侄固然量窄,也決不敢在老伯面前放肆,但今日既侍左右,自應相陪,不過才一見面,就要叨擾,未免不當咧。」
白泰官在旁哈哈大笑道:「足下行蹤,我等早已知道,那年羹堯的言行,我等更瞭如指掌,只是足下此次南來尚未得訊而己,適才龜老前輩相戲,晚村先生和我們不開口,也就為了藉此一窺膽識,卻想不到你們竟是世交,既如此說,我們今天這一席酒是擾定老將軍了。」
魚老聞言連忙也笑道:「酒是老早備好,不過此間有一味佳餚,諸位能否到口,那就要碰運氣了。」
遙聞後艄少女笑道:「爸爸你放心,既有遠客,老師父和白曾兩叔也難得來,待我去撈他兩條來奉客便了。」
晚村聞言忙道:「是鰣魚嗎?我們在揚州已經嘗過了,何必又為了口腹之慾,讓侄女下江一趟咧?這裡江流湍急,又有好幾個漩渦,還宜謹慎才是。」
魚老笑道:「無妨,不用說有這把握下去,便我那小女兒也常常出沒波濤之中,只此魚不多,未必一下便能捉到而已,這妮子雖然說嘴,卻不一定便真能立時撈到咧。」
說著又道:「老妻近日多病,小妾一人在廚下自忙不過來,諸位少候,容我先取酒來,邊飲邊談便了。」
說罷,便向後艙走去,白泰官忙將艙中一張折著的小圓桌撐了起來,一面拉好了幾張凳子笑道:「這條船上我常來,躍老為人又向來脫略,馬兄卻不必客氣咧。」
說著,又向晚村手中取過兩封信來,遞在天雄手上道:「如今馬兄既不想和老將軍拚命,這信還是自己面交的好,請恕我們不便代庖咧。」
天雄不由面色微紅,又將那油紙封裹收了起來,晚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馬君此番來得正好,正好肯堂先生已經游罷南嶽歸來,正在太陽庵中,否則你就要徒勞跋涉咧。目前我們也要去上一趟,今日便請在這船上,住上一宿,借魚老杯酒少浣征塵,明日同行如何?」
天雄喜不自勝道:「不才南來,正恐雖然找到太湖,卻無法進庵晉謁獨臂大師,能得上人如此成全,那真感激不盡了。」
晚村笑道:「你這話偏沒料對,只一進山,隨便問誰,也不難知道太陽庵的地址,老師父更是只要有遠客來訪,無不出見,焉有見不到之理,不過同行人多,更形熱鬧而已,明日登程,不過三數日便到,你一看便知道咧。」
正說著,忽聽後艄水面拔刺有聲,白泰官笑道:「翠娘去捉鰣魚去了,這位姑娘向來說到非做到不可,我們真是口福不淺。」
話才說完,魚老者已經提了一大錫壺酒來向天雄道:「我因賢侄酒鄉世家.所以特為傾了一壺洋河大曲,沒有拿惠泉酒來供客,少時還宜盡興才對。」
說著又取過五隻茶杯放在桌上道:「今天我們索性用大杯來痛飲,庶免我這主人斟酌之勞。」
晚村道:「你且慢來,你與馬君和這位白施主或者可以盡量,我和小徒,卻素來量窄,如用茶杯來吃白酒,卻未免苦人所難了,還請各從所好如何?」
魚老笑道:「你,我早已預備了一壺上好花彫,至於高足,我知他也能飲,卻無須代我客氣呢。」
曾靜忙道:「老將軍,論理我應該奉陪才對,只是飯罷還須登岸有事,多飲惟恐不便,還請暫隨家師用紹酒奉陪,他日再為盡興便了。」
魚老者道:「你是為了要到江天寺去嗎?那老和尚又不是外人,還怕什麼?」
曾靜搖頭道:「了因大師既約你船上會面,決無不來之理,還要我去做什麼?那是為了另外一件事,務必須要進城去一趟,至遲明晨又必須趕回來,陪家師去太湖,所以不敢多飲。」
魚老者不由又是微怔了一下,也不再問,又去艄艙中捧了一個大木盤出來,那盤中放著一大冰盤豬蹄,一大碗清蒸獅子頭,一大碗紅燒鴨子,一大盤生炒鱔魚絲,馬天雄和白泰官二人幫著接下來,放在桌上,魚老者放下木盤,一面肅客入座,一面提起那把十來斤的大酒壺,先替白馬二人將酒斟上。
笑道:「那紹酒必須吃熱的,只好讓你師徒二人稍等一會了,好在不昧上人出家,不過為了那幾根煩惱絲,並不一定茹素,先請用茶如何?」
說罷,先舉起茶杯向天雄道:「賢侄莫墮家風,先乾一杯,也讓我喜歡一下。」
天雄也把酒乾了,但一提老父,想起雍王雖然已托刑部去向川邊查詢,迄今未知老父生死如何,不由愀然道:「提到家嚴,正不知如何咧,那打箭爐一帶,聞得漢苗雜處,又多瘴癘之氣,誠恐他老人家年高受不住,那就使小侄抱恨終身了。」
魚老哈哈大笑道:「為人子者固應如此,但是國破家亡,哪裡還能專以養生送死為孝,我與令尊分屬老友,可以替他說一句話,你只要能繼承他的遺志,把大明江山復了過來,為漢族吐上一口氣,便是大孝咧。假使你真的因為他,虧了一身名節,便能終養,他也未必願意。如今這事且不必去想他,我們還是先來吃酒是正經,老實說,我看見你,便又和令尊在一處吃酒一樣,你卻不許敗興呢。」
說著又飛過一巨觥,白泰官也擎杯道:「馬兄且別談這個,你且把那年羹堯和你們在北京的情形多告訴我們一點不好嗎?」
天雄撐不住兩人相勸,又乾了一杯,接著將京中情形又細說了。
晚村矚目窗外大笑道:「我真想不到肯堂先生竟教出這樣一個學生來,照這樣一說,也不枉我把那一部時文給他帶去了,這倒真是近日的一件痛快事,如果真的能把那血滴子佈滿全國,再全是我們的人,韃酋父子兄弟之間又同室操戈,一旦舉義,便不難還我河山,重見漢宮威儀呢。」
曾靜笑道:「他既需人,待我北上去走一趟如何?」
晚村搖頭道:「此事卻不便一二人做主,且等到太陽庵去過再說,再說,你在此間,尚有好事,一時也未見得能撇得下來,怎麼可以去得?」
正說著,忽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花布衣裳,垂著兩條小辮子,捧著一小壺酒來,向晚村道:「老師父,我姨娘說這是遠年太號花彫,多吃無妨,教你老人家多吃一杯呢。」
說著,又叫了一聲白叔叔,一聲曾叔叔,把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看著天雄,魚老笑道:「這是你一位老哥哥呢,你就叫聲馬大哥吧。」
那小姑娘,忙又叫了一聲馬大哥,魚老大笑道:「這是我一個小女兒,名叫筠姑,你是她的世哥,以後還須多多照拂才對,我生平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這個小東西是小妾所生,我和山妻卻均愛若珍寶,因此便寵壞咧。」
那筠姑聞言,把小嘴一噘道:「你老人家當著這位大哥又說這話咧,我哪一件不聽話來?」
說罷將捧著的酒壺放在桌上,看了天雄一眼,便向後艙溜去,正說著,忽聽那船頭上呼的一聲水響,竄上來一人嬌笑道「今日真是運氣好,沒有令我丟人,一下便捉來三條大鰣魚,每條全在三四斤,不大不小正合式,爸爸,你快來看一下,這可夠新鮮的,要買全沒處買呢。」
眾人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廿三四歲的少女,頭上用一塊黑油綢子裹著秀髮,身穿黑油綢水靠,一手提著一個小小網兜,每一個網兜裡,全網著一兩條尺許長的鰣魚,正在蹦跳著,天雄再細看時,只見那少女長長的—個瓜子臉,皮膚微黑,卻生得異常俏麗,尤其是一雙風眼不怒而威,一望而知,一定有一身極好功夫,正在暗想,久聞這魚翠娘是嵩山俠尼的徒弟,不但水性極好,更精於一手八卦連環追魂奪命刀法,又會打十二枝燕尾梭,不想卻在這裡遇上,果然名不虛傳,魚老已經把手一招道:「今日在座全是熟人,只有你這位馬天雄大哥,還沒見過,且來見禮,再到後面去不遲。」
翠娘提著魚笑道:「我這一身水,怎好見生人,且等換好衣服再來如何?」
說著纖腰一扭掉轉身,出了艙,便從船外幫跳上向後艙而去,半晌,方從艙後走出來,先向晚村行過禮,又向白泰官曾靜一一招呼,最後方向天雄福了一福笑道:「聞得大哥外號小鴟子,兩位伯母全是有名人物,小妹一向浪跡江湖,以後如果北上有事還望照拂。」
天雄淒然道:「世妹系出嵩俠大師門下,愚兄久已聞名,一向不勝欽佩,卻不料還有這種世誼,方纔如非伯父言明,還真失之交臂,不過適言家母,她老人家早已棄養了。」
翠娘人極乖覺,一見天雄提到母親,顏色慘淡,忙又笑道:「聞得大哥已和顧肯堂先生的門生年羹堯師弟在一處,怎麼忽然南來,我們這一夥,全是要和大清國做死對頭的叛逆,你不怕連累嗎?」
魚老大笑道:「你這妮子,怎麼和馬大哥初次見面就開起玩笑來?須知你這馬大哥,便是受了年師弟和你雲師妹之托,有要事來面呈老師父,你才離太陽庵不久,何妨明天再陪他和呂老師父等去一趟,我因此間有事,卻恐怕走不開咧。」
翠娘笑道:「我正要問呢,大哥既從北京來,又是受了他二人之托,一定和他兩個時常會面,聞得那年師弟,文章武技無一不高,而且年紀輕輕的,又是一個貴公子,卻早名振江湖,有這話嗎?」
天雄笑道:「我現在便寄食年府,焉有不知道之理,要說他的文章武技,確實都是一時之選,但他的長處卻不在此。」
晚村正舉著酒杯呷著,忙停杯笑道:「我也久聞此子確是奇才,便他師父也頗心許,上次周大俠回來,更多讚美,到底他的長處在什麼地方咧?」
天雄道:「如以他的特長而言,第一是出身富貴之家,而絕無紈褲氣習,第二是身具血性,一切待人以誠,更能深明大義。決不因富貴而便耽於安樂,當得起心懷大志,克己下人,至於文章武技,那在他倒又是餘事了。」
翠娘笑道:「這就難怪眾口交譽,否則我雲師妹向來眼界極高,對人卻極少許可呢!」
魚老聞言,連忙使了一個眼色道:「南來各人全都是這等看法,只有周伯父說他不免稍有驕矜之氣而已,你怎麼單說雲師妹對他許可呢?」
翠娘看了天雄一眼又笑向魚老道:「你老人家別以我說話沒遮攔,前幾天我已聽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談過,全說他兩人真是一對咧,只可惜雙方境遇懸殊,要不然兩位老人家便打算做上干親家咧。」
晚村聞言,放下酒杯大笑道:「真有這話嗎?要依我說,如以雙方父母尊長而論,雲霄老賊,自巴不得能結上這門親戚,那年遐齡現在湖廣巡撫任上,又將女兒獻與韃酋之子做了偏房。卻未見得肯要這樣一個兒媳咧。」
天雄略一沉吟道:「實不瞞世伯和諸位說,我這次南來,便為了此事,如今不但他二人均有此意,便雙方父兄也均一力主張,只因年兄已有正室,誠恐屈為二房,獨臂大師和肯堂先生不免見責,才不敢承認,如蒙各位能在二位老人家面前美言一二,不特他兩個感激,便我也不枉這番跋涉了。」
一言甫畢,翠娘冷笑一聲道:「那年師弟真為此事托大哥來向老師父和肯堂先生說項嗎?那他不但糊塗透頂,也太過混帳咧,別看雲師妹的父兄都不是東西,可以威脅利誘,便要做主張,肯將女兒送他做小老婆,須知她卻是老師父的愛徒,還有我們這些人在咧,他有幾個腦袋,敢把一位師妹屈為妾媵?這事先打我起,決難答應,你也不用再去見老師父和肯堂先生咧。」
說罷俏臉通紅,不由一臉怒色,曾靜在旁笑道:「翠娘,你先別生氣,如依我料,那風姑娘如果不答應,年羹堯決不敢作如此想,你不聽他也有信給老師父嗎?」
天雄大笑道:「曾兄真是料事如神,實不相欺,那雲小姐的確是心許為妾,決無異言咧。」
說著又向翠娘道:「世妹,你先別生氣,實系那雲小姐自甘做妾,並非我那年兄相逼,更非威脅利誘,相反的倒是那位雍王受了雲霄之托,一再向年兄說,逼他答應,並且已向他父兄說妥,非答應不可,便年兄原配,也由他命人疏通好了,年兄便為深畏人言,一直到現在還未應允,萬不得已,才著我南來,向雙方師長請代決斷,你如以為他是逼成,那便適得其反咧。」
翠娘不禁默然半晌道:「那風丫頭向來心高氣傲,看得一般男人都不順眼,怎麼會得自甘做妾?這話我真不敢相信呢?」
魚老笑道:「這事真有點古怪,那風丫頭在嵩山學藝時,和小女至好,便我也曾見過幾次,雖然年紀不大,卻自幼便有丈夫氣,絕非尋常女孩子可比,如果和那年羹堯論到嫁娶,或無足異,但是說她自甘做妾,便連我也不甚相信咧。」
白泰官道:「此事不必猜疑,他二人既然都有信到自己師父,必有幾分可靠,不然馬兄也決無從幾千里路外來弄此玄虛之理,據我前聽週二哥說,那年羹堯略有驕矜之氣而外,真確有可取之處,為人也不錯,只等這馬兄到太陽庵,將兩信分別遞給老師父和肯堂先生便知明白,此刻何必多所爭論,反誤了吃酒咧。」
晚村忽然大笑道:「白大俠之言是也,此事還宜待庵主和肯堂做主才是,不過依我看來,鳳丫頭素具深心,或許另有用意亦未可知,你們只看她,忽然瞞著家人投到慧大師門下便可想而知,此刻如果妄自臆斷,卻大可不必咧!」
說罷舉杯向天雄道:「這一杯酒聊浣征塵,你且干了,我還有話說。」
天雄因為翠娘父女見疑,心正不快,聞言忙把酒乾了笑道:「上人賜酒決不敢辭,有話需問,更決無隱瞞之理,不才雖然天涯淪落,固然決不敢欺長者,也還略知自愛,自問生平,別無他長,還只一個誠字可取,從不肯阿其所好咧。」
翠娘微哂道:「哎呀,馬大哥真生氣咧,罷了,請恕我得罪如何?」
說罷又福了一福,踅回後艄徑去,天雄方說:「我生性從不欺人,井非對世妹而言。」
翠娘早已走開,魚老也笑道:「老賢侄有所不知,我這小女和那風姑且素來相處極好,為人也頗熱腸,她因深知鳳姑娘為人,才如此說,卻也非對你咧。」
說著也飛過一大杯來道:「你如不信,他日回京一問便知道了。」
天雄見他父女如此說法,轉不好再說什麼。只又把酒乾了道:「原來如此,那就難怪了,不過小侄所言,實無虛誣,更無阿其所好之理,世妹既和雲小姐是摯友,將來也一問便知咧。」
說罷又向晚村道:「上人有何見教之處,還請示知才好。」
晚村笑道:「我要問的是北京韃虜情形,聞得太子已廢,諸王之間,暗中角逐頗烈,有這話嗎?」
天雄便將近日諸王明爭暗鬥情形說了。
曾靜道:「果真如此,那倒是一個極好機會,如能造成他們兄弟相殘,那便不難乘隙舉義咧,只可惜目前這批讀書人大半均熱中功名,都向時文八股中討生活,卻忘了坐在金鑾殿上的,已不是中國主兒咧。」
晚村愀然道:「你這話很對,但看韃虜入關之初,各處義旗迭舉,稍微潔身自好之士,即使無拳無勇,也必以遁跡深山,義不帝清為高,便博學鴻詞一科,不肯應徵的也極多,如今除我們這批身受亡國之痛的遺民而外,又誰不以青一矜,博一第為榮咧,再有幾年下去,恐怕真能懂得夷夏之防的更少了,不過越是如此,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否則蠻夷華夏,億萬蒸民亦遂忘其身所自來,那便無法再振作了。自古雖雲胡虜無百年之運,但如自己不爭,那也難說咧!」
魚老忽然擎著杯子,大笑道:「晚村先生素以一息尚存,必自強不息教人,今天為什麼也發此感慨?老實說,只要放著我們不死,固然決無讓韃虜安坐北京城裡做他自在皇帝之理,便我們這一輩不能重光日月,還有下一代咧。你看,這年羹堯還是漢軍旗籍,又內接椒房之寵,不一樣深明大義嗎?我們只要做到哪裡算到哪裡,一定會有成功的一天,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還是—定的道理咧,倒是你說的,只要有機可乘,決不可放過,這句話還有道理,今後我們更宜著力才好,要不然萬一那年羹堯竟在北方得手,而我們這些自命遺民孤臣的卻不能響應,那才把老臉丟盡咧。」
說著,又向天雄道:「老賢侄,如果那年羹堯確有驅除韃虜,光復大明天下之志,便煩寄語,這揚子江上和浙閩海邊,我這糟老頭兒還可以號召個一兩千人北上會師咧。」
一面把那杯酒一飲而乾又道:「我這草間偷活幸逃百死的老海盜,這一腔熱血還要灑向有用的地方呢。」
說罷,猛然放下酒杯,一振雙臂,狂笑不已,白泰官也道:「道在人為,他們巴干他們的功名,我們奔走我們的江湖,人心向背豈在這等人身上?你要想這批功名之士,也和我們一樣,那流寇還不至遍天下,韃虜還不會進關咧。」
晚村方說:「我決不是忽然頹唐,亂髮感慨,實不相欺,今日往梅花嶺,去吊史閣部衣冠墳塚,便聽見若干人,正在高會雅集,所談的,便全是揣摩文章風氣,準備做獵取功名的敲門磚,其餘便是當地仕宦的升沉,甚至連奔走權門,鑽營路子全在談助之例,卻沒有一個人能記得揚州十日的慘況咧,你們請想一想白骨猶新,血痕未滅,人心已是如此,還有什麼說的。」
天雄慨然道:「上人不必如此憤慨,我從北京來,那裡的讀書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那市井屠沽,販夫走卒之中,卻有若干人,一提起烈皇帝來,倒沒有一個忘記了的,便我在遼東,那是韃虜發祥之地,也有不少的野老鄉農,心懷故國,方才魚世伯說的好,人心向背決不在這些人身上,你看隨我太祖皇帝起義逐胡人的,有幾個讀書人來?」
接著又大笑道:「那近畿和輦轂之下的旗兵我全看見過,強悍驍勇之風,也差不多消磨殆盡,果真有機可乘,卻實在不堪一擊咧。」
正說著,忽聽江岸上一陣大笑道:「魚老施主船上,向不接納外人,今天怎麼忽來遠客,暢談天下事起來?如今禁網方嚴,你們如此放言無忌,難道就不怕有人捉去請賞嗎?」
天雄一看,卻是一個高大和尚,身披淄衣,頭戴僧帽,赤足踏著一雙多耳麻鞋走上船來,看那年紀,至少也在六十以上,但精神卻非常飽滿,一手揮著一把雲帚,一手拄著一柄方便鏟,乍看便似一尊活羅漢一般,正待要問來人是誰,晚村已經站了起來道:「了因大師,怎麼也有暇到此?這真是不期而遇了。」
魚老者也立刻從艙中迎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想是又因有什麼達官顯宦要到寶剎隨喜,所以避囂前來,我看你如不快離金山寺,終有一天要深悔出家一場咧,你與晚村先生不同,未必便肯公然吃肉,且請下艙容備素酒款待如何?」
那和尚笑道:「你真可以,果然一下便料中,我那廟內不但來了賓客,而且指名要見的便是我,所以只好出來逛逛,上岸以後,一直沿著江邊,從北固山下走來,遠遠看見好像是你這條船,正在口渴,想來討杯茶吃,卻見這船頭上拴著一匹馬,心知必有遠客,等走近了,還在岸上,便聽見你們正在暢談天下事,這裡雖無居民,卻不可太大意咧。」
接著白泰官也起身迎接,一面笑道:「大師兄是天下第一泉的主人,如今卻來向我們討茶吃,足見天下事一切難以逆料,但不知那來的貴客是誰,為什麼指名要見你,能先告訴小弟嗎?」
天雄一聽各人口氣,那來的竟是江南諸俠中,最負盛名的一位了因大師,也連忙把手一拱道:「不才馬天雄,不想初來江南,便遇大師,真是緣法,久仰大師望重江南,領袖群俠,今日一見,更知名不虛傳,今後還望不吝指教才好。」
了因大師又向各人略一寒暄之後,然後笑道:「馬施主何必太謙,既能上得魚老施主這條船,定是我輩無疑,老衲雖與周路兩位居士有同門之誼,忝掌武當南宗門戶,卻不敢自居此中領袖人物,適才那江南織造曹寅來訪,據聞便是因此傳聞之誤,所以才不得不出走避開,足下如真以老衲為可交,以後還請不必溢美才好。」
晚村大笑道:「原來你偷偷的溜了出來,卻是為了此事,不過他一個織造也嚇不倒人,你為什麼便這等怕事,卻避而不見,要是我,便不妨見面,給他兩個軟釘碰回去,不爽快嗎?」
了因大師搖頭道:「事情不這麼容易,這些織造官兒,簡直和揚州的鹽商們差不多,雖不一定有什麼大勢力,卻有的是錢,又最喜歡附庸風雅,不時刻上一兩部書,有時又宴會附近的名士,自己不覺得銅臭薰人,還肉麻當有趣,竟以此為樂,自負騷壇領袖,如今想是對於這般名土又膩了,所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你請想,我能有工夫和這些人廝纏嗎?如果真是要給他碰回去,我雖不在乎,但金山寺卻是一個十方佈施的大叢林,他雖然是一個類似商賈的閒曹,我又何必替寺中多惹麻煩,所以三十六著,溜為上著,先出來避一下,他一掃興,也許就回去,事過情遷,萬一就此饒過我,豈不省事無事。」
白泰官接著笑道:「老和尚這卻不是辦法,假使那姓曹的竟賴在寶剎不走,住上個三天五天,你能為了他不回去嗎?要依我說,你不如痛快點回絕他,雖不必照老師父的說法,給他釘子碰,但也不宜拖泥帶水,只避不見面,卻未必便能把他擋回去咧!」
了因大師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我們且緩談此事,既有遠客,我還宜敬上一杯才好。」
說著即便入座,魚老者連忙命人添上杯箸,又特送上兩色素菜,並將天雄身世以及南來之事說了。
了因大師笑道:「原來那肯堂先生若干年前一著閒棋,如今卻生出妙用來,既如此說,我明日也陪諸位去太湖一行便了,如果因此能躲過這江南織造的糾纏,豈不一舉兩得?」
說著竟向天雄敬了一大杯道:「我這場魔劫,或者應在馬施主身上化除,亦未可知,這一杯酒洗塵之外,聊當謝意如何?」
這一句話說得大家全笑了。少時鰣魚上來,相與痛飲之下,直到黃昏才罷,魚老除將那匹馬牽上岸去,上料寄頓好了,之後,便邀各人留宿舟中,一賞金焦夜景,只曾靜因有事必須上岸,約定明晨仍在原處相見,一齊動身而外,其餘各人均皆答應了。這時,端陽已過,正是五月中旬光景,少時,那一輪明月,漸漸東昇,大江滾滾交流,清風徐來,水面上陡現一片金色鱗紋,逐波而下,天空卻是萬里無雲,碧海清澄,只一片淡黃月色,照遍大千世界,那金山漸連陸上,便似一個鈞磯一般,焦山卻似—個絕大青螺,浮在中流,江岸淺灘,潮退沙見,轉成白色,一望無際,便似一條銀鏈,鑲在岸側,看去分外顯眼,魚老待得曾靜上岸之後,便將那條船,索性移到焦山腳下繫住,掇了一張矮腿小桌,放在船頭上大家團團坐好,洗盞更酌,這次卻又與日間不同,雖然月色甚好,各人也興致極豪,卻無如全有江山無恙故國難忘之感,尤其是魚呂兩老,不禁擎杯不語,看著那一天月色,直有說不出的情緒,白泰官卻看出情形來,用肘一推天雄道:「馬兄從北京南來,曾聞得玄燁那韃酋有南巡之說對嗎?」
天雄道:「說是聽說過,但不知何日才來,難道江南已有此傳聞嗎?」
泰官笑道:「豈但傳聞而已,目前各衙門已在暗中準備接駕咧,馬兄對此事看法如何?」
天雄笑道:「如今在他看來,天下已經澄平,那左右不過是好大喜功,借此誇耀,顯示萬方拱服,太平盛世,再則便是到這江南來遊樂一番而已。要不然,他曾經到過北五台,有人說,為了他老子在五台山出家,所以要去尋父,難道他還有個母親,流落江南,前來認母不成?」
白泰官大笑道:「馬兄此說未免取笑,依我看,恐怕他卻未必止於誇耀遊樂而已咧,也許因為這江南一帶,為我高皇帝創業興王之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倒是真的。」
魚老冷笑道:「果真如此,我倒盼望他來看看,不過這一次如不出來便罷,真的要到南邊來,也許就回不了北京城咧!」
說罷,鬚眉戟張,登時又提起一團豪氣,和方才沉鬱之狀大不相同,晚村卻仍愀然獨坐,若有所思,忽聽那山坡上倏然起了一陣嘹響入雲的笛聲,接著似乎有一個女音跟著笛韻在曼聲低唱著,白泰官方說:「這焦山孤懸江心,怎麼這個時候有人吹笛度曲,難道還有未去之遊人嗎?那我們說話,便又不得不小心一二咧。」
了因大師道:「這金焦二山,本來全是千年香火的清淨道場,如今卻被這些官兒要附庸風雅粉飾太平,再有那些所謂名士的一棒撮,隔江的鹽商們又肯花冤枉錢,已經鬧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還在乎吹笛曲子?老實說連挾妓遊山度宿的全有咧。」
晚村不由又慨然一聲長歎道:「本來已經事隔多年,誰還記得當年慘況?有得舒服為什麼不舒服?此時此地,只怕只有我們這些人,獨留醒眼了。」
正說著,忽見對面江岸港汊內,湧出來一個小小黑點,遠遠看去,好似一隻瓜皮小艇,逆流駛來,其疾如矢,又似奔馬一樣,在那潮頭上一上一下,顛簸不定,一會工夫,使到江心,但既無風帆,也似無櫓棹之屬,眾人不由全覺奇怪,又半晌,目力已可看得清楚,原來卻是—只小小竹筏,看去不過丈餘氏三尺來寬。
筏上也只坐著一人,一手揮著一根短棒,那片竹筏,便在那風濤之中,穿浪逆流飛來,筏前激起的浪花,直比順風船還高,魚老不由喝了一聲采。接著又道:「這是誰?真好功夫,便是我現在也未能有此真力咧。」
說著,那竹筏已離山前不遠,再看那筏上坐的人,卻是一個椎髻壯漢,一身青布衣褲已經全濕,那兩根短棒,雖和李公拐差不多,但細看卻又不類,不由向白泰官道:「白老弟向來眼皮最寬,識得這位是誰嗎?」
泰官忙把頭連搖道:「這附近從來沒有聽說有這樣的一號,便這長江上下游,我也實在想不起來,有這麼一位使虯龍棒的,如依我想、也許新從外省來的亦未可知。」
說著,竹筏已在船旁泊定,那筏上的壯漢,雙棒在江岸上一點,便直上山坡,那身法之矯捷,簡直像一隻活猴一般,了因大師不禁詫異道:「咦,這人怎麼會到這裡來?這就奇怪咧。」
眾人聞言忙道:「你認得他嗎?到底是誰呢?看這樣子,不但水性極好,便內家功夫也是上乘,但不知為何卻星夜渡江趕到這裡來,那山上除開憎捨寺廟而外,並無居民,難道這廝和這山上的和尚有往來嗎?」
了因大師看著天雄笑道:「提起此人,馬施主或許知道,他便是禹門水龍神傅天龍咧。」
天雄猛然想起,嵩山鐵樵大師的唯一俗家弟子,正是此人。忙道:「如論他那對虯龍棒,和一身少林家數,確係此人,但不知如何忽然從北方跑到江南來,又夤夜渡江上這焦山做什麼?這就更奇咧!」
魚老者沉吟半晌,忽然把手掌一拍道:「這事也許衝著我們來的,大家倒得小心一二,真要讓人家做了手腳去,那就未免太丟人咧。」
了因大師笑道:「我們與他少林一派,素無過節,而且鐵樵本人,往昔還略有交誼,為什麼會衝著我們來的?你這話未免推斷得不對吧!」
魚老搖首道:「怎麼沒有過節?你忘記雲龍三現周老二在興隆集把嵩山畢五攆走的事咧?」
了因不由沉吟不語,天雄也道:「如果為了這事,不但周大俠曾經相助,便我與那雙峰全曾和少林派中人物結過粱子,那李雲鵬便死在我手咧。」
了因大師道:「他決無找你之理,要就為了我那週二弟而來,果真如此,那今夜倒是一個把話叫明的機會。」
晚村忙道:「大師不可如此,少林武當在武技之中,雖然各立門戶,但鐵樵大師為人極其正直,決無因此小事,命人尋釁之理,即使稍有誤會之處,也該設法解釋,化除才好,否則同室操戈,反為胡虜所笑了。」
正說著,忽聽山坡上面,哈哈大笑道:「難怪今天午後,我到金山去,尋不著了因大師俠蹤,原來卻在這裡賞月吃酒,那我們只有當筵拜見咧。」
一語甫畢,便見那山坡上,忽然縱落三人,第一個中年書生打撈,身穿一件青綢長衫,一手搖著一柄灑金檀香扇,另一個身穿月白羅衫黑紗長裙的少婦站在一旁,手中卻拈著一枝長笛。那方才縱身上去的壯漢,也提著那一雙虯龍短棒站在身後,了因大師一見,忙從矮几上立了起來合掌道:「哪位施主來訪?既已到過敝寺,還請恕我有失迎迓,此船主人也非俗客,便請上來一敘如何?」
那書生笑道:「在下天水李元豹,此次到鎮江來,一則為了瞻仰山川人物之盛,二則奉了敝派掌門大師兄鐵樵大師之命,來向大師請教一事,想不到午後恭赴寶剎,適值大師出遊未歸,正擬明日再行趨謁,卻不想忽然在此地反不期而遇,這如照佛門說法,倒真是緣由前定了。」
接著又指著那少婦和壯漢道:「這是內人林瓊仙和我師侄禹門傅天龍,也因久仰江南諸俠英名,所以隨了在下,來此奉訪,大師久掌武當南宗門戶,當不吝教咧。」
魚老者大笑道:「老朽魚躍龍久仰少林門下諸俠大名,尤其是玉面狻猊李元豹和聖手龍女林瓊仙的聲名,幾乎有口皆碑,卻想不到今晚忽然無意中遇上,這真是三生有幸,也不枉我在這揚子江上漂泊一場咧!至於這位傅朋友的水性和功夫,我適才已見一斑,也不枉有水龍神外號,且請上船落座再為細談如何?」
那李元豹哈哈一笑道:「我早料定能令了因大師駐足的船,主人必非尋常人物,果然如此,既蒙相邀,便請恕我夫婦和師侄闖席咧。」
說罷,一攜了林瓊仙和水龍神傅天龍一同上船,又向了因大師把手一拱道:「在座諸位,想亦江南諸俠,還請一一引見,不要令我失禮才好。」
了因大師笑道:「既然同席,當得一一引見,不過這其間,不一定全是江湖朋友,也未得全附近相識咧。」
說著,自晚村以次,一一介見,最後方才提到天雄,李元豹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馬兄在此間,這倒是緣法匪淺,你那透山掌法,端的神妙已極,今晚既然幸會,少停小弟也還要請教一二咧。」
天雄方欲開言,了因大師已經大笑道:「足下既然來尋的是老衲,必定有一番交代,實不相欺,這位馬施主,雖然不是我江南宗派,但也略有瓜葛,老衲既是地主,一切還須先由我來了斷才是,你怎麼越過主人去倒找起客人來,這不顯得令我難堪嗎?」
說著壽眉高聳,二目頓露奇光,直覺威氣逼人,魚老者也哈哈大笑道:「老和尚,你先別把事情搞到自己身上,須知在我船上,我才真是地主,這款待佳客,也是我的事,要不然人家不見怪嗎?」
天雄也笑道:「二位老人家,先都別爭論,須知人家李朋友,這次南下,也許就專為了找我咧,小侄雖然極少認得高人,卻還懂得幾分江湖規矩,如李朋友必欲見教,還是橋歸橋路歸路的好,要不然,人家不說一家有一主,一廟有一神,也許說你二位袒護自己門下,我這姓馬的,專一依傍門戶咧。」
那傅天龍驀然一睜怪眼道:「小鷂子,你別狗仗人勢,盡說便宜話,我小師叔領命拜山是一件事,我來找你,卻又是一件事,你忘了邢台縣逞能傷人,那李雲鵬是我同門,又是口盟弟兄,我便專找的是你咧,老實說,白天我在瓜洲渡口便看見你,只因我兩位師叔在酒樓吃飯,不得不去呈明一聲,再尋你算這筆帳,誰知你卻乘機溜了,以致害得我找了半天,到這個時候才能過江,現在既然又遇上,總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待怎樣?」
天雄方待答話,那李元豹已經喝道:「傅天龍,你且慢開口,既有我在這裡,用不著你多說,你不聽人家說,一家有一主,一廟有一神嗎,我想了因大師乃系江南諸俠之首,又是武當南宗掌門人,這位魚老前輩更是名震江湖的前明孤臣,當然有個是非皂白,你且等我把話說明,再佝這位馬兄算這筆帳不好嗎?」
說著滿面堆笑向了因大師,又把手一拱道:「在下此來,實為掌門大師兄有兩件事,對江南諸俠不解,所以才來求教,大師能容一一說明嗎?」
了因大師笑道:「老衲向來決無門戶之見,更無不可告人之處,便同道諸友,也都光明磊落,果真有不是之處,落在貴派事門人眼中,那是竭誠求教,只一說明,的確其曲在我,少不得有話讓李施主回去,上復鐵樵師兄,豈有不容說明之理。」
李元豹又搖著折扇微笑道:「既如此說,那在下就放肆咧。」
說著顏色驟然一沉道:「久聞江南諸俠,大抵均為勝國孤臣,義不帝清有這話嗎?」
了因大師笑道:「這是士各有志的事,我輩既未以此自詡,也未以此號召,難道鐵大師竟欲以此見責嗎?這就奇咧。」
李元豹又冷笑一聲道:「既然大師和江南諸俠志在反清復明,以勝國孤臣義民自居,為何逆賊雲霄弒主降清反與沆瀣一氣,本門子弟年羹堯竟公然挾了胡清雍王之勢,大肆招搖,也不過問,這又是何道理,便這位馬兄不也因為身是雍邸門下走狗,因護衛主人才將李雲鵬打死嗎?今天大師端的須還我們一個明白來。」
了因大師又笑道:「當真鐵大師為了此事,特差李居士前來問罪嗎?那就更奇咧,固然雲霄弒主一事,尚未有佐證,我輩在未拿著確實證據以前,不便即加誅戮。再說,便鐵大師昔年也是太行朱公座上賓客之一,他既知雲逆弒主降清,為什麼不就近問罪,加以誅戮,倒令李居士遠來江南問我呢?至於說到那年羹堯倒確是本門弟子,不過他本旗籍貴介子弟,父兄均居顯要,如何能禁其不與清廷王公來往?李居士說他大肆招搖,這個我們卻未有所聞,何妨例舉一二,讓在座大家公決是非如何?若說這位馬施主是雍王門下走狗,則他現在此地,那更可面質,老衲卻只問是非曲直,決不作左右袒護咧!」
話才說完,天雄忽然雙眉一豎,站起身來,把手向四座一拱冷笑道:「李朋友此次南來,這是奉了鐵樵大師之命嗎?果真如此,那鐵大師也不足為少林一派的掌門人了,就我所知,那雲霄為了畢五李雲鵬一再拔他鏢旗,曾特為修書向鐵樵大師責問,鐵大師不但未有間言,並且復函道歉,立將畢五召回,不准再在北京逗留,畢五奉命也立即回山,連十四王府全未回去,他老人家為什麼那麼怯於對付雲霄,而反命足下來此責問了因大師,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年雙峰為人如何,是否曾借武當宗派在外招搖,要是到過北京城的江湖朋友,總該有兩個耳朵一張嘴,怎能聽足下信口雌黃?不過那李雲鵬,倒確實死在我的掌下,他當時如果說是以江湖義民身份前去行刺一個清廷親王,自當別論,只可惜他自己卻說是為了五千銀子奉了十四王爺之命才去行刺,這個便不同咧。」
接著二目圓睜,仰天一個哈哈大笑道:「我小鷂子馬天雄生平無事不可告人,現在確實是雍邸護衛,但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便是為了身受敝友年雙峰窮途知遇之恩,以圖報於萬一,既不依傍誰的門戶,又沒有忘記了自己是我漢族的子弟,所行所為決沒有愧對天地鬼神,足下既為李雲鵬要找我算帳,你知道他是少林門下逐徒嗎?」
說罷,雙手叉腰而立,簡直氣可吞牛,李元豹聞言,也立刻一躍而起冷笑道:「照這樣一說,倒是李某來得不是了。」
說著,直把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厲聲道:「李某此番南來,便是因為久聞江南諸俠大名,專誠請教,馬兄既然口口聲聲說決不依傍別人門戶,那我李元豹也丟開少林武當兩家是非曲直,你我先來一個以武會友,勝者為強如何?」
天雄又大笑道:「大丈夫做事,本該光明磊落,足下能早如此說,我便雖敗猶榮咧,你卻無端轉上那麼一個大圈子,不太嫌對不過鐵樵大師嗎?」
說罷,便待步向船頭,倏聽了因大師喝道:「馬施主,你且慢走一步,須知在我這金山一帶,還沒有哪個後輩敢公然向我叫陣咧。再說,我與嵩山鐵樵大師,雖然宗派不同,都全系佛門子弟,也曾有數面之緣,他的子弟,便和我的子弟一樣,這位李居士,既打著他的旗號而來,又公然向我責問,那我便不得不屈留他在我那金山寺內住上幾天,再向鐵大師說話咧!」
魚老也冷笑道:「你兩個都別爭論,正經主人卻是栽,他分明是來拔我鏢旗,與你二位何干?等我不行,你二位再接著不好嗎?」
說著,一隻手在船頭上一按,嗖的一聲,便竄向江岸大笑道:「李朋友,你也太看得江南無人咧,來,來,來,我們先試試如何?」
那李元豹倏的也竄上岸去,冷笑道:「不管是誰,我李某決不推辭,你們如再嫌一個不夠,不妨一齊上來,看你李大爺能不能接下來?」
說罷,將那扇子向衣領上一插,便待動手,那林瓊仙、傅天龍二人也接著全竄上岸去,天雄倏然一個平步青雲,縱向魚老前面,把手向了因和魚老一拱道:「小侄決不敢放肆爭先,不過這廝說話未免太不夠朋友,你二位也值不得和這妄人動手,否則傳出去,便是笑話,還是且待我來教訓他兩下,如果不行,兩位老人家再動手也還不遲。」說著,身子一側,又向李元豹把手一拱道:「李朋友,你快請發招吧,有我這小鷂子陪你走上兩趟,已經足夠,真要惹上兩位老人家,那你可別想囫圇著回去咧。」
李元豹又是一聲冷笑,右手一起,大喝道:「我對誰全是一樣,先宰了你卻不怕那兩個老鬼飛上天去。」
說罷一個金龍探爪,便向天雄面門打來,天雄身子一側避過正面,右手一起單掌開碑,便劈李元豹手腕,李元豹倏的猛一收右手,足下滑過半步,左手一伸,中食二指一併,金蜂戲蕊,又來取天雄一目,天雄右手一沉,左手向上一翻,便扣李元豹脈門,兩下連拆三招,魚老者方欲再行喝止,了因大師微笑道:「你且慢再為阻止,這小鷂子說的話也有道理,這等妄人卻真值不得你我動手咧!」
魚老一看兩人手法,心知天雄雖不一定便佔上風,也一時決無敗理,便也不再說什麼,猛見那傅天龍一橫雙棒道:「魚殼老兒,你既是此船主人,我們也來鬥上三百回合如何?」
魚老不禁又復激怒,一分雙掌大喝道:「無知蠢物,你且等著便了。」
說著便待動手,猛然船頭上站著的白泰官大笑道:「憑你仗著這兩條哭喪棒,也配和魚老前輩動手嗎?你且試試我這條索鞭如何?」
說著,嗆啷啷一響,已從腰下抽出一條百煉精鋼打就的軟鞭,一出手,便抖了一個月暈也似的大鞭花,憑空直縱過來,人才落地,便是一個白蛇吐信,將鞭抖得筆直,向傅天龍面門點到,那傅天龍冷不防來勢這樣快,幾被點個正著,忙用右手的棒一點鞭梢,錚的一聲,那鞭滑過一邊,正待進步,用左手的棒向白泰官打去,誰知白泰官,手中略一抖動,那條鞭,便像靈蛇也似的,鞭梢才被點過,又滑回來,從左側打到,傅天龍還手不及,只得一個縱步避開,白泰官手勢一沉,又喝一聲打,那鞭跟著一落,又向下三路掃到,直把個傅天龍鬧得手忙腳亂,只辦得個勉強招架,倏下林瓊仙秀眉一聳,一擺那根長笛向魚老笑道:「老英雄既系此間主人,容我替外子謝過如何?」
說著長笛一起,便向魚老點到,魚老猛一閃避,正待還手,忽聽那大船的後艙上笑道:「你這浪女人,怎麼找起人家老爺子來?他們男對男打,我們女對女斗不好嗎?」
說著,只見舵樓上,便似烏雲也似的,飛下一個黑衣少婦來,月光下看去,不過三十有餘,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手中掄著一口短劍,笑喝道:「你為什麼當著丈夫,找起我們老爺子來?別以為你素有聖手龍女的匪號,便自己臭美,須知你那些廢銅爛鐵,和下三濫的玩藝兒,卻瞞不過我這女哪吒丁七姑姑咧。」
魚老者一見出來的,是自己愛妾丁七姑,不由一皺雙眉道:「你何苦又出來,這不嫌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嗎?」
丁七姑微笑道:「我為什麼不能來,你這大年紀咧,還真好意思和—個浪女人動手嗎?」
那聖手龍女林瓊仙,不由被她說得粉臉通紅,恨得咬牙,嬌喝道:「你這賤貨,胡說什麼?我如讓你逃出手去,也不算是聖手龍女。」
說罷,一掄長笛便向丁七姑當頭蓋下,七姑手一翻,一面用那口短劍向上一迎,一面又笑罵道:「你還不把這哄漢子騙孤老的玩藝收回去,乾脆把那一大堆破銅爛鐵拿出來,一下碰著我這賽魚腸,弄壞了我可沒法賠呢?」
林瓊仙一看那口劍光華果然有異,連忙乘機收笛,一下縱出老遠,嬌喝道:「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了我呢。」
喝著,笛交左手,右手一摸腰下革囊,接著把右手一揚又喝一聲:「打!」便見一片寒光,直向七姑咽喉打到,遙聞七姑吃吃一笑,短劍略抬,錚的一響,那片寒光便被打落,卻是一隻其薄如紙的銀背烏頭燕尾梭。
方說:「原來聖手龍女也不過如此。」
只見林瓊仙手又一揚嬌喝道:「你再著這個。」
一聲喝罷,三片寒光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遠遠看去,真似三隻銀色燕兒飛掠過來一般,丁七姑一見,一扭嬌軀,正打算先將上面一隻避過,卻不料那中間一隻,忽然竟似活的一下趕在上面一隻之前,先向胸腹之間打到,身子雖然側著,無如那梭來勢極快,幾被打中右胯骨上,幸而七姑久經大敵,又深知林瓊仙素精此道,各種暗器均有獨門手法,雖然嘴上說著便宜話,卻絲毫不敢大意。
猛將手腕一沉,劍脊向外擋了一下,才得無礙,那第三梭卻又到了,打的恰巧是左膝蓋,如果再向右偏,上面那梭必仍被打中,再向左閃,身子又被欺著,重心全在左腳上急切間決讓不過去,真是間不容髮,七姑急中生智,驀地裡,猛一提氣,拔起二尺來高,正好避開,那上面一梭,也從身旁擦過,丁七姑不禁微怒,腳才點地,便是一個縱步,挺劍竄了過去。
大喝道:「賤婢看劍,現在已經該我還手咧。」
喝罷,分心一劍刺去,林瓊仙嬌軀一扭,避過劍鋒,長笛一起,便打七姑手腕,誰知七姑倏然收劍倒退一步,把頭一低,又喝一聲打,一枝緊背低頭花裝弩,直向林瓊仙面門打去,林瓊仙身子一側,方才避過,丁七姑劍交左手,右手一揚,一枝復袖箭,又向胸腹之間打到,林瓊仙忙伸左手一把抄住扳去,一個縱步,又竄開丈餘,人才起步,笛已換手,猛一掉頭,右手一揚,一蓬細如牛毛的五毒梅花針又打出來,嘴裡既未招呼,來得又快,簡直萬難閃避,誰知就在這個時候,魚老者在旁,早已觀定,正運足內功潛力以待,抬手一個雙掌推出,只聽得呼的一聲勁風,那一筒四十九根毒針,全被打落,接著圓睜怪眼大喝道:「無知賤婦,膽敢黑針傷人,你這便難逃公道咧。」
接著雙掌一分,便直撲過去,那林瓊仙原意一下成功,卻想不到犯了江湖大忌,一見毒針全被掌風打落,魚老來勢又極威猛,驚愧交集之下,手下一慢,魚老掌風已到,不禁叫聲啊哎,身子向後一倒,反竄出去丈餘,又就地一滾,才勉強避過,已是花容失色,渾身冷汗,那魚老得理更不讓人,單掌一起,又待縱去,誰知林瓊仙,就著一滾之勢,又打出一顆朱紅色彈丸,看去不過雞卵大小,直向魚老面門而來,女哪吒丁七姑方叫:「那是賤婦煉就五毒迷魂彈,趕快捏鼻子,搶佔上風。」
魚老不管好歹,手起一掌,已經劈去,掌風所及,那五毒迷魂彈立破,迸出一陣黃色煙霧,其辛辣之味,只一入鼻,立即觸人欲嘔,饒得魚老再好功夫,人也不禁倒下去,丁七姑一見,連忙掏出兩個藥卷,塞上鼻子,一挺手中短劍,搶起魚老便向船上奔去,那林瓊仙冷笑一聲,把手一揚又是一燕尾梭,向丁七姑背上打去,丁七姑挾著魚老方一轉身,那梭已到背後,偏那林瓊仙居心狠毒,梭已離手,方才嬌喝一聲:「打!」真是間不容髮,饒得丁七姑再久經大敵,也來不及閃避,正在危急之際,猛聽錚的一聲,忽從舵樓上,打下來一顆彈子,一下直將那梭激開丈餘,接著吧、吧、吧,又是一連三彈,流星趕月也似的,直向林瓊仙打去,那彈子份量既重,打得又極準,林瓊仙眼看一梭得手無疑,卻不料離開丁七姑背上還只差得尺許,忽被彈子打落,正在一怔,那第一彈已向面門打來,忙用手中那枝長笛格去,只聽得鏗然有聲,彈子雖被格開,手中的長笛卻著實震了一下,那第二顆彈子又向面門打到,這一下她卻不敢再格,忙將身子一側,方才讓過,誰知那發彈的主兒用的是流星趕月二不過三的連珠手法,饒得她是一個馳名的打暗器行家,那第三顆彈子也閃避不及,一下正打在左肩頭上,這一下打得肩骨立碎,忍不住啊哎一聲,立刻也倒將下去,接著,從那舵樓上縱落一個綠衣少女,只見她絲絹包頭,綠衣綠褲,連小小一雙鳳頭弓鞋,也是綠的,左肩上套著一把縷金纏銀鐵背彈弓,手中卻挺著一口雁翎刀,人才縱起便嬌喝道:「你這萬惡毒婦,竟敢下此辣手,我少林門戶向來嚴謹,幾時曾有你這等弟子來?今天我要不將你宰了,也不算是嵩山啞大師的首徒魚翠娘。」
接著聲隨人至,一路搖曳而下,加之那身法美妙已極,簡直像一隻極大翠烏凌空飛墮一般,了因大師一見魚老中毒倒地,心中一急,本待向前搶救,嗣因丁七姑已將人挾起,才又中止。倏又見林瓊仙竟趁人於危,下手又黑,心方大怒,二次又待出手,卻不料翠娘用聯珠彈將燕尾梭打落,又將林瓊仙打倒,連忙大叫道:「賢侄女,千萬不必傷這婦人,留她活口,我還要問話咧!」
翠娘忙就空答道:「大師放心,便你老人家沒有這話,我也有話要問她咧!」
話才說完,人已落地,只弓鞋一點,已復向林瓊仙身邊縱去,再看那林瓊仙,人已痛得昏死過去,那枝鐵笛也扔在一邊,連忙解下她自己的一條絲帶捆好,一把挾起走向船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那間,那江岸上又倒下了一個,原來天雄正和那李元豹拚命相搏,上來便使開那一路透山掌法,直將李元豹裹了個風雨不透,眼看已佔上風,同時因他人太狂妄,又出語傷人,存心要將他折在掌下,著著全向致命處招呼,李元豹本難還手,只因魚老誤中迷魂毒彈,一下栽倒,心神略微一分,已被李元豹趁隙將一枚喂毒偃月鏢扣在掌中,本待立即發出,卻又因林瓊仙中彈倒地,翠娘報出嵩山啞大師首徒的字號來,不由心中一驚,手下一慢,不但毒鏢未能打出,反幾乎被天雄一掌打中了左乳期門穴,但他素性狡詐,武功也極精純,乘勢一個醉跌劉唐,左下右上側身倒了下去,天雄見那一推山掌未能打中,對方忽然倒下,方疑他避開掌門,要使地堂功夫,不等他人全落地,右腿一起,向他膝蓋踢到,猛聽李元豹把手一揚大喝道:「小鷂子,看我神鏢取你性命。」
那一枚偃月喂毒鏢正打在天雄右大腿側面,立覺傷處便似火燒一般,接著膝蓋上下全麻,便倒將下來,了因大師一見天雄受傷倒地,連忙騰身縱來大喝道:「李元豹休得傷人,待老衲再來領教如何?」
李元豹連忙退後一大步,把手一拱道:「大師且慢動手,在下還有話說!」
了因聞言又冷笑道:「李居士有話但說無妨,反正今日之事是足下找上門來,老衲聽命就是咧!」
李元豹也冷笑道:「在下遠道來此,起初也不過只想一問究竟而已,原只望能得大師一語以開茅塞,即便回去,卻想不到一言不合,便致開罪諸俠,如謂暗器傷人,內子不也受了彈子之傷嗎?事到如今,已不是再論是非曲直的時候,不過在下為人向來光明磊落,並不盡如大師所料,說老實話,魚老前輩所中迷魂毒彈,只須用冷水一灌立刻便可清醒,並無大礙,那小鷂子適才被我那餵了毒的偃月鏢打中。卻非我那獨門解藥無救,至多六個時辰非死不可,彼此過去既無深仇宿恨,還請大師以人命為重,先將內子還我,在下也願以解藥奉上,各自罷兵,改日再來請教,否則必欲就此一拼,我李元豹雖然學藝不精,倒也不甘束手就縛,大師便請發招,在下奉陪就是咧!」
了因大師正在沉吟,忽聽得咕咚一聲好似倒了半堵土牆,再看時,那傅天龍,已經坐在地下,雙手扔棒,咧著大嘴,直叫:「啊哎這小子好損,這一來,老子這個屁股算完咧。」
原來白泰官和那傅天龍兩下鬥得正酣,泰官卻因愛惜傅天龍那身功夫和水性,人又甚為魯質,不似奸狡一流,原不打算傷他,但一見魚老者和天雄迭遭暗算,李元豹話口之中,雖然打算言和,仍有要挾之意,不由心中大怒,登時手法一變,一抖索鞭,立向傅天龍腿上一纏,一下兜了他一個大觔斗,掀起來五六尺高,又半空摔下來,鬧了個猴兒坐殿,雖然未受重傷,但那個實胚胚的肥臀正掉在地下,也疼痛難當,所以竟撒手扔棒,捧著屁股大嚷怪叫起來,李元豹一見來的三人,教人家打倒了一雙,自己雖然贏了天雄也不甚光彩。
不由大喝道:「你這廝,連這點小虧也吃不了,在江湖上還能混什麼?還不趕快起來,我這裡已與了因大師講和咧,你這麼賴在地下,難道真要等人家來捆上嗎?」
傅天龍聞言,連忍著疼,爬了起來,正撿那一對虯龍棒,猛聽那船頭上嬌喝道:「了因大師,你請且慢答應這廝,我有話說,只要他敢不把解藥交出來,馬大哥一有長短,我不把那憊賴女人活剮了祭靈也不算魚翠娘。」
說著,只見翠娘已將林瓊仙擲入船艙,一個縱步又趕回來,挺刀看著李元豹冷笑道:「你這廝是什麼東西變的,打量我不知道嗎?你既稱鐵樵大師是你師兄,奉命前來責詢江南群俠,為何不先呈上鐵大師菩提子驗看。再說,你見過我少林門下,有幾個用過這等下三濫的下流暗器來?老實說,你今天要打算走,就得說實話,把那解藥獻上,再給在場諸位賠話,我便說不得連你那老婆一齊放掉,否則對不住,那也不用了因大師動手,便我魚翠娘也可以將你拿下,解送少林寺,用火化金身之法,處置不肖逐徒咧。」
李元豹聞言,不由惱羞成怒,大喝道:「你這賤婢,竟敢以小犯上,你既是啞尼門下,難道就不知道我雖目前已經離開少林寺,和鐵樵大師同學之誼猶在嗎?老實說,適才我之對了因大師說願意息事寧人,並非怕了江南諸位,實因雙方全已有人帶傷,不得不以人命為重,才商量暫時且慢動手,以全義氣,你如真的不服,那我便不得不代啞尼管束了。」
翠娘大怒道:「你倒說得冠冕,須知今日之事,勝者為強,卻由不得你只要嘴皮子咧。」
說罷掄刀便斫,李元豹一縱閃開,又大叫道:「了因大師,尊意如何,還請速決,否則我便要管教這賤婢咧。」
了因大師一看天雄倒在地上,就這幾句話的工夫,人已哼聲不斷,卻一語不發,心知毒鐔厲害,必是強運真氣,在勉強封閉著,不令毒氣上行。
連忙喝道:「侄女且慢動手,他既有意暫停用武,各自醫傷,不問用意如何,如果拒之過甚,倒反其曲在我了,便尊大人血氣已衰,也不比少年人,所中迷魂毒彈也宜速解為是,你且退下,有話待我問他便了。」
說著又向李元豹冷笑道:「足下南來,究竟何人差遣,我們暫時可以不提,既願暫時住手,老衲不妨如命,好在我那金山江天寺,山門長開,以後如欲尋我,隨時均可請教,但有一層,你那解藥必須先行交出,等魚老施主和這位馬施主甦醒,才能將尊閫帶走,否則老衲卻無法對我在座諸友咧。」
李元豹笑道:「大師難道還對我信不過嗎?既如此說,我不妨如命就是咧,不過這月光之下醫傷實有不便,且請差人將這小鷂子抬上船去,待我先將偃月鏢起下,用我八寶拔毒散,將毒氣拔出,等他清醒之後,再將山荊交我帶走也是一樣,那魚老前輩所中迷魂彈,我已說過,只用冷水一灌即醒,卻用不著再用什麼解藥咧。」
白泰官在旁,聞言忙將天雄雙手托定,送向船上,在中艙炕上放好,眾人也全跟著上了船。
一看那枚偃月鏢,只不過比制錢略大,正釘在天雄右大腿側面,距離膝蓋才只寸許,已經入肉一大半,只露分許在皮外,四週一片烏黑,人尚咬著牙齒,圓瞪著眼睛,李元豹上前先笑了一笑道:「馬兄,請恕小弟得罪咧。」
說著,用拇食二指掐定鏢邊,便輕輕一拔,那鏢隨手而起,眾人一看,那鏢長約七八分,寬不過四五分,略與制錢無異,只中缺一片,作偃月形,鏢身雪亮,只缺處稍厚,鏢口異常鋒利,卻作黑色,李元豹索過一張粗紙,略一揩抹,仍向鏢囊收好,一面取出一個小小白磁藥瓶,傾了些紅色藥面子在創口上,又倒了些用紙包好,遞在了因大師手上,另行取出一個藍磁小瓶,傾出三粒粟米大的丸藥來,塞在天雄口中,笑道:「你只把這藥嚥下去,這條命就算保住咧。」
說罷,將藥瓶收好,半晌之後,只見那創口忽然起了一陣泡沫,跟著黃水直流,李元豹又索過一疊手紙,隨流隨拭,一會兒便黑色全消,黃水也漸漸轉紅,沁出血來,李元豹又看著了因大師道:「如今馬兄之傷,毒已拔出十之八九,只消三個時辰之後,再換上一次藥,一經大解,毒氣便盡,在下算是已經遵命呢,不過,這一鏢正在筋上,如須復原,只用上七厘散內服,再敷上些金創傷藥,也不過十朝半月便行,還請恕過在下不能久待,先將山荊交給我一看傷勢如何?」
接著便聞丁七姑在後艙冷笑道:「老爺子也醒轉來咧,不過頭暈眼花,尚不能動彈,那婦人我們也替她把傷包紮好了,但他如果打算就這樣帶人走,卻沒有這等便宜,相煩老師父先問問他,如果打算留下什麼歹毒著子,可別怪我們話說了不算,還須另說另講咧。」了因大師未及開口,李元豹也冷笑道:「我這人向說話如白染皂,焉有留下一手之理,魚老前輩人既醒來決可無妨,不過年事已高,也許受毒又重一點,一時難得復原,倒是實情,老實說,今晚的事,決不能這樣就了,我在此間,便寓城內磨刀巷第二家,山荊帶走不帶走全是一樣,我聽大師吩咐便了。」
了因大師笑道:「我也向來說話算數,焉有將人留下,不讓帶走之理,既如此說,相煩七姑先將李大嫂送出來,讓他帶走便了,如果魚馬兩位施主稍有差錯全有我咧。」
正說著,遙聞丁七姑又冷笑一聲道:「既然老師父如此說法,待我將那婦人扶來交給他便了。」
話才說完,便見丁七姑扶著林瓊仙走了出來,只見她才只半會工夫,已經面如黃蠟,一見李元豹,突然秀眉一揚歷聲道:「我與魚翠娘丁七姑這兩個賤人,已成不解之仇,你如不忘你我夫婦一場,只須替我報仇便得咧,好好的又替人家醫什麼傷,講什麼和?須知我林瓊仙雖然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卻不能丟這樣大的人咧!」
丁七姑在旁又冷笑道:「你既也在江湖上混,就該懂得交情才是,憑你方纔那兩手,我們已經算沒有虧待你咧,真要不服氣,你沒聽見你漢子說,這事還沒有了嗎?我和翠娘等著你就是咧,要打算嚇唬人,那可是大家肚內明白,要打算撒嬌也該等回去,在這兒可全用不上,再嘴裡不乾不淨,那可別怪我要打落水狗咧。」
林瓊仙還打算說什麼,卻撐不住李元豹瞪了她一眼,已向了因大師把手一拱道:「今晚之事,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在下必定有個了斷,我們權且別過,行再相見咧。」
說罷又向林瓊仙低喝一聲:「走。」便扶著她一同向艙外走去,卻不見了那傅天龍,直到上岸,方見他垂頭喪氣的立在山石下面,連忙又低喝道:「我們有一隻小船在山那邊,還不趕快一同上船,到城內去,有話不會停一會到了岸上再說嗎?」
傅天龍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打算再上城內去,你容我還用我那竹筏渡江回去吧。」
李元豹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看見你林師叔也受了重傷嗎?再說他們不也一樣傷了兩個,我們這能認輸嗎?」
傅天龍又看了他二人一眼,這才隨著尋了那條小船,一同趕向丹徒縣城不提。
這裡等他三人走後,馬天雄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好厲害的毒藥暗器,我連這一回,算是第二次嘗著滋味咧。」
了因大師搖頭道:「幸喜翠娘將那女人拿住,那廝自願留下解藥,並代醫傷,否則這事便更難說咧,不過此事來得太突兀,看這情形決非鐵樵大師所使,這其中必定另有奸謀,還須從長計議才好。」
接著又回顧艙中,卻不見翠娘在旁,忙向七姑問道:「翠娘咧?在後面艙裡嗎?她既是啞大師門下,又當面喝破這廝是少林逐徒,一定知道隱情,你且著她來,等我稍問情形,才好應付。」
七姑道:「她自看著老爺子把涼水灌下去,人一醒便從後艙走出,我還疑惑她已到前面來,誰知道前面艙內也不見影子,也許心中不忿放走那浪女人又跟下去咧。」
了因大師說:「那怎麼行?我已答應人家,怎能說了不算?這妮子果真如此,那便不是意思咧!」
正說著,那自雙方把話說翻便默然不語枯坐一旁的呂晚村忽然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翠娘來了。」
眾人再回頭一看,果然翠娘已經提刀含笑走進艙來,了因大師不禁面色微沉道:「你父親還昏迷未醒,你又到哪裡去?是不是又去找那三人晦氣?須知我已當面答應,卻不便出爾反爾,趁人於危咧。」
翠娘俏臉一紅道:「老師父,你老人家先別生氣,侄女兒雖然糊塗,卻不至於此呢,我爸爸中的那迷魂彈我知道決無大礙,才敢抽空去跑上這麼一趟,要不然能這樣全無心肝嗎?說了或許你老人家不肯相信,我已把李元豹這廝的來龍去脈全打聽來咧。」
七姑道:「這就奇咧?你不過才出去這一會,怎麼就能全打聽出來?是這山上還有什麼人嗎?」
翠娘又笑了一笑道:「這山上除了和尚就是火工道人,怎麼會知道他們的底細?」
了因大師不禁愕然道:「那你這個底細又從哪裡打聽來的?適才聽見你當場揭穿那李元豹的行藏,一定久知隱情,何妨先說給我聽聽,這事關係著少林武當兩派是否能和平相處,卻含糊不得咧!」
翠娘道:「那李元豹原來本是鐵樵大師的師叔無猛大師的徒弟,算起來還是我的師叔,不過他雖在少林寺住過三年,並未從羅漢堂出去,所以不能算是少林子弟,只因這廝出身是個不第秀才,為人頗有口才,偶然追上無猛大師雲遊天水,竟被他認出是個身懷絕技的異人,不惜工本多方套交情,後來又苦苦背人哀求收在門下,無猛大師原是一位直心長老,又識字不多,竟著了他的道兒,勉強收下,在他家中一住年餘,也被他學得不少功夫,但聞得少林嫡傳,必須在寺中住上三年,從羅漢堂打出來,才算本門弟子,又磨著師父帶到寺中,循例參見方丈,鐵樵大師一見就說:「此人鷹視狼顧,決非善類。」便勸說無猛大師不必收他,最好婉言勸其回家,以免日後生事受累,無猛大師受惑已深,堅執己見,力為關說,留在寺中,以觀後效,這才又勉強留下,誰知這廝又不惜吃苦,做小伏低,竟被他把寺中各方處得極好,只鐵樵大師卻愈加留上了神,力戒各僧,遇有上乘功夫,決不許輕傳,他一住三年,卻不自知,以為已經盡得寺中奧秘,漸漸不把各位長老放在眼中,態度隨之傲慢不遜,便對無猛大師也遠不如昔日恭順,這才知道鐵樵大師的話不錯,便命他循著寺中舊例,從羅漢堂中打出去,那羅漢堂中均系本門各負專長的長老,雖然每人只一招兩式,若能接下,便算過去,但是人有一百零八個之多,他哪裡應付得下?才只打了一半,便連受重傷,只得退下來,本來如果只是資質稍差,心地尚可取的弟子,還可再請續留三年,以求精進,下次再打出去,只因各長老對他均有不滿之處,所以立命退出,從寺後側門下山,從此只能算是無猛大師個人弟子,少林門下卻沒有他,他如就此安份也還無妨,偏偏回去以後,便武斷鄉曲,無惡不作,又私自收徒,公然打起了少林寺的招牌,這才惹得無猛大師一怒下山清理門戶,但因恩義所在,只當場教訓一頓,並勒令收了場子,對眾宣佈,自己並沒有這徒弟,以後如敢再冒少林弟子,必予嚴懲,便算了事,這廝也銷聲匿跡了好久,不料此次又到江南來借名招搖,這卻實在是想不到的事。」
了因大師點頭道:「如此說來還好,只要與少林一派無關,便免得有傷和氣了。」
翠娘又笑道:「你老人家且慢,這其中還有一重關礙,比對少林一派更重咧,說老實話,如果他真是少林弟子,一遇上事,不用說各位老前輩,便我和雲師妹也可以去和師父說,鐵樵大師決無左袒不肖門下之理,他如今可不然咧!」
白泰官在旁笑道:「天下把式最大宗派只有少林武當兩家,其餘不過全是這兩家的余緒而已,難道他還另有靠山不成?」
翠娘正色道:「白叔,你老人家可別把眼光看得太近了,須知身擅諸家之長自成一家的多著咧,你老人家知道秦嶺有位孟三婆婆嗎?」
七姑失驚道:「孟三婆婆乃是有名的獨行女盜,平生積惡如山,除昔年在鐵樵大師手下輸過一掌便洗手退居秦嶺山中而外,縱橫甘陝川北從未遇過敵手,武技之外又精於各種下流暗器,照你這麼一說,這李元豹難道與她有什麼淵源不成?」
翠娘道:「他自從少林被逐,不容於師友,便投入孟三婆婆門下,同來的那女人林瓊仙便是孟三婆婆的義女,如今他既是孟三婆婆門徒又算是干女婿呢。」
了因大師猛然把手一拍道:「如此說來,他此番南下尋釁,一定是盂三婆婆所使來離間我們武當少林兩派了。早知如此,還真不該放他們走了呢。」
翠娘又笑道:「你老人家偏沒有猜對,他師徒雖對少林一派仇視甚深,此來卻非受了孟三婆婆的指示,另外還有一重文章咧!」
白泰官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他既非受了孟三婆婆所使,那他來離間我們與少林派,又有什麼文章咧?」
翠娘笑道:「你老人家還當他目前仍舊是個江湖人物嗎?如今人家是江南總督部堂的師爺,又保了後補知縣,已現宰官身呢!」
了因大師略一沉吟道:「既這樣說,也許這廝之來是受了韃虜指示,打算挑撥我們與少林派了,如果當真,卻不可不防咧。」
七姑忙道:「你既知道得這樣清楚為什麼不早說?早知如此,把他們三人一齊拿住,細細的拷問一下,等問明白了之後,種了荷花,那多乾淨?這一來便難說咧!」
翠娘道:「姨娘,你先別怪人,這廝來歷我是老早明白,不過他已在江南總督衙門任事,我也是才知道咧,你能怪我嗎?」
了因大師聞言忙道:「說了半天,你這消息是從哪裡來的,還沒有弄明白呢!方纔你到底到哪裡去了?」
翠娘道:「方纔我是因為傅天龍的確是少林門下,為人頗憨直,料定他和李元豹在一處,也許是受了愚弄,所以才趁你們和那廝說話醫傷之際,先去盤問他一下,誰知果然不出所料,他直到方纔還不知李元豹已被逐出門牆,更不知李雲鵬之死,是為了受了韃王允-五千銀子的賞格,經馬大哥和我先後揭穿此事,他此次南來,本系受了畢五蠱惑,來尋周伯父和你老人家責問那雲霄和年師弟之事,只因兩位老人家一推不管,便回去糾人北上尋釁,不想來到江南第一個就遇到李元豹,一問來意便堅留在南京小住,並說李元豹和江寧織造是通家至好,雖在江南總督衙門任文案,並不日常辦公,平日只是攜眷在揚鎮蘇杭一帶遊玩,他如願為官,也可以替他謀一個督標外委把總,或者弄個武巡捕當當,但他因為和李雲鵬先是口盟弟兄,後來又同堂學藝,志切為友報仇,不願在江南做一個芝麻綠豆武官,急於要等你老人家和周伯父一句話,便好回去呈明鐵樵大師糾人北上,那李元豹本不欲多事,極力勸他留在江南,但近日不知為什麼態度一變,反力主照畢五的話,前來責問,今天方到揚州閒遊,本定渡江便先訪你老人家,卻想不到在瓜洲,遇上馬大哥,他原曾見過,連忙在酒樓告訴李元豹,打算攔路動手,偏偏又遇上晚村先生和白叔曾叔把人接了過來,他不知道馬大哥已經過江,還在那邊相尋。李元豹夫婦卻先到金山寺去訪你老人家,只和他約定在焦山相見,這才誤打誤闖的又遇上,最初他因畢五說李雲鵬是為了暗奉大明正朔行刺韃王和雲霄以張正氣,卻不想年師弟馬大哥全做了韃虜鷹犬,力不能敵,才喪了性命,所以拚命要報此仇,等一到江南聞得李元豹已做了官,心中就不十分樂意共事,及至我們把話一揭穿,這憨傢伙更有悔意,但話已說得太滿,收不回頭,又被白叔摔了一觔斗,更弄得呆在那裡,既不走開,也不下船,更下不了台,及至我過去拿話一激一僵,便全說出來,要依我看這人倒不失為個好人,只可惜太一銃性兒了。」
了因大師聞言方才點頭,又一面沉吟著,馬天雄躺在艙中炕上,不禁大笑道:「可惜他還不知道那李如虎和李飛龍做的丟人的事,更不知道那李飛龍的老婆張桂香已經給幾個韃王糟蹋夠了,那軟蓋子王八因此已和我們在一處,還引以為得意咧!」
翠娘臉上一紅道:「那張桂香我也認識,其實也本是好人家兒女,都是教他丈夫和兩個小叔薰染壞了,怎麼現在倒也和你們沆瀣一氣呢?」
天雄略一轉側,眉頭皺了一下,又把桂香姑嫂和李如虎半路行刺被中風用錯骨分筋之法,逼去北京自行投到編入血滴子的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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