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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九 章 文 / 獨孤紅

    「西山晴雪」,原是燕京八景之一。

    其實,游西山,四季咸宜,風景各殊,春柳、夏花、秋楓、冬雪無一不可游。

    甚至,以今夜來說,西山的夜色,有月時的夜色,也應該列為燕京美景之一。

    京畿之景色,形勢天然,在北京城內者,以三海為勝,在近郊之暢春、圓明、靜明、靜宜諸園為其骨幹。

    這幾個地方集山、水、泉之精華,復經元、明、清三代之建設,其規模之宏偉、景色之明麗,天下各處,無與倫比。

    圓明園在西直門外海甸,自遼聖祖開泰年間起,歷代皇帝多樂在燕北勝區,營建離宮,清初入關,為安撫人心,起初無意大興土木。

    順治時,僅因明南海之子之舊,略事修葺。

    自康熙二十三及二十八兩次南巡,憧憬於江南湖山之美、庭園之勝,因命在京師海甸西舟陵畔,明武清侯李偉的清華園故址,興建「暢春園」,以為避喧聽政之所。

    後又改玉泉山之「澄心園」為「靜明園」,復建香山行宮為「靜宜園」,遂與「暢春園」

    成鼎足之勢,已頗具規模,康熙四十八年又經改築,遂定名為「圓明園」。

    到了雍正踐祚,復又擴建了「圓明園」。

    「靜明園」,則在玉泉山,「玉泉垂虹」又是「燕京八景」之一。

    離西直門約十六里之多,離「萬壽山」僅數里之遙,大道廣畝,一路阡陌,左山右水,風景之佳麗,皆薈萃於此。

    玉泉山有如桂林之七星巖,拔地而起,周圍築有碧瓦紅垣,金章宗在此建有行宮,名曰「芙蓉殿」。

    至明、清兩代陸續經營,至康熙十九年大加興建,原名「澄心園」,三十一年改稱「靜明園」,為內務府所管三山五園之一,列為內宮禁地。

    從西郊而玉泉、萬壽、香山,再過「碧雲寺」,就是西山了。

    西山,不是禁地,可是有一個地方等於是禁地,因為人不敢去,倒不是人跡難至,而是害怕不敢去。

    這個地方,就在一處山坳,裡頭有一座大塚。

    這地方不是皇家陵寢所在地,可是這座大塚之建築、經營,較諸皇家陵寢毫不遜色。

    亂葬崗到處,一座巨塚有什麼好害怕的。

    只因為這座巨塚鬧鬼,還不只一天了,也不只是傳說,有人親眼看見過,見過的人,害了大病,不信邪非去看個究竟的,去幾個幾個有去無回。

    從沒有人報官,因為誰都知道,報官沒有用,誰都知道,這座巨塚裡,葬的是「福王府」

    老郡主玉倫的獨生女德瑾格格。

    這位格格當年是怎麼死的,民間傳說紛紜,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她不是善終。

    不得善終,死為厲鬼,那是必然的。

    所以,有鬼之說,是千真萬確的了。

    就在今夜,這個有一彎鉤月的這時候,這座巨塚前突然飄來輕霧似的一條白影。

    說是飄,毫不為過,因為白影是足不沾地,隨風飄行,而且極快,剛出現的時候,在山坳口,只一眨眼,便已到了巨塚前。

    說他像輕霧,也不為過,因為從頭到腳,白影被裹在一團薄薄的白霧之中,因之,只看出他是個白影,其他的一概看不清楚。

    白影停在了巨塚前,剛停下,身周的白霧消了,不,不是消散了,應該說被他的身軀吸收,進入他的身軀不見了。

    看背影,那是個身材頎長、挺拔的白衣人,看前面,他赫然竟是不久前剛在「紫禁城」

    內跟黃衣人見過面的那位,白衣人叫他德俊騏。

    蒼白、陰森、冷肅的德俊騏站立在巨塚前,身周的白霧剛不見,巨塚前那座巨大墓碑,忽然緩慢橫移,使得巨塚上現出一個跟那座墓碑一般高矮、寬窄的黑忽忽洞穴。

    洞穴雖然黑,但藉著徽弱月色,仍可看出,有道石階直通往下。

    德俊琪就飄進了洞穴,往下去不見了。

    那座墓碑,又緩慢移回來合上,沒有一點縫隙。

    如果這時候跟著德俊騏走,眼前、身周,是伸手難見五指的黑暗,就不知道德俊騏他是怎麼走的。

    也許是個有心人,留意腳下,那就會發現,石階是盤旋下降,整整一百級。

    走完石階,是平坦的地面,像是一塊塊光滑的石頭鋪成的。

    很靜,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跟著德俊騏往前走,又會發現,路不是直的,成弧狀,他繞著走。

    約摸百步,他停下了,剛停下,眼前立即有了火光,光亮來自身旁,起先是一線,然後漸寬,到約莫一人寬窄,不動了。

    既有光亮,任何人都看得見,立身處,是一條弧狀的通道,上下左右都是一塊塊光滑的石頭鋪砌的,映著光亮,明亮可以照人。

    光亮,來自身旁石壁,石壁上有扇門戶,是一扇旋開的石門,光亮,柔和的光亮,就從石門後射進了通道內。

    德俊騏輕靈異常,閃身進了石門,他一進石門,石門往迴旋轉,又自合上,依然是一點縫隙沒有。

    此刻,德俊騏的立身處,是一間圓形的石室,不算怎麼大,直徑不過三丈左右,平頂,一圈石壁也好,平頂也好,一塊塊石頭都光亮可鑒。

    平頂的正中央,懸掛著一盞小巧玲瓏的琉璃燈,燈光由這盞小琉璃燈裡放射出來,經過平頂以及圓形石壁的映照,不但光亮增加了不少,而且光怪陸離,置身於這種燈光下,簡直令人迷惑。

    那盞琉璃燈的正下方,有一頂帳蓬似的巨大紗帳,由一座銀架支著,一層層,每層顏色不同,燈光映照下,五光十色,隱約遺亮。

    紗帳的正中央地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擺放著一張銀架錦墊的八寶軟榻,軟榻之上,靜靜的躺著一個人,一個女子,雲鬢雪裳,望之若仙。

    德俊騏站在帳外,把森冷的目光投射進去,突然之間,他那懾人的兩眼之中,閃漾起令人難以言喻的異采,掀開紗帳,緩步走了進去。

    紗帳一重重,德俊騏兩眼之中的異采也越來越盛。

    掀起最後一重,來到了紗帳的正中央,那張八寶軟榻之前,德俊騏那雙異采暴射的目光,落在那個女子的臉上。

    那個女子,是位很年輕的姑娘,一身雪白的衣衫,一付清麗如仙的容貌,美的不帶人間煙火氣,也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

    這麼樣一位姑娘,何止吸引德俊騏的目光,使得他兩眼之中異采暴射,任何人看見這麼一位姑娘,都會跟德俊騏一樣。

    這位姑娘面貌有幾分像李玉麟,正是德俊騏劫持來的那位姑娘。

    李姑娘狀若熟睡,兩排長長的睫毛,輕輕的合攏著。

    德俊騏的目光,從姑娘臉上緩慢下移,經過無限美好的軀體,修長的雙腿,停留在那一雙欺雪賽霜,纖瘦但不露骨的玉足上。

    任何人看見這麼一雙玉足,都會興起衝過去撫摸的衝動。但,任何人也都會不忍碰。

    生怕碰破、碰髒,生怕瀆冒。

    德俊騏的目光,在那雙玉足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再度上移,回到了姑娘的嬌靨之上。

    他伸出了手,居然帶點顫抖,想去撫摸那略嫌蒼白帶著清冷的面頰,手伸的是那麼緩慢,往前伸一寸,似乎很吃力,似乎也需要好長一段工夫。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的手指,眼看要觸摸到姑娘的面頰。

    而就在指尖跟吹彈欲破的肌膚即將接觸的剎那間。

    驀地,一聲似乎很遙遠、似乎很清晰、也似乎像一縷游絲的聲音,一個女子的話聲,劃破這石室裡的死寂,傳了進來:「騏兒」

    德俊騏像受了驚,身軀陡然一震,指尖也像觸到了電,機伶一顫,連忙收了回來。然後,胸膛猛然起伏,一陣劇烈呼吸。

    「騏兒。」

    又是一聲。

    德俊騏猛吸一口氣,很快的吁出,剎時間他又恢復了平靜,逼人的陰鷙,冰樣的冷,他應了一聲:「孩兒在。」

    那話聲道:「你回來了?」

    「是的,孩兒回來了。」

    「你剛才上哪兒去了?」

    「孩兒出去了一下。」

    「不在當然就是出去了,我問你上哪兒去了?」

    「去跟他見面去了。」

    「在什麼地方跟他見的面?」

    「在大內。」

    「是你找他,還是他找你?」

    「是他找孩兒。」

    「他又有什麼事找你?」

    德俊騏每一句話都是立刻回答,而且態度十分恭謹,只有這一句,他立即有了猶豫。

    只聽那女子話聲又道:「為什麼不答話,有什麼不能告訴娘、不能讓娘知道的?」

    德俊騏一驚,忙道:「不,您誤會了,沒有,孩兒也不敢。」

    「我想也不會,從小到大,你從沒什麼事情瞞過娘。來吧,到娘這兒來告訴娘,也陪娘聊聊。」

    德俊騏又遲疑了一下,然後恭聲答應:「是。」

    他又看了李姑娘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紗帳一重重,德俊騏出來以後,往另一個方向走,那正方的石壁上,同樣的旋開一扇石門。

    不過,石門後不是通道,而是一道石階,往上升的石階,石階兩旁的石壁上,隔不遠就是一盞琉璃燈,形式、大小跟那圓形石室裡,平頂上掛著的那盞一模一樣。

    石階共有八級,走完石階,兩扇石門擋路,石門上,還有一對雕著虎頭的黑門環。德俊騏站在石門前恭聲發話:「孩兒告進。」

    那女子話聲從石門的那一邊傳來:「進來吧。」

    話聲方落,兩扇石門似是有人控制,緩緩向內打開,寬窄能容一人進出時,停止不動。

    德俊騏邁步走了進去,兩扇石門仍開著,並沒有關上。

    眼前,是間方形的石室,上下四方一般的光亮石塊鋪砌,相當大,約摸四丈見方,三面石壁上,各掛著四盞琉璃燈,共是一十二盞,比那圓形石室裡亮多了。

    一道,共是七層紗幕,將這方形石室一分為二,前面,也就是德俊騏站立處,面前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朱紅繡花,其圓如鼓的錦墊,紗幕後席地坐著一個人,由於前面燈光亮,後面光亮暗,只能看見一個黑影。

    從那個黑影看,可以看出,那個人是個女子,長長的頭髮披散著,一直垂到了腰際。別的,就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德俊騏走過去,在錦墊前躬下身去,叫了聲:「娘,孩兒到了。」

    紗幕後女子道:「坐吧。」

    「謝謝娘。」

    德俊騏舉步跨過錦墊,然後坐了下去,盤膝,而且是正襟危坐。

    紗幕後女子道:「現在你已到了娘的跟前了,告訴娘吧!」

    德俊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道:「他先問『血滴子』」

    「問什麼?」

    「問『血滴子』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場了。」

    「你怎麼答覆他的?」

    「孩兒說,『血滴子』隨時可以派用場。」

    「既然這是先問,當然也有後問了!」

    「是的,他後來問她的情形。」

    「你又是怎麼答覆的?」

    「孩兒說,仍讓她睡著。」

    「我想,他不會平白無故這麼問!」

    「是的,他」

    德俊騏倏然住口不言。

    「他怎麼樣?」

    德俊騏沒馬上回答,沉默了一下才道:「他以為,孩兒所以讓她長睡不醒,是因為孩兒害怕。」

    「害怕,怕什麼?」

    德俊騏口齒啟動了一下,但是沒說出話來。

    「娘明白了,告訴娘,你怕麼?」

    「孩兒不怕。」

    「那是他料錯了?」

    「是的,他自作聰明。」

    「騏兒,咱們母子相依為命近二十年,也等於隔絕了人世,雖然你是個男孩子,但是咱們母子一直是無話不談,現在告訴娘,你想麼?」

    「孩兒不想。」

    「曾經想過沒有?」

    「也沒有。」

    「他一定還有後話,是不是?」

    「是,他認為古來沒有人能過這一關,他也不相信孩兒能過這一關,他要跟孩兒賭上一賭。」

    「賭什麼?怎麼個賭法?」

    「他認為,孩兒能一直沒有動她,是因為她一直睡著。所以,他讓孩兒讓她醒過來,如果在一個月內孩兒仍能不動她,他就認為孩兒是古今第一人,唯—的一個。」

    紗幕後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然後道:「好孩子,娘相信你不會動她,你絕不會,沒有人能比娘更瞭解你。但是,娘不希望你試,也就是不希望你跟他賭。」

    德俊騏微一怔:「娘,您不希望我跟他賭?」

    紗幕後女子道:「孩子,他是個心智深沉,極富心機的人。對他,娘知道的要比你多。」

    德俊騏雙眉微揚:「論心智,孩兒」

    紗幕後女子截口道:「娘知道,論你的聰明才智你絕不比他差,甚至你還超越了他,但是,孩子,你卻大不如他的深沉。這半由天賦,半由多年經驗的磨練,是絲毫無法強求的,也由於他遠比你深沉,所以,凡事你猜不透他,看不到他的心裡深處去,而他卻輕易猜透了你,也一眼就看穿了你。」

    德俊騏一雙眉梢兒揚高了三分:「娘」

    「你是不服氣他,還是不相信娘說的話?」

    德俊騏毅然道:「孩兒不服氣他,由是,孩兒也不能相信您的話。」

    「孩子,先皇帝這麼多位阿哥,他原來連被立儲的資格都不夠,竟能一一擊敗角逐對手,如今身登九五,貴為一國之君,這豈是幸致!」

    「孩兒知這不是幸致,但是孩兒也知道,當年他身為阿哥的時候,文武兩方面,有多少人為他流血流汗。」

    「這就對了,騏兒,知人之能、用人之明,是一門大學問,憑這一點,他就配君臨天下。」

    德俊騏陰冷—笑:「倘若當年,他的角逐對手之中有孩兒,只怕情勢就要改觀。」

    「他當年從不敢說這種話,也從不說這種話,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您是孩子的娘,在您面前,孩兒不必虛假隱瞞。」

    「同樣的,當年他身邊有些人,關係也不淺,隆科多更是他的舅舅。」

    「這……」

    「騏兒,記住娘常說的一句話,做娘的只有為你好,絕不會害你。」

    「那麼,娘,孩兒跟他賭一賭,於孩兒又有何傷?」

    「孩子,即便你賭贏了,古今唯一的一個,那不過是個虛名,別的你還能得到什麼?」

    「孩兒什麼都不缺,想要什麼,垂手可得,人到了這時候,追求的也只有萬世名了,何況他是出自皇帝之口?」

    「孩子,我不願意說,你也未必願意聽。但是,現在你是逼我非說不可。」

    「孩兒不敢,也不明白您何指?」

    「娘就再說一遍,即便你贏了,不過贏個虛名,但是你要是輸了,你輸的會多得無法估計。」

    德俊騏目光陡凝:「您是說,孩兒必輸?」

    「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娘,對你,我不必顧忌,也無須客氣,我就是這意思,孩子。」

    德俊騏臉色倏變,道:「娘,您剛還說相信孩兒……」

    「孩子,做娘的相信是一回事,做兒子的你怎麼做,又是一回事,世上每一個做母親的,都相信自己的兒子,但是做兒女的怎麼做,並由不得她,甚至也由不得做兒女的自己。這,我有過親身的體驗。」

    「娘……」

    「騏兒,不要強辯,在他沒跟你提這些事之前,你或許可以把持,可是在他跟你提了這件事之後,你一定無法把持。剛才你回來之後的情形,娘在這兒看的很清楚,你可以自問,你想要幹什麼,心裡又是什麼感受。」

    德俊騏神情一震,微微低下了頭。

    「孩子,有一點,他錯了,古來沒有人能逃過這一關,至少我知道有人能,而且還會有。

    但是,孩子,娘知道你,你絕不在這少數人之中。逃不過這一關,未必就不好,人畢竟有血有肉有靈性,可是你犯不著跟他賭,你也不能賠上這重大的損失。」

    德俊騏抬起了頭:「娘說孩兒會有損失?」

    「孩子,這件事,從頭至尾你沒有弄明白,所以你想不到損失,現在讓娘來告訴你,你馬上就能想到那種難以估計的重大損失了」

    頓了一頓,接道:「在他來說,這原是一場十拿九穩的賭,你知道麼?」

    德俊騏自然還是不服:「娘」

    「孩子,他看透了你,也知道,只一跟你提過這件事,你定然不服,定然要試一試,結果你定然難以抑持,你輸定了,所以他才跟你賭。「孩子,你先不要急著說話,平心靜氣的想一想,然後自問,是不是這樣,娘說對了沒有?」

    德俊騏真沒有馬上說話。但是,那蒼白、森冷的玉面上,卻浮現了驚容。

    只聽紗幕後女子又道:「孩子,你要是想過了,自問過了,那麼你可以說話了。」

    德俊騏口齒啟動再三,才說出話來:「孩子不敢隱瞞,也不敢不承認。」

    「那麼,娘剛才說,論深沉,你遠不如他,他一眼就看透了你,而你直到片刻之前還茫無所覺,你相信了麼、服氣了麼?」

    德俊騏忽然低下了頭:「孩兒不敢再不相信您」

    他卻沒用承認服氣。突然,他又抬起了頭:「可是,他這麼做,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還有,娘雖然已經是再世為人,已經脫離宗籍,但卻不能不承認他是君王,所以我若准許你這麼做,就是弒君,你、我,跟你我有關的每一個人,天地難容。」

    「照您這麼說,難道就罷了不成?」

    「不是罷,是忍,而且唯一的辦法是把她放了,但是現在也已經遲了,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娘心裡畢竟還有恨在。」

    德俊騏沒說話,臉色更見蒼白,煞氣也越發盛得懍人,身軀泛起了輕顫。

    「孩子,用不著這樣,這一點,你該學—學他,不動聲色。」

    「是,娘。」

    話雖這麼說,他的臉色未見好轉,煞氣未見消減,身軀的輕顫也未見停止。

    「孩子,我再告訴你—件事」

    「孩兒聽著呢。」

    「她家的人找來了。」

    德俊騏一怔:「真的?」

    「應該不會錯!」

    「您怎麼知道?」

    「你不是說,他問過你,『血滴子』何時可派上用場麼?」

    「您是說他是打算動用『血滴子』對付」

    「不一定馬上動用,只要隨時可以派用場,至少他能安心。」

    德俊騏眉又揚起:「好」

    「好,好什麼?」

    「孩兒就是要她家人找來」

    「不是你要,是他要。」

    「難道咱們不是」

    「咱們要是咱們要,他要是他要,不要混為一談,這正是他所希望的。」

    「那麼您的意思」

    「讓他先去應付。」

    「可是這麼一來,咱們」

    「孩子,『血滴子』是你一手訓練的,你別在意,『血滴子』對付不了李家人。」

    德俊騏震聲道:「孩兒不信。」

    「孩子,是你瞭解李家人,還是我瞭解李家人?」

    德俊騏道:「照您這麼說,就算是孩兒自己,也對付不了李家人了?」

    「不能這麼說,各人的天資稟賦不同,『血滴子』雖是你一手訓練的,但他們畢竟不是你,而你,憑現在的一身修為,對付李家人,勝算就大得多。」

    「娘,只是勝算大得多,不是一定強過李家人?」

    「孩子,儘管做娘的到現在心裡還有一點無法消除的恨。畢竟,做這件事,你是為了娘,他利用的,也就是你所深知,做娘的心裡的這點恨。那麼,他不動她,而讓你去動她,假你之手去達到他報復的目的。你想,不久的將來,你會有什麼樣的損失?」

    德俊騏雙眉一揚:「大不了面對她家」

    「不,不只是她家,而是天下武林,甚至於人世間的每一個,這種事,世所難容,將來有一天,這世上會沒你一寸的容身之地,娘並不珍惜她,但卻不能不為自己的兒子著想。」

    德俊騏臉色一變:「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他已經利用過你了,尾大不掉,是他最忌諱的,他自己沒有力量除掉你,借普天下之力有什麼不好?」

    德俊騏臉色大變,脫口道:「他好陰毒」

    「你總算瞭解他了。」

    德俊騏雙眉一揚,煞氣倏生,就要往起站。

    「騏兒,坐著不要動。」

    德俊騏道:「娘,孩兒不願,也不能容忍等他除掉我「不上他的當、不中他的圈套,他就動不了你,永遠動不了你。」

    「可是」

    「孩子,你也動不了他的,他這個人,從不做沒把握的事,第一步沒站穩,絕不輕易邁出第二步,畢竟他是個皇上,普天下的每一個人都控制在他手裡,你能一點顧忌沒有麼?」

    德俊騏神情猛一震。

    「你現在的一身修為,娘敢說已經是天下無敵,可以勝過任何一個高手,而且是綽綽有餘。但是拿你這身修為對付李家人,娘就不敢說了,因為李家的絕學,亦以博大精深,他們家的頭一代、第二代,都讓人莫測高深,事實上,李家的這兩代,從來沒有碰見過對手。」

    「那是因為孩兒生的太晚,而且現在來的是李家的第三代。」

    「孩子……」

    「娘,孩兒知道您要說什麼,要照您這麼說,咱們就該隱忍這份仇恨,根本不必對付李家。」

    紗幕後女子話聲微沉:「騏兒,你這是跟娘說話?」

    德俊騏低下了頭,片刻才道:「孩兒不敢。」

    「你是娘的兒子,唯一的骨肉,娘不願意揀好聽的說害你,娘說你對付李家人勝算大得多,而沒有絕對的把握,這是實情。平心而論,對付李家人,只能比李家人多一分勝算,那已經是天大的不容易,就應該知足。娘是讓你不可驕狂、不可輕敵,你自己應該明白,也應該把握,你佔了他明你暗的大便宜,尤其還有—個身為皇上的一國之君,也要對付李家人。」

    德俊騏低著頭道:「多謝娘的教誨,孩兒懂了。」

    「懂了就好。」紗幕後女子道:「你可以走了,記住,把持自己,不要被別人利用,不要害了自己。」

    德俊騏道:「是,孩兒告退。」

    他恭謹一躬身,退後幾步,然後轉身往外行去。

    回到了那圓形的石室裡,望著重重彩幕後,嬌軀平臥,狀若熟睡的李姑娘,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目之中也未再見異采。

    只是,他一雙森冷目光透過重重彩幕落在姑娘臉上、身上,卻久久沒有移開

    口口口

    「北京城」裡,「紫禁城」、「內城」的夜色是最為寧靜,就是外城,有些地方也不例外。

    就拿這家客棧來說吧,三進院子,靜得死了似的,連個鼾聲都聽不見。

    唯有,偶有—兩聲貓的嘶叫聲,劃破了這份寂靜。

    李玉麟躺在最後一進院子的北上房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只因為他思潮洶湧,心裡的事兒太多了。

    月色,照在院子裡,映在窗戶上,顯得那麼亮、那麼清冷、那麼靜。

    他在想一條條的線索,一條條的斷。

    目下唯一的一條,是在白妞,姑娘杜鳳儀身上,姑娘喬裝改扮來找過他,現在不知道在哪兒,京城這麼大,又上哪兒找去?

    白妞為什麼寧願冒險對他提供線索,為什麼?

    所提供的線索有等於無,而且是在人算計之中,那麼她提供線索的用意是真是假,就算能再找到她,是不是能從她那兒得到些什麼?

    最後,他想到了他妹妹,只是想到,而沒敢再想下去。

    因為,他不知道妹妹現在是個什麼樣的處境,將來找到她的時候,是活生生的一個姑娘,還是一具屍體。

    任何一位玉潔冰清的姑娘,是經不得絲毫羞辱的,尤其是遼東李家的姑娘。

    就在他不敢再想下去的當兒,他那敏銳的聽覺,忽然聽見一聲異響。很輕微、很輕微,有而若無的一聲異響,但卻沒能瞞過他的聽覺。

    十丈之內,飛花落葉,蟲走蛾鬧也瞞不過他,何況是這已經成為聲響的異響。

    他躺著沒有動,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他聽的很清楚,緊接著,矯捷疾快的衣袂飄風聲,由夜空落在他房門之外。

    他仍躺著沒動,他有把握,憑他一身修為,他可以躲避、抵抗,甚至反擊任何的襲擊。

    而,來的不是任何一種襲擊,是極具輕微的指甲彈門聲,接著是個輕微話聲:「朋友,不速之客夜訪。」

    李玉麟沒能從話裡聽出來的是誰,因為他沒聽過這個話聲,他挺身坐了起來,道:「朋友是哪裡來的不速客?」

    門外那話聲道:「開門就知道了。」

    李玉鱗聽得雙眉一剔,不管來的是何方人物,他可不在乎,站起來去開門。

    開門處,門外站著個中年黑衣漢子,兩眼炯炯有神,一臉英武之氣,邁步跨了進來,道:

    「請關上門。」

    這個人,李玉麟沒見過,從來沒見過,但是他看得出,來人是個不俗的高手。

    但是,這種高手,他還沒放在眼裡。

    他關上了門,靜等那人的下文。

    中年黑衣漢子上下一打量李玉麟,道:「朋友姓李?」

    李玉麟道:「不錯。」

    「李少爺。」

    「不敢。」

    「李朋友,你可認識一個人,—位姓杜的姑娘?」

    李玉麟心頭一震,道:「認識,天橋的白妞姑娘。」

    中年黑衣漢子一點頭道:「那就不會錯了。」

    翻腕遞出一封信,道:「我受杜姑娘之托,給朋友你送來一封信。」

    李玉麟心頭再震,忙伸手接過,他這裡剛接過信,那中年黑衣漢子抱了拳:「告辭。」

    他轉身要走。

    李玉麟忙抬手:「閣下,請留一步。」

    中年黑衣漢子停步回身,一雙目光投向李玉麟。

    「閣下,杜姑娘現在什麼地方?」

    中年黑衣漢子道:「抱歉,我無可奉告。」

    他又要走,但是,這回他還沒轉身,李玉麟已經又伸出了手:「閣下」

    中年黑衣漢子道:「我說過,無可奉告。」

    李玉麟道:「閣下,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兩次欠杜姑娘厚情,一定要見她一面。」

    中年黑衣漢子深深看了李玉麟一眼:「你認為欠她厚情?」

    「當然,事實如此。」

    「見著她,你打算怎麼樣?」

    李玉麟道:「應該有所報答,至少也該道個謝。」

    中年黑衣漢子道:「頭一次,我不知道你欠她什麼情,這一次,我也不知道信裡都寫些什麼。但是從她找上我、托付我的情形看,我可以猜出個八分,這封信,很重要,她也是冒著大風險去找我,一個姑娘家,如此對你,我敢說,她為的並不是一聲謝!」

    李玉麟為之心頭猛震,他從不敢往這上面想,因為他跟白妞只不過見過一面,怎麼可能,他認為中年黑衣漢子說錯了、想錯了。

    但是,此時此地,他卻不便說出口。

    就因為不便說出口,所以一時間他也不知道怎麼答話。

    而就在這一遲疑間,中年黑衣漢子又說了話,話聲明顯的有點冷:「她為的並不是你一聲謝。所以,你要是只為對她說一聲謝,我認為你大可不必見她。」

    他又要走。

    李玉麟認為中年黑衣漢子說錯了、想錯了,但是這時候,他卻下由自主的又伸出了手:

    「閣下」

    中年黑衣漢子雙眉陡剔:「李朋友,難道我話說的還不夠清楚?」

    李玉麟道:「恐怕閣下還不知道,我跟杜姑娘只不過見這兩次面,而且,她對我義伸援手,是在頭一次見面之後

    中年黑衣漢子道:「那是你的事,沒有必要告訴我,而且我認為像你這樣的人物,實在不該說這種話。有些人,把一腔熱血噴在某人身上,並不一定要認識很久,不要說是緣只一面,只一眼,也就夠了。」

    這位是個人物,是個不俗的人物,是個懂理的人物。

    李玉麟立時有了幾分好感,只覺全身熱血往上一湧,毅然點頭道:「閣下說得好,杜姑娘情重,我願意盡心盡力以報。但是,此時此地,你要原諒我不能,也不敢那麼想!」

    中年黑衣漢子突然笑了,笑的很輕微,但卻很爽朗,春風解凍,這一笑,化解了他的冷意:「李朋友說得更好,等日後你再那麼想並不遲,至少這番話如今讓我聽起來頗覺舒服、頗感欣慰」

    話鋒微頓,然後他道:「『松筠庵』你知道麼?」

    李玉麟道:「知道有那麼一座忠烈祀祠,跟文文山祠,謝壘山祠齊名,但卻沒去過,也不知道怎麼走法。」

    「不難找,」中年黑衣漢子道:「就在『達智橋』、『潮慶庵』對面,只出門一打昕,沒人不知道,緊挨著『松筠庵』後,有一戶人家」

    李玉麟忙道:「莫非杜姑娘就在」

    那中年漢子道:「杜姑娘是不是住在那兒,我不清楚,杜姑娘並沒有告訴我,似乎她也不願意我知道她住在哪兒,不過我是在那兒跟她見的面,到那兒問,或許可以問出來。」

    李玉麟原以為他知道姑娘白妞住哪兒,如今聽這麼一說,心裡不免有點失望,道:」杜姑娘甚至不願讓閣下知道她住哪兒,想必對那戶人家也會有所交代,我怎麼從他們口中打聽得出來?」

    中年黑衣漢子道:「我不能不承認你說的是理,無如我也只能幫你這麼大忙了,不過我要是是你,就算只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會放過,言盡於此,我要」

    李玉麟忙道:「閣下,容我請教」

    中年黑衣漢子微一搖頭道:「不必了,我只不過受人之托跑趟腿而已,算不了什麼,我為的也是杜姑娘情重,更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有緣咱們還會見面的,告辭。」

    他一抱拳,轉身去開了門走了。

    李玉麟沒再阻攔,因為中年黑衣漢子最後那幾句話,震撼了他的心神。

    姑娘杜鳳儀對他的所作所為,在外人看來,的確情重,但是在李玉麟看來,因為有前一次的經驗在,是情重,抑或是別有用心,他還不敢下斷,既是如此,那「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一說,豈不是離得還很遠?

    不過,到目前為止,他總算弄清楚了一點,中年黑衣漢子是衝著姑娘杜鳳儀情重,來送這封信。

    那麼,他很可能是有所誤會,而根本一點也不知道內情。

    應該是,那中年黑衣漢子,他只知道這封信很重要,他只知道姑娘杜鳳儀是冒著大風險托付他,別的一無所知。

    不過不管怎麼說,還有人能沖兩字「情重」,受人這種托付,顯見得這個人一定是性情中人,一定是位俠義。

    李玉麟拆開了那封信,抽出信箋,一縷淡淡的幽香先自襲人,使得李玉麟心頭為之一陣跳動。

    是一張雪白的素箋,打開素箋看,一行略嫌潦草的字跡映入眼簾,儘管潦草了些,但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的纖纖玉手。

    那行字跡寫得是:「人在西城亂葬崗荒塚」,署名處寫的是知名不具。

    毫無疑問,這封信確是出自姑娘杜鳳儀手筆。

    而那個「人」,當然指的是郝大魁。

    只是郝大魁怎麼會在西城亂葬崗荒塚內?難道那兒就是他的藏身地兒?

    亂葬崗荒塚,確實是一個讓人想不到的地方。

    那麼,這一次是真是假,是不是會跟上一次一樣呢?

    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過,即便跟前一次一樣,那來對付他的人本身,應該就是一條線索。

    一念及此,李玉麟過去閂上門,然後轉身疾掠,穿窗而出。

    口口口

    中年黑衣漢子說得沒錯,「達智橋」因「松筠庵」而出名,是沒人不知道,是不難找。

    不過從「達智橋」到「松筠庵」,李玉麟走的是前面而不是後面,到了「松筠庵」前,他才發現兩邊沒路後通,要想到「松筠庵」後,恐怕必得從「松筠庵」後翻牆過去。

    李玉麟絕不會不願意從「松筠庵」過,因為「松筠庵」祭祀的是前朝的一位忠烈。

    土壁上大字寫得清楚:「楊椒山先生故宅」,也就是一代俠男楊忠愍先生故宅。

    楊忠愍因得罪巨奸嚴嵩,被執入獄,嚴既得手,又欲置之於死地,命獄卒施酷刑,肉破骨碎。

    友人見之,慘不忍睹,乃暗送「丹蛇之膽」,食之可免用刑時受苦,椒山拒之曰:「椒山自有膽,何用丹蛇哉。」

    其豪氣倔強,有如是者,後從容就義於菜市口,有絕命詩云:「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存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夫人張氏,長於文章,有上世宗「代夫乞死疏」,文名一時。

    而陷害楊忠愍先生的巨奸嚴嵩,不旋踵即被謫放逐,在通州北門外橋下乞食以終,下場如此。

    李玉麟懷肅穆心情進入「松筠庵」,在後殿門頭橫額「正氣鋤奸」前恭立,深施一禮之後,才繞到殿後。

    殿後,是一堵高牆,牆再高也難不倒李玉麟,未見他作勢,他已然上了牆頭。

    站在牆頭看,隔著一條陰溝的一個小院落,就在眼前。

    夜深人靜,那戶人家裡黑忽忽的.連一點燈光都沒有。

    這時候了,人還能不入夢鄉?

    李玉麟輕輕飄落在院子裡,點塵未驚。

    而,人一落在院子裡,他馬上就覺出不對來了。

    因為,以他高人一等的敏銳聽覺,竟聽不到一點人聲,甚至於一點人的氣息。

    就算是人都睡了,沒有聲音,也該有氣息。

    除非這是一座空宅,根本沒有人。

    他沒有聽錯,兩邊廂房、上房,甚至左右耳房,都空著,沒有一個人。

    但,傢俱器用仍在,確實是戶有人住的人家。

    點上蠟燭細看,種種跡象顯示,半天之前還有人在這兒。

    那麼是,人走了,不是搬了,是走了,因為傢俱器用一動沒動。

    但,是不是自己走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找遍了,沒找到一點可以循跡找到姑娘杜鳳儀的線索。

    李玉麟很失望,但是還有一線希望在西城亂葬崗,他吹滅了蠟燭,剎時,又是一片黑暗。

    口口口

    站在西城根兒看,亂葬崗一片,雜草叢生,磷火飛舞,陰森懾人。

    這種地方,白天也少人來,何況是深夜?

    而,李玉麟就現在來了,別說他有事兒,沒事兒他也不把眼前的懾人陰森放在心上。

    亂葬崗墳頭起伏,塚墓處處,何處是那座荒塚?

    驀地,隨風飄送過來一陣低低的呻吟聲。

    此時、此地,這麼一陣呻吟聲,再大膽的也會為之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而,李玉麟卻為之精神一振,忙循聲凝目,左前方,二三十丈外,黑忽忽的一堆,較別的墳頭高,也比別的墳頭大,呻吟之聲,就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他提一口氣,平飛疾掠,一個起落,便已到達,近前再看,那是一座長滿了雜草的大墳,連墓碑都沒有了。

    再聽,呻吟聲已近在眼前,但卻是從墳後傳出來的。

    李玉麟閃身到墳後再看,心頭為之一震,墳後有個黑忽忽的大洞,一隻漆黑的野狗,正探頭洞內,不住撕扯,那呻吟之聲,也不斷從洞裡傳出。

    他來不及想,躲在墓中的人為什麼不驅狗,為什麼不反抗,抬腿一腳,那只漆黑野狗慘啤聲中應腳飛起。

    砰然一聲摔在幾丈之外,翻身又起,夾著尾巴哀嗥奔去,轉眼間沒入夜色之中。

    李玉麟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心神,開口發話:「你可以出來了。」

    呻吟之聲未斷,卻不見有別的動靜。

    「怎麼,難道你被狗咬壞了不能動?」

    仍是呻吟聲,仍不見別的動靜。

    李玉麟猛想起,為什麼墓中人不驅狗,為什麼墓中人不反抗?

    如果墓中人就是郝大魁,他也有一身不俗的武功。

    一念及此,他急跨步上前,俯身伸手,探入洞內,只一探,他就摸著了那人,毛茸茸的,是頭髮。

    頭髮是頭髮,很亂,還有點濕黏之感。

    他沒敢就這麼拉,手往裡再探,他摸著了那人的肩膀、脅下,手扣著脅下,輕拉慢扯,把那人拉了出來。

    只剛拉出頭,他就心裡猛震,機伶寒顫。

    那顆頭,頭髮已脫落了大半,像堆亂草,滿頭是血。

    那張臉,已經分不出五官,血肉模糊一片。

    前者,可能是狗咬的。

    後者,絕不是,因為那是一道道的刀痕。

    李玉麟強忍驚駭再拉,上半身、腰、腿,終於整個人都拉了出來。

    他不禁為之心膽欲裂。

    因為,那個人,已經不成人形,不成其為人了。

    那個人,頭臉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傷害,自頸以下,更是體無完膚,兩條胳膊齊肘沒了,兩條腿齊膝沒了,混身上下,簡直成了個血人。

    一個人到了這地步,這樣兒,還有一口氣,還能呻吟,不能不說是奇跡。

    李玉麟強忍驚駭,強忍震顫,伸手掌抵在那人胸前,他知道,往後去的極短工夫內的任何時候,這個人就可能氣絕,也許就是馬上,必須要盡快加以施救,不是保住他的命,而是以真氣幫助他多撐些時候。

    他手掌抵住那人心口要穴,那人的身軀,起了一陣劇烈的顫抖,然後漸趨平靜,不再呻吟。

    他知道,是時候了,他道:「你可是郝大魁?」

    那人沒說話,只那不成其為嘴形的嘴,輕微的動了兩下,喉間發出一些輕微的聲響。

    他是沒有力氣說話,還是

    李玉麟猛有所悟,左掌疾探,扣在那人兩腮之上,捏開了那人的嘴。

    天,那人的嘴,只是一個血洞,別的什麼也沒有了。

    不但割去了舌頭,把一嘴牙都敲掉了,叫他怎麼說話?

    這個人,既沒有舌頭,不能說話,也沒了雙手,不能書寫,成了氣若游絲,命在頃刻的廢人一個,就算他是郝大魁,又能怎樣?

    是誰這麼殘忍,下這種毒手?

    不用說,這是滅口。

    不但是滅口,還整了李玉麟一個冤枉。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果這個人真是郝大魁,他在龍家車行臥底,通風報信讓人劫擄李姑娘,這也是他罪有應得。

    只是,這一次,是不是跟前次一樣,姑娘白妞杜鳳儀,又整了他一次呢?

    想想多日的辛苦,再想想妹妹的安危,再想想線索每到臨時條條斷,李玉鱗不禁一陣焦急、一陣怨憤,忍不住道:「你要真是郝大魁,就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李家人跟你何仇何怨。只不過為當年一念誤會,不但使李家跟鐵霸王之間的不平凡交情毀於一旦,而且害李家一個姑娘安危未卜、生死難明,你們怎麼忍心?鐵霸王英靈有知,他也一定」

    話說到這兒,地上那人身軀劇顫,而且身軀扭動,似乎要翻身起來。

    李玉麟道:「事到如今,你還想幹什麼,又能幹什麼?」

    話剛說完,那人不但沒停止扭動,而且喉間發出一陣急躁異響。

    李玉麟為之驚怔,凝目細看,他發現那人不是扭動著翻身欲起,而是不住的挺動右腰,似乎想告訴他些什麼。

    李玉麟腦際靈光電閃,急探手摸向那人右腰,手摸處,右腰裡一塊硬硬的,他急忙撩起那人衣衫,把那塊硬硬的東西摸了出來。

    硬硬的東西入握,李玉鱗立即覺出那是一片牌子,沉甸甸的,似是金鐵一類之物打造。

    凝目細看,手上的血污沾在那面牌子上,看不真切,忙在雜草上擦擦再看,夜色不算太濃,依稀看出那是一面鐵牌,上面刻有花紋與字跡,花紋,是一個虎頭,字跡卻是四字「虎頭鐵牌」。

    什麼意思?幹什麼用的?

    李玉麟忙道:「你是不是讓我拿你這塊鐵牌?」

    那人沒聲音,也不動了,李玉麟這才經由按住那人心口的手掌感覺出,那人的心脈,已經停止跳動,顯然,已經是燈盡油枯,氣絕身亡。

    也很明顯,那人剛才的聲音與動作,目的就是為讓李玉麟伸手摸他右腰,發現這面鐵牌。

    因為李玉麟拿到了這塊鐵牌之後,他就放心的去了。

    儘管暫時不知道這塊鐵牌是什麼,幹什麼用的,毫無疑問的,它是一條線索。

    不然,那人不會在臨死之前良心發現,有意的把它交給李玉麟。

    雖然沒能從那人嘴裡問出什麼來,但今晚這一趟,至少沒白跑。

    姑不論姑娘白妞杜鳳儀的用意是好是歹,但這面鐵牌,一定是某人或某些人在下手滅口時,百密一疏忘記搜身拿了去的是不會錯的。

    望望地上那人,不管他是不是郝大魁,人死一了百了,李玉麟心底泛起了一絲憐憫,俯身伸手,又把那人推回了洞中,最後在洞口踹了一腳,墓,塌了一塊,掩住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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