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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 子 剩水殘山一酒家 文 / 獨孤紅

    那是一個臘月天氣,一連幾天西北風,把杭州城外,西湖邊上的地面都吹得白了。天上老是愁雲慘淡,一片寒灰顏色,中午過後,氣候更加冷、到了未牌光景,忽然降下一天鵝毛也似的大雪來,那雪迎風飛舞,轉眼之間,地面已經鋪滿了半寸來厚,葛嶺、南屏山、吳山,都像被上了一襲綢素衣裳。

    這時候,昭慶寺旁,一家小酒店裡,西邊雅座上,正坐著一個清瘦枯瘦的老和尚,一手拿著酒杯,倚著窗兒看著外面的雪景,似乎對著這一片劫後湖山不勝感慨的歎息著。

    另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元色長袍的少年,一面哈著凍手,一面也向店外看著,彷彿若有所待的模樣。

    半晌之後,少年忽然低聲說:「老師,肯堂先生怎麼還不來,也許雪下得大了,說不定今天要爽的呢?」

    「豈有此理,風雪再大些,怎麼會有爽約的顧肯堂,何況今天一會又非平常呢,他既打算不遠數千里到北京去躬冒萬險,還在乎這點風雪嗎?」

    老和尚正色的說罷以後,又揪然看著攬外的剩水殘山說:「唉!想當年這一個偌大的銷金窟,也曾淪陷在胡人手裡將近百年,多虧我太祖高皇帝,起義江淮才把那些騷韃子趕回沙漠,洗淨腥膻,想不到三百年的文物衣冠,現在又全都完了。」

    「老師,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我想只要人心不死,終有重見漢宮威儀的一天,只要把這個局面反過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為漢族爭一口氣。」

    少年說著,滿臉都帶激憤之色。

    「挨。」老和尚微歎了一聲,不禁海然淚下,用那破衲的大袖擦了一下道:「靜,你是我的唯一入室弟子,我因為半生都致力於朱程之學,一到處危臨變便全無用處,如今萬不得已,被逼做了和尚,仍然苟且偷生活在世上,此刻即使一死,也無面日見黎洲、臥子諸先生於地下了,將來如果真有日月重光的一天,你切不可一誤再誤咧。」

    說罷不勝啼噓。

    「老師。」少年方欲有言,猛見店外風雪中走進幾個人來,又把話嚥下去。

    「嗯!」老和尚也似驚覺向店外看了一眼,那從店外進來如一共三人,頭一個年紀約在三十開外,黑胖臉,腦後拖著一條懶龍也似大辮子,頭上歪戴一頂紅纓帽,一身玄色箭衣,腰束板帶,腳下薄底皂靴,挺著胸脯,揚著臉走進酒店,便向外間靠近雅座的一張紅油桌子靠門的座頭上面大馬金刀的一坐;回顧後面緊跟著的一個老者說:「苟老爺,我今天委實有點事,實在不得空,萬萬不能陪您在這兒吃酒,您要是有事托我,儘管說,只要我能辦,決不能駁回您的面子,還不行嗎?」

    那老者瞇細著一雙近視眼,先用衣袖替那黑胖漢子拂去衣上雪花,把頭縮了一縮,後面的花白小辮子隨著像蚯蚓一樣蠕動了一下,一面哈著腰,滿臉笑容答道:「卜大爺,你今天無論如何忙法,總要賞我一個臉,在這裡吃三杯再去,自從那年你跟錢老大人北上以後,我們一直就沒有見過,前天才聽見人說,你已經跟崇富崇將軍回到了杭州,今天萬幸不期而遇,好意思就走嗎?」

    說著把手連拱。

    「不是我不肯擾您,實在我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耽擱,這您得原諒我。」

    卜大爺固辭著,但只搖著頭,並沒有起身。

    「卜大爺,今天難得我這苟世叔,把你從旗下營一直邀到這裡,有什麼公務在身,何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難道就片刻也不能耽誤嗎?」

    隨在後面的一個中年書生,似乎有點不順眼,譏諷的說。

    「哦,路少爺,您別生氣,等我詳細告訴您。」

    卜大爺似乎對那中年書生比較客氣一點,抬頭在他面下看了一眼,笑說:「不是我卜貴不識抬舉,下瞞您說,我現在是奉了主子的差遣出來買東西的,真要回去遲了恐怕不大好。」

    「是奉了將軍的差遣嗎?採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呢?難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嗎?」

    路少爺看著他又逼緊一句。

    「將軍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夠得上將軍直接差遣,那起碼是一個六品軍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爺才巴結得上。」

    卜大爺說著把舌頭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將軍府內那三爺之命,出來替都賴媽媽買香蠟紙燭的,其實回去遲一點,大不了說上幾句,也沒有什麼大妨礙,不過您兩件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便犯不著招這干係了。」

    說罷,又歎了一口氣道:「在將軍府裡當差,吃喝玩樂,大把抓錢,沒有一項不好,就是人難伺候一點。可是人家當今皇上一家,誰叫我們投胎在漢人肚子裡呢。如今八旗子弟家裡,只要出來一條狗,也比我們大上三輩子,這有什麼辦法。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來,就想巴結,也還巴結不上呢。」

    路少爺冷笑一聲道:「那三爺又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問這個,人家可夠抖的,不但是頂呱呱金枝玉葉黃帶子,而且是都賴媽媽的兒子,將軍面前的紅人,不要說在府裡說一句話上上下下都叫得響,就是府外,要想走將軍路子的大小官兒誰不巴結他。」

    卜大爺說著眉飛色舞,一面說著,一面掏出鼻煙壺來,向鼻子裡吸著。

    「哦,那都賴媽媽又是什麼人?是將軍的母親還是老婆呢?」

    路少爺一聳眉毛,又冷笑一聲。

    「路少爺,您說這話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們將軍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親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歲,怎會有那三爺這麼大的兒子?這都賴媽媽是我們將軍的乳母,將軍就是吃她奶長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爺帶在身邊,目前算是府裡的一位總管,門稿大爺都比不上他拿權。雖然我們將軍也聘有好幾位師爺,可是吃虧的全是我們漢人,並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經手,你這總該明白了吧。」

    卜大爺一面揣起鼻煙壺,一面揚著一個花鼻子嗅著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誰叫咱們是該死的漢人呢?」

    路少爺一張白瞼,不由有點發紅。苟老爺在這個說話的空隙當中,早把堂相叫來,將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爺,您幹嗎這樣客氣,我是委實沒有閒空,何苦又花這冤枉錢呢?」

    卜大爺眼看著苟老爺在一旁和堂相搗著鬼,嘴裡嚷著,取過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會,堂倌已經送上四個冷盆,一大壺花彫上來,卜老爺把眉頭一皺笑道:「這都是你們吃的萊,我這幾年因為和綠營裡的朋友混慣了,這些東西倒有點吃不來咧。您苟老爺真要是真賞臉跟我喝幾杯,最好還是來上一個羊肉涮鍋子,半斤白干,再帶幾個饅頭和蔥醬,或者半斤烙餅就得了。」

    苟老爺連聲答應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來這西湖邊上,從來就不賣這些。近來因為旗下營常常有些爺們來,好像非此不可,現在也預備了,請稍稍等一會,這就來咧。」

    說著走下去,不一會又將卜大爺所要的酒菜全送上來。

    卜大爺一邊喝著白干,一邊吃著羊肉涮鍋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蔥大嚼著,笑道:「這才夠勁兒,人家八旗貴族興出來的東西,果然比我們高明多了。你瞧,單這大蔥克食消膩又開胃,這夠多麼好的,我們漢人有這樣考究嗎?」

    「卜大爺,你錯了,吃蔥醬和羊肉本來是我國北方人的習性,並不是旗人興出來的,你要一定學他們,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肉和炒麵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爺拿著酒杯,不禁一笑。

    「哦,路少爺,您也到過關東嗎?不然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不過,我聽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

    卜大爺正嚼著一段生蔥,喝著白干酒,辣得頭上已經冒出汗來。詫異的問。

    「我們先指揮公和韃子打了一輩子的仗,韃子的習尚我能不知道嗎?其實這燒酒大蔥和羊肉,也不一定就比我們吃的醉蝦南腿要好吃,不過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為韃子們喜歡它,連這個也成了一時風尚,不但非此不樂,也非此不時髦。我們南邊人也許吃下去並不大受用,但是因為它是貴族的嗜好,勉強吃著吞下去,還要極口稱讚,豈不可笑。」

    路少爺說著冷笑著,卜大爺臉上似乎有點訕訕的,勉強笑道:「也許人家比我們口福大點,不然有的是錢,為怎麼偏喜歡這個呢?」

    苟老爺一見兩人話不投機,連忙笑道:「對,對,這個裡面,一定有個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爺道:「民瞻,識時務為俊傑,你為這點飲食小事,和卜大爺爭論什麼?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還和卜大爺有話說呢。」

    卜大爺也笑道:「您放心,這是小事一端,沒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再說,路少爺既是您的世交,我就再大膽些也不敢輕易得罪,不過天色委實不早了,我的東西還沒有買,您要有事,還是早點吩咐吧。」

    苟老爺立刻站起身來,把卜大爺扯到二旁,低聲道:「卜大爺,你是知道的,錢牧齋老大人在日對我也著實照應過,不過奕州堂邑都是兩個沖繁疲難的缺,我並沒有落下什麼,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樹倒猢猻散,回到家鄉這幾年來委實閒得太久了,舊日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漢人也沒有多大權力,你既在將軍府內當差,又能說話,聽說崇富崇將軍又是皇親國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讓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來嗎!現在的時勢雖然變了,在滿人底下做事卻再好沒有,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誰也不敢放個響屁,要說弄幾個錢,真比從前容易得多,要不趁這個時候撈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們將軍這條路子,也真看得準,不過……」

    卜大爺看了苟老爺一眼收起笑瞼,沉吟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為難也得辦,不過……」說著又頓了一下道:「我直接對將軍說話那還差得遠,這事非找那三爺不可,這個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氣我摸得很熟,要沒有一筆大大的孝敬,恐怕沒有辦法,您……」

    苟老爺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過兩任州縣官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現在想一個有名的滿洲大員,替一個一面不識的漢人寫一封紮實有效的信,弄個差不離的州縣缺,少極了非三五千銀子不行,您願意嗎?」

    卜大爺說著,兩隻眼看著苟老爺的臉色。

    「哎呀,只寫一封信,就要這許多錢,就前明有名的大老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行情呀,難道這批滿洲新貴就這樣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爺不由跳起來。

    卜大爺笑道:「您這又大驚小怪做什?古人說一分行貨一分錢,人家滿洲人現在當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嗎?再說,人家現在雖然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你算算,他們才從山溝裡跑出來能有幾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項不要花錢,能對我們看交情,講人情嗎?告訴你,我說的數目能不能辦到還不知道呢!」

    苟老爺一手提著身上破羊皮袍子,淒然道:「你看看這樣子,我現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銀子來嗎?」

    「哼!這個我便不敢說咧。」

    卜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著,又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不知什麼滿洲話,掉過頭來道:「對不起您兩位,我還有事,這就失陪呢。」

    說著摩了一下心口,只略點頭便走了出去。

    路少爺見人已走,向苟老爺道:「世叔,請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麼無端的跟一個奴才的奴才拉攏起來,要不是為了有你在場,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農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現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還能做什麼?這卜貴,當年原是錢牧老家中的世僕,我在牧老府上的時候前後曾經伺候過我二年,一向恭順已極,想不到一朝投到滿洲人門下,竟變成這樣驕橫,令人難受。」

    說著一雙近視眼內不由泛出淚光來。路少爺道:「難道世叔宦游多年,就一點積蓄也沒有嗎?」

    苟老爺歎了一口氣道:「積蓄不能說沒有,可是平日享用慣了,應酬又大,幾年一閒,還能有什麼留下來,再說家裡人口又多,哪裡經得起呢?」

    說著又長歎一聲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現在連苟全也難了。」

    說裡掏出一塊銀子付了帳道:「這條門路眼見得又絕望了,我還得另找出路去,老賢侄有暇不妨多坐一會,恕我也失陪了。」

    說著便也抹著眼淚出店而去。

    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隨乃父指揮簽事路宏學得一身步馬軟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精於繪事,後來又得湖南大俠鄔宗南真傳,拳劍兩項均臻化境。明亡以後,乃父一度曾隨張煌言起義與清兵相抗,不幸殉國浙東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賣畫為生。他所畫的鷹,蒼勁如生,款識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圖書,一時頗為藝林所重。這時候,正寄寓昭慶寺,想不到這一天出門便遇見苟全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著卜貴,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這酒店裡糾纏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面對湖山,想起方才一出醜劇,不禁感慨萬千,拿著酒杯,就著桌上殘餚,連飲幾杯之後,一時興起,喚來堂館,取過筆硯,就東邊素壁上,畫了一隻大鷹,獨立在一株古松上,似欲振翩飛去,畫畢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陣,取酒再飲,不由地旁立的一個堂倌看得呆了。猛然聽見隔壁雅座裡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卻也吃得下去這等酒食,還自鳴得意,豈不令人齒冷。」

    說著暖簾一掀,曾靜已從雅座裡走出來,笑道:「民瞻兄,向來以風塵大俠自居,今天如何也與官小為伍,吃起這等酒來,不嫌太辱沒了你嗎?」

    路民瞻猛然一驚,掉頭一看。見是曾靜,不由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裡還有半點乾淨土,古人尚欲呼皂隸與痛飲,處今日之勢,用方纔的一出活劇來下酒不也很好嗎?你如眼熱,也乾一杯如何?」

    曾靜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經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領,便當立時殺卻才是意思,如何還有胃口吃他們剩下來的東西。你如實在嘴饞,敝老師現在隔壁雅座,何妨過去陪上一杯,少時還有一位奇人,也許可以同席;不比你這樣哺糟吸漓要好得多嗎?」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說的令師是晚村先生嗎?

    曾靜道:「你又來了,我除晚村先生,還能有第二位老師嗎?」

    民瞻笑道:「哪麼,那位奇人又是誰呢?」

    曾靜道:「這個卻暫時不告訴你,停一會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興一下。」

    兩人說著,曾靜把門簾一掀,路民瞻一見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髮逃禪,誓不仕清的呂晚村先生。不由肅然起敬道:「不昧大師,幾時卓錫到此,適才元狀,還請見諒。」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錯了。我與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方纔這兩種人都是可憐蟲,國破家亡之後,你我這些自命可以報國的有識之土,尚且腆顏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們嗎?」

    接著揪然道:「不過,我們可以用恕道來對人,卻不可以因此便為自己開脫,只要一息尚存,決不允稍變初衷。我是老了,自知無法再見日月重光,但是我著的書,對於夷夏之防極嚴,日後倘能獲傳於世,也是一個保持人心於不墜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俠,近來作為如何呢?」

    說罷,兩道壽眉微揚,一雙老眼,登時放出異樣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譜技擊,怎敢在大師向前有大俠之稱。不過,這幾年奔走江湖卻頗識得幾個有心人。大師之外,前年在華陰曾遇顧亭林先生,他的屯田與票號的方法都辦得極好,真是寓兵於農,寄餉於市,將來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難得手。只可惜韃虜中亦頗有能者,暫時不得不銷聲匿跡,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羅天生,川邊有馬鎮山、方天覺,江寧有甘鳳池,九江有周鳳,淮上有白泰官,雖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復明則一,只要路後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會有人響應的。」

    曾靜一邊看著窗外,把頭連搖一邊說著:「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說的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餘便難說了。遠的不說,只甘鳳池這人,青年有為,武功絕倫,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見得可靠,據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騷韃子網羅去,做了蘇木達王府的教習,你說能靠得住嗎?」

    路民瞻正色道:「省三兄!你這話未免太辱沒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嘗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們幾個人公決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說服下來混入權貴府中,專為刺探滿人行動和對我們的種種便利,你當他是自願去做鷹犬的嗎?」

    正說著忽然門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戴紅呢風帽,身上披著一件紫峰斗篷,進門來連身上積雪都未撲去,便拍著路民瞻的肩頭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公然在這裡商量造反,還下隨我到宮裡去。」

    路民瞻回頭一看,見是亭林先生顧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論,你便是一個謀主,我也正要出首領賞呢。」

    肯堂也相與一笑.隨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來遲,倒累賢師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俠也在這裡,今天倒真有趣得緊。」

    說著脫下風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這裡看山賞雪固然是好,難道你們就不怕說話被人聽去嗎?現在禁網方嚴,今天我們又有些話要說,何必在這酒肆裡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這酒肆主人是難嗎?」

    顧肯堂不禁詫異道:「難道也是個我輩中人嗎?怎沒有聽你說起呢?」

    「他便是參與騰江之役的南工部傳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張少保蒼水殉國,便是由他父子策動人埋在對湖的。你想這樣人物開的酒店,又在大雪天裡,會得出事嗎?」

    老和尚不禁哈哈大笑。

    「大師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我就住在隔壁,為什麼連日都來陪酒,一點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問。

    曾靜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師,也是因為吊蒼水先生之墓才認識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對此老文章氣節久已傾慕,想不到竟然遁跡在茶傭酒保之中,勝國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勝感慨了。」

    曾靜道:「中山南王的襲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幾個賣打的錢來養活自己,何況一個區區工部侍郎。不經亡國,又誰知道亡國之慘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見曹老先生的松柏之操。要不然,滿虜現在正在訪求隱逸,又開博學鴻詞侍科,憑他的聲望,只要心眼兒稍微活動一下,還不是富貴隨之而來,何用受此淒涼呢?」

    肯堂道:「那也不盡然,你看在北京迎降的諸人,如李建泰、陳名夏、錢牧齋等人,還不是殺的殺,下獄的下獄,憂讒畏譏的憂讒畏譏,有幾個能痛快的。與其那麼受罪,還不如曹老先生父於遁跡茶傭倆保的自在呢!」

    說著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講一見嗎?」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日已到嘉定去訪尋三屠以後的一個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間那個堂倌,少時便可見到。

    不過,此間並無外人,我前幾天聽曾靜說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為教他邀你來此一敘,一則為你餞行,二則也問問你去的打算,能告訴我一點,讓我放心嗎?」

    肯裡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聽說玄燁(康熙名)那韃子,著實是個了不起的主兒,所以打算去看看虛實,二則打算找機會,替他先貼上一點爛藥,種下點反清的種子為我們他日復國的張本而已。」

    曾靜不由點頭道:「我還當你此去傚法荊河聶政之所為,所以特為呈明老師,為你祖餞,誰知你卻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擔心了一場。」

    老和尚點頭道:「你以為這種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嗎?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過此舉較之荊河聶政所為尤難,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卻比刺殺一兩個韃子更大,我這即將西去的老和尚,謹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點結果,也好令我含笑歸去。」

    說著,一看桌上只有兩碟殘餚,一小壺酒,看著曾靜一笑道:「你去請曹公子,先吩咐廚下配幾個菜來,今天的酒,卻不可不飲咧。」

    曾靜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外間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著的一條手巾,已經進來,笑道:「我在外間聽見多會了,老師父怎麼對路大俠和顧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細全給揭出來,不過既已揭穿,我今天這買賣便做不成了,這裡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請到後面去吧。」

    顧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見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長方臉,雖然一身酒保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目光步下均與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今天你是想做東道了。後邊院於裡梅花開了嗎?」

    仁父笑著點點頭,便肅客前進。眾人隨著出了雅座,從外間屏風後面繞過去,又穿過一重討後房子,果見一個小小院落,朝東有三間新建側軒,院中積雪已經數寸,一樹紅梅上在雪中沖寒放蕊。仁父邀眾人人軒就座之後,把屋子中間一隻大火盆添上點炭,說聲失陪,又跑出去,轉眼之間,一手托著一個大木盤放著杯答和幾樣菜,一手提著一大壺酒又走進來,笑嘻嘻的放在南邊一張空桌上擺好,肅客入席,自己也陪著舉杯相勸。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會悶酒,此刻被室中暖氣一熏,再吃了幾杯熱酒,不由豪情倏起,猛憶前些時,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遲,寺門已閉,又懶得打門,便越牆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見一個後生,使得絕好槍法,分明就在這院落裡,不住笑問道:「前幾天夜裡是曹公子在這裡使槍嗎?」

    仁父笑而不答,半晌方道:「路大俠!公子等稱決不敢當,前晚使槍實是小弟一時忘形,但由想不到會讓大俠看見,那還是小時候學的,近年雖然偷著瞎練,卻始終沒有一把可以見人的。久聞大俠劍術冠絕江南,顧先生更是內家功夫的能手,今天能讓我看看一開眼界嗎?」

    這話一說,路民瞻除謙遜而外還不覺得,顧肯堂不由大詫道:「我這點微末功夫,三十年來,向來極少有人知道,你是從哪聽來的?」

    仁父一笑,指著老和尚道:「老師父早對我說過了,你和這位路大使全是當世奇人,不世出的劍客,不為這個我還不邀諸位到我這院子裡來呢。」

    肯堂這才明白,不由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過譽了,那還是少年時候的行徑,你為什麼替我全抖出來呢?不是讓我在曹老弟和路大俠兩個大行家面前丟人嗎?」

    老和尚不由又大笑一陣將顧曹兩人身世略述,路民睹這才知道,不但曹仁父精於峨嵋槍法,顧肯堂更深得武當內功真傳,並且得知顧肯堂少年時候也是大江南北知名的一個遊俠兒,武功詩書之外,舉凡醫卜星相,博奕管弦幾乎無一不精,不由更為心折。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梅梢,大家都有點醉意、曹仁父又一再要看路民瞻的劍法。民瞻被迫不過,伸手脫下長袍.從腰間抽出銀帶也似的一柄長劍,迎風一抖,惶然連響,立刻挺直,略一點頭道:「請恕我向諸位獻醜了。」

    說罷一手推開窗戶,那身法活像一隻燕子一樣,平穿了出去,煥然在今中一個轉身,正落在紅梅樹下,右手握劍,左手一共二指,捏好劍訣,便在院落間,雪地上舞將起來。

    三四個身法過去,那劍光便如閃電也似的,在院子裡穿來穿去,或上或下流轉不定,劍光所及,風聲颯然,逼得室內燭光搖搖欲息,一面高歌道:「天蒼蒼兮胡不吊,哀我華夏兮今何式微,遍地腥膻兮吾將何所適從,神州陸沉兮吾將何所攸歸,日月終將重光兮,吾惟養浩然正氣於莫邪。」

    歌裡猛一收劍式,雙手抱劍向眾人一拱,卓然而立,笑道:「不才聊獻薄技,以壯肯堂先生行色,但願此去得心應手;如有所需,路某無不全力以赴。」

    老和尚和曾靜不由全看得呆了,曹位父一面默記招式,一面笑道:「大俠身手畢竟不凡,不用說一式一招皆有獨到的地方,即此潛力罡氣已足驚人,小弟雖然也略解此道,哪望及得半點。」

    民瞻道:「曹公子太客氣了,路某不才,酒後遣興,實非自炫,你這樣一說,這裡放著肯堂先生這個大行家,不笑煞人嗎?」

    說著,仍將寶劍插人腰間軟鞘內,彷彿一團銀練一樣,身軀微聳,直像一個紙人一般,飄然仍落在原座上。

    顧肯堂笑道:「平常只聽人言,路大使劍術自成一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想有一件小事相求,能俯允嗎?」

    「什麼事呢?只要我力之所能盡,無不遵命。」路民瞻一面穿衣一面答應。

    肯堂看了路民瞻一眼笑道:「適才聞說甘老四現在北京,相煩寫一封信,請他隨時隨地對我照拂到,能認識幾家權貴最妙,這一點可否辦得到?」

    老和尚不由詫異道:「怎麼?以顧肯堂竟也打算奔走權門起來,難道你也想在韃虜手下戴上頂翎當奴才嗎?」

    「你現在不已經是和尚嗎?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打算有所作為,能不接近權貴嗎?」

    肯堂不由一笑。路民瞻忙道:「甘鳳池雖然年方弱冠又未嘗學問,卻極敬重賢老,如果你去,就沒有我的信,他也一定會得全力以赴的。」

    肯堂道:「現在的話很難說,你看連老和尚尚且相信我不過,以為我要去當奴才,何況甘老四彼此只不過慕名神交而已。你不說明,人家還當我賣身投靠,真去當奴才,不但人幫忙,也許一見面便要揮諸門外呢!」

    說罷一笑,老和尚和曾靜也一禁為之莞爾,路民瞻忙道:「既如此說;我決定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去,好讓他放心便了。」

    說著向曹仁父索來紙筆,真就燈下寫了一封信。交給肯堂藏好,這一席酒,直吃到晨雞動野方才各散。

    第二天顧肯堂便踏上了征塵向北京進發。他這一去,不但引起了愛新覺羅氏的兄弟大火並,造成了自相殘殺的奪嫡奇案,並已決定一位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偉大人物的命運。也為無數被異族統治了的人,種下了綿亙不斷的革命。

    新春初過,北國天寒,室內還生著爐火,重重簾帷也深深的垂著、年通齡朝罷歸來,換去官服,向自己私邸的上房裡靠椅上一躺,不由分外覺得十分舒適,一面摩著方才久跪生疼的膝蓋,一面想著自己不久也許就會要外放。根據平日的經驗,和三十年來的揣摩功夫,連日主子對自己垂詢的事特多,而且問的是湖廣一帶的情形居多;說不定就是湖廣巡撫。外放已經比當京官強多了,如果再是湖廣巡撫,那更是一個上好的缺份,比起甘陝魯豫等省又強多了。再想想自己從一個筆帖式混起,如今頂子已經紅了,不久就是封疆大吏,是眷如此之隆,如果再進一步,封爵入閣都說不定,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含有喜意。

    侍婢小春,看出主人今日回來,面有喜色,與往日人不相同,湊趣的用一隻金漆小盤,托上一盞香茶。又用那支大人平日用慣的京八寸小旱煙袋,裝上一袋煙,送上去,遐齡接過,就著小春點燃的紙媒吸著,心中更覺悠然自得。

    半晌之後,忽聽一間年夫人低聲叫道:「小春!玉蘭!

    大人回來了嗎?——」

    「是,大人已經回來多會了。」

    在小春回答之後,玉蘭立即打上房門簾子,半老的年夫人扶著小丫頭香兒從房裡走出笑說:「恭喜大人,聽說您有了外放的消息,這話確實嗎?」

    「咦。這是朝廷的事,你在家裡怎麼會知道?」

    遐齡不禁有些失驚,籌然的,從靠椅上坐起來。

    「這是天大的喜事,您想,咱們希堯他能不回來說嗎?」

    微笑著的年夫人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這孩子又不知從哪裡聽來,就回來信嘴亂說,其實也不過是人家揣測的話,主子的意思。恩威莫測,誰又敢於臆斷呢?

    遐齡看著夫人得意的笑著,又問道:

    「希堯這孩子呢?你倒是把他叫來,等我再問問看,這話是從哪裡來的?」

    「您不用問,這話是不會錯的,希兒在宗人府,大學士張玉書那裡都打聽過了,消息是先從內閣傳出來,這話還能假嗎?天可憐,咱們這許多年也賠累得夠了,能外放一任,也許可以貼補一些,要不然,再這樣下去,我這個窮家可真沒法當咧。」

    年夫人坐著,慨歎而又希冀的說。

    『你又錯了,你以為外放便能不賠累嗎?那除非是江南織造、揚州監運使這一類的官,要不然,也許賠累得更大,不過有點實權,也許能做出一點事來倒是真的。」

    遐齡面色微沉,但是口角的一絲笑痕,始終未泯,掩不住他胸中的愉快。

    「回大人的話,錢先生現在花廳求見。」

    突然一個當差的在院子外面,簾子底下請了一個安才說著。

    「啊!是年貴嗎?錢先生有什麼事要見我,你知道嗎?」

    遐齡不禁眉頭一皺,隔著一重軟簾問著。

    「回大人,奴才不敢說。」

    年貴垂著手立在簾外階沿上惶恐的說。

    「唉,又是羹哥兒和先生淘氣?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儘管把實在情形告訴我,好讓我招呼人家去,要不然,人家不說我不知道,還說是我這為父兄的家教下嚴,縱容子弟藐視師長呢。」

    遐齡狠狠的吸了一口煙,一面向外面說。

    「回人人,開學不過才五天,羹哥兒已經和錢先生鬧了七八次彆扭,奴才總是勸著,希大爺也向錢先生賠了好幾次小心,才把事平息下去。想不到今天早上,羹哥兒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弄了許多釘子和針,栽在先生的椅墊子底下,又把兩條椅腿卸下來,虛支在那裡,錢先生坐下去.屁股上紮了十多個洞,直冒鮮血,那椅子往下去,又跌了一跤,因此說什麼也不願意再教了。早上,大人已經上朝,奴才曾回過希大爺,大爺向錢先生一再賠不是,又叫奴才去請來傷科大夫,替錢先生上藥,把屁股上的釘傷和腦後的跌傷全包紮好了。又把羹哥兒找回來,讓他去跟老師叩頭賠禮,叫老師打幾下出氣。羹哥兒怎麼說也不肯叩頭,錢先生一怒之下,取過戒尺要打他,他竟一下奪過戒尺又把錢先生頭上打了一個大包。希大爺氣得臉部黃了,教奴才們捆他,誰知羹哥兒年紀雖小力氣竟大得出奇,奴才和伺候書房的小喜兒,兩個人都沒有擋得住,每人反挨了好幾下跌尺……」

    「混蛋!這還得了,咱們雖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也算是八旗世家,怎麼能出這種子弟,膽敢毆師肩兄,這不反了嗎?」瀟湘子掃瞄,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適齡說罷,立刻從靠椅上跳起來,向院子裡走去,一旁侍立的小春,連忙打起簾子,通齡已經到了上房明間門外,看了年貴一眼怒道:「你是我們店裡的世僕,如何也這樣混蛋,出了這麼大的事,到這個時候,才取回報,羹哥兒呢?」

    「回大人,」年貴又請一個安:「奴才該死,當時沒有能攔住。羹哥兒自從打了老師,便溜出府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哎呀,打了老師,大不了咱們多花幾個錢,再請一位就得了,羹兒今年才十三歲,要出去車兒馬兒碰了哪裡,撞了哪裡,那怎麼得了。」

    年夫人在簾子裡面不由驚得站起來,高聲向外面叫道:「年貴,你也真糊塗得可以,難道就一直讓哥兒在外面,連找都沒有找一下嗎?」

    「回太太,奴才早差喜兒和年富年壽出去了,不過一直到現在他們一個沒有回來,羹哥兒也沒有回來。」

    「你簡直混蛋,真該透了.羹哥兒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你們四五十人難道就制不住他?你大爺既叫捆,為什麼還讓他出去!」

    遐齡本來一臉盛怒之色,但一聽夫人對於愛子非常關切,口風又不太對,不由又把錯誤加到老家人年貴身上。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混蛋,還不快些加派幾個人出去把他找回來。

    遐齡向年貴看了一眼,又問道:「錢先生傷還不太重吧!

    大爺又到哪裡去了?」

    「是,是,奴才這就趕緊加派人出去找去。」

    年貴連聲答應著,一面又哈著腰道:「錢先生傷還不太重,不過起坐有些不方便。腦袋也跌破了,大夫說,不能經風,十朝半月也許就會上好,現在由大爺花園裡陪著。本來不想驚動大人,因為錢先生一定要見人人當面辭館,所以才叫奴才來請大人出去。」

    「唉!這孩子真越來越無法無天,這一回非重重警誡一下不可。」

    遐齡不由氣得把頭直搖,又回頭看著簾子裡面的夫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向年貴道:「你對錢先生說,我立刻就來,一定當面責罰。」

    「是,是,奴才先去一」

    年貴又請了一個安,正邁腿打算出去,忽又見夫人在簾裡喝道:「年貴,站住了,已聽我吩咐再走,如果羹哥兒回來,先教他到上房裡來,不要讓大人生氣,也不要嚇唬他,知道嗎?」

    「是,是,奴才知道,哥兒如果回來,奴才一定先把他送到太太這裡來。」

    年貴答應著,一面摘下帽子,抹了一把汗,踉蹌著向前面走去,遐齡也略整衣冠,右手握著那根短旱煙袋,向前面慢慢踱著。

    「大人,您慢著些兒,為了一個孩子,真能生這大的氣嗎?您這樣氣出病來固然不好,嚇了孩子也不好。」

    年夫人說著攀著簾子,伸出頭來,接著說:「再說,咱們家裡,雖然不是什麼親王貝勒貝子的府第,也算是一個從龍的世宦之家,孩子們將來難道一定要跟那些應考的酸了一樣讀書寸有飯吃有官做,不讀書便沒飯吃,沒官做嗎?當初老爺子,不過在肅王府當一名包衣,現在您不是一樣頂子也紅了嗎?羹哥兒這孩子既不肯讀書,您何苦一定要逼他呢?

    況且,孩子還小呢,等上三五年再管他也不遲呀。您說是不是?」

    「太大,可不是我一定要管教這孩子,委實他越鬧越不成話了。前去二年已經叫他捧走了四五個老師,如果再這樣下去,真的把老師打出一個重傷來,要是讓哪一位愛多事的都老爺知道,向主子奏上一本,說咱們縱子為非,毆辱斯文、那還了得。」

    遐齡忍住氣,沉著瞼,回頭看了夫人一眼。

    「哎呀,大人,您為什麼把一件小事說得這麼嚴重?當今是上,還真能管到人家孩子的事嗎?再說,宮裡的幾位阿哥,各王府的貝子貝勒,誰不是淘氣的主兒,就偏是咱們的孩子,合規矩嗎?」

    遐齡不禁皺起雙眉,把頭連搖道:「太太,話雖如此,可是咱們的孩子,究竟不是宮裡的阿哥和貝子貝勒,而且現在主子正寵著一般漢大臣,處處在學漢人的禮教,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咱們能為一個孩子,擔處分嗎?」

    「嚇,您別搬出大題目來嚇唬我,反正孩子是你年家的孩子,又不是我從娘家帶來的,您就立刻想法治死他我也管不著,隨您愛怎麼就怎麼辦吧。」

    年夫人一賭氣,把頭又縮進簾子去。遐齡不由跺了一下腳,歎了一口氣,移步又向前面走去,穿過中堂,才到東花廳的月亮門,便聽見錢先生顫聲道:「希大爺,可不是我錢累不識抬舉,晚生不才也曾稍讀聖賢之書,大小是個貢生出身,今年已經活到四十多歲,竟讓一個學生治得這樣,即便老大人再對令弟如何責罰,我也不能再腆顏在此為人師表了。接著又聽長子希堯在勸慰道:「老師,您別生氣,舍弟頑劣原非一日,家嚴和我每次均予痛責,無如這孩子,簡直是一匹不羈之馬,以後還望多多管教。至於醫藥各費,我二定稟明家嚴,從豐奉上,千萬不要說出辭館的話來,那真使我們做父兄的置身無地了。」

    正說著,又聽書僮報道:「回老師和大爺,大人已經來了。」

    室內登時鴉雀無聲,成了一片沉寂,接著年貴把簾子高高的掀起來。遐齡走進去一看,只見錢先生正把一方青絹包著頭,側身睡在一張短榻上,左額角上,墳起老大一塊青紫疙瘩,一見適齡進來,右手在榻上一撐,打算起來,哎呀一聲,又倒將下去,嘴裡招呼道:「大人請恕晚生無禮,實在兩股受傷,已經無法起坐了。」

    遐齡連忙趕前一步,把手一拱道:「老夫子,請不必起來,小兒無狀,辱及師長,全是愚父子未能管束之過,適因上朝有事奏對,回來稍晚,未能及時責罰,尚請老夫子海涵。」

    說著,瞪了希堯一眼道:「我不在家,你是長兄,為何一任那畜生對老師這等無狀,我平日怎樣教訓階,這就是你做長兄的樣兒,尊師重道的道理嗎?」

    希堯聽見父親進來,本已老早站起來迎到廳前,一聞呵斥,不禁嚇得畢定鬼也似的,恭身而立道:「是,是,這都是兒子該死,平日訓戒羹弟不力,以全放在老師面前放肆,累您操心。」

    錢先生聞言在榻上轉側了一下道:「大人不必動怒,這實在是晚生不堪為人師表,所以才自取其辱,並不能怪世兄。」

    說著又在榻上把經過情形,掙扎著說出來。

    原來,錢先生單名一個累字,原籍江南鳳陽府,本以凜生出貢,打算到京城來,投奔一個鄉親,就便謀於一個小小前程,誰知數千里奔馳到京以後,所過鄉親,已經遠官雲貴,功名既未能遂,所帶包裹又不大多,弄巧成拙,欲歸不得,幾乎鬧成落魄京華的羈旅,幸而會館尚可容身,免至流落街頭。不過,住大半年,所攜全磬,沒奈何,只得輾轉托人設法謀生,偏偏百無一用是書生,除簿書抄繕,只有教讀之一途。但是冠蓋雖滿京華,侯門貴族廣有子弟,誰又會來請一個落魄的窮貢生。

    這工部侍郎年遐齡,當年出身本是一個筆貼式,說起來,不過相當於現代錄事書記的身份。只因乃祖從龍關外,以漢軍鑲黃旗起家,也算是一個八旗世族,自有他的各級主子照應,較之純粹漢人就容易多了,所以不上幾年,便青雲直上,一帆風順,一直做到紅頂要員工部侍郎,連長子希堯在仕途也很得意。只這次子羹堯,因為天資特高。尤為父母鍾愛,從小便驕縱慣了,又天性豪放不受羈勒,自從六歲開學以後,便終日遊蕩,再也不肯用心向學。只一閒下來,不是在家中尋婢僕的晦氣,就在府外捉弄小販和別人家孩子。

    妙在乃母年夫人,任憑他再闖下天大禍事,從不責罰,有時無形中反予以鼓勵,所以雖然小小年紀,除不敢公然殺人放火而外,什麼禍都敢闖,行動更刁鑽古怪得出奇。又因他不肯讀書,對於老師更加恨如切骨,十歲以前,只不過逃學而已,對老師尚不敢過份為難。十歲以後年事日長,膽子也越來越大,又從附近一家傅行,偷學了幾手不全的拳法。背人瞎練些功夫,較之尋常孩子,多加了幾斤力氣,更是如虎添翼,動不動便拿老師來試手。二年以來,一連換了四五個老師,都是不歡而散。乃父退齡雖然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苦於要上朝上衙門,又要奔走了權貴之間,哪裡能把全力放在孩子身上,加之夫人護犢特甚,督責稍嚴,立刻就是一場口舌,因此懶得管束,也怕去管束,轉成一切放縱的現象。父親尚且懶管怕管,乃兄當然更無辦法。反正北京城是一個人浮於事的地方,去了一位先生,不妨再清一份,束修從豐,東翁又是一位二品大員,一般酸丁,巴結都愁巴結不上,還能沒有人來嗎?一晃二三年過去,漸漸的出了名,這位年府的羹哥兒,幾乎成了無人敢教,雖然束修再豐,侍郎府的權勢再高,只要知道底細的老師決不敢輕易嘗試,自收其辱,偏偏這位窮途末路的錢貢生,已和在陳的孔夫子差不多,忽然絕處逢生,經過一個同鄉的小京官輾轉介紹,竟做了這無人敢試的年府西席。未曾到館之前,先行說妥,每月八兩銀子束修,入學和三節蟄敬合共十二兩,一年竟有一百另八兩白花花的銀子。年府又是一個鐘鳴鼎食之家。料想伙食決不會差,而且聞得書房設在後園。派有專人伺候,這一來把個錢貢生樂得恍如平地登仙。偏偏年府又因為難得有個不怕挨揍的先生肯來,竟支出半年束修來先行致送到先生所居的江南會館裡去。錢先生有了這筆錢,還賑贖當之外,還富餘了十來兩銀於,便又做了一套像樣的衣服,打點到年府就館。可憐他就在過年的時候身邊也沒有這樣風光富裕,不禁把薦館的同鄉感激人骨,清然淚下。正月二十一日這天開學,年侍郎又備了一桌盛筵款待先生,雖然侍郎本人只吃了一個頭菜,斟了三杯酒,便托故他去,只命兒子希堯和羹哥弟兄相陪,在錢老太子,落拓之餘已經覺得東家禮賢下士不可多得了。感激之下,滿擬把生平所學的高頭講章,和幾百篇爛熟胸中的詩文,一股腦兒傳授這位門生,以報知遇之恩。誰知在磕過聖人頭,拜過老帥之後,飯罷,這位高足便不知去向,因系第一天開學,照例不過形式而已,也未便過問,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了∼會呆,臨了兩頁大楷,又把那個書房的環境仔細看了一下。原來年府這座宅子,本來是前明一個顯宦的故居,明社既屋,主人圍門殉難,這座宅子、便成了無主之物。年遐齡的父親恰好跟隨王爺首先入城,便把它接收下來,成了王帥入關,弔民伐罪的個人戰利品。那座宅了除正房七進,東西花廳,各個院落不計,後面還有I「約f畝的一座花園,山石珍視,花木扶疏之外,也有五六處亭台樓激,和一灣曲折的地治。那書房正居園小,三面環溪,一面臨出,共計樓上下六間。樓上原為前主人藏書之所,至今塵封未動,樓下兩明一暗,便成了先生下榻教讀之所。這時候,余寒猶勁,除一二寒梅,點綴在疏林與松柏之間而外,全目都顯得非常蕭索。錢先生立在樓外小橋上看了一會,又回轉到室內明間當中的師座上坐了一會,仍不見學生來,偏偏只有這一位高足,更無其他附讀弟子。岑寂無聊之下,只有把書僮喜兒叫來,泡一杯茶,略問以前老師在此教授情形,藉以破悶。那喜兒才只十二歲,卻伶俐異常,一見先生來問,不由笑道:「老師,您要問這個嗎?咱們的羹哥兒雖然年紀小,可真不容易伺候呢。老實說,從前的幾位老師都是教他接跑攆走的,去年一個下半年,就整個閒著,誰也不敢再來伺候這位小爺,您最好順著他些兒,再不,閒下來到人街上去溜躂溜躂,千萬不要逼著他唸書寫宇,包管沒有錯兒,要不然,可難保出點亂子。

    而且這位小爺刁鑽古怪,什麼事全做得出來,您吃點虧不開口還好,要是您想發點脾氣,或者說他兩句,嚇,您瞧吧,他還有更厲害的在後面,准教您下不了台。」

    錢先生一聽。不由嚇了一大跳道:「你別說著玩。這裡是堂堂侍郎的府第,又是八旗世家,能讓子弟們這麼胡鬧嗎。而目我看大人和希大爺,都是一瞼方正之氣,也不應有這樣的子弟呀。」

    「嚇!不信您瞧吧,反正日子長呢,等您嘗著滋味,就知道不好受啦。」

    喜兒說罷冷笑著便揚長欲去,錢先生忍不住攔著道:「你且慢走,倒是把他以前的事,說點我聽聽看。」

    喜兒先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後悄聲道:「這位小爺出的花樣太多了,你教我從哪裡說起呢?」

    錢先生道:「別的我管不著,你只告訴我,他怎樣對付老師,讓我有個防範就夠了。」

    「這也很難說,」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道:「譬如前年的袁先生,人家頭一天來,他就弄個雞蛋殼,安在夜壺口裡,讓人家溺了一炕。後來袁先生雖查出米,因為看在咱們大人面上,也沒有放責罰他,只數說了幾句,他記恨在心,隔了兩天,便捉了十多隻蠍子,把先生床上、鞋子、帽子裡,裝了個滿,鬧得先生一天一夜就受了四五處傷,只好辭館不幹,又像前年年底來的老王先生,人家好好的教他讀三字經,他忽然問先生,人之初,性本善如何講解,王老師說,人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他說既然我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為什麼還要你來教我,書本一拋,便走了出去。王老師要拉他沒拉著,倒被推了一跤,連門牙都碰掉,你想還能待下去嗎?最有耐心的,要算去年春天來的小李先生了,自從初來,一直到臨走,始終都是哄著這位小爺,陪著玩,陪著笑,說故事給他聽,不時又買點吃的玩的東西給他,只央求他每天寫幾行字,念幾句書就行,起初他倒還吃騙受哄,時間一長,這一步可就不行了,李老師越是哄著他,他越撒賴,不是給人家背上畫個烏龜,就是乘老師睡中覺的時候,在人家臉上抹一把臊泥,您想這樣下去,換個人受得了嗎?可是李老師因為咱們這兒待人寬厚,飲食既好,送的銀子又多,捨不得走,所以一直不哼不哈,半句也沒對咱們大人大爺說過,倒惹得大人大爺都誇說李老師真有能耐到底把個羹哥兒教好了。太大更不時差人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因此李先生越發忍耐下去。誰知這位小爺到末後,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筒袖箭,竟拿老師當箭靶子來射。那東西,打的時候用力並不大,因為筒裡安有鋼絲頂簧,打出可不得了,連尋常的豬可都受不了,何況李先生究竟是一個大活人,冷不防,一下正打在左眼上,立刻倒下去痛得在地下亂滾。我一看闖了大禍,連忙趕去告訴老管家貴大爺,據實轉稟大爺大人,大人大爺這才知道他這份德行,和以前沒有闖亂子的原因。

    趕忙把先生拾到傷科馬大夫那裡士,等傷醫好,老師已經成了獨眼龍啦,那位李先生,本還想教下去,可是咱們大人覺得這樣下去太對不過人,羹哥兒也得不到什麼益處,只有送了一千兩銀子,把先生送回山東老家去。這樣一來,羹哥兒的聲名算是傳出去了,一直空了半年就沒人敢來。想不到您不知聽了進的話,又當是一個好吃的果子,來伺候咱們這位小爺,所以我勸您,能委屈點學李先生那是最好,否則哪裡不能找到一個飯落兒,何必找這份活罪來受呢?」

    錢先生聽完之後,不禁呆了半晌,兩隻眼裡忍不住幾乎要流出淚來。一天容易過去,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年羹堯便走到書房裡來,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師,您早,今天咱們就講點書好嗎?」

    錢先生不由喜出望外,再把這位高足一看,只見他生得虎頭燕頷,鼻方口正,兩隻小眼奕奕有神,頭上用三絕紅繩梳著一條辮子,身穿藕色湖經長袍,外罩玄色花緞背心,竟沒有一點頑劣之氣,心想:「這也許是喜兒這小廝有意嚇唬自己,不然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說得那樣憊賴呢?」便也笑道:「你早,本來昨天就該出書了,不過今天也還不遲,快拿書來吧。」

    羹堯道:「老師,今天講什麼書呢?」

    錢先生笑道:「昨天我向老大人已經說過了,你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再讀三字經千字文那些書未免不妥,所以打算從四書教起,今天就先教大學,你快把書拿來。」

    「老師,大學是該人人學的,我一個小孩子,你為什麼拿這個教我。」羹哥兒兩隻小眼已經瞪起來。

    錢先生忍著氣道:「你這孩子,四子書是人人應該讀的,大學不是這樣講解,快拿書來我好教你。」

    「既叫大學,明明是大人學的,你想騙我那可不成。」

    羹哥兒把嘴一翹,一掉頭打算就走。

    「來,來,你來,你既不願意讀大學,我們就先講盂子也好,再不然詩經……」

    錢先生好像一筆買賣沒有做成,在遷就顧客一樣的,叫著將就著。

    「去你的,大清早起,你也不圖個忌諱,就夢呀夢的。

    對不起,小爺還有點事,少陪呢。」

    羹哥兒唾了一口,逕自向書房外面走去,錢先生不由歎了一口氣,氣得看著那位門生的背影,半晌不語。

    「老師,你瞧,我的話如何?這可沒有冤枉你吧。」

    喜兒不禁在旁冷笑了一聲接著道:「他今天這算是對你最客氣的了,要不然望後再瞧吧。」

    錢先生聞言氣得說不出話來,滿心打算辭館不幹,可是半年的窮困把他嚇怕了。再說已經拿了人家幾十兩銀子,不干又拿什麼個退給人家,想了一想,沒奈何,只有拿定主意跟喜兒說的李老師學,先敷衍下去,不管怎樣,只能賺下一個回鄉的路費再說。

    當天,羹哥兒並沒有再來,錢先生也沒有問,等到第二天,直到中午,還不見學生來,只有叫來喜兒去請,喜兒笑道:「老師我勸您還是省點事,真要悶得慌,到天橋去聽回大鼓書,不也把一天工夫混過去,何苦把他找來挨罵呢?」

    錢先生滿腔倡郁,不由怒道:「胡說,我既受人延聘,豈可尸位素餐,誤人弟子、你且替我把他找來,我有話說。」

    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把頭連搖,但又不敢不去,只有應答一聲,嘰咕著走出去。不多會,羹哥兒便連蹦帶跳的跑來,一見面就舉起手來,指著錢先生道:「是你叫我來的嗎?

    又是要講書是不是?」

    說罷,不等錢先生答話,跑到自己座上,打開桌子抽屜,拿出一堆書來,向錢先生面前一扔道:「你講吧。」

    錢先生心中又是一陣難受,但仍舊忍耐下去,取過一本孟子揭開,先用硃筆點了幾行,開始講授起來,但是羹哥兒卻斜著身子,面對著外面坐著,並不看書,半晌,又掏出一把小刀,在桌子邊上,一刀一刀的削著。錢先生見狀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道:「你為什麼不好好的聽講,倒用刀子去削桌子,是何道理?」

    「咦,你不是叫我聽講嗎?我是在這裡聽呀,幹嗎要發這麼大脾氣呢?不信我來講給你聽好不好?」說著便照書上的字句念著講著,竟一字不錯。

    「這本書,以前的老師教過嗎?」

    錢先生不禁大為驚異的間。

    「沒有。」羹哥兒仍在削著桌子。

    「那你為什麼能念能講?」

    「咦,適才不是你教的,你講的嗎?怎麼反問起我來,現在書既講過了,你該放我走了。」

    羹哥兒說著,瞪著一雙小眼似乎又要發作。

    「好的,只要你每天能念這麼幾行書,讓我對你父兄有個交待便行。書既念完,下午再來寫幾個子就更好了、」

    「老師,」羹哥兒聽說,本已站起身來,又挨著錢先生,把頭一搶道:

    「你教我唸書,又要我寫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每天這樣念來寫去,不嫌麻煩嗎?」

    錢先生又忍下一口氣道:「你問這個嗎?唸書寫字可以巴於功名,可以做官,將來你的前程都在上面。」

    羹哥兒搖頭看著錢先生道:「這不對吧?」

    「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從古到今就是這樣,為什麼你說不對呢?」錢先生不由的也瞪起了眼睛。

    「如果是對的,你既來教我,自己讀的書一定不少了,為什麼不去做官,倒在這裡當老師?我爸爸並沒有看見他每天在讀書,他倒做了大官呢。」

    「這個嗎?」錢先生不由被孩子問得更加難受,勉強支吾著道:「老大人是因為小時候,就把書讀好了,所以今天才能做這麼大的官,現在他已經做了大官,還要讀書做什麼?

    至於我,那是因為時運不濟,所以只能在這兒做老師教你。」

    「那麼,照老師這麼說,讀書還是不如時運好了,你為什麼還逼我唸書呢?」

    「這是老大人的意思,有話你跟他說去。」錢先生不禁氣憤已極的說。

    「羹弟!你怎麼這樣膽大,竟敢跟老師如此無禮。」

    就在這師生爭論未息的侍候,年希堯已經從外面走進來,一手抄起桌上的戒尺,拉過羹哥兒的手來,一氣就打了五下,方才放下。一面又向錢先生道:「舍弟無禮,老夫子以後儘管責罰,不必客氣,這孩子委實頑劣,還望從嚴教誨才好。」

    說著又對錢先生特別安慰了好幾句、才算把這場事卻揭開。不料羹哥兒從此把個老師看如仇人,不但不怕管教,而且變本加厲,又把對以前幾位老師的方法拿來對付錢先生,以致演出一場針釘刺股,戒尺加額的慘劇來。遐齡聽完錢先生一大段話之後,下由急怒交加。但是羹哥兒已經逃得無影無蹤,即使回來,只要向上房內一藏,也無法過問。沒奈何只好又送了錢先生兒自兩銀子養傷費,把他打發回去,倒便宜了錢先生,雖然股上、腦後、額角全受了傷,但是僥倖並沒有殘廢,反作成了他得了一筆極富裕的路費回去,雖非在錦還鄉,也算是因禍得福,小有所獲,不虛此行,到底置下了幾畝薄田聊供沾粥不提。

    可是年府自從錢先生又吃了一次大虧之後,這個西席更無人敢當、羹哥兒除在府內門前胡鬧,又漸漸的侵犯到街坊鄰舍家去。頑皮之外,又染上了北京城內,一般混混的習氣。他帽子是經常歪帶著,大襟上的鈕扣照例不扣,只用一條腰帶一束,一切舉止行動,完全成了一個小流氓,更與附近的一般野孩子,拜成了十八條好漢,嚴然成了這丞相胡同附近孩子們當中的一領。饒是年遐齡外務再忙,問威再嚴也無法再坐視下去。想來想去,只有能找到一個嚴師或許能管束下來,因此不吝重金,出到一千銀子一年的束修,並暗中示意,只要有人能把這孩子管下來,進學中舉以後,情願出再重的修金和謝儀,有機會必定給來人一個大大的保舉,無論軍工河工,包管弄個極好的差事。但是重賞之下,竟無勇夫,誰也不敢來擔任這個重責,羹哥兒的頑劣下流也日甚一日。不但遐齡著急,連那位護犢有名的年夫人也發起愁來。每天都在托人,訪求名師來教導這位無法管束的羹哥兒。因為年府迫切需要請一位老師來教導羹哥兒,所以親友知交,也無不代為留意。

    這一天,約莫是二月下旬,在江南已是楊花滲徑,綠遍平疇的季節,北國春遲,有些地方仍未解凍。年夫人方從上房西跨院特設的佛堂,燒完香拜罷佛出來,忽然想起,已經多日不到後院,不知道那幾株柳樹究竟綠了幾許,打算自己去採幾枝來,插在所奉相的觀音法像前面淨瓶裡,便扶了侍婢小春,繞向火巷,直向國門走去。才到園裡,尚未及細看花樹,猛見最小的一個女兒芳華,狂叫著,從一座湖山石後,飛也似的奔出來,投人懷中,一把拖住痛哭不已,不由連年夫人也大驚失色。再看芳華臉上已驚成蒼白色,顯然的已經發生了什麼意外,方說:「好孩子,你別哭,有什麼事快告訴我。」

    再看後面,那一哥兒,正提著一把七寸長的匕首從後面趕來,忙喝道:「羹兒,你瘋了嗎?為什麼拿刀子來嚇你妹妹。」

    那羹哥兒更不畏懼,只笑了一下,把匕首在腰間的帶子上一插道:「沒有什麼,我是跟她用著玩的。」

    芳華偎在母親懷裡,已經不甚害怕,指著羹哥兒哭道:「適才我到園子裡去掐花,二哥哥忽然拿著刀子從假山上跳下來,叫我把腦袋留下來再走,嚇得我直跑,他卻在後面追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媽,你快問問他。」

    年夫人再一看羹哥兒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不由氣得直顫,連柳條也不採了,扶著小春和芳華,便徑回上房,靠在外間的椅子上面,半晌爬下起來,芳華也坐在一旁垂淚。小春玉蘭和伺候的婢女,雖然明知是為了羹哥兒,但誰也不敢開口勸慰,室裡成了一片沉寂。攀然院子裡一陣靴聲響過,小春打起簾子一看。見是希堯回來,忙道:「太太,大爺回來了。」

    「媽,妹妹,」希堯一看室內情形,不由一怔,接著說:「妹妹,--」希堯很懷疑這位嬌憨的小妹,又有什麼事在累母親生氣,但又不好問。

    「大哥。」芳華叫著從椅子上立起,把羹哥兒方纔的情形說了,又哭泣不已。

    「這孩子,越過越下流,這怎麼好?」

    希堯說著,把腳一跺,又看著年夫人道:「媽!您別生氣,為了羹弟的事,我已經托人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老師,不過人家要依他幾件事才肯來,不等和爸爸商量好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如果能把這位老師請來,也許可以把兄弟省下來的。」

    年夫人立刻精神一振道:「你說的這位老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只要能把羹兒教好了,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希堯,你說的是誰?要依他什麼事?趕快告訴我,聽說內閣昨天已經有了確實消息,欽命一下來,我非立即到湖廣去不可,不把你兄弟的事料理清楚,我還真不放心出門呢。」

    遐齡說著,也從院子外面走進來,小春玉蘭慌忙上前伺候。希堯速忙請安道:「這是蘇木達王府內老張師爺薦的。

    聽說這個人在南方是個了不起的大名士,就是那屢征不起的顧炎武先生的兄弟,名字叫顧肯堂。據老張師爺說,這位顧先生不但學問淵博得了不得,而且九流三教,諸子百家,什麼都會,品行更好,道德文章都是沒有批評的……」

    「顧肯堂!你聽錯了吧,他和他哥哥一樣,連博學鴻詞特科都不肖應的,怎麼能到咱們家裡來教孩子?」

    遐齡換著官服,一面驚訝的問。

    「真的,一點也不假,兒子今天已經和他見過面.並且談了一上午的勾股算法,真高明極了。」

    希堯一面侍立著一面說。

    「這真奇了,一個連征辟也不應召的人,竟肯來到咱們家裡就館,豈非怪事。」遺齡越發奇怪。

    希堯躬身道:「據老張師爺說。他因為看見過羹弟,說他骨相非凡,將來一定是個非常人物,所以願意將平生所學傳授他,借羹弟的福命,替國家建下世的奇功,所以才願意就這個館。」

    遐齡不由微笑,在換好衣服之後,向靠椅一坐,一面抹著嘴上的短民須,微笑道:「這話還有點道現,本來羹兒的相貌的確不凡,不過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呢?奉修多寡咱們是可以不計的、以他的聲望,就想做官,也不是難事。」

    希堯道:「壓根兒他就沒有提到束修,更沒有說到想您栽培的話。」

    「到底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呢?你這孩子,怎麼說話老是繞圈子,乾脆說出來,讓我跟你爸爸商量商量不好嗎?」

    年夫人在旁邊不禁著了急。

    希堯忙道:「他第一項要咱們將後面這個園子和外面隔斷,只讓他和羹弟兩人住在用面,至多用上一個書僮。羹弟的學業一天不成一天不許出來,外面的人也不許進去,除三餐飲食由牆外一個小洞送進去而外,不許任何人窺探.至於他對羹弟如何教法,在學成之前咱們也不能過問。」

    遐齡沉吟了一下道:「反正羹兒這孩子,照目前的行為,也非關起來不可,這一項倒可以依得。第二項呢?」

    希堯道:「第二項,他說,在羹弟學業未成之前,他決下離開咱們家裡,一日學業成功,一天也不能挽留,立須他去。」

    年夫人又急促的問道:「這一項也可以答應,只要把羹兒教好了,準要硬留他在這兒?還有嗎?」

    希堯道:「還有一項,那就是他在此就館,不見任何外客,也不能在外面傳說,讓人知道。」瀟*湘*子*掃瞄,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遐齡笑道:「這更與咱們無關,我都可以答應,你明天就先預備一千銀子,把文書送去。請他當天就來。我也急於要見見這位江南名士,海內奇人咧。」說罷不由得意的一笑。

    在以上的決定之後,第三天顧肯堂便應邀表示願來。遐齡因為震於這位江南名土有奇人之名。老早便備了盛筵,在花廳等待,又命希弟弟兄親自到前黨寓所前去邀請。羹哥兒聽說父兄又替他請了一位老師,心中本不願意,但聽哥哥和父親說,這位老師是一位當世奇人,小心眼兒不禁也一活動,要看看這位奇人究竟如何奇法,便也欣然把衣服整好,隨著乃兄,帶了一名家丁,登車直向顧肯堂所居的崇文門大街長髮客棧而去。到了長髮客棧門前,羹哥兒搶先跳下來,一看那個客棧並不太大,再看門內進出的,都是一般買賣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奇人,那帶來的當差年貴,見府裡所聘請的老師竟住在這個小客棧內,也不禁有點奇怪。下車以後先張了一下口,然後沒精打采的,掏出護書,走到店門口帳房裡問道:「有一位從江南來的顧老爺是住在這兒嗎?」

    那位坐在櫃檯內邊的掌櫃的,把老光眼鏡推了一下道:「您是問那姓顧的老客人嗎?他在東跨院六號裡,是不是老爺我可不知道。」

    年貴心中不禁更加對這位老師有點懷疑,但是跟著兩位少爺來,又不敢不進去,勉強進店。那客棧只是一個四合院子,東邊還有一個小小跨院,院內朝南三間上房之外,只有朝西兩間耳房,忽見一個夥計剛從東院出來,便問道:「這兒六號在哪裡,有位顧老爺是住這兒嗎?」

    那夥計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邊一間,」一面高聲嚷道:「顧老客人在家嗎?你有客來啦。」一聲過處,半晌之後,才慢騰騰的,從耳房走出一個人來。年貴見那人年約五十多歲,長方臉,頷下三絕鬍鬚,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長袍,外罩黑素緞馬褂,足下雙套雲的鞋子,渾身並沒有半點起眼的地方,心裡正想:「不要弄錯了吧!

    不然憑這樣的人,我們大人怎麼要鄭而重之的,教兩位少爺親自來請呢?」想著,也不敢怠慢,連忙打開護書,將一封全帖呈上讓了一個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兩位少爺前來給顧老爺請安,並請顧老爺就把行李搬過去。」

    說著,不住偷著看那人瞼色。顧肯堂接過帖子略微笑道:「貴上太客氣了,既已到此,就請你們兩位少爺進來吧。」

    「是!」年貴見狀,不由心下又暗說:「憑這樣一個精老頭兒,竟有這大的架子。我們大爺目前就是一個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雖然沒有穿上官服,便大刺刺的,連接也不接一下。」

    想著不便停留,又趕著到店門外,向希堯道:「顧老爺有請大爺和羹哥兒進去。」

    希堯連忙攜了羹哥兒一同進了東院,見顧肯堂已在門前迎著,連忙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適奉家嚴之命,但同合弟來迎先生,請即日便將行李移過去。至於所約各事,無不遵命辦理,想張老夫子早已上達了。」

    說著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兒拜見老師。羹哥兒一看,那顧先生,不但一點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記鏢局看到的那個糟老頭,心中更加輕視。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強叩拜下去。顧肯堂哈哈大笑道:「起來,起來,停一會到府再拜罷。」

    說罷,彎著腰一手便來攙扶,羹哥兒卻乘這個時候想使壞,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弄他一個跟頭再說。

    誰知肯堂那條腿好像生鐵鑄成一樣,連撼也撼不動,哪裡攀得倒,接著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來,不由小臉通紅,叫了一聲老師。肯堂卻如毫無所知一樣,看看希堯笑道:「客中恕無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適已捆好,便煩尊管攜去,等到潭府,見過尊翁再為細談如何?」

    希堯一看那間房裡,除一椅一桌一床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鋪蓋卷兒,委實也無落坐之處,便笑道:「先生真豪爽已極,小侄敬當如命。」

    隨命年貴先送行李上車,並請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門。那年貴見這新老師的行個小得可憐,提在手裡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來的本是三輛騾車,三人恰好各坐一輛。在登車之前,肯堂又從懷中掏出一張清單來,交給希堯道:「請先命尊管今日購齊,在封閉後園之前交我備用。』希堯接過一看,見那單上,書籍文具之外,還有刀槍劍教、戈矛叉擋等項武器,笙蕭管笛、琴瑟琵琶等項樂器,甚至藥品、鋤錘等物俱有,不禁奇怪,但又不便細問,只唯唯將清單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車。

    等到年府,通齡本人已經迎出大門之外,笑道:「久聞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為寒舍西賓。」

    肯堂見面只一揖道:「肯學草野村夫,濫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寵。競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慚愧了。」

    說罷相攜人內,到東花廳落座。遐齡原本能吏,又震於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欽敬。席次,賓主相談,極為歡洽,詩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瞭如指掌,評析人物,無不中肯,遐齡希堯更出意外,暗暗稱奇不已。席裡便導人後面書房,命羹哥兒重行師生大禮,又再三相托,父子兩人才作別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將各物購齊,送人園中。

    如命將園中前後各門均用磚石截斷。只留喜兒一人在內伺候他師生兩人。沒有幾天,遐齡便舉旨巡撫湖廣,臨行又寫了一到極客氣而誠懇的信,以羹堯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詫異,就連希堯,也不解父豐何以對顧肯堂如此見重。直到遐齡起程之前,才秘密說明,顧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囑中設法網羅,以免為朱明遺孽利用。並且說,肯堂在府教讀,業已奏明,奉旨優予款待,以後務必隨時留心,希堯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顧肯堂,自和羹堯人園之後,便命喜兒,將樓上收拾出一間來,作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堯和喜兒主僕兩人宿在樓下。逐日只有自己觀書,既不教一句書,也不令他寫一個字,好像沒有教讀這回事∼樣。那羹堯最初兩天還不覺得,一連四五天過去,終日無事,又無法出園一步,不禁閒得極為苦悶,只有上樹掏些小雀兒,或者在池邊摸些魚蝦消遣,再不就找喜兒用那從源局偷學來的拳法和他放對。但是喜兒最初還上一兩次當,以後便躲得遠遠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邊,任他叫喚再也不理,漸漸自己感覺無聊,卻又不甘心向肯堂請求教書,不由把個喜兒恨透了,老想給他點苦吃,才洩心頭之恨。有一天乘著喜兒送碗謀到外面去,先藏在離書房較遠的途中,等他回來,冷不防跳出來就是一拳,向脅下搗去,卻不料就這幾天功夫肯堂已經暗中教會了喜兒一套十八拆手,只輕輕一閃,便從容避過,他那偷學來幾手不全的拳法,一著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開。如此一連幾次,一次也沒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後,忽然悟出,這顧老師是常在鏢局子裡面的。

    那天抱他那條腿子又和鐵鑄的一作,一點也沒有抱動,不要是老師已經將拳法傳了喜兒了吧,要不然怎麼以前他老吃虧,現在義為什麼弄不倒他呢。想罷,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轉到老師頭上,好在自己日夕玩弄的那把匕首,已經偷著帶進來,又乘著肯堂午睡的時候,挾著匕首,偷偷跑上樓去,躡手躡腳的,走到榻邊,挺著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紮下去。

    誰知肯堂在睡夢中,好軟藝語一樣,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膽!」

    身子略動,那一匕首,正紮在床上,急切中又拔不出來,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細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聲正濃,好像一點不覺。心才略放,使輕輕的握緊匕背,用力拔出來,比著肯堂的心窩二次扎去,猛覺一隻右手好像被一道鐵箍箍著,再也扎不下去,並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聲!「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彎,一雙膝頭直向榻前挫下去,兩淚交流,咬著牙齒只不開口。猛見肯堂兩眼一睜,威光逼人,哈哈大笑道:「你這畜生,如此膽大,竟敢向我行兇,今天且教你知道厲害。」

    說著右手一揚,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噹的一聲落在地板上,一隻右手垂著再也抬不起來,其痛傲骨,不消一會,只痛得他涕淚交流,頭上沁出冷汗來,不由用左手捧著右手瞪著眼,又是咬著牙齒不開口,也不求饒。肯堂見狀,慢慢的從榻上坐起來道:「今天且饒過這一次.再敢如此行兇,你這隻手便難復原了。」

    說罷,用右手扯定他的那隻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堯只覺得又是一陣奇痛欲澈心肺,大叫一聲便昏厥過去。等醒來一看,已經睡在自己榻上,老師正含笑坐在榻邊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著,手臂已經一點不痛,全身更舒服異常。

    想起方纔的事,不由羞愧難當,把頭背轉過去,向床裡假裝仍未甦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記清了,以後只心平氣和一些,不要妄為,便沒有虧吃了,要不然,終有自取其辱,喪命亡身的一天,現在好好睡一覺,以後如若想學些什麼,不妨找我去!」

    說裡便出房登樓而去,從這一回起,羹堯已經不敢對這位老師妄想動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師學什麼,一連十多天下去,更加煩悶得厲害,吃飯以外就是躺在床上睡覺。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氣,北國依稀才見春來,園中花樹,都被上了一層綠衣,花幾朵兒也完全開放。羹堯飯後,一覺醒來,忽然聽見,隔著小溪湖山石下;傳來一縷蕭聲,異常悅耳,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走出去一看,只見老師在幾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張小几,上面茗碗酒博雜陳,還有幾碟精緻的菜餚,似乎已經獨酌多時,此刻正立在花下品著組,心中不由暗說:「這個老傢伙,一個人倒如此作樂,卻把我鎖在這園子裡,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過他。這便如何是好?」又聽了半晌,那蕭聲越發入妙,不由把個野馬也似的孩子聽得呆了。肯堂吹了兩曲之後,放下蕭,又喝了幾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後面去,背負著手越走越遠。羹堯一見老師走遠,連忙走向小几,取過那只蕭來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諧音節,連響也不響,一賭氣,拿在手裡只管發怔,猛聽老師在背後笑道:「你喜歡這東西嗎?我來教你如何?」

    羹堯回頭一春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後面,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肯堂微笑著,一把握著他的小手道:「來,來,我來教給你。」

    說著取過那支蕭,說明了工尺,傳了吹法,又寫了一個極短的譜,教他記好,學著吹。

    羹堯原來極其聰明,∼教便會,一兩天後.把那短譜記熟,居然依樣葫蘆吹得一點不錯,不禁喜得抓耳撓腮,又請老師教第二個譜子,日夜不歇的練習著。十餘天的,蕭已吹得絕好,又學其他樂器,不上三個月便把所有絲絃全部學會,師生情感也一天一天的好起來。羹堯不禁對於樂器漸漸有點厭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師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個高興的時候道:「老師,您那天一下於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隻手動也動不得,那是什麼緣故,能教給我嗎?」

    肯堂笑道:「那是武術中間的一種卸骨法,只要你願意學,我沒有不教的。你如願學,必須先下一番苦功,這決不是立刻就會的,至少也得兩三年,而且非有恆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間斷的下苦功去練習嗎?」

    羹堯本來就酷愛武術,一聽老師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師肯教我,不管什麼苦都願吃,決不中途間斷。」

    肯堂笑道:「那麼,我知道,你過去曾在德記鏢行,偷學過幾手紅拳,何不先打一兩趟來我看看。」

    羹堯聞言,不禁把臉差得飛紅,扭犯得說不出話來。

    肯堂不禁又笑了一笑道:「這又有什麼值得害名的?難道我還笑你不成?你沒有學過還只罷了,既學過,為什麼反這樣起來?你只管打來,學不全,或者架式錯了全不要緊,我指點你好了。」

    羹堯被迫數次,沒奈何只得帶愧將那偷來的一套大紅拳,打了一趟,肯堂點頭道:「是那趙子平教你的嗎?」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張德祿,我在旁邊看的。還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會,那套小金槍,因為有好幾著,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終學不會。」

    羹堯說著,不禁有點喘息。肯堂道:「這也著實虧你了,沒有人指點,能有這樣,就算很不錯。不過,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點用處全沒有。」

    「為什麼?是這套拳術沒有用麼?」羹堯不禁愕然看著老師。

    肯學道:「這是極流行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術,為什麼會沒有用。我是說你只偷著學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沒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對的,而且一點功夫沒有練,單憑一兩套拳,就練一輩子也練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我才說沒有用。」

    羹堯道:「您說的工夫,我也練了不少日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擔,我已經能舉起來,兩臂也加不少力氣,這是不是算功大呢?」

    肯堂正色道:「那當然也是練功的一種方法,不過練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傷不可,輕則有傷筋骨,重則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內傷,決不是你能練的。即使練成功,兩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虧不可。你如果真喜歡學武,我失替你把兩套拳的架式矯正一下,再傳一點基本功夫,等你學會再說。」

    羹堯聽罷不禁心喜欲狂,連忙跪下叩了一個頭道:「請老師就先將這兩套拳和功夫教我。」

    肯堂笑道:「這個並不太難,以你的資質一學就會,不過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恆心不可,不然仍然無用,可不用怪我。」

    說著,就在溪邊一空地上,拽起長衫,將小紅拳和黑虎短舉,各自練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錯誤,教羹堯記清,末了,又傳了達摩老祖所遺的易筋經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練三次。羹堯一面默記,一面又向老師詳細詢問,不到兩天拳式已經全糾正了過來,易筋經的十二式更是一傳就會。月餘以後,羹堯也自覺功力猛進,越發用功勤習。半年下來,已經學會五六套拳法,渾身氣力也與日俱進,不由心中非凡高興,更不斷的磨著老師,又要學器械。肯堂有求必應,又傳了一套天遁劍法,和六合大槍,同時並將輕身夜行各術練法也傳了個大概。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多,師生感情處得更深。羹堯因每次和老師過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絕大彈力彈出來一樣,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詢問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後問得急了,肯堂方笑說:

    「你是顯宦世族的孩子,強身健體只此已足,再要多學,打算做什麼呢?」

    羹堯沉吟了半晌方說:「弟子實在打算做一個了不起的傑出英雄,所以非將所有的軟硬功夫學會不可。」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想法,這個志願,倒是對的,不過這一來,你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

    羹堯不由大驚道:「老師!我聽見鏢行裡的人說,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馬上步下軟硬功夫都來得,難道又不對嗎?」

    肯堂笑道:「原來你是從鏢行裡聽來的。他們說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過是個匹夫之勇,往好處說也不過是個奔走江湖的遊俠兒,往壞處說,便是強盜行徑,真英雄可不是這樣。」

    羹堯又是一怔道:「那麼老師說的英雄應該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你問這個麼,歷史上的真英雄真豪傑,應該以天下為己任,救民於水火才對。大則像漢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興復國,李世民的統一華夏,明太祖的驅逐元人於塞外,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傑。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諸葛亮;大破符堅的謝安,收復兩京的郭子儀,也才夠得上做英雄當豪傑,這些人豈是只憑一身武藝可以成功的。」

    肯堂說著,不由看著羹堯又道:「你如果想學我說的這些人,你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費了嗎?」

    羹堯對於肯堂說的諸人事跡,雖然不個個全熟,但一大半都曾聽人說過,在戲台上看過,不由兩隻小眼看著肯堂道:「那麼,假如我要學這些人,您看該怎麼樣呢?」

    肯堂笑道:「這大難了,尤其是你,想學這些人,那更難上加難。」

    羹堯不由更加著急道:「為什麼呢?難道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麼?」

    肯堂道:「這很難說,第一,你的氣質太壞,不是一個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個大英雄大豪傑必須要在武藝之外,還具有其他本領才行。要變化氣質和具有做英雄豪傑的本領,都非讀書不可。你既不願意讀書,那還能有什麼成就?」

    羹堯聽罷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願意讀書呢?」

    肯堂道:「讀書不比習絲絃,習武藝,更要有恆心毅力才行,而且決不是一年半載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載寒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嗎?」

    羹堯把牙一咬道:「我耐得,從今天起,就請老師教我!」

    肯堂哈哈大笑道:「那麼,也忙不在一時,你且先將那套左傳尋出來,從明天起,我們是剛日習武柔日習文,每天再抽出幾個時辰來,習些雅樂書畫來調劑心身,如此便不覺得枯燥無味,有其樂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謝謝老師,您這樣成全我,終身不敢忘。」

    羹堯說罷又叩下頭去道:「我以前實在該死萬分。」

    肯堂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眼道:「折節讀書這才是英雄本色,大丈夫行徑,我但願你永遠記牢今天的話。」

    說罷把手一抬道:「起來,起來,快教喜兒吩咐園外送些酒菜來。你真能折節讀書,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飲一場咧。」

    羹堯聞言,連忙答應,找著喜兒,傳出話去,吩咐外面備了幾樣老師喜吃的酒菜送來,自己也陪待著老師,痛飲了一場。

    第二天肯堂果然開始授書,先從左傳講起。那部書,本較其他經書易懂有趣,更對羹堯胃口,肯堂講解得又有聲有色,羹堯不禁聽得津津有味,為之忘倦,頻頻請益道:「原來讀書這樣有趣,您和以前的幾位老師,怎麼教得不同呢?

    早知讀書這樣有趣,我早讀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讀書本自有其樂,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學生,你教那些名場文意,大涯落魄讀而不化的庸儒,和饑驅難已,只圖棲寄一枝的可憐蟲,如何教法?更何況這其中更有奔走權門,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內,不把你這樣一個好孩子葬送了,已是運氣,如何配教你呢?其實我也並無他長,不過因勢利導,順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讀書看得太易,這才入門呢。」

    說裡又將春秋尊王攘夷的大義,計加剖析,旁及當時列國大勢,細為解說,羹堯聽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資極高,不到一年,己經把四書五經讀完。在武功方面,內外家功夫也略窺門徑,便氣質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這一天師生二人,閒中忽又談起立身之道,羹堯自覺學藝精進,更加意氣如雲,豪情畢露。肯堂乘勢問道:「如今你已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對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個曠世英雄,到底打算從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堯躬身答道:「門生決不敢狂妄,不過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還宜從正途講取才是,老師說對嗎?」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呂晚村評選的時文來道:「我知你必然要走這條路,令尊大人培植你願望也在這些,不過以你的天資,在那黑氣沖天的爛時文裡面去多耗精神實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預備了一部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個中格式,作個獵取功名的敲門磚,等把世俗功名騙到手,那時再由你自己選擇一條應走的路去。」

    羹堯欣然接過,從此肯堂又每天講授所謂制藝和試帖詩賦等項。但仍以經史為本,漸漸的羹堯對於時文已經能從破題起作完全篇,但他極不感興趣,閒中偶然又問肯堂道:「老師,咱們主子龍興白山黑水間,應該永保華武之風才對,為什麼也崇尚起這個來?」

    肯堂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語笑道:「你也慢問這個,找自到尊府以來,已經將近三年,雖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現在又外放湖廣巡撫,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對於年府的世系到現在還不明日,今天趕著無事。我們談談好嗎?」

    羹堯見老師大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問。便答道:「家族是漢軍鑲黃旗,這是老師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這個我倒有點弄不清楚,什麼叫漢軍旗呢?」

    羹堯道:「寒族本來是漢人,世居遼東廣寧,後來祖先投入旗下,才編入漢軍鑲黃旗,因為原來是漢人所以叫作漢軍旗,後來從龍入關……」

    肯堂不等說完,又笑道:「那麼,府上原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漢人了?」

    「是的!」羹堯不知老師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只有點頭答應。

    「那麼從龍入關又什麼意義呢?」

    「因為先祖編入漢軍旗以後,是隨從主子,打進山海關的。」

    「照這樣一說,貴族也非滿洲人,只因為令祖以漢人幫著滿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貴顯了。」

    年羹堯見老師問時,臉色極為莊重,大異平日,再想起所讀詩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師平日所教的微言大義,不由心中一陣難過,臉上也有點發熱,勉強道:「是的!」

    肯堂顏色又是一變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請本朝的典章制度,你雖然才只十五歲,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許聽見父兄說過,聞得八旗大臣不管什麼大官對於當今皇上,都自稱奴才,對本旗舊主人也是一樣,有這話嗎?」

    「這話是有的,一點也不錯,不過漢大臣是仍舊稱臣的。」

    羹堯臉上更漲得飛紅,不禁把頭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經起了羞惡之心,笑說:「你方才說的話我現在不答覆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皇上對於漢人和奴才們的一種深心。惟恐臣民生有異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舉來籠絡人心,要天下英雄盡人兼中,永遠在八股裡面討生活,跳不出那個圈子,謹守臥碑,下再心懷故國,犯上作亂,你知道嗎?」

    羹堯聽罷,不禁半晌做聲不得,忽然看著肯堂道:「老師,那一我打算不去應考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麼能自暴自棄呢?而且我們今天所談的話是決不可讓第三個知道的。如果將來你不應考,尊大人一旦問你,又作何解說呢?」

    羹堯不禁又默然,肯堂看著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裡有數,你能不忘卻列祖列宗都是漢人,處處能為漢人爭氣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個不世出的英雄嗎?現在不去應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裡去找異路功名呢?」

    羹堯不由慨然道:「老師,您不但傳了我文武學藝,並是指我迷途的一個絕大恩人,今後我如得志,決定善用你所傳的學藝去替祖宗補過,替漢人爭氣。並且把您給我的這一部詩文,將來向有志之土廣為流傳,您說對嗎?」

    說著,起身納頭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著扶起來道:「你能如此,便不負我三年苦心,也不負你這傑出的聰明才智。不過這部時文,並非我所評選,實在是一位大明遺老呂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為一般讀書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時文裡面,好讓那些熱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干功名之中,稍微激發一點天良,或許為漢人留一點剝復之機,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後,又號不昧上人。這部書本來是他托我帶進京來覓個傳人的,既然如此,這個責任便托付給你吧!」

    說罷不禁顏色欣然。師生二人自此之後,情份更篤。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堯說羹堯學業已成,可出院應考了。恰巧遐齡也從湖廣回京陛見,一聞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講師之外,再喚來羹堯一談,不但彬彬有札,遠非昔日頑劣之狀,而且所學竟極淵博,對於時文更是才華橫溢,絕異尋常,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見愛子,更是如獲異寶,和丈夫長子一商量,立刻準備了五千兩銀子莊票,和一封湖廣巡撫衙門總文案的聘書,命羹堯送去。誰知等羹堯回到書房一看,不但老帥蹤跡不見,連伺候他的喜兒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筆跡,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僕本江南布衣,偶游京華,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驚鸞,勉留三載,實欲藉我涓埃,以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學成,則當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後命,惟有不別而行,庶免兩難,喜兒本勝國孤臣之裔,屈身廝養,似非所宜;故帶以俱去。素行不羈,尚望代陳苦克恕我狂瀾。友生顧肯堂留草」

    羹堯看罷不由一呆,心知老師既去決難追尋,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見父兄,遐齡不由大驚失色,各處派人尋覓,哪裡尋得著、心中雖深恐主子見責,只硬著頭皮據實密奏,誰知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聞奏,只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並未追究.反恩賜有加。這件事,遐齡心中。始終不解、直到二十餘年之後,方才明白。

    瀟湘子掃瞄,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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