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九六章 (5) 文 / 還珠樓主
心中怨望,卻不敢現於辭色,忙說:「謝姊姊厚意。只是良宵苦短,為樂不長,是件恨事呢。」瑤仙道:「初春夜長,包你吃完回去,還來得及。今天過完還有明天,就這一夜工夫完了麼?明天一黑,你就想法子自己來。好在你那兄弟雖不和你同心,準定不壞你事。我已拿定主見,不畏天命,不恤人言,好了在此,不好同走,還怕什麼?不過不像你這位呆相公,只圖眼前,不作長久計算罷了。我姊妹都餓了,快吃吧。」說時,絳雪已把杯盤菜碟擺在旁邊八仙桌上,火鍋放在當中,由木盤裡抓些抄手下去,將鍋蓋好,斟了三杯酒。瑤仙讓蕭玉坐左,絳雪坐右,自己打橫居中而坐。二女俱都有說有笑,高興已極。蕭玉因瑤仙雖然暫時使自己失望,話卻有因。而且明日可以早來,無須候召和托絳雪先容,從此變為入幕之賓。喪事辦完,便可整日廝守,設有礙難,立即相攜出山,地久天長,永不分離,真是美滿非常。加以旨酒佳餚,秀色同餐,不禁又快活起來。
一會兒抄手煮熟,二女先盛出三碗,續上新湯,抓些再下。瑤仙吃了幾杯酒,再吃些熱抄手,玉頰生春,越顯嬌艷。蕭玉不由得越看越心癢,上面不好動手,始而試探著一點一點用腳在桌底去挨瑤仙的腳。暗覷瑤仙神色自如,仍是勸吃勸飲,纖足由他挨踏,也未移動。料定瑤仙已經決意委身相從,可以任憑親愛,不再矜持,膽漸放大。又嫌兩鞋相挨尚不稱意,便把腳縮了回來,將棉鞋暗中褪下,輕輕踏在瑤仙腳背上,覺得軟綿綿舒服已極。有心踩她一下,又怕踩痛。手裡拿著羹匙方在胡思亂想,絳雪忽然嗔道:「我為你半夜裡在雪地上跑來跑去,又做消夜,卻拿我當腳踏板用。總算你這位大少爺體貼人,居然肯把老棉鞋脫掉,沒拿了泥腳踩我。還不縮回,莫非這兩天嫌我腳沒為你跑斷麼?」絳雪口裡說話,腳仍不動。蕭玉正當得意出神之際,先未入耳,到了末兩句,才聽出絳雪似朝自己發話。偏頭一看,原來瑤仙料出他坐在一起不肯老實,早把雙腳縮在椅環以內,以致蕭玉錯踩了絳雪的腳。不禁臉漲通紅,又愧又急,又怕瑤仙生氣,錯疑自己和絳雪也有瓜葛。
一面慌不迭偏轉腳將鞋穿上,以為瑤仙必要責難,只覺無地自容,想不出說什麼話好。誰知瑤仙低頭看了一眼,抿嘴微笑,面上更無絲毫不快之色。絳雪也是說過拉倒,腳縮回去,便去揭鍋抓抄手,更不再提前事。心始稍安。忸忸怩怩吃完消夜,二女共撤殘餚。蕭玉恐瑤仙又要隨出,紅著一張醉上加羞的醜臉,笑向瑤仙道:「讓妹子一人偏勞吧,天已不早,我還有兩句話要和姊姊說呢。」瑤仙笑道:「先在桌上怎麼不說?我們說話還背絳妹麼?」絳雪冷笑了一聲,只收拾盤碗,卻不走出,意似等了同行。蕭玉知話說錯,又不能說出是想背了絳雪好和她親熱。一著急,越發口吃,結結巴巴,只說:「我、我……」答不出來。瑤仙仍作不解道:「你說有話,叫你說,又吞吞吐吐。再不說,我就收拾東西去了。」蕭玉無法,勉強答道:「那就等姊姊、妹妹收拾回屋再說吧。」絳雪撇嘴悄語道:「這時候,頂好我一輩子不回屋,才對心哩。等我?奇怪!」說罷,掀簾自出。瑤仙也拿著殘餚隨同出去。氣得蕭玉坐在椅上,眼對著房梁直歎氣,以為二女必是同回,今晚定成虛願。
不料沒有半盞茶時,瑤仙拉簾走進,絳雪並未偕來。蕭玉心中狂喜,忙離座迎上前去,喜道:「好姊姊,適才怎去半天不回?等得我好苦。」瑤仙接口道:「天都快亮了。也是我今晚想得大開,忘了忌諱,差點誤事。什麼都等明晚早些來了再說吧。這時我的心慌,你快些回去吧。」說完,轉身拉簾,直催快走。蕭玉見她面帶驚惶,知她性情,如再糾纏不捨,定致觸怒,只好應聲隨出。瑤仙在前領送,行動急迫,哪有親近機會,蕭玉自然失望已極。到了堂屋,瑤仙催著他將雪橇穿上。快出門時,蕭玉剛跨門檻,酸聲喊了一句:「姊姊!」瑤仙忽從身側椅上拿起一頂風帽和一件狐皮斗篷,喚道:「玉弟慢點,風雪寒天,這時更冷。等把爹爹的風帽、斗篷穿上,招呼凍病了,哪個來管你?到家藏好。明晚再來,不要被旁人看見。」隨說隨給蕭玉親手穿戴。蕭玉見她深情款款,關愛周至,愈發感激熱愛,浹髓淪肌,口中應謝,將頭一回。恰巧瑤仙正系風帽飄帶,沒留心他回頭,這一來兩人的臉相隔只兩三寸。蕭玉聞著瑤仙嘴內酒香,心神大蕩,再也按捺不住,就勢往前一湊,正親在瑤仙玉頰上面。方覺神魂飛越,半身酥麻,待要不管青紅皂白回身摟抱,著意親熱一下。誰知瑤仙已將帽上飄帶結好,微嗔道:「你醉了麼?還不快走!」順手一推,蕭玉被推了出去。蕭玉覺著無甚怒意,還待回身略微纏綿再走,瑤仙更比他快,人一離門,早隨手將門關上。蕭玉急道:「好姊姊,今晚我真感激你……」底下還未出口,瑤仙已對著門縫朝外低聲說道:「我曉得你的心。乖些回去睡個好覺,明天話多呢。我也回房安歇,今晚這門是萬不能再開了。」說罷,微聞履聲入室。
蕭玉知道無望,只好踏雪上路,一邊想著今晚這樣出乎意料的喜遇。當此男女熱愛期中,初嘗到一點甜頭,好似餓嬰見乳,只嘗一口,比起未吃時還饞十倍。回味固是無窮,比沒得到時也更難受得厲害。思潮起伏,週身火熱,腳底無形加快,不消多時便到了家。仍由後門入內,見到處漆黑,不聽一點聲息,心疑蕭清已睡。摸黑走過靈前一看,燈燭全息,只有靈前一盞神燈半明不滅,吐著星星殘焰。從歡場到此,愈顯淒涼,這才想起母死悲慘。心方一酸,猛瞥見蒲團上蜷伏著一條人影,剔去燈花一瞧,竟是同胞骨肉蕭清。
看室中情形,分明防有人闖進,熄去燈火,在此守候,為時過久,倦乏睡去。不由天良激發,生了憐愛,俯身下去,想將蕭清抱向房中安睡。手才挨近,忽聽蕭清哭喊道:「哥哥,你莫打我,我沒對人說呀!」蕭玉聽他夢話都在怕受責打,想起連晚遷怒打他情形,越發內愧心酸,忙喊:「弟弟,快隨我到屋裡睡去,地下恐怕凍著。」蕭清聞聲驚醒,見是乃兄,連忙爬起,便問:「哥哥甚時回家?怎我睡得這麼死?」蕭玉答說:「天快亮了。屋裡火盆不知熄了沒有?」蕭清算計火盆將熄,恐怪他貪睡偷懶,慌道:「也許沒滅,我這就生火去。」蕭玉見他惶急,忙道:「我不冷。神堂四面透風,你先到屋裡暖和一會兒,我生火吧。」
蕭清平時慣受乃兄呼喝支遣,聞言頗覺奇怪。猛看到蕭玉那身穿戴,又聞見口中酒氣,才想起乃兄到崔家去這一夜,將亮才回。神情和順迥非昔比,定是有點問心不過,才會這樣。不禁又急又怕,呆在那裡做聲不得。蕭玉還當他剛剛醒來之故,便道:「你已凍了好一會兒,我們且去房內,看火盆熄了,再生不遲。」說罷,拉了蕭清一隻冰冷的手,同走進房,壺水正開,火盆恰有餘焰。蕭玉便將斗篷、風帽脫下,疊好藏起。蕭清便向盆中加炭,將火添旺。望著蕭玉想問,又恐觸怒,只得自去將桌上的燈剔亮,喊道:「哥哥快睡,不多一會兒,就該起了。」蕭玉回時滿心歡喜,只信瑤仙之言,沒有注意天色。聞言想起路上走了一陣,好似天快亮情景。揭開窗簾,就窗隙往外一看,四外仍是黑沉沉的。忙到外屋一看壺漏,離天明少說也有個把時辰。先頗怨望,後悔走回得太快。繼一尋思:「瑤仙今晚那樣深情蜜意,不是她家壺漏不准看錯時候,便是怕自己連日憂勞,好令我安心早歇。分明好意,怎又怪她?」蕭清也覺出離明尚早。再看乃兄神色,猜又受人愚弄,似未做甚過於越禮之事,心始稍安。方在暗中留意觀察,蕭玉也料兄弟懷疑。
一則自覺對他不過,又想起絳雪之托,便走過去拉手並坐,溫言說道:「好弟弟,你莫亂想。休說哥哥發情止禮,不會做甚壞事。便你崔家兩個表姊,也都幽嫻貞靜,知書明理,決不貽笑於人。心跡久而自明,這個只管放心好了。我此時一點不睏,你連日悲苦勞倦,想睡先睡一會兒,天亮來人,我再喊你。要不我們商量日後之事也好。父母雙亡,剩我弟兄兩人,以後大家親熱,不能再淘閒氣。」說時眼圈一紅,不禁落下淚來。蕭清此時已把主意打定,料他受人指使,化剛為柔,來做說客,想自己娶絳雪為妻。再坐下去,仍非慪氣吵鬧不可。
心中急慮,哪敢再反口探問今夜崔家情景,只得將計就計,裝著神倦,答道:「我今晚不知怎的又不舒服,又怕和昨晚一樣,外人硬闖進來,守在靈前,熄燈裝睡,不知何時睡著。如今週身發冷發噤,有點支持不住。哥哥也是連日愁急憂勞,一同睡吧。就睡熟了忘起,人都知我弟兄可憐,連夜不得安歇,一時睡熟,我想不會見怪的。」蕭玉聞言,面容陡變道:「我們就只四個親人,外人不過彼此做個假過場。我只是不想睡,誰還怕他們怪麼?」蕭清見他說時目閃凶光,滿臉厲色,再聽那等語氣,知已受瑤仙主僕誘惑,心裡一冷。絳雪既已成他親人,惟恐再說下去又生糾葛,不禁笑道:「既是哥哥疼我,只好先睡一會兒了。」說罷,歪身睡倒。
蕭玉暫時天性發動,對於蕭清確有幾分友愛。當他真個疲倦欲眠,自己還想心事,有話明日再向他勸說,也是一樣,隨拿條棉被給他蓋上。其實蕭清滿腹憂愁苦急,又掛著明早人來,不過是想躲他,以免麻煩,身雖躺倒,哪裡睡得著,虛合著眼,自在暗中偷覷。蕭玉情慾蒙心,全然不覺,蕭清睡後,也躺向對面榻上,仰望屋樑盤算心事。一會兒想起今晚瑤仙相待,簡直出人意料。那情景,便軟玉溫香,盡情摟抱溫存,愛她個夠,也決不會生氣。只恨適才膽子太小,把機會錯過,沒敢伸手抱她親她,非再挨到明晚不能相見。越想越可惜。漸漸想到明晚可以盡情溫存,越想越甜蜜,喜得幾乎笑出聲來。
方恨時光太慢,明日這白天如何挨法?明日還是母死接三,討厭人多,要受許多閒氣嘴臉。因又想到乃母死時慘狀,不禁傷心欲哭。這一傷心,連帶勾起瑤仙姊妹同仇敵愾的默示。今晚佳人情重,易冷為熱,分明由自己為她銳身急難,誓復親仇而起。話雖容易,真要下手卻是難於登天。一不成功,或是臨機怯懦,自身難保尚在其次,心上人決不會再有絲毫垂愛,豈不大糟?越想越難,越難越怕,又把蕭逸父子惡狠狠咒罵了幾句。最後把心一橫,奮身縱起,咬牙切齒,自言自語,低聲喚道:「好姊姊,我愛你如命。決計過一天算一天,只讓我眼前先愛個夠,到時管甚成敗,拿這條命報答你恩情好了。」說罷,將足一頓,重又躺倒,心定神安,不復再作他想。連日疲倦一齊發作,轉瞬如死一般睡去。
蕭清見他時喜時悲,時急時怒,坐臥不寧,最後竟從床上躍起,肆無顧忌,自吐心事。知道陷溺已深,萬難挽救,又急又怕又傷心,吞聲痛哭,直到天明。見蕭玉睡得正香,也不去喚他,逕往廚下燒火煮水,準備少時人來飲用。魏氏在日,人雖奸惡,卻甚能幹,事多親自操持,不肯假手他人。蕭清不過偶然在側看過些時,從沒有親手做過。偏生所用丫頭膽子最小,自從魏氏元旦瘋狂嚇跑,便沒回來,也忘了命人去找。所有茶水點心,連日全仗郝氏全家代為料理。蕭清面熱,多勞外人,於心不安,只得強忍悲苦,練習家務。當日因是接三,惟恐人來,熱水卻沒一碗,黎明便起來忙碌。因素未做慣,又當三日不眠不食,悲苦愁急之餘,一人要備多人之需,如何能做得好。
正忙得暈頭漲腦,亂七八糟,眼看陽光已上,心中惶急,郝潛夫忽然叩門走進。見蕭清眼腫如桃,滿身水濕油污,一臉烏黑,問知就裡,又憐又敬,便勸他道:「不怕你多心,今天大年初三,誰不圖個順遂,昨前兩早,因村主之命,那是無法。接三應該下午人來,怎會早來?我知你三天沒進飲食,我已拿你當親兄弟看待,須得聽我的。人死不能復生,責重日長,徒悲無益。這些事,我還會做一點。好在東西現成,你自坐一旁等我做來,你陪我同吃,我再告訴你一個喜信。」蕭清原和潛夫至厚,自己也實不會,只得應了。潛夫先就鍋中開水下了兩大碗掛面,打了幾個雞蛋,撕些瘦臘肉在內,加上油、醬,盛起遞給蕭清,迫勸同吃。蕭清聽說早間人不會來,心裡略定。再經潛夫不住勸慰開導,悲懷略解,漸覺餓疲交加,也就吃了。吃完,潛夫覺著來了未見蕭玉,便問:「那喪心病狂的一個呢?」蕭清答說:「連日熬夜倦極,適才勸去安睡,在房裡和衣小睡。意欲等會兒眾人來了,再喚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