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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落拓潦倒一書生 文 / 獨孤紅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象更新,正月初一,在普天之下,這時候,正是大過年的時候。

    在北方,這時候也是天寒地凍,朔風呼嘯,陰雲密佈,瑞雪厚積的時候。

    在這時候,只要你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只有大紅、大綠、雪白三種顏色,令人心裡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

    這就是年景,這年景,在北方一座古老的城池裡,表現得更明顯、更強烈、更流露無遺、更熱鬧、更歡騰。

    有道是:「兵荒馬亂難安居,太平盛世好過年!」

    今年這個年頭,在百姓的心中,並不一定是太平盛世,但至少普天之下,能安安樂樂,無憂無慮地過個好景年。

    這座古老的城池,宏偉、肅穆、壯觀。

    這座古老的城池,原為唐時藩鎮故地,遼聖祖實建析津縣,方三十六里,開城門九。

    金朝又沿遼宮築四城,周圍達七十五里,開城門十一,禁宮周圍九里十三步。

    元世祖時,六十里二百四十步,門十二,而宮城如舊。

    至明永樂年間,將城垣縮小改築宏大之磚城。

    到了有清一代,更加若干補建,分內城外城,舊皇城及紫禁城四者,周圍六十八里,為天下之第一大城。

    內城九門,稱正陽、崇文、宣武、朝陽、東直、阜城、西直、安定、德勝九門。

    外城七門,稱永定、左安、右安、廣渠、東便、廣寧、西便七門。

    外城,那是百姓所居,沒什麼禁忌。

    內城,大內禁苑所在,那就截然不同了,拿正陽門來說,門分二層,內一外三,形式雄渾,中門常閉,非帝王不得出入。

    至於內宮的紫禁城之森嚴禁制,那就更不必說了。

    紫禁城中,百雉雲連,萬瓦鱗次,九重禁地,千百樓台,甚至於金殿輦絡,無不玉砌雕欄,美輪美奐。

    這兒尋常的百姓,是—輩子不能擅入一步,也一輩子無福無緣一睹廬山真面目的。

    北京城的年景,到處是雪白一片,粉妝玉琢的琉璃世界,到處是大紅大綠,鞭炮連天,熱鬧喧騰。

    在這瑞雪厚積的北京城中,各行歇業,家家閉戶,大門口一片大紅,那是或墨或金的春聯。

    在那灑滿了爆竹紙屑的雪地上,人們頂著朔風,踏著泥濘,三五成群,縮著脖子袖著手,滿面紅光帶著笑,不管認不認識,逢人便拱手,道聲恭喜。

    這時候,沒人怪你唐突,沒人怪你冒昧,你拱拱手滿含笑地道聲恭喜,別人還你的,也是一樣,甚至比你更熱和。

    本來是,過年嘛,—年也就那麼幾天!

    拜年,那是大人們的事,也是男人們的事,婦女們雖然也拜年,可是那要等過了初五,這是規矩。

    你要問,那初六以前她們怎麼辦,別替她們操心,不信你挨家挨戶瞧瞧去,都圍著爐子在做紙牌,做各種消遣。

    孩子們更不會閒著,看吧,無論大街、小巷、胡同裡、雪地上,有些嘴裡塞得滿嘴吃的,有捂著耳朵,嘻嘻哈哈放炮的,也有打雪仗,堆雪人的。

    更有那屋簷底下,三五個一堆,圈在地上擲骰子,玩牌賭博的,無論玩的、吃的、賭的,全是花的平日難有的壓歲錢。

    儘管小手凍得鮮紅,儘管鼻子下面拖著兩條清鼻涕,他能呵呵手,搓搓手,或者是猛一吸,或者是拿袖子那麼一抹,仍然玩他的,那興趣是絲毫不減。

    對於那天寒地凍,呼嘯的凜烈北風,根本沒當回事兒。

    這就是跟天寒地凍凍不了那顆暖和的心,凜烈寒風吹不走滿臉的笑容的大人們是一樣的。

    這就是過年,這就是北京城裡的年景。

    可是,就在這百業停歇,萬民盡歡,難得有這麼一次,家家老小團聚,高高興興連一句不吉祥的話都不許說的時候。

    北京城裡來了個打從臘月底日至今的第一個異鄉人!

    怎知他是異鄉人呢?只因為他沒有在這個時候回家去過年,北京城裡大大小小的,也沒人認識他。

    而且,這時候,有錢的是狐袍貂裘,沒錢的也大紅大綠,換上了粗布新裝,唯獨他不是,他只是一襲陳舊衣衫。

    這個人,是個讀書的相公,窮書生。

    這書生從永定門進了北京城,孑然一身,一個人既無行囊,也無書篋,就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

    看上去,這書生有廿多歲的年紀,膚色白皙,劍眉入鬢,鳳目重瞳,唇紅齒白,俊是俊極,美是美極,可惜一副落拓潦倒寒愴相。

    人家都是既厚又暖的新衣裳,新行頭,他卻是一襲白裡帶黃的夾儒衫,而且,那儒衫的下擺上,還濺著泥星。

    人家都是滿面紅光滿面笑,他卻是蹙著額頭皺著眉,而且,那臉色也顯得頗為憔悴。

    總之,年的氣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絲,歡樂的氣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絲。

    人家都一家老小團聚,高高興興的過年,他卻孤零零地一個人離鄉背井,異地飄零,來到了北京。

    衣衫單薄,滿面憔悴,十足地落拓、潦倒、寒愴,八成兒他是個遭了變故,無家可歸的落難人。

    按說,北京城裡這到處歡樂的年景,對他該是十分扎眼刺心的,然而他竟視若無睹,兩眼前視地木木然往前走,似乎根本無動於衷。

    相反地,他一進了城倒引得人人注目,個個不由自主地投過詫異訝然—瞥,那一瞥中,帶著不少憐憫與同情。

    街上的人們,有的衝著他滿面含笑地拱起了手,可是一見著他那一臉木然神色時,倏地臉上笑容凝住,手舉在那兒,訝疑地望著他從身邊過去,那雙目光還把他送出老遠。

    就連那城門口,逢人便伸手,凍得渾身打哆嗦的要飯化子,也都是詫異地看著他,而沒向他伸手。

    那是這些眼尖的要飯化子看準了,這位讀書相公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都可能有這頓,沒那頓的,哪有能力施舍人?

    看歸看,等他走過去之後,大夥兒又恢復了歡樂,又是一片盈耳不絕的拜年恭喜聲。

    書生,他不管別人是拿什麼眼光看他,也不管背後有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低低議論,一個人目不斜視,無動於衷地進了南城,直上南大街。

    這時候,他來北京,也有可能是來投親的,可是他沒往別處走,卻到了一叫家名喚「悅來」的客棧前面。

    在年初一,家家戶戶都關著門,出外經商的也好,遊學的也好,人家都回家過年了,哪還有住店的客人?

    是故,當然地,客棧也不例外地關門歇了業。

    書生到了悅來客棧前,看見大門上紅紙墨字,寫著:「拱手恭迎五路客,開門納進四方財」的春聯,聽聞門內的陣陣呼五喝六及骰子與碗相撞的叮叮聲響,眉鋒微皺,有著片割的猶豫,但是,他終於還是抬起了手,敲了門。

    剝啄之聲—起,門內頓時寂然,隨聽有人問道:「誰?」

    書生,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我!」

    客棧那兩扇門,「呀」地一聲開了,但不是全開,而是半開,一名中年漢子由裡面伸出了頭,一陣刺骨寒風捲進,凍得他一哆嗦,一眼望見書生,他愕然問道:「您這位讀書相公是……」

    書生截口說道:「外面天冷,可否讓我進去再說。」

    中年漢子略一猶豫,開大了門,書生邁步走了進去,中年漢子順手忙又關上了門。

    門裡,放著一隻大火爐,炭火熊熊,好暖和,櫃檯上,裡外站著幾個人,本是在那兒擲骰子,賭興正濃,一見書生進來,全部停了手,望了過來。

    書生只望了那幾個—眼,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只火爐伸出了雙手,烤了烤,取取暖。

    適時,那開門的中年漢子跟了過來,轉到書生身前,抬眼相望,道:「您這位讀書相公是……」

    也許有了暖意,書生笑了,那口牙好白,道:「掌櫃的,過年好,恭喜發財了。」

    大年初一,誰都願聽吉利話,那名中年漢子連忙拱起了手,臉上綻開了笑容,道:「相公過年好,恭喜,恭喜,您相公是……」

    他還是不忘問來意,本來是,大年初一各行各業都不做生意,關起門來過年,突然進來這麼一個落拓潦倒的窮困書生,那自然是要問個清楚。

    書生沒在意,笑了笑道:「掌櫃的,我既然走進客棧,你說我是幹什麼的?」

    中年漢子一怔,訝然說道:「相公,今兒個是大年初一……」

    書生笑道:「掌櫃的不必解釋,難道說我這個讀書人,連大年初一都不知道,大年初一難道就不必住店?」

    他相公說的好話,虧他還是個讀書人,也虧他還知道,這時候人人都回了自己的家,哪裡還有住店的?

    那年頭做生意的都厚道,講究一個和氣,和氣才能生財,中年漢子自不便這麼說,搓搓手,忙賠上笑臉:「那倒不是,不過,這是由祖先傳留下來的規矩,不到初六不做買賣不開門,再說,夥計們都回家過年去了,也沒人侍候客人……」

    書生他沒理上一句,針對下一局,他截了口道:「那沒關係,我只要一間房,有地方住就行了,打水、倒茶、吃喝,一切我自己來,如何?」

    他倒是挺能將就的。中年漢子哭笑不得,一時愣在那兒,搓手乾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書生望著他一笑又道:「掌櫃的,你放心,飯錢、店錢我加倍,保證一個不少你的。」

    中年漢子窘笑道:「您相公是明白人,那倒不是……」

    書生沒容他往下說,立時已截了口道:「掌櫃的,做這行買賣,朝送南北,暮迎東西,你掌櫃的也該是個明白人,你瞧我這身寒愴打扮,還能看不出點什麼嗎?我,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孑然一身,瓢萍四海,流浪江湖。不過,你掌櫃的放心,我說過,飯錢、店錢,我一文不會少你的,而且加倍,我雖然落拓、潦倒,這幾個錢我還拿得出……」

    中年漢子又著了急,一張口,剛要說話。

    「掌櫃的,你聽我把話說完!」

    書生已接著又道:「我知道,大年下住店,沒這個道理,也引人詫異,可是北京城中我一無親,二無故,更沒有朋友,我只好住店,大年下講求吉利,大年初一來了客人,進了門的財路,你掌櫃的不該往外推,再說,我素聞北京人忠厚、熱誠、好客,對我這個無家可歸,無年可過的異鄉落拓讀書人,你掌櫃的也不該不行個方便,掌櫃的,你說是不是?」

    不愧是讀書人,書生好一口犀利詞鋒,他先以過年人人都求的吉利扣人,然後又以兩字「可憐」軟人心腸,求人方便。

    中年漢子沒話說了,好半天才紅著臉迸出一句:「相公,我不是掌櫃的,做不了主!」

    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原來我弄錯了,那麼哪位是掌櫃的?」

    中年漢子向著櫃檯裡溜過一瞥道:「當家的是我爹……」

    適時,櫃檯裡站起個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兒的矮胖老者,他衝著書生一拱手,道:「相公,您恭喜,小老兒便是……」

    向著中年漢子—擺手,道:「大順,這位相公說得對,大年初一客人上門,咱們該討個吉利,出門在外不容易,誰都有個困難的時候,咱們也該給人個方便,去,收拾一間雅房去。」

    中年漢子應了一聲,轉往後面去了。

    矮胖老者卻轉望書生又拱起了手,道:「相公,大年初一發利市,大吉大利,說起來,小老兒該謝謝相公,這幾天飯錢店錢,小老兒奉送了,等過了初五咱們再算,相公現在大年下住了我的店,那就是小老兒的客人,家裡有什麼您相公吃什麼,可沒什麼好的款待了。您相公請先坐坐,喝杯熱茶,嗑點瓜子吃點糖,房間馬上就收拾好了!」說著,並走出了櫃檯,迎向書生。

    北京人不愧忠厚、熱誠,不說別的,單憑這兩番話就夠感人,別的地方只怕很難碰到。

    書生他本有些感激,聽了這後面這番話,再想想自己那將近無賴地憑口舌扣人,不禁又有點慚愧。

    一見矮胖老者行出櫃檯,他忙也迎了上去,難掩激動,且流露著羞慚地拱起了手,道:「老掌櫃,多謝了,好心有好報,你掌櫃的今年一定發財!」

    矮胖老者笑瞇了老眼,道:「相公,小老兒再謝謝您這句口采,小老兒今後若是發了財,那全是您相公今日所賜!」

    說著舉起手,往櫃檯旁一張桌子上讓客。

    書生笑得很不安,道:「掌櫃的,我自知唐突、冒昧,蒙你掌櫃的給予方便,我已不勝感激,怎好再……」

    矮胖老者不容他說下去,一個勁兒地請書生坐。

    書生婉拒不得,只好坐下,坐定,一杯熱騰騰的香茗下肚,書生的臉色恢復了點紅潤。

    白裡透紅,憔悴之色盡掃,這一下更顯得俊美絕倫倜儻不群,尤其難得的,他還隱隱透著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懾人氣質。

    一時只看得矮胖老者直了眼,他瞪著老眼,直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突然迸出幾句話,道:「相公,恕小老兒直言,就像您相公適才所說,小老兒做的這行買賣,朝迎南北,暮送東西,見識過的人不計其數,依小老兒看來,相公您不像是個貧賤出身,府上哪兒,怎麼落到今天這般境地?」

    書生臉上的神色,忽然顯得黯然,歎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道:「掌櫃的一片熱誠,我不敢相瞞,我出身書香門第,也是大戶人家,只因有一年,唉!大年下的,這種事兒不提也罷,掌櫃的,我在你這店裡,說不定要住上一年半載,日子長著呢,以後我總會奉告的……」

    矮胖老者察言觀色,心中似已瞭然,他頓顯不安地忙道:「是小老兒口快心直,不該動問。」

    書生淡淡地笑了笑,道:「掌櫃的說哪裡話來,掌櫃的要這麼說,我就越發地不安了,至於掌櫃的問我是哪裡人氏……」

    頓了頓,接道:「我祖籍北京,寄居江南,小的時候,我也一直住在北京親戚家,到了十歲那年才離開的。」

    矮胖老者接口說道:「怪不得小老兒第一眼就覺得相公面善,好像當年在哪兒見過,可就是人老腦筋差,一時想不起……」

    書生略一猶豫,淡笑道:「掌櫃的好記性,我並沒有來過這一帶,倒是當年家父曾在掌櫃的這兒住過店。」

    矮胖老者「哦」地一聲,說道:「原來相公的老太爺光臨過,那就難怪了,只是……」

    書生淡淡地說道:「不知掌櫃的還記得不?十八年前,有個讀書的文士,一匹瘦馬,一隻書篋,一根玉簫……」

    矮胖老者「砰」地一聲拍了桌子,霍地站起,瞪大了老眼,滿臉激動地道:「小老兒想起來,小老兒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位讀書相公,跟相公相貌一模一樣,那根玉簫,那根玉簫,對,對,一點沒錯,一點不差,小老兒還記得,那天老太爺一大早便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了去……」

    書生點頭說道:「掌櫃的好記性,令人佩服,正是這麼回事。」

    矮胖老者大笑說道:「十八年前老太爺光臨,十八年後您相公又登小老兒的門,巧,巧,巧,這真是有緣,這真是有緣,要不是您相公提起那根玉簫,要不是當年那回事兒給予小老兒印象太深,險些嚇破小老兒的膽,來往這麼多客人,小老兒說什麼也不會記得這麼牢。」

    書生含笑不語,矮胖老者一個人卻仍不住地搖頭叫巧,須臾,他忽地抬眼投注,斂去了笑容道:「相公,當年老太爺是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去的,莫非老太爺當年跟神力侯府有什麼……」

    書生笑了,但顯見得有點勉強,還有些悲憤意味,道:「布衣草民,何幸得攀親貴?那是因為威侯夫人突垂青睞,有意要買家父那根玉簫!」

    矮胖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就沒關係了,恐怕相公還不知道,十年前神力侯府已遭巨變,神力傅威侯滿門慘被抄斬,大大小小數十口無一倖免,只有幾個貼身護衛逃走……」

    書生唇邊飛快地閃過一絲抽搐,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就是那年離開北京的。」

    矮胖老者沒留意書生那異樣神情,一頓說道:「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傅威侯赤膽忠心,柱石重臣,蓋世虎將?當年聲勢顯赫,便是皇上也懼他幾分,依為殷肱,不料後來卻落個滿門抄斬,這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半點不差。」

    書生目中微現晶瑩之光,淡淡說道:「宦海風雲,變幻莫測,古今由來如此,赤膽忠心每每難有好結果,弄權奸佞卻反既久且長,天道如此,夫復何言!」

    聽口氣,他也甚為那位神力威侯不平。

    矮胖老者抬頭說道:「相公您錯了,那不過是遲早而已,爭弄權勢,陷害忠良的奸臣,到頭來也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

    書生淡笑不語,未表示意見。

    矮胖老者卻接著又道:「小老兒真不明白,憑神力博侯爺那身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的好武藝,別說大內禁衛軍,就是傾天下兵馬也奈何他不得,他為什麼甘心……」

    書生截口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這正是神力傅侯爺赤膽忠心所在,也正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

    矮胖老者搖頭噓唏,一時無語,但旋即他又抬頭說道:「聽說神力傅侯爺遇難之後,皇上就懊悔了呢。」

    書生眉梢兒微挑,話聲微有冷意,道:「人頭都落了地,懊悔又有什麼用?」

    矮胖老者點了點頭,再度默然。

    沉默了片刻之後,書生忽地問道:「掌櫃的可知道,神力傅侯爺坐的是什麼罪名,滿門遇難後,又葬在何處麼?」

    矮胖老者搖頭說道:「那是朝廷的事,咱們百姓怎會知道?」

    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說得是,我好糊塗,掌櫃的,別談這些了,事情已成過去,是非曲直,是對是錯自在人心,蒼天有眼,冥冥有知,這段沉冤總有一天得雪的,大年初一老談這些,未免……」

    笑了笑,住口不說。

    「相公說得是!」矮胖老者赧然笑道:「小老兒還沒請教相公的貴姓大名!」

    書生道:「豈敢,我姓朱,草字漢民。」

    矮胖老者道:「原來是朱相公,小老兒失敬!」

    又談了幾句,後院中步履響動,跟著走進適才那名中年漢子,他走到桌前恭謹說道:「爹,房間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

    矮胖老者笑著站起,道:「相公,走,讓小老兒陪您瞧瞧去。」

    書生忙也站起,謙遜了一句,跟隨矮胖老者行向後院。

    後院共有三排客房,左右各四,對面是兩間。

    矮胖老者領著書生,直向那對面兩間中,居右的一間行去,這一間,已經被收拾得窗明几淨,點塵不染。

    對書生來說,他是太滿意了,本來是,這時候住店,人家又是那麼一片熱誠,給他方便已是不錯,何況人家聲言這幾天店錢、飯錢全部奉送,他怎麼也不好苛求。

    因此—進了房門,書生未等人家問,便立即點頭,滿口感謝。

    矮胖老者笑道:「只要您相公滿意就行,大過年的,人手少,侍候不周的地方,相公多多包涵,其實,相公恐怕還不知道,當年老太爺投宿小號時,住的就是這一間!」

    剎那間,這間房間又給予書生一種親切感,他目光環顧,口中再致謝意,並順手自懷中摸出一物,遞向老掌櫃的,他說,那權充吃飯的飯錢,住店的店錢。

    那東西一入目,矮胖老者立刻直了眼,那不是雪花花的白銀子,而是一顆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固然,一半由於老掌櫃的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也沒見過這種貴重之物,主要的是,這東西竟出自一個看來落拓、潦倒、窮困的讀書人之手。

    這,足夠一個八口之家過半輩子的,可是老掌櫃的他搖搖頭,且一臉正經地拒不肯受。

    他說得好,這幾天本是奉送。

    書生卻也執意不肯收回,笑著說:「掌櫃的,你不是說初六開始算麼,我也說過,有可能,我要在寶號住上一年半載的,我既然拿出來了,你說我怎好再把它收回?這樣吧,先存在櫃上將來一併算,咱們多退少補,行不?」

    老掌櫃的又說,這東西太貴重,他負不起這個責任,倘若一旦丟了,他賣房賣地,甚至於賣老婆孩子也賠不起。

    書生失笑說道:「掌櫃的這是什麼話,我雖然落拓,但區區一顆明珠,我還不放在眼內,便是丟了我也不會讓你掌櫃的賠!」

    老掌櫃的他仍然不肯。

    最後書生只有正色說道:「掌櫃的,吃飯有飯錢,住店有店錢,我不是吃白食,住霸王店的無賴,掌櫃的你要再不收,我立刻就走。」

    說好說歹的,半逼半塞,這才好不容易地把那顆明珠交到了老掌櫃的手中去,今年,他真發了大財了。

    老掌櫃的是明白人,他不敢認為這是好心好報,只認為書生是有意助他興旺,心中感激莫名,老眼也見了淚光,以顫抖的手把那顆明珠小心翼翼地納入懷中,口中卻顫聲說道:「相公,大恩不敢言謝,小老兒我領受了,現在這小號是相公您的了,相公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待了一會兒,老掌櫃的躬身告退,顫巍巍的帶著滿臉淚漬出門而去。

    目送那矮胖身影離去,書生臉上的笑容隨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微鎖雙眉,令人難以意會的一段愁。

    望著那院中積雪,他出了—會兒神,然後隨手掩上了門,走到桌前坐下,又呆呆地默坐片刻,突然出聲輕歎,自袖底拿出一物,那是柄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的玉簫。

    他把玉簫放在枕頭底下,接著又探懷摸出一物,那是一張折疊很小的素箋,一封信。

    那張本應雪白的素箋,如今已色帶微黃,想必這封信已經經過了不少時候,是很久以前的。

    但那素箋上行行字跡的墨澤,卻是絲毫末退,顯然,那是上好的墨汁寫的,不然不可能經過長時間而色澤不減。

    素箋上,密密地寫滿了字跡,由於字跡細小,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麼,但那娟秀字體,一望可知是出自蘭閨中人之手。

    而且,那素箋的上端,還橫印著三個較大的硃砂紅字,赫然是:「親王府」三字。

    親王,為當朝宗室封爵之最高等,稱「和碩親王」,屈指算算,當朝沒有幾個,這信箋上橫著「親王府」三字,卻並未標明是什麼親王府,哪個親王府,因之,很難肯定這封信是出自紫禁城中的哪一家皇族。

    也不知道信裡面寫了沒有,要是寫明了,那自不必說,要是未寫明,那就要看收信的人自己知不知道了。

    書生低頭看著信箋,越看眉鋒皺得越深,越看臉上的神色也越令人難以意會,越複雜。

    突然他似有所覺,迅速地折好信箋,又把它揣入懷中,剛放好,一陣步履聲來至門外,緊接著門外有人說道:「相公,您請開門,我送火盆來了。」

    書生連忙站了起來,道:「只管請進,門沒拴。」

    只聽門外應了一聲是,門開處,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端著個炭火熊熊的火盆,身後還跟著個年輕孩子提了一簍炭,先後進了門。

    書生道:「大順哥,這是……」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放好火盆,搓搓手,笑道:「是我爹怕相公耐不住寒,大年下沒人住店,也沒燒炕,所以命我給相公送了個火盆來,這兒有炭,用完了,相公只管招乎,我隨時再送來。」說著,雙雙告退出門。

    書生送至門邊,感激地道:「老掌櫃真是太周到了,麻煩替我謝了。」

    中年漢子連稱應該,並道不敢,躬了躬腰,他剛要轉身,書生忽又說道:「大順哥,我請問—聲,往天橋怎麼走?」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一怔,道:「怎麼,相公要到天橋走走?」

    書生道:「閒著也是閒著,大年初一,天橋必然比平日裡更熱鬧,我想去逛逛,看看熱鬧,只不知怎麼走法?」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忙道:「相公說得是,打從今兒個起,天橋那邊一直要熱鬧到燈節,到正月十五元宵鬧過花燈後才恢復平常,您相公既有意要去逛逛,瞧瞧熱鬧,我稟知我爹一聲陪您去。」

    書生道:「不敢勞動大順哥,我另外還有事兒,你只要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

    他這麼一說,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倒不好再說同去了,略一遲疑,道:「天橋不遠,就在這附近的,您相公只須順著南大街一直往西走就可看到!」

    書生笑道:「原來就在這附近,我小時候雖然住在北京,可一直……沒出過門,所以,北京城這些個熱鬧的地方,我是一處也沒去過,好,大順哥,謝謝你了。」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謙遜了兩句,躬身而去。

    書生也轉身回到房中,自枕頭下取出那根玉簫,然後掩上房門,緩步向前面大門行來。

    在櫃檯外面,又碰見了老掌櫃的,又跟老掌櫃的談了幾句,這才走出店門。書生出了悅來客棧,剛踏上南大街,由對面一處屋簷下站起個凍得直發抖的要飯化子,要飯化子一手拖著打狗棒一手端著破碗,抖著兩條腿,沿著屋簷下也往西行去。

    書生瀟灑邁步,背著手,一直往西走,可是他過了正陽門前那條大街後,他不再往西走,忽然轉向北,折入一條胡同內。

    看來他並不是要去天橋,天橋在西南方,他怎麼不住西南反折向了北,而且是拐進了一條胡同裡去呢?

    所謂要到天橋逛逛之語,那想必是托詞。

    那沒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書生行跡本就神秘,他有秘密,該不算稀奇。

    可是,怪的是,他這兒一拐入胡同口,那名一手拖著打狗棒,一手拿著破碗的要飯化子,也低頭折進了胡同。

    敢情這還真巧!

    書生,他似乎沒有留意,本來是,路是人走的,你可以走,人家自也可以走的,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書生一進胡同,步履突然加疾,走沒多遠,一轉彎便又拐入西面一條支胡同內。

    這下要飯化子可急了,他不冷了,兩條腿也不抖了,步履一緊,飛快跟了上去,一頭也鑽進了靠西那條支胡同。

    但,當他轉入這條支胡同後,他立即怔住了。

    這條胡同筆直,直通西城,毫無拐彎之處。

    而且,要飯化子平日沿街乞討,北京城裡,他那是熟得不能再熟,明知道這地方已沒有別的分支胡同,更沒有可資藏身所在。

    可是,就在這一前一後,不過轉眼工夫內,前面胡同內寂靜、空蕩,哪裡還有書生的人影兒?

    定過神來,要飯化子喃喃—句:「今天栽了。」剛要繼續往前邁步。

    驀地裡,背後伸來一隻手,輕輕地拍上他的肩頭:「閣下敢是要找我了?我在這兒!」

    要飯化子差點兒沒嚇丟了魂兒,身形機伶一顫,腳下一用勁,脫弩之矢般向前猛竄而出,一下掠出去丈餘。

    丈餘外他霍然轉身,天!那書生滿面含笑地就站在眼前,他臉色一變,尚未說話。

    書生已然笑道:「人言北京城臥虎藏龍,奇才輩出,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閣下好俊的身法,好靈的反應。」

    要飯化子臉一紅,立即裝糊塗,他瞪著眼道:「您相公這是……」

    書生笑道:「怎麼閣下反客為主,倒問起我來了,我正要請教,打從我一出客棧,閣下便跟定了我來,究竟為了什麼?」

    原來他並不糊塗,早知道了!

    要飯化子那張髒臉,又復一紅,道:「您相公這是說笑話,路是人走的,要飯化子兩條腿,一張嘴巴,沿街乞討,吃遍十方,哪兒不能走?怎麼說是……」

    書生沒答理,截口說道:「若說是求我施捨嘛,要飯化子人人眼睛雪亮,閣下該看得出,我不比你閣下強到哪兒去,只差沒逢人便伸手,若說是閣下見我文弱可欺,還打算在我身上打什麼算盤嘛,我這一身,也搾不出點油水來,天下丐幫裡,也似乎不該有這種攔路洗劫的人,若說是我行跡可疑嘛,我大不了是個落泊潦倒,無家可歸的讀書文人,那似乎也稱不上行蹤可疑,若說有什麼恩怨嘛,我跟貴幫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沒得罪過貴幫任何人,所以,我實在想不通閣下跟定我,是什麼意思,閣下可否明告?」

    要飯化子頗稱犀利的一付口舌,在書生面前,簡直成了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對手,既然裝了,他打算索性裝到底,道:「相公誤會了,我適才說過,那……」

    「那今天栽了之語何解?」

    書生突然一笑道:「閣下,天下丐幫裡不該有畏畏縮縮的人,似閣下這種敢做而不敢當的作風,只怕會有損火眼狻猊郝獅子的英名!」

    要飯化子臉色—變,目中盡射詫異,道:「相公認得本幫北京分舵郝舵主?」

    書生淡淡笑道:「久仰,卻一向無緣拜識。」

    要飯化子略一猶豫,毅然說道:「相公說得是,敢做不敢當,畏畏縮縮,那不但有損舵主的英名,且有損本幫的威譽,再不承認,那顯得小氣。」

    書生道:「那麼,閣下跟蹤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現在可以說了吧?」

    要飯化子未答,目光緊緊凝注,反問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眼裡也揉不進一粒砂子,你相公可是近年來崛起江湖,武林人稱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

    書生目中異采一閃,揚眉笑道:「閣下,好眼力,我也不敢示人小氣,雪衣玉龍,那是武林朋友們的抬愛,碧血丹心,那是我自己加的,我叫朱漢民。」

    要飯化子說道:「那就沒有錯了,閣下一向行道江南武林,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遠來北方,且上北京?」

    「怎麼?」朱漢民笑道:「難不行行道於南七省的人,就只許在南七省活動,不許到北六省來,更不許來北京?」

    要飯化子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彼此皆武林同道,北京分舵又忝為地主,倘若你閣下有什麼困難之處需要幫忙……」

    朱漢民忙拱手笑道:「那我倒要謝謝閣下了,無事不敢北來,也犯不著千里迢迢,長途跋涉,我確有點困難,只怕貴分舵幫不上忙!」

    要飯化子雙眉微挑,道:「閣下只管說,北京分舵固然自知能力有限,卻願竭盡綿薄!」

    朱漢民道:「貴分舵大義令人感佩,我再謝了,我想進紫禁城找位當朝親貴攀攀交情,貴分舵肯幫忙麼?」

    要飯化子臉色一變,道:「敝分舵一片誠懇,閣下奈何出言相戲?」

    朱漢民道:「我字字由衷,句句發自肺腑,十足地實在真話。」

    要飯化子臉色再變,冷冷說道:「抱歉得很,這種事敝分舵愛莫能助,幫不上忙。」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閣下適才不是說……」

    要飯化子冷冷截口說道:「適才是適才,如今是如今,彼此雖同屬武林中人,但道不同不相為謀,閣下倘若有意高攀滿清親貴以作進身之階,憑閣下這人品,所學,還不算難事,正陽門就在左近,閣下自己闖去,何必求助於他人?」話落,轉身就走。

    朱漢民大急,忙叫道:「閣下,閣下,請慢行一步,我……」

    要飯化子霍然轉頭相向,臉上是一片鄙夷不屑神色,道:「你怎麼?你令人心寒,令人齒冷!」冷哼一聲,「呸」地一聲,向路旁吐了一口唾沫,掉頭不顧而去。

    望著那要飯化子漸去漸遠的身影,朱漢民那張冠玉般俊面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絲神秘笑意,轉身行出胡同。

    天下有些事兒很怪,往往不來便罷,一來便是接二連三,接踵而至,令人有應接不暇之感。

    朱漢民轉出胡同,剛踏上正陽門前那條大街。

    驀地裡,急促蹄聲響起,三騎快馬由永定門方向疾馳而來。馬是罕見的蒙古種高頭駿馬,鞍上的人兒卻是三名絕色少女,一前二後,前面那匹毛色雪白的高頭健馬上的那位,艷若桃李,姿壓塵寰,一張吹彈欲破的嬌靨,耐不住那砭骨寒風,凍得有點發白,但白裡仍透著嬌紅。

    她那無限美好的嬌軀上,裹著—襲雪白狐裘,粉首上高高地挽著—簇雲髻,欺雪賽霜的玉手裡,還拿著一根馬鞭,美目圓睜,柳眉高挑,那模樣兒透著幾分刁蠻,也透著幾分高傲,更帶著幾分不知天高地厚,養尊處憂慣了的任性。

    後面兩名,似是婢女模樣,姿色雖然也是人間少見,但比之前面那位人兒,那只有黯然失色,不知又遜了多少。

    她兩個各人一身黑裘,馬也是通體漆黑,不帶一根雜毛,鞍旁掛著兩隻雕弓,箭囊裡還裝著幾枝雕翎,馬後,更懸掛著幾隻山獐野兔雉雞之類的飛禽走獸。

    顯然,這是不知去哪兒狩獵方歸。

    大年初一去打獵,這姑娘過年跟別人不同。

    可也不知道這姑娘是北京城哪個大戶人家的閨閣。

    但由那身打扮顯見得這位姑娘不同於一般平日難見出繡房,長守深閨弄女紅的柔弱女兒家。

    由那名貴的裝束,坐騎講究的配備,及那流露自眉宇間的氣質、神色,也可知她不是等閒人家的樓頭千金。

    大年初一的,大街上全是人,大街上放馬疾馳,她也不怕撞死人,大年下給人找霉氣!

    由永定門起,路人忙不迭地紛紛往路旁閃躲,朱漢民看得眉鋒剛皺,鐵蹄已濺起一地雪泥,擦著他身邊飛馳而過。

    朱漢民那襲雪白儒衫下擺,本就泥星點點,如今更多添了好幾片,狼狽不堪,令人有著慘不忍睹之感。

    朱漢民陡有三分氣,臉色一變,目閃寒光,冷哼一聲,他微微地抬起了右掌,但,倏地,他又強忍怒火地放下了右掌,又哼了一聲,轉身欲去。

    只可惜,他有息事心,人家卻無寧人意,突然一陣馬嘶,三匹健馬昂首踢蹄而起,一個飛旋,三騎六蹄同時落地,跟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不動,好精湛的騎術!

    緊接著,背後響起聲銀鈐般清脆嬌喝:「喂,你站住!」

    朱漢民充耳不聞,邁步就走。

    背後那銀鈴般清脆嬌喝又起:「喂,我叫你站住。」

    她喊她的,朱漢民卻如同沒事人兒一般走他的。

    「好大膽的狂生!」一聲怒叱,蹄聲再動,疾馳而至,越過朱漢民一控韁,健馬長嘶聲中揚起了前蹄,直向朱漢民當頭罩下。

    這下若被罩上,別說是個血肉之軀的人,就是塊生鐵也受不了,朱漢民他倏然停步,不閃不躲,昂然卓立。

    路旁的行人緊張投注,俱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還好,朱漢民福命兩大,不,該說是馬上人兒的福命兩大,她沒有真的傷人,健騎半旋,砰然的一聲,鐵蹄落了地,雪泥橫飛,潑出老遠,只差半尺沒濺上朱漢民。

    路旁,響起了數聲難以抑制的驚呼,朱漢民他卻顏色不變地傲立如故,冷然投注,一語不發。

    眼前,健騎上,是那後行兩個婢女模樣的少女之一,她「咦」地一聲,說道:「不錯嘛,是挺大膽的!」

    適時,那白裘人兒領著另—名婢女模樣的少女,也雙騎分前後地馳了過來,當她一眼看清朱漢民之時,她那張吹彈欲破的嬌靨上,神色微微一怔,緊接著美目中掠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但,旋即,一片冰冷,又罩上了寒霜,那模樣兒,比那刺骨的寒風,厚積的白雪還冷!

    既有點像神聖不可侵犯,又有點像高傲不可親近,令人目光絲毫不敢放肆,絲毫不敢隨便。

    適時,居左那名黑裘人兒開了口:「喂,你聾了麼?」

    朱漢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耳朵很好,不聾!」

    居左黑襲人兒柳眉微挑,道:「那麼,我家……姑娘叫你,你為什麼不停步?」

    朱漢民冷冷說道:「問得好,北京城裡的人,該通禮數,連個稱呼都設有,我知道她叫誰?即使她是叫我,我憑什麼又非停步不可,大街上馳馬,罔顧人命,污人衣衫,我還沒有找你們呢!」

    本來是興師問罪,卻不料挨了—頓搶白,居左的黑裘人兒臉色一變,叱道:「她呀她的,好沒規矩的人。」

    朱漢民道:「規矩也得看對誰,禮尚往來,不是她難道還是我不成!」

    居左黑襲人兒啞了口,居右黑衣人兒卻代她羞惱地怒叱說道:「好大膽的狂生,不給你點顏色看,你還不知北京城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馬鞭一揚,「刷」地一聲,當頭抽下。

    白裘人兒適時一聲輕喝:「翠兒,住手!」

    居右的黑襲人兒聞聲沉腕,鞭梢由朱漢民眼前掠過,只差寸餘便被抽上,朱漢民卻是連眼都未眨一下。

    白裘人兒美目中異采再閃,冷冷說道:「你的膽識,我領教過了,很不錯,也不同於一般讀書人,甚至於不亞於我所認識的幾個人,不過……」

    雙眉一揚,接道:「北京城不是你炫露膽識的地方!」

    朱漢民冷冷說道:「我無意炫露,不過,我不以為北京城有什麼特殊!」

    白襲人兒道:「你要知道,這兒是京畿重地!」

    朱漢民道:「我明白,可是住在京畿重地裡的人,也要講理!」

    居左那名黑裘人兒突然喝道:「你說誰不講理?」

    朱漢民看也沒看她一下,冷冷說道:「大年初一,大街上馳馬,罔顧人命,污人衣衫,我都有息事寧人之心,不願追究,你們反倒不顧理曲,仗勢欺人,動輒揚鞭,誰不講理誰知道!」

    居左黑裘人兒又驚又氣,又待揚鞭,卻又被白裘人兒拿眼色止住,她深深地看了朱漢民一眼,道:「你,姓什麼,叫什麼,什麼地方人?」

    朱漢民淡淡說道:「彼此緣僅一面,而且這一面也不大愉快,似乎沒有通報姓名的必要!」

    白裘人兒眉梢兒一挑,但又忍住,道:「該如此,我不願相強,你可知道我是誰?」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知道,我也懶得去想。」

    居左黑襲人兒突然說道:「你是想死,我家姑娘是……」

    白襲人兒橫了她一眼,立刻截口說道:「不知者不罪,現在我叫你明白,別說我沒有撞著人,就算我撞著了人,衙門裡我一身承當,又干你什麼事?」

    朱漢民道:「那麼閣下縱馬飛馳,濺起雪泥,污人衣衫,這又怎麼說?」

    白襲人兒道:「你這身衣衫值多少錢,說吧,我賠你!」

    朱漢民道:「那倒用不著,只要閣下知道這次理曲,小心下次就行了!」

    白襲人兒眉梢兒又挑,尚未說話,居左黑襲人兒突又插口叱道:「給你三分顏色,你就不得了了,你要弄清楚,這是京畿,這是大清朝朝廷所在。我家姑娘別說放馬疾馳,就是在大街上行獵,也沒人敢哼一聲,你不過一個草名……」

    一句話聽火了朱漢民,他目中暴射凜人威稜,居左黑裘人兒一凜住口,他卻又微斂威態,淡淡地說道:「這麼說來,你家姑娘是當朝親貴了,那麼我要告訴你,別仗親貴之勢壓人,『皇族親貴』這四個字,我還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天下之地,天下人管得。什麼是京畿,什麼又是大清朝朝廷所在?若真要論起來,這莽莽神州該是漢家基業,貴朝強行竊據,最多暫時算個客人身份。」

    這書生好大膽,這番話說得兩名黑裘侍婢愣在了那兒,作聲不得,白襲人兒則芳心連震,花容劇變,美目圓睜,盡射驚恐,好半天才貝齒緊咬地迸出幾句,道:「不知者不罪,我對你一忍再忍,我也從沒有過今天這般好脾氣,但你不該……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快說,竟然這般大膽,你難道不怕……」

    「怕?」朱漢民揚眉笑道:「我這個人從來就不知怕為何物,別說當著閣下你,就是當著弘厲,我想怎麼說也要怎麼說……」

    頓了頓,笑接道:「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是誰,我可以這麼告訴你,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武林一介落魄書生,如此而已!」

    「夠了!」白襲人兒氣得嬌軀顫抖,喝道:「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上觸皇上……」

    本來是,朱漢民這番話,的確對這位出身滿室親貴的白裘人兒是一大刺激,她既驚且怒,簡直就不明白眼前這書生何來偌大天膽!

    她美目圓睜噴火,秀眉倒挑含煞,頓時發了那任性慣了的皇族千金脾氣,話落,立又揮手沉喝:「翠兒、玉兒,把這大膽狂民拿下,即交九門提督。」

    黑裘二婢早就躍躍欲動,蓄勢待命,未等白襲人兒說完,便自同揚冷叱,馬鞭齊揮,電擊而下。

    朱漢民忍無可忍,雙眉陡挑,冷笑說道:「這就是你們滿清朝廷的一貫作風,你們大概是仗著皇族之勢及一點自以為不俗的武學欺人,我要再吞聲忍氣,你們會以為大漢子孫,先朝遺民永遠可欺了,撒手!」

    單掌電出,一閃即回,再看時,原拿在兩名黑裘侍婢手中的尺長馬鞭,已然到了他的手中。

    他振腕微震,兩根尺長馬鞭立刻寸斷,一鬆手,兩支鞭柄也跟著落了地,沒入—地雪泥中。

    然後,他抬眼冷笑,道:「閣下,我不願為己太甚,但我也不原慣了你的下次,毀去馬鞭,不過略示警戒,那是告訴你們,大漢子孫,先朝遺民不是好欺負的,我在北京城會住上個一年半載,倘若不服氣,儘管帶領你們那些所謂帝都鐵騎找我,我隨時候駕!」

    話落,看都不再看三女一眼,逕自轉身行去。

    那兩名黑襲人兒驚破了膽,也氣炸了肺,別說是布衣草民,便是當朝大員也沒幾個敢惹她倆的。

    她兩個何時受過這個?一見書生離去,猶以為人家是畏罪圖逃,怒叱一聲,便要縱騎追趕。

    一眼望見白襲人兒呆坐鞍上,嬌軀劇顫,嬌靨煞白,兩隻美目紅紅的,泫然欲泣,呆呆地癡望著書生背影,不發一言,生似不知書生已經離去一般,不由同時大驚失色,真正說起來,跑了書生事小,氣壞了這位姑娘事大,兩個人連忙拔馬靠近,欲待慰問。

    白襲人兒卻突然顫聲喝道:「別理我,你兩個都給我回去,我找姑姑給我出氣去。」

    話落,玉手抖韁,蠻靴猛蹬,健馬一聲長嘶,撒開四蹄,順著永定門前大街向西馳去。

    這一下,兩名黑襲侍婢又怔住了,不跟嘛,又怕姑娘她一人出事,擔不起這責任。

    跟嘛,姑娘的脾氣,她兩個最清楚,姑娘她要是叫人向東,就絕不許人向西,不聽?哼!

    二人互視一陣,最後只有撥馬直向正陽門馳去。

    一天大事,剎時間雲消霧散,再看大街上,空蕩,寂靜,早沒了行人,只剩下朱漢民一個,儒衫飄拂,猶在街那頭徜徉。

    驀地裡,他忽有所覺,駐步停身,轉望身右一條胡同內,揚聲笑道:「看來,閣下當真是跟定了我來!」

    話聲方落,人影一閃,胡同口出現了個要飯化子,神色冷漠,滿臉不屑,正是適才的那一位,他冷冷說道:「我為你扼腕,也為你可惜!」

    朱漢民未在意,淡淡笑道:「閣下,這話怎麼說?」

    要飯化子未答,反問道:「你知道她是誰?」

    朱漢民搖頭說道:「我愚昧,閣下可否指教一二?」

    要飯化子冷冷說道:「她便是當朝親貴,德貝勒德容的掌上明珠,平日嬌慣任性,便是朝廷大員也得讓她幾分!」

    朱漢民神情一震,目閃異采,但立即恢復常態,笑道:「怪不得,原來是貝勒爺德容的女兒,怎麼樣?」

    「不怎麼樣!」要飯化子冷冷說道:「只怕閣下那高攀親貴,以作進身之階,以求榮華富貴,食美味,衣朱紫的心念成了泡影!」

    顯然,他是沒聽見朱漢民適才所說的那些話。

    而朱漢民,卻又不知是何用心地,立即裝出一付大驚失色,懊喪欲絕的神情,愣立不語。

    要飯化子看在眼內,目中突現怒火,冷笑說道:「懊悔了?怕了?是不?不晚,下次碰上多叩兩個頭也許還可以挽回,我化子雖然天生窮賤命,卻以有你這麼一個同族而感到羞恥,恨不得一頭碰死在東牆,讀聖賢書你所學何事?你那碧血丹心名號及這襲儒衫可以取消脫下了!為了攀附順利,最好連你那三字『朱漢民』姓名也改一改!」

    又是一口唾沫,投過不齒不屑的一瞥,轉身就走。

    要飯化子走了,朱漢民望著他那背影啞然失笑,卻毫不在意地搖搖頭,逕自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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