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文 / 獨孤紅
翠格格的小樓在後院西,早就沒了燈,整座小樓寂靜的浸沉在濃濃的夜色裡。
其實,說它沒燈,那是從外頭看,小樓上,翠格格的香閨裡,還是有燈,只是那盞八寶琉璃宮燈的燈火,撥得很小,像顆豆似的罷了。
人影一閃,燈影搖動,翠格格那紗帳玉鉤的牙床前,多了個人,當然不會是別人,是玉貝勒。
他先把燈火剔大了,然後才冷怒向低垂的紗帳:「小妹,小妹!」
翠格格很好叫,馬上就聽見紗帳裡有了帶著夢囈的「唔!」聲。
玉貝勒跟著又是一句:「小妹!」
紗帳裡的翠格格明白了,一定是驚明白的,只聽她急促問:「誰?」
玉貝勒道:「我,快把衣裳穿好,起來。」
一陣息索響,紗帳猛掀開,翠格格已經坐起來了,上身已經穿上了衣裳,她帶點驚喜:「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玉貝勒道:「回來一會兒了。」
「阿瑪呢?」翠格格道:「阿瑪回來了麼?」
玉貝勒道:「回來了。」
「怎麼不叫我。」翠格格埋怨起來了。
玉貝勒道:「我這不是來叫你了麼?」
翠格格道:「你等等。」
她又放下了紗帳,又一陣急促的息索聲之後,紗帳又掀開了,翠格格穿好衣裳,蹬上了腳凳上的繡花鞋下了床,道:「你還得等我洗把臉。」
她要去洗臉。
玉貝勒伸手一攔:「不必了,我是來問你事的。」
「問我事?」翠格格這才發現她這個哥哥臉色不對,她的臉色也冷肅起來了:「什麼事?」
玉貝勒道:「你說阿瑪的『四寶齋便箋』,落在外人手裡的事,是怎麼回事?」
翠格格道:「你要問我的事,大概不只這一件吧?」
「不錯。」玉貝勒一點頭。
翠格格道:「她的嘴可真快,她還真急,等明天都不行嗎?」
玉貝勒一把抓住了翠格格的粉臂,一雙星目迸射冷怒光芒:「誰是她?她是誰?」
翠格格道:「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玉貝勒道:「不許你這麼說,不許你這麼不敬。」
翠格格抬粉臂一掙:「放開我!」
她沒能掙開,反倒掙得自己的粉臂先疼,她急怒叫了起來:「叫你放開我,聽見沒有?」
門忽然開了,跑進來個人,是雙喜,頭髮蓬鬆,衣衫不整,顯然她是被吵醒了,跑來看個究竟,一見眼前情景,她一怔,忙停住:「格格……」
翠格格道:「沒你的事兒,去睡你的吧。」
雙喜看這情景,還能不知道明明有事兒,她還有點猶豫。
玉貝勒已冷然道:「沒聽見麼?」
雙喜一驚,忙應了一聲,急急退了出去。
翠格格道:「我叫你放開我。」
玉貝勒道:「你聽見我說的沒有,不許你那麼說,不許你那麼不敬。」
翠格格道:「不是我要那麼說,也不是我要那麼不敬。」
玉貝勒道:「我不管,無論怎麼樣,我就是不許你那麼說,不許你那麼不敬。」
翠格格道:「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玉貝勒道:「你敢!」
翠格格道:「我當然敢,我為什麼不敢,只要不合理,我就敢。」
「你……」玉貝勒氣得猛一扯。
翠格格一個踉蹌往前衝了些,她既驚又氣,叫道:「你想幹什麼?難道你還想打我?」
玉貝勒道:「對,我就是想打你。」
翠格格道:「好啊,你打呀!你打呀!」
玉貝勒並沒有打,道;「我先不跟你計較,你告訴我,『四寶齋便箋』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翠格格賭上了氣,這時候,恁誰誰也會賭氣,她道:「我不想說,沒有怎麼回事。」
玉貝勒道:「你……」
「我怎麼?」翠格格道:「我不想說,不行嗎?」
玉貝勒道:「不行,你自己說的,對『肅王府』是什麼傷害,難道你就任由『肅王府』有什麼傷害。」
翠格格道:「不用你操心,我會查,我會應付。」
「你查什麼你查,」玉貝勒道:「要是皇后拿的,你也要查?」
翠格格一怔,馬上不賭氣:「皇后怎麼會,你怎麼知道?」
玉貝勒道:「我怎麼不知道,皇后到府裡來過,你帶著紀明、紀亮上『張家口』去了,不在府裡,皇后到阿瑪的書房去過,還坐了半天,當時阿瑪的書桌上有疊『四寶齋』便箋,皇后還直誇印得好看。」
翠格格為之震動,滿面驚愕:「難道會是皇后……
怎麼會?」
玉貝勒道:「我只是說可能,究竟是不是,還得問阿瑪。」
翠格格道:「阿瑪知道。」
玉貝勒道:「當然,要是也是阿瑪給皇后的,絕不可能是皇后自己拿的。」
翠格格道:「我也知道,皇后不會要,更不會自己拿,可是,要是……」
要是什麼,她沒說下去,因為她剛興起一個念頭,又被她自己推翻了,她認為她想都不該那麼想,因為她認為那根本不可能,皇后怎麼會別有用心,又怎麼會偷拿一張「四寶齋」便箋,金家的事,根本扯不上皇家,要是扯得上皇家,「宗人府」豈不早知道了,早鬧得滿城風雨了。
玉貝勒道:「要是什麼?」
翠格格道:「沒什麼,我這就問阿瑪去。」
她要走,可是玉貝勒還抓著她的粉臂呢,她走不了。
玉貝勒道:「慢點兒去,先給我說清楚。」
翠格格道:「還有什麼好說清楚的。」
玉貝勒道:「你還沒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已經告訴你了。」翠格格道:「不用你操心,我會查,我會應付。」
玉貝勒道:「要真是皇后,你還查什麼?」
翠格格道:「那是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這個小妹的刁蠻、任性,玉貝勒不是不知道,她一旦使起小性子,犯了扭,玉貝勒還真拿她沒辦法,他道:「好,這件事由你不說,可是還有件事,絕不許你不說!」
翠格格道:「我就知道。」
玉貝勒道:「那你就不必等我問,自己說。」
翠格格道:「還用我說麼,我都告訴賈姑娘了,她還能不告訴你?」
玉貝勒道:「可是你沒有告訴賈姑娘,這個姓李的究竟是什麼來路,是個幹什麼的。」
「誰說我沒說。」翠格格道:「就是因為我說了,賈姑娘才認為人家是個江湖亡命徒,居心叵測,不許我跟人家來往。」
「本來就不行。」玉貝勒道:「阿瑪知道,阿瑪一定也不許,你是個姑娘家,更是個和碩親王府的和碩格格。」
翠格格道:「姑娘家怎麼了,和碩格格又怎麼了,姑娘家、和碩格格難道就不許交朋友。」
「交朋友也得看人,看身份。」玉貝勒道:「你交朋友,只許在內城這各大府邸裡交。」
翠格格道:「我就是不喜歡,我看他們那些嘴臉就討厭。」
玉貝勒道:「那你生錯了地方,生錯了人家,你既然生在『肅王府』,那就由不得你。」
翠格格道:「誰說的,我偏——」
玉貝勒猛又一扯,翠格格又一個踉蹌:「你偏什麼,我告訴你,不行就是不行,現在我回來了,你再敢跟他來往,或者是他再敢來找你,我就非給他扣個罪名,抓起他來不可。」
翠格格道:「你敢!」
玉貝勒道:「我敢,我怕什麼,怕他?還是怕你?你看我敢不敢!」
他一甩手,同時也鬆了手。
翠格格站起不穩,退幾步坐在了床上。
玉貝勒一指她,又道:「記住,不許再對賈姑娘不敬,不然我饒不了你。」
燈影一晃,人已經不見了。
翠格格羞極氣極,抓起枕頭扔了出去,當然,她沒能砸著玉貝勒,砰然一聲砸在了門上,接著,她像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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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格格又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了堂屋,堂屋裡,肅親王還在喝茶,紀紅站在一旁侍候。
翠格格她儘管羞極氣極,可是她還能不忘李豪的事,她先含嗔的埋怨肅親王,回來了都不叫醒她,肅親王顯然很疼,很寵這個女兒,拎著她的手說她已經睡了,不想吵她。
然後,翠格格技巧的問起了皇后駕臨「肅王府」做客的事,當然,她提起了「四寶齋」便箋。
肅親王沒在意,直認確有那麼回事,而且說,皇后直誇「四寶齋」便箋印的好看,他就把那疊「四寶齋」便箋送給了皇后。
翠格格心頭為之震動,「肅王府」的「四寶齋」便箋,原來是這麼流出去的。
皇后不會拿去冒用,事實上李豪辦的事,不是皇家的事,一定是金家的女眷進宮的時候,順手牽羊從皇后那兒偷走了一張,這還是最近的事,因為李豪來京,接下金家這筆生意,也是最近的事,金家的女眷不可能預知會有李豪接手追查的事發生,不可能先偷一張藏著備用。
肅親王奇怪她怎麼會突然問起這種事,她對李豪可真是忠心耿耿,連自己的生身之父都不告訴,隨便編了個詞兒應付過去。
接著,她告了玉貝勒的狀,而且連賈姑娘也告了,她說李豪是她在「張家口」認識的,不是普通的江湖人,也絕不是江湖亡命徒,她見他一身好武藝,想收他為「肅王府」所用,所以才邀他來京的時候來見她,她不反對小心,也不反對賈姑娘跟自己哥哥管她,但不要言詞刻薄,傷她的朋友,更不要那麼嚴厲的對她,甚至要打她,她堅持要肅親王把哥哥叫來訓叱一頓,替她出出氣。
疼哪個子女,愛哪個子女,寵哪個子女,那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何況肅親王聽了賈姑娘跟玉貝勒,對自己鍾愛的這個小女兒既嚴厲又想打,於是,他讓紀紅傳話,召玉貝勒馬上來見。
很快的,玉貝勒來了,他一個人來的,賈姑娘沒有來,一見玉貝勒,肅親王立即問情由,玉貝勒一見妹妹在,還能不知道妹妹告了他的狀,他把賈姑娘告訴他的,原原本本稟知了肅親王,請肅親王公斷是非。
玉貝勒說的,翠格格已經先告訴了肅親王,而且兩個人說的沒有什麼差別,足證翠格格沒欺沒瞞,再加上小女兒本來就佔便宜,尤其是受鍾愛,受寵的小女兒,肅親王的公斷是知道做哥哥的是好意,可是不能對做妹妹的那麼嚴厲,甚至要動手打妹妹。
玉貝勒當然為自己辯護,為自己辯護就是指責做妹妹的不對。
肅親王很自然的為小女兒辯護,這一半也是有解釋的成份在。
玉貝勒不愛聽了,加上翠格格在一邊的得意神情,玉貝勒也急了,也氣了,這一急一氣他就忍不住怪肅親王慣妹妹。
以肅親王召玉貝勒來見,也不過是當著小女兒的面數說兒子幾句,玉貝勒知機識趣,答應一聲也就什麼事部沒了,偏偏玉貝勒不肯退讓,不給台階,一個勁兒的辯,這已經使得肅親王不痛快了,玉貝勒再變本加厲,怪他慣女兒,遂使得肅親王忍不住發了火,拍桌子痛責,然後一聲「滾!」罵走了玉貝勒。
這也不是翠格格樂於見到的。阿瑪真動了氣,罵跑了哥哥,翠格格這個做妹妹的也覺得沒趣,她撒嬌的連勸帶安慰的跟阿瑪說了幾句,找個機會走了。肅親王還在氣,聽玉貝勒說什麼傷害「肅王府」,也忘了問翠格格了。
玉貝勒回到了自己的小樓,賈姑娘還在,她總是願意多陪陪玉貝勒,也想等玉貝勒回來,聽聽王爺怎麼說。
玉貝勒跟賈姑娘無話不談,對賈姑娘也不欺不瞞,不管心裡有什麼,總是讓賈姑娘分擔。從小就是這樣,他把去見阿瑪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賈姑娘。
靜靜聽畢,賈姑娘臉色很難看,她說她去見王爺,她讓玉貝勒歇息了,她走了。
賈姑娘到了堂屋,肅親王已經沒在喝茶了,他把紀紅也支走了,一個人坐在東耳房燈下,臉色陰沉著,顯然還在生氣。
賈姑娘進來,淡淡的問了一句:「要睡了。」
肅親王冷冷抬眼:「你這時候才想到我。」
賈姑娘的記憶裡,這麼多年以來,王爺從來沒有這樣跟她說過話,顯然,今夜是真動了氣,而且還不只是對玉貝勒。
她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肅親王道:「什麼意思?你的兒子究竟比我要緊!」
「你的兒子?」
賈姑娘道:「你怎麼這麼說,這麼多年了,你從來沒有……」
「是啊!」肅親王道:「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甚至於想都沒這樣想過,可是今天我覺得事態嚴重了,我不得不說。」
賈姑娘道:「事態嚴重,怎麼事態嚴重了?」
肅親王道:「我不信紀玉他沒告訴你,他跟我頂嘴,居然還敢怪我不是,我罵了他。」
賈姑娘道:「我也正要來跟你說,你不能這麼樣慣紀翠,這樣對她對『肅王府』都沒有好處.我跟紀玉都沒打錯。」
肅親王臉色一變:「怎麼連你也……」
賈姑娘道:「我怎麼了?我從來沒有分過,在我心裡,紀玉跟紀翠都一樣。」
肅親王道:「我也從沒有分過,你可以問問紀玉,他有沒有覺出他不是我的兒子過。」
敢情玉貝勒不是肅親王的兒子。
賈姑娘道:「那就對了,那你幹嘛老是疼紀翠,慣紀翠?」
「什麼叫疼紀翠,慣紀翠?」肅親王道:「她小,又是個女兒,誰家不是這樣,我對紀玉差麼,當年,去關外,我見著你跟他的時候,我頭一眼就喜歡上了他,之後,對外說他和紀翠是我的一雙兒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花心思,費心血培植他,現在他文武雙絕,掌京畿禁衛,將來我還打算讓他襲我的王爵,我對他差麼?」
賈姑娘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了,她道:「我是親眼得見的,你說的是實情實話,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拿他當親生,對他是不差,可是他不知道不是你的親生,一直拿你當生父,我雖然知道,我對你,對『肅王府』,不是也忠心耿耿。」
肅親王道:「可是他跟我頂嘴,還怪我……」
賈姑娘道:「孩子大了,哪家的孩子不頂嘴,尤其是紀玉,他都掌京畿禁衛,肩負重責大任了,在你面前還不能說說話,他要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會這麼氣他麼?」
肅親王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說話,話沒說,臉色也好多了,顯然氣也消了。
賈姑娘還能是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的人,她道:「至於紀翠的這些事兒,我想紀翠跟紀玉都告訴你了,紀翠她要查什麼『四寶齋』便箋的事,又不明說原因,只說什麼對『肅王府』會有傷害,你說我跟紀玉能不管麼?」
肅親王道:「我已經告訴她了,是我送給皇后的,送給了皇后會有什麼傷害,叫她不必查了,也不必提了。」
賈姑娘道:「可是她認識的那個江湖亡命徒呢,你也認為可以不管?」
肅親王道:「她跟我說了,那個人不是什麼江湖亡命徒,那個人有一身好武藝,她只是想收他為咱們『肅王府』所用。」
賈姑娘道:「我是個江湖人出身,江湖上什麼人,什麼事沒有,紀翠她才多大,出過幾次門,見過什麼?又能看清什麼?不知根兒,不知底兒的人能用,能隨便往府裡招?越是修為好的越可怕,誰知道他安什麼心,你要知道,紀翠不小了,已經到了動情的年紀,她也任性慣了,她對那個人有點什麼,那可不好收拾。」
肅親王道:「你想多了,那怎麼會?」
「那怎麼會?」賈姑娘道:「我是個女人我知道,她是你的女兒,你也該知道。」
肅親王有點動容,忙搖頭:「那可不行。」
賈姑娘道:「你到底還是知道不行了,你說紀翠的事是不是還得管?」
肅親王道:「管當然是還得管,不過,不過還是不要對她太嚴厲。」
賈姑娘道:「你只知道我跟紀玉對她太嚴厲,你可不知道她那種不受管的態度,別的我不說,只告訴你對我的『您』已經變成了『你』,你就知道了。」
肅親王道:「這你放心,我會說她,我會說她。」
賈姑娘沒再說話,她當然知道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不能再往前逼近了,就此打住吧!
肅親王住東耳房,她當然也住東耳房,她沒再出去,侍候肅親王上了床之後,就熄了燈都睡了。
孰不知,聰明而鬼的翠格格,早就趁這工夫帶著紀明、紀亮出了「肅王府」。
她知道,賈姑娘跟她那個哥哥,絕想不到她會抓這個機會,在這個時候-出「肅王府」去,他們分不開身,也沒那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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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內城的城門當然關著,可是「肅王府」的翠格格,還不至於出不了內城。
這時候,內城也好,外城也好,大街小胡同都是空蕩蕩,靜悄悄的,大部份的地方都黑得什麼也看不見。翠格格從來沒在這個時候出過門,怪害怕的,雖然有紀明、紀亮跟著,可是兩個人等於一個人,紀明的膽子也不大。
好在,順著大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白記騾馬行」。
「騾馬行」門口有盞燈籠,照亮了招牌,在這種天黑夜裡,老遠就看見了,可是到了門口,望著那關得緊緊的門板,翠格格皺了眉:「怎麼辦?」
到了燈籠照亮的地方,紀明壯了膽:「怎麼辦?當然是敲門了。」
「這時候。」翠格格道。
紀明道:「我的主子,這時候要是不能敲門,你出來幹什麼?」
說得是。
翠格格只得道:「敲門。」
紀亮上前敲了敲,剛敲兩聲,就聽見裡頭有人帶著睡意的問:「誰呀?」
紀明搶著道:「我們是來雇騾馬的。」
裡頭那人道:「這時候?」
紀亮忙道:「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人,找誰呀?」裡頭那人問。
紀亮道:「找你們少掌櫃的。」
這一句笑了。
很快的,門開了,一扇,裡頭有個人披著衣裳探出了頭,一臉的睡意,是石三,他一直都睡櫃房,望了望三個人,他問:「你們是……」
翠格格道:「告訴你們少掌櫃,我們是內城來的,有要緊事找他。」
翠格格是身男裝,所以石三沒怎麼驚異,可是一聽是內城來的,他睡意沒了,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又不能問,他只好說:「你們等等,我這就去叫。」
他縮回了門裡,還上好了門。
紀明大不高興:「也不讓咱們進去坐。」
翠格格道:「又沒說咱們是『肅王府』的,人家哪知道咱們是幹什麼的。」
「還真是。」紀亮道:「說不定人家還以為咱們是『查緝營』的呢!」
紀明不說話了。
沒一會兒工夫,剛關過的那扇門又開了,櫃房裡燈也點起來了,當門而立的是李豪,他一見是翠格格,不由一怔。
翠格格道:「是我!」
紀明、紀亮也叫了聲:「李爺。」
石三就站在李豪後頭,聽這麼一說話,一叫,他知道來的是友非敵了,他放心了,忙道:「少掌櫃的,請客人進來坐吧。」
李豪當即把翠格格、紀明、紀亮請進了櫃房,李豪陪著翠格格坐下,石三跟紀明、紀亮站在一旁。
李豪道:「格格怎麼這時候來了?」
石三入耳一聲格格,這才看出眼前這位「西貝」漢子,不由脫口「喲!」了一聲,但他忙抬手摀住了嘴。
李豪向著石三道:「這位是『肅王府』的翠格格。」
石三都傻了,也忘了見禮了。
翠格格衝著他微微一笑:「吵了你的覺了。」
石三忙搖頭:「不,不,不,沒有,沒有。」
他還是沒有想起見禮,當然,誰也不會跟他計較。
李豪道:「聽說格格有要緊急事兒?」
翠格格含嗔的瞪了他一眼:「沒事兒就不能來找你麼?」
李豪道:「當然能,只是絕不會是在這時候。」
翠格格看了石三一眼:「能說話麼?」
李豪道:「行裡的弟兄都是自己人,沒什麼不能的。」
翠格格這才道:「給你送信兒來了,『四寶齋』便箋的事有了著落了。」
李豪心頭一跳,忙道:「格格查出來了?」
翠格格道:「還是我阿瑪今兒個晚上回來才知道的,他說我帶紀明、紀亮上『張家口』去的時候,皇后上府裡去過,皇后看見『四寶齋』便箋,直誇印的好,我阿瑪就送給了皇后一疊。」
李豪怔了一怔:「皇后!」
翠格格道:「我想皇后絕不可能,恐怕是金家女眷什麼時候進宮看見了,也認為好看,不是跟皇后要了一張,就是順手牽羊偷了一張,在節骨眼兒上派上了用場。」
恐怕也只有這樣。
李豪微微點了點頭:「那癥結還是出在了金家,不必往外頭查了。」
翠格格道:「我也是這麼想。」
李豪忽然想起件事,忙道:「格格問王爺的時候……」
「放心。」翠格格道:「我什麼都沒提,只是說『四寶齋』便箋落到別人手裡了,我阿瑪也沒多問。」
李豪放心了,道:「謝謝格格這時候出城來告訴我。」
翠格格道:「還跟我客氣,你以為我就是要聽你一聲謝,是不是?」
李豪道:「那倒不是。」
翠格格道:「那以後就不要老把謝掛在嘴上。」
李豪沒說話,他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
翠格格忽然問:「你不會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時候出城來給你送信兒,是不是?」
李豪只好點頭道:「是的。」
翠格格道:「賈姑娘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李豪道:「我想她一定也都告訴格格了。」
他是不想再提。
翠格格道:「你真打算那麼做,真能那麼做麼?」
恐怕這才是最要緊的。
李豪沉默了一下之後才道:「恐怕這就要看情形了,要是我真有事,非去見格格不可,相信誰也攔不了。」
翠格格的臉色有點異樣:「只是真有事,非要去見我的時候麼?」
李豪道:「格格知道,平常我要忙生意,金家的事,我得盡快給人家一個交待。」
翠格格道:「我知道。」
一頓又道:「信兒給你送到了,我也該走了。」
她站了起來。
李豪跟著站起.他並沒有留格格,卻道:「我送格格。」
「不用了。」翠格格道:「我們三個都能來,還會不能走?你歇息吧。」
她帶著紀明、紀亮往外行去。
李豪聽出了翠格格的不痛快,他心裡也為之不忍,但是他沒說話,他又能說什麼,他送出了門口,默默的望著翠格格帶著紀明、紀亮離去。
翠格格跟紀明、紀亮的身影沒入了夜色裡,他轉身進了門,招呼石三上好門,趕快睡,他就往後去了,石三想問他什麼,也沒來得及。
進了後院,院子裡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楚雲秋,一個居然是白回回。
李豪道:「把您兩位都吵醒了。」
白回回笑道:「石三那小子敲門跟擂鼓似的,還能不醒麼?」
李豪也為之微笑。
白回回又道:「聽楚爺說,這是第二撥了,今兒晚上您不用睡了。」
李豪笑笑沒說話。
楚雲秋道:「我剛往前去了一下,是『肅王府』的那位格格。」
李豪道:「是的。」
楚雲秋道:「這時候來找少主,一定有要緊事。」
顯然,他在聽見來的是「肅王府」的翠格格之後,就回後頭來了,沒聽下去,不然他就不會問了。
李豪道:「她是來給我送信兒的,『四寶齋』便箋的事,有著落了。」
他把翠格格告訴他的,告訴了楚雲秋跟白回回。
白回回叫道:「怎麼說,皇后。」
楚雲秋道:「不可能跟皇后有關連,一定是金家的女眷進宮的時候弄走了一張,派上了用場。」
他的看法跟翠格格、李豪不謀而合,大家都這麼看,應該是不會錯了。
他倒沒說金家的女眷是怎麼弄走「四寶齋」便箋的,也沒說派上用場是預謀,還是臨時起意,其實這些已經都不重要了。
白回回點頭道:「嗯,對。」
李豪道:「翠格格,跟我也是這麼看。」
楚雲秋道:「毛病還是出在金家人自己身上,除非能從金家人身上著手,否則就不好查。」
「可不。」白回回道:「連『查緝營』方面,都未必知道那個真董姑娘哪兒去了。」
李豪沒說話。
楚雲秋道:「少主得跟金老爺打個商量,讓他答應往他金家人著手,否則就沒法找到那位真董姑娘。」
「恩叔。」李豪道:「在金家,金老爺的對手是金老太太和金夫人,要是能從他金家人著手,他又何必借助於外人。」
白回回道:「這倒也是。」
楚雲秋失笑道:「老哥哥可真是牆頭草,兩邊倒啊!」
白回回也為之失笑,沒說話。
楚雲秋又道:「那就只有再想別的辦法了,現在各自趕快睡去吧,不然這一夜可真是一會兒都不能睡了。」
白回回跟李豪都沒再說什麼,白回回跟楚雲秋回了堂屋,李豪則回了自己的東廂房,他知道,就算還能睡,也睡不了多久了,所以他和衣躺上了床。
躺上了床,他不免想,翠格格是他所結識的這些紅粉之中,跟他最熟,對他最好,表現也最明顯的一位,但由於彼此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也是最沒希望,最不可能有結果的一位,然而,他也並不太難過,因為他只是拿她當朋友,當一位權貴門中的紅粉知己,從來也沒有寄望什麼,只是心裡有點異樣感受而已,這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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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也是翠格格帶著紀明、紀亮進了內城,正往「肅親王府」走的時候。
打從離開「白記騾馬行」,翠格格一路沉默至今,當然,在路上走著,也不一定非說話不可,可是紀明、紀亮跟格格久了,誰都知道,翠格格心裡有事兒,也都知道是什麼事兒。
紀亮道:「格格,您別這樣好不,這不能怪李爺。」
翠格格沒說話。
紀明道:「要怪得怪賈姑娘。」
紀亮道:「真說起來也不能怪賈姑娘。」
紀明道:「怎麼不怪她,她攔住人家李爺說那種話,讓人家李爺還能怎麼樣。」
翠格格沒說話。
紀亮道:「要怪只能怪咱們的規矩跟家法,在這種規矩跟家法之下,格格跟李爺根本不可能……」
格格突然開口說了話:「好了,不要說了。」
儘管紀明、紀亮跟她久了,儘管主僕之間有一半像知友,可以無話不談,但是她畢竟是個女兒家,這種心事畢竟不願公開談論,而且事情發展至今,情況並不令人愉快。
紀明、紀亮沒敢再吭聲。
翠格格從紀亮的話,想到李豪告訴她的那位金老爺,那位金老爺的那位董姑娘,不也是位漢家女子,不也因為規矩跟家法,而落到目前這種地步麼?
照李豪的說法,那位金老爺還是位和碩親王呢。都無力跟規矩、家法抗爭,何況自己只是一個身為人女的和碩格格,想到這—點,翠格格的心情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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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裡這種異樣的感受,就讓李豪睜著眼望著頂棚,難以成眠了。
該想的都想過了,他不願再讓這種事盤據他的腦海不去,所以他現在什麼都不想,讓腦海裡一片空白。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一陣步履聲往堂屋出來,行向了東廂房,步履聲相當輕捷,可是沒能瞞過他,同時他也聽出了那是誰的步履聲,來的是誰,甚至他也知道來的人的來意是什麼?
轉眼間,輕捷步履聲到了門口,門上響起了輕輕的剝落聲,同時門外也響起了來人的話聲:「少主!」
是楚雲秋。
李豪去開了門,楚雲秋進來了,李豪道:「恩叔還沒睡?」
楚雲秋道:「沒有,我知道少主也還沒睡,所以我過來找少主,我說兩句話就走。」
李豪道:「恩叔請坐。」
楚雲秋就站在門裡,根本就沒往前走,道:「不坐了。
剛才當著白老哥哥,我沒好說,那位翠格格能這時候出來給少主送信兒,可見她不是把少主當一般的朋友,這犯了她們皇族親貴家法的大忌,跟金老爺的情形一樣,不會有結果,只會有痛苦,少主更不能為此分心,絕不能再沾她了。」
李豪道:「我知道。」
楚雲秋道:「她這個時候來給少主送信兒,再加上『肅王府』那位賈姑娘對少主所說的,也可能她也是怕人知道她出來找少主,所以,少主不再沾她,也是為她好。」
李豪道:「我知道。」
除了這三個字,他不想說別的,他也認為沒有必要說別的。
楚雲秋道:「我就是來跟少主說這個的,沒別的事了,我走了。」
他走了。
李豪甚至沒跟去關門,反正天也快亮了。
一切都在意料中,所以李豪並沒有別的感覺,他只覺得,這位恩叔突然之間對這方面的事,對他盯得好緊,管得好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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