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十 章 臥 龍 藏 虎 文 / 獨孤紅
李玉琪到了天橋,又是一邊走一邊想,來的時候心裡只有個金玉環,現在心裡又多了個褚鳳棲。
就因為他心裡有事情,所以他始終沒發覺後頭有人遠遠地盯著他,跟著他,從一品香到了褚家,又從褚家到了天橋。李玉琪沒打聽沒問,便找到了萬家棚。
褚姑娘風棲沒說錯,萬家棚的確不難找,一座大棚子坐落在天橋東角,棚子搭得挺精緻,幾塊又厚又大的油布,木條一根碗口粗,那繩子也粗若兒臂。
棚子前圍滿了人,鬧嚷嚷的一片,都在看那翻騰扑打練把式的,瞧那練的幾個,幾趟拳腳不含糊,硬是真功夫。
棚子的另一邊,不是敞的,跟大屋子似的,還垂著一塊很厚很重的棉布簾,吆五喝六,呼盧喝雉的聲音一陣陣的從裡頭傳出來。
李玉琪在練把式那半邊看子幾眼,沒瞧見什麼,於是他折向另一邊,到了門邊掀開簾子剛進去,一股子熱氣襲人,大白天裡燈點得好亮。
李玉琪放眼一掃,十幾張桌子,有圓的有方的,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什麼樣的人都有。
賭的花樣只有兩種:牌九、骰子。
就這兩種就夠了,這兩樣厲害,也快。
李玉琪正在那兒放眼看,一個年輕漢子走了過來,穿一件長服,袖子捲著,人挺俊也很瀟灑,近前衝著他含笑說道:「這位,哪兒坐坐?」
李玉琪微一搖頭道:「來找個人。」
那年輕俊漢子「哦」地一聲,抬手往裡讓了讓,道:「那您隨便瞧瞧吧,失陪了。」說完了話他轉身要走。
李玉琪抬手一攔,道:「這位,請留一步。」
那年輕俊漢子停步回身,道:「有什麼見教?」
「好說!」李玉琪道:「我找的是褚三爺。」
那年輕俊漢子「哦」地一聲,失笑說道:「我還當是……請教。」
李玉琪道:「不敢當,我姓李。」
那年輕俊漢子道:「你請等一等。」轉身往裡行去,李玉琪看見他進了裡頭另一間。
很快地,那年輕俊漢子出來了,走過來哈個腰,賠上了笑,態度跟剛才顯著地有了不同:「褚老在裡頭,請您進去。」
李玉琪含笑謝了一聲,邁步往裡間行去,那年輕俊漢子亦步亦趨地陪著他,到了那間門前,先一步替他掀起了簾子,李玉琪又謝了一聲,低頭走了進去。
這是棚子後的一個小棚子,裡頭沒什麼擺設,只有幾張椅子跟兩張茶几,很簡單。
褚三就迎面坐著,隔幾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身軀魁偉,濃眉大眼的中年大漢。
這大漢望之有四十許,方方的一張臉,一雙眉毛既濃又黑,那雙大眼炯炯有神.繞腮一圈發青的鬍子根兒,挺有威儀的。
穿著一身古銅色緞子褂褲,領口敞著,袖子捲著,左手輕托著兩個既黑又亮的銅球,不住的轉著,一看就像個人物,還是個不含糊的人物。
褚三站了起來:「玉琪,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李玉琪欠了個身,先叫了聲三叔,然後說道:「我到家裡去過了,鳳妹妹說您在這兒。」
褚三道:「那就難怪了,來,我給你介紹位北京城裡的龍虎大哥……」
那濃眉大眼大漢站了起來,笑道:「三爺這是罵我……」
李玉琪含笑說道:「萬蓋天萬大哥,北京城裡的頭一號人物。」
褚三一怔,道:「怎麼,你知道……」
李玉琪道:「也是鳳妹妹告訴我的。」
「瞧我。」褚三笑了道:「你鳳妹妹既讓你上這兒找我,怎會不把三人介紹一番,見見萬大哥吧,以後有求教萬大哥的時候。」
李玉琪上前欠了個身道:「萬大哥,李玉琪拜見了。」
「兄弟,你這是……」萬蓋天上前一把抓住李玉琪道:「別聽三老的,三老就愛損人,剛才還在提你,我對兄弟心折透了,巴不得早一點見到你,可巧你來了,你要不來,遲早我會去找你去,我這個人生平無他好,唯好交朋友,尤其是英雄豪傑真漢子,真要說起來,我這萬家棚以後還得兄弟你照顧,三老照顧我多少年了,就跟我的長輩一樣,咱倆不外,也一見如故,來,坐下聊。」拉著李玉琪在身邊一張椅子上坐下,李玉琪只覺得這位萬蓋天腕力大得驚人,握得他胳膊隱隱生疼,其實,不疼也顯不出豪爽,顯不出熱絡來。
李玉琪落了座,萬蓋天拾眼向外喝道:「倒碗茶來。」外邊有人答應了一聲。
李玉琪欠了個身道:「萬大哥別客氣。」
萬蓋天道:「兄弟要再這麼客氣就是打我的臉了,我沒別的招待,只有一張椅子一碗茶,你別嫌我慢待就好了。」
李玉琪道:「萬大哥,交朋友不一定非大魚大肉不可。」
「說得好,兄弟。」萬蓋天—巴掌拍上座椅扶手,濃眉雙軒,睜著—雙巨目遭:「那是酒肉朋友,咱們這種朋友用不著……」那年輕俊漢子掀簾走了進來,兩手捧著一碗熱茶。
李玉琪欠身接了過來,謝了一聲。
萬蓋天道:「兄弟,你跟他客氣……」轉眼望向俊漢子道:「老三,上前見過,叫一聲小叔。」俊漢子上前—禮,當真叫了聲小叔。
李玉琪忙地站了起來,道:「萬大哥,你這是……這我可不敢當。」
萬蓋天道:「這是我不成材的三徒弟,他叫石玉,兄弟以後要多照顧。」
李玉琪道:「萬大哥,我樂意交這個朋友,只是……」
萬蓋天道:「兄弟你要看得起我師徒就別客氣。」
李玉琪還待再說,褚三那裡開了口:「蓋天,我說句公道話,你這樣,玉琪他絕不肯受,也絕不敢受,何必呢?不如各交各的,都是年輕人,幹什麼非拘俗禮不可。」
萬蓋天—搖頭要說話。
褚三一擺手,又道:「老三,叫他一聲琪哥得了。」
石玉一咧嘴道:「這樣更近點兒,我樂意。」
萬蓋天兩眼一睜,「咄」地—聲喝道:「胡說,沒規矩,也不怕折了你,給我滾出去。」
石玉又一咧嘴,衝著李玉琪低低說道:「琪哥,咱們待會兒聊。」轉身走了出去。
李玉琪笑了,如釋重負地坐了下去。
萬蓋天搖了頭:「三老,我這些徒弟全讓您慣壞了。」
褚三沒說什麼,笑了笑,望向李玉琪道:「玉琪,你到營裡去過了?」
李玉琪點了點頭道:「田師爺告訴我您有兩天假。」
褚三道:「提督爺的好意,說我前一陣子太忙了,現在沒事一身輕,特意給我兩天假,讓我在家歇息……」一頓,接問道:「找我有什麼事兒麼?」
李玉琪道:「我想跟您談談公事。」
褚三道:「只管說,你萬大哥不是外人,我的大小事兒從不瞞他,多少年來,一些天大的案子也多虧了他幫忙,要沒他鎮著,這北京城裡的案子更多……」
「得了,三老。」萬蓋天道;「您別捧我了,一個混混兒頭兒,要不是您照顧,我能安安穩穩的吃這碗飯麼?」
褚三一擺手道:「你別打岔……玉琪,說你的。」
李玉琪明白三叔說的話不假,吃公事飯的,非得有這麼一個朋友不可,有了這種朋友那等於掌握了北京城的龍蛇,對北京城的黑道能瞭若指掌,不但能平安無事吃安穩飯,一旦有了事,要什麼有什麼,偵辦起來容易得多,如今他自己就需要結交這種人,有個把這種朋友。
當下他道:「也沒什麼大事,我只是想請您在營裡給我找幾個人頭熟的弟兄。」
褚三道:「你的意思是……」
李玉琪道:「一旦動起來,我調用侍衛營的人手,為的查案,至於找線索,他們遠不如您營裡的弟兄。」
「高明,兄弟。」萬蓋天一拍椅把道:「就憑這一點這案子就砸不了。」
褚三一點頭道:「我明白了,那你何必找我,跟前有現成的好幫手為什麼不求?」
李玉琪道:「固所願也,但怕碰釘子未敢輕易開口耳。」
萬蓋天大笑說道:「兄弟風趣,也夠酸的,自己人我還有什麼話說,要什麼,你說吧?」
這豪邁,這真誠,使得李玉琪著實地感動,他道:「萬大哥,我先謝了……」
萬蓋天一瞪眼道:「兄弟,你要再說個謝字,求我我都不管了。」
李玉琪道:「那,萬大哥就是求我也不說這個字了。」
萬蓋天又—次地仰天豪笑,震得小棚子直晃。
容他笑罷,李玉琪道:「萬大哥這兒可有現成的線索?」
萬蓋天一搖頭道:「要有我早給了三老了,說來慚愧,兄弟,不是我吹,這座北京城就是哪裡多了只螞蟻也別想瞞過我,以往案子無論大小,三老只要找到我,不出三天我總會查個水落石出,但這回,三老已不止跑來找我一道,我也沒閒過一天,可就是沒有,兄弟,我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摸著,以我看,這回這班人是外來的,而且不是等閒庸手。」
李玉琪道:「看來這般人高明,萬大哥,北京城裡要是進來個外人,萬大哥有把握知道麼?」
萬蓋天一點頭道:「那倒瞞不了我,當然了,兄弟,這外來人也得看是什麼樣的外來人,進進出出的人那麼多,我可沒那份神通全知道。」
李玉琪道:「那當然,咱們盯的只是那些扎眼的江湖朋友。」
萬蓋天道;「要說江湖上的朋友,這一陣子進來的倒有幾個,只是他們都沒什麼嫌疑……」
李玉琪道:「怎見得,萬大哥?」
萬蓋天道:「這幾個江湖朋友我早就報給三老了,三老暗地裡也查過了他們……」
褚三道:「有幾個是東北來的,有幾個是口外來的,這些人我都聽說過,在江湖上的名聲都不錯,也都是來看朋友的。」
李玉琪道:「別的沒有了麼?」
萬蓋天搖頭說道:「別的我就不知道還有什麼外人了。」
李玉琪沉吟了一下道:「萬大哥,那些人,我是說我們要找的人,既是有為而來,他們應該不會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多少都會來個喬裝改扮,他們也知道吃公事飯的都有幾位不簡單的朋友,要是大搖大擺的進來,一定會落到人眼裡去……」
「不錯,兄弟。」萬蓋天點頭說道:「我也這麼想過,江湖上的朋友哪個沒有相當的經驗,他們絕不會那麼傻,除非是根本就不在乎,只是……」苦笑一聲接道:「兄弟,這可就難了,我剛才說過,既然他們喬妝改扮,那就不會太顯眼,既不太顯眼……兄弟,你知道,這北京城一天進出的人少說也有好幾千,誰有那麼大神通能留意每一個,誰沒事兒搬把椅子坐在城門口瞪著人瞧去,再說既不扎眼誰也不會去留意他……」
李玉琪點頭道:「說得是,萬大哥,你的意思我懂,這的確是件難事兒,也是件扎手的案子,這樣吧,萬大哥,從現在起,我請三叔調派幾個營裡弟兄來個明查,萬大哥則請幫我在每個角落來個暗訪,看看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物……」
萬蓋天一點頭道:「這個忙我幫得上,待會兒我就把徒弟們派出去……」
「不忙,萬大哥!」李玉琪道:「這不是急的事兒,慢慢來不要緊,只要在平常日子裡多留意就行了。」
「那行,兄弟。」萬蓋天一點頭道:「一句話,就這麼說定了,明查的事歸你,暗訪的事歸我,一有著落我就派人給三老送信兒去……」
李玉琪道:「萬大哥,我……」倏然一笑,道:「差點又說溜了嘴,萬大哥,我不說謝了。」
萬蓋天笑道:「兄弟畢竟還是說出了那個字兒。」
李玉琪道:「好在我在上頭加了個不字……」頓了頓,接道:「萬大哥,我另外還有件事請萬大哥幫忙。」
萬蓋天道:「說什麼請,兄弟只管說就是。」
李玉琪道:「我想請萬大哥在北京城裡幫我找個人……」
「這容易。」萬蓋天道:「兄弟只管告訴我他姓什麼,叫什麼,哪兒的人,長得怎麼樣,我不出二天准把他交給你。」
李玉琪道:「說起這個人來,萬人哥定然知道,就是那位紅透了半邊天的名角,金玉環金老闆。」
萬蓋天一怔:「金玉環金老闆?」
褚三也訝然說道:「玉琪,你找個戲子……」
李玉琪當即把前因後果,跟為什麼要找金玉環的原因說了一遍。
聽畢,褚三釋然了,萬蓋天則笑道:「敢情兄弟是俠骨柔腸,對,兄弟,咱們這種人應該這樣,金玉環這位姑娘也確實堪憐,這個忙我幫定了,我包管替你找到她就是。」
李玉琪被他—句俠骨柔腸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赧然笑笑說道:「全仗萬大哥幫忙了。」
萬蓋天道:「兄弟,這是你看得起我。」
又聊了一會兒,褚三站了起來,道:「我來了不少時候了,玉琪,咱們走吧。」萬蓋天並沒有怎麼留,他叮囑李玉琪常來玩,常來坐之後,便親自把褚三跟李玉琪送出了棚子。
石玉似乎跟李玉琪很投緣,有點依依不捨。本難怪,都是年輕人,更何況李玉琪的人品又是這樣風神秀絕,俊逸灑脫,玉樹臨風般絕無僅有。
再則像萬蓋天這種人崇拜的是英雄豪傑,這四個字李玉琪當之無愧,石玉當然想結交這種朋友
別了萬蓋天出了萬家棚,李玉琪道:「三叔,您上哪兒去?」
褚三道:「我回家去,要不要到家裡去坐坐?」
李玉琪道:「我剛去過,不去了。」
褚三沉吟了一下道:「那……咱們爺兒倆找個地方聊聊去。」
李玉琪道:「怎麼,您有事兒嗎?」
褚三微一點頭道:「是有點兒事兒,你三叔出來得早,沒吃好,走,咱們爺兒倆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喝兩盅去。」
說著,他加快了腳步帶了路。出了天橋沒多遠,褚三彎下腰緊了緊褲腿,然後站直身子說道:「玉琪,用不著我教你,往後瞧一眼,那兩個你認識麼?」
李玉琪扭頭吐了一口唾沫,藉著這一扭頭,他瞧見二十多丈外跟著兩個穿黑衣漢子,他當即說道:「不認識。」
褚三道:「出了萬家棚,我就發現後頭有人綴上了,只是天橋人多,我沒敢肯定……居然有人盯上咱們,不簡單,不簡單。」
李玉琪道:「自萬家棚就盯上了咱們……」
褚三道:「只怕是你帶來的。」
李玉琪道:「我到這兒來才多久,誰又認識我,盯我幹什麼?」
褚三搖頭說道:「我來的時候身後沒人跟。」
李玉琪雙眉—揚道:「三叔,要不要弄個明白?」
褚三道:「不是你三叔吹,多少年來在這北京城裡還沒人敢冒犯我,而你說得好,你剛來,認識的人沒幾個,更不該有人跟你,這內裡大有文章,當然要弄個明白。」
李玉琪道:「那您前頭走,讓我來……」
褚三一搖頭,道:「別急,玉琪,你知道順來樓?」
李玉琪道:「我知道,順來樓的涮羊肉名傳遐邇。」
「不錯。」褚三一點頭道:「只可惜如今不是涮羊肉的時候,玉琪,咱爺兒倆分道走,待會兒順來樓碰頭,看看他倆是盯誰的?」
李玉琪一點頭道:「行,三叔,就這麼辦。」
褚三道:「你走你的,我拐彎兒了。」說著,他往左一拐,進了一條小胡同。
李玉琪雙手往後一背,邁著行雲流水瀟灑步子逕自往前走去。走完一條街,他找個機會又往後瞥了一眼,身後那兩個一個不少,他明白了,是盯他的,不是盯他三叔的。
這麼看,身後這兩個也確是他帶到萬家棚去的,可是他就不知道身後這兩個是什麼時候盯上他的,他更想不通身後那兩個為什麼盯他?想想三叔說的話—點不錯,這裡頭大有文章,他要弄個明白,一定要弄個明白。
走著走著,他轉個彎兒,也進了一條小胡同,進了胡同他便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只等那兩個跟進胡同來。可是,等了半天沒見胡同裡進來第二個人,算算距離,那兩個早該跟進來了,怎麼到如今還未見進來。
李玉琪貼著牆往胡同口窺了一眼,胡同口連個人影子都沒有,他忍不住閃出來回到了胡同口,再一看,他不禁怔住了,街上來往的人不少,就瞧不見他兩個。
他明白了,定然是那兩個夠機警,發現情形不對溜了。定了定神,他邁開腳步,直奔順來樓。
進了順來樓門口,沒見褚三,上了樓,他三叔早在一副座頭上坐定,點好了菜,等著他來了。他還沒坐下,褚三便問道:「怎麼樣?」
李玉琪窘迫搖頭道:「那兩個滑溜得很……」接著他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褚三皺了眉,道:「這麼說是盯你的沒有錯了……」頭一偏,沉吟著接道:「這是哪一路的人物,又為什麼要盯你……」
李玉琪道:「撇開內城的不算,除了您跟萬蓋天外,還有誰認識我?」
褚三道:「那就得問你了。」
李玉琪搖頭說道:「我想不出這北京城裡還有認識我的人。」
褚三目光一凝,道:「那班戲子呢?」
李玉琪呆了一呆,搖頭說道:「不會,絕不會,他們沒必要盯我,再說那戲班子也早散了,各自東西,早已不在北京城裡了。」
褚三道:「那位金老闆呢,你不是說她還待在京裡麼?」
李玉琪搖頭說道:「她更不會,你想,一個唱戲的姑娘家,她盯我幹什麼,再說我跟她也算是朋友……」
褚三一擺手道:「那就別提了,人家既然盯上了你,有一回就有二回,等下一回遇上時再弄個明白不遲,來,吃點兒,陪三叔喝兩盅,菜都涼了。」說著,他拿起酒壺親手替李玉琪滿斟了一杯。爺兒倆對過一杯,吃了幾口菜之後,褚三放下筷子抬眼說道:「玉琪,怎麼樣?」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得李玉琪一怔:「三叔,什麼怎麼樣?」
褚三道:「你不是到家裡去了一趟麼?」
李玉琪明白了,「哦」了—聲,強笑笑說道:「沒怎麼樣,三叔。」
褚三道:「什麼叫沒怎麼樣,你鳳妹妹不在家麼?」
李玉琪道:「在啊。」
「就是呀。」褚三道:「那總該有個怎麼樣才對呀。」
李玉琪道:「三叔,我沒弄清楚您的意思……」
褚三道:「少跟我裝糊塗,你三叔還不知道你麼,精得跟猴兒一樣。」
李玉琪遲疑了一下,道:「我去的時候鳳妹妹正在洗衣裳……」
褚三道:「然後開了門把你讓進去,給你倒了茶,而你看我不在家,坐了會兒就走了,是不是?」
「不,三叔。」李玉琪道:「鳳妹妹沒給我倒茶,我也沒坐。」
「怎麼?」褚三目光一凝道:「你連坐都沒坐,家是你三叔的家,你這是跟誰客氣?」
李玉琪道:「我跟鳳妹妹在院子裡聊了半天。」
褚三道:「你們倆聊都聊了些什麼?」
李玉琪皺眉說道:「三叔,您問這個是……」
「別打岔。」褚三一搖頭道:「告訴我,你們倆聊了些什麼?」
李玉琪道:「也沒聊什麼……」
褚三道:「一定有點什麼,不然從何聊起?」
李玉琪腦子裡一轉道:「風妹妹告訴我,您不願意閒著……」
褚三淡然說道:「快嘴的丫頭,還有呢?」
李玉琪道:「就談這件事談了半天。」
褚三道:「不會吧,玉琪?」
李玉琪道:「真的,不信您回去問鳳妹妹。」
「玉琪。」褚三喝了一口酒道:「你三叔可是個明白人……」
李玉琪道:「我沒說您不是。」
褚三道:「你沒進屋坐坐?」
李玉琪搖頭說道:「沒有。」
褚三道:「為什麼不進屋坐坐?」
李玉琪道:「我急著找您。」
褚三道:「是這理由麼?」
李玉琪道:「我敢騙您麼,三叔,也用不著呀,您以為還有別的理由?」
褚三淡淡地笑笑說道:「那要問你自己了。」
李玉琪暗一咬牙道:「我說沒別的理由。」
「那就好。」褚三點了點頭:「你鳳妹妹沒生氣麼?」
「生氣?」李玉琪道:「為什麼,鳳妹妹為什麼要生氣?」
褚三道:「就為你沒進屋坐坐。」
「沒有,三叔。」李玉琪搖頭說道:「那怎麼會,鳳妹妹知道我急著找您。」
褚三道:「你鳳妹妹真沒生氣?」
李玉琪道:「真的,三叔,我騙您幹嘛。」
褚三眉鋒一皺,半天才抬眼問道:「玉琪,知道我為什麼問你這些個?」
李玉琪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您明示。」
褚三道:「你跟你鳳妹妹是一塊兒長大的,小的時候—直在一起,兩個人好得不得了,當初我到這邊家裡來的時候,你鳳妹妹還又哭又鬧的捨不得跟你分開,我不希望你兩個長大之後在心裡頭鬧彆扭,生隔閡……」
李玉琪道:「那怎麼會,三叔。」
褚三道:「你跟你鳳妹妹兩個的脾氣我都清楚,都喜歡把事情憋在心裡不肯說出來,誰也不願意先讓一步,壞就壞在這兒……」
李玉琪道:「三叔,我可沒有。」
褚三搖頭說道:「別嘴硬不承認,玉琪,有沒有你自己明白。」
「三叔。」李玉琪遲疑了—下道:「真要說起來,我比風妹妹要好一點,心裡縱然有點什麼,那也比鳳妹妹要少得多。」
褚三—點頭道:「這話我倒信,我自己的女兒我清楚,怎麼說你是個男人家,咱們男人家不能跟女人家一樣的小心眼兒……」
李玉琪道:「那您就該……」倏地住口不言。
褚三道:「我就該怎麼,我就該說說你鳳妹妹,對不?」
「不,三叔。」李玉琪搖頭說道:「那倒也不必」
「瞧瞧。」褚三抬手一點豐玉琪道:「我這個做三叔的說錯了麼,脾氣都夠倔的,玉琪,怎麼說她叫你一聲琪哥哥,你叫她—聲鳳妹妹……」
李玉琪勉強一笑道:「只是,三叔,您不知道,鳳妹妹如今對我跟以往不同了……」
褚三問道:「怎麼個不同法?」
李玉琪道:「一句話,客氣多了,生份多了。」
褚三道:「這就是彆扭,這就是隔閡,對你鳳妹妹來說,這彆扭和隔閡都不該有,我也敢說她如今心裡絕沒有什麼,要有什麼那只是不安和歉疚,可是壞就壞在她不肯說,你也不肯讓,兩個人就這麼在表面上鬧彆扭,找氣斗……」
李玉琪道:「我沒有,三叔。」
褚三道:「那何妨讓讓步,說幾句好話。」
李玉琪沒說話。
褚三道:「不願意,是不是?」
李玉琪道:「我沒說不願意。」
褚三道:「既然願意那就好,玉琪,三叔剛才把話說得很清楚,你讓點步,你三叔不會讓你吃虧的。」
李玉琪又沒說話。
褚三抬手拍了拍李玉琪肩膀,含笑說道:「咱爺兒倆就這麼說定了,你讓讓步,三叔包你不吃虧,過兩天有空到家裡,我讓你鳳妹妹給咱們包頓餃子吃,另外再弄幾個菜喝兩盅……」
李玉琪仍沒說話,其實他又何必說。
褚三收回了手,喝了一口酒,遲疑了一下,然後抬眼凝目,緩緩說道:「玉琪,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李玉琪道:「三叔,對晚輩還有什麼不該問的?」
褚三道:「你可別在意……」
李玉琪道:「您怎麼說這話,那怎麼會?」
褚三道:「你和那個唱戲的金玉環,究竟是……」
李玉琪不自覺地心頭一跳,臉上一熱,道:「三叔,您怎麼問這……」
褚三道:「三叔原知道不該問。」
「不,三叔。」李玉琪忙道:「我是說您多心了,根本沒有的事兒,我和她怎麼認識的您也知道,彼此只是朋友,那怎麼會。」
「不會就好。」褚三點了點頭道;「你要明白,玉琪,三叔問問你並沒有惡意,俗話說鵪鶉、戲子、馬猁猴,這三樣怎麼養都養不熟,哪怕你把心掏給他都沒用,要跑的時候他照樣會跑……」
李玉琪皺眉說道:「三叔……」
「聽我說完,玉琪。」褚三抬手攔住了李玉琪道:「當然不能說唱戲的裡頭沒有好人沒有好姑娘,這話我不敢說,只是,玉琪,你知道,他們之中有長性的很少,跑慣了江湖,今東明西飄蕩慣了……」
李玉琪道:「三叔,咱們不也是江湖人麼?」
「不錯,玉琪。」褚三道:「咱們也是江湖人,可是咱們這種江湖人和他們那種江湖人絕然不同,你不是說萬親王的那對兒女喜歡她兄妹兩個麼?那無可厚非,也只有他們可以這麼做,有財有勢有閒,周瑜打黃蓋,好聚好散,都不會當回事兒……」
李玉琪道:「三叔,能容我插句嘴麼?」
褚三道:「你說。」
李玉琪道:「金少樓兄妹不是那種人。」
褚三淡然一笑道:「玉琪,你認識人家才幾天,三叔我又多大年紀,見過的又有多少?」
李玉琪雙眉微揚道:「三叔,玉琪的眼光差不到哪兒去。」
「當然,玉琪。」褚三道:「你本不差,你要是稍微差點兒,朱大俠也不會看上你,自古俠女出風塵,也許那金玉環是個奇女子,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只是,玉琪,我話要說明白,也要說在前頭,除非她比你鳳妹妹好,要不然我不許……」
李玉琪道:「您怎麼拿她和鳳妹妹比……」
褚三道:「怎麼,不妥當麼?」
李玉琪道:「不是不妥當,而是您多心,弄錯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我不是說過了麼?我和她只是朋友,所以托萬蓋天找她,那也只是出於同情,可憐她的遭遇,您想,三叔,這麼一位姑娘,這麼個遭遇,咱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能袖手旁觀,不聞不問麼?」
褚三兩眼一睜,道:「玉琪,這話可是你說的啊,你她只是朋友,你所以托萬蓋天找她,只是同情她,可憐她?」
李玉琪沒考慮那麼多,這時候他也不會考慮那麼多,在他以為和金玉環之間根本不會怎麼樣,當即一點頭道:「是我說的,三叔。」
褚三也笑了笑道:「那就好,那我可以不管了,唔,還有,玉琪,要是萬蓋天找著她了,你又打算怎麼辦,怎麼個幫她法,怎麼個安置她法?」
李玉琪道:「我原準備讓她住在家裡跟鳳妹妹做個伴兒,等金少樓幾個回來再接她走,還沒跟您商量,也不知道她願意不願意。」
褚三沒說話,半天才道:「那就等萬蓋天找著她之後再說吧。」
李玉琪沒說話。
這一頓吃喝,爺兒倆直吃到日頭偏西,可是其間吃喝的時候少,說話的時候更少。一連幾記悶棍,弄得李玉琪把勸褚三別再管那件案子的事也忘了,日頭偏西時,爺兒倆出了順來樓,分了手。
分手之後,褚三回了家,李玉琪則回了內城,出來的時候心裡有事兒,回去的時候事兒更多。他記得他沒吃喝多少,可卻覺得漲得慌。
入夜,華燈初上,天橋更熱鬧了,熙往攘來,萬頭攢動,吆喝聲、鑼鼓聲、爆竹聲、歌聲,響徹了半邊天。
萬家棚前從人叢裡走出來了一位年輕俊美的公子哥兒,他,長袍、馬褂,頭上還戴著頂瓜皮小帽,衣著講究而氣派,講人品,那更沒話說,北京城裡挑位最標緻的姑娘,都未必比得上他。
白裡透紅的臉蛋兒,擰一把能擰出水來,稱得上是皮白肉嫩,吹彈得破,當然,誰也捨不得去碰它一下,誰敢哪,碰破了誰賠得起?那雙長而斜入鬢的眉,那雙黑白分明,眼角兒上挑的丹鳳眼,那懸膽一般更小巧玲瓏的鼻子,那鮮紅一抹,賽過大姑娘櫻唇檀口的嘴,無—不恰到好處,無—不美,無一不動人,無一不醉人。
你不瞧,他所過之處,人群騷動,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兒的目光馬上就被吸引住,牢牢地盯住人家,一剎那也不肯放鬆,恨不得跟人家走。
俊公子身後,還跟著兩個跟班的,是兩個中等身材的黑衣漢子,年紀都在四十上下,眼神一般地十足,步履一般地穩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而且還是好手。
天不熱,夜色更涼如水,俊公子哥兒手裡還拿把折扇,五骨描金,當然,那是裝飾,並不一定非打開來用它不可。
俊公子哥兒帶著兩名跟班,邁著四方步,瀟滿灑灑地進了萬家棚,敢情他是來賭一回玩玩兒的?
萬家棚裡,石玉瞧直了眼,含笑快步迎了上來:「這位公子爺,裡邊兒請。」他微欠身形,往裡擺了手。
俊公子哥兒折扇一擺開了口,話聲清脆,道地的京片子,煞是好聽:「不忙,你是這兒的管事?」
石玉點頭說道:「是的.有什麼指教?」
俊公子哥兒道:「沉甸甸的不方便,我沒帶那麼多……」
「不要緊。」石玉立即含笑說道:「公子爺只須留個地址,明兒我們派人府裡去取,或者您派個人送來也行,再說,您也不一定輸,是不?」
俊公子笑了,笑得很清淡,微一點頭道:「你很會說話,那太麻煩,這樣吧,我這裡有樣東西,你看看值多少,先給我押幾個好了。」折扇往後一擺,—名跟班立即上前,探懷取出一物,雙手遞了過去。
俊公子哥兒道:「給這位瞧瞧。」那位跟班立即又將東西遞向石玉。
石玉伸手接了過去,只一眼,神情立時一震:「您這是貓兒眼?」
俊公子哥兒道:「你好眼力。」
石玉道:「您這東西太貴重,我得拿到裡頭估估價去。」
俊公子哥兒微—點頭道:「應該,我跟你去。」
石玉道:「我帶路。」轉身往裡行去。
石玉帶著俊公子哥兒跟兩名跟班進了裡頭那—小間,萬蓋天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石玉到了近前,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萬蓋天睜開了眼,看看石玉,又看看石玉身後的二位,挺腰坐直了,問道:「什麼事兒?」
石玉把貓兒眼往前一送,道:「這位公子爺要拿這顆貓兒眼押幾個,我沒敢做主,所以只好拿進來讓您瞧瞧。」
萬蓋天沒接那顆貓兒眼,站起來上下—打量俊公子哥兒,一抬手道:「您請坐坐。」
俊公子哥兒沒動,道:「不客氣,謝謝。」
萬蓋天也沒多讓,這才接過石玉手裡那顆貓兒眼,就著燈瞧了瞧,臉上立現驚訝之色,轉眼望向俊公子哥兒:「您貴姓?」
俊公子哥兒道:「明,日月明。」
萬蓋天微微—怔,道:「您這個姓倒不常見。」
俊公子哥兒道:「百家姓裡有。」
萬蓋天道:「是的,祈毛禹猶,米貝明威,我只是說您這個姓不常見。」
俊公子哥兒淡然一笑道:「如今姓這個姓的確實不多,敢把這個姓告訴人的更少。」的確,這個明字犯忌諱,敢告訴人的沒幾個。
力蓋天又是一怔,深深地看了俊公子一眼道:「您這顆『貓兒眼』是……」
俊公子哥兒道:「在我家傳了好幾代了,先祖在先朝任總兵,鎮邊有功,朝廷頒賜,來路不會有問題,再說我也並不是賣。」
萬蓋天道:「您誤會了,您這是傳家之寶,更是御賜,太過貴重,我這兒不敢押,您要想玩兒,我這兒可以先借幾個……」
俊公子哥兒道:「那就不必了。」折扇一擺,—名跟班上前伸出了手。
萬蓋天沒猶豫地把那顆貓兒眼遞了過來。那名跟班接過貓兒眼退到—邊。
俊公子適時開了口:「閣下就是萬蓋天萬老大?」
萬蓋天道:「不錯,我就是萬蓋天,您有什麼指教?」
俊公子哥兒折扇一指萬蓋天的座椅道:「你請坐,我有點事兒請教。」
萬蓋天道:「客人不坐,我這做主人怎好坐著?」
俊公子哥兒道:「你不必跟我客氣,如果你真不願意坐,站著也一樣,我不勉強。」
萬蓋天臉上掠過一種異樣神色,道:「您有話請明說。」
俊公子哥兒淡然一笑道:「不愧是北京城裡的頭一號人物,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來玩兒的……」
萬蓋天道:「我剛瞧出來。」
俊公子哥兒道:「高明。你跟那位在查緝營當領班,吃公事飯的褚三,是什麼交情?」
萬蓋天微微一怔,旋即答道:「多年的朋友。」
俊公子哥兒道:「交情如何?」
萬蓋天道:「算得上深厚。」
俊公子哥兒倏然一笑道:「那我料錯了,我還當你跟他僅是互相利用,沒什麼交情呢。」
萬蓋天濃眉一聳道:「萬某人喜歡交朋友,尤其是褚三這種朋友。」
俊公子哥兒道:「是因為他吃官家飯?」
萬蓋天淡然一笑道:「萬某人眼裡還沒把官家看得那麼重。」
俊公子哥兒道:「我明白了,再請教,你跟那個姓李的又是什麼交情?」
萬蓋天道:「你是說我那個兄弟李玉琪?」
俊公子哥兒道:「他叫李玉琪?」
萬蓋天道:「不錯,你不知道麼?」
俊公子哥兒像是沒聽見萬蓋天這一問,唇邊掠過一絲異樣笑意,點了點頭道:「名字還不錯……」目光一凝,接問道:「我說的就是他,你跟他又是什麼交情?」
萬蓋天道:「頭一遭見面,但卻一見如故。」
俊公子哥兒道:「好一個一見如故,不是因為褚三的關係?」
萬蓋天道:「當然有點,但我那兄弟本人也是個讓人樂意結交的人物。」
俊公子哥兒道:「你把他看得不低。」
萬蓋天道:「事實上放眼當今這種人挑不出幾個。」
俊公子哥兒道:「你指的是什麼?」
萬蓋天道:「人品、氣度、所學,一切的一切。」
俊公子哥兒笑了,雖然是笑,但看起來冷意逼人:「這很出我意料之外,我沒想到李玉琪他這麼得人心……」話鋒一轉,問道:「他兩個今天到你這萬家棚來過?」
萬蓋天道:「不錯,怎麼樣?」
俊公子哥兒道:「聽說你們談得很投機。」
「那當然,一個是多年的老朋友,一個是一見如故的新知,當然投機。」
俊公子哥兒微微—笑道:「如果我沒有料錯,那李玉琪該是來找你幫忙的。」
萬蓋天臉色一變,兩眼微睜道:「你閣下是……」
俊公子哥兒道:「待會兒我會讓你知道我是誰,如今你先告訴我,我說著了沒有?」
萬蓋天一點頭道:「說著了,又如何?」
俊公子哥兒道:「夠豪爽,的確不愧是這塊地方的頭一號人物,我問你,你能幫他多大的忙?」
萬蓋天道:「那是我的事……」
俊公子哥道:「可是我要你說。」
萬蓋天濃眉一聳,突然笑了,道:「閣下,還沒有人對萬某人說過這種話……」
俊公子哥兒道:「我是頭一個。」
萬蓋天道:「除非你閣下能逼我說。」
俊公子哥兒道:「不然我就不來了。」折扇往前一遞,一下子抵在萬蓋天的心坎上,萬蓋天猝不及防,實際上人家出手奇快,也不容他躲,他一驚往後便退,俊公子哥兒如影隨形,跨一步跟上,折扇仍不離他的心坎要穴。
萬蓋天臉上變了色,一提氣,才待翻腕,俊公子哥兒折扇一偏,又點在他肩穴上,他氣一洩,手臂再也無法抬起。石玉剛要動,那兩個跟班已一人一隻手搭上了他雙肩,石玉塌身猛然一抖,竟沒能抖脫。
萬蓋天開了口,平靜異常:「閣下,這沒有用,萬某人命一條,誰稀罕誰拿去。」
俊公子哥兒倏然一笑道:「我知道,對萬老大這一套行不通,萬老大是條鐵錚錚的硬漢子。」他收回了折扇,順勢往後一擺,那兩名跟班也同時鬆了石玉,石玉機靈,頭一低,要出去。
俊公子哥兒說了話:「萬老大,叫你的徒弟老實點兒。」
萬蓋天立即喝道:「老三,別弱了我的名頭。」石玉馬上站住了。
俊公子哥兒笑笑說道:「萬老大確是個值得結交,令人佩服的人物,咱們坐下聊,行麼?」
萬蓋天沒說話,退一步坐了下去。俊公子哥兒隔幾落座,那兩名跟班站在原地沒動,地位恰好擋住門,裡頭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
坐定,俊公子哥兒開了口:「萬老大,我可以告訴你,這一陣子那件鬧得滿城風雨的大案子是我做的。」
萬老大淡然說道:「我早料到了。」石玉深深地看了俊公子哥兒一眼。
俊公子哥兒抬起右手,那五根手指修長白哲,根根似玉,也滑膩晶瑩,柔若無骨,比姑娘家的玉手還美。
他五指一翻,中指微曲搭上大指,另三個指頭挺直,道:「萬老大,你可認得這個?」
萬老大兩眼暴睜,身子往起—站,脫口叫道:「明字會……」
俊公子哥兒—點頭道:「不錯,這就是我的身份。」
萬蓋天坐了下去,一抱拳,肅容說道:「萬蓋天失敬……」
「別客氣。」俊公子哥兒拱一拱手,含笑說道:「我也敬你萬老大是個人物,是位英雄。現在我請教,你萬老大是站在哪一邊?是幫我,還是幫那兩個?」
萬蓋天遲疑了—下道:「您知道,我跟褚三老是多年的朋友,褚老義薄雲天,多年來對我萬蓋天照顧良多……」
俊公子哥兒道:「這個我知道,可是,萬老大,你也是先朝的遺民。」
萬蓋天臉色一變,沒說話。
俊公子哥兒笑笑又道:「我不讓你萬老大為難,朋友歸朋友,但我希望你萬老大從現在別說話,也就是說,置身事外,誰都別幫,行麼?」
萬蓋天—點頭道:「這我做得到。」
俊公子哥兒一拱手道:「萬老大,我謹代明字會謝過……」
萬蓋天一抱拳道:「該說聲謝的是我,實際上您就是讓我說,我也難說出什麼來,要有說的我早告訴褚老三了,明知道您是看得起我……」
俊公子哥兒微微一笑道:「萬老大,咱們也是—見如故,你別客氣,容我再請教,李玉琪他找你要了些什麼去?」
萬蓋天搖頭說道:「我什麼也沒給他,事實上我根本拿不出什麼來,只有他讓我幫忙找個人,我倒可以……」
俊公子哥兒截口說道:「他托你萬老大找誰?」
萬蓋天道:「這個人您也許知道,紅透了半邊天的名角兒金玉環……」
俊公子哥兒長眉一軒道:「這位角兒我久仰,恨只恨沒看她的戲,他找這位金老闆幹什麼?」
萬蓋天道:「他跟金玉環是朋友,如今戲班子散了,金玉環卻流落京裡賣唱度日,他同情她的遭遇……」
俊公子哥兒道:「他是這麼說的麼?」
萬蓋天點頭道:「是的,他是這麼說的。」
俊公子哥兒臉上掠過一絲異色,笑道:「瞧不出李玉琪倒有一副憐香惜玉的軟心腸……」
萬蓋天笑笑沒說話。
俊公子哥兒話鋒一頓,問道:「找著這位角兒了麼?」
萬蓋天搖頭說道:「還沒有,我還沒把徒弟們派出去。」
俊公子哥兒笑了笑道:「這個忙你萬老大可以幫他一幫,成就一樁好事,促成一段風流佳話,你萬老大功德無量。」
萬蓋天笑道:「您開玩笑了,還不知道找著找不著呢?」
俊公子哥兒道:「憑你萬老大,在北京城裡找個人,應該是易如探囊取物,反掌吹灰……」
萬蓋天道:「您這是捧我?」
俊公子哥兒道:「我說的是實話。」
萬蓋天目光一凝,道:「能讓我問您一句麼?」
俊公子哥兒笑道:「你萬老大大概是等了半天了,請吧。」
萬蓋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您大概不姓明吧?」
俊公子哥兒道:「不錯,我不姓明。」
萬蓋天道:「那麼您……」
俊公子哥兒道:「萬老大,明字會裡的人也都姓明,你只記住有個朋友叫明老四就行了。」
萬蓋天道:「明老四?」
俊公子哥兒道:「萬老大,明老四,不是挺好麼?」
萬蓋天笑笑說道;「既然如此,我不敢再問……」
俊公子哥兒突然站了起來道:「萬老大,我此行功德圓滿,該走了!」
萬蓋天忙跟著站起道:「您不多坐會兒?」
俊公子哥兒明老四微微一笑道:「再坐下去非被你套出些什麼不可,不敢再坐了。」
萬蓋天窘笑說道:「您這是怪我……」
明老四笑容一斂,道:「說著玩兒的,萬老大,我臨走還有一句話,我到這兒來的事只有你萬老大師徒兩個知道……」
萬蓋天一點頭道:「我明白,您放心就是。」
明老四微一點頭道:「那就好,從現在起,明字會有你萬老大這個朋友,你萬老大也請記住,有我明老四這個知交,告辭了。」一拱手,帶著兩個跟班往外行去。
萬蓋天沒動,道:「您走好我不送了。」他知道不方便。
明老四一聲:「自己朋友,客氣什麼?」人已出了小棚子。
萬蓋天臉色立趨凝重,轉望石玉道:「老三,今夜的事兒不許說出去,聽見沒有?」
石玉道:「我知道,這還用您交待。」
萬蓋天道:「沒想到他們竟是明字會的人……」
石玉道:「我怎麼瞧這明老四像個娘兒們……」
萬蓋天沉聲喝道;「別胡說。」
石玉立即閉上了嘴。
萬蓋天的臉色很凝重,顯見得他的心情也夠沉重的,他喝住了石玉之後,沉默了半天才搖頭說道:「沒想到,沒想到這些案子會是明字會這幫人做的,幸虧這位明老四來早了一步,要是他再遲來個一天半日,等我插進了手,那我的麻煩跟罪孽可就大了……」
石玉遲疑了一下道:「師父,褚三老是您的老朋友……」
萬蓋天道:「朋友歸朋友,私歸私,公歸公,你懂不懂?小事我能幫的一定盡心盡力,再說幫了他褚三的忙也等於幫了我自己的忙,可是這種事兒就不同了,人家明字會的既然出了面,找上了萬家棚,無論如何這件事我不能再插手了。」
石玉口齒啟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萬蓋天瞅著他道:「老三,你想說什麼,別憋在肚子裡,說!」
石玉道:「我就想不通,他明字會怎麼知道……」
萬蓋天道:「傻東西,人家是幹什麼的,能沒有眼線麼?」
石玉兩眼一睜,道:「這麼說,他們早就盯上咱們萬家棚了?」
萬蓋天一怔,旋即微一點頭道:「只怕是……老三,你到外頭招呼一聲去,往後盡量少惹事,別跟往日一樣,有一點兒不對就跟人擄胳膊,凡事多忍著點兒,懂麼?」
顯然,這位北京城裡的頭一號人物,是怕手下的人不明就裡,跟明字會的人發生衝突。
他顧慮是對的,萬家棚的人要發現有人盯上萬家棚,非動刀不可。
石玉答應了一聲,但腳下沒動,道:「師父,還有人家托咱們的事兒……」
萬蓋天道:「哪回事兒?」
石玉道:「人家不是托咱們找那位金老闆麼?」
萬蓋天沒說話,半天才—搖頭道:「算了,要不管都不管。」
石玉道:「師父,那位明老四不是說……」
「我聽見了……」萬蓋天眼一瞪道:「他說我可以幫這個忙,可是我不打算再沾他叔侄的事兒了,一點兒都不沾,你愛管閒事是不?那好,要找你幫他找去。」
石玉還能聽不出這是什麼話,他沒敢再多說,頭一低,往外頭去了。
石玉出去了,萬蓋天顯得很煩,兩個指頭在坐椅扶手上「叭噠」「叭噠」地敲了一陣,皺著眉,陰沉著臉,半晌,他突然站了起來,大概是心裡憋得慌,他站起來之後,一直腰,長長地呼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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