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一三五章 (2) 文 / 還珠樓主
這日正是七月半間,殘暑未消,天氣尤熱。雲從與商風子,隨了乃父子華、岳父張老四,日裡同往黔靈遊玩了半天。餘興未闌,還想去到南明河畔看放蓮花燈,就便到一個富戶人家看做盂蘭盛會。下山時節,已是將近黃昏,夕陽業已落山,明月初上,襯著滿天綺雲,幻成一片彩霞。歸巢晚鴉,成陣成群地在頭上鳴噪飛過,別有一番清曠之景。四人沿著鳴玉澗溪邊且行且談,人影在地,泉聲貼耳,不但三個會武功的人興高采烈,連雲從的父親子華雖是一個文弱的鄉紳,安富尊榮慣了的,都覺樂而忘倦。眼看快到黔靈山麓,忽見路側林隈盡處一家酒肆門口,繫著一匹紫花騾子,渾身是汗,正在那裡大嚼草料,噴沫昂首,神駿非常。張老四猛然心中一動,忙請雲從父子與商風子先行一步,自己徑往那酒肆之中走去。一會兒同一個紅衣女子,牽著那匹紫花騾子出來,追上三人。雲從父子一看,那騾子的主人正是上次銳身急難、代雲從去求醉道人搭救全家的老處女無情火張三姑。各自上前拜謝之後,便請張三姑家中一敘。張老四忙代答道:「三姑此次正為賢婿之事繞道來此。她還在黔靈山上約好一個人,須去會晤。
而且她這般江湖打扮,同行也驚俗人耳目。莫如我們徑去家中相候吧。」說罷,張三姑含笑點了點頭,道聲:「少時再見。」逕跨上了騾子直往黔靈山麓,繞向山後而去。只見微塵滾滾,那騾子一路翻蹄亮掌,轉眼不見。商風子直誇騾子。張老四道:「舍妹已到劍俠地步,能夠飛行自如。那騾子並非她的,是上次我在途中遭難,前往借居養傷那一家的主人所有,就是那江湖上有名的紫騾神刀楊一斤。這次楊一斤忽然洗手出家,托她將這騾子同一些兵刃暗器帶往雲南省城,交給他的心愛侄子鎮遠鏢行主人楊芳。舍妹因他救我一場,答應替他辦理後事,安排家務並交這些東西。正走到路上,忽遇賢婿的令師醉真人的弟子松、鶴二童,奉了醉真人之命,各處傳遞仙諭,吩咐門下弟子在重陽前趕往峨眉山凝碧崖仙府,去參加本派教祖乾坤正氣妙一真人的開山盛典。因舍妹上次到成都碧筠庵,為代求醉真人除害,有過一面之緣。知道舍妹是府上至戚,他二人又有事往旁處去,便托舍妹略繞些路,將仙諭帶來。我認得那紫花騾子是楊一斤的坐騎,以為本人到此,不料與舍妹相遇。她雖是女流,性子最急,我如不進酒店探看,這次相逢又錯過了。」老少四人,一路談笑回家。
到了午夜,老處女無情火張三姑從空中飛下,子華、雲從夫婦與張老四、商風子等早在院中迎候,一同入內落座。一問黔靈山所會之人,也是一個峨眉門下,因犯了教規,罰在黔靈山後水簾洞內苦修,與張三姑有極厚的交情,那匹紫花騾子,便寄頓在那裡。此人也是書中一個重要角色,須到後文方有詳傳,暫且不提。
且說張三姑見了眾人,說了來意,便將醉真人的仙諭取出。大意說醉道人自從上次誅凶之後,曾親往雲從家,暗中查看了幾次,知他向道尚勤,品行端正,甚是心喜,切實獎勉他幾句。日前教祖乾坤正氣妙一真人奉了長眉真人玉笈仙札,就要回山開闢五府,分配門下弟子修真之所,量才傳授道法。此會非比尋常,所有本派幾輩同門,除有特別原因外,均須屆時前往聽訓。按雲從的道行,本來還弱,只是這種仙緣良機千載難逢,特賜恩准前往參拜。可告知父母,此行雖難免小有阻難,並不妨事,終必因禍得福。並說商風子天賦既佳,性又至孝,可與雲從搭伴同行,到了凝碧仙府,自有仙緣遇合等語。
子華夫妻雖因柬上說雲從此行還有阻難同因禍得福之言,不甚放心。一則仗著雲從的師父是個仙人,既說無礙,必無過分凶險;再者自己全家滿門全是醉道人所救,怎能違抗?又經張老四與張三姑極力勸說,仙緣難得,良機一失,抱恨終身,務須早日前往,以免錯過。子華夫妻盤算再四,只得從了雲從之志。張三姑交代完了,便作別而去。雲從與商風子起身之日,父子夫妻大家都免不了一些離情別意。眾中尤以雲從的妻子張玉珍最為難過,暗想:「當初醉真人作伐時,曾說自己日後也有仙緣遇合,迄今並無一絲影子。」良人遠別,丟下雙親幼子,仰事俯畜,責任重大,更談不到別的,心中好不愁慮。行時再三叮囑雲從,到了峨眉,得遇仙緣,千萬給她想個法兒,接引到峨眉門下。但求能如她姑姑一般,學成劍術,心願已足。雲從練到劍術以後,也須時常回家,探望父母,就便傳她道法。雲從一一應了,然後同了商風子,向父母拜別起身。子華夫妻近來已知雲從武功頗好,通常數十人近不了身,帶人無用,便重重拜託了商風子。眼看二人走遠,才行忍痛回家。不提。
雲從、風子一上路,想起不久就遇合仙緣,身居仙府,好不興高采烈。因為雲從自從病後服了仙丹,體力大增;又朝夕按照峨眉劍法苦練,一柄霜鐔,已練得精熟非常。商風子也不比小三兒,一則天生異稟神力,通常便可手捉飛禽,腳踏虎豹;再加練了這些日子,心領神會,越發本領出奇。哪裡還把什麼蛇蟲野獸放在心上。二人俱是趕路心切,除了食宿耽擱外,曉夜趕路。因為求快,便專一走山徑小道。雲從這次出門,有了上回經驗,每次俱將路徑探明了再走,以為不會再有迷路之虞。卻沒有料到如從官驛正路入川,直往峨眉,原可無事。這一抄近,便招出許多事來。黔川兩省山嶺本多,二人所行又是荒山僻徑,往往走上數百里,深林密菁,疊嶂重巒,不見一些人煙,全憑日光分辨去路。出了貴州省界,一路之上雖遇見好幾次蛇虎侵襲,都被二人除去,無事可記。剛一入四川省,走入虎爪山亂山之中,忽然降起雨來。二人見雨勢甚大,又走了半日,腹中有些飢渴,便擇了一處巖洞避雨,就便取出乾糧飽餐一頓上路。
那山乃是川滇黔三省交界的野茅嶺,亂山叢沓險峻,最難行走。二人原來如走黔北,經遵義、桐梓,過綦江,到重慶,再由重慶經巴縣、永川、隆昌、富順、犍為等地,而達峨眉,未免路長費時。特意改走黔西,經大定、畢節,到了川屬長寧。翻山越嶺,渡過橫溪,由石角營再橫越大涼山支脈,直赴峨眉。路雖險惡得多,卻要少走許多日子,途程也差不多要近二分之一。因為一路平安,又算計前程已過一半,照連日這般走法,不消多日便可到達。
當日在巖洞中吃完了乾糧,又待一會兒,雨還不止,轟隆之聲,震動山谷。原來打算再趕一程,及至出洞一看,那雨竟如銀河倒瀉一般,大得出奇。只見濕雲漫漫,前路冥冥,巖危徑險,難以行路。那夾雨山洪,竟如狂潮決口,滿山都是玉龍飛舞,銀蛇奔竄。成圍成抱的山石林木,俱隨急流捲走,互相撞擊排蕩。加上空中電閃霹靂,一陣緊似一陣,一片轟轟隆隆之聲,震得人耳鳴目眩,恍如萬馬千軍,金鼓齊鳴,石破天驚,濤鳴海嘯。再襯著天上黑雲,疾如奔馬,偶然眼睛一個看花,便似山嶽都被風雨夾以飛去,越覺聲勢駭人。知道此時萬難再走。觀一陣雨景,那天越發低暗起來,勢要在壓到頭上。遠近林木巖壑,都被霧罩煙籠,茫茫一片黑影中,只見千百道白光,上下縱橫,亂飛亂竄。漸覺寒氣侵人,只得一同回轉巖洞以內,席地坐談。且喜那洞位置甚高,不慮水襲。因嫌雨聲喧雜,不便談話,索性打起不走主意,將行囊往洞內的深處擇地鋪好,取出蠟燭點燃,準備在洞中過夜。天色昏黑,洞中不辨早晚,二人談得興盡,加上連日勞乏,便自沉沉睡去。
第二日雲從醒來一看,蠟淚已干,天尚未明,雨聲彷彿已經停歇。見風子還在酣眠,也不去叫醒他,重又點起一支蠟燭,意欲坐以待旦。待不一會兒,忽聞鳥聲繁碎,從洞外傳將進來。心中奇怪,跑出洞口一看,天色已經大亮,只日頭被對面山頭擋住,沒有上來。這時雨靜風清,山色濃如色染。大雨之後,巖峰間添了無數大小飛瀑流泉,奔湍激石,濺玉噴珠,音聲琤癒A與枝頭鳥語、草際蟲鳴匯成一番天然鼓吹。真是目遇耳觸,無限佳趣。只是斷木折林,墜石淤沙,將去路壅塞,上路為難罷了。雲從見雨住天晴,正好行路,略微觀賞了一會兒,便趕回洞去。風子業已醒轉,雲從對他說了,匆匆各持水具,汲了點山泉,盥洗飲用,吃飽乾糧,繼續前進。因為到處都是積水亂流,須得繞道,越過前邊那個山脊方能前進。
二人分肩行李,一路縱跳飛躍,雖然路滑道險,倒也未放在心上。及至上了山頂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山脊那邊,是一片盆地,盡頭處危峰獨峙,經昨晚一陣大雷雨,將那危峰震塌了一角,倒將下來,恰巧將去路堵塞。那一片盆地,也被山洪淹沒,成了一個大湖蕩。許多大樹,只剩樹梢露出水面,如水草一般,迎著微風搖曳。平濤百頃,閃繪起一片縠紋,被朝陽一照,宛若金鱗,襯著碧天雲影,浮光悠悠,風景倒也美麗,只是無法飛越。欲待繞向別路,到處都是密莽荒榛,刺荊匝地,高可及人,隨著地形高下起伏,一望無際。除非脅生雙翼,縱是野獸也難穿過。
雲從正在無計可施,還算風子自幼生長南疆,身輕力大,天生銅筋鐵骨,不畏荊棘,便向雲從告了奮勇,往前探路。雲從因一路上所見毒蟲蛇蟒甚多,林菁叢莽之中,正是它的潛伏之地,加上那些不易看得出的浮沙沼澤,更是危險,一不小心便被陷入,再三囑咐,小心從事。風子笑道:「無妨。」留下雲從仍在山脊高處瞭望,施展天賦本能。健步如飛,一路躥高縱矮,往山脊下跑去,不一會兒,便到了那片榛莽前面。略一端詳日影,便拔出身佩的那柄鐵銅和雲從行時給他定打的一把苗刀,分荊披棘,鑽了進去。雲從在山脊上只見那片榛莽頭上,一條碧線往前閃動,風子時而縱起身來,又落了下去,一縱便是十來丈遠近。那般厲害的刺籐荊棘,竟沒將他阻住,好生讚歎佩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