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 / 獨孤紅
已經下雪了!
整個北方籠罩在凜烈的北風裡。
寒冷的北風刀兒似的,能刺進人的骨頭裡。
白天,街上的行人不多。
入夜以後,街上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憐。
家家戶戶的門都關得緊緊的,可是刀兒似的北風,仍然從門縫兒裡透了進去,窗戶紙「噗達」、「噗達」的直響。
日租界裡,一座西式的小洋樓的樓下,挨著客廳後頭,有一個小型的辦公室,這時候燈火正旺。
這間辦公室佈置得很精緻,正面是面腥紅的太陽旗,對著「太陽旗」,有一張長長的會議桌,上頭鋪著雪白的桌布,桌布上是個中國古代的大花瓶,花瓶裡插著日本的國花——櫻花。
長桌頭兒上,站著一個身材矮胖,留著一撮小鬍子的中年日本人,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
長桌的兩旁,緊挨著長桌,站著二三十個穿著中國式褲褂兒的日本浪人。
外頭冷,比不上土肥原跟這些日本浪人臉上的神色冷!
屋裡暖和,但卻也溶解不了這些人臉上賽過冰霜的冷意。
長長的桌面上,堆滿了嚇人的東西,槍、厚背武士刀!
日本浪人平日裡吊兒郎當,這會兒卻是靠腿垂手,挺胸肅立。
爐子裡的火光,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一閃一閃的。
土肥原突然高喊一聲:「天皇陛下萬歲。」
眾日本浪人轟然相應:「天皇陛下萬歲。」
接著,土肥原以冰冷而激昂的話聲說了話:「我們這一次行動,目的在造成『天津事件』,進而引起整個華北的紛亂,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午夜十二點,在院子裡集合。對表,現在的時刻是十一點半。」
土肥原與眾浪人同時對過了表。
土肥原又說了話:「你們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一名浪人欠身道:「請問大佐,是不是見人就殺,見住家就闖?」
「不錯,可是要殺中國人,闖中國人的家。」
「嗨。」
又一名浪人欠身道:「請問大佐,假如碰見了花姑娘……」
「當然可以,隨你們的便。」
「嗨。」
「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眾浪人不再說話。
土肥原一聲:「天皇陛下萬歲。」
眾浪人轟然相應:「天皇陛下萬歲。」
「解散。」
土肥原轉身出了辦公室。
眾浪人抓刀的抓刀,拿槍的拿槍,鴉雀無聲地相繼出了會議室。
□□□
午夜十二點過三分。
二三十個日本浪人,提刀握槍走出了這座小洋樓的大門,大門口掛著一方銅牌,上頭刻著四個大字:「日本商會」!
眾日本浪人耀武揚威地在日租界大街上疾走。
在這條大街的街口,過了街口十字路口就出了日租界,街口對面暗隅裡,架著一挺機關鎗。
這挺機關鎗後面,爬伏著兩個人,兩個中國人,年紀都在卅歲上下,都是一身利落打扮,槍口正對著日租界那條大街。
「兔崽子們來了。」一個漢子咬牙切齒。
另一個漢子接口說:「幸好上頭早獲得了情報,要不然天津的同胞,豈不讓土肥原那狗養的害慘了。」說著話,二三十個日本浪人已進入了射程內。
兩個漢子的眼內,機槍槍口裡,同時噴出了火光,連珠般的一陣砰砰響,二三十個日本浪人都倒在了雪地裡、血泊中,一個也沒跑掉。
兩個漢子笑了,一躍站起,扛起機槍,很快地消失在暗影裡——
□□□
一隻黯淡的燈籠,在寒風裡搖晃著,燈籠也忽明忽滅的。
黯淡的燈光照耀著五個黯淡的字:「常盤館旅社」!
在這家旅社最後面的一間屋裡,也閃動著黯淡的燈光。
土肥原坐在榻榻米上,穿著和服,腰繫寬布帶,面前一張矮腳茶几,上面放著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刀,一瓶日本烈酒。
土肥原的臉紅紅的,半因生氣,半因酒意,他咬牙切齒,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牙縫裡送出一連串的叫罵:「馬鹿野郎豬玀,馬鹿野郎——」
一邊罵,一邊抓起酒瓶灌酒。
這也難怪,「天津事件」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太大了,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打電話來臭罵土肥原,要他明天一早回到關東軍司令官署,接受懲罰,也就是軍法審判。
這樣的情形,土肥原只有一條路,只有這條路可以讓他死得壯烈,不失武士道精神,那就是武士道傳統的切腹自殺。
土肥原現在就要走上這條路。
放下酒瓶,拿起短刀,望著森冷的刀光,他臉上的神色是可怖的,這麼冷的天,他滿頭是汗。
右手握刀,左手試摸左腹部柔軟部位。
眼前沒有人為他「助刃」,他不許任何人來打擾他。
他只有靠自己,盡量地縮短痛苦的時間。
左手摸著了左腹部的柔軟部位。
右手短刀緩緩下伸,刀尖抵住了左腹部的柔軟部位。
那個部位在寬布帶的緊勒下。
土肥原抬頭,咬牙,雙手握刀柄,凝足了力氣,一聲:「天皇陛下萬歲,大日本帝國萬歲!」
就要往下扎。
砰,砰,砰,敲門聲驚動了土肥原。
土肥原停手抬眼,紙拉門上映出個人影,他破口大罵:「馬鹿野郎,叫你們不要來打擾我——」
外頭那人低聲急道:「報告大佐,司令部的急電。」
土肥原一怔扔下短刀:「進來。」
拉門「嘩」地拉開了,一名中年人一步跨進,見狀一怔:「大佐,你——」
「少廢話,拿過來。」
土肥原冷然伸出手。
那名中年人不敢再說,急步上前,雙手送出一份急密電。
土肥原接過拆閱,一看,他臉上的神色鬆了,一擺手,那名中年人鞠個躬退了出去。
土肥原把密電扔在了茶几上,全是密碼譯出來的日文,假如再譯成中文,那是:
「為混淆國際聯盟調查侵華事件,即刻綁架遜清廢帝溥儀,赴東三省成立『滿洲國』。」
下面是本莊繁大將的親筆簽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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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黑龍會」總部。
「黑龍會」的頭一號人物頭山滿,正漏夜召集緊急會議,「黑龍會」的頭目都到齊了。
會議的議題是:九一八事件後,中國向國際聯盟提出控訴,國際聯盟擬派員赴中國調查,為混淆國際的調查,轉移國際的注意,欲派幹員赴中國,誘使遜清廢帝赴東三省成立「滿洲國」,「黑龍會」應該派誰去。
「黑龍會」是日本最高情報政策機關,擁有好幾萬的人手,潛伏各處,什麼樣的人都有,派個人出去,應該不難,似乎也不必這麼鄭重其事。
可是這件任務太重大,中國的情報人員,又是舉世聞名的第一流。等閒一點的日本間諜,絕難達成任務。
經過一夜的密談,「黑龍會」擬出了名單,選出了三個人:川島芳子少佐、石原次郎中佐、佐佐木次郎大佐。
天破曉,頭山滿拿著這份名單,進了首相官邸,請首相圈選其中一人。
首相早就起來了,等的也就是這份名單,接過名單之後,毫不猶豫的圈選了頭一個:川島芳子少佐。
頭山滿即刻打電話。首相在官邸召見川島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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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黑色轎車,衝破了黎明的寧靜,風馳電掣而至。
車上下來五個人,五個穿日本軍服的日本女人,前一四後。
前面一個,廿多歲年紀,美艷無雙,冷肅之氣逼人,配得是少佐軍階,正是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
後頭四個,都是東瀛的絕色美女,各配少尉軍階,她們的名字分別是:「宮本秋子」、「山本淑子」、「吉永貞子」、「田中茱莉子」。
這四個,也是「黑龍會」出色的間諜,而且是川島芳子一手訓練出來的,多少年來,一直跟隨著川島芳子,是川島芳子的得力助手。
當車子一到時,首相官邸的大鐵門開了,川島芳子帶頭,馬靴整齊的格格聲,配合著佩刀的叮噹聲,從大門外,一直到了豪華的大客廳。
首相高坐,頭山滿陪坐一旁。
川島芳子等行過軍禮,筆直肅立。
首相緩緩站起,嚴肅地宣佈了任務,然後鄭重告誡,此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中國情報人員不好鬥,千萬小心。
首相說完話,川島芳子說了一句話:「報告首相,芳子很瞭解中國情報人員,還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套句中國話,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芳子如果有辱使命,願接受嚴厲的制裁。」
首相相當高興,縱聲大笑,破例跟川島芳子握了握手:「我也套句中國話,祝少佐馬到成功。」
頭山滿笑了,川島芳子也笑了,冷肅之氣盡掃,全日本最嬌艷的花都為之遜色,連首相看得都不禁為之一呆,他旋即含笑點頭:「你好好去做,我全力支持你,任務達成回國之後,我會好好的獎賞你。」
川島芳子一躬身:「多謝首相。」
頭山滿一旁說了話:「我准你帶一名助手——」
「秋子。」川島芳子連想都沒想:「她的中國話最流利,也是一個中國通。」
頭山滿道:「除了在中國的『黑龍會』人員全力配合外,我再派出一個人暗地裡協助你——」
「誰?」川島芳子馬上問。
頭山滿笑了笑:「現在不要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一切都給你安排好了,你準備帶著宮本少尉動身起程就是。」
川島芳子靠腿躬身:「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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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北方某地——
一間大辦公室,一張大辦公桌,靠椅上坐著一個人,只看得他背影,單這背影,就有逼人之威。
他面前辦公桌上,放著一份機密文件,他在翻閱。
文件上寫著:
川島芳子,女,原遜清肅親王善耆女,善耆共二十一子、十五女,川島芳子為善耆四福晉張佳氏所生,在善耆十五女兒中排行十四。
川島芳子原名愛新覺羅顯環,號東珍,生於清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地為北平。
民國後,川島芳子五歲,隨善耆流亡大連,九歲時,善耆欲借日本「黑龍會」之助,陰謀扶宣統復位,將川島芳子過繼與「黑龍會」頭目川島浪速為義女,由川島浪速攜往日本為人質,住東京赤羽,三年後遷長野縣松本市柏原村,入松本女校就讀。
善耆死後,川島芳子年十六在日本風頭極健,川島浪速加以染指,因使川島浪速之妻福子一怒而去,川島芳子自殺獲救,彈頭留體內,後返國定居王府,住北平一年,請家教補習中國語文,入同仁醫院取出彈頭,改名金碧輝,成為名媛。
張宗昌諜報處,處長安靜山曾加追求不成,嫁旅日時結識之蒙古王爺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兒扎布,二十一歲結婚,住旅順,後與夫不和,三年後出走,赴東京,為「黑龍會」吸收。
川島芳子聰明,機靈,為人豪爽,好勝,執拗,任性,有變態心理。甚神秘、喜扮男裝、日人稱為「男裝麗人」!
川島芳子在日本時,六時起床,至皇道會大石先生處習柔道,每晚為川島浪速按摩,九歲曾隨川島浪速習坐禪……
靠椅上坐著的那位,沒有往下看,把文件往桌上一扔,拿起桌上電話:「召回地字第一號。」
□□□
天津市,夜。
寒冷的天津市,寒冷的夜。
再冷的天氣,凍不了愛玩的男人那顆熱呼呼的心。
男人們,縮著脖子,頂著刀兒一般的夜風,懷著那顆熱呼呼的心,都往「四喜班」跑。
「四喜班」的老鴇媽六姐,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跑過不少碼頭,經過不少磨練,心眼兒、手腕兒都超人一等,麾下春、夏、秋、冬四喜,一個賽一個俊,一個賽一個嬌媚,別說天津的男人往她那兒跑,就是二百四十里地以外的北平,一些專愛跑花街柳巷的,也都捨近求遠,趨之若鶩。
今兒晚上「四喜班」到的客人尤多,差點兒把門框都擠破了,至於為什麼,且到「四喜班」的大花廳看看去吧。
「四喜班」的大花廳裡,今兒晚上是筵開六桌,桌旁坐滿了,旁邊兒也站滿了。
坐在桌旁的,是有頭有臉有錢的大爺,當然,每位旁邊都有姑娘侍候著。
站在旁邊兒的,份量不夠,平日裡花在「四喜班」裡的大洋也不夠多,所以,只有看看熱鬧的份兒。
靠裡,有位姑娘一手打板,一手鼓鍵在唱大鼓,兩個琴師閉著眼猛忙。
姑娘唱的是「大西廂」,平日裡相當叫座兒,今兒個客人們亂哄哄的,似乎誰也沒有心思聽。
唱著,唱著,一桌上有位客人說了話:「怎麼回事兒,什麼時候了,還不見人影,別是馬六把咱們涮了吧。」
「保不定,要不然怎麼都到這會兒了,還不見出來,難道非等千呼萬喚哪。」
有人起了頭。
於是乎,你一句,我一句,看熱鬧的也跟著起哄,亂了。
原就聽不清楚唱大鼓的那位姑娘在唱些什麼,現在根本就聽不見了。
有個姑娘尖聲說了話:「喲,你們這是幹什麼呀,也不怕身邊的姑娘吃醋麼?」
「可不,你們瞧,我身邊兒這位已然醬肘子出鍋,繃了盤兒了。」
一陣哄堂大笑。
正嚷著,正亂哄哄的,突然裡頭簾子一掀,馬六姐出來了,身後緊跟著大茶壺。
馬六姐可真是風韻猶存,不但猶存,簡直動人,細皮嫩肉,十指尖尖,熟透了的胴體仍是那麼曲線玲瓏,右手裡拿根細長的象牙煙嘴兒,洋煙卷兒正冒著煙呢!
馬六不是什麼大人物,也不是戲台上的名角兒,可是她有震住全場的氣勢,她一出來,整座花廳裡馬上鴉雀無聲,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
突然的一靜之後,馬上站起個長袍馬褂兒,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扯著喉嚨說:「我的馬六奶奶,您可出來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馬六姐天生一雙媚眼,這會兒眼角一瞟,慢條斯理地問:「剛才是哪位說我們涮人哪!」
「就是我。」白胖中年人一指頭點上自己鼻尖。
「喲,敢情是我們陳大爺呀?陳大爺,抬起您的尊手來,摸著您的心口兒問問自個兒,我馬六什麼時候坑過您,涮過您。」
白胖中年人咧著嘴窘笑,沒答話。
「這樣兒吧,」馬六姐得理不饒人,接著又道:「既然有人信不過馬六,今兒個這杯酒算馬六請客,您諸位就隨便喝兩杯——」
這話誰不懂,話還沒說完,大夥兒都嚷了起來,求馬六的也有,罵白胖中年人的也有,又亂了。
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喪著臉到了馬六跟前:「馬六奶奶,您沒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這會兒我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貴手饒了我吧,我給您跪下了。」
說跪他可真跪,噗通一聲雙膝落了地。
哄然滿堂笑。
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臉蛋兒上輕輕擰了一把:「陳大爺,虧您做得出來,您這不是折我們麼,回桌給我坐著去吧。」
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兒去了。
馬六姐向大夥兒說了話:「我們姑娘正刀尺著呢,馬上就出來,不過這是她頭一回見客,還得諸位多捧場,賞點兒面子。」
「當然、當然、那當然,這還用你說。」一位有錢大爺說了話。
大夥兒跟著也七嘴八舌一陣。
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兒似的:「哎呀,這可讓我為難了,諸位都是我們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會兒我們姑娘出來,讓她侍候哪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見過世面的,一點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場:「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馬六姐忙道:「謝陳大爺。」
「我六百。」
「謝王大爺。」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這數兒的還是那位陳大爺,面子問題,豈能示弱,何況腰裡有得是。
擱那年頭兒,一千塊大洋,能買幢相當像樣兒的房子了。
坐著的沒人吭氣兒了。
站著的全瞪大了眼,張開了嘴,開了眼界了,真的!
馬六姐嘴合不攏了:「陳大爺,真謝謝您了。」
大茶壺直哈腰:「謝陳大爺,謝陳大爺。」
陳大爺夠面子,夠光彩,站在那兒傲視群「倫」,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養他這麼個好兒子。
讓他拿這一千塊大洋去修祖墳,他未必捨得。
馬六姐往後一揚手。
大茶壺忙轉身掀簾子。眼前一亮,燈光一黯。
大夥兒都傻住了。
一前一後兩位姑娘。
前頭那位,年可廿許,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寬袖,高領的小襖兒,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額上整齊的一排劉海兒,頭髮梳得沒一根兒跳絲兒,杏眼、桃腮、柳葉眉,一對眸子賽秋水,人長得美不說,那高雅華貴的氣質,卻是從沒見過的。
後頭那位,一身翠綠,個頭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樣的美艷塵寰,艷壓群芳。
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謝過陳大爺。」
姑娘淺淺一禮:「謝謝陳大爺。」
乖乖,話聲清脆甜美,聽進人兒耳朵裡,像喝了玉液瓊漿似的,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兒不舒坦。
陳大爺跟個泥塑木雕的人兒似的,仍傻在那兒。
其實,仍傻在那兒的,又何止陳大爺一個人?
「陳大爺,您請姑娘屋裡坐吧。」
陳大爺還沒有聽見。
馬六姐一呶嘴兒,大茶壺過去了,碰了碰陳大爺:「陳大爺,人家姑娘有請了。」
陳大爺終於醒了,「嗯」、「啊」兩聲,剛要走。
「等等,」廳外傳進一聲朗喝,廳內一前一後進來兩個人!
前頭這位,廿多近卅年紀,頎長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捲著,頭上是頂皮帽,識貨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貴黑貂。
穿的講究,長的也是一等一,斜飛的長眉,眼角微翹的鳳目,白白淨淨,連顆痣都沒有。
後頭那位,是個廿剛出頭的小伙子,黑黑的、壯壯的,英武逼人。
大夥兒被這一聲朗喝驚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剛進來的這頭一位身上,連跑過碼頭,見多識廣的馬六姐,兩眼都為之一亮。
這頭一位,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都盯在姑娘臉上,姑娘臉上一絲異容飛閃而逝,而這頭一位,卻含著微笑沖馬六姐抱起了雙拳:「六姐,我姓金,這是頭一回到『四喜班』來,而且是聞風慕名而來——」
不知道是誰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源興盛錢莊的少掌櫃,金少爺。」
緊接著,驚歎之聲此起彼落。
金少爺跟沒聽見似的,兩眼始終不離姑娘的臉,嘴角始終噙著微笑:「一千五,我請這位陳兄讓一讓。」
騷動突起,一千五百塊大洋,乖乖。
姑娘、馬六姐都為之一怔。
陳大爺豈甘示弱,尤其當著美人的面?更何況他捨不得,眉一揚:「讓,笑話,兩千。」
陳大爺比金少爺多加了五百塊白花花的現大洋,也不知道他是氣的,還是心疼錢,他臉色有點發白。
陳大爺這句話,引起的騷動比金少爺剛才那句話引起的騷動還要大,還要強烈,但是它沒能把姑娘那雙秋水般清澈目光,從金少爺臉上引走。
一千塊大洋能賣幢相當不錯的房子。
兩千塊大洋更不是小數目,而且這個數目只是開盤子錢,充其量只能到姑娘屋裡坐坐,喝杯茶。
花這麼個數目,只能換得這麼一點代價,說起來當然不值,不過有錢的大爺不在乎這個,也愛這個調調兒,不這樣斗闊怎麼顯得出自己的身份,又怎麼能獲得姑娘的青睞?
大夥兒的目光只在陳大爺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又聚集在金少爺臉上,看他怎麼辦!
金少爺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微微地笑了笑,先伸出兩個指頭,然後另三個指頭伸了出來。
這表示兩千五。
騷動又起,目光又轉向了陳大爺。
陳大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低頭,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大夥兒發出了一陣失望的歎息,沒熱鬧看了,一轉眼工夫,大夥兒都走光了。
姑娘一雙美目之中綻放出異采。
馬六姐笑得合不攏嘴!
大茶壺上前一步,哈腰,賠笑,擺手:「金少爺,您請!」
金少爺卻向著姑娘瀟灑地欠身擺手:「姑娘請。」
姑娘深深一瞥,淺淺一禮,帶她身後那位綠衣姑娘,就要轉身往後走。
突然,又一個喝聲傳了進來:「慢著。」
姑娘停住了,抬眼外望,外頭一前四後地走進五個人來。
後頭四個,清一色的利落打扮壯漢子。
前頭那位,虎背熊腰,更壯,穿件皮袍,普通貨色,頭上斜扣頂皮帽,濃眉大眼,一張臉黑紅黑紅的,酒氣熏人,老遠就聞得見。
他一進花廳,兩眼就跟蒼蠅見著糖似的,緊緊地盯在了姑娘臉上。
馬六姐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神色,就要說話。
戴皮帽的壯漢子一咧嘴先開了口:「來得是時候,馬六,這位姑娘我包了。」
馬六姐微一搖頭:「恐怕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什麼事兒也得分個先來後到。」
戴皮帽的漢子「哦!」地一聲道:「這麼說,我這是來遲一步?」
「不錯!」馬六姐道:「您來遲了,明兒個請早吧!」
戴皮帽的壯漢子道:「哪位是比我早來了一步的?」
馬六姐一指金少爺道:「這位金少爺,人家出手就是賞了兩千五百大洋。」
戴皮帽的壯漢子,目光掃向了金少爺,上下一打量,道:「敢情是這麼回事兒,有錢別在我跟前擺,孩子們,把他給我架出去。」
轟雷般一聲答應。那四個壯漢子邁前逼向金少爺。
金少爺像個沒事人兒似的,一動沒動。
動的是金少爺身後那小伙子,小伙子揮出了兩拳,踢出了兩腿,那四個壯漢子全倒下了,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
馬六姐、大茶壺瞪大了眼。
姑娘跟她身後的綠衣姑娘,兩對眸子裡閃過了異樣的光采,充滿了驚訝。
戴皮帽的壯漢子臉上變了色,抬手探入腰中。
金少爺身邊那個小伙子比他快,一步跨到,明晃晃的攮子已抵住了戴皮帽的壯漢子的咽喉要害。
戴皮帽的壯漢子嚇得頭往後一仰,探進腰裡的手沒敢再動,只聽他驚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毆打偵緝……」
金少爺目光一凝:「怎麼說,你們是偵緝隊的人?」
「不錯,我是偵緝隊的楊隊長。」
馬六姐道:「對了,金少爺,這位是大名鼎鼎,跺跺腳『天津衛』都會顫動的偵緝隊長,人稱『賽閻王』的楊頭兒。」
金少爺一抬手,小伙子收攮子退後。
「賽閻王」楊隊長以為這張虎皮嚇了人,也得理不饒人,眼一瞪,怒喝道:「好大的膽子,活得不耐煩了,跟我上隊上跑一趟去吧!」
猛往地上四個壯漢身上踢了一腳,罵道:「窩囊廢。」
四個壯漢爬了起來。
「賽閻王」楊隊長一指金少爺跟小伙子,不可一世地喝道:「把他們倆都給我帶走。」
四個壯漢心裡恨透了小伙子,巴不得有這麼一句,如狼似虎地要動。
「慢著,」金少爺淡然輕喝:「虎子,打個電話給偵緝處的莫處長,請他到這兒來一下。」
小伙子應一聲要走。
賽閻王楊隊長一頓忙攔:「慢著,你認識我們處長?」
金少爺淡然道:「我不知道莫處長是誰的處長,我只知道他跟我稱兄道弟多少年了。」
楊隊長目光一凝,嘴角兒泛起了一陣冷笑:「小子,少跟我來這一套,這一手我見多了。」
「我沒意思非讓你相信不可,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槍押著我這車伕去打電話,或者讓你的人去幫我打個電話也一樣。」
這,不由楊隊長不相信了。
他大大地作了難,偵緝處的處長莫老虎,是他的頂頭兒上司,發起狠來,比他這個「賽閻王」還狠十分,如今這位公子哥兒似的金少爺,竟跟這位莫老虎稱兄道弟的,顯然彼此交情不淺。
怎麼辦,動眼前這位金少爺,他實在惹不起號稱老虎的頂頭上司。
要是讓一步,就這麼算了,他可又下不了台。
這位「賽閻王」正這兒作難呢,那裡那位金少爺已經擺手,把姑娘讓進去,然後帶著虎子跑了進去。
行了,總算就這麼下台了。
下是下台了,可是楊隊長不能不找回點兒面子,轉沖馬六姐猛然拍了桌子:「馬六,你好。」
「喲,怎麼了?」馬六姐一怔,道:「楊隊長,我馬六可沒得罪您啊!」
楊隊長怒喝道:「馬六,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你自己問問,你能在這塊地兒上混,是誰給你的方便——」
「喲,楊隊長,您怎麼說這種話,這本來就是魚幫水,水幫魚的事兒,不錯,您是給了我不少方便,可是我也沒有少孝敬您啊。」
楊隊長聽不下這個去,猛一擺手,道:「好了,不提這個,我間你,有了好貨色,你為什麼不給我——」
「喲,這您怎麼怪起我來了,您要大頭沒大頭,要拳頭沒拳頭,能怪我麼!」
楊隊長黑臉猛一紅,指著馬六道:「馬六,你,算你行,別以為我整不了你——」
「楊隊長,說這話就不夠朋友了,惹不起別人您整我,好嘛,你整吧,我馬六幹這一行也有不少年了,認識的人也不在少數,若要鬧起來,誰佔便宜,誰吃虧,還很難說呢。」
楊隊長臉上的紅轉成了白,一聲:「你——」一跺腳,帶著他的人走了。
楊隊長人不見了,馬六姐馬上變了個人,濃眉瞪眼,殺氣騰騰,猛一拍桌子,罵道:「我操你八輩兒,姓楊的,你敢惹你祖奶奶!」
大茶壺上前一步低聲道:「大姐,已經夠兔崽子受的了,何必生這麼大氣!」
馬六姐吸一口氣,平鬆了一下自己,緩緩說道:「左盼右盼的,今兒個總算盼來個適當的,你去給我打點打點去,把那敗家子兒給我留下。」
大茶壺一征:「大姐,您是說那個金少爺?」
「不是他是誰!」
「他合適?」
「他最合適不過了,他家開的是錢莊,來往的全是貪官污吏,也是拿貪官污吏的髒錢去放利息,不在他身上敲一筆,在誰身上敲去?」
大茶壺遲疑了一下:「大姐,這號子恐怕扎手。」
「別這麼沒出息,瞧那愣小子擺倒幾個窩囊廢就嚇倒了,那幾個窩囊廢是紙糊的,經不起一吹,就算那愣小子真有兩手兒,也不過只他一個,難道你們連一個也對付不下,別給我站在這兒了,快去吧。」
「是!」
大茶壺恭應一聲,哈個腰走了。
馬六姐又拍了桌子:「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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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姑娘的屋裡!
裡頭是兩間臥室,垂著棉布簾兒,外頭是間小客廳,很雅致、很講究的小客廳。
朱紅色的桌椅,配以大紅緞子的墊子,這一部分儘是耀眼的紅。
桌上一隻雪白的細瓷花瓶,瓶裡插著幾枝梅花,剛吐蕊,清香深動。
靠裡,牆上掛著幾幅畫兒,竟都是名家的手跡!
就照這種佈置,這種擺設,甚至這種調和的顏色,就已襯托出這位美姑娘不是一般的俗脂庸粉。
難怪金少爺一進門就擺頭長歎:「我可以說是閱人甚多了,像姑娘這個樣兒的,可卻是頭一回見著。」
「您這是褒呢?還是貶?」
美姑娘含笑凝睇,輕輕地問。
「褒,又何止是褒,簡直不虛此行,不虛此走。」
「您這就是損我了。」
「天地良心。」
「金少爺,這種地方,是不講良心的!」
金少爺哈哈大笑。
姑娘自己也笑了。
兩個人落了座,綠衣姑娘獻上了茶:「金少爺,您喝茶!」
金少爺微欠身:「謝謝姑娘。」
「不敢當,我叫小秋。」
「噢,小秋姑娘。」
「四個字多麻煩,省兩個字兒不好麼?」
「省哪兩個?」
「您說呢?」
金少爺又哈哈大笑:「主稱絕代,婢豈庸俗!金某我福氣不小,造化不小。」
姑娘開了口:「金少爺,您讓人不安。」
金少爺一點頭:「行,對姑娘這樣的紅粉,不該來世俗這一套,儘管我這些話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我,單名一個剛字,轉教。」
「金,金碧輝。」
金少爺輕輕一拍桌子:「金碧輝煌,當之無愧。姑娘,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秋一旁道:「怎知道現在就不是一家?」
金少爺微一怔:「固所願也,未敢請耳。」
金碧輝白了小秋一眼,嗔道:「小秋多嘴,還不快侍候那位去!」
那位?小伙子虎子正在一旁發愣呢,聞言臉一紅,忙道:「少爺,我,我上外頭去了。」
金少爺擺了手:「好、好、好,去、去、去,沒出息。」
虎子忙出去了,是怕誰把他留下。
小秋噘了小嘴兒:「您看,人家怕我。」
金碧輝失笑道:「這位兄弟名字叫虎,身手也像虎——」
金少爺截了道:「可是這兒卻碰上伏虎的羅漢了。」
金碧輝笑了。
小秋也笑了。
笑了笑之後,金少爺轉了話鋒:「聽姑娘的口音,來處似乎離天津衛不遠。」
「是不遠,」金碧輝含笑道:「只有兩百四十里地。」
金少爺「噢!」地一聲道:「原來您是北平,我說嘛,看樣子金姑娘家恐怕是北平的老根兒人家了。」
「也不算老,前清的時候才遷到北平去的。」
「那恐怕也有好幾代了。」
「有了,好幾代有了。」
小秋突然插嘴問道:「金少爺您呢?」
「我?我們家算得上是天津的老根兒人家了,到我父親這一代,足足有十幾代了,不過以往都是讀書人,到了我父親這一代才做了生意,沾上了個銅臭味兒,還好,不管怎麼說,我父親這一代還說得出去,要是等到了我這一代——」
金少爺擺擺頭接著說:「最好別有人問我。」
「您客氣。」金碧輝說。
「客氣!」金少爺道:「等到了我這一代,金家恐怕就要讓我敗光了。」
小秋忽地「噗哧」一笑。
「你笑什麼,小秋?」金少爺間。
「沒什麼!」小秋忙忍住了笑。
「不行,你得說,你一定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兒。」
「沒什麼,您何必一定要問?」
「我這個人就是這麼個脾氣,我非要聽聽不可!」
小秋猶豫了一下,道:「等將來有人問起您來,您可以說您老太爺那一代改行做了生意,是掙錢的,至於您嘛,您是花您老太爺掙來的錢的。」
金碧輝一怔忙道:「沒規矩,胡說八道。」
金少爺卻沒在意,不但沒在意,反而拍著桌子哈哈大笑:「妙,妙,真是『廟』後頭有個洞,妙(廟)透了,行,將來有人問起我來,我就這麼說。」
金碧輝忙道:「小秋沒規矩,您不怪她怎麼還跟著她——」
「誰說小秋沒規矩,」金少爺道:「我卻覺得小秋是個難得的趣人兒,姑娘你不是世俗中人,拘這些世俗中的規矩幹什麼?」
「好,您慣壞她吧,」金碧輝瞟了小秋一眼道:「往後她就更不得了了。」
「您可別這麼說,」小秋說:「我說這話還看人兒呢,金少爺不是一般俗客,人家懂風趣,要是換個別人兒,請我說,我還懶得說呢!」
「聽,」金碧輝道:「她倒有理了。」
「有理、有理、真有理,」金少爺拍著桌子笑著說,似乎簡直就擊節歎賞。
開盤子歸竟是開盤子,也就是來坐坐,不能老賴著不走,不能老纏著人不放,金少爺是個老行家了,自然不會不懂這規矩,坐了個把鐘頭以後,站起身來走了。
金碧輝帶著小秋,雙雙送到了屋門口。
望著金少爺跟虎子遠去的背影,金碧輝的神色有點兒異樣。
小秋偷瞥了金碧輝一眼,輕輕地道:「姑娘,這個人可以利用。」
突然,背後傳來了一聲輕咳。
金碧輝神情一震。
小秋飛快抬手拔下頭上一根簪,反手擲了出去,人跟著轉了身。
小秋打出的那根簪,握在一個人手裡,這個人就站在右邊垂著簾的房門前,布簾還在動,顯然他是從那間屋出來的。
那個人是個漢子,卅歲上下的漢子,個子高高的,白白淨淨的,穿件大衣,頭上戴頂呢帽,脖子上還圍著圍脖,挺俊逸的人物,可眉宇間一股子冷肅之氣逼人。
一見這個人,金碧輝一怔。
小秋卻脫口叫道:「石原大佐。」
忙靠腿欠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小秋穿的是襖裙,行的是這麼個日本式的軍禮,未免有點滑稽。
可是來人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冷峻目光落在了金碧輝臉上。
金碧輝定了定神,也跟小秋一樣施了一禮。
來人臉色緩和了些,掃了小秋一眼,道:「宮本少尉,以後看清楚人再出手。」
抬手把那根簪扔在了桌上。
小秋一臉肅穆色,欠身道:「嗨,秋子魯莽,請大佐原諒。」
石原大佐緩步走過來坐下,微一抬手:「川島少佐,坐!」
金碧輝臉上沒有表情,也站著沒動:「謝謝大佐,大佐什麼時候到中國來的,找我有什麼事?」
石原大佐抬手摘下帽子:「算起來,我還是比你早一班船到的,你到了中國以後,一舉一動我都清楚。」
金碧輝眉梢兒微一揚道:「我明白了,臨來中國之前,在首相府邸,『黑龍會』表示要派一個人來暗中協助我——」
「對了,那就是我。」
「我很榮幸。」
「不要客氣,川島少佐,往後你我要多多合作啊!」
「大佐,我現在叫金碧輝。」
「噢,金小姐,不,在這種地方應該叫姑娘。」
「金姑娘,金小姐都不要緊,請記住,不要再叫我川島少佐就行了,大佐有化名沒有?」
石原大佐取出名片遞向金碧輝。
金碧輝伸手接過,只見名片上印的是:協興輪船公司業務經理,石本原。
金碧輝道:「原來是石經理,石經理要是沒什麼別的事,就請從來路出去吧,免得讓這兒的人看見起疑。」
「這兒是什麼地方,進出的客人這麼多,怎麼會單對我起疑?」
「石經理怎麼連這個都不懂,今晚是我頭一次見客,剛才那位錢莊的少掌櫃賞了兩千五百塊大洋開盤子——」
石原大佐吃一驚:「兩千五百塊大洋,他,他瘋了!」
「他的神智很清楚,我這兒不會有別人來,要讓人看見你坐在這兒,這算哪回事。」
石原大佐站了起來:「兩千五百塊大洋,好闊氣,好闊氣啊,金姑娘,他看上你了。」
「那是一定,要不然他不會花這麼多錢,像現在我這種身份,也需要這樣,更需要這種客人,這樣我才能一炮而紅,這樣對我今後才有幫助,石先生懂麼?」
石原大佐薄薄的唇邊掠過一絲笑意:「這道理我還懂,不過要提醒你一句,中國的男人都是很厲害的,你可不要被他們——」
「石先生,你是來協助我的。」
「所以我才說提醒,要不然我就命令你了。」
「謝謝你的好意,只是你太小看我了,我是個受過特殊訓練的女人,我知道怎麼對付男人,黑龍會派我獨當一面,而且經過首相的圈選,這都不是馬虎隨便的事。」
「可是『黑龍會』跟首相,都不瞭解中國男人。」
金碧輝臉色一變,冰冷道:「秋子,送客。」
小秋立即恭應:「嗨。」
石原大佐陰陰地笑了笑,抬手道:「不用,我自己會走,十一月一號已經過去了。明天就是二號了,別忘了,十一月十號晚上十二點以前。」
「這個我記得很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
石原大佐戴上帽子走了,走得是來路,很快地進了右邊那間屋。
金碧輝施了個眼色,小秋提步跟了過去,掀簾一看,轉身點頭。
金碧輝猛然拍了桌子:「馬鹿野郎。」
□□□
出了「四喜班」的大門,金少爺跟虎子踏進了黑胡同。
黑胡同裡的風既勁又急,嗚嗚的響,能把人的臉割裂。
金少爺猶豫了一下:「虎子,你怎麼單挑這種路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地面上不太平,萬一碰上些翦徑、打悶棍的毛賊——」
前面一下子閃出三四條黑影攔住了去路。
金少爺一怔,急拉住了虎子:「慢著,別說著說著就來了。」
扭頭往後一看,身後也多了三四條黑影。
金少爺道:「壞了,虎子,咱們是碰上剪徑、打悶棍的毛賊了。」
只聽前面傳來了一聲冷喝:「姓金的,少耍嘴皮子了,說吧,你是吃順的,還是吃戧的。」
金少爺道:「朋友,你們是哪一路的——」
「少廢話,答我問話。」
「我麼,我順戧都不吃,這怎麼辦。」
「你小子。」
一聲怒喝,前頭的撲過來了。
腦後風生,後頭的也撲過來了。金少爺側身一退,忙貼上了牆。
胡同裡,噗通,哎喲地直響,過了一會兒,不響了,只有一個站在那兒,其他的都爬下了。
金少爺仔細看了看:「虎子,是你麼?」
「是我,少爺。」
黑暗中響起了虎子的答話。
金少爺吁了一口氣,笑了:「虎子,還是你行。」
他蹲下身子,找著了一個:「喂,朋友,就這種身手,往後別幹這一行了,我這兒有塊袁大頭,拿回去大家分吧,也告訴你們瓢把子一聲,往後再幹這個,讓他自己出馬帶頭,別一個人躲在窩裡暖和。」
金少爺扔了一塊大洋,站起來帶著虎子走了。
□□□
馬六姐把所有的髒話都罵盡了,她恨不得拆房子,恨不得把金少爺剁成肉醬。
跟前站著七八個,一個個鼻青眼腫,混身是泥,掛綵的掛綵,見紅的見紅,好不狼狽。
地上有塊大洋,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都對折起來了。
大茶壺一旁說了話:「好了,大姐,您消消氣吧,人有失神,馬有亂蹄,勝敗乃是兵家常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跑得了這回,跑不了下回,往後還怕碰不見他?下回堵上他不就行了麼,好在天那麼黑,他也沒能認出人來。」
「你知道什麼!」馬六姐猛擰身坐了下去:「這麼些個人,都是江湖上走腿闖道兒多少年的,如今竟對付不下兩個小嫩蛋兒,我想著窩囊,窩囊透了。」
「這——」大茶壺嚥了口唾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敗家子兒身邊那個愣小子實在扎手——」
那七八個之中,有一個把話接了過來,「大姐,您放心,那敗家子兒總有落單的時候——」
「呸!」馬六姐怒啐了他一口:「你意思說,我姓馬的就只會打落單的雁,要是那些點子長年不落單,我姓馬的就什麼都別幹了,也別吃別喝。」
說話的那個臉一紅,低下了頭。
馬六姐擺了手喝道:「好了,好了,該上藥的上藥,該裹傷的裹傷去吧,別在這兒站著惹我生氣了。」
那七八個一聲沒吭,一個個低著頭都出去了。
馬六姐伸腳一勾,把地上已經翹邊兒的大洋勾了起來,伸手按住,兩個指頭一捏,咬牙罵道:「我操你祖奶奶!」
那塊大洋,整個兒地對折了起來,跟讓誰拿刀切去了一半似的。
□□□
相當氣派的一座大客廳。
廳裡爐火熊熊,燈光亮得像白晝似的。
一張太師椅上,坐著個五十多歲的瘦老頭兒,瘦歸瘦,可是看上去挺硬朗的。
瘦老頭兒的穿著很講究,旁邊茶几上放著一碗熱茶,大寒夜裡,坐在爐火旁喝熱茶,該是人生一大享受,相當舒坦的事兒。
可是瘦老頭兒的臉色不大對,像有什麼事兒不高興,跟誰生氣似的。
瘦老頭兒身邊兒,站著個廿上下的大姑娘,大姑娘穿著很樸素,人也光梳頭,淨皮臉的,長得算不上美,可是很秀氣,看上去文文靜靜的。
她站在瘦老頭兒的身邊兒,顯得很不安。
突然,廳裡的大鐘響了,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悠揚,劃破了寒夜的寂靜,整整打了十二響。
瘦老頭兒的臉上又加了三分怒意。
大姑娘不安地輕叩道:「大爺——」
瘦老頭兒冷峻的目光落在大姑娘臉上,原本很冷峻的目光,突然變柔和了,充滿了愛惜和歉疚:「翠姑,你去睡吧,我來等門。」
「不,」叫翠姑的大姑娘忙道:「大爺,哪有讓您等門的道理,您請先睡去吧——」
「翠姑,你頭一天到這兒,怎麼說也不能——」
「大爺,我雖是頭一天到家裡來,可是我可不是外人,而且也老早就屬於這個家了,您還跟我客氣。」
瘦老頭兒沉默了一下:「那!這釋兒吧,咱爺倆一塊兒等,聊聊。」
「不,大爺,天兒冷,夜又這麼深了,您先去歇著吧,明兒個我再陪您說話。」
瘦老頭兒臉上突然堆上了寒霜,猛一拍座椅扶手,罵道:「這個畜生——」
翠姑忙道:「大爺——」
瘦老頭兒臉上的寒霜剎時又沒了:「孩子,你不知道,他長年的在外頭跑,長年的在外頭遊蕩,說的好聽叫什麼闖江湖,闖什麼江湖?江湖是什麼好地方?家裡頭缺他吃缺他穿?這個家讓他養了?只指望他能在家呆著,跟著我學學做生意,誰知道他——」
翠姑柔婉地截了道:「大爺,男兒志在四方,二哥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抱負——」
「男兒志在四方?哼,他要是真志在四方,那倒也好了,翠姑,你知道,我並不是個不講理的老古板,我要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他對做生意這一門兒沒興趣,不要緊,他可以幹別的,只要正正經經的幹,只要能幹出個名堂來,行,我絕對贊成,可是他不是,他只知道揮霍,只知道閒蕩,只知道走邪路,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來,他卻一會兒也不著家,吃過早飯一抹嘴走了。不到半夜三更不進門兒,這還像話!」
「大爺,也許二哥有他的事兒。」
「他有什麼事兒?除了吃喝玩樂,他還有什麼事兒?他還懂什麼?我平日省吃儉用的,上哪兒時都是靠這兩條腿,他可好,回來了還帶個車伕,弄了輛『膠皮』,我看他多大的派頭,我,我簡直越想越有氣。」
翠姑柔婉一笑道:「好了,大爺,您別說了,年輕人,誰沒有個糊塗時候?您去睡吧。」
瘦老頭道:「翠姑——」
翠姑的臉色跟目光都帶著乞求,柔聲道:「大爺——」
面對著這麼一位姑娘,連鐵石人兒都會不忍,何況老頭兒他不是鐵石人兒,他遲疑了一下,一點頭道:「好吧,我先去睡。」
瘦老頭兒站起來走了,進了廳後垂著棉布簾的一扇門兒!
望著瘦老頭兒進了那扇門兒,翠姑的神色突轉黯然,頭一低,往左行去,很快地出了大廳。
翠姑剛不見。
大廳的兩扇門輕輕地開了,有個人探頭探腦的走了進來,是那位金少爺。
看看廳裡沒人,金少爺神色鬆了,吁了一口氣,躡手躡腳的往裡走去。
就在這時候;翠姑端了個小瓷碗進了大廳,乍見金少爺,嚇了一跳,一聲輕叫差點沒鬆手把碗摔了。
金少爺聞聲猛轉身,也為之猛地一怔,張口叫道:「翠姑——」
翠姑道:「二哥,是你呀,嚇了我一跳。」
忙端著碗走了過來。
金少爺訝然道:「你什麼時候到天津來的?」
「今兒個晌午。」
翠姑到了近前,把碗放在了茶几上。
金少爺道:「你怎麼突然到天津來了?」
翠姑道:「爹跟娘好久沒來了,兩位老人家最近身子都不大好,所以讓我來看看大爺。」
金少爺釋然地「哦」了一聲!
翠姑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二哥,咱們多少年沒見了,我來你不高興麼?」
「不高興?那怎麼會。」金少爺表現得有點冷漠,強笑一下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你不該這麼老遠的跑到天津來。」
翠姑臉色微微一變:「我不該來!為什麼?」
「你不知道,天津是個很雜很亂的地方,遠不如保定單純——」
一個冰冷話聲傳了過來:「天津這個地方是雜是亂,是遠不如保定單純!」
金少爺、翠姑循聲望去,只見瘦老頭兒已從廳後那扇門進了大廳。
翠姑忙道:「大爺,您怎麼沒睡?」
「心裡有事兒,睡不著。」
瘦老頭冷冷地瞧著金少爺說。
金少爺叫了他一聲:「爹。」
「你還知道回來,什麼時候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爺,二哥回來了,不就好了!」
「翠姑,你別幫他說話,」瘦老頭兒望著金少爺道:「人家翠姑老遠的跑到天津來,你不在家,讓人家一等等到你這時候。」
「爹,我怎麼知道翠姑今兒個會來。」
「噢,你不知道翠姑今兒個會來,就該成天在外頭野。」
「爹,我有事兒!」
「你有事兒?你有什麼事兒?你還能有什麼事兒?成天不是跟些狐朋狗友吃喝,就是——」
翠姑忙道:「大爺——」
瘦老頭兒住口不言,氣哼哼地坐了下去。
金少爺也沒再說話,扭頭要走。
「站住,」瘦老頭兒喝道:「你要上哪兒去?」
金少爺道:「時候不早了,我想睡去。」
瘦老頭兒霍地站起,怒笑道:「你也知道時候不早了,你想睡去了,你真懂事兒啊,你知道我跟翠姑等了你多久了——」
翠姑道:「大爺——」
瘦老頭兒轉望翠姑,指著金少爺道:「翠姑,你聽聽,這是你親耳聽見的——」
翠姑道:「大爺,我知道,您先去睡好不好,我來勸勸二哥。」
「勸?他要是聽勸不就早好了——」
「大爺!」
瘦老頭兒實在不忍不聽翠姑的,瞪了金少爺一眼,憤憤地就要走,一眼望著桌上瓷碗,道:「這是什麼?」
翠姑道:「我給二哥熬了碗八寶粥——」
「他也配。」
瘦老頭兒怒聲一句,扭頭走了。
目送瘦老頭兒進了廳後那扇門兒,翠姑端起碗,轉過了臉,嬌靨上堆著笑說:「二哥,趁熱喝了吧,暖暖身子。」
金少爺沒接,道:「翠姑,你這是幹什麼?」
翠姑羞澀地一笑,低了低頭,道:「咱們自小訂了親,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該麼?」
金少爺臉上的神色、目光,難以言喻,道:「翠姑,你,你實在不該到天津來。」
轉身快步走了。
翠姑怔住了,金少爺出了廳,她喃喃說道:「我實在不該到天津來,我實在不該到天津來——」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碗上,她神色倏黯,是那麼淒楚,那麼令人心酸……
□□□
金少爺臉上沒一點表情,快步到了他屋門口。
他住的屋,在後院東,門口一條長廊,廊外是院子,屋後臨著一個小花園。
金少爺要推門,突然,他像發覺了什麼,抬起的手又停住了,凝神聽了聽,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笑意,他一矮身,平竄了出去,飛快地繞過屋角,撲向屋後。
到了屋後花園裡後窗前,後窗開著。
金少爺嘴角的冰冷笑意更濃了,他挨近後窗,緩緩探頭內望,他看見了。
黑暗的屋裡頭,正中央,坐著個黑影,頭上戴頂呢帽,身上似乎穿件袍子,面對屋門而坐,一動不動。
或許,他手裡拿把槍,正對著屋門呢。
金少爺暗暗一聲冷笑,突然長身竄起,翻近窗戶,然後一個跟頭翻近椅子,雙腳向著椅背踢出。
金少爺的雙腳踢個正著,那人一個跟頭往前翻去,帽子掉了。
金少爺跟著翻起,一把匕首已握在手中,撲過去用膝蓋壓住了那人的肚子,匕首也抵上了那人的喉管。
那人忙道:「天地玄黃。」
金少爺一怔:「宇宙洪荒。」
那人道:「下午五點整。」
金少爺一下站了起來,手一甩,匕首「篤」地一聲插在了房門上:「你這是開什麼玩笑。」
那人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衣裳,道:「我奉命而來,不得已——」
金少爺吸了一口氣:「你是地字五號?」
那人道:「不錯,我也姓趙,排行第一。」
「好嘛,百家姓上頭一個,又排行第一,敢情普天下數你為第一。」
「好說,這是『天字第一號』的指示。」
「趙大爺,做交通,也不該三更半夜的做到人家家裡來!」
「我不剛說過了麼,我是奉命而來,不得已!」
「什麼事,說吧?」
「是不是她?」
「是她,如假包換。」
「身邊兒還有一個?」
「不錯,她得力助手之一,宮本秋子。」
「天字一號指示,她的期限撇開今天只有九天了,她會很快的展開行動,你要特別小心。」
「我知道,『天字一號』召見我的時候,已經指示得很詳盡了。」
「你需要什麼支援——」
「目前還不需要,等到需要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那麼你打算——」
「那是我的事,恕難奉告,你要是沒有別的事就請吧,我累了,也困了。」
那人怔了一怔,倏然而笑,拾起帽子,撣了撣灰,往頭上一戴,轉身行向後窗,然後翻窗跳了出去。
金少爺道:「自己人,放他走。」
窗外沒什麼動靜,旋即一條人影穿了進來,是虎子,他近前道:「大哥——」
金少爺略一凝神,抬手一擺。
虎子一個身子倒射,又穿窗而去。
金少爺一個箭步竄過去拔下了門上的匕首,然後飛快地脫了衣裳,上床拉開了被子……
屋門輕輕地開了。
一個美麗的人影閃了進來。
是翠姑。
翠姑輕輕地到了床前,默默地望了金少爺一陣,伸手為金少爺蓋好了被子,然後又走過去關上了後窗,又輕輕地走了。
金少爺睜開了眼,臉上又是那難以言喻的神色,轉個身向上,兩眼直直地望著頂棚……
後窗又開了,一條健美的倩影穿了進來,直落床前,是位利落打扮的大姑娘,比翠姑美,比翠姑嬌艷,也比翠姑多了份逼人的英氣。
大姑娘看了看床上的金少爺,擠身坐在了床沿兒上:「大哥,你好狠的心哪。」
她似笑非笑的。
「誰叫你來的?」
他臉色木木然。
「我來看看大哥的家,大哥的未婚妻呀。」
「現在你都看見了。」
「可是我還不想走。」
「胡鬧!」
「大哥——」
「這兒用不著你。」
「大哥偏心。」
「別怪我只用馬標,這兒實在沒你的事兒。」
「有個車伕,為什麼不能有個丫頭。」
「不能,我家沒女眷。」
「准嫂子,翠姑娘不是麼?」
「別胡鬧!」
「我知道,你是怕她吃醋是不是?」
「你錯了,她不是那種女人。」
「她不是我是,怎麼辦?」
「小妹,別胡鬧!」
「你除了會說這,還會說什麼?」
「小妹,我辦的是正事,我以前辦過不少事,可是沒有一件比得上這件事。」
「我又沒妨礙你辦正事。」
「我知道你不會,可是——」
「別可是了,大哥,你瞞得我們夠苦的了,要不是因為這件事,我們還不知道你是位中央的情報人員呢。」
「就是因為碰上了這件事,要不然我會永遠瞞著你們。」
「為什麼?信不過我們?」
「咱們三個跟親兄妹一樣,有什麼信不過的,只是,保密是情報人員的第一要務,也是第一個信條,別怪我,小妹。」
「怪你?我以前敬佩你,現在更敬佩你了,大哥,說句話你可不許笑話我。」
「什麼話?」
「我現在好想親你一下。」
「可別,我受不了。」
「真的,大哥。」
「別胡鬧了,小妹。」
「又來了,你就不能說點兒別的。」
「能,可是怕你更不愛聽。」
「那就別說。」
「不說不行,小妹,你該走了。」
「大哥——」
「小妹,碰上正經事,咱們就要正正經經的。」
「好吧,我走,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讓我每天來一趟,看看你。」
「幾年了,天天在一塊兒,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現在沒在一塊兒啊!」
「小妹——」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應,我會想你,你要是不讓我每天來一趟,我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非生病不可,你願意我生病?」
「人吃五穀雜糧,難保不生病,病了我給你請大夫。」
「大哥,神仙也治不了心病啊!」
「我真拿你沒辦法,這樣好不——」
「怎麼樣?」
「你別到這兒來,有空我會去看你。」
「行,不過得天天去。」
「小妹,你明知道我——」
「大哥,逗你玩兒的,我真那麼不懂事兒麼?誰叫你辦的是正事兒,我只有苦自己了。」
「小妹,現在該我想親你了。」
「來吧,我等著呢。」
大姑娘閉上了一雙美目,可是睫毛抖得厲害。
金少爺笑了,抬手在大姑娘臉上輕輕擰了一下:「不行,真親我會馬上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大姑娘睜開了眼,幽然一瞥:「大哥,你可真小氣,真是守身如玉啊!」
「別躁我了,小妹。」
大姑娘站了起來:「我走了。」
「我不送你了,讓馬標送送你吧!」
「不要,我才不稀罕他送呢。」
大姑娘擰身穿窗而出,輕盈靈妙,像只燕子似的。
金少爺吁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
□□□
日頭老高了,天已經亮得不能再亮了。
可是這間屋裡黑著。
不,應該說紅著。
為什麼會紅著?
只因為這間屋亮著一盞紅燈!
為什麼這間屋裡會亮著紅燈?
且仔細看——
這間屋相當簡陋,一張床、一張桌、衣裳、襪子丟得到處都是。
半空中拉了不少繩子,繩子上有夾子,夾子上夾著一張張的膠片、底片。
桌子上放著幾個長方形的搪瓷盆,裡頭是藥水,有個人已站在桌旁沖底片,洗照片,忙得不亦樂乎。
站在桌旁那個人,看上去年紀不大,頂多廿一二,穿的衣裳既不合身又破,看上去有點兒滑稽。
衣裳既不合身又破,偏偏還挺刀尺的,中分的頭髮梳得油光賊亮,頭油多得能滑倒蒼蠅,打著條領帶,都褪色了,而且皺皺的,像誰家老太婆的褲腰帶似的。
頭齊腳不齊,頭髮梳得挺好,腳上那雙鞋都成了翻皮的了,鞋面毛毛的,灰白灰白的,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什麼色兒的了,而且也變形了,哪像皮鞋,扔了都沒人撿。
他這兒用個鑷子夾著一張底片,對著那盞紅燈,眉飛色舞正得色,砰然一聲門開了。
「誰——」
他大吃一驚,忙去捂那些底片,可惜,遲了,他火兒了,他衝著站在門口的那個人發了脾氣:「你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先敲敲門,你看,你看,剛照的傑作,全完了。」
門口站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是金少爺。
金少爺怔了一怔,旋即道:「我怎麼知道你在沖底片,門口也沒貼張條子——」
「好嘛,壞我的傑作,你還有理。」
「傑作!算了吧,畢石,這種照片三歲小孩也會照,好意思稱什麼傑作,你要是這樣照下去,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
弄了半天,這位叫畢石,他爹媽給他取的好名字。
畢石把曝了光的照片往桌上一扔:「現在還說什麼?說什麼有用!算我倒霉,誰叫我有你這麼一個朋友。」
往零亂不堪的床上一坐,抱住了頭。
金少爺笑了,走過來坐在畢石身旁,拍了拍畢石道:「別這麼心疼了,我賠你行不行?」
「賠!」畢石猛抬頭:「你賠得起嗎,你!」
「我的畢石大爺,」金少爺又拍了拍他:「不是我火上澆油,也不是我打擊你的志氣,把你這些照片都算上,只能你一個人關在屋裡欣賞,拿出去一點兒價值都沒有——」
「沒有就沒有,我本來就是為自己欣賞的,自己高興就夠了,幹嗎給人家看。」
「這你的觀念就不對了,怪不得你辦的這份攝影週刊沒有銷路,沒聽人家說麼,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留不下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你這輩子豈不是白活了,你還何必忙照像機,何必開這家攝影週刊社?」
「好嘛,小金,壞了我的事,你還有這麼一番大道理。」
「別不服氣,你說我說的是不是理?」
「你說的是理,底片全曝了光,照片泡了湯,我這期攝影週刊出不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沒價值的東西出了不如不出,免得丟人現眼挨人罵,好在你是這家『攝影週刊社』的社長兼記者兼工友,上上下下全是你一個人,不然發不出薪水去。」
畢石霍地站了起來:「你說的倒輕鬆,我還要吃飯呢。」
「說你沒出息,你就是沒出息,目光別這麼淺視好不好?有我這麼個朋友,還會讓你餓著……」
畢石冷笑道:「嗯,我是有你這麼個朋友,再跟你這個朋友交下去,我就要破產了。」
「好,畢石,夠意思。」金少爺站了起來:「這話可真讓我這個朋友寒心,只為這麼一張破得不能再破的照片,就要毀交情了,好吧,本來我是來告訴你,有個好鏡頭,讓你做件大大的有意義的事兒的,現在也不用提了。」
說完了話,他就要走。
畢石征了一怔,忙伸手攔住了金少爺:「慢著,小金,你怎麼說,你是來告訴我個好鏡頭——」
「沒有,交我這個朋友會破產,還能有好鏡頭!」
「小金——」
「不提了,不提了,我是寒衣飲冷水,點滴在心頭,還有什麼好提的。」
「小金,算我說錯了話,好不?」
「你說錯了話了?不,不,你沒有說錯話,你怎麼會說錯話,交我這個朋友差勁——」
「我的大爺,你不要拿喬了好不好!」
「弄砸了你的事的是我,我還敢拿喬——」
「我的大爺,你有完沒完,難不成還讓我給你跪下。」
「畢石,我可沒攔著你啊!」
畢石賠上了滿臉笑,說:「金大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您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吧!」
「適可而止,見好就收!」金少爺一指頭差點沒點上畢石的鼻子!「你小子少跟我來這一套,要不是怕你錯過這千載難逢,萬金難求的好鏡頭,我就跟你沒完。」
「千載難逢,萬金難求?」畢石瞪大了眼。
「你以為我跑來找你幹什麼的?我吃飽飯沒事兒干了,沒地兒去了,非往你這兒跑不可?你這兒香,你這兒舒服,畢石,你自己摸著心想想,我姓金的什麼地方對不起你過……」
「是、是、是、是、是、是,」畢石能直能屈,一個勁兒地滿臉堆笑賠不是:「我剛才不是說了麼,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來、來、來,坐下消消氣,坐下消消氣。」
畢石拖過金少爺來,把金少爺按在了床上。
金少爺掏出了煙卷兒。
畢石忙找洋火兒,為金少爺點上了煙。
金少爺慢條斯理地吸上煙。
畢石忍不住了,陪著笑道:「小金,你剛才說的那個好鏡頭——」
金少爺冷冷翻了他一眼:「急什麼!」
畢石忙道:「是、是、是,不急、不急。」
金少爺又吸上了煙,仍是那麼慢條斯理的。
畢石急得抓耳撓腮的,可卻不敢再催再問了。
眼看一根煙快吸完,金少爺才開了金口,還是冷冷的:「畢石,我現在確有那麼一個千載難逢,萬金難求的鏡頭,只看你敢不敢去照。」
畢石心想:我的大爺,你可開口了。心裡這麼想,嘴裡卻忙道:「敢不敢,啥話,我有什麼不敢的!」
「有這個膽?」
「當然有,不過也得看是什麼樣的鏡頭,有關人家隱私的鏡頭——」
「廢話。我還能讓你去拍誰家大姑娘、小媳婦洗澡的鏡頭。我還不願意造那個罪呢。」
「是、是、是,我不會說話,好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一張笨嘴。」
「好了,好了,別笨嘴不笨嘴了,我告訴你,這個鏡頭拍到以後,你用在刊物上,不過不能用你現在的『攝影週刊』,——」
「不能用『攝影週刊』為什麼?」
「用『攝影週刊』會有大麻煩,『攝影週刊』上有發行人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找就找到你了。」
「麻煩!怕人找?」畢石瞪大了眼:「小金,你剛才說,不是發人隱私的——」
「畢石,發人隱私得看你從哪個角度看,我保證這個鏡頭不是你所說的那種發人隱私,不過這卻是個一定得罪人的鏡頭,我這麼說吧,這是個發日本人隱私的鏡頭。」
「日本人?」
「不錯!」
「小金,究竟是——」
「反正瞞不了你,我也沒打算瞞你,乾脆告訴你吧,對象是土肥原賢二。」
「土肥原賢二?這個名字我好像聽說過。對了,我想起來了,是什麼日本商會的會長。」
「日本商會的會長!你小看他了。他是日本關東軍的特務機關長。」
畢石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半天才說:「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長!我的老天爺!」
「怎麼,怕了?」
「怕?」畢石又瞪了眼:「笑話,我堂堂的一個中國人,怕個小日本兒?天大的笑話!可是,你怎麼突然要拍土肥原的照片—一」
「這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土肥原馬上會有個出醜的鏡頭,你拍下這個鏡頭來,弄個沒發行人,沒地址的刊物往外一出,不但可以大大地整他一番,也可以好好敲他一筆,這不比你整天照這種照片有意義?將來你還可以對你的後世子孫大大誇耀一番,不但給你畢家的門楣增光,也可以讓你的後世子孫大有光彩,你幹不幹?」
畢石一陣激動:「干,當然干,你怎麼不早說,只要是為整小日本兒,我豁出命去都干。」
金少爺含笑站起:「干就行,我沒交錯朋友找錯人,你願意豁出命去,我還想讓你好好兒的活下去呢,背上你的照相機,跟我走吧。」
他轉身要走。
畢石一把拉住了他:「慢著,小金,你再給我說的詳細點兒——」
「不能太詳細,到時候不用我說你就明白了,你是玩照相機的,你應該知道,獵取的鏡頭不但要快,而且要把握時間,早一秒鐘晚一秒都不行,快走吧,萬一錯過了,你會後悔一輩子。」
他出去了。
畢石忙抓起照相機跟了出去。
□□□
過氣的軍閥,曹琨曹大帥府。
這位大帥雖然過氣了,可是他還挺擺闊,挺享受的!
仍然有他的四個姨太太。
仍然有他的副官。
仍然有他的馬弁。
一大客廳裡美輪美奐,曹琨坐在大沙發裡,左擁,右抱,左邊擁的是二姨太,右邊抱的是三姨太,四姨太站在後頭,用她那塗著蔻丹的尖尖十指,正在給曹琨捏肩捶背,那雙手,欺雪賽霜,十指玉也似的,摸哪兒哪兒都會舒服,曹琨是讓摸慣了,要是換了人,混身骨頭非拆了不可。
你不看看恭立一旁的王副官,正用一雙貪婪的目光望著,恨不得抓過四姨太的手來塞進嘴裡!可惜他沒這個膽。
五姨太站在不遠處,手持板、鍵,由兩個琴師拉彈著,正在唱「大西廂」。
曹琨這四個姨太太,一個賽一個美,一個賽一個媚,一個賽一個皮白肉嫩,曹琨這麼大年紀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消受的!
再看那氣派的大門口,高高的門頭,巨大的石獅,高高的石階,還有兩個馬弁站崗呢。
就在廳裡正樂,曹琨閉著眼睛,正享受的當兒,一輛膠皮停在了大門口,車上跳下個穿西裝的小鬍子,手裡提著四色禮品,下車就沖兩個馬弁含笑點頭打招呼。
西個馬弁詫異地互望一眼,一左一右走下了石階。
左邊一名道:「你——」
穿西裝的小鬍子,馬上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名片底下厚厚的一疊,花花綠綠的。
左邊馬弁伸手接過,捏著那厚厚的一疊,微一怔望著名片念道:「日本商務會長,土肥原賢二,你是要——」
土肥原一臉的笑:「敝人是來看大帥的,大帥在家麼?」
左邊馬弁從沒有這樣客氣過。一邊應話,一邊擺手:「在、在,您請、您請。」
「謝謝!謝謝!」
土肥原連忙稱謝,三腳並兩步地登上了石階。
背著土肥原,左邊那馬弁把手裡花花綠綠的一疊,塞了一半給右邊的馬弁,然後跟在土肥原之後進了大門。
右邊馬弁望著手裡花花綠綠的一疊,笑在臉上,樂在心裡:「奶奶的,沒想到這個日本人也這麼懂禮。」
手往下一垂,那疊花花綠綠的東西,進了他口袋裡。
再看廳裡——
曹琨樂得直拍手:「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
「可不是麼!」身後的四姨太說了話,清脆甜美,標準的京片子:「五妹妹的玩藝兒不但多,而且樣樣拿得出來,就拿這段兒『大西廂』來說吧,唱大鼓的名角兒也不過這樣。」
「對、對、對,」曹琨道:「說得對極了,對極了——」向五姨太一抬手,道:「你唱得我心裡直癢癢,來,給我親一下!」
五姨太瞟他一眼,擰了嬌軀,發了嬌嗔:「呸,胡扯什麼!」
曹琨哈哈大笑:「瞧,你們瞧,害臊了,不要緊,我讓王副官跟拉弦兒的閉上眼,誰敢偷看我斃誰。」
此言一出,大夥兒都笑了。
就在這時候,廳門口出現那站門的馬弁,沖王副官直招手。
王副官看見了,走了過去。
站門的馬弁遞給王副官一張名片,跟王副官嘀咕了兩句,王副官轉身走回到曹琨跟前靠腿欠身:「報告大帥,有客人來了。」
曹琨一怔:「客人?什麼客人?」
二姨太臉一沉,身一擰:「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在這時候來,掃興。」
王副官沖二姨太賠上一笑,然後向曹琨恭聲道:「報告大帥,是日本商會會長土肥原——」
曹琨一擺手:「什麼土原肥不土原肥,我又不種莊稼——」
只聽一個話聲傳了過來:「大帥,是土肥原,不是土原肥。」
曹琨等扭頭一看,土肥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廳來了,正賠著笑直哈腰呢。
二姨太、三姨太忙站起來,叫道:「哎喲,怎麼進來了?」
曹琨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怒罵道:「混蛋,誰叫你跑進來的,王副官,給我轟出去。」
王副官靠腿躬身,恭聲答應,走過去抓住了土肥原的胳膊。
土肥原忙道:「大帥,我是——」
曹琨跳了腳:「混蛋,滾、滾。」
王副官不由分說,連推帶拉把土肥原弄出了大廳。
大門外,王副官、馬弁,一人架住土肥原一條胳膊走了出來,土肥原直掙直叫。
對街的一角,金少爺忙碰了畢石一下:「快!」
畢石舉起了照相機,「卡嚓」一聲。
□□□
大鐘剛敲完十二下!
午夜十二點!
金少爺的老父金百萬,又憤怒地在大廳裡來回地走動著。
翠姑站在一邊,焦慮地看著金百萬。
突然金百萬指著大鐘道:「你看看,翠姑,你看看都什麼時候了,這還像話不像,你說。」
翠姑道:「大爺,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晚回來一會兒有什麼關係?」
「晚回來一會兒?」金百萬道:「他不是偶然一回,差不多回回都是這樣兒,養不教,父之過,我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他,那我就是害了他,你去睡去,今兒個我給他等門。」
翠姑忙道:「不,大爺——」
「你不要再說了,怎麼說我今天也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大爺!」翠姑道:「您讓我再勸勸二哥行不行?」
「不用了,翠姑!」金百萬悲痛地搖頭道:「你就省省力氣,省省心吧,沒有用的,他聽誰的,他連我這個做爹的話都不聽,還會聽誰的!」
翠姑道:「大爺,二哥他只是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金百萬冷笑道:「打從今兒個起,我就不讓他糊塗了,要不然等他明白了也就遲了。」
翠姑道:「大爺——」
「不要再說了,睡去,翠姑。」
「大爺——」
「難道還讓我求你不成,孩子!」
翠姑悲痛地看了金百萬一眼,美目之中淚光隱現,頭一低,轉身往裡去了。
金百萬目送翠姑離去,目光之中,充滿了悲痛、歉疚!
翠姑進去了。金百萬緩緩坐了下去,手緊緊地抓著座椅扶手,泛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頭也緩緩低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關了燈,然後又坐了下去……
大廳裡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這是從外頭往裡頭看。
人坐在廳裡黑暗中,並不會覺得伸手難見五指,而且,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廳門輕輕地開了。
一點聲音都沒有,可是坐在暗處的金百萬看得見。
金少爺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後頭緊跟著虎子。
金少爺進了大廳,吁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虎子,示意虎子走,他自己轉身也要往裡去。
金百萬忍不住了,陡地一聲沉喝:「站住。」
金少爺、虎子大吃一驚,連忙停住。
金百萬冰冷道:「虎子,把燈開開。」
虎子忙摸索著過來開了燈。
燈亮了,金百萬一張臉煞白,神色冰冷地坐在正對著廳門的一張太師椅上。
金少爺站在金百萬面前不遠處,臉上沒有表情。
虎子看看金百萬,又看看金少爺,一臉的驚怕焦急色,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聽金百萬冰冷道:「虎子,這兒沒你的事兒,你去睡吧!」
虎子猶豫著道:「老爺子,少爺他——」
金百萬怒聲道:「叫你走,你聽見沒有?」
虎子望向金少爺。
金少爺道:「虎子,你走吧!」
虎子沒吭氣兒,頭一低,出廳走了。
金百萬站了起來,望著金少爺怒喝道:「跪下!」
金少爺道:「爹,您這是——」
「跪下!」金百萬再一次怒喝。
金少爺沒再說話,跪了下去。
金百萬順手抓起了一旁插著的雞毛撣子,指著金少爺道:「畜生,今天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你,我就是害了你。」
揚起雞毛撣子就打。
金少爺抬胳膊擋了一下,道:「爹,我沒做錯什麼!」
金百萬激怒道:「你沒有做錯什麼,打從你回來到如今,你哪一天著過家?哪一天不是一大早就溜出門,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來,你都幹什麼去了,你說?」
「還不是跟些朋友在一塊兒聊聊,玩玩兒,別的還能幹什麼!」
金百萬冷笑道:「你倒會說話,我還麼大年紀了,什麼不懂,你當我是瞎子、是傻子!你一天到晚在外頭都幹什麼,以為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幹什麼了?」
「你幹什麼了?吃喝嫖賭你哪一樣不來。」
「爹,就算我吃喝嫖賭,也不過是玩玩兒,年輕人哪一個少得了,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金百萬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話,勃然大怒,氣得都發了抖,雞毛撣子指著金少爺道:「畜生,你不學好,不但沒有一點悔意,反而……你還是人不是,今天我非打死你這個畜生不可,我全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揚手就打。
金少爺一動不動,任乃父抽打。
突然一聲尖叫傳了過來:「大爺——」
金少爺猛抬眼。
金百萬停手望去。
翠姑滿臉是淚,站在眼前。
金百萬道:「翠姑,你不要管,這個兒子我不要了,非打死他不可。」
轉身又打。
翠姑奔了過來,往下一跪,伸手架住了金百萬的手,仰臉望著金百萬,悲聲道:「大爺,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金百萬道:「翠姑,你,你這是幹什麼?」
「大爺,您不要再打二哥了,要打您打我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沒盡到規勸的責任……」
「胡說,這怎麼能怪你?」
「大爺,我求您……」
「翠姑,你,你,你……」
金百萬的手緩緩垂了下來。
「大爺,我願意代二哥領罰,真的。」
金少爺望著翠姑,目光中包含著太多的東西,有感動,有歉疚,還有——太多了,太多了。
金百萬霍地轉望金少爺:「你聽見沒有,你看見沒有,你羞不羞,你愧不愧,還不快給人家翠姑賠個不是——」
翠姑忙道:「不,大爺……」
金百萬喝道:「聽見沒有?」
金少爺的神色,在剎那間轉為冷漠,目光中包含的東西也不見了,道:「爹,我沒有錯。」
翠姑一怔,驚望金少爺。
金百萬也一怔,旋即驚怒交集:「畜生,你,你,你……」
揚撣子又要打。
「大爺。」
翠姑急又抬手架住。
「翠姑,你還要管,難道你沒有聽見?」
「大爺,我不計較,只求您別再打了。」
「翠姑,你,你,你——」
金百萬猛扔撣子,跺腳轉臉一旁。
金少爺臉色仍是那麼冷漠。
翠姑低頭飲泣。
金百萬突然顫聲喝道:「滾,給我滾。」
金少爺一句話沒說,站起來走了。
金百萬轉望過來扶起了翠姑:「翠姑——」
翠姑淚眼相望:「大爺……」
金百萬口齒啟動,半天才說:「孩子,你讓我跟你說什麼好,你讓我跟你說什麼好。」
翠姑搖頭道:「大爺,您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
她低下了頭。
金百萬老淚奪眶而出。
□□□
土肥原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臉色也不好看。
他那付尊容本就不怎麼樣,如今加上臉色不好看,他那臉簡直有點嚇人。
站在桌旁的一名日本特務,直拿眼瞟他,卻不敢吭一聲,不敢說一句話。
難怪他心情不好,臉色不好看,昨天在曹琨府硬讓人給轟出來了。
想接近那位廢帝溥儀,得先從曹琨這些人身上著手,出師就不利,往後去工作難以進展,任務受阻,難以在短時間內達成,他心情怎麼會好,臉色怎麼會好看。
可是人要是走霉運是躲不掉的,屋漏偏遇連夜雨,行船卻遇頂頭風,正在這間小辦公室的空氣低沉的當兒,另一名日本特務走了進來,靠腿欠身:「報告大佐,你的信。」
雙手遞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個牛皮紙袋,上頭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寫的很清楚,只是寄信人的地址只寫著「內詳」兩個字。
土肥原劈手一把奪了過去,「嘶」地一聲撕開了牛皮紙袋。
牛皮紙袋裡沒有信,只有一張折疊著的,報紙似的刊物,刊物上有張照片,折疊得很巧,整個照片露在外頭,只把這份刊物抽出來,頭一眼就會看見這張照片。
這張照片正是土肥原被架出曹琨府那一瞬間的醜態。
土肥原怔住了。
兩個日本特務大驚,送信進來的那個急道:「大佐——」
這一聲叫醒了土肥原,土肥原霍地站起,急打開那份刊物。
刊物頂頭上三個大字:「大新聞」,標題是:「土肥原賢二受窘記」,照片旁邊也有一行字:寫的是:「日本特務土肥原賢二的醜態。」
土肥原的臉色白了,兩手泛起了顫抖,那份刊物被他抖得簌簌直響。
送信進來的日本特務驚聲道:「大佐,這是——」
土肥原隔著桌子,劈胸一把把他揪了過來:「這是哪兒來的,說,這是哪兒來的?」
那名日本特務大驚,忙道:「報告大佐,這是郵差送來的。」
「馬鹿野郎,豬玀。」
土肥原揚手給了那名日本特務一個大嘴巴,打得那日本特務往後退了兩步,還猛一靠腿直躬身:「嗨,嗨。」
土肥原目光又落在「大新聞」上,咬牙切齒,剛要撕。
電話鈴響了。
站在桌旁的日本特務忙拿起電話:「馬西,馬西,是的,你等一等。」
話筒遞給了土肥原:「報告大佐,你的電話。」
土肥原劈手接過:「馬西,馬西……」
話筒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話聲,一口京片子:「喂,你是土會長嗎?」
「我是土肥原,我姓土肥原……」
「我不管那麼多,按照我們中國人的姓名,頭一個字是姓,我認定你姓土了。」
土肥原有點生氣,但是忍住了:「你是什麼人,找我有什麼事?」
「我是中國人,請問土會長,我寄給你的一封信你收到了沒有,牛皮紙的信封……」
土肥原臉色陡然一變:「什麼,那封信是你寄的,你……」
「不錯,是我寄的,這麼說,那份大新聞你也收到了。」
「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意思?」
「剛說過,我是中國人,至於是什麼意思,是這樣的,土會長,我辦了這麼一個刊物,銷路一直不大好,想請土會長你幫個忙,買幾份。」
「我明白了,你想敲詐我。」
「哎呀,土會長,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啊,想請你幫個忙,怎能算敲詐!我們中國人有句俗話,話不投機半句多,算了,咱們不談了。」
對方似乎要掛電話。
土肥原忙叫:「喂,喂,等一等,等一等……」
「怎麼,土會長還有什麼指教?」
「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是第三遍了,既然你不厭其煩,我也只有再回答一遍了,中國人。」
「你——」
「土會長,其實,你不必在這上頭費腦筋,我是什麼人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你願不願意買這份『大新聞』。」
土肥原既氣又恨,一咬牙道:「我買,你一共有多少份?」
「哎呀,土會長,你真是個大大地好人,簡直是救活救命的活菩薩,謝謝,謝謝。」
「你一共有幾份?」
「不多,一共一千份,除了寄給你的那一份,我這兒還有九百九十九份。」
「我統統要。」
「哎呀,土會長,你真是太好了,沒想到土會長你這麼慷慨,這麼大方,這麼仁慈——」
土肥原沒有心情聽這些,他也真知道這些話不是真的,他截口道:「你一份賣多少錢?」』
「便宜,便宜,而且,對你這麼一位慷慨,大方,仁慈的好主顧,我也特別優待,一份算一塊大洋。」
土肥原一怔,旋即叫道:「一塊大洋,你,你這簡直是……」
「土會長,可別再說難聽話了,我這個人是聽不得難聽話的,咱們這宗買賣是周瑜打黃蓋,我並沒有勉強你,你何必說難聽話。」
土肥原還真不敢再說什麼,忍著心中的氣恨,任它身子發抖,道:「能不能少算一點兒——」
「哎呀,土會長,何必再討價還價,我已經特別優待了——」
「我手頭上沒那麼多錢。」
「土會長,用不著跟我哭窮,我又不是跟你借錢,你堂堂一個商會會長,千兒八百塊大洋算得了什麼……」
「你不知道,我——」
「土會長,我這是實價,不能再讓了,要不要隨你,我沒那麼多工夫,我要掛電話了。」
土肥原忙道:「好,好,一塊大洋一份就一塊大洋一份,我連底片、鉛版都要。」
「噢,這個麼,可以是可以,不過價錢——」
「價錢怎麼辦?」
「土會長,底片、鉛版當然得另有價錢。」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響:「另有價錢就另有價錢,多少?」
「不多,再特別優待一次,五百塊大洋。」
土肥原吼道:「你——」
「土會長,別大叫,我剛才怎麼說的,你要是不願意,我不勉強,買賣不成仁義在,咱們交個朋友,不過一個小時以後,日租界裡到處是這種刊物,貴同胞人人都欣賞到這種圖文並茂的刊物,到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啊。」
土肥原不得不忍下這口氣,這口氣忍得他差點昏過去:「好,好,一共是一千五百塊大洋,我都要,你說,你我怎麼碰面?」
「容易,今天晚上九點鐘,咱們在你那日本商會對街的十字街口見面,一手錢,一手貨,你說怎麼樣?」
土肥原聽得一怔,居然到自己家門口碰面,哪有不好的道理,當然好。
土肥原忙點頭:「好,一言為定。」
「我本來不想再說什麼了,可是我又不能不說,土會長別耍花槍,要不然吃驚的是你不是我。」
「可以,不過你也要守信諾。」
「當然,我們中國人一向最守信諾,怕只怕別人對我們不守信諾,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再見。」
「格」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土肥原砰然一聲擰下話筒,咬牙切齒,頭上青筋都崩現了:「馬鹿野郎,馬鹿野郎——」
猛扯「大新聞」,把一張「大新聞」扯得粉碎,猛又一揮手:「你們還在這兒站著幹什麼,還不快給我準備去,一千五百塊大洋……」
一名日本特務道:「大佐,你真相信他……」
「不相信他怎麼辦?我只有相信他。」
另一名日本特務道:「大佐……」
「不要囉嗦了,快去給我準備錢,快去給我派人,到時候我要你們把人給我抓來,一定要把人給我抓來。」
兩名日本特務一起躬身:「嗨。」
他兩個快步走了。
土肥原猛力把手裡的碎紙扔進了字紙簍,猛力一掌拍上桌子。
□□□
晚上八點鐘!
「四喜班」裡正熱鬧。
絲竹管弦,陣陣的歌聲,隨著上騰的燈光騰上了半空中。
金碧輝的小客廳裡有三個人:金少爺、畢石、虎子。
畢石坐著,虎子站在門邊,金少爺背著手來回走動著!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畢石愁眉苦臉的,顯得很不安。
金少爺卻是很悠閒,一邊走還一邊哼著戲。
畢石忍不住了:「小金,……」
金少爺看也沒看他:「別這麼愁眉苦臉受罪也似的,我帶你來是來找樂子的,不是挨槍斃的。」
畢石窘迫地乾咳兩聲:「我知道,可是我不習慣……」
「不習慣!」金少爺笑道:「什麼事兒都有頭一回,只要有過這頭一回,下回我不讓你來你都會來。」
畢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道:「小金,金姑娘怎麼還沒回來?」
「別急,人家不能老呆在班子裡呀,應該快回來了。」
「小金,那位金姑娘真的很美?」
「哈,簡直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人家金姑娘這美,可不是一般俗脂庸粉的那種美,人家美得高貴,美得雍容,美得清奇,完全是大家閨秀風範,更難得的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保你一見准驚為天人。」
「這麼說這位金姑娘簡直是今之薛校書、關盼盼了。」
「真要比嘛,嗯,較諸古之薛濤、關盼盼,應該是難分軒輊,難分軒輊。」
「噢!」
只聽虎子道:「少爺,我到外頭去了。」
金少爺擺手道:「好,好,好,去吧,去吧,永遠學不出出息來。」
虎子抓抓頭出去了。
畢石神往地道:「真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可是不虛此行啊!」
金少爺道:「何止是不虛此行,簡直就不虛此生。」
金少爺坐了下來,掏出了煙卷兒。
畢石站了起來,來回踱上了步。
□□□
「四喜班」大廳裡,馬六姐正對大茶壺跟七八個壯漢訓話,馬六姐挑著眉,瞪著眼,殺氣騰騰:「我告訴你們,這回可絕不能再失手了,要是再讓那小子逃出手去,你們不要回來見我。」
「大姐,」大茶壺猶豫著道:「咱們非要這個小子不可麼?」
「怎麼,含糊他了,好出息——」
「不是的,大姐,是……」
「是什麼,你也不想想,咱們是幹什麼的,撇開這麼多的人要吃飯不說,對付日本人憑這雙手就行了麼?耍槍,耍子彈,槍跟子彈哪兒來,能從天上掉下來?得花錢去買,光憑這『四喜班』的收入,只夠吃飯的,拿什麼買槍械子彈,這小子家開的是錢莊,准跟貪官污吏來往,不抓他抓誰?」
「大姐,這道理我們不是不懂,可是那小子跟那愣小子,手底下都夠——」
「都夠又怎麼樣,他是鐵打的金剛,還是銅澆的羅漢,葉子應付不了動噴子,我不信收拾不下他來。」
「動噴子?」
「對,動噴子!〞
「那就好辦了。」
「還有什麼難的麼?〞
「沒有了,大姐。」
「那就去打點吧,那小子待不了多久的。」
「是。」
七八個壯漢迅捷地出了大廳,穿過院子不見了。
馬六姐坐下來,取出了煙卷兒……
□□□
八點五十分。
在這個十字路口。
這個十字路口,靠左邊有盞路燈。
就在這盞路燈下,靠著牆,抱著胳膊,站著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穿一套黑西裝。
在這個穿西裝的漢子腳下,放著一隻黑色的皮公事包。
在這個穿西裝的漢子的對面兩三丈外,也就是十字路口的右邊,是一片黑暗地帶,有幾處黑黑的胡同口。
這邊路燈很亮,也就顯得那邊更暗。
那幾處黑黑的胡同裡,藏著七八個利落打扮的漢子,跟穿西裝的漢子一樣,清一色的日本特務,土肥原的手下,關東軍特務機關的幹員。
日本租界裡,白天行人就不太多,入夜以後行人更少,每條街都顯得很冷清。
看看腕表,八點五十五分了,這條街從遠到近,還沒看見一個人。
穿西裝的漢子急。
藏在黑胡同裡的幾個也急。
只剩下五分鐘了。
對方那個中國人,絕不是省油的燈,他絕不會大搖大擺跑到日租界裡,尤其是關東軍特務機關的大本營門前來以貨易錢!他一定會用很巧妙的方法。
什麼方法?
現在誰也不知道。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不是猛龍不過江,既然敢挑上這個地方,那就準是藝高人膽大,準是有把握。
突然,穿西裝的漢子有了發現,他忙示意對街。
遠遠地,走來了兩個人,看不清楚是什麼樣的人。
稍微近一點了,看出來了,是一男一女,兩個穿和服的日本人,同時也聽見那一男一女的話聲爭吵聲。
這一男一女,年紀都不小了,男的五十幾上下,女的也四十多了,男的瘦小猴干,女的胖胖的,個子也比男的高了半截,兩個人走在一起極不相稱,甚至顯得很滑稽。
當然,他們兩個的爭吵完全是日語,翻譯成中國話是這樣的:
「淑子,不要吵了好不好,怪難為情的。」
「你還怕難為情,怕難為情你也不會幹這種事了,也不照照鏡子看看,那個不要臉的女人都能當你的女兒……」
「好,淑子,求求你,前面有人。」
「有人最好,我就是要大家聽聽,你豬木四郎有沒有良心,撇下一家老小不管,想跟個不要臉的女人私奔。」
瘦干老頭提了只黑色的公事包,敢情是打算攜美私奔被抓回來了。
「淑子,不要再說了好不好,我這不是回來了麼?」
「你回來了!哼,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跑到車站去截你,你還會回來,你這個沒良心的,回家再跟你算帳。」
說話間已經走近了十字路口。
瘦老頭兒突然停了步:「回家你要怎麼樣?」
「回家以後你就知道了。走!」
胖婦人扯了瘦老頭兒一把。
瘦老頭兒猛一掙,胖婦人沒想到瘦老頭兒敢反抗,被瘦老頭兒一帶,差點兒沒摔倒,好,不得了了。
「好啊,豬木四郎,你想摔死我是不是,沒那麼便宜,我現在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胖婦人撲過去就打。
瘦老頭兒摔倒在地上,大叫,忙又爬了起來,就在街上來回跑,來回躲。
胖婦人在後頭緊追不捨。
誰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對夫婦本就逗人。
穿西裝的漢子,跟對街那幾個都看樂了,臉上都浮起了笑意。
瘦老頭兒跑著躲著,突然向著路燈跑了過來。
胖婦人自然追了過來。
穿西裝的漢子為之一怔。
瘦老頭兒跑得還相當快,一轉眼已到了路燈下,氣急敗壞地對穿西裝的漢子道:「先生,救命,救命——」
胖婦人緊跟著追到,揚手就打。
瘦老頭兒還挺靈活的,滴溜一轉便到了穿西裝的漢子身後,以穿西裝的漢子為攔箭牌,左閃右躲的,胖婦人則左揮一掌,右揮一拳的,穿西裝的漢子更是一邊攔,一邊躲,生怕自己挨上。
就這麼躲了一陣,瘦老頭兒似乎覺得老這樣躲不是辦法,忽然撒腿就跑,胖婦人沒完沒了,叫罵著又追了過去,一前一後,一跑一追,一轉眼就沒了影兒,穿西裝的漢子忍不住笑了。
躲在對街黑胡同裡那幾個,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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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多了,金碧輝金姑娘帶著小秋回來了,掀起簾子一進屋,滿臉是笑:「對不起,金少爺,讓您久等了。」
金少爺含笑站起:「好說,好說!」
畢石看直了眼,站在那兒傻了。
金碧輝一雙秋水也似的目光,落在了畢石臉上,表情有點訝異:「這位是……」
金少爺道:「噢,我的好朋友,畢石畢先生。」
金碧輝微一怔。
小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金碧輝忙橫了她一眼。
不過沒關係,畢石還直著眼呢。
金少爺給了畢石一巴掌:「見見吧,這位就是金碧輝金姑娘。」
畢石瞿然定過神來,忙鞠躬:「金姑娘,久仰,久仰。」
「畢先生,您是稀客,讓您久等了。」
金碧輝向畢石伸出纖纖玉手,手雪白,蔻丹鮮紅,能讓人心旌為之搖動。
畢石怔了一怔,忙伸出手去跟金碧輝握了握。
金碧輝黑白分明的眸子轉動,目光在金少爺跟畢石臉上一掃,含笑道:「兩位請坐一下,我進去換件衣裳。」
她帶著小秋裊裊往裡去了。
畢石的目光跟著她走,人家進去了,他目光又發了直。
金少爺輕輕碰了他一下,輕聲道:「怎麼樣,畢石大爺!」
畢石急忙收回了目光,滿臉驚喜直揮拳:「好,好,果然是風華絕代,艷壓塵寰。果然是我這一趟沒白來,我這一輩子沒白活。」
「是吧,我沒坑你沒騙你吧。」
「沒有,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說沒兩句話,金碧輝帶著小秋出來了,主婢倆都換了一套輕便的襖裙,金碧輝一身墨綠,小秋一身翠綠。更襯托得這主婢倆一如天仙下謫,不帶人間一點兒煙火氣。
「您兩位在談什麼呀?」
金碧輝笑吟吟地問。
金少爺含笑道:「正在談姑娘你。」
「談我什麼呀?」
「我們這位畢石大爺一見姑娘,驚為天人,大歎一趟沒白來,這一輩子沒白活。」
「哎喲,您幹嗎這樣臊人哪。」
「我這是句句實話,不信姑娘可以問畢石。」
畢石沒等問,就窘迫地忙道:「真的,真的,我這個人沒別的嗜好,就愛照相,姑娘知道,凡是愛照相,懂照相的人,就一定懂得審美,我可以說是閱人良多,可是像姑娘這樣的姿容,以及風度氣質,我卻是頭一回遇上。」
「聽聽,我說的不是假話吧!」金少爺一旁笑著說。
金碧輝說:「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倒要好好謝謝畢先生了。」
小秋瞟桌上照相機一眼,道:「怪不得畢先生照相機不離身啊。」
畢石窘笑道:「見笑,見笑。」
「對了,畢石,」金少爺道:「現在的照相機,現成的大美人,為什麼不照兩張。」
「我想了半天了,」畢石窘笑道:「就是不敢開口。」
金碧輝道:「幸虧您沒開口,不然我還真為難。」
「怎麼,金姑娘?」
畢石問。
金碧輝道:「我不上像。」
金少爺哈哈大笑:「這樣的人兒還不上像,世界上就沒有上像的人了,畢石,快拿起你的照相機吧。」
畢石如奉聖旨,忙拿起照相機,滿臉乞求地望著金碧輝。
金碧輝猶豫了一下,微微笑道:「我要是再說個不字,那不僅是不近人情,矯情,而且簡直不識抬舉,只有糟蹋畢先生兩張膠捲了。」
畢石忙道:「客氣,客氣,太謝謝了,太謝謝了。」
畢石打開皮盒,取下鏡頭蓋,道:「金姑娘,您哪兒照?」
金碧輝道:「就在這兒吧。」
「行,行,行,金姑娘,您請站過來點兒。」
畢石擺著手。
金碧輝隨便擺了個姿態,美得醉人,畢石舉起照相機,「卡嚓」,「卡嚓」照了兩張。
金碧輝道:「謝謝畢先生了,請坐吧!」
她含笑抬手讓座。
畢石忙道:「別忙,別忙,」轉望金少爺道:「小金,來,來,來,跟金姑娘合照一張。」
金碧輝一怔。
金少爺道:「畢石,你這不是更讓金姑娘為難麼?」
「怎麼?」
畢石愣愣地問。
金少爺道:「怎麼,哪有你這樣兒的,人家金姑娘要是不願意,經你這麼一說,叫人家怎麼好意思拒絕。」
金碧輝看了他一眼道;「金少爺,這話可是您說的,我可沒說啊。」
金少爺一笑而起:「請將不如激將,古人誠不欺我。」
金碧輝又微一怔。
小秋深深地看了金少爺一眼:「金少爺好厲害。」
金碧輝道:「可不是麼!」
金少爺向畢石擺手道:「畢石大爺,趁金姑娘還沒有改變心意以前,趕快照吧。」
他往金碧輝身邊一站,畢石舉相機就按了快門。
門簾一掀,虎子進來了,懾懾嚅嚅地道:「少爺,楊隊長來了。」
金少爺道:「噢,人呢?」
「在這兒呢,金少爺。」
客客氣氣,小心翼翼地一聲,偵緝隊長楊頭兒走了進來,先沖金少爺哈腰賠笑,然後向在場的人一一打招呼。
金碧輝道:「楊隊長,請坐。」
楊隊長忙道:「謝謝您,不坐了,金少爺找我來有點兒事兒。」
轉望金少爺,靜待吩咐。
金少爺道:「楊隊長,累你跑了一趟,先道個歉。」
「您這是哪兒的話,」楊隊長忙道:「昨兒個處長把我叫去,特意交待,他跟您交厚,往後您有什麼事兒,請隨時吩咐,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先謝了,」金少爺微一抱拳道:「咱們換個地兒談去吧,」轉望金碧輝:「金姑娘,我們走了,明兒個再來看你。」
虎子不等招呼,一張銀票放在了桌上。
金碧輝忙道:「金少爺,您不能再——」
金少爺道:「算我送給小秋買花兒戴的。」
說完這話,他帶著虎子先出去了。
楊隊長跟畢石忙跟了出去。
金碧輝目送金少爺出屋,似乎有點悵然若失。
小秋偷瞟了金碧輝一眼:「姑娘,金少爺這種人可不多見啊。」
金碧輝一定神,臉色微沉:「秋子,別急了,你是什麼人。」
小秋忙恭謹低頭:「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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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爺跟楊隊長踏著院子裡的雪泥,談笑著往外走,虎子跟畢石跟在後頭。
楊隊長滿臉不安地道:「這怎麼敢當,這怎麼敢當,讓您破費。」
金少爺笑道:「算不了什麼,我最近剛發了點小財,理應請請客,再說,這一陣子我也得罪了一些地面上的朋友,晚上不敢走夜路,特意把楊隊長你請來做個伴兒。」
說話間,幾個人跨出了大門。
楊隊長臉色為之一變:「這還得了,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您就吩咐一聲,我馬上派人抓他們——」
金少爺笑道:「那倒不必,我這是提防,真等他們動了,到那時候再麻煩楊隊長也不遲。」
就這麼說著,順著胡同走了。
幾個黑胡同口裡,七八個握著槍的漢子瞧怔了。一個突然跺了腳:「他奶奶的,怎麼這麼巧,姓楊的這個兔崽子,怎麼跟他走了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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