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一八四章 (2) 文 / 還珠樓主
原來獨指禪師因和他俗家誼屬至親,當年修道未成時又曾受過乃祖林駕三次解難救命之恩,兵解時再三重托,說此子夙根深厚,生有仙骨,自己解脫在邇,他年紀太小,不及引度,匆促中無人可托,恐將來不遇明師,誤入旁門,務望暫時引到門下,傳以道法,等他仙緣到來,另有遇合。禪師自然義不容辭,忙尋到江西南昌府林駕俗家,將林寒接引上山。因見他資稟雖佳,可惜殺孽太重,本身不是佛門中人。因受乃祖一場重托,雖然不惜盡心傳授,只收做記名弟子,並未給他披度。便是所學,除教他在煉氣、吐納、導引等玄門根本功夫上著力而外,尤其偏重在降魔防身上面,並未傳以禪門心法。彼時林寒初入門,年紀雖只七歲,因家中兄弟姊妹甚多,乃父奉有仙人祖父之命,事前曾對他說過詳情。他又生性好道,頗有祖風,知道禪師是得道神僧,法力無邊,來時滿懷成佛做祖奢望。嗣見禪師不為披剃,也不輕授經典佛法,與別的同門不同,心中疑慮。過了數年,忍不住請問。禪師對他說了經過,並說乃祖當時也只是暫托收容,免入歧路,異日尚須另拜仙師等語。林寒好強,聞言心中好生憂悶。幾次婉言懇求,說師恩深厚,自己向道心堅,志在求禪,佛門廣大,怎地不能相容?千乞師父格外成全,誓死不再投師他適等語。
禪師笑答:「事有前定,你我俱不能改易,一切將來自見分曉。」仍是執意不允。林寒無法,拿定主意,相隨禪師不去。用起功來,分外勤勉,日益精進。二三十年光陰,論飛劍法術,無不出人頭地。近年禪師又將生平幾件煉魔之寶悉數授予,本領愈發驚人。中間好幾次奉命下山行道,因禪師說他殺孽太重,時時警惕,輕易不開殺戒,一心只想人定勝天,以誠感格,永列佛門。每當覆命,和禪師說起他的心意,禪師總說:「到時由不得你。」末次回山,禪師因他外功積得很多,大為獎勵,卻仍不見他傳戒披剃。林寒一時情急,跪伏哀求不起。禪師搖手笑道:「無須如此。
我這裡有兩封柬帖,注有年日,到時開看自知。你既未得我禪門心法,又未得過玄門上乘真傳,所學只是佛道兩門中的防身御魔法術,任你練得多麼精深,至多所向無敵,並不能修真了道。何況各派高人甚多,無敵二字萬做不到,怎可不去求師,就此而止?你嘗說隨我修身不去,即此一言,已不似佛門中人口吻,何論其他,我師徒功行即日完滿,你此次歸來恰是時候。後日可持我第一封柬帖,往川邊小崆峒倚天崖龍象庵去,叩見芬陀師伯,她看完柬帖,自有吩咐。以後便在她鄰近的大雪山中潛修,一則遇事可以求助請益,二則你將來轉入玄門也應在其處。餘下一封,另有奇驗。現值夜課,你跋涉多日,回房習靜去吧。」
林寒聽禪師言中之意,好似禪師圓寂在邇,不禁大吃一驚。還欲叩問,禪師把面目一沉,將手一擺,雙眼便合下來。接著門下僧眾也都跪伏在地誦起經來。自己跪處,正當上座大師兄明照夜課唪經之所,正自含笑相待,口中並已喃喃不輟,只得惘然禮拜起立,回房自去打坐。原意夜課畢後,再去跪請明示。打了兩個時辰的坐,子夜已然過去。忽聞異香由外傳來,耳聽前殿梵唱之聲越益嚴密,覺與往夜不類。抬頭一看,前殿已被紅光罩滿。情知有異,慌不迭地飛身趕往前殿一看,禪師業已換了法衣,端坐示寂。門下眾弟子共是六人,也都法衣列坐,口誦佛祖出世真言,梵唱正和,神態甚是端肅,看神氣連眾弟子也一齊同去。先時聞語心驚,萬不料這般快法,不覺又是傷心,又是著急。忙一鎮靜心神,恭恭敬敬跪行入殿,匍匐在地,眼含痛淚,口稱恩師。剛要往下說時,禪師忽然睜眼微笑道:「適才話已說完,你自謹慎照此做去,玄門一樣也成正果,何必這般作態作甚?速去勿留。」
說完,只「咄」了一聲,滿殿紅光金霞閃閃,花雨繽紛。眾弟子梵唱盡息,各人臉上都有一片紅光升起,一瞥即逝。再看禪師師徒六人,俱已化去。想起多年師父、同門相處的恩義,由不得一陣心酸,哭出聲來。正瞻仰法體,撫膺悲慟間,忽聽地底隆隆作響。猛想起法體已各用真火化去,並未備有盛殮缸壇。建造此殿時,距今不過兩年,禪師曾有歸宿於此之言,並且全殿俱仗禪師法力,運用本山空石建成。地下震動,想是早已行法,要連殿帶七尊法體一齊埋入地內。那兩封柬帖,也不知放在哪裡。這時地下響聲愈洪,震撼愈烈,明知地將陷落,滿腹悲思,仍在跪伏瞻拜,兀自不捨就去。待不一會兒,倏地一道金光,起自禪師座前,猛覺一陣絕大力量迎面衝來,自己竟存身不住,由地下被它撞起,直擲出殿外老遠。才一立定,金光斂處,再看殿上石門已合,又是一大團金光紅霞升起,異香繚繞,沿著殿的四圍陷成一圈,地底仍舊隆隆響個不住,全殿就在這百丈金霞籠罩中,緩緩落了下去。
等林寒跪叩起身,地底響聲頓歇,金霞漸隱,殿已不見,變成了一片石地,毫無痕跡可尋。原存身所在,卻放著兩封柬帖。拜罷拾起一看,一封是與芬陀大師的,另一封不但外面標明年月,還注著開視地頭。寺中連林寒一共是八人,禪師師徒同時坐化,剩下林寒一人,無可留戀,法體又經大師行法葬入地底。只所餘殿房系經大師師徒在此苦修多年,就著本山木石泥土親手建造。全廟共有大殿三層,俱供有佛菩薩像。此外尚有七間禪房,一個偏殿。甚是莊嚴堅固。自己一走,日久廢置,豈不可惜?獨自在寺中望空哭拜了幾次,想不出兩全之策。
第二日中午,正在哭拜,忽見山門外走進一夥僧人。為首一個老和尚,生得身材高大,慈眉善目,身著法衣,手持禪杖。身後隨定的六個和尚,也都容止莊和,面有道氣,一同緩步走來。林寒看出不是常人,方要上前請教,為首老和尚只一合掌,便率眾往內層大殿中走進。林寒連忙跟入,見他師徒先朝殿中佛像禮拜了一陣,竟往禪師師徒日常打坐用功的蒲團上坐下,同把眼皮一合,打起坐來,彷彿這寺原是他們的一般。人數也恰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共是七人。林寒雖知這些和尚必有來歷,總想問個明白。見他們不理不睬,公然想要佔有的神氣,未免有些心中不服。表面上卻不露出,上前恭身請問道:「老禪師哪座名山?何處寶剎?上下怎麼稱呼?因何駕臨荒山小寺?尚乞指示一二。」那老和尚合掌低眉,兀自坐在那裡,仍好似全未聽見。林寒連問三次,不聽答應。暗忖:「佛門弟子,也不是全不講理法。師父師兄們全都坐化,這寺原應自己承襲。就算我奉命離山,遠行在邇,正愁此寺無人照管,你如是有道高僧,請還怕請不到,來得原好。但寺這時終是我的,和我要,也應說明來意,好言相商。
怎的我越卑下,他們倒反客為主,連理也不理?」越想越沒好氣,正待發作,猛覺前面禪師坐化殿宇沉落的廣院中,似有破空之聲飛墜。接著聽見兩人說話的聲音,梟聲語氣,甚是刺耳,好似以前在哪裡聽過。不禁心中一動,丟下那些和尚飛出,隱身二殿牆角,探頭往外一看。只見故殿原址站著兩個異派旁門之士:一個正是五鬼天王尚和陽;另一個中等身材,番僧打扮,禿得連眉毛都沒有一根,相貌猥瑣,腰佩法寶囊,背插雙刀和一根幡幢。二人背向自己,正在談話。先聽五鬼天王尚和陽道:「昨日在毒龍道兄洞中用晶球視影,查看老賊和尚近做何事,明明見他同了幾個孽徒一齊坐化。
後來殿中走進一個俗家少年,忽然光華湧起。底下便看不見分曉。我算定老賊師徒已然坐化,想起當年之仇,今日特地約了你來,取他們師徒的遺骨,回山煉寶,兼報前仇。怎麼到了這裡,全不見那座石殿影子,是何緣故?」那禿子答道:「這裡並無絲毫遺跡可尋,莫非他師徒在旁的地方坐化了麼?」尚和陽道:「適才我們在空中飛落時,看見全廟孤零零只有這一座殿,與晶球所見不類,原也疑心有變。下來一看,那山門情景,與院中這些樹木山石,無一不與昨晚所見相合。只那座殿,卻不知去向。此寺是他多年盤踞之所,從不輕易全數離開。坐化決已無疑,只不知使甚法兒,將劫灰藏起。今日好歹也須尋出他的下落才算。」
當初五鬼天王尚和陽行經山下,劫取陰胎,被禪師趕去,救了垂死的孕婦,打了他一禪杖,幾乎打死。林寒隨去,雖未露面,卻看得明白。知他當時僥倖逃生,仍然記恨前仇,乘著禪師師徒化去,前來報復,不禁怒從心起。本要出去會他,繼一想:「後殿那七個和尚,來得甚是奇突。適才過這頭層殿時,好似見老和尚用禪杖在地上略微摸劃了一下,以為事出無心,沒有在意。五鬼天王乃旁門左道中能手,同來禿子雖未見過,也似不是凡庸。全寺大小也有三層,一二十間殿房,到了他眼裡,卻只看見這一點地方。即使藏法體的故殿,事前有恩師法力封鎖,他看不出,怎連後邊殿房也自隱起?」想了想,來人已落下風,恩師必有部署,決討不了便宜,還是暫不出去,看他有何伎倆使出來,再行相機應付。
說也奇怪,尚和陽和那禿子不住口誦番咒,兩手掐訣,將魔教中極厲害的禁效之法全使出來,院中通沒絲毫動靜,看神情煩惱已極。後來禿子又說:「賊和尚師徒遺蛻,許不在此地,埋藏寺外。」尚和陽道:「這絕不會,休說晶球視影,看得他明明白白,不會差錯。便是賊和尚,平日以為他煉的是禪門正宗,上乘佛法,把一切釋道各家門戶全不看在眼裡,何等自負,豈有在他去時,做那掩藏畏人之事?我想仍在此間,定是用那粟裡存身的金剛禪法,將軀殼埋葬。表面上仍作為生滅都在此地,並不畏人尋掘。
真個詭詐,可恨已極!今日好歹也要尋出他來,帶回山去,用我本門天魔大法祭煉,叫他在煉多年已成道的元神,仍要永遠受我禁制,萬劫不得超生。我卻添一件縱橫宇宙、無一能敵的至寶。」說到這裡,忽聽有人在近側微微一笑。尚和陽疑心是禿子笑聲,禿子力說無有。二人也是異派中的能手,久經大敵,情知有異。雖然有些驚疑,暗中卻行使一種極惡毒的禁法,想使敵人現形受制。法使完仍無動靜,方在自揣:「明明聽見有人微笑,怎會聽錯?」禿子忽然失驚道:「道兄,我們不是遇見勁敵了吧?我兩人所行之法,有絕大妙用,無上威力。就算賊和尚遺蛻沒有埋藏此地,這些殿宇山牆和院中樹木,如何能禁得住?豈不早成灰燼了麼?」
一句話把尚和陽提醒,不禁駭然。正要開口,忽聽梵唱之聲起自院中地下。一會兒工夫,院後和四方八面跟著繼起。頃刻間,全山遠近,到處響應。尚和陽和禿子聽了,兀自覺得心戰神搖,不能自主,身子搖搖欲倒。知這是西方天龍禪唱,妙用無方,不知機速退,一被困住,不消個把時辰,週身骨軟如棉,如癡如醉,全失知覺。先是不知轉動,任何道力法術,只一使,便都破去。接著心神大亂,勾動本身真火,自化成灰。不由嚇了個魂不附體,同喊一聲:「不好!」連忙破空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