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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婆娑夢影 文 / 獨孤紅

    羹堯目送中鳳去後,連那半趟拳也不再練了,再看天際時,已是朝陽初上,曉色全開,便仍步回花廳暖房不提。

    那雲中鳳遙見花樹之中有人前來,因恐涉嫌,也連忙向自己所居的借蔭樓走去。才走到院落外面,只見一影一閃,突然從那花樹中間一條曲徑裡走出一個紅衣少婦來,再細看時,卻是雲霄的侍妾香紅,似和適才遙見之人衣服一樣,忙道:「姨娘您早,為什麼這個時候就到我這裡來呢?」

    香紅笑道:「我早?鳳小姐,您不更早嗎?你瞧,小臉兒凍得紅紅的,這雙小氈靴已經積了一重霜咧。您到底到哪裡去來,難道不怕凍壞了嗎?」

    中鳳臉上愈紅,唾了一口道:「你這人真是大驚小怪,我因昨天一夜末睡,覺得有點不大舒服,所以出來吸點早晨的清氣。偏又碰到年二爺在那裡練拳,我居心要想偷學一兩著,在那花樹之下,立了一會,你又想編排什麼?」

    香紅見她竟把話說明,倒反不好說什麼,轉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您為什麼一清早就發起我的睥氣起來?我也不過怕您一個不當心涼著了,所以隨便問一聲,難道還安著什麼歹心不成?」

    說著,一手推開那院落門,又道:「要不然,我也不願意這一清早就來麻煩您,實在是老山主教我來問—問,有一幅趙子昂畫的春郊試馬圖,和那一顆伏波將軍的漢印在不在您這裡,如果在您這兒,教您趕緊撿出來,讓我帶回去。所以才冒著曉風來跑上這—趟。這本來是一件苦差事啊,想不到只隨便問了幾句,轉又讓小姐您排揎了一頓,您請想,這不是日主不利嗎?」

    中鳳一面肅客入門上樓,到自己房中坐下,一面詫異道:「他老人家為什麼也連睡都不睡,卻教你來尋這兩件東西,這是什麼意思?」

    香紅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您別提咧,他老人家也許因為昨夜和王爺年爺談得極其高興,所以回去之後,一時睡不著,一面和我直誇年二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將才,一面又說王爺龍行虎步,將來前程無量。想想,又打算在帶來的土儀之外,再送他兩位每人一付別緻的禮物。我聽他自己在叨念著,王爺是一個周卣,一對漢尺,一幅宋人畫的海天浴日圖,一付東珠手串。年二爺是一方端硯,一柄金錯刀,還有便是我方才說的那兩件。偏他老人家又不知放到什麼地方去咧,不知怎的,後來忽然又想起來,那兩件東西,在堡中的時候,都曾在您屋子裡放過,也許由您帶來亦未可知,因此立刻著我來查問一下。您還記得那兩件東西放哪一口箱子裡面嗎?他老人家等著就要呢!」

    中鳳笑道:「原來為了這個,這也用不著教您姨娘親自來呀,隨便打發個丫頭來不也就行了嗎?」

    香紅吐舌道:「您哪裡知道,他老人家,對年二爺真喜歡極咧,一想起就恨不能立刻把這一份東西送過去才好,既怕不在您這裡,忘記在堡中,未曾帶來,又怕丫頭老媽子說不清楚,才逼著我立刻就來。您是沒有看見,他老人家那份高興的樣兒呢!要不然,我能這個時候來麻煩您嗎?」

    說著,又笑道:「小姐,這兩件東西在您這兒嗎?能不能就撿出來讓我帶回去咧?」

    中鳳想了一想道:「這東西是全在我這裡,不過那個漢印還不錯,少停我便可撿出來請您給帶回去。至於那幅春郊試馬圖,年二爺也許不太喜歡。我記得他老人家還藏著一幅鄭所南畫的蘭花,最好把那一幅送去。要不然,年二爺是懂得音律的,把那一張蛇跗琴湊上也就行咧,何必一定要把這一幅春郊試馬圖送去咧?」

    香紅看了中鳳一眼道:「我的小姐,大概是您也喜歡那幅畫不願拿出去吧,只老實告訴我,老山主還一定能逼著您拿出來嗎?」

    說著又格格一笑道:「其實您就留著,不也和送了年二爺一樣?既您這麼說,快將那顆印撿出來交給我,就這樣回復老山主得咧。」

    中鳳聞言,臉上又泛起兩朵紅雲,嬌嗔道:「您這怨得我一清早就排揎你嗎?」

    說著一哈纖手笑道:「你只要敢再胡說,我不把你治得叫饒才怪。」

    香紅連忙站起來,退後了一步,又笑道:「我並沒有胡說呀,您請想一想,您跟年二爺,還有什麼分別?您現在雖然把那幅畫留下來,到了那一天,老山主還能教您再留下來,不許帶過去嗎?」

    中鳳倏的縱身過去,一把便待扯牢,香紅笑著一閃身避過,卻不料無意中一下竟將一張椅子碰翻,又正倒在一個銅痰盂上面,一連串響聲,竟將耳房中睡的孫三奶奶,和兩個侍婢驚醒,一齊奔了出來,孫三奶奶也不顧蓬頭赤腳,揉揉兩隻眼睛,看著兩人道:「咦,俺還道是半夜裡又來了什麼歹人咧,原來已經大亮了,您兩位為什麼不睡,倒打起架來?」

    香紅笑道:「孫奶奶,你試評評理看,適才老山主教我來拿東西送人,你們小姐撳牢不放,要帶到婆婆家去呢。我只說了兩句,她便和我不依不饒,您瞧該怎麼辦?」

    中鳳聞言,又要衝過去,孫三奶奶連忙拉著道:「香姨奶奶,您也太小氣咧,大不了一兩件東西,俺小姐要留著玩,您只要和老山主說一句還不行嗎?為什麼還要逼著要咧?要送人咱們家裡什麼沒有,在爭這一兩件嗎?」

    香紅閃身在孫三奶奶身後笑得格格的道:「孫三奶奶,不是我說,你也老悖霉咧,要是送別人東西,我能逼她要嗎?這是送年二爺的,您知道不知道?」

    中鳳冷不防霍的一聲,從孫三奶奶腋下竄了過去,一把捉牢香紅,向床上一撳,伸手便向腋下哈著搔著,只笑得她格格不已,喘著氣道:「孫三奶奶……您……還不……快些……去……去把年二爺請來,要不然這笑面羅剎……可可……要哈死人咧。」

    中鳳一發狠,哈著搔著,只鬧得香紅笑得連氣全喘不過來。孫三奶奶和兩個侍婢看見這兩個花朵也似的人兒,廝纏在一處也不禁好笑。那孫三奶奶,直把一雙母狗眼笑成一條線,一面道:「小姐,俺說香姨奶奶為什麼一清早就來向小姐要東西咧,原來是送年二爺的。既然如此,那又不同咧。俺想,也許人家已經把聘禮送來,咱們老山主打算取幾件東西回盤咧,那您可不能使小性兒,還是讓香姨奶奶帶去的好。」

    中鳳猛一回頭,瞪起一雙妙目,向孫三奶奶道:「您這老悖霉也跟著說什麼?停一會我不把你那頭上的撅把子扭下揪才怪!」

    孫三奶奶笑道:「俺這說的是正經話呀,難道人家送聘禮來,咱們能不回盤嗎?您要害羞不好意思,只告訴俺,讓俺停一會子送給老山主好啦!」

    中鳳不禁連唾了兩口嬌嗔道:「啐,啐!去你的,你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說嗎?」

    那香紅忽然乘著中鳳在和孫三奶奶說話,冷不防,一下掙脫手,從床上一躍而起,一個縱步,竄向窗下,一手掠著鬢角笑道:「好,我的鳳小姐,現在算你厲害,咱們總有那麼一天,您可等著我的。」

    說著笑著向孫三奶奶道:「這可您看見的,她欺負得我也夠了咧。一到那一天,我不要他小兩口子磕上幾個頭,恭恭敬敬的叫我一聲姨娘,能出那新房一步才怪!」

    中鳳又要從室內衝過來,香紅一笑,逃出房去道:「鳳小姐,您可自己估量著些兒,我走啦!那印和畫兒,勞您駕,自己送去吧!」

    說著,笑聲連連,這就走了。孫三奶奶睜大了眼睛道:「小姐,說真個的,這香姨兒是來拿什麼的?您可別再鬧彆扭,只告訴俺在哪只箱子裡面,是什麼東西,讓俺送去好了。這可是大喜的事,大家全要圖個吉利,俺還沒有向您賀喜咧。」

    中鳳又一瞪眼嗔道:「你瘋呢,就滿知道是那一回事麼?」

    說著薄怒著,向床上一倒,用手一指屋角一排箱子道:「就在那第四號箱子裡面,有一個小方檀木匣子,那裡面是一顆方方的漢印,你既願意跑一趟,可送給老山主去。還有一軸畫,我已和香姨兒說了,那東西年二爺未必喜歡,最好換上一換。」

    說罷一賭氣,雙足一搓,將那一雙小氈靴搓落,和衣滾到床裡面去,扯過一床錦被竟自蒙頭而臥。那孫三奶奶只樂得咧開了一張大嘴笑道:「俺雖然是個笨人,猜得還真一點沒有錯兒,這可不是對了嗎?」

    說著自己去翻箱子,取東西不提。

    這裡中鳳不一會便也自睡去,漸漸香夢沉酣,到了華胥國深處,忽覺身子奇困,四肢百骸,全有點嬌慵無力,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猛將倦眼一開,只見眼前百花齊放,春陽正好,又聞流水淙淙,鳥聲繁碎,直不知身在何處。再一細看時,原來卻是一片極大花園,樓台亭榭,佈置井然,山石花木也都清華不俗,自己卻睡在一個小湖中間,兩面連著曲橋的小亭子上面,身下卻是一張湘妃短榻,一幅淡湖色的香衾半掩著身子,已著了好幾片由檻外吹進來的落花,四圍寂靜,更無人聲。心方暗想,我怎麼跑到這裡睡起覺來,忽從那一排疏落的小紅欄杆外,看見有一個羽扇綸巾身披雲白鶴氅的人,從那畫橋上緩步而來。不禁一驚,忙從榻上一掀那幅香衾坐了起來,一看身上時,幸喜仍是和衣而睡,連足下弓鞋也未脫去,臉上一紅,略整衣衫正待出亭,倏聽來人笑道:「夫人已經醒來了嗎?我昔年讀書,常笑謝安折屐為什麼那麼沉不住氣,誰知今日也輪到自己頭上來咧。」

    說罷,人已到了亭上,再看時,卻是羹堯,一臉得意之色緩步走來,方訝為何這等裝束,又聽他口中竟稱自己夫人,不由更紅了臉。正待責詢時,羹堯已經走進亭來,輕揮羽扇,就榻旁錦墩上坐下來笑道:「方纔夫人薄醉倦臥,我也走到前廳與賓客下棋度曲消遣,誰知前方捷報已經傳來,我軍先頭部隊昨夜越過遼陽,韃酋玄燁,已經竄入吉林境去咧。可貴令兄和馬天雄均能立功,便張傑所率那部偏師也銳不可當,不日便可克奏全功咧。如今恩帥肯堂先生,和令師長宮主獨臂大師已經尋到烈皇帝寄養民間的嫡支後裔在南都即位,賞表封我遼陽王,仍兼都招討總督各路兵馬,便連夫人也蒙封開國夫人,恩詔冊書,恐怕即日就到呢。」

    中鳳不由心中一模糊,喜道:「真的嗎?我們怎樣起事的,那韃酋是幾時逃出關去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全忘記了咧?」

    羹堯大笑道:「夫人怎麼又取笑起來?難道這一場薄醉竟使得你連這二年來的事全都忘了不成?」

    中鳳又怔了會,到底想不起,只看著羹堯有點發愣。半晌,羹堯又笑道:「看樣子,你是真忘了,也罷,等我來告訴你吧。二年以前,您打從雲家堡到北京城裡來,我們不是在那雍王掩護之下,成了一個血滴子總隊嗎?」

    中鳳笑道:「這倒的確是有的,難道你便以這血滴子總隊起義的嗎?」

    羹堯搖頭道:「話長咧,你且聽我慢慢告訴你。」

    接著又道:「自從那血滴子成立以後,我便實行在韃虜諸王之中,散佈流言,使得他們自相猜忌,兄弟相殘。」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了一笑道:「夫人下嫁以後,又虧得您多方助力,釀成他兄弟各自火並的慘劇。彼時那韃酋玄燁熱河狩獵,聽了十四皇子允-的話,竟把雍王傳到熱河賜死。正好,我們在各地的佈置也全好了,又與江南諸俠,和甘陝一帶的哥老會、川中的袍哥、漢留、長江沿海一帶的洪門,全取得聯絡,便立刻到北京舉義,一夜之中佔領了內外城,和附近要隘。只便宜了那韃酋未曾入網,一聽這消息便回竄到東北老家去。各地義土聞訊也紛紛起義,公推我為都招討,總督各路軍馬大元帥。我因北京初復,各路義師未集,必需坐鎮,所以特命令兄中雁,率師萬人追躡韃酋之後,不容他立足,一面昭告關外義民,乘機起兵,內外夾攻,以收速效,這其中有若幹事,還出諸夫人策劃,怎便忘卻呢?」

    中鳳恍惚之中,也似乎真有此事,不禁看著羹堯回眸一笑道:「我這一覺真睡得可以,怎麼會把這一段事全忘了呢?既然如此,官軍雖收豫陽,那韃酋竄入吉林老巢,卻留他不得,明天待我也統一軍趕出關去,輕騎追躡,將他擒來,獻俘於金陵新皇帝之前,就便去看看師父,你道如何?」

    羹堯笑道:「依我計算,張傑一軍,此刻恐怕已越松花江,那韃酋即便竄入老巢也難立足,又何必再勞夫人親自率師出入戎行?您只要替我準備露布和報捷文表便得了。」

    說罷又笑道:「夫人既識我於未遇之前,又復代決一切大計於後,已是千古奇女子,何必一定又要以親冒矢石,斬將搴旗為功呢?」

    中鳳看著羹堯,想起邯鄲旅店初遇光景,不禁得意一笑。羹堯也似喜極,猛將手中羽扇一放笑道:「功名富貴常有,封侯拜相更不算什麼,但難得的是我二人,竟憑赤手空拳挽回這個局面,使得日月重光,河山再造,為千古兒女英雄美人名士留下一個榜樣,這太值得自豪了。」

    說罷挽著中鳳玉臂不由哈哈大笑。中鳳見他得意忘形,正待說什麼.忽見那曲橋上,走來好幾個頂盔貫甲的將士,不由心中一急,把手一奪,想不到用力過猛,一下不知打在什麼地方,忽竟玉指生疼,猛然一驚,耳畔只聽孫三奶奶道:「小姐你怎麼呢?是睡魘了麼?」

    再揉睡眼一看時,原來仍睡在雍王府裡自己那張床上,窗外日影已經西移,孫三奶奶正睜大了眼睛立在床側,看著自己,不由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孫三奶奶笑道:「俺把那顆印與老山主送去,他老人家已經照您的話,又配上了那幅蘭花,打發人與年二爺送去咧。俺因為您昨天一夜未睡,怕有人吵了您,所以一直守在這裡,連那位福晉娘娘打發人請您過去,俺全替您回掉咧!方才為您在夢中忽然把手一舞,正打在床欄杆上,怕您魘了,才叫了一聲,想不到您已睡醒了,現在不覺得怎麼樣嗎?」

    中鳳急道:「為什麼福晉著人來找我,你也替我回掉?如今什麼時候咧?」

    孫三奶奶咧嘴笑道:「您急什麼?一個大活人能熬著白天夜裡又不睡嗎?那福晉二次又打發人來過了,也說是既您一夜未睡不許驚動咧。如今才只未牌時分,大廚房裡已把您的飯食送來,俺全替您留著呢。」

    說著又把頭一掉,向外間看了一看道:「劍奴,侍琴,你們兩個小蹄子又到哪裡去咧?小姐起來了,怎麼還不前來侍候?這兒是王府,不比在山裡頭,可不能這樣沒規矩。」

    二婢聞言,忙從外間趕進來笑道:「方纔不是您吩咐過,小姐睡了,不要在這裡打擾,教我們不必在這房裡,到外面去等著小姐睡醒了再進來嗎?現在為什麼又怪我們咧?」

    孫三奶奶想起方才果是自己吩咐兩人在外面伺候的,不由笑道:「這並不是俺對你們兩個嘮叨,要知道,人家這是王府,我們決不能讓人家笑話。再說,小姐不久便要嫁到年府去,我們少不得全要跟去,自然非跟人家在王府裡學學規矩不行,要不然,累得小姐被婆婆嫂嫂暗地裡數說兩句,那太難為情咧。」

    中鳳聞言嗔道:「你又胡說什麼?怎麼動不動就提到這個上去?我真不愛聽咧。」

    二婢不由相視一笑,各自去取茶水巾櫛,孫三奶奶又歎息了一聲道:「小姐,您哪裡知道,俺雖然是個粗人,年紀卻比您要大得多,那年府是個世代宮宦之家,以俺料想,上有老太太,下有大奶奶,一定不好伺候,再說您又是一個偏房,將來……」

    中鳳不等說完,不禁臉上一紅,連忙搖著頭、掩著粉耳,嗔道:「方纔我已告訴你不愛聽這個,你為什麼更嘮叨起來?」說著笑罵道:「你這老悖就只懂得這個嗎?」

    孫三奶奶見她雖然說不愛聽,卻眼角眉梢大有喜意,笑了一笑道:「只要您能明白,俺就不說也行。不過,這實在是規規矩矩的話,您瞧,人家這王府裡上上下下,不都有一定規矩嗎?那年府裡,一定和這裡差不多,俺能不教她們湊這個機會,先學學樣嗎?這是正經大事,您可不能只害臊,大意過去咧!」

    中鳳不由撫弄著衣角,低頭不語。匆匆洗漱用飯之後,因福晉鈕鈷祿氏既一再差人來請,不得不去一趟,便命二婢,將頭重行梳過,又換上衣裙,逕向上房而去。才進屋子,只見那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正坐著閒談,連李飛龍之妹玉英也在座,連忙行禮下去一面笑道:「適蒙福晉一再呼喚,本當即來,無如我那乳娘無知,未能及時將我喚醒,還望福晉恕罪。」

    鈕鈷祿氏一面答禮一面笑道:「雲小姐為什麼這樣客氣?那是我不知道昨日的事,所以才去請你,否則也不會那樣不近人情,去擾你。」

    說著一面招呼中鳳落座,一面又笑道:「我請您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閒著也是閒著,大家聊聊而已。」

    中鳳一面就座,一面又與年妃玉英寒暄一陣,不一會,年妃玉英均各辭出,鈕鈷祿氏笑道:「我聞得王爺說,雲小姐不但武功絕倫,才華也是好的,長日多暇還望不吝指教才好。」

    中鳳道:「那是王爺過獎了,民女一家得罪本朝,逃竄江湖,各人為苟延殘喘,稍習武功,那倒是有的,要說是才華,哪裡說得上?」

    鈕鈷祿氏道:「雲小姐不必太謙,我聽王爺說,連年二爺那等武功,那等才華,還對你欽佩無已呢!難道這也是假的嗎?」

    中鳳不禁又紅潮蓮臉道:「王爺、年二爺全都謬許了,想我這個江湖野丫頭,怎麼值得掛齒呢?」

    鈕鈷祿氏又笑道:「王爺的脾氣我向來知道,有時或者不免誇張些,難道年二爺的話也靠不住嗎?老實說,他二人對於武功文學全不外行,能都對雲小姐欽佩,那您的才學便不難想見。如果再謙,就非巾幗英雄的本色了。」

    中鳳見鈕鈷祿氏如此恭維自己,不知有什麼用意,不由芳心有些忐忑,臉上更加紅得厲害,倏聽對方又笑道:「雲小姐,您對年二爺這個人覺得怎樣,還有點出息嗎?」

    中鳳心中又是一震道:「年二爺和王爺既是口盟弟兄,又是至親至戚,就和一個人一樣,我怎麼敢妄加評論呢?」

    鈕鈷祿氏走近一步低聲道:「我不是說這個,是問問您,他這個人究竟怎樣?」

    中鳳半晌無語,只羞得抬不起頭來,鈕鈷祿氏又道:「好妹妹,我大膽叫你一聲妹妹吧,咱們全是女人,您但說無妨,難道我還取笑您不成?老實說,雲老英雄早把您的事托給咱們王爺呢。王爺因為您不同庸俗女子,所以才著我來問問您,您覺得年二爺這個人還有批評嗎?」

    中鳳慌道:「福晉這等稱呼,民女怎麼當呢?您不折殺我嗎?」

    鈕鈷祿氏格格一笑道:「我們今後不許再客氣,也不許扯到別的地方去,老實說,咱們以後,也許還要換個稱呼呢!」

    中鳳不禁大窘,但又無法避過,只有含羞紅著臉道:「福晉若問這人是沒有批評的,再說憑我這樣的人敢對王爺賞識的人加以妄議嗎?」

    鈕鈷祿氏又低聲在她耳邊道:「那您對這個人已心許了,既如此說我便回復王爺呢,您放心,他雖然是有正室夫人的,只要您肯答應,王爺和我決不會使您受半點委屈,將來無論如何也要替您弄到一封誥命下來,不愁不和正室夫人一樣。」

    中鳳猛然把頭一搖,鈕鈷祿氏詫異道:「怎麼呢?您竟不願意嗎?」

    中鳳又忙把頭連搖,鈕鈷祿氏急道:「既不是不願意,為什麼又搖頭呢?」

    中鳳忸怩道:「民女何人,怎敢當王爺和福晉如此成全呢?」

    鈕鈷祿氏道:「哎呀,您搖頭的原來是這句話,倒嚇了我一跳,我還疑惑這把冰斧一下已經掄缺呢。」

    說著又看著中鳳笑道:「那麼您既答應了,以後咱們可得姐妹相稱,假如您再客氣,對不住我可得換上一個稱呼,叫您二嫂子呢!」

    中鳳不禁臉上和重重的抹了一層胭脂也似的,又羞得說不出話來。

    鈕鈷祿氏攜了她的手又笑道:「妹妹,您別害羞,以後咱們更是一家人咧,您還客氣做什麼?今天乘這個時候,您可非叫我一聲姐姐不可,要不然,那就是非讓我叫二嫂子不可了。」

    中鳳無奈,只有嚶嚀著叫了一聲「姐姐」。

    鈕鈷祿氏不由非常高興,又慇勤留在上房,同用晚飯。中鳳雖然害羞,轉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又忸怩著道:「姐姐,您還是讓我回去吧,停一會王爺恐怕要來呢!」

    鈕鈷祿氏笑道:「他來又怎麼樣,你們不也長是在一處吃酒嗎?」

    中鳳紅著臉又說不出話來,鈕鈷祿氏忽然省悟道:「您放心吧,他今天宿在您那小姑子那裡,是不會來的,即使來了,我也不會當著你來說這個。不但如此,我停一會還要告訴他,不到那一天,咱們決不提這話,免得您又害臊,這樣一來,姐姐我,總算疼你這妹妹了吧?」

    中鳳聞言,才勉強留下來,按下這裡兩人閨中笑謔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堯自從回到家中之後,一進書房馬天雄便迎著道:「年兄昨夜未歸,想必又被雍王留住和雲氏一家小宴了,但不知那十四王府的程子雲,如何被你折服,能告訴小弟一二嗎?」

    羹堯詫異道:「你怎麼得訊如此之快,是魏景耀等人回來說的嗎?」

    天雄道:「這倒不是,卻是十四王府的那個小來順兒來說的,張掛香還有一封密報在這兒等你開拆呢!」

    說著,遞上一個紙折的同心結子,羹堯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那程子雲回來以後,把和您比劃吃酒的事,全和十四王子說了,並且說,您是天下第一奇才,十四王子非常著急,要想派人去行刺,程子雲說不必,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可以教您歸順,說不定今天就要來拜訪您和馬爺,千萬留意。」

    看完不由大笑道:「想不到那怪物竟如此看中我,不過要憑他那張嘴想說服我還早咧。」

    天雄忙問所以,羹堯又將昨晚所遇和血滴子的組織說了一遍。天雄雙眉微皺道:「這個辦法,當然要嚴密得多,也易於指揮運用,怕不是一件好事。不過年兄自問,將來能和雍王這人相處無間麼?要不然,見淵魚者不祥,一切都得仔細咧!」

    羹堯不禁微慨道:「馬兄真我良友,不過此事小弟心中已有了一個打算,你他日也許會明白的,此時此地,還請勉為其難,便算幫襯小弟了。」

    天雄正色道:「年兄何出此言?小弟方纔這話,實為年兄而言,並非小弟決圖有所規避。老實說,只要年兄有命,小弟無不遵循,如說此話便是見外了。」

    羹堯連忙謝過道:「小弟失言,馬兄不必介意,諸承提醒,以後一切自當留意便了。不過此事小弟已經失著於前,如今也追悔不來咧。」

    天雄笑道:「年兄,您更誤會了,我不是說您不該佈置此事,而是說您這個總領隊一職,應該由雍王爺自己來擔任才合式,要不然,一遭疑忌,這事便不好辦呢!」

    羹堯又把中鳳阻攔,雍王說明苦衷的事說了。天雄看了羹堯一眼又笑道:「我萬想不到年兄竟有這樣一個紅粉知己,敢於不避嫌疑把此事當場揭開,這也太難得了。年兄以後,卻千萬不可辜負了她這番盛意咧!」

    羹堯不禁臉上一紅,急忙亂以他語道:「此事暫且不說,那小來順兒還有其他的話嗎?」

    天雄微笑道:「他還攜了張桂香另—密函在此,說請您親自過目。明天小來順兒來,再請給他一個回信。」

    說著又取出一封信來,羹堯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二爺尊鑒,賤妾自來此地,一托王爺二爺之福,還算順手,不過功夫已破,又不便出來,有些話無法當面呈明。王爺前此許我找蒙古醫生代看可以復原,但到現在,還未見人來,我心裡真急透了,請您代為向王爺問一聲,那蒙古醫生什麼時候才能來。又聞得雲小姐已經來了。也請二爺問一問她能否讓我復原,如果能夠,我永遠不敢忘記她的恩惠,書不盡言,即叩萬福金安。賤妾張桂香檢衽。」

    羹堯看完不禁搖頭道:「這個女人,怎麼不按規矩,把一封私信也由小來順兒寄來,此風卻不可長呃!」

    天雄笑問所以,羹堯忙把那信遞過去,天雄一看笑道:「這也情有可原,反正這血滴子成立,是要通知她的,何妨差一個人去,對她說明一下,並制止她以後不再有這種行動也就得咧。」

    羹堯沉吟道:「話雖如此,但此風卻不可長,這又是一件重要的事,教誰去妥當呢?」

    天雄笑道:「如論妥當,那只有雲小姐,一則她是她手下的敗將,讓她對她說,要比別人好得多,二則女人對女人,對話重一點也不妨事。」

    羹堯點頭稱是,因為一夜末睡,不免疲倦,又與天雄略談血滴子組織的事,使就榻上假寐了一會,不知不覺朦朧睡去,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聽喜兒在身邊叫道:「二爺醒來,現有十四王府的程爺來拜。」

    羹堯一看,日色已經偏西,忙問程爺何在?喜兒道:「因他用兩張名帖,分別來拜二爺和馬爺,現由馬爺接待在外面廳上了。」

    羹堯忙命取水擦臉,匆匆一整衣冠,便向書房外面走去,遙聞那程子雲大聲道:「俺程某自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服人,想不到年二爺以—個出身閥閱之家的貴公子,竟然九流三教諸子百家無一不通,而且武技之妙更是超人一等。老實說,除開經世之學而外,俺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咧。」

    說罷又哈哈大笑道:「便您馬爺的拳劍工夫,俺也聞名已久咧。不用說別的,單那劈空掌法,如今便已成絕學。俺真想不到,當世奇人為何均集於雍親王之門,這是個什麼道理?其實您真沒有見過咱們十四王爺的氣度,如果再做一個比較,那就大不相同了。」

    天雄道:「程爺,您錯呢,敝友年二爺的志趣如何,我自不敢妄論,要說到像小弟這樣不成材的人,這北京城裡何止車載斗量,那點小功夫更不足掛齒。至於在雍王府內掛上一個名,那不過是年二爺因為小弟窮無所歸,代為找一個小差事,混一個飯落兒而已,固然將來志不在此,就現在也決不敢以王府護衛自居,照您這麼一說,倒教我不勝慚愧咧。」

    遙聽程子雲啪的一下,似乎拍了一下大腿,接著大聲道:「好,這才不愧大丈夫的抱負。本來嘛,王府的護衛算得什麼?要憑您有這等絕藝在身,國家一旦有事,只要得遇明主,還愁不是凌煙閣上人物,萬戶侯何足道哉?」

    又聽天雄笑道:「程爺,您把小弟看得太高了,方才小弟說的志不在此,並非對這護衛一職有鄙薄之意。實在是自己知道,自己太不夠材料,連這個都有點才不勝任,將來只合以江湖終老而已。要照您這麼一說,那馬某不透著成了一個妄人了嗎?」

    羹堯不禁心中好笑,暗想:「你這不是自謙,簡直是罵人咧。」方才邁步打算一掀外間簾子,程子雲又大笑道:「馬兄何自謙乃爾,如今這廟堂之上,還有幾個不是行屍走肉,不用說胸有抱負的人大半懷才不遇,決不自甘雌伏,便如馬兄有這等絕藝在身,難道真個打算終老江湖嗎?這未免太是欺人之談了。」

    天雄正想說什麼,一見風吹軟簾,羹堯已到門邊,忙道:「年兄,您快請出來吧,這位程爺已經渴望一見主人呢。」

    羹堯心知天雄已經不耐,連忙掀簾而入向兩人一拱手道:「小弟來遲,有累二位久待了。」

    那程子雲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道:「二公子真非常人,昨晚一夕談固然令俺心折,今日一見,更如玉樹臨風太阿出匣一般,將來還怕不是霍衛一流人物?」

    說著又笑著趨前,挽著羹堯的手道:「程某和二公子昨日雖是打成相識,今天卻是專誠拜謁咧,您能稍假半日,俾作長談嗎?」

    羹堯一面肅客入座,一面笑道:「程兄今之奇士,只要肯賜教,便令年某與有榮焉,怎麼說出這話來?」

    程子雲一面落座,一面把大拇指一豎道:「您真不愧今之賢公子。老實說,非公子決不能識程某,也非程某不能知公子,今日一會非同小可,便他日史官也須大書特書咧。」

    羹堯仔細把他一看,只見今日又和昨夜大不相同,居然頭上端整了一頂簇新京緞瓜皮小帽,鼻上架了一副大墨晶眼鏡,身穿二藍寧綢皮袍,外罩玄緞馬褂,只腳上卻還是穿著那雙扳尖快鞋,未免有點不相稱。他卻若無其事的,把腿子蹺得老高,一開話匣以後,又是滔滔不絕,從修齊治平,一直說到水利戰陣,乃至女閭房術;一扯就是個把時辰。看看天色又晚,這才收住詞鋒笑道:「二公子今之人傑,敝居停久切心儀,所以特別著程某前來相邀,有暇能偕馬兄過去一談嗎?」

    羹堯笑道:「十四王爺乃雍王同母胞弟,彼此均系至親,既承召喚,焉有方命之理。不過春闈日近,小弟非稍有準備不可,加上父兄督責更嚴,目前實在無暇分身,還請代為婉言致謝,一俟會試以後即當趨謁,便對程兄也只能於同時一同回拜了。」

    程子雲不禁一怔,轉又笑道:「公子人中鸞鳳,難道也須從科甲中討出身嗎?」

    羹堯笑道:「既習舉業自不得不爾,還望程兄不要見笑才好。」

    程子雲把腦袋—晃道:「這樣也好,好在春闈不遠,只不過還有個把兩個月的工夫,既如此說,俺便回去轉告敝居停,只等瓊林筵後,再為約期奉邀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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