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龍掀簾走進花廳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身穿京醬摹本團龍袍子,外套元色素緞緊身背心,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珊瑚帽結之外,迎面釘著一方銀紅碧霞璽,長長一副白臉,正斜著身子,坐在正中一張方桌的上首椅子上。那桌上放一副圍棋,下首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絡腮鬍子,兩人正在對弈。連忙拜伏下去道:「小人李飛龍夫婦叩見王爺。」
那少年似在一心下棋,旁若無物,一面拈著一枚白子,待放到棋盤上去,一面道:「你是李雲鵬的哥哥嫂子嗎?」
連看也未曾看一下。李飛龍伏在地下應聲道:「小人正是。」
那少年又道:「你兄弟李雲鵬呢?方才門上來報,說你說他已經死了,這話確實嗎?」
桂香不等飛龍回答,先道:「民婦的小叔李雲鵬,因奉王爺之命,到邢台縣去刺死那化名高明的雍王爺,當場被雍王爺隨從護衛打傷拿獲,現在確已傷重不治而死。」
那少年猛然一掉頭把手中棋子一拍怒道:「你這婦人,膽敢如此大膽胡說?想那雍王爺,久是本藩的胞兄,我焉有差人去行刺之理?此事你系親目所睹,還是聽見別人說的?」
李飛龍不由驚得呆了,桂香卻伏在地下高聲道:「此事雖非民婦親目所睹,但我兩個小叔因刺雍王爺末中,受傷身死是實。他在未死之前,已由雍王爺派人押送邢台縣衙門錄取口供,才傷發身死,並查得身邊確有奉王爺差遣的札子諭帖等物,實非民婦敢於胡說,還求王爺明察。」
那少年正是十四王子允-,—聞此言不禁一呆,接道:「那李雲鵬真有這親供在邢台縣衙門嗎?」
桂香道:「這個民婦怎敢撒謊?王爺不信不妨差人前往邢台縣衙門一查便知虛實了。」
十四皇子不禁眉毛—皺道:「這奴才真荒唐極了,怎麼這等胡說起來?」接著把頭連搖,又問道:「那麼,你夫婦二人來此意欲何為呢?」
桂香又道:「只因我那三叔雲鵬慘死,二叔如虎適在邢台縣開設客店,彼時不知底蘊,誤認三叔被一過路客人打死,具狀控告,請求昭雪。不想三叔認供在前,邢台縣正堂李太爺,因為事關行刺王駕,立命拘捕二叔到案就訊,二叔見勢不佳,拒捕逃去,二次又邀約民婦,一同在驛路之上向雍王報仇,誰知又被雍王隨從護衛擊斃,民婦也受重傷,幸而逃避得快,未曾傷命,得由丈夫李飛龍救出,末被擒獲,但雍府護衛窮追不已,並派人向氏夫關說,只要能往雍府自行投到,作一干證,不但可望免罪,還有重賞,氏夫因兩個兄弟先後喪命雍王府護衛之手,不甘放著殺弟之仇不報,反受仇人收買,所以才到王爺這裡來稟明,一切還望王爺做主。」
十四皇子聞言,又問李飛龍道:「此話當真嗎?」
李飛龍答道:「民妻之言,一字不假,王爺不信,只去雍府一查就明白了。」
十四皇子沉吟半晌冷笑道:「此話果然當真,那雍王府的護衛既窮追不已,又知你夫婦的蹤跡,能派人向你等關說,為什麼不將你夫婦也擒送當地衙門,反而縱令你兩人來京尋我呢?」
桂香聞言,不待李飛龍答話,又亢聲道:「王爺要問這個,氏夫還有大罪在身,王爺如能放過,民婦才敢實說。」
十四皇子臉色一沉道:「你夫歸竟敢行刺雍王爺,已經罪在不赦,還有什麼大罪?難道還敢造反嗎?」
桂香猛然把頭一抬仰面道:「王爺息怒,容民婦細稟,便知實情了。」
說著又膝行兩步,看著十四皇子。十四皇子因為問了半天話,飛龍夫婦始終伏在地下,所以未曾看清兩人面目,桂香這一抬頭,又近前了些,正好將一張俏臉入眼簾。只見她,雖是一身鄉下打扮,卻嬌艷異常,又滿臉楚楚可憐之色,不由多看了一眼道:「你且說來,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桂香淒然道:「氏夫實因早年陷身綠林,在河南黃河邊上設有水寨,手下也有好幾百人,所以只要逃入河南境,雍府護衛便不敢下手殺人,只有差人前來以利祿相誘。至於此次來京,雍府未能覺察,那是因為我夫婦出其不意,晝伏夜行,才能到此。王爺如不相信,民婦也只有認命了。」
說罷,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面,似乎要流出淚來,十四皇子沉吟道:「這話還有幾分道理,那李雲鵬從前也曾說過他系草莽出身,並末瞞我,不過你夫婦功夫較李雲鵬如何呢?」
桂香道:「氏夫功夫本出少林寺鐵樵長老所授,我那二叔三叔,又為氏夫所傳。」
十四皇子看了她一眼道:「那麼,你的功夫呢?」
桂香淒然道:「民婦因和雍府護衛對敵時,功夫被敵人用劈空掌法打傷破去,如今已成廢人了。」
十四皇子不由道聲可惜,接著又道:「李雲鵬雖在本府當差,行刺雍王之事卻非我命,此事如果屬實,本藩也難袒護。不過你夫婦既然遠道前來稟告於我,也難揮諸門外,可在本府暫住,等我查出實在再說,但在此刻未奉我命,決不許出此府門—步,否則一經查出,那就別想活命,你夫婦能做到嗎?」
桂香道:「民婦夫妻二人,此番來京,一半為了替兩位叔叔呼冤,一半也為了請王爺庇護,如蒙留在府中稍住,那是求之不得的事,焉敢私自出去?不過,此事關礙太大,一切還望王爺明察才好。」
十四皇子一聽,又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說,可暫在我這府裡住上幾天,等我派人出去,分別向雍王府,和邢台縣查明,再行聽我後命,李雲鵬既在這裡當過差,我也決無薄待你夫妻之理。只管放心好了。」
說著,又向那門外侍候的戈什哈道:「福寧,你去找一找勒總管,先給他夫妻安排一個住的地方,按照本府規矩,每餐送兩份伙食,先支給二十兩銀子,等我查明李雲鵬的事,決定去留,再支月錢薪俸。」
桂香連忙一扯李飛龍,又叩頭道:「民婦夫妻,謝謝王爺恩典。」
說著,從地下爬起來,秋波一轉,又覷了十四皇子一眼,跟著那名戈什哈,雙雙走了出去,才到簾外,遙聽那個絡腮鬍子道:「這個女人妖媚是妖媚極了,說話辣也辣極了,她這—番話處處帶有要挾之意,決非善良之輩,王爺還須仔細才好。」
十四皇子道:「我萬想不到李雲鵬這廝,轉送一個把柄給四阿哥去,如果他真有親供落在人手,倒是一件棘手的事呢!」
又聽鬍子道:「這倒不要緊,我們派人行刺,固然可以作為家奴在外妄作妄為,主人並不知情,那李雲鵬已死,只憑他一紙親供便足為憑嗎?再說,他未奉皇上旨意,擅自出京,又敢聲張嗎?還不是大家吃個啞巴虧了。」
桂香假作足小難行,還打算再竊聽幾句,那戈什哈已在前面催促道:「李大嫂,您請快些兒吧,天不早咧,勒總管事又多,他要一散值回去,這事可又麻煩咧!」
桂香連忙搭訕著道:「這位爺,您貴姓?這次我們的事多虧了您,把我帶來見王爺,要不然只憑我們當家的,也許一時還說不清呢!」
那戈什哈邊走邊笑道:「大嫂,您真能幹,竟敢在王爺面前這樣回話,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咧。我叫福寧,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福三爺,以後您兩位要找我。只一問福寧福三爺,就行了。」
李飛龍聞言先向桂香使一個眼色,然後道:「福三爺,謝謝你,這真成全不少,我這賤內不懂規矩,竟敢在王爺面前放肆,還望美言一二才好。」
福寧笑道:「李大爺,您不知道,咱們王爺年紀雖輕,人卻精明異常,什麼也瞞他不得,不過做人也非常仁厚,更十分通情達理,別看大嫂說話太露鋒芒,這倒正對他的胃口,也許就因此把您兩位留下亦未可知。」
說著,已經出了西花廳的院落,走進通達前進的一條火巷,桂香笑道:「福三爺,我哪敢在王爺面前放肆?適才也是情急咧,所以只有直話直說,您要因為這個說我能幹,那可把我真冤透了。真能幹的人,能這樣信口胡說,一點顧忌沒有嗎?如今我想起來還後悔呢,不過我們當家的又是一個老實人,這麼要緊的話,不說又怎麼行呢?那位跟王爺下棋的是誰,您知道嗎?」
福寧道:「他是咱們王爺的老師,姓程叫程子雲。」
桂香笑道:「王爺還有老師?那是教什麼的?別是教下棋罷?」
福寧正色道:「人家是有名的才子,平常都自比諸葛亮一流人物,咱們王爺特別花了重金禮聘來的。不用說文才兵法,都是闔府的頂兒尖兒,便是那點拳棍劍法也了不起。大嫂也許不知道,您小叔李雲鵬李三爺就很知道此人的厲害了。」
李飛龍忙道:「那麼,我三弟跟他總有點交情了。」
福寧鼻子內哼了一聲道:「這位程師爺,王爺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跟誰能有交情,我說您那三爺能知道他,是他那條命就送在這位程師爺手裡,並不是跟他有交情。您賢夫婦既來了,以後對他還得小心一點,要不然,這位可不好對付。」
桂香聞言連忙覷著福寧一笑道:「福三爺,咱們真算有緣,要不然我夫妻還錯拿他當好人咧。您真是一個好人,一見面就拿咱們當知己朋友看待,除非是您,誰肯這樣一點避忌沒有,把利害全告訴咱們呢?不過這一次咱們兩口子到這兒來,什麼都沒有帶,只好容圖後報咧。」
說著又笑道:「但不知咱們三爺為什麼會把命送在那位程師爺手裡,您能告訴我一點嗎?」
福寧回頭看了一下,要說又把話嚥了下去。桂香見狀,連忙趕上一步,把一隻粉妝玉琢的耳朵,送到福寧嘴邊去,幾乎要耳鬢廝磨起來,一面笑道:「您別害怕,咱們是法不傳六耳,只您對我說了,要不能告訴人,連咱們當家的,他也別想知道。」
福寧被那脂香媚態,直薰得真連自已是老幾全忘了,忙低聲道:「大嫂,您不知道,那回李三爺到邯鄲—帶去探訊雍王爺的行動,雖然是奉了王爺之命,可是咱們王爺並沒教他行刺。後來便是這程師爺出的主意,他說現在萬歲爺面前能被看重的,只有咱們王爺和雍王爺,要是沒有雍王爺,咱們王爺將來也許就可以穩登大寶,落得趁雍王爺私自出京,把他幹掉,誰也不能說是咱們王爺的主使。依咱們王爺還不肯,說是雍王爺和他是同母弟兄,如果這樣做,傳出去要被天下後世唾罵。這位胎裡壞的程師爺卻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又說那雍王爺如登了大寶,咱們王爺便休想活命,左比右方,才把咱們王爺心眼兒說活了,吩咐李三爺相機行事。如果事情成功,日後有個大大的封賞不算,此刻就可以先拿幾千銀子,這一來李三爺也才答應,只要有機可乘,即便下手,我雖不知李三爺是怎麼死的,可是前半截的事我都明白,大嫂您瞧,您那三爺的一條命不就全送在他手上嗎?」
福寧因為桂香邊走邊偎著,差不多嬌軀全傍著自己,一個玉頰又幾乎貼近嘴上,恨不能把所有的話,全搜出來告訴她才好,只礙著一個李飛龍在旁,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偏桂香也不知是有意是無意,腳下忽然一絆,身子一側,兩頰擦了一下,隨即挫將下去,一把搭著福寧肩頭,聽聲「啊哎」蹺起一隻鳳頭鞋兒,一手捻著,一面笑道:「您這話當真嗎?我真有點不相信呢,王爺和程師爺對我那小叔說的話,您怎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福寧猛然一驚一蕩,又有點飄飄的,不由發急道:「大嫂,我要是騙您,就不是他媽的人揍的,您不知道,我在這府裡當差已經有好多年啊,我那房下還是王爺的針線上人,所以王爺有話對咱們也不避忌。去年秋天,府裡有一個皇糧莊頭出缺,那是一個不動手一年有幾千銀子出息的肥缺,王爺已經答應給我,誰知那胎裡壞,竟在王爺面前說,府裡少不了我這樣個人,如果放了出去,人手便感不夠,竟硬生生的把那個缺,給了伺候他的小廝,丁雙喜的哥哥丁壽,我的一場歡喜,算是全給他這幾句話給斷送了。所以從那回起,我便留上了神。李三爺在這府裡的時候,咱們彼此都很不錯,他人又爽直,奉命以後,原曾和我商量過,我也曾勸過他,不要過份的走險路,無如他被那幾千銀子的賞銀和事後的封賞迷住了,這才落得個把命送了,王爺還不能認帳,您瞧這冤不冤枉。」
桂香聞言又嬌笑道:「哎呀,我真失敬呢,原來您跟我三叔是朋友,那更不是外人了,以後還望多多提攜點拔才好。」
福寧笑了一笑道:「這一來您可相信我了。」
說著,兩人仍舊耳鬢廝磨向前走著,李飛龍跟在後面,只急得不斷的乾咳著,又向桂香不住價擠眉弄眼的,偏桂香好像一無所知一樣,只看了他一眼道:「你一路上風霜受多咧,老咳嗽病又發了,過兩天還得吃上兩劑荮,發散發散才好,」
那福寧此時已被桂香播弄的神魂顛倒,竟也插言道:「對咧,咱們這府門外,左邊就有個好大夫,趕明兒個,等王爺把事弄明白,李大爺就可以去瞧瞧,只要一提我福三爺包管他封脈不收,還要送上一兩服好藥。」
說罷一笑,只把個李飛龍氣得半死,又不好說什麼,只有乾瞪眼跟在後面,又走了一段路,忽聽那福寧猛然說道:「啊哎,我真糊塗咧,怎麼把路走錯了。這是到上房去的路,要尋勒總管早該轉彎咧!」
桂香不由抿嘴一笑,李飛龍正待說什麼,福寧已經掉轉身向回頭走,猛可的一抬頭,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條子迎面走來,忙道:「好了,勒總管來咧,這兩位是李雲鵬的大哥李飛龍李大爺和大嫂,適才已經見過王爺,王爺教我來對您說,替他兩位在府內先安排兩間屋子,先結李大爺二十兩銀子,每天吩咐廚房裡,按照府裡規矩,每位送上一份伙食,等王爺後命再支月錢薪俸。」
說著又和勒總管附耳說了幾句。勒總管看了李飛龍夫妻一眼道:「既是李雲鵬已死,你又這等義氣,大家都是朋友,我焉有不幫忙之理。現在那西花廳後面,就有三間南屋空著,那原是李雲鵬和另外兩個護院把式住的地方,自李雲鵬走的,那兩個把式也奉命到嵩山有事,現在尚未回來,你領他兩個去就是咧。至於銀子,我馬上派人送去,伙食也派人去知照廚房從今晚送起,其餘還有事嗎;」
福寧笑道:「如此我先替李雲鵬和他兩位謝謝總管。不過,天已快黑呢!李大嫂又是一個女人,李大哥也染著咳嗽毛病,您還得吩咐多賞給一份燭炭,鋪蓋也得厚一點。」
勒總管眉頭一皺道:「福三爺,你真想得周到。好啦,停一會我一定吩咐下去,還有別的嗎?」
福寧又賠笑道:「不是我想得周到,那是看在死的朋友份上不能不盡一分人心,你就多原諒吧。」
李飛龍兩人也連聲道謝仍折回西花廳去,桂香一看,那座屋子就在西花廳後面,自成一個小小院落,雖然陳設簡陋卻頗潔淨。
福寧又喚來看管打掃那座院落的小廝小來順兒道:「這兩位是李雲鵬李三爺的哥嫂,王爺已經吩咐勒總管,教住在此地,你可得好好伺候。如敢淘氣不服使喚,我非搗你皮不可。」
那小廝把舌頭一伸道:「李三爺呢,怎麼不見回來?他哥嫂到來了。」
福寧沉著臉道:「這個你管不著,還不快去把那東房間收拾好,拿茶水伺候。」
那小廝,撅著嘴自去打掃房間預備茶水。桂香又向福寧福了一福道:「天色不早呢?今天累你上上下下跑了這許多路,又幫我倆口子不少忙,實在感激得很,咱們不說客套話,你望後瞧,我總有一份人心。」
說罷又笑道:「這裡不敢再勞駕呢,你請萬安吧,咱們是明兒再見好嗎?」
依著福寧本想再聊一會兒再走,無如人家已經下起逐客令來,只好笑道:「對,對,你和李大哥,也該歇一會呢,我這也就走啦,如果缺個什麼,要個什麼,你只管教那小來順兒去尋我。」
說著,起身告辭而去。李飛龍等人走遠,那小來順兒又出去取茶水,四顧無人,不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你怎麼對這個傢伙也耍起這一套功夫來,這不太以教人難受嗎?」
桂香向西邊房內張了一下冷笑著低聲道:「你忘了嗎?咱們是幹什麼來的,要不這麼一來,這小子肯像孫子一樣的聽話,教幹什麼就幹什麼,教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李飛龍把舌頭一伸頭一縮,肩膀聳了一聳道:「幹什麼來的,我當然知道,可是你假如再進一步,我還有臉見人嗎?」
桂香臉上一紅道:「啐,你又想到哪裡去了,憑這小子我還能有個再進一步嗎?對不起,到此已經為止咧。你放心,我只在他鼻子上沫點糖,讓他好聽話跑腿,還真能容他近身嗎?」
接著又道:「只憑這一點點小慇勤,我要讓那渾小子佔了便宜去,還能算是玉面仙狐,那便成了窯姐兒咧!」
李飛龍又噓了一口氣搖頭道:「當著我你竟來這一套,便不讓那小子真佔便宜,我也有點那個,以後能免還是請免了吧,要不然,背著我一點也好。」
桂香冷笑道:「那個,還這個呢,我不都是為了你,能這樣嗎?你……」
正說著,遙聞院落門外已經有了足音,又連忙把話嚥住,再看時,卻是那小來順兒,一手提著一個大水壺,一手托著一個木盤,盤中放著兩杯茶,肩上還搭著一條手巾,活像一個俏皮小二,從外面走進來,看著桂香笑道:「大嫂兒,你是什麼時候到這京城裡來的,依我看,咱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是年那邊到京的嗎?」
桂香不由一怔,忙道:「我們正是年那邊來的,雖然到京才只一個月不到,從年頭帶年尾已經二年,要不為貪看這北京城裡的年景,我還不趕著來呢!」
小來順兒聽了又笑道;「如此說來,咱們都不是外人啦,我就為過年才買了一件東西,你瞧好不好?」
說著,放下手中東西,撩起短襖,取出一塊玉珮來道:「你瞧,就是這個。」
李飛龍乍聽兩人說話,不禁如墜五里霧中,有點摸不著頭腦,一見小來順兒現出玉珮,才猜到幾分。桂香已經笑道:「原來是這個,我也買了一個,咱們比一比好嗎?」
說著也掏出一塊玉珮,說道:「原來我這塊比你要大得多,你這一塊,還比不上你李大叔呢!」
李飛龍聞言,忙也取出自己的玉珮,小來順兒一看,連忙將自己的玉珮收起來,—面去將院落門閂上,伏地叩頭道:「小人奉年二爺之命,在此聽候李大奶奶差遣,你有信物和一切東西要送給二爺,只管交給我,包管不會誤事。」
桂香伸手扶起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不必客氣,不過如洩漏半點消息,年二爺自會派人收拾你的,知道嗎?」
小來順兒道:「小人知道,你有事請吩咐吧?」
桂香道:「這府裡的人,你都熟識嗎?」
小來順兒道:「小人從十三歲就在這府裡當差,如今已經五年呢,任憑是誰都認識,只不過在王爺面前沒法講話,有些地方也進不去,你要打聽誰呢?」
桂香道:「那程師爺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嗎?」
小來順兒道:「他是王爺特為聘來的老師,現在府中掌著大權,王爺什麼事全喜歡聽他的,只是人緣不太好,除了王爺之外誰也不喜歡他。」
桂香又道:「那福寧呢?」
小來順兒道:「他是一直伺候王爺的,平日王爺很喜歡他,不過他和程師爺暗中卻有彆扭。」
桂香又沉吟半晌道:「我停一會,打算寫一封信給年二爺,你今晚能送到嗎?」
小來順兒道:「只你有信,小人隨時都可送到。」
李飛龍見那小來順兒口齒非常清楚,人也伶俐,不禁笑道:「你怎麼會認得年二爺,又怎麼知道我們到這府裡來?」
小來順兒笑而不答,桂香瞪了飛龍一眼沉著臉道:「這是不許問的,你就問他也不敢回答你,虧你還是他的頂頭上司,你怎麼連這一點全不知道。」
小來順兒笑道:「大奶奶說得是,小人就有三個腦袋也不敢信口胡說。」
桂香把手—揮,小來順兒這才將茶奉上,一面去收拾房間。
李飛龍等小來順兒走後,悄聲向桂香道:「這年二爺好厲害,我真想不到這小廝也是我們一路。要不是他自己說明,又取出那玉珮來,我還睡在鼓裡呢。你們才一見面說的話,真比經典還難懂,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桂香臉色又是一沉道:「這有什麼稀奇,也值得大驚小怪的。老實說,這北京城裡,什麼地方沒有他的人,豈止一個小廝。我們什麼時候從客棧裡出來,在什麼地方吃小館子,什麼時候到此地,到此地以後的情形,人家早知道呢!你以後只安份守己,做事多巴結一點,卻少開口,尤其對於自己人少問長問短,要不然,我可顧不了你。」
李飛龍又碰了一鼻子灰,連忙閉上嘴,取過桌上的茶呷著,半晌不語,不一會,小來順兒已將房間收拾好,又取來應用東西,等一切停當之後,方請桂香飛龍到房裡去。桂香一看天色,隨即向飛龍道:「方纔我已得到好多重要的消息,你快替我寫一封信給年二爺……」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手巾包,又從手巾包中,取出一枝眉筆,一方小小的眉硯,一錠小墨,和一疊極薄的棉紙來,放在桌上。李飛龍道:「這信怎麼寫法呢?」
桂香道:「不用上下款,你只寫明事情我們已經打聽清楚,十四王爺派李雲鵬行刺是一位程子雲程師爺所使。再告訴他,此人在十四王爺面前,言聽計從。我們來了,提到行刺的事,十四王爺很驚慌,現在已經將我們暫時留在府裡,如何處置要等向雍王府邢台縣調查明白,再為決定。那程師爺卻很不在乎,他說王爺私自出京,也是犯法的,料定雍王爺決不敢聲張,這樣寫就行了。」
李飛龍不由一皺眉頭道:「這樣沒頭沒尾的信,成個什麼格式,真能這樣寫嗎?」
桂香嗔道:「方纔我已說過,教你不用問,怎麼又問起來?」
飛龍無奈,只得依她的話寫了。桂香又令念一遍,等聽完之後,將那張棉紙反過來,搓成紙捻,又將紙捻結成一個同心結,在結上,塗上些黑墨,喚來小來順兒道:「這是一封極其要緊的信,須在今晚送給年二爺,你趕快給送去,取一件信物回來,不可誤事。」
小來順兒答應一聲,接過那紙捻結的同心結,向懷裡一塞,一面笑道:「您萬安,只您限什麼時候,我決在什麼時候送到,取回執信物前來回話。」
說罷徑去,桂香仍將各物收好,李飛龍見她一切做作非常惶惑,要問又不敢,少時,廚房已將飯食送來,夫婦二人用飯之後,勒總管也差人將二十兩銀子送來,直到上燈時分,小來順兒才一路笑著,走到房中,呈上一顆鐵蓮子,悄聲道:「二爺對大奶奶很是誇獎,教你再將程師爺的來歷和在這府中的詳情,慢慢的探報。」
桂香只把頭一點,說聲:「知道了。」收起那粒鐵蓮子,並不再問什麼,小來順兒也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清早,飛龍夫婦方才用過早點,那福寧忽然踅來笑道:「賢夫婦在此地還住得慣嗎?」
接著又低聲道:「那胎裡壞程師爺,對您兩位很是疑惑,已經派出人去向雍王府暗中查訪去了,說不定,還要來盤問,您兩位可得留神,這傢伙專一無事生非,慣冒壞水可不好鬥。」
桂香先笑了一笑,接著忽然道:「福三爺您請坐,謝謝您的關切,不過真金不怕火,隨他怎樣查訪去。我們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虛假,這倒怕不了他。再說,我們當家的親弟兄三人,為了王爺的事,已經死了兩個,還在乎再饒上一個嗎?他要是真在我們倆口子身上打算缺德,那我們也只好拼呢!」
福寧失驚道:「大嫂,您話不是這等說法,這傢伙在咱們王爺面前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又有一身好功夫,咱們斗勢鬥力都不是人家對手,好鞋不踹臭狗屎,你還是先忍著些兒,等有一天,那傢伙在王爺面前黑下來再說不好嗎?」
桂香道:「我可不是自不量力,敢拿雞蛋硬去和石頭碰,實在也是急了。您請想,我們一家為了王爺已經死了兩個人,便我自己也帶了重傷,好容易才從河南逃到北京來,實指望王爺能代為做主,誰知偏偏又遇上這樣一個人從中作梗,能不情急拚命嗎?」
李飛龍也道:「我實實在在是因為我兩個兄弟,都死在雍王護衛之手,才打算也把這一腔子熱血賣給十四王爺,真想不到趕進京來,又遭逢到這個混蛋,倒反落了嫌疑,這個世界還有好人過的日子嗎?」
福寧連忙雙手齊搖道:「您兩位說話輕些,說不定那傢伙走來,立刻就是亂子。」
說著又走近桂香一步低聲道:「大嫂您別著急,我再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咱們王爺雖然對他向來是言聽計從,偏這一次沒全聽他的話,要依著他早先把你兩位先看管起來呢!王爺也就是為你兩位小叔,全因為王爺的事把命送了,所以不忍那麼做,只你兩位說的全是實實在在的話,一經打聽明白,不但李大爺要重用,便您大嫂也非好好看待不可,這是王爺今早親口對我說的。」
說罷,又把腦袋伸到桂香面前去,瞇著一雙眼睛笑道:「任憑他再厲害些,我總是王爺面前的老人,多少還可以替賢夫婦說上兩句好話,您別著急,大家心裡明白就行咧。」
桂香聞言,瞼色一轉倏然覷著福寧又媚笑道:「福三爺,謝謝您,幸虧有您這樣一個好人幫著我們在王爺面前講話,要不然,我那兩位叔叔不嫌死得太冤嗎?從今以後,咱們倆口子,只有全仗您這貴人扶持咧!」
一面取過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道:「福三爺您請坐用茶。」
福寧一面坐下喝著茶一面看著桂香。只見她雖然仍是鄉下打扮,但曉妝初過,卻分外明艷照人,一手扶著茶几,笑盈盈的站在面前,那雙妙目,便似在和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又被播弄得心癢難搔,搭訕著也笑道:「大嫂您不知道,我向來就是這個慣打抱不平的脾氣,其實我跟您才認識不到一天,又非親非故,只不過和您三叔同事,可是我就見不得這種專冒壞水的人。所以他越是打算欺侮您,我就非跟他幹上不可!」
李飛龍不禁把手一拍道:「福三爺,您這樣才夠說得上是一尊人物,我這兒先謝謝您。我李飛龍此刻不敢說什麼,將來必有一份人心。」
福寧正色道:「李大爺,您這話可不對,咱福寧向來雖不是施恩不望報的英雄豪傑,可決不是望您報答什麼。」
桂香笑道:「福三爺,您的話也不是這麼說,雖然您是大英雄,真君子,施恩不望報,可是您請想,咱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們,能知恩不報嗎?」
說罷眼波微動道:「您望後瞧吧,不用說咱們當家的對您這一番照顧決忘不了。便是我,雖然是—個鄉下女人、多少也有一份人心,要不然,豈不教好人寒心嗎!」
這幾句話雖然說得落落大方,但眉目之間,卻帶著十分神秘,福寧不由心花怒放道:「大嫂,您真不愧是個女中丈夫,不用說別的,只憑這兩句話,我就為您倆口子多擔點不是也值得。從今之後,咱們誰也不用客氣,都和自己人一樣,再客氣便是見外咧!」
說罷又笑道:「您這兒還要什麼不要,如果缺什麼只管說,別的不敢說,在這府裡這點小面子我還有。」
桂香正笑說:「我們什麼也不缺,這樣就很好了。」
猛聽院落門外,有人高叫道:「喂,小來順兒,河南來的那位李大爺和李大嫂起來沒有,要是已經起來,你給我說一聲,就說俺程子雲,看望他夫婦來了。」
福寧不由一哆嗦,連忙站起來迎著道:「程師爺,您早,小來順兒沒有在這裡,他夫婦已經起來咧,您請進吧!」
桂香一看,昨日所見的那位程師爺已經走進來,一臉絡腮鬍子之外,又多戴上了一付大玳瑁框子墨晶眼鏡,身上穿著一件二藍寧緞長袍,外罩玄色八團花緞馬褂,足下一雙雙挖兩道雲的鞋子。最別緻的,是手中挾著一根朱紅漆的短旱煙袋,上面還墜著一個紫綢子的小荷包,一邊走著一邊吸著煙,噴出一個一個的藍煙圈兒,一看迎出來的福寧,不由笑道:「咦!真是莫道人行早,還有早人行,俺來得已經早了,怎麼你福三爺也來咧!」
福寧連忙請了一個安道:「回程師爺的話,奴才是因為奉了王爺之命來看看他夫婦兩個,怕的是他們新來乍到缺個什麼,好隨時教人送來。」
說著又請了一個安道;「您請進,奴才這就去咧?」
那程子雲只鼻子裡哼了一聲,把頭略點,又踱著方步向屋裡走著。李飛龍一見來人勢派不小,連忙也迎出來道:「程師爺您早,小人李飛龍叩見。」
說罷便待叩頭下去,程子雲一把扶著道:「李大爺,您不必行此大禮,俺早巳聞得河南李氏三雄的大名咧,尊嫂更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所以特為前來拜訪,如是客氣,便是見外了。」
說著昂然直入,就屋內東邊上首椅子上坐下來。桂香也上前福了兩福道:「程師爺,昨天咱們是新來乍到,有眼不識泰山,多多失禮,您是大人不計小事,還請原諒。」
那程子雲一面笑說:「大嫂,您太客氣咧,俺雖然在此地處館,並非現職官員,您要真這麼一說,以後俺便不好親近呢!」
說著左手擎著煙袋,右手把那副大墨晶眼鏡向上一提,仔細端詳了桂香一下,哈哈大笑道:「您真不枉人稱玉面仙狐,俺想不到江湖路上竟有這等出色人物。」
桂香不由一怔,忙道:「您怎麼把那江湖匪號信以為真起來。老實說,這並不是一個什麼正經外號,暗含著把人罵苦咧,您這麼一說,不更教我無地容身嗎?」
程子雲也不開口,只看著桂香,笑了一笑,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從鼻孔裡冒出一大片煙雲來,向李飛龍道:「李大爺,您那兩位兄弟,是真的已經死在雍王府裡的護衛之手嗎?」
李飛龍躬身道:「小人的兩個兄弟確因奉命行刺雍王爺,死在護衛之手。」
程子雲放下煙袋,磕著煙灰,一面又裝上一袋煙,一面笑道:「那李雲鵬死在何人之手,你知道嗎?」
李飛龍道:「他因在邢台縣客棧裡,下手行刺雍王爺,被護衛馬天雄用劈空掌打中擒住,傷重不治而死。」
程子雲取出紙媒火鐮取著火一面又問道:「你那二弟呢?」
桂香插口道:「我那二叔李如虎是在路上行刺,被另外一個不知姓名的護衛用暗器打死的。」
程子雲掉轉頭道:「那麼,大嫂您受傷又在何地,被何人打傷呢?」
桂香道:「我因和二叔一齊截路動手,被一年輕護衛用擒拿手點中的。當時雖未喪命,但是一身功夫全被破了,如今已經成了廢人咧。」
程子雲笑道:「這就奇咧,以你一家而論,李氏三雄固然是名馳南北的人物,大嫂的暗器刀法更是超人一等,那雍王府的護衛俺也知道,向來並無出色人材,怎一下就會三雄喪二,連你也被破去功夫,打成殘廢呢?」
桂香聞言冷笑道:「我一家四人算得什麼。那嵩山畢五總算是少林門中的傑出能手了。不也被雍王爺手下護衛在興隆集給打跑了嗎?」
程子雲點頭道:「難怪那畢五上次歸來便意氣消沉,一蹶不振,向王爺告假回去,俺還疑他托詞遭敗另有原因,照大嫂這麼一說,竟是真的了。以俺想來,大約雍王此番私自出京,又結納了好多江湖亡命,大嫂知道,除了那馬天雄之外還有何人嗎?」
桂香笑了一笑道:「人可多著呢?單只和我動手的那個少年護衛,年紀雖輕,功夫就很精純,說不定就是新出道的內家能手。老實說不但我們甘拜下風,便是再比我們高的前輩人物,也未必便是對手!」
程子雲聽罷,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那也未見得便是雍邸護衛,也許是沿途結識的能手亦未可知。俺近聞得雍邸近來已與湖廣巡撫年遐齡結親,那年遐齡的次子羹堯便是江南大俠顧肯堂的門生,不但已得內家真傳,而且眼皮最雜,的確是孟嘗信陵一流人物。你中途所遇,也許便是此人,但不知那馬天雄又是何人?既能精於劈空掌法,料也武當—派,那就無怪你們遭敗,畢五遁跡了。」
說罷哈哈大笑道:「幾時有暇我倒要會一會這兩個人,看看到底是兩個什麼角色?」
李飛龍聞言不由一怔,心中忐忑不已,桂香轉又笑道:「您這話不對吧?那年羹堯既是湖廣巡撫的少爺,吃喝玩樂還忙不過來,哪會練成那一身驚人本領,我決不是敗在人家手裡,便把對方抬得老高來替自己遮羞,那少年委實是個罕見的能手,不用說劍法神妙,便是內功潛力也著實驚人呢!」
程子雲笑道:「他使的是寶劍嗎?那更是姓年的小子無疑了。」
說罷又吸著煙看著桂香道:「咱們且別談這個,現在俺還有話要問您兩位,此番大遠的跑到北京城裡來,投奔咱們王爺,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打算報仇還是求官呢?」
桂香笑了一笑道:「您再聖明不過,咱們還能瞞您嗎?老實說,此番來的意思,仇固然要請王爺代報,想替我們當家的弄一份差事也是實情,您就多成全吧。」
程子雲點頭道:「如果只要想弄一份差事,那倒容易,假如說要報仇就難了。」
李飛龍忙道:「為什麼呢?難道我那兩個兄弟,就算白死嗎?」
程子雲道:「李大爺,您別著急,俺一說您也許就明白了。第一,您兩位只知道一個馬天雄連另一個兇手的姓名全不清楚,這能找誰去。再說,即使打聽出來是誰,你們跑去行刺,這話王爺能對雍王爺說嗎?果真把這件事敞開來,便是王爺也無法可以善後,弄到末了,有司衙門誰敢得罪哪一位王爺,吃虧的還不是您兩位?」
桂香道:「那麼依程爺之見呢?」
程子雲笑道:「您要問俺嗎?依俺之見,死的已經死咧,您兩位就是把那兇手千刀萬剮,也不過洩恨而已。死者固然不能復活,活的也未必有什麼好處。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反正那死鬼又不會在後面催著,與其殺人不落兩把血,倒不如乾脆請王爺先給李大爺一份差事,以後再說。就算是他二人為了王爺的事把命賣了,讓他哥哥弄到一個前程,也就算沒有白死。您大嫂雖然把功夫破了,正好安閒坐著享幾年福,不也值得嗎?」
桂香冷笑道:「說來說去,原來程爺您是來為我們說合的,這倒得先謝謝您。但不知王爺能賞我們當家的一份什麼差事呢?」
程子雲猛然把煙袋一放道:「大嫂您這可不對,俺今天來拜訪您夫婦,是為了想交李大爺這個朋友,憑俺可夠不上替王爺向您說合。您要這麼想,那可不是意思,俺只好告辭咧!」
李飛龍正待說什麼,桂香已經笑道:「哎呀,程爺您怎麼火氣這麼大,憑我一個江湖娘兒見過什麼世面,就不行說錯一兩句話麼?您要是真動氣那可犯不著呢!我不過不放心問一問吧,難道還真敢挾制王爺不成,再說還有您呢?」
說著又福了兩福道:「您就多多原諒我這拙舌笨腮吧!」
程子雲左手把著煙袋,右手一捋鬍子道:「其實就說明了也無妨,不過大嫂如果想得太左了,以為王爺怕事,讓我來說合,那就大錯特錯了。老實說,他連雍王爺全不放在眼睛裡,除皇上而外,就是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又敢怎樣,慢說大嫂您,不過一個江湖人物。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您那小叔李雲鵬到底在這府裡當過差,既來了,決無置之不問之理,所以這才打算,請李大爺在本府暫充一名教習,雖然不比護衛有個官銜,可是這是用關書聘請的,和我們一樣,處於客卿地位,比起材官戈什哈那就清高多了。要說到薪俸,王爺已經和我說過,按月可以支四十兩銀子,一待有功再為升賞,這您總願意了吧?」
李飛龍忙道:「小人夫婦此次進京,實在是為了替兩弟報仇,和求王爺開恩庇護一二,怎麼敢有絲毫挾制王爺的意思。能蒙王爺和您程師爺如此成全抬舉,已經感激不盡了,焉有不願之理。」
程子雲又笑道:「您李大爺俺知道是個老實人,大嫂也許就不是這樣想法呢?」
桂香也笑道:「程師爺,您怎麼老是這麼說,我就再錯些,到底是女人,您就一點不肯原諒,難道還真跟咱們娘兒們一般見識嗎?」
程子雲哈哈大笑道:「俺如不能原諒您,只憑昨天對王爺說話那樣放肆,早不客氣呢!還能這樣嗎?」
桂香妙目一轉笑道:「既如此說,我早在您包容之中咧,還再提做什麼?我夫妻以後還望您多照應呢?」
程子雲道:「照應的話那是說不上,不過俺就住在前面花廳裡,以後也許要常來向兩位請教倒是真的,大嫂不討厭俺嗎?」
桂香又看了他一眼道:「您是貴人,我們請還請不來,豈有討厭的道理。真要如果閒下來,只管請到這兒來坐坐,別的不敢說,我多少還能做幾樣菜,趕明兒個,就買一副風爐和鍋子來,請您先嘗嘗我的手藝。您如好一盅,我還會配製一種琥珀回春酒,功能益氣提神,便多飲也不致傷人,也不妨一試。」
程子雲叼著短煙袋,猛然把大拇指一豎道:「好,大嫂,您真是多才多藝,俺改天一定是要來叨擾的。」
說罷,一看屋外日影道:「對不起,俺還有點事,要先走咧!」
只略一頷首,便起身而去。李飛龍送到院門外回到屋中,把頭連搖道:「此人太厲害了,你為什麼說話老是想挾制人,人家可不吃這一套,再說下去,也許就翻呢!」
桂香悄聲道:「你知道什麼,一上來不這麼一下,那傢伙更要疑惑呢?不過以後便又須換一套手法了。」
李飛龍也悄聲道:「我只擔心他們派人到雍王府一打聽,知道咱們是從那邊來的就糟了。」
桂香搖頭道:「這倒不要緊,在咱們沒有來之前,年二爺早佈置了。他不打聽還好,只一打聽,咱們在這兒便要更安穩咧。」
李飛龍道:「但願如此才好,要不然咱們兩人可一個不用打算回去咧!」
桂香微嗔著低聲道:「要幹這個就別怕,怕就別幹,你放心,全有我呢!我要讓他漏了眼也不算是玉面仙狐!」
李飛龍只有點頭唯唯的份兒,一直到中飯以後,福寧又悄悄的踅進來道:「我走以後那個胎裡壞說什麼沒有?」
桂香淒然道:「他像審囚犯也似的審問了我們一陣,一會兒說要對我們不客氣,一會兒又說要給我們當家的一個教習當,威風氣派全比王爺還大,說了好半會才出去。」
說著,又長歎一聲道:「我真懊悔,這一道北京不應該來,明明好心好意,倒弄出是非來咧!」
福寧道:「大嫂,您別理他,如今不怕他呢!適才王爺分兩起派到雍王府打聽的人全回來咧,不但您兩位說的話一點沒錯,那打死您三弟雲鵬的馬天雄,也的確是雍王府的四品護衛,人已來京呢。據說人家確實有一手,功夫真不錯。您說的那位年青人雖未打聽出是誰來,但是雍王府今天到的人很多,也許有他在內亦未可知。如今王爺對您賢夫婦已經全相信,那傢伙就再冒壞水也沒有用呢。」
說著,又笑道:「我就怕大嫂心中不安,所以一得信,就先來告訴您,從此請萬安吧。」
桂香聞言,謝了又謝,李飛龍也拱手為禮道:「福三爺,您這人真夠朋友,我李飛龍感激極了。」
桂香又把雙蛾一鎖道:「不過,那位程師爺已經說過,以後每天要到這兒來呢!我真伺候不了,不伺候又不好,該怎麼辦呢?」
福寧不禁默然半晌道:「這倒是一件難事,您要讓他不來,除非王爺有話才行,除此以外,誰也無法,那只有過些時再說了。」
李飛龍道;「本來人家是這府裡的師爺,咱們有什麼法子,能擋著他不來,只小心對付就是了。福三爺,雖在這府裡,就在王爺面前再有權些,也犯不著亂得罪人呀!」
福寧道:「我倒不是怕得罪他,不過假如他只來坐坐,問上幾句話,咱們又憑什麼能不讓他來咧!」
桂香看著他媚笑道:「那麼您也願意讓他每天來坐坐了?」
福寧把頭連搖道:「不是我願意他來,不過他在王爺面前確實能說兩句話,如果真的假公濟私,來說說問問,那我又能說什麼呢?」
桂香也笑了一笑道:「哎呀,福三爺您誤會了,我就再不通情些,焉能讓您為了我們的事為難嗎?所以說這話,也不過為的是日後他如常來,免得您看了不顧眼反而見怪吧。既您如此說,我夫妻只有遵命了。」
福寧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咱們是無話不談,不過,這傢伙很不得人緣,又最喜歡占娘兒們的便宜,大嫂您也得當心一點。」
說著,又看了李飛龍一眼道:「有些話我也不便說,這傢伙可真不是人揍出來的。老實說,我要不因王爺太相信他,早已想法子教他回老家去啃窩窩頭咧。」
李飛龍聞言,不禁也看了桂香一眼道:「福三爺人家真夠朋友,既是這等人,咱們便非得當心不可咧!」
桂香只當沒有聽見,轉向福寧道:「這傢伙既然這樣不得人緣,王爺為什麼會相信他呢?」
福寧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是前世的緣法,那有什麼法子,如今他是保養得肥肥的也像個人咧!您沒有看見他初來時的樣兒,那可真笑得死人,不用說別的,單那一身打扮就夠瞧的。」
桂香笑道:「什麼打扮,能夠瞧的也算不錯呢?」
福寧道:「您要問這個嗎?他頭上戴的是一項開花帽,身上穿的一件夾袍子,至少有十七八個窟窿,下面的一條套褲,破爛不算只齊得小腿,兩隻鞋是個鴛鴦配,一隻雙梁,一隻兩套雲子。您瞧,夠瞧的不夠瞧的?」
桂香笑得格格的道:「您真缺德,他竟敢這樣來見王爺嗎?」
福寧又哼了一聲道:「人家是有名的大名士,有什麼不敢。王爺見了不但不笑他,還說真名士本不修邊幅呢?」
李飛龍不禁睜大了眼睛道:「福三爺,您不是說過,這位程師爺是王爺用重金禮聘得來的嗎?既然是重金禮聘的,那筆聘金到哪裡去了,怎麼不把衣履稍為修飾一下就來呢?」
福寧笑道:「李大爺,難怪您不相信,不過我可一點沒說謊,王爺單送到他老家曹州去就是一千銀子做安家費,五百銀子路費。據去的人說,他並沒老婆,本人又住在祠堂內,並無家可安,那一千銀子只用十多天便完啦。」
桂香道:「大概他是一個寒士出身,欠債太多,全還了債咧!」
福寧冷笑道:「他欠的債倒是不少,可是一個小錢也沒有還,全孝敬了當地的破鞋娘兒們咧。便那五百銀子,哪夠他一路嫖到北京,連那去的人都幾乎鬧得三餐不飽,吃盡當光才能回來,他能不窮得那樣兒嗎?」
桂香道:「這種人哪有什麼成就,怎麼王爺偏喜歡他呢?」
福寧道:「一來他文武兩途確實都有一手,府裡好幾位都說他是一位大名士,二來他一見面,便向咱們王爺上了個興王三策,恰好搔著了王爺的癢處,第二天又露了一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所以王爺才把他賞識定了,不管誰說壞話都沒用,他自己也便臭美起來咧。」
李飛龍道:「就再有天大的本領,憑這份德行也是一個無賴,這種人還有什麼好相與的,王爺也就未免太相信他了。」
福寧道:「嚇,無賴,這也算無賴嗎?他無賴的事情可多著呢?就在上一個月裡,他不知在哪裡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卻好一個洗衣服做粗活的丫頭,到他房裡去送衣服,他竟打算按著人家強姦,嚇得人家連聲大叫起來,他才放開手,還掉了兩句文說:『我自李藥師—流人物,卿奈何不能為紅拂乎?』後來王爺知道此事,不但沒有怪他,反而願意倒陪妝奩把那個丫頭送他,誰知他轉不收,哈哈大笑說:『那是我醉後偶爾遊戲,怎樣能算得數,憑那丫頭怎麼有夫人福命。』王爺雖然一笑了之,卻把那個丫頭氣得幾乎上了吊。」
說罷看著桂香笑道:「大嫂,您瞧他這還有半點人樣嗎?」
桂香眼珠一轉道:「這人品行雖壞,才學想是有的,要不然王爺也不至如此見重,福三爺,您知道那興王三策是說的什麼嗎?」
福寧道:「大嫂您要問這個,不但我沒法回答,恐怕除了他和王爺再也不會有第三人能知道了。」
李飛龍道;「難道就沒有第三人看見過嗎?」
福寧笑道:「豈但沒有第三個人看過,王爺只一看完,便取火燒了,旁人哪會知道他兩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呢?就是我也只聽見那傢伙初見王爺掏出白折子的時候曾經說了一聲:『這是晚生所撰的興王三策,請王爺過目』,才知道那個折子上寫的東西叫興王三策,究竟說的什麼,恐怕誰也不知道。不過王爺看了那個折子便對他特別尊崇那確是真的。」
桂香聞言便不再問,那福寧卻似一貼老膏藥貼在椅子上一般,再也不肯走,有搭沒搭,只管聊下去。偏偏桂香不知為什麼今天又老實多了,除了不時飛個把眼風而外,並不多加挑逗。那李飛龍一下坐定之後,也不肯起來。三人說笑著一晃便是一兩個時辰過去,天色又近黃昏,忽聽程子雲在院落門外哈哈大笑一陣,又高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接著一手扶著牆角,探頭進來又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一面蹌蹌踉踉的跌進來大笑道:「李大嫂,俺渴極咧,您快把瓊漿拿出來消渴,要不然,俺這裴航,便要變成司馬相如消渴以死咧!」
桂香雖然對他說的什麼不全懂,但看出樣子是要茶水喝,忙取茶杯在茶壺裡斟了一杯濃茶遞上去,一面笑道:「程師爺,您請坐,用茶。」
程子雲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又大笑道:「可兒,可兒,這一來,我這一條命總算可以保住不至隨司馬長卿以去呢!」
倏然一抬眼又看見福寧在旁,不由放下茶杯,把眼睛一瞪,大喝道:「你這奴才,為何又違俺命,擅自跑到這裡來,憑你這個腦袋,也配坐在這裡嗎?」
福寧連忙躬身道:「小人在這裡伺候師爺,您醉咧,先請回去睡一回罷。」
程子雲猛一吹鬍子道:「大膽奴才,竟敢欺俺酒醉,教俺回去,今天不給你一個榜樣,俺也不算東魯狂生,當世豪傑。」
說著,手起一掌,啪的一聲,竟將那張紫檀方桌,硬生生的切下一角來,又大笑道:「你這奴才,只敢犯俺,便把你的腦袋也照樣切下來當溺器用。」
只嚇得福寧連聲說:「不敢,不敢,小人決不敢。」
立即抱頭鼠竄而去,他卻又看著桂香仰起脖子大笑道:「痛快,痛快。」
說著,掉臂高歌,大踏步竟走向桂香所居房中,向床上一仰,扯過一條被子蒙頭高臥起來。李飛龍見狀不禁駭然,但又不敢說什麼。桂香沉吟半晌,再聽房中動靜時,程子雲已經鼾聲如雷,竟睡熟了,不由秀眉一皺,走進房去,立在床側叫道:「程師爺,您請起來,還用茶嗎?」
那程子雲卻醉得死狗一樣,連答都不答,一股酒臭,簡直薰人欲嘔,沒奈何,只有捏著鼻子走出來,仍向明間坐下,李飛龍更只有乾瞪眼的份兒。不一會,忽見小來順兒,一路飛奔進來道:「程師爺醉倒在這裡了嗎?王爺來咧!」
桂香李飛龍一聽,連忙迎了出去,果見福寧引著允-已到院落門外,兩人忙道:「小人李飛龍夫婦叩接王駕!」
說著便待跪下去,允-笑道:「你二人不必行禮,那程師爺當真醉了,現在還在這裡嗎?」
桂香叩頭道:「程師爺是方才來的,現在已經醉倒在民婦的床上了。」
允-道:「你起來,別怕,他就是這樣弄慣了的。」說著,又看了桂香一眼,笑道:「其實這人品行並不太壞,只是狂放不羈而已。你要當他是個邪人那就錯了。」
說著踱進房去,大笑道:「程老夫子,你怎麼睡到人家一個娘兒們的床上來,這不嫌太鬧得過份了嗎?」
程子雲卻睡得正酣,一語不發,福寧連忙跑過去,一連推了他兩下,高聲道:「程師爺,您也鬧得太不成話說咧,為什麼睡到李大嫂床上來,現在王爺親自來了,還不起來嗎?」
程子雲仍然鼻息如雷,只不作答,福寧怒極,乘機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又喝道:「真的王爺來咧,你為什麼還不起來?」
他才一揉醉眼,哈哈大笑道:「王爺來了又打什麼緊,俺向來就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天子呼來不上船』弄慣了的,能為王爺便破例嗎?」
允-見他醉態可掏,才坐起來又倒下去,不由大笑道:「你要睡無妨,我叫小來順兒和福寧送你回到自己床上去,別在人家娘兒們床上鬧好不好?」
程子雲聞言,只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道:「娘兒們還不一樣是個人,怎麼這床她能睡俺便不能睡咧?」
說罷,兩眼一閉,鼾聲又起。允-見他鬧得實在不像話,把眉頭一皺便向福寧小來順兒道:「你二人且扶程師爺回去,他已醉得不成話咧。」
福寧正巴不得有這句話,向小來順兒一努嘴,便向床上一扯程子雲道:「程師爺,王爺教我們扶您回去咧。」
說著,兩隻手扯著胳膊,便待將程子雲拖起來。誰知子雲驀地裡舉臂一揮,直將福寧摔出老遠,一下跌在地下爬不起來。他卻一骨碌坐起來,先向允-大笑道:「王爺請勿見怪,俺這狂奴故態又發咧。」
說著又站起來向桂香把手一拱道:「大嫂您別惱,俺雖然酒後無德,可決沒有在您這床上過夜的意思。這……這……這就去咧。」
說罷蹌蹌踉踉的又走出去。允-忙向李飛龍道:「福寧那沒用的東西,決扶不了他,小來順兒更不中用,你快把他扶回,要不然,也許還有禍闖咧。」
飛龍領命,連忙答應,趕上一步道:「程師爺,您請慢走,我奉王爺之命,特來送您回去。」
那程子雲蹌踉著,已到院落門外,猛又一掉頭道:「您要送俺,那太好咧,咱們且來試試看。」
說罷,右手一伸,搭向李飛龍肩頭,仍舊蹌踉著向前走著。那李飛龍,又覺得肩上像一座小山也似的壓下來,連忙運足功夫,才勉強架著向外走去。那福寧一下跌得左肘和膝蓋全非常疼痛,好容易才咧著嘴,從地下爬起來,正待訴苦,允-已經笑道:「那李飛龍初來乍到,也許就不知道程師爺住在什麼地方,你還不快和小來順兒一齊招呼他回去!」
福寧滿腹含冤,又說不了什麼,只有一面答應,一面摩著傷處,和小來順向外走去,這時屋內只剩下允-一人,笑向桂香道:「適才是你托福寧去請我來的嗎?」
桂香睃了他一眼,又把粉頭低垂下去道:「那是民婦因為程師爺醉得太厲害了,恐怕酒能亂性,鬧出意外事來,所以才求福三爺稟明,有驚王駕之處,還請賜罪。」
允-也看了她一眼笑道:「聞得你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個女中丈夫,為什麼這樣怕一個醉漢呢?」
桂香把頭一抬,回眸微笑道:「王爺怎麼也取笑起來。民婦實在因為程師爺是您的上賓,如果開罪他,不和得罪您王爺一樣嗎?再說我一身功夫破了,就遇上一條狗也是怕的,何況聽說程師爺有一身極好的內家工夫呢?所以不得已才驚動王爺也就是為了這個。」
允-不禁微微頓足道:「可惜。」
桂香媚笑道:「我那一點淺薄功夫,就沒有破掉也值不得一提,王爺可惜什麼?」
允-又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你會錯意了,—個女人功夫好壞本來無關宏旨,我並不是可惜你的功夫被人破了,而是說像你這樣一個人,竟流落在江湖上,未免太可惜了。」
桂香臉色一轉,當時淒然道:「王爺說得是,不過民婦出身良家,幼年也曾識字讀書,只因父母早喪,誤嫁匪人,才致淪落江湖,如今已成墜絮飄茵,就懊悔也百身莫贖了。」
允-聞言,不由失驚道:「你竟也讀過書,識得字嗎?」
桂香垂著粉頸,兩手弄著衣角道:「能認得幾個字,讀得幾句書,那又算得什麼?風塵之中像民婦這種人不也很多麼,何況我如今已是一個匪人之妻,又是一個女強盜呢。除非是您王爺,有誰能原諒我,可憐我?您不見程師爺對我那個樣兒嗎?」
允-又驚道:「他怎麼樣,難道真的羅皂過你嗎?」
桂香道:「這也不能怪人家程師爺,您更不必多問,誰教我是一個江湖女人,又得了玉面仙狐那個綽號呢?以後只請王爺開恩,把雍王府這件事弄清楚,容我和丈夫一齊回去,就感恩不盡咧。」
說著掏出手絹,似在擦淚,允-默然半晌道:「這事將來再說,不過,雍王府的事,我已打聽清楚了,你夫妻二人一點也沒有說錯。雖然我並沒有差你那小叔李雲鵬行刺,可是他弟兄為我而死總是真的。難得你夫婦又來此間,卻好我這府裡有一個包衣出缺,明天便可將你丈夫的名字補上。這個缺是管收房租的,多少有點出息,雖然不比護衛,也是好多人想不到的。至於你,既會讀書識字,我那後園之中,有一座賜書樓,中藏御賜圖書數千卷,近來由一小廝掌管,但他人太粗俗,實不足以當此職。打從明天起,我便想派你經缺一頁
桂香道:「那是情急咧!您請想一想,人家為您已經死了兩個人,從數千里外的趕來相投,您那麼對付人家能不急了嗎?」
說著又福下兩福道:「大人不計小事,您是王爺,還能把這個老記在心上嗎?」
允-轉覺不安,忙道:「我也不過說笑而已,你為什麼又認真起來,這樣倒教我心中不安了。」
桂香仍舊低著頭,嬌軀一扭,把手絹掩著櫻口笑道:「但願您真是說笑才好,要不然我以後可不敢伺候您咧!」
說著,福寧、小來順兒、李飛龍已經全回來,福寧咧著嘴,右手托著左手道:「回王爺,奴才已將程師爺送回自己房間了。他一路上,不但胡言亂語,哼個不停,還拿李大爺練功夫,一下子幾乎拿人家肩胛壓下來,這如非是李大爺真有兩下怕不落個殘疾。可不是奴才放肆,敢在王爺面前胡說,您等他清醒過來,也得問問他,要不然傳出去不但是笑話,便您面上也不好看。」
允-倏然臉色一沉道:「這事我已知道,用不著你來說,以後只他吃醉了,你們多招呼點就行咧。」
說罷看了桂香一眼道:「這事情既了,我也去咧。方纔的事,我自會傳那勒總管辦理。程師爺如果再來羅皂,你只管著小來順兒去稟明我,只他酒一醒便可無礙了。」
說罷,舉步便待出去,栓香連忙一扯李飛龍悄聲道:「王爺已將你我的差事賞下來,你還不謝謝嗎?」
說著自己先花枝招展的跪下去,叩頭道:「民婦夫婦叩謝王爺的恩典。」
李飛龍雖然不知適才的事,但桂香話必有因,也跟著拜伏在地。允-笑道:「適才你已經謝過了為何又謝起來!」
桂香笑著站起來道:「適才是我的事,難道他還不應該謝謝王爺的恩典嗎?」
允-又笑了笑,便大踏步向外走去。
眾人一直恭送到門外,福寧不勝駭異道:「適才王爺已經賞下李大爺什麼差事嗎?」
桂香笑道:「賞是賞了,可還不是您福三爺的栽培,要不然,王爺能這樣看得起我夫婦兩人嗎?」
福寧又笑道:「那也說不上,我也不過順便在王爺面前,替兩位說上一兩句好話而已,但不知賞的什麼差事,您能告訴我嗎?」
桂香笑道:「據王爺說,我們當家的是本府的一個包衣,專管收房租的事。至於我呢?承王爺的恩典,教去管賜書樓的書,還不知管得了管不了呢?」
福寧不由一怔,接著道:「真的嗎?王爺對您兩位恩典可真不小。那管房租這個缺自從王包衣死了以後,一直空著已經半個多月,勒總管薦人也沒有薦上,想不到來早了不如來巧了,王爺竟給了李大爺。」
說著,把手一拱道:「李大爺,恭喜您,這就好咧。這個差事,別的不算,單只各住戶的節敬,按月的小房錢,三節下來,損死了也有個二三千銀子,您這還不應該請請我嗎?」
李飛龍聞言,連忙把手一拱道:「福三爺,謝謝您,要我請客還不是現成,只王爺容我出府門,那怕今夜都行!」
福寧大笑道:「那是跟你鬧著玩的,我還真能教您請我,那也太不夠朋友咧。其實,方纔我是因為怕那傢伙和大嫂麻煩,才去稟明王爺,想不到王爺一來連您兩位的差事全給了,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的。」
桂香道:「福三爺,您別客氣,請是決定要請的,不過,咱們忙不在一時,也不一定請吃請喝,以後您喜歡什麼,我們便送點什麼,也算是一份人心,您難道還好意思不收嗎?」
說著盈盈一笑,眼角眉梢,透出一片風情,福寧不禁連手肘股際的疼痛全忘了,把手一拍道:「對哇,大嫂這話才是外場的朋友,您要是真送我點什麼那是非收不可。要說吃喝,誰又沒有見過呢?」
李飛龍不禁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只好也跟著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就是這個說法。」一面又道:「那管賜書樓又是—件什麼差事呢?」
福寧道:「您要問這個,這又是一件極有臉面的差事。那賜書樓是當今皇上因為咱們王爺頗喜讀書,所以特為派大學士王玉喬選了四五千卷外面不常見的書賜給王爺,又在後面園子裡面,蓋了一座藏書樓,所以叫賜書樓。原先是王爺最喜歡的一位大姐管著,後來因為那位大姐病死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才命伺候書房的小廝明喜兼管,想不到竟派了大嫂,這還不是天大的面子。」
桂香不禁笑道:「原來從前是伺候王爺的一位大姐管的,我怎麼能接這個差使,萬一把事弄擰了那怎麼是好,您還是給我回王爺一聲,另外派人吧。」
福寧吐舌道:「大嫂,您簡直這話是開玩笑咧。王爺方才吩咐的話,誰敢回他,真要那麼一來,不教我挨上兩個嘴巴才怪。」
說著又笑道:「您只管萬安,這管賜書樓的事,實在清閒得很,不過給王爺照管書藉而已,決沒有幹不來的。不過,大嫂您要是爬上高枝兒去,吃了甜水可別忘我這掘井的人才好。」
說著看著桂香,神秘的一笑道:「您以後……也許一下子,便在王爺面前大紅大紫起來呢!」
桂香不禁粉臉通紅,也報以一笑道:「那可也不是您福三爺的栽培嗎,如果真要有那麼一天,我更要重重的酬謝您咧。反正以後,咱們算是一條線上拴兩個蚱蜢,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家心照不宣就得呢!」
福寧不由心花怒放,看著桂香一陣傻笑,但猛一回頭看見李飛龍一臉尷尬顏色,又一哆嗦,嘴裡搭訕著,便告辭出去。等他走後,小來順兒也去催晚飯,室中只剩下桂香夫婦,李飛龍雙眉一皺道:「你為什麼又對這小子許起願來,難道……」
桂香格格笑道:「那你管不著,你瞧,今天要不是人家,能把姓程的那怪物打發走嗎?要不許點願,人家這樣幫著我們又圖什麼呢?」
李飛龍不由怒道:「你當真要想和他勾搭,那我可不能答應。」
桂香又是一笑道:「你這人真渾得可以,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決不讓這小子佔了便宜去嗎?為什麼又要氣得這樣。老實說,明天我就要住到賜書樓去咧,這小子看也別想再看到我,在這個時候便許再大的願也是白說,他還能怎樣。」
飛龍失驚道:「你住到賜書樓去,那我呢?」
桂香笑道:「你已是本府的包衣,經營各地房租,還愁沒有好地方住嗎?」
飛龍急道:「那我們倆口子,不是又要分開來,這怎麼行咧!」
桂香向外看了一眼冷笑著,把喉嚨放低了道:「你又忘記我們是為什麼來的咧,這不是您李大爺的府上,由得你嗎?真是不願意,你有這膽子,不會向年二爺辭差不幹,只管和我說有什麼用?」
李飛龍不禁默然半晌不語,忽又一抬眼看著桂香道:「這十四王爺為什麼忽然又這樣看重我們起來。據那程師爺說,連給個教習還得查考查考,怎麼他倒反給了我一個肥缺,又把你派到賜書樓去,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我倒有點糊塗起來呢?」
桂香又冷笑一聲低聲道:「你不用說糊塗,說你糊塗也真差不多,你大概又疑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呢。別做夢,你沒有聽見那福寧說,他們派到雍王府打聽的人已經回來了嗎?老實說我昨天那一個金鐘罩已經把他罩住咧。目前他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宰了我們滅口,一條路就得重用我們來收賣人心,您李大爺這總該明白吧。人家現在已經打聽明白,我們並沒有扯謊,也許雍王府又故意漏出也要收買我們的話,所以他才決定了第二條路,打算搶先一著,先來籠絡我們,這是一定的道理,又有什麼稀奇?」
李飛龍不由一怔也悄聲道:「這話未嘗無理,不過,他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王爺,雍王爺又是私自出京,難道還真怕我們做人命干證嗎?」
桂香走出院落,四面張了一下道:「你這問得更糊塗咧。他雖然是王爺,可是雍王爺不也是王爺嗎?就算是他們誰也治不了誰,一旦弄到皇上面前去,話就難說咧。我們雖然是一個平民百姓,甚至連強盜都當過,可是作起干證來,一句話也許就可以把他毀了,他們能不看重嗎?」
李飛龍不由點頭,接著又附耳道:「依你這一說也有道理,不過,萬一人家把心一橫,竟走第二條路,把我們兩人全給宰了,那可就真冤枉透咧。」
桂香格格一笑,把大拇指一豎悄聲道:「這個你但放寬心,全有我咧,你只聽我的,包管人宰不了你。」
李飛龍伸長了脖子又把舌頭一吐笑道:「瞧這樣子你算是又伺候了一位王爺呢?」
桂香順手在他腿上擰了一把低聲笑罵道:「我還不是為了你,不然犯得著嗎?」
李飛龍被擰得幾乎跳起來,但熬著痛笑著,又在桂香耳畔不知說了兩句什麼,桂香白了他一眼嗔道:「也虧你說得出來,我偏不依你那一套?」
接著又笑道:「你這人,真沒出息,難道除了打邪主意,就沒有一點正經事嗎?還不快些給我去把今天的事,再寫上一封信給年二爺去。」
李飛龍又把頭一縮笑道:「好人,你先答應我,再寫信不行嗎?」
桂香臉色一沉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你為什麼把玩笑和正經事並在一起來說。紙墨筆硯,我全包在一處,放在床上枕頭下面,還不快去拿出來就動手寫,再遲就要誤事呢!」
李飛龍不敢再說什麼,轉身便走向房中取出紙筆,將一日所經,寫了一個大概,讀與桂香聽過,仍照昨日方法,搓成紙捻,打個同心結,交給桂香。不一會,小來順兒,送飯進來,桂香道:「這裡還有一封信,也和昨天一樣,限今晚送給年二爺取信物回來。」
小來順兒接過,—面低聲笑道:「大嬸兒,您可當心,那程師爺方才吃醉酒是假的,說不定又安著什麼心呢?」
李飛龍失驚道:「你怎麼會知道是假醉,當真嗎?」
小來順兒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真醉假醉,不過適才他已換了衣服出去咧,卻一點醉態也無。真要醉了,能醒得這樣快嗎?依我看,他也許又出去弄鬼咧。」
桂香沉吟半晌冷笑道:「他要是打算和年二爺去鬥,那是自討苦吃。老實說,慢說是雍王爺,就是我,也怕不了他。不過,今後如果你聽到什麼消息,可得立刻告訴我。」
說著,取出二兩一塊碎銀來笑道:「你這個消息就很好,這裡先賞你二兩銀子,以後如果再告訴我,隨時有賞。」
小來順兒笑嘻嘻的接過銀子,連方纔那封信向懷裡一塞道:「大嬸兒,謝謝您,怎麼又賞起銀子來?……」
桂香道:「這銀子是你應該拿的,說不上要你謝,我向來說話算數,只你不撒謊,聽見什麼,看見什麼,一經告訴我,多少總要給你幾個錢零化,買兩件衣服穿。」
小來順兒笑著點頭答應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程子雲,原是半醉半醒,還帶著幾分狂態,自被李飛龍、福寧、小來順兒,七手八腳抬到自己房裡放在床上睡下之後,忽然想起一事,在心裡盤算了一會,看著床頂,自己冷笑一會,覷得花廳當中,寂靜無聲,連忙一骨碌爬起來,換了一件黑布長袍,攔腰用帶子一緊,除去眼鏡,戴上一頂四塊瓦的氈帽,又換上一雙薄底扳尖快鞋,連短煙袋也不帶,卻托了—對大鐵球,遠遠看去,活像一個江湖混混,出了府門直向安定門雍王府而來。天色雖然已晚,他卻滿不在乎,把兩隻鐵球搓得叮噹連響,一路走去,腳下更是飛快,一會兒便到了雍王府門外不多遠,李飛龍和郝四吃飯的那家小館子裡坐下來。因為天色已晚,夥計連忙走上來笑道:「這位爺,您是用飯還是待客,快請吩咐,一遲可就來不及咧。」
程子雲把桌子一拍道:「二大爺既上門來,就算是你們的財神爺,真要不願做你二大爺這筆買賣趁早說,不要什麼遲啦早啦耍這一套,你二大爺可不吃這個。」
那夥計連忙賠笑道:「您別生氣,咱們做小買賣的,還有個財神爺上門硬向外推的嗎。實在是因為這裡靠近雍王府,晚上一遲,怕有歹人竊探,要是出點事,承擔不了,所以收市比別個地方要早些,因此小人才說一遲就來不及的話,要不然,能那麼說麼?」
程子雲一聽,又冷笑道:「原來是為了雍王府就在附近,所以要早些收市。老實說俺到你們這兒來,就是為了要請雍王府一位把式,你能替俺去請客嗎?」
說罷,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向桌上一拍道:「二大爺有的是銀子,要請客不怕花錢,就勞你去替俺跑一趟,只人能請來,俺自有賞,要請不來,俺也好及早離開這裡免得累你們為難,這總該願意了吧?」
夥計笑道:「二大爺,您真聖明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呢。要說那府裡的把式,上上下下雖然有二三十位,我可全有個認識,您只說出一個姓名來,包管不會誤事給你把話傳到。」
1.程子雲又哈哈一笑道:「俺請的是那府裡的護院把式郝四爺,你能立刻去把他請出來嗎?」
夥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更夫頭郝四,那不算一會事,只要他沒有出去,一請就來。不過您貴姓官印是兩個什麼字,還得告訴我才行,要不然大家一問是哪位貴客請他,我可答不上來咧。」
程子雲略一沉吟道:「俺姓魏,外號叫魏大炮,你去就說是早晨在府前相見的魏大炮要請他來此吃三杯,就行咧。」
夥計笑道:「這就行咧,我馬上到府裡去,您要先吩咐幾道菜吧?現在現成的可不多,要是把客請來再吩咐灶上可來不及咧。」
程子雲道;「那你別管,快去快來,反正不吃,俺也照樣賞你還不行嗎?」
夥計沒奈何,只有答應著,走了出去,不一會人便回來,向子雲道:「郝四出去還沒有回來,他把話已關照一個朋友,現在他那朋友已經來咧。」
程子雲不由一怔,再向店外看時,又見燈光下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人固氣宇軒昂,服色更十分華麗,心中方想,憑那個下等把式,哪會有這樣的朋友,正待相問,來人將他上下一看,卻哈哈大笑道:「子雲先生,您是有名的東魯奇士,堂堂王府上賓,今天怎麼忽然混跡屠沽之中,要和一個護院把式痛飲起來,幸而小弟還有三分眼力,要不然真要失之交臂了。」
子雲不禁大驚失色忙道:「足下何人,為何認得程某,這也就奇咧?」
那人又大笑道:「小弟年羹堯,對於程兄神交已久,聲音相貌又在想像之中,焉有認不出之理。」
說著把雙手一拱道:「此地豈不有辱名士奇人,捨親雍邸就在前面,如不見棄,便請假座一談,以便訂交如何?」
子雲不禁驚得幾乎呆了,又是一怔之下,也連忙揣起鐵球把手一拱道:「原來足下就是名振九城的年二爺,這倒真是幸會了。」
接著,近前數步,也把羹堯上下一看,大笑道:「果然名不虛傳,程某算是又大大的開了一番眼界咧。」
說罷又道:「既承相召,敢不奉陪,不但足下人中鸞鳳,日後非細細叨教不可,更是雍邱俊彥,俺也要一一識荊咧。」
羹堯也笑道:「程兄如此磊落,也見足下名下無虛,又小弟不才,未免太蒙過獎了。」
說罷把臂出店,直向雍王府走去。不一會到了府前,兩行護衛家丁,一見羹堯來了,全都屏息而立,鴉雀無聲。兩人一同入門繞過前廳,—直到東花廳落座,羹堯又笑道:「久聞程兄,胸懷絕大經綸,素以今世管夷吾自負,北上以後又深得十四王爺信任,今夜為何微服過此,要與一個廝養論交起來,既然夤夜相尋,當有所事,能許見告嗎?」
程子雲不由臉上一紅支吾道:「俺也偶因一事,須問一問他方才明白,又恐他系江湖中人,如以士大夫面目相見,轉不敢說話,所以這才喬裝來此,想不到卻被巨眼識破,這倒見笑了。」
羹堯笑道:「偶爾遊戲這個又有何妨?」說著,便命從人備酒相待,兩人飲至半酣,程子雲忽然笑道:「乃聞年二爺不但才華蓋世名動公卿,便是武技也深得內家真傳,冠絕一時,程某不才,想借此一席地,略為請教一二能見允嗎?」
羹堯笑道:「聞得程兄武功乃系王征南先輩再傳弟子,小弟末學後進豈堪一擊,不過古人不乏以武會友,如果真有此雅興,小弟也只有奉陪,但如不敵,尚乞手下留情。」
說著又命兩邊僕從將廳側几案坐具,略為挪移,空出半間房大的地方來,一抱拳道:「程兄賜教,倘有不到之處,幸勿見笑。」
程子雲也把衣服略整,雙手一拱說聲請,虛晃一掌,便即在席前動起手來。雙方全是內家名手,雖然各以全力相較,但拳腳出手無聲,舉步不離方丈,又燭影搖紅,掌風逼人,微見兔起鶻落,雙影跳脫而已。半晌之得,程子雲漸漸有點相形見絀,方在著急,羹堯猛然雙掌一分,葉底翻花,左手迎面一晃,右手當胸切來,子雲身子一側,避過來勢,正待還手,誰知羹堯接著身子一挫,一個伏龍升天,平地縱起丈餘,幾及屋樑,只就空中一旋,頭下足上,又化成饑鷹覓食,直向當頭撲上。子雲一見來勢過猛,屋內地方極狹,正待縱身出去,猛聽廳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二哥既然邀來奇士,怎不令我這主人一見,轉在這裡比起拳腳起來。二位且請少歇,暫時停手,容我先見一見子雲先生略表傾慕之忱如何?」
羹堯聞言,連忙將雙足一沉,仍在當地站立,兩手一拱大笑道:「捨親來了,卻好讓小弟藏拙,程兄如真欲賜教,那只好容諸異日了。」
說罷又向廳外來的雍王道:「程兄來時,適妹丈入宮末回,要不然小弟能如此無狀,邀來生客倒瞞著主人嗎?」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如此說,小弟只在一見佳客,決無見怪之意。」
說罷人已進來,看著程子雲拱手道:「佳客蒞臨,我這主人適值他出,實在抱歉之至。」
說罷便肅客入座,程子雲一面向羹堯遜謝著,一面把雍王一看,又見他一臉沉毅精明之色,和允-又大不相同,連忙趕前一步長揖道:「東魯狂生,無意中得造潭府,醉後又復無狀,還請王爺恕罪!」
雍王含笑答禮,把臂入座,三人又痛飲了一會。席次,羹堯和雍王,絕口不談方纔的事,也未談及兩府情形。風月之外,更是文學武技,旁及丹經內典。那程子雲卻好搔著癢處,口中滔滔不絕,轉有相見恨晚之慨,尤其是對於羹堯,不禁口服心服。直到二鼓以後,方才辭去。
雍王和羹堯送客之後,方才回到花廳裡,忽聽屏風後面一個嬌笑的聲音道:「王爺,年爺,您兩位怎麼有這閒工夫陪這怪物,要是我,早三言兩語把他轟跑咧!」
羹堯一看是雲中鳳,不由笑道:「你既如此說,想必在屏後已經有—會子,這怪物雖然太不修邊幅,可是手底下很不錯,肚皮裡也著實有點墨水,所差的,就是自視未免太高,有點目無餘子,否則倒也未必不是一個人才咧。」
雍王也道:「二哥所言極是,不過十四阿哥幕府之中既以這怪物為首屈一指,倒又不足畏了。」
中鳳笑道:「我在屏後是有一會兒了,這人不但言大而誇,大有趙括談兵之概,便論武功,如非王爺回來得快,又正是時候,他已被年爺罩住,不出大醜才怪?」
雍王不禁微笑道:「那你是自始至終並未離開屏後了,不過你以為我回來得適逢其會那就錯了。老實說,那是我和二哥在事前就商量好的,只那怪物不自量力,妄自動手,一定要由二哥出手,將他折服,只等他就要當場丟人,我便出來解圍把事和緩下去,免其出醜,這不過只是一台戲而已,你以為我真出去了嗎?」
中鳳瞅羹堯一眼,臉上一紅道:「我是新來乍到,怎麼會知道這些。不過,您兩位就能料到這怪物一定會來嗎?」
羹堯笑道:「現在這北京城裡我已了如掌上觀紋。慢說是他,就各位王公大臣的一舉一動,也全瞞不了我。要不然,昨天雲老英雄和女俠一到,我怎麼能到崇文門外去恭迓呢?」
中鳳禁失驚道:「原來昨天您到崇文門外去迎接我們,竟是在事前已經得到消息才去的,要不是您此刻自己說明,我還蒙在鼓裡,當是偶爾有事出城,不期而遇的呢!」
羹堯又笑了一笑又道:「這個怪物雖然書讀得不少,雜學極博,可是笨也真夠笨的。大概他因為我昨天把李飛龍夫婦派過去,心中有點起疑,要在十四阿哥面前賣弄才情,所以一大早就改了裝,做成不三不四的樣兒,到這府前來打聽。卻不知我自接到張桂香來信之後,已經派出三五個人,專一留心他的舉動。他才出來,我已知道,這府前府後全部佈置好了,等他來入網。卻想不到他誤打誤闖,竟看中了郝四那奴才,假作江湘人物去套交情。眼見郝四就要將地理圖獻出,幸虧今天我派在府外的人,全是極精明幹練的出色人物,尤其是那魏景耀機智異常,一見郝四竟不聽話,有點陰奉陽違,連忙假傳王爺之命,教他立刻到府裡回話,把他調開。那怪物反一點也看不出來,竟公然約郝四晚上再見,所以我等他一來,便親自出去,當場揭破。一面和王爺約好,只點到為止,決不讓他當場丟人,以免情急又生枝節。」說著看著中鳳—笑道:「女俠,您看這番處置還好嗎?」
中鳳笑道:「哎呀,真是士別三日則當刮目相待、我才只月餘不見,您不但已經青雲得路,和王爺成了一家,而且已經在這北京城內布下了天羅地網,這一來我們如果稍有開罪之處,還打算回去嗎?」
雍王看了羹堯—眼,又看著中鳳笑道:「本來你既來了,就別想再走咧!難道你此番進了北京城還打算回去嗎?」
中鳳不由臉暈紅潮,粉頸低垂,羞得再也抬不起頭來。
原來,中鳳自從回到雲家堡之後,經姨娘、嫂嫂和父親把提親的話說明之後,一顆天真活潑的芳心,不知為了什麼,便頓然不寧起來。再加上那乳母孫三奶奶,及時以不入耳之言相勸,把她嘔得哭了好幾次,背人想起羹堯,無論從哪一方說,全是絕頂人物,即使屈為妾媵,如大婦不加凌虐,她也未為不可。只是自己師父是前明公主,逃禪方外,義不帝清,對漢軍旗人更恨入骨髓,曾有門下弟子如有-顏事仇,便當以韃虜鷹犬視之的話。日前父兄背叛大明宗室,已是與師父大相鏨柄,如果自己再嫁個漢家旗人,那不但無面目再見師父,更無以對一般遺老志士。想罷不由一寸芳心如搗,簡直無法自己。偏又經過李飛龍來一鬧,雖然她從小就是闖蕩江湖慣了的,但自己究竟是個清白女兒身,倘使再有下三濫的淫賊相擾,傳出去更與聲名有累,想想不禁芳心無主,異常難受。又恐父兄硬做主張,師父一旦見怪,更無挽回之餘地,前後思忖,了無善策,不由一賭氣自己暗向自己道:「我雲中鳳,雖然不幸是個女人,自問氣節所在不讓鬚眉,豈可以兒女私情,遂虧行止?」
想罷,便把牙一咬做了一個打算,決定離開父兄去尋師父,哪怕立即削髮為尼,隨侍師父一世,也決不從此亂命。無如思潮起伏不定,轉眼之間,羹堯的影子又浮上心來,彷彿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師命,從事反清復明,雖然身隸漢軍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處以來,並不是不知道,為何因此便棄我如遺呢?」
這個念頭一起,心上便似羹堯真在責問一般,不由更加難受。這兩個矛盾的心理,幾乎每一個時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著。一晃便是新年,雲霄父子已經決定北上,將堡內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選個黃道吉日,便行啟程。中鳳格外憂心如焚,不但玉容清減,腰肢瘦損,便連精神也有點恍惚起來,偶然拈起鏡子一照,連自己也覺得驚心不已。但雲霄父子正忙著此行應有的佈置,哪裡還注意到女兒身上。轉是孫三奶奶十分關切,看出她終日寡歡,飲食銳減,時來相勸。但她和中鳳知識思想,相去都很遠,無異南轅北轍,哪裡談得攏來。一直過了新年,中鳳見各人行裝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經到京,不用說父兄之命無法相違,便自己也難排除。想罷,便暗中將那匹龍駒備好,帶了應用兵刃和幾身衣服,乘了一個黑夜,悄悄下山,直向華山鐵心坳太陽庵去尋師父獨臂大師。一路上風雪載途,由晉入陝,又大都山行,險隘崎嶇,關山難越,自不必說。所好那匹龍駒,確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馳所至雖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尋師,已將鞍馬勞頓置之度外,趕到山下也不過才三數日。心中正想,只一遇著師父,先將這胸中所蘊莫名其妙的哀慟,盡情一哭,然後便請師父收在身邊,立刻削髮逃禪,從此便再不下山。誰知到了庵中一問,才知獨臂大師早於年底前往江南,並且知道中鳳必有此行,特為留下了一封柬帖,囑其到日開拆,立刻趕回雲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訊之下,不禁嗒然若喪,呆了半晌,持著那封柬帖,轉不敢拆閱,到末了,還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遠道而來,又在新年裡頭,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師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經說過,你要問的話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這才勉強把那封柬帖拆開了一看,只見寫著:「殘年以來迭得諸侯來報,韃酋玄燁第四子允禎與偽湖廣巡撫年遐齡之次子羹堯,均為汝父延入雲家堡,各人並曾傳我命由汝對年氏子提醒渠對師門訓誡,應牢記夷夏之防,如能因勢利導,使韃虜兄弟相殘而兩敗之,便是我漢族匡復之機等語。據汝對各人所云,羹堯雖出身顯貴,尚知大義所在,更能不忘師訓,處在今日貴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過此亦頗欣慰。頃聞汝父對渠亦甚激賞,且有附為婚姻,以圖接近韃虜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來,甚或意圖留山不返,以明心跡。惟余之所教諸弟子者,絕非僅在虛空寂滅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漢而已。天下興亡,匹夫匹婦均有其責。未來事雖不可知,及時機稍縱即逝。據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雖身具異稟,為曠世奇才,但驕矜之氣亦頗重,一旦得意,難免自恣過甚,終不免於因此而敗,如能得汝在側,隨時加以匡扶策勵或可差免。此事所關者大,妝當善體余意,以謀國是。西子雖蒙不潔,能以沼吳,便足雪全越之恥,倘一味斤斤於小節,轉非所宜矣。」下面又大書著:「書付女徒中鳳,獨臂手擬字樣。」
中鳳看罷以後,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裡說的什麼,見中鳳雙蛾緊蹙,口角又時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問道:「老師父給你留下的話對嗎?今天出山可來不及呢!你還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鳳一看庵中依稀還是舊日狀況,自己昔年住過的那間房子,也無多大變動,不禁把頭一點淒然道:「賴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來,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師父不在庵中轉留下一封柬帖,卻教我非回去不可,這一來,我也只有在這裡暫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賴婆婆笑得咧開癟嘴道:「姑娘,你還是花朵也似的人兒,為什麼要到這深山裡面來,你瞧,不用說吃的穿的用的,沒有一項趕得上山外,便這份淒涼孤寂也夠受咧!」
中鳳笑道:「你嫌這山上不好,不會出去嗎?為什麼也住在這兒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這個……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則我隨老師父入山,歲數已經大了,二則因為我的丈夫已在緬甸隨永歷皇帝殉國身亡,塵俗之間已沒有我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麼能和我比咧。」
說罷,感歎著,便去給中鳳準備食宿。一宵易過,第二天黎明,中鳳略進飲食,便又策馬下山。一路趕回去,雖然同樣是那條山路,風雪末消,余寒猶勁,但在心情上便絕不相同,就連那匹跨下的龍駒,也似異樣精神,只兩天多一點便又趕到雲家堡。那雲霄父子自中鳳失蹤以後,都非常著急。尤其是那孫三奶奶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鳳去時,雖然曾留下一個紙條,託言往山外尋師,並未說明去處,連尋也無處去尋,大家只有乾著急而已。依了雲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晉京,以踐新正之約。雲霄卻說此行重在中鳳姻事,如果中鳳不歸,惟恐雍王見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聽,一面束裝以待,這天孫三奶奶正在山口一塊大崖石上,向大路上了望著,忽見遠遠的一團黃塵,裹著一人一馬急馳而來,那熟悉的鸞鈴聲,和人的衣色,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鳳回來,不由喜得從崖石上跳起來,高聲叫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兩天幾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鳳聞言,連忙勒馬一看,只見孫三奶奶蓬著頭已經從崖石上跳下,攔在馬前,連忙也從馬上跳下來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怪起來?」
孫三奶奶道:「哎呀,您倒說得稀鬆平常,不但俺在這崖石上已經望了好多天,便是老山主也是終日愁眉苦臉的盼望您回來。要不然,車馬行裝全都準備好了早走啦,您要是不相信,進去一看就明白呢。」
中鳳心下不禁大為感動,略加安慰之後,立即趕向崖上。沿途早有人飛報進去,先是中燕從堡中趕出來道:「妹妹,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來,大家全為等你一個人,要不然此刻已經都坐在北京城裡咧。」
中鳳平日就對這位二哥不大滿意,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就奇咧,你們要去就去,為什麼要等我,難道誰還認不得北京城不成?」
中燕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說什麼,只向中鳳笑道:「北京城是大家全認得,不過老山主說,這一次是為了妹妹的事、你不去還行嗎?」
孫三奶奶跟在後面,素知中鳳最忌這話,心中方說要糟,誰知中鳳並不生氣,只臉上一紅笑罵道:「你胡說什麼,我才不理你。」
便一路飛也似的趕上堡去,那雲霄見她不辭而別。本也要數說一頓,但因平日嬌寬慣了也只埋怨道:「你為什麼無端的要出去尋什麼師父,到現在才回來,難道我這大年紀,還要為你操心嗎?」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因此次去北京不一定什麼時候才回來,所以到母親墳上去看望了一下,誰去尋師父來。」
中雁在旁笑道:「你留的信不明明白白說是要去尋師訪道嗎?為什麼又說是到母親墳上去,你早說到母親墳上去,大家走一趟不好嗎?也免得為你焦心,怎麼到此刻才說出來咧。」
中鳳嗔道:「我就是因怕你們要一同去,所以留一封信,故意撒個謊,要不然,還不那麼做呢!」
雲霄雖知女兒所言大半遁辭,但見她眼角眉梢均含笑意,較比前幾天已大不相同,而且對於婚事似已不再反對,不由心下一寬。又素知中鳳為人,雖然遊戲風塵,決無其他,便也不再問。過了兩天恰好是個黃道吉日,除將堡中各事交與中雁和幾個心腹大頭目外,便舉家北上,仍用張傑前驅,一路無話。
等到蘆溝橋已是正月下旬,燈市已過。那日行近京城不遠,忽然見張傑飛馬回報道:「稟老爺子,年二爺適在崇文門外見過小人,得知您已到京,親自迎下來了。」
雲霄一看,中鳳恰好並馬而行,在馬上不由捋鬚大笑道:「這孩子出身閥閱之家,竟對我們不以山野之人見鄙,如此知禮,我倒放心了。」
中鳳不由抿嘴一笑,把頭低下去道:「他本好客,素有禮賢下士之名,要不然,憑他一個公子哥兒能名滿江湖,聲振九城嗎?」
雲霄一聽。更為高興道:「你既對他如此嘉許,想必不再嫌他驕矜之氣太重了。」
中鳳自知無心失言,不由把一雙玉頰紅得像朝霞一般,說不出話來。
猛聽一陣鸞鈴響處,前面沙塵滾滾,彷彿一個極大旋風迎來,羹堯已經騎了那烏雅寶馬到了前面,一見雲霄連忙滾鞍下馬,雙手一拱道:「老山主為何直到今日才來,年某相盼已久了。」
雲霄也從馬上下來拱手答禮道:「老朽實因山中有事,幾乎失約,今日復勞遠迎,更增慚愧,還望恕罪才好?」
羹堯一面謙遜,一看中鳳已經俏生生的也從馬上下來站在一旁,又連忙拱手為禮笑道:「殘年一別又復月餘,前在邯鄲道上,諸承女俠照拂,真令我感愧莫名。那李飛龍夫婦現已來京,自經女俠分別懲戒以後,都已就範了。」
中鳳一見羹堯到京之後,更為神采飛揚,精神奕奕,較之邯鄲道上又不相同,不由多看了一眼,兩頰越發紅得厲害,勉強答禮支吾道:「小別才只月餘,年爺為什麼這樣客氣起來?」
說罷又笑道:「聞得那位高四爺便是雍王爺本人,已經和年爺結成姻親有這話嗎?」
羹堯也把中鳳一看,只見她依然是去年打扮,玉容雖然清減了些,卻多了幾分女孩兒家應有的羞澀之態,看去愈饒嫵媚。不由也笑道:「女俠所言都是實情,但不知遠道而來,如何知道這等詳細?」
中鳳末及答言,雲霄已經笑道:「那位高爺遠在寒舍時,老朽便有幾分料到他是雍王本人,至於和尊府結親之事,那是到了蘆溝橋才聽人說的。」說罷又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喜老眼無花,想不到以垂暮之年,還能看到您和雍王這兩位絕頂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老夫髦矣,將來有若干掀天事業,已經不克追隨二位之後,只好坐看您兩位龍飛豹變咧。」
羹堯一見兩人所立在官道之上,說話似有不便,忙道:「遙看車馬如龍,三位少山主和寶眷想必也全來了,我適才得訊之後,已經命人在這崇文門裡,包下一座客寓,便請先行入城,等到歇馬之後,再為細談如何?」
雲霄笑道:「老朽此來,本擬多住幾天,原想租賃一座較大宅子住下,但因未曾見過王爺,這待罪之身,究屬不便,所以來雖來了,對於住所問題,還未決定,既如此說,更為感激了。」
羹堯笑道:「老山主此來,王爺久已暗中通知各衙門將前案暫予擱置,一俟奏明皇上即可註銷,這一點倒不消顧慮得。不過賃房一層,一時決無法成交。如作久居之意,容待年某再為設法便了。」
說罷,便請雲霄中鳳上馬,並著張傑通知後面車仗,先行在祟文門內招商棧住宿,因那客棧系由年府全行包下,所以非常寬敞,當天由羹堯備酒接風自不必說。第二天一早羹堯又陪同雲霄攜了中燕中鵠和中鳳—同去謁雍王,見面之後,雲霄父子首先伏地叩謝唐突之罪,雍王連忙扶起大笑道:「我自回京之後,便日盼老山主能率各位少山主來此,一切還望如在貴堡時才好,如有拘束,便太以俗人視我了。」
說罷使命備酒洗塵,並連馬天雄也邀來作陪,席次言談甚歡。雍王聞得雲霄已經舉家來京,更極高興,便將王府後園劃出一大部分,立命搬入暫住。雲霄一再遜謝,但雍王竭力相邀,並笑說:「此舉一則為了我就近向老山主請教,比較方便,二則將來還另外有事,老山主住在寒舍一切也比較方便些,如再客氣,他日有事相求,我便也未必能為力了。」
說罷目光在中鳳和羹堯臉上一掃,雲霄會意,不禁也捋鬚大笑道:「王爺既如此抬愛,老朽只有恭敬不如遵命了,不過雲霄以一草莽待罪之身,竟承王爺如此恩遇,年又行將就木,實在愧無以報,將來只好由兒輩效力了。」
羹堯中鳳兩人心中都已雪亮,四目對射之下,不禁全把頭掉過去,尤其是中鳳紅潮蓮臉簡直羞得抬不起頭來。雍王一瞥之下,已將兩人神態全入眼底,不由暗中好笑,但中鳳羞容可掬,惟恐把事情弄僵反而不好,轉向雲霄道:「老山主如此說法未免太俗了,些許小事實在不值得掛齒,更說不上報答的話。不過大少山主為什麼這回不來呢?難道少林一派,又有什麼鬼蜮行藏嗎?」
雲霄連忙正色道:「士生於世,知遇之恩焉有不報之理。不過大小兒此次不能同來給王爺請安,並非因為少林派又來尋事,實系山中不能無人主持,如欲遣散固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大小頭目與所屬壯丁,均經老朽多年教訓,雖非節制之師,也與尋常萑苻椎理之士有異,所以特為命他暫為統率,以待王爺後命,倘若王爺對他有所垂詢,明日便令張傑喚來如何?」
雍王笑道:「這是應有的措施,此刻也無須接他來,不過這麼一來,我與大少山主,又須少緩時日才能再圖良晤了。」
說著,相與盡歡而散。當天雍王便備了車輛,將雲氏一家接入府中,連張傑和帶來的幾個心腹頭目乃至婢媼傭僕也各予安置。為了此事雍王又特為入宮,以朱明餘黨,挈眷來歸,奏明父皇。康熙皇帝雖然從小就在宮中長成,又以沖齡踐祚,人卻英明異常。這時雖然三藩已平,海疆初靖,整個中國的統治權完全操在手上,心中最怕的就是這般遺老志士,打著朱明旗號遁跡江湖以圖匡復,所以一面將八旗勁旅分佈天下,一面下詔求才,舉行博學宏詞特科,設法網羅山林隱逸。聞得雲霄來歸,而且又是一個竄身晉冀一帶的有名人物,立即下詔雲霄既然痛悟前非,不煩緝捕挈眷來歸,著以三品武官留雍王府察看,其子中雁中燕中鵠均以六品材官在雍王府效力,並賞給雲霄巴圖魯銜。一面命雍王暗中多加羈縻,如能建功另有升賞以示優異。雍王回府以後,立將旨意告訴雲氏父子。雲霄一面率領二子望闕謝恩,一面大笑道:「老朽此來,本為了兒女姻事,懇求王爺玉成,決不敢以待罪之身妄冀富貴,想不到王爺如此見重,竟然將愚父子上達天聽。復蒙皇上聖恩,不但不究既往,又界以職銜,俾得盡其犬馬之勞,以圖後效,這不僅雲霄以後風燭餘年盡出王爺所賜,那雲氏祖先子孫,亦當永遠感戴了。」
說罷又拜伏於地,雍王連忙扶起道:「老山主言重了,區區微末職銜本不足以辱賢喬梓,不過我因老山主既曾抗拒本朝於前,如不設法將前案註銷,實在不便居留在京。所以才先行奏明父皇,稍假職銜以免外間物議,以後還望仍以常禮相見才好說話,否則此舉反為多事了。」
雲霄又遜謝者再,方敢就座,縱談半日,羹堯並未再來。雲霄每一背著中鳳談及姻事,雍王都笑而不答,亂以他語,只替中鳳引見了福晉鈕鈷祿氏,和年妃而已。雲霄也不敢多問。
第二天,羹堯復來王府,替雲氏父子又將府中執事官員全一一介紹了。這一來,不知不覺又費掉大半天功夫。那雲中鳳,雖然習性如天馬行空一般,生小便絕無拘束慣了,決不耐閒居生活。但自入居雍王府以來,不但深得福晉鈕鈷祿氏憐愛,更和羹堯之妹芳華一見如故,又有李飛龍之妹玉英做伴,倒也不感覺得岑寂。這天卻好福晉鈕鈷祿氏下午設筵為雲家諸內眷洗塵,筵罷歸來,中燕忽然從前面折回笑道:「妹妹怎麼不到前面去看看,年二爺已經邀了一個怪物到這府裡來咧。據載澤載總管說,還是十四王爺的老師咧。看那樣兒,活像一個江湖混混,又像社火中的鮑老,真好笑極了。」
中鳳微嗔道:「話到二哥嘴裡一說便兩樣咧。既是十四王爺的老師,便該是個文人,為什麼會像個混混,又像個鮑老,你又打算騙我是不是?」
中燕正色道:「我一點也不騙你。據載澤告訴我,說那一位,竟是文武全才,手底下也著實有兩下,還懂得兵法,十四王爺簡直拿他當諸葛亮看待咧。不過醜怪是真醜極了,不信你去看一看便明白咧!」
中鳳不覺詫異道:「真的嗎?既如此說,我倒真要見識見識了。」說著,便道:「你知道年二爺把他邀在什麼地方嗎?」
中燕道:「就在園子前面,從那條火巷出去,第二進的西邊花廳上。」
中鳳問明之後,便真的繞到西花廳來,果聽羹堯和人說話。但因王府不比雲家堡,既有生客,自己到底是一個女人,不便露面,所以只好隱身在屏後偷偷的觀看。初見程子雲怪模怪樣也頗好笑,後來見他自不量力,竟欲與羹堯過手,不禁有些詫異。及至出手一看竟也是內家宗派,功夫並不含糊,更加吃驚,恨不能立刻出場,替羹堯把場才好。後來見羹堯使出師門絕技雲龍三變,已將程子雲罩住,才在屏後喜得把一張小嘴合不攏來,又恨不能高聲喝采才好。不想雍王卻在這個時候出場解圍,又復入席,又不由掃興,啐了一口。本想立刻回到後園去,但見程子雲入席以後,丟了武技,又談起經史和雜學,說到得意時,立又旁若無人,唾花飛濺,兩手連比帶劃,滔滔不絕起來,心中不覺暗笑,此公真是狂妄得太厲害了,怎麼方纔已經丟大了人,自己還一點不覺得,又這等大言不慚起來,要憑這一手,我那師哥還能給你比下去嗎?」
果然不一會,羹堯也各就所談,大放厥詞,不但見聞淵博,而且詞鋒更加銳利,大有妙緒泉湧,口若懸河之慨,有些事物,竟是平生所末聞,不但程子雲,舉杯瞠目而視,有時又簸頭播腦,現出歎服之狀來,便連雍王也點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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