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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樓 頭 會 文 / 獨孤紅

    夜不算太深,但很寂靜,尤其在這「千山」之下。

    站在那狹窄的谷口往裡看,谷裡還有明滅閃爍的燈光,但不太多,指頭數數也不過十來點。

    大爺燕翎家,表面上看,鼓樓的那件事像一陣風般刮過去了,沒事了,上下都能歡愉。其實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出,這谷裡漲漫著一片愁雲,一層陰霧,它像塊鉛,壓在人的心頭上。

    那是因為大少玉珠至今下落不明,蹤跡毫無。

    按說,「玉龍令」下,是絕不會找不到一個人的,尤其是大少玉珠,這位郭家的人,大爺的大少。

    而事實上玉珠的離去,就好像一塊石頭放進了大海裡,又好像千山頂上那一帶雲霧散開了,毫無蹤跡可尋。

    大爺燕翎下了令,玉珮不許輕易外出,也不能單獨外出了,每天得在書房裡做功課,甚至不做完當天的功課,不許回到房裡去。

    玉霜陪著玉珮做功課,她一篇文章做好了,玉珮仍在愁眉苦思,窮搜枯腸,玉霜在一邊靜靜的陪著她,燈下翻閱「南華經」,書屋裡,好靜好靜。

    忽地,玉珮擲筆而歎:「恨只恨不若江淹夢筆生花,否則這區區一篇文章豈奈我何?」

    玉霜抬頭失笑,道:「二妹!可要我捉刀……」

    玉珮一吐香舌,道:「別,別,別,這要讓爹知道那還得了!爹一看就看出來了,那時候的苦頭可比現在大得多,不是家法就是面壁,再不就是限期背上十篇書,那等於要我這條小命!」

    玉霜笑道:「二妹,為文急躁不得,文思須從平靜中去求……」

    玉珮苦笑說道:「我怎麼不急躁,你坐在這兒等我,等得我好不著急。」

    玉霜放下手中書,笑道:「敢情怪來怪去反怪到我頭上來了,那好,我先回屋去,燈下擁被而坐,應是勝過書房伴人,替人心焦千百倍。」站起來走了出去。

    玉珮忙道:「可不許先我入夢啊!小心我拿頭髮鑽你的耳朵。」

    玉霜回眸說道:「閣下不回樓,我不合眼,這總行了吧,只是閣下可別讓我等到雄雞報曉,東方發白啊!」

    玉珮嗔道:「去你的,沒那麼笨。」

    玉霜輕笑一聲出了書房,帶著滿臉的笑意走向了小樓。

    寂靜的夜色中,她上了寧靜的小樓,她輕哼著推開了房門,便要往裡走。

    突然,她驚覺房裡有人,一驚後退,輕喝問道:「誰,誰在裡頭?」

    只聽一聲輕笑透傳而出:「不速之客夜訪,唐突夜入香閨,祈請恕罪之餘,問霜姑娘可願見我?」

    玉霜心頭猛跳,大吃一驚,驚聲叫道:「是你……李克威!」

    房裡那人帶笑說道:「難得霜姑娘心裡還有我,可喜啊可慰!」

    心裡還有他,這句話夠輕薄的,玉霜臉一熱,眉一揚道:「你,你快出來!」

    「出去?」房裡李克威道:「霜姑娘,讓客只有往裡讓的,喊客人出去,這豈是郭家的待客之道?我不出去,霜姑娘請進來。」

    玉霜道:「你不出來我可要叫了!」

    房裡李克威道:「只管請,霜姑娘,倘嫌聲音太小,我願意幫個忙,驚動了郭大爺,我大不了一走了之,而霜姑娘,只怕……」住口不言。

    玉霜一驚忙道:「你不出來,我就不進去。」

    李克威道:「霜姑娘不進來,我就不出去,咱們耗吧,要是耗到天明,讓人瞧見霜姑娘房裡有個大男人,那可不大好啊!」

    玉霜羞怒叫道:「你簡直是個無賴!」

    李克威道:「霜姑娘豈可辱罵斯文?無賴就無賴吧,反正罵兩句是既不疼,又不癢,我索性無賴到底。」

    玉霜跺腳叫道:「你這個人怎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黝黑的鼓樓裡都敢進去,如今面對這坐落在郭家的自己香閨,怎麼反倒怕起來了,那夜之豪情膽氣何在?霜姑娘若再不進來,我可要上床躺下了。」

    玉霜既羞且怒更驚,橫心咬牙一跺腳,邁步走了進去。

    只聽黑暗中李克威道:「霜姑娘請留神,可別碰著了我。」

    對,要是碰進他懷裡,豈不……

    玉霜一驚停步,道:「燈在桌上,麻煩你點上。」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是有心難我,我是摸黑進來的,至今眼前一片漆黑,這房裡的擺設我又不熟,霜姑娘怎讓我點燈。」

    沒那一說,憑他一身所學,他該有上好的目力,即使沒有上好的目力,黑暗中坐這麼久,也該依稀看得見東西了。他才是有心施刁難為人。

    玉霜心裡明白,氣得咬牙,可是又不能耗著不點燈,沒奈何,只得說道:「你坐好了,要敢碰我一下,看我……」住口不言,邁步往前走去。

    李克威的話聲,迎而而來:「怕是霜姑娘碰了我!」

    玉霜一驚閃身便躲,耳邊傳來一聲「哎喲!」,怪了,她正碰在一個人的懷裡,玉霜大驚再躲,心在跳,臉上好熱好熱。

    只聽李克威笑聲說道:「怎麼說著說著霜姑娘就來了,怕的就是被霜姑娘碰著,才站到了一旁,結果!唉,早知如此我就不動了。」

    他佔了便宜還賣乖,玉霜氣惱得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可是她明白,打不得,忍羞含怒忙過去點上了燈。

    燈光一閃,眼前大亮,再看時,李克威苦著臉,還在用手揉胸,這時候他苦聲說道:「霜姑娘碰得人好疼。」

    玉霜臉上又一熱,冷然說道:「閣下,夠了,說吧,你來幹什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難道不賜我個座位麼?」

    玉霜道:「凳子就在眼前,要坐你自己拿吧!」

    李克威抬頭說道:「這就是霜姑娘的待客之道,早知道這般被人冷落,說什麼也不來了!」

    玉霜道:「你本就不該來!」

    李克威抬頭說道:「不見得,待會兒霜姑娘會懊悔說這句話!」

    玉霜道:「我永遠不會懊悔。」

    李克威道:「看吧,霜姑娘,如今別作唇舌爭……」

    玉霜道:「先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的?」

    李克威道:「我是走來的,總不會是有人拿轎把我抬來的。」

    玉霜道:「你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郭家內院……」

    李克威道:「畢竟我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了,假如霜姑娘不信,我可以每夜來一趟讓霜姑娘看看。」

    玉霜一驚忙道:「我信!」

    李克威笑了,笑得好不可惡。

    玉霜臉上一熱,她便要揚眉。

    李克威笑容一斂,聳肩攤手,道:「看來霜姑娘不但不歡迎我,簡直是怕我,唉!這我是何苦,緣已數面,獻計的是我,賜參的也是我,到頭來我卻是個不被歡迎,備受人冷落的客人,想想是夠難過的……」

    玉霜冷冷一笑道:「你漏說了一點。」

    李克威愕然抬眼道:「什麼,霜姑娘,哪一點?」

    玉霜道:「害我的也是你。」

    「害?」李克威一怔詫聲說道:「我怎麼害霜姑娘了?」

    玉霜這時候才發覺不該說這句話了,無奈太遲了,說出口的豈能收得回來?

    她只有抬頭說道:「沒什麼,我不願說……」

    「我明白了!」李克威卻道:「那夜鼓樓相會,郭大爺誤會了霜姑娘跟我……」

    五霜又羞又氣,喝道:「別說了,是的,你害我害得還不夠麼?」

    「霜姑娘!」李克威凝目抬頭,道:「這個害字用得大大不妥,再說但得問心無愧,霜姑娘又何必計較他人怎麼看,怎麼說……」

    玉霜道:「你是個男人家,我是個姑娘家,你不計較我計較……」

    李克威皺眉滿臉焦慮地道:「那怎麼辦,要不要我去向他二位解釋一番?」

    「這怎麼行!」玉霜一驚忙道:「不必,不必,用不著你去解釋……」

    李克威道:「那總不能讓他二位這樣誤會下去啊,誠如霜姑娘所說,我是個男人家,也是個萍飄四海,浪蕩天涯,無拘無束的人,霜姑娘是位未出嫁的姑娘家,萬一這件事傳揚出去,或者讓令尊郭六爺知道了,那……」

    玉霜道:「問心無愧,我不怕,既然知道這樣,你今夜就不該來!」

    李克威道:「我也知道不該來,可是幫忙要幫到底,總不能虎頭蛇尾,在半途就撒了手啊,你說是不是!」

    玉霜目光微直,道:「你是指……」

    李克威道:「二姑娘跟慕南的事啊,霜姑娘怎麼忘了?」

    玉霜道:「我沒有忘,你今夜來又打算獻什麼計了?」

    李克威搖頭說道:「不,不,不,霜姑娘料差了,我今夜來不是來獻計的,而是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霜姑娘請自己看吧。」

    玉霜道:「我看什麼?」

    李克威用手往桌下一指,道:「桌下有個革囊,霜姑娘請自己看吧。」

    玉霜彎腰一看,桌子下果然放著個革囊,她偏轉螓首問道:「這是你帶來的?裡面是什麼?」

    李克威道:「是的,霜蛄娘,請自己打開來看看!」

    玉霜遲疑了一下,提起革囊放在桌子上。

    她解開了紮著的口只一眼,嚇得驚叫一聲,鬆手往後便退,砰,又撞在別人的懷裡,李克威背後伸手,正好托住了革囊,道:「霜姑娘,摔不得,摔走了樣就沒有用了。」

    玉霜驚魂未定,羞怒地側閃向一旁,叱道:「你,你為什麼帶顆人頭來嚇人……」

    李克威一怔,道:「怎麼,嚇著霜姑娘了,唉!霜姑娘是位不讓鬚眉的武林姑娘、世家女兒,我怎知道會嚇著……早知道我就告訴霜姑娘了……」他又佔了便宜又賣乖。

    玉霜紅著臉道:「說啊,你帶顆人頭到郭家來是什麼意思?」

    李克威「咦!」地一聲道:「霜姑娘怎麼忘了,我所獻二計中的一計,不就是要二姑娘替慕南報仇,摘下慕南殺父仇人的人頭麼?」

    玉霜呆了一呆忙道:「你是說這顆人頭就是……」

    李克威道:「是啊,要不然大黑夜我帶著顆人頭到處跑幹什麼?難道想自找官司吃不成?」

    玉霜氣,可是又想笑,她忍住了笑,卻忍不住那驚喜與激動之情,睜大了一雙美目道:「你,你是在哪兒找到這個人的?」

    李克威道:「『奉天』,這段路不近,我連夜趕去,又連夜趕來,為的是想讓二姑娘早日了卻心願,免得備嘗那愁煞人的相思之苦,誰知道我好心送來了人頭,霜姑娘卻……」

    玉霜真有點不安,歉然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李克威搖頭說道:「霜姑娘好偏的心,還好我是送人頭來的,要不然永遠別想聽到霜姑娘說這一句,唉,我這是何苦。」

    玉霜眨動了一下美目,道:「閣下,別得理不饒人,好麼?」

    李克威一臉委曲地道:「我怎麼敢,只要霜姑娘往後對我稍假辭色,我也就知足了,就是把命賠進去也是心甘情願的。」

    玉霜一陣臉紅心跳,道:「你!你這又何苦?」

    李克威搖頭說道:「誰知道,恐怕只有問天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怕只怕我是一個,作繭自縛,死方絲盡可憐春蠶。」

    玉霜沉默了,眼望著地下,好半天才道:「世上的姑娘多得是,憑你的人品所學,還怕找不到一位神仙中人的紅粉知己麼,你該是女兒家心目中理想的最佳伴侶。」

    李克威輕歎說道:「謝謝霜姑娘,郭玉霜只有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霜姑娘巾幗英雄,紅粉班中稱最,娥眉隊裡翹楚,當知這是改變不得的。」

    玉霜咬了咬香唇,道:「你真對我那麼……」遲疑著住口不言。

    李克威歎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見了霜姑娘之後,那一度邂逅便使我萬般愛慕,不克自拔,霜姑娘,我這顆心唯天可表。」

    玉霜垂下目光,道:「可是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克威道:「只因為那位『玉翎雕』?」

    玉霜道:「我不否認!」

    李克威道:「相識均短暫,難道霜姑娘就能對他那麼有情麼?」

    玉霜道:「也許這是緣!」

    李克威道:「蒼天何厚玉翎雕而薄李克威,難道你我的緣份不夠麼?」

    玉霜道:「也許,也因為我跟他邂逅在先……」

    李克威眼一睜,道:「這麼說,假如李克威跟霜姑娘邂逅在先,那麼如今佔有霜姑娘這顆芳心的,該是李克威而不是玉翎雕,可對?」

    玉霜遲疑了一下,輕微點頭,道:「我不能否認……」

    李克威臉色倏變,悲憤長歎,道:「恨只恨我跟霜姑娘相逢太晚,一步之差,好夢成空,從此形只影單,佳侶何處再求?李克威今生誓不另娶,我等霜姑娘,哪怕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於一輩子。」

    玉霜一陣激動,猛然抬頭,道:「你,你這是何苦……」

    李克威悲苦一笑道:「霜姑娘,我不知道!」

    玉霜道:「別讓我誤了你,落個愧疚終生!」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不怪任何人,我絕不會怨尤。」

    玉霜道:「你知道,我是不會變的。」

    李克威道:「我知道,可是我願意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今生今世,除了霜姑娘外,我也難再作二人想!」

    玉霜道:「我!我願視你為鬚眉知己!」

    李克威搖頭悲笑,道:「霜姑娘,在我來說那是不夠的,我想跟霜姑娘形影不離,時刻成雙,我想跟霜姑娘長相廝守,終老此生,我想……」

    悲笑一聲,接道:「而,我卻要眼睜睜地看著霜姑娘跟別人形影不離,時刻成雙,也要看著霜姑娘跟別人長相廝守,終老此生,世間之悲痛莫過於此,我何時忍,何時堪……」

    玉霜美目微紅,道:「我願跟你且期來生……」

    李克威雙目猛睜,道:「真的,霜姑娘?」

    玉霜微微點了點頭。

    李克威道:「下輩子不夠,我要霜姑娘伴我生生世世。」

    玉霜含淚點頭道:「我願意,我答應了。」

    李克威猛然激動,神色難以言喻,凝注著玉霜,腳下緩緩地走了過去。

    玉霜低下了頭,但沒動,低低說道:「你要幹什麼?」

    李克威道:「但求片刻溫存,以慰今生。」

    玉霜嬌軀一顫,仍沒動,也沒說話。

    李克威顫聲一句:「霜姑娘,我感謝!」

    伸手向玉霜嬌軀圍了過去,他左手圍向玉霜的纖腰,右手卻一揚微伸,指向玉霜要害重穴。

    就在這時候,玉霜猛然抬頭,急喝說道:「不行,你不許,站住。」她像觸了電一般,飛快地往後退去。

    李克威愕然說道:「霜姑娘,你……」

    玉霜嬌靨發白,道:「一念不忍,險些害了我自己,我此心此身已屬他人,豈能再跟別人……你我已且期來生,今生彼此都該自重,絕不能越禮……」

    李克威臉色倏變,道:「霜姑娘,你何忍?」

    玉霜道:「你又何忍害我?」

    李克威目現星采,緩緩收回了手,歎道:「霜姑娘把此心此身交給了玉翎雕,我卻連片刻溫存,一親芳澤的福份都沒有,蒼天何如此不公,霜姑娘又何如此偏心,玉翎雕也讓我羨煞、妒煞,而霜姑娘你卻使我既愛又敬……」

    微一抬頭,道:「願蒼天念我可憐,成我情癡,能讓霜姑娘回心轉意,遷情移愛,李克威願行大善百年……」

    玉霜道:「既已且期來生,今生你就不該再……」

    李克威截口說道:「霜姑娘,別說了,願今夜你別把我當鬚眉看待,燈下暢談片刻,然後……我就要告辭了。」

    玉霜抬起了皓腕道:「那……你請坐。」

    李克威道:「謝謝霜姑娘!」抬過那張漆凳坐了下去。

    玉霜也落座幾前,勉強一笑道:「深夜客來茶當酒,原諒我既沒酒又沒菜。」

    李克威道:「但能跟霜姑娘相聚片刻,於願已足,也勝過美酒香茗千萬,何敢多求也不必多求。」

    玉霜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革囊上,突然改了話題,道:「你不是說只知道他在『遼東』一帶,而不知道他在……」

    李克威截口說道:「是的,霜姑娘,但我可以明查暗訪,慢慢打聽。」

    玉霜道:「讓你奔波受累,費心費力了!」

    李克威抬頭說道:「也沒什麼,霜姑娘,憑心而論,我跟凌慕南沒有深交,跟二姑娘也僅是初會,我所以盡心盡力想促成這件事,一方面是因為我愛慕霜姑娘,另一方面則是二姑娘情癡令人感動,我以己度人,同病相憐……」

    微一抬頭,接道:「而她跟慕南的事還有個成功的希望,也眼看就要成了,我自己的事今生今世卻是毫無……」苦笑一聲,住口不言。

    玉霜顧左右而言他,道:「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是幹什麼的?」

    李克威道:「他叫賈得海,原是雲貴一帶的獨行大盜,多年前任身官家,如今是『奉天』總督府的護衛領班。」

    玉霜吃了一驚,道:「怎麼,他,他是個官家人?」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

    玉霜皺了皺眉,道:「更是『奉天』總督府的護衛領班……」

    李克威道:「霜姑娘,難道郭家也怕官家麼?」

    玉霜道:「那倒不是,郭家並不怕官家,只是郭家跟官家互有默契,彼此絕不侵犯,多年來也一直相安無事……」

    李克威淡然一笑道:「霜姑娘,郭家跟官家真有互不侵犯的默契麼?」

    玉霜道:「自然是真的。」

    李克威道:「那麼,郭家六龍的居處,對『北京』隱隱成包圍之勢,我請教,此舉何意,這又為什麼?」

    玉霜一驚說道:「這不過是一種巧合,其實郭家人散居各處,實力分散,這正表示郭家並不打算侵犯官家。」

    李克威含笑說道:「表面上,實力散而不聚,實際上勢成反面,正好互為呼應,霜姑娘,我說對了麼?」

    玉霜驚聲說道:「你,你,這種話你怎好……」

    李克威淡然一笑道:「霜姑娘,郭家的心意我明白,當年關前輩身受袁大將軍遺命,令尊復執掌『丹心旗』,如今郭家雖然二代成家定居,三代也無人再出,實際上當朝一天不出關,郭家便一天不會歇息,同時,官家也不會那麼放心,那麼安閒……」

    玉霜美目微睜,道:「你這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李克威微微一笑道:「據我所知,凡郭家之勢力範圍內,便總有不只一名的大內高手,精明幹練的一流人物。」

    玉霜驚聲說道:「你是說官家派有人監視郭家的動靜?」

    李克威點頭說道:「霜姑娘,我正是這個意思!」

    玉霜道:「每一處都有?」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應該是,官家絕不會只顧一個地方。」

    玉霜道:「這……『遼東』也有?」

    李克威道:「我就是從『遼東』這一個地方隱有官家的好手,而推測每一處郭家的勢力範圍內都隱有官家的好手。」

    玉霜道:「你怎麼知道『遼東』隱有官家派來的好手……」

    李克威道:「只因為我見過他……」

    玉霜訝然說道:「你見過他?」

    李克威道:「與其說我見過他,不如說他找過我。」

    玉霜叫道:「他找過你?」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

    玉霜忙道:「他找你幹什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冰雪聰明,該想得出他找我的目的何在。」

    玉霜臉色一變道:「我明白了,他是想招攏你,借重你那一身高絕所學對付郭家。」

    李克威笑道:「霜姑娘不愧冰雪聰明,一語中的。」

    玉霜神情震動,忙道:「你……你答應了麼?」

    李克威笑問道:「霜姑娘看我會不會答應?」

    玉霜未假思索,立即說道:「我以為你絕不會答應。」

    李克威道:「錯了,霜姑娘說錯了!」

    玉霜叫道:「錯了?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回說對了。」

    玉霜瞪大了美目,道:「我不信,我絕不信。」

    李克威笑問道:「霜姑娘為什麼不信?」

    玉霜道:「因為你不該是那種人!」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不是哪種人?」

    玉霜道:「你不該是見利忘義,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人!」

    李克威搖頭說道:「霜姑娘錯了,我之所以答應,一不為名,二不為利,不但不算棄宗忘祖,賣身投靠,反之卻是感恩圖報……」

    玉霜詫聲說道:「感恩圖報,你感誰的恩?」

    李克威道:「不瞞姑娘說,我自幼被一位當朝的皇族親貴收養,也視我為己出,他養我長大成人,他教我無敵絕藝……」

    玉霜道:「滿清何時有這麼一個……他是誰?」

    李克威道:「說起這位,郭家自然知道,但我不能說。」

    玉霜道;「不能說?為什麼?」

    李克威道:「因為他不願讓人知道!」

    玉霜道:「不願讓人知道?這又為什麼?」

    李克威道:「霜姑娘,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玉霜道:「不能說了?」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不能說!」

    玉霜道:「那麼……你呢,你是漢人還是旗人?」

    李克威道:「據他老人家說,我是漢人。」

    玉霜道:「這就是嘍,既然你是漢人,為什麼還……」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是被旗人養大的,如果不是他這位旗人的好心收養,今天世上不會有我這個人,我這身絕藝也是這位旗人傳授的,要不是他把一身絕藝傳給了我,充其量我只是個文弱而平凡的人。」

    玉霜望著他搖頭說道:「我不信,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信!」

    李克威淡然一笑,翻腕取出了那塊腰脾,道:「霜姑娘可認得比物?請過過目。」他伸手把腰牌遞了過去。

    玉霜入目腰牌,一震色變,道:「這,這是大內侍衛腰牌……」

    李克威道:「不錯,郭家的人確熟知官家事,這可以證明我的身份,霜姑娘如今信是不信。」

    玉霜叫道:「李克威,原來你是……」忽地搖頭接道:「不,不,我仍不信。」

    李克威呆了一呆,道:「霜姑娘怎麼還不信?」

    玉霜道,「你要是當真答應替官家效力,你絕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我這郭家的人,也不會去殺一個身為總督府護衛領班的官家人!」

    李克威笑道:「原來如此,這二者我都可以解釋,前者,我明人不做暗事,並不怕人知道。後者,那是私事,只要我在辦事方面表現得好,有過人的大功,官家何惜一個護衛領班。」

    玉霜道:「你這個人的大功是指……」

    李克威道:「霜姑娘,官家要對付的是郭家,也只有郭家是官家的心腹大患,這大患一日不剷除,官家便一日不得安心。」

    玉霜驚駭地抬頭說道:「我,我仍不相信,真要這樣,你怎會再幫玉珮……」

    李克威道:「霜姑娘,這是私事,與公事無礙。」

    玉霜道:「那……郭家的人就在你對面,你為什麼不……」

    李克威道:「霜姑娘,人誰能免卻私心,霜姑娘是我愛慕的人,於霜姑娘個人來說,我只有因私廢公了。」玉霜道:「這兒還有其他郭家的人!」

    李克威含笑抬頭,道:「霜姑娘,時候不到,不必操之過急,稍待時日之後,我會一個一個地來,郭家的人也會一個一個地減少!」

    玉霜猛然抬頭,道:「我不信,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信。」

    李克威聳肩攤手,道:「我無可奈何,那只有任憑霜姑娘了。」

    玉霜口齒啟動,剛要說話,卻神情忽震,隨即說道:「你那塊腰牌,可否再讓我看一下?」

    李克威道:「自無不可,難道霜姑娘懷疑它不真?」

    隨即攤開手掌,把那塊腰牌遞近玉霜面前。

    玉霜凝目一看,立即失聲叫道:「果然是缺角的腰牌……」

    李克威道:「怎麼,霜姑娘也知道這缺角腰牌是……」

    玉霜急道:「你快運氣試試!」

    李克威微愕說道:「運氣?霜姑娘的意思是……」

    玉霜道:「先別問,你快運氣試試。」

    李克威詫異地看了玉霜一眼,沒再說話,但轉眼間,他臉色倏變,目閃寒芒,震聲說道:「他竟敢用這種手法……」

    玉霜忙道:「你已經中了毒,是不是?」

    李克威臉色剎時恢復正常,微一點頭,道:「不錯,真氣不暢,是有中毒跡象,只是霜姑娘怎麼知道……」

    玉霜道:「我還是聽我爹說的,『血滴子』在胤禎時被重用,到了弘歷登基之後就被廢除了,可是他為了控制大內侍衛對他的效忠賣命不敢有二心,從西藏請來一個密宗喇嘛,這喇嘛會天竺異術,擅用毒,他利用腰牌在每一個大內侍衛身上下了毒,腰牌完整的毒輕,三個月一發作,必須服他們獨門藥物,才能免除痛苦,保住性命……」

    李克威道:「這腰牌缺一角的呢?」

    玉霜道:「這腰牌缺一角的,只要誰接過了它,就等於把命放在了那喇嘛手裡,他人在『北京』,卻可以用神奇的邪術控制毒性,只要持有這缺角腰牌的人不聽命令,生有二心,便會立即毒發身死,任他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李克威驚聲說道:「密宗之中竟有這種異人……」

    玉霜道:「這喇嘛是密宗中第一高手。」

    李克威雙眉微軒,道:「這麼說我已經把性命交在那個喇嘛手裡了。」

    玉霜道:「怎麼不是?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不知道?」

    李克威搖頭苦笑道:「夠歹毒的,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對付我,霜姑娘,我要是聽說過,說什麼我也不會接這塊缺角腰牌了。」

    玉霜道:「給你腰牌的人是誰?」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無可奉告。」

    玉霜道:「他們用這種陰狠手法對你,你還……」

    李克威道:「霜姑娘誤會了,我不是不說,而是他黑衣蒙面,連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來自何處。」

    玉霜道:「真的麼?」

    李克威道:「對霜姑娘,我沒有說過一句虛言假話!」

    天曉得。

    玉霜皺眉說道:「那就麻煩,我知道解法,偏偏你不知道他是誰?」

    李克威呆了一呆道:「怎麼,霜姑娘知道解法?」

    玉霜道:「凡是郭家的人,都知道這種解法。」

    李克威道:「霜姑娘是預備把解法告訴我,也就是說霜姑娘要救我?」

    玉霜道:「是啊!救你有什麼不對?」

    李克威道:「自然不對,霜姑娘知道,那大大地不對!」

    「不!」玉霜搖頭說道:「我真不相信你會替他們效力賣命,我以為你所以點頭答應,接了這塊腰牌是別有用心,另有用意的,所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當你不聽他們命令的時候,毒發身死。」

    李克威臉上飛快地掠過一陣激動神色,道:「謝謝霜姑娘,請別操心,我永不會有毒發的機會的!」

    玉霜一怔喜道:「怎麼,難道你已經……」

    「不!」李克威搖頭說道:「霜姑娘,你誤會了,我之所以說永不會有毒發的機會,並不是我懂解法,也不是我已經把毒解了,而是因為我沒有不聽他們的話的時候,霜姑娘明白麼?」

    玉霜臉色凝注,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真要為他們效力賣命?」

    李克威道:「是的,霜姑娘,當我要接這塊腰牌之前,我就有了這種決定,要不然我不會輕易接這塊腰牌的。」

    玉霜目光凝注,搖頭說道:「我不信,我還是不信……」

    李克威淡然說道:「霜姑娘,要不我為什麼不求解法,誰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玉霜道:「你一定知道解法,要不就是你已經用你高絕的功力,把身體裡的毒逼出來了。」

    李克威道:「霜姑娘,那毒能用真力逼出體外麼?」

    玉霜道:「據我所知,解法也只有一個,可是也只有你有過人的所學,你能……」

    李克威搖頭說道;「不瞞霜姑娘,我已經試過了,不行,我沒能把它逼出來。」

    玉霜目光一凝,道;「你不是說永不會……」

    李克威道:「霜姑娘,我是這麼說的,可是不知道便罷,一旦知道了,誰會願意讓自己的身體裡存有著毒?」

    玉霜道:「那你還是該聽聽我這解法……」

    「不,霜姑娘!」李克威搖頭說道:「好意心領,我不願欠郭家的人情。」

    玉霜道:「什麼意思,你怕日後為難?」

    李克威道:「正是這意思,假如他們日後要我下手郭家……」

    玉霜道:「解法是我告訴你的,你不殺我不就行了麼?反正你是不會殺我的。你說過,對我,你會因私廢公,不是麼?」

    李克威道:「話是不錯,可是霜姑娘總是郭家的人。」

    玉霜道:「怎麼想在你,找那給你腰牌的人,取他一滴血塗在腰牌上,其毒自解……」

    李克威霍地站起來,道:「霜姑娘,好,好……」

    玉霜道:「我畢竟說了,你畢竟也聽見了。」

    李克威頹然坐下,搖頭說道:「不錯,霜姑娘,你說了,我也聽見了,可是……」

    玉霜截口說道:「可是什麼?」

    李克威道:「我不會用它,這樣我就不會欠郭家的人情了。」

    玉霜黛眉一揚,道:「你……好吧,用不用在你了,反正我已經說了!」

    李克威道:「我不會用它的,絕不會……」突又站了起來,道:「二姑娘回樓了,我不願見她,請霜姑娘把賈得海這顆人頭交給她,請她三天之內攜賈得海的人頭進城到凌家去,過三天這顆人頭就會腐爛了,告辭。」

    一拱手,燈影閃動,穿門射去,玉霜怔住了!

    果然,轉眼間樓梯上響起了輕微步履聲,很快地上了樓,很快地走近了,玉珮慢慢地探過螓首,她一怔:「喲,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睡了呢?」

    玉霜緩笑說道:「二姑娘還沒有返樓,我怎麼敢先睡?」

    玉珮笑了,邁步走了進來,突然,她輕咦一聲,圓瞪著美目,指了指那張凳子,道:「這是什麼意思?剛才誰來過了?」

    玉霜遲疑了一下,道:「李克威!」

    玉珮一怔,道:「誰?你說誰?」

    玉霜道:「李克威呀,怎麼了?」

    玉珮驚叫說道:「李克……」忙抬玉手捂上檀口,低低急道:「李克威?真的,沒騙我?」

    玉霜道:「我會平白無故的把個大男人往房里拉了?」

    玉珮呆了一呆,失聲說道:「是他?他怎麼會……這麼說他會武?」

    玉霜道:「又何止會武?」

    玉珮道:「挺高麼?」

    玉霜道:「要不然他怎麼能進得來,而神不知,鬼不覺的。」

    玉珮呆了一呆,道:「哎呀呀,我可真走眼,我可把他瞧得太扁了,真是會逮耗子的貓不叫……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目光忽地一凝,道:「霜姐,他什麼時候來的?」

    玉霜道:「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他就躲在房裡了。」

    玉珮一驚忙道:「哎喲,這個人……」忙把目光掃向床上。

    玉霜道:「放心,人家沒動咱們的東西。」

    玉珮臉上一紅,收回目光,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玉霜道:「他前腳走,你後腳就跟上了樓。」

    「巧啊!」玉珮道:「敢情是躲著我哪,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幹什麼來了,快快從實招來,要不然我就告爹去,說你三更半夜私會!」

    玉霜臉上一熱,嗔道:「別亂說,人家不是找我來的,是為你來的。」

    玉珮道:「為我來的,為我什麼呀?」

    玉霜道:「為你那朝思暮想的好事呀!」

    玉珮一怔,道:「霜姐,你這話……」

    玉霜指了指被凳子擋著的革囊,道:「瞧吧,人家給你送來的。」

    玉珮忙跨前兩步,道:「這是……」伸手便要去拿。

    玉霜伸手攔住了她,道:「別動,小心把你的魂魄嚇沒了。」

    玉珮愕然轉臉道:「能把我的魂兒嚇沒了?是什麼?」

    玉霜道:「人頭!」

    玉珮一怔道:「人頭?你可別開這種玩笑嚇唬我。」

    玉霜道:「誰嚇唬你幹什麼?剛才還把我嚇了一大跳呢!」

    她想起了剛才的情景,臉上猛地一熱。

    玉珮站直了腰,身子往後移,道:「霜姐,真是人頭……」

    玉霜道:「騙你幹什麼,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玉珮沒動,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三更半夜把個人頭拿到……誰的,霜姐,誰的人頭?他怎麼把人頭送來……」

    玉霜道:「你怎麼能忘?凌家仇人的人頭啊!」

    玉珮一怔,隨即驚喜說道:「霜姐,怎麼說,你說這是……」

    玉霜道:「沒聽清楚麼?」

    玉珮瞪大了美目,嬌靨上滿是驚喜神色,連連點頭,道:「聽清楚了,聽清楚了,我告訴爹去。」一陣風般,轉身奔了出去。

    玉霜想攔他,可是哪來得及,她呆了一呆,站起來,抬了手,可是旋即她又垂下了手,坐了下去。

    跟著,她皺了眉,嬌靨上一片愁容。

    先有一個自己傾心鍾情的「玉翎雕」跟郭家作對。

    如今又來了個傾心鍾情自己,功力之高絕,幾乎不下玉翎雕的李克威成了官家的人。

    當然,根據她的判斷,玉翎雕跟郭家有怨是真,李克威為官家效力是假,她用不著擔兩份心。

    可是,玉翎雕不見蹤影,毫無音訊,李克威卻三番兩次糾纏,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使得她心煩。

    玉翎雕他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不來看看她,為什麼一任李克威糾纏,一任李克威在她眼前晃?

    還有鼓樓上的人是李克威,這,她沒對任何人說,可是李克威成了官家的人,不管是真是假,這,她該不該說呢?這,讓她猶豫難決。

    突然,急促步履響動,有人上了樓,她忙放心定神,站起來迎了上去,她剛出去,玉珮帶著大爺燕翎已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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