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一八五章 (3) 文 / 還珠樓主
貪嗔之念一起,又活了心,先和向、韋二人說起此事。向、韋二人聞他不與飛娘等同流合污,甚是贊同。惟因他要尋林寒奪寶,覺著不妥,力勸道:「如今峨眉正在昌明之期,便是後輩中的能人也甚多,你縱理直,這事也冒決不得。不過崑崙、峨眉兩派,常有同道往還,以前慈雲寺雖有小隙,近來已經半邊老尼調解。他們門下幾輩弟子,多半知名,並沒聽說有林寒其人。他們正在廣積外功之際,為了玉符,便匿跡不出,直似笑談。你又不知他師長名姓,本人居處,怎可妄動?飛娘等妖邪,心存叵測,莫要中她詭計。最好不再貪得。真個不捨,也把事情打點清楚,慎秘行事為是。」飛娘原意,是為峨眉樹敵,特意加枝添葉,假說林寒現時已是峨眉門下。不料猿精聽了向、韋二人之言,震於峨眉威聲,臨事審慎,反而遲遲不敢下手。隔了好些時,直到托人屢向峨眉派中人探聽,知無林寒在內。又苦於不知所在,才親去林寒老家,打聽出林寒生辰八字,在摩霄峰洞內設壇行法,攝取林寒真魂禁制。原意攝到全神,逼他供出居處,自獻玉符,即行放卻,初無相害之意。誰知林寒自在雪山苦修,根基日固。猿精連祭了四十九日,好容易快將真神攝入洞內,又被逸去。同時林寒也有了覺察,慌忙趕到芬陀大師那裡求救,又學會了金剛、天龍禪功。猿精不但不能再遙攝他的心神,所使招魂邪法,反被芬陀大師所傳的法術破去。猿精見事不濟,頗有知難而退之意。
隔了多時,猿精偶游洞庭,欲飽啖東山白沙獨核枇杷,並擬擇取佳種,用法術移歸摩霄峰下種植。行至莫釐峰下,正是五月望夜,月光照得萬頃澄波,水天一色;湖中漁火明滅,宛如殘星;山寺疏鐘,時聞妙音。襯得夜景甚是清曠。猿精在枇杷林中,邊吃邊賞玩湖中景致,不覺到了深夜。正在起勁,忽然一眼瞥見林屋山後,霞光寶氣,上衝霄漢,知有寶物出現。因林屋內洞自來多有仙靈棲息,近來更聽向、韋二人說洞中住著異人,飛劍厲害,道法高強,料那寶物必是異人所有,不曾在意。夏日夜短,到了子末丑初,離天明較近,那寶氣仍在原處未動,越看越覺奇怪。及經再三仔細觀察,竟似由山寺側土中透出,不似洞中異人有心炫耀。先還不敢冒昧行事,一經躊躇,天已將明,寶氣也逐漸而隱,愈發斷定寶物埋藏土內無疑。暗忖:「這事奇怪,難道寶物近在咫尺,洞中人竟未覺察麼?」想要罷休,卻又不捨。天已大明,山上下居民俱已起身。湖中風帆遠近,櫓聲效乃,漁歌相屬。猿精枇杷樹尚未掘得,因恐引山民駭怪,又蹈前轍。想了想,林屋洞外表無奇,內洞金庭玉柱,深達百里,與世隔絕,相去尚遠,異人不致便遇,決計勾留一日,喬裝前往西山寶氣上升之處看個究竟。
及至趕到西山一看,山上下居民甚多,雜以廟宇。昨晚寶氣上升之處,在包山寺左近,遍地果園,並無異狀。把寺左右一帶踏遍,找不到絲毫痕跡,心中納悶。猛想起漢朝仙人劉根修道莫釐峰頂,後來結壇林屋,成道後身長綠毛,門下有黑白二猿獻果服役,人因呼之為毛公。聞說毛公壇在靈祐觀旁,壇上還有毛公的鎮壇符。既是古仙人成道遺址,必與此寶有些關聯。於是連忙尋往寺後靈祐觀旁一看,果有一座石壇,仙靈渺渺,遺址空存,石傾壇圯,漸廢為牧童樵豎游息納涼之所,心中感慨非常。深悔昨晚隔湖遙望,只看出寶物在左近一帶埋藏,既未跟蹤來此,又未升空查看準確所在,以致茫無頭緒。萬一今晚不再出現,或被別人捷足先得,豈非失之交臂?
猿精正在慨歎,忽聽壇側石條上一個躺臥著的赤膊鄉漢,向左側大樹下剛睡起的老頭說道:「阿根伯伯,格個毛公菩薩真靈。前日我搭俚老人家燒仔一棵香,昨日到蘇州城裡去賣枇杷,叫說大清早將一進城,就碰著一個大公館裡廂,走出一個俏皮娘姨,拿我喊進花園裡面去,請出一個老太太,人交關和氣,一擔枇杷全留下,撥仔我加倍個銅鈿。還說我鄉下人做生意交關苦,叫娘姨拿出半桶黃米飯,一大碗肉,還有弗少菜蔬撥吾吃。走個辰光,叫我隔三五日再挑一擔好白沙去,還要多撥銅鈿。格位老太太真叫有良心,人好得邪氣,難怪俚有這樣大格福氣。」那老頭答道:「怪弗得耐今朝太陽實梗高,弗去做生意,還拿朵乘風涼,困晏早寫意,原來照著仔牌頭者。阿是我搭耐說個哪,毛公菩薩格塊碑,弗要看俚弗起,格麼叫靈。靈祐觀裡向格道士,阿要死快。大前日夜裡,碑倒脫仔,告訴俚扶起來,俚為仔觀裡向嘸不啥香火,叫說話假癡假呆,陰陽怪氣。我想耐搭我擺啥卵架子,擺轉仔屁股就走,背後頭罵煞快。阿是我教耐燒仔棵香,就有實梗靈驗。今早橫豎阮啥事,天麼滿風涼,阿要再叫仔兩個人來,一道去拿格塊碑扶起來,包耐還有好運道。耐阿去哪?」那鄉漢喜道:「格麼你就喊人去,啥人弗去是眾生。」說罷,翻身爬起,順手抓起一塊墊背的大蒲扇,叉開褲襠,扇了兩下,便要走去。
猿精自來深山修煉,絕少與世人對面。洞庭東西山雖是舊遊之地,多系空中來往,避人而行,從未與土人交談。這次因尋寶物至此,聽二人說話,滿口吳音,甚是耳熟,像是以前哪裡常聽,不由佇定了足。正想不起在哪裡聽過,忽聽說起扶碑之事,猛然靈機一動,暗忖:「聞得那道鎮壇符正在碑下,仙跡傳說,頗多異聞;寶氣又在這一帶發現。何不同他前往一觀?也許能尋出線索。」便踅近前去攔道:「二位不須喚人。此乃道家仙跡,未便任其坍倒,待貧道偕往相助如何?」那二山民見是一個相貌清奇的白髮道人,便笑道:「耐個人倒像個老三清,弗像觀裡向格老道士,靠仔格幾頃果園,香阿弗燒。必過格塊碑交關重,我們三人恐怕扶俚弗起,還是再喊幾個人相幫好點。」猿精笑道:「無妨。二位只領我去,用不著動手,扶碑還原,我一人已足。」二山民聽他外路口音,又是突如其來,口出大言,各看了一眼道:「格個容易?」說罷,興沖沖領了猿精便走。
越過毛公壇,走入一片果林之內,果見有一石碑,仆地臥倒。猿精見碑不在壇上豎立,問起緣由,才知此方是舊毛公壇原址,壇並不大,只有丈許見方,二尺來高,原是一塊整石。觀中道士因貪壇側土地肥沃,又要附會仙跡,在觀旁石地上重建一個大出數倍的壇,卻將原壇廢為果林。末後因觀中香火不旺,索性連新壇也不去修理,任其坍壞。先還嫌原壇佔地,無奈是塊整石,重約萬斤,無法移動。經過積年培壅,地土日厚,嫌原壇礙眼,便漫了土,將它蓋沒。再試一種樹秧,分外繁茂易長。只剩這塊石碑,兀立土內,如生了根一般,千方百計,鏟扒不動。漸疑有靈,保存至今。前數日一夜大雷雨後,碑忽自拔,正中道士心意,打算伺機運沉湖底,怎肯再立。
那老頭年已七十,深悉經過,頗忿觀中道士所為,只是無力與爭,莫可如何。猿精細看那碑,其長徑丈,寬只二尺七寸,下半截有泥土侵蝕痕跡。俯身伸手扶起碑額,輕輕往上一抬便起。一看碑上符菉,乃玄門正宗,已經奇異。碑起以後,現出一穴,霞光寶氣,隱隱自穴中透出,不由驚喜交集。此穴既現,寶物必在下面。當時不取,恐被別人知曉,就此取走。看形勢神情,寶物定然深藏地底,取決非易。又恐驚人耳目,驚動林屋內洞所居異人,引起爭奪,惹出是非。一再熟計,只有將碑仍放回原穴,暗用禁法封固,仍等深夜來取較妥。忙將碑緩緩捧起,扶向穴中立好。行法之後,二山民見他如此神力,全都疑神疑鬼,當是毛公白日現形,嚇得跪倒地下,叩拜不止。
猿精將計就計,命二人晚間仍來壇上納涼,只不許對人吐露隻字。道士見了如問,只說此碑無故自立。夜來必有好處。二山民謝了又謝。猿精索性賣個神通,一溜火光隱身飛起,仍在附近山頂瞭望。日落無事,又飽啖了一頓好白沙枇杷。先去蘇州城內,擇那大富之家,盜了數千兩黃金白銀。猶恐事發貽害受主,到手後又用法術將它一一換了原形。分作三份,帶往東山連夜吃人家枇杷的一家,喊開門來,說是神賜,向他買果,留下一份。候到子夜,將餘下兩份,帶往毛公壇,二山民果然在彼相候未離。猿精給了每人一份,二山民自然喜出望外,跪倒拜謝。
原壇地方僻靜,果子未熟,連觀中道士也未知曉。再走向碑前一看,真是無人到過,甚是欣喜。當下取出小幡,交給二山民,命隱身壇下僻靜之處,背碑遙立,無論有甚動靜,不許回看。「如見有面生之人要闖進林來,可將此幡朝他連展三次,不管來勢多麼兇惡,也不要睬他,他絕不敢來傷你們。一聽空中有了長嘯之聲,連忙將幡朝天一擲,各自拿了金銀回家,沒你們的事了。」二山民受了重金,又把他當做神仙下凡,自然無不諾諾連聲,惟命是從。猿精知道無人覺察,仍要這等施為,原是一時小心,防備萬一;恰巧又有這兩個鄉民甘心情願,任他驅使,不料竟然用上,非此幾乎功虧一簣。
這時寶光霞芒早已升起。雖然日間將碑豎好,又有禁法封閉,仍然掩蓋不了。猿精分配好後,更不怠慢,首先將碑放倒,行法破土。不多一會兒,碑下面開放一個深穴,寶光越盛。猿精不知何故,只覺心頭怦然跳動。正在驚異,穴底土花飛湧中,先現出一片玉簡,上有玄門太清符菉和一些字跡,知道寶物就在下面,將要現出。才伸手取起,未及審視,一陣破空之聲,從天飛墜,直落林外。接著便聽來人在向二山民說話,料到來者不善,心中只盼二山民能守前約,便可支持些時;否則到手之物,難免又要失去。好生著急,連回看都顧不得,只管加緊運用玄功,行法破土。幸而大功垂成,晃眼工夫,穴中又現出一個鐵匣,寶光便自匣中透出。匣上面還有一鉤一劍,看去非常眼熟。連忙一併取起,見穴中寶光已隱。還恐未盡,欲再往下搜尋,百忙中偶一回頭,一個藍面星冠的長髯道人,手掐五雷天心正訣,正在施為,不禁大驚。一則估量來人不是易與,恐有失閃;二則又恐來人情急翻臉,傷了兩個山民,又是自己造孽。忙抱了鐵匣、鉤、劍,縱起遁光,長嘯一聲,破空遁去。
那二山民甚忠誠,奉了猿精之命,持幡在林外背碑遙立,真個連頭也未回。待有一會兒,忽聽頭上噓噓之聲,轉眼間落下一個藍面高身量的道士,乍見時滿面俱是喜容,及至走到林前,倏然轉喜為怒,拔步便要往林中走進。二山民明知半夜三更從空飛落,近乎怪異。但因金銀作祟,日裡目睹老道人臨走光影,有了先入之見,以為有神仙在林內保佑,決不妨事;再者神仙又賜了多少金銀,可以終身吃著不盡,就算被妖怪吃了也值,何況手中還有寶物。當時照著猿精所說,將幡朝來人晃了三晃。那道人也是跟尋寶氣匆匆到此,不曾看出埋伏。一眼望見林內有人捷足先登,使的又是旁門法術,心中大怒。剛要喝罵衝進,猛覺天旋地轉,前面現出太清五行禁制之法,將路阻住。
初意以為還有妖人餘黨,忙定心神一看,乃是兩個凡夫俗子,手持道家防魔兩儀幡,在林外大樹下招展。一則不願傷及無辜,二則頗費手腳,先用好言勸導,說林中道人是個精怪,不可助紂為虐,即速走開,免遭波及。不料山民俱是實心眼,若一上來就和他們硬來,倒可嚇走,這一說好話,更覺與猿精付託之言相同。見道人又生得異相,轉疑來的是個精怪,固執成見,連理都未理,那道人好說歹說,都無用處。道人見猿精手上放光,寶物業已取出,才發了急。正待行使五雷天心正法,破禁入林,猿精見機,已得寶飛遁。二山民聞得空中噓聲,忙將手中幡往上一舉,那幡立時化為兩溜火光,直升霄漢。猿精回手一招,便已收了逃走。道人大怒,即一縱遁光,破空而起,跟蹤過去。二山民哪知就裡,各自望空拜祝了一陣,高高興興攜了金銀回家安度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