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三○八章 (3) 文 / 還珠樓主
表面不動聲色,暗中卻以全神貫注在他身上,早有準備,魔法又高得多,動作比他更快。趙長素手才入口,還未及咬斷向外噴出,血影已經上身,為神魔所制。不特有法難施,連言動均受了仇敵禁制,不能自主,身遭慘禍,還受大辱。又想起仇人先前口氣,不知還有什麼殘酷花樣。事已至此,無計可施,眼睜睜望著仇敵將下殺手,休說抗拒,連耳目五官均不能隨意啟閉。最難受的是那被三梟神魔吸去精血只剩皮包骨頭的一隻右手,剛塞到嘴內,牙齒已深嵌入骨,但未咬斷,便為魔法所制,通身如廢了一樣,不能拔出。所施魔法又最陰毒,已經生效,但未發難,變為反害自身。仇人對此偏是不加禁制,只覺利齒深嵌指骨之內,奇痛攻心,一陣陣的血腥氣,直往鼻中鑽進,深入喉際,臭穢難聞,嘔又嘔不出來。空自痛苦激怒,冷汗交流,連想暫時急暈過去,少受片時的罪都辦不到。乾瞪著一雙三角小眼,連痛帶急,心臟皆顫。
趙長素料定鳩盤婆所下毒手還不止此。苦熬了一會兒,果然鳩盤婆先朝鐵姝嘴皮微動,然後冷著一張醜臉,微笑說道:「以你忘恩負義,對我那等殘暴,容你今日慘死還是便宜。你不是想你那心上人麼?我命鐵姝將她喚來,容你一見如何?」趙長素見她說話時滿臉狠厲之容,料定不懷好意,凶謀毒計必然殘酷。話沒法出口,連想閉目不看也辦不到,只得由鼻子裡悲哼了一聲,戰兢兢靜待仇人宰割。隨見鐵姝將手中三角令牌朝空一招,厲聲大喝:「賊****速出待命!」隔不一會兒,便聽一種極淒厲難聞的慘嘯應聲而來,乍聽好似相隔頗遠,少說也在百里之外。但那嘯聲淒厲悠長,劃空而至,並未中斷,來勢更快。
易靜、石慧見敵人內訌,反正不能免難,樂得趁此時機暗中準備,觀察一點虛實。便不去理睬,各自運用法寶、飛劍,加意防護,靜看敵人鬧甚花樣。及聽悲嘯之聲破雲飛墮,往前一看,乃是一個黑衣女鬼。看去身材瘦長,細腰纖足,一張薄皮瘦骨,微帶長方形的鬼臉,面容灰白,全無血色,骨瘦如柴。貌雖不美,衣履倒還清潔。頸間掛著一個金鎖,乍看直和生人差不許多。先落到鐵姝面前,望著令牌下拜,剛低聲說了一句:「賤婢待命,請仙姑恩示。」鐵姝突把青森森的凶臉一沉,獰笑道:「你的情人丈夫憐你在此受苦,特向教主求情,容他一見,同你一同上路,你可願意?」那女鬼想是遭受惡報年時太久,對方習慣和那毒刑均所深知,一聽口風不妙,嚇得面容慘變,週身亂抖,顫聲悲叫道:「仙姑開恩,賤婢自知以前蠱惑老鬼,播弄是非,累得教主為我這淫賤夫婦受盡苦痛,罪惡如山。
雖然日受刑罰,仍仗教主大恩寬容,才保得殘魂至今未滅,仙姑行罰又格外寬容,恩重如山。方纔正在黑地獄中待罪,忽聽恩召,聞命即行。因知仙姑厭惡污穢,又特忍受奇痛,在淨身池中將週身血污匆匆洗去,方敢來此待命。這些年來,休說不曾想過老鬼,而且恨他入骨,便他真個來此,賤婢也決不願見他的了。」易靜不知鳩盤婆暗用魔法捉弄女鬼,用心殘酷,見女鬼只對鐵姝一人對答,鳩盤婆在旁直如未見,不禁奇怪。鐵姝已冷笑答道:「當初你千方百計謀嫡奪寵,此時偏說這等違心的話,見與不見,由不得你!」女鬼聽出口風越壞,好似怕極,顫聲悲鳴道:「仙姑開恩,念在賤婢這多年來始終恭順,早已痛悔前非,無論有何吩咐,粉身碎骨,無不惟命。只求仙姑在教主面前稍為解勸,免和那年一樣應對錯誤,使教主生氣,增加賤婢罪孽,就感恩不盡了。」鐵姝獰笑道:「淫潑婦,不必假惺惺。我不騙你,老鬼實已來此,也只今日一見,除卻教主開恩令你隨他同行,以後更無相逢之日。不信你看。」
鳩盤婆也真陰狠,自己不現形,只將老魔趙長素現出。妖婦原因以前陰謀害人,造孽太多,身受惡報已有多年,又在鳩盤婆師徒積威之下,日受諸般痛苦,對於趙長素自認為惟一救星。但知魔法厲害,趙長素決非其敵,惟恐鐵姝故意試探,只好假意悔禍心誠,不願再與老魔相見,心實求之不得。又以鐵姝性情反覆,喜怒無常,又是執刑的人,前月回山曾說與老魔相見,托其照應,自己當日還免去一頓毒刑。如非鐵姝說時神情不善,妖婦乃驚弓之鳥,心中膽寒,早已承諾求告了。及聽說完,鐵姝把手一指,妖婦目光到處,果見昔年因為寵愛自己而身敗名裂的舊情人站在一旁。
以為雙方以前原是師徒,也許年久仇恨已消,氣也出夠,老魔托鐵姝向對頭解勸釋放自己,也說不定。人當急難之中,隨便遇著一個相識的人,便認為是個救星,何況又是最愛自己的舊情人。加以平日所受酷刑,楚毒太甚,有勝百死,當此度日如年,忽然發現生機,怎不喜出望外。驚喜交集之下,興奮過甚,當時也未看清,剛脫口急呼得半聲「夫」字,猛想起魔女心意尚且難測,心膽雖然發寒,終壓不住多年苦望,早眼含痛淚撲上前去。晃眼飛近身旁,正要抱頭哭訴,忽然發現趙長素形容消瘦,一臂已斷,另一手塞向口中,睜著一雙三角眼,一部絡腮鬍子似被烈火燒去,剩下許多短楂,刺猖也似,襯著一張狹長灰白、似哭似笑的醜臉,望著自己一言不發,好似心中有話無法出口,神情狼狽已極,不禁大驚。
妖婦暗忖:「對頭恨我入骨,老魔當初又有誓不再見的誓願,怎會來此?又是這等狼狽神態,莫非是為救自己被人擒住?昔年老魔如聽自己的話,先將對頭殺死,哪有今日之事?只因自己不曾強迫老魔下那毒手,老魔再一疏忽,被對頭逃往鐵城山,巧遇魔主,反倒轉禍為福。不久便將自己擒去,殘殺煉魂。老魔雖然偏向自己,但這麼多年來,明知自己日受毒刑與那煉魂之慘,始終置之不問。今日才來,又是這等神態。如再不知自量,來此冒險,意圖嘗試,豈不害我加倍受苦?」想到這裡,頓犯昔年淫凶悍潑之性,又想借此證實前言,表明心意。這一勾動平日所積幽怨,覺著老魔棄她不顧,於是把所有怨毒全種在老魔一人身上,由不得細眉倒豎,小眼圓睜,撲上前去,一把抓住老魔前胸,咬牙切齒,先咒罵道:「你這喪盡天良的老鬼!你對教主忘恩負義,卻害我遭此惡報,死活都難。固然我當初淫凶潑賤,信口雌黃,而你這老鬼何等狡詐機警,焉有不知之理?如今罪孽被我一人受盡,你卻任意逍遙,置之不理。我寧願在教主恩寬之下受那惡刑,也不願再與你相見,你還有何臉面,來此做甚?」
妖婦機智刁狡甚於老魔,一邊哭喊咒罵,一邊暗中留意查看,見老魔眼含痛淚,不言不動,喉中不時發出極微弱的慘哼,聲帶抖戰,料為魔法所制,已無幸理。再一想起先前鐵姝口氣,驚魂大震,斷定凶多吉少。暗忖:「這老鬼極其刁狡,一向自私,口甜心苦。自己雖是他最寵之人,也常受其哄騙。多年不加過問還好一些,這一來,反更連我受害。」越想越恨,由不得氣往上撞,惡狠狠厲聲怒喝:「你這老鬼,害得我好苦!今日與你拼了!」說罷,張口便咬。妖婦口小,卻生著滿嘴又白又密的利齒,只一口,便將老魔又小又扁的鼻頭咬將下來。正待伸手朝臉抓去,猛想起老鬼魔法頗高,怎會始終不發一言,難道對頭故意幻形相試不成?所料如中,索性裝得凶些。心念才動,忽聽身後有人冷笑,回頭一看,心膽皆裂,慌不迭跪伏地上,哀聲急喊:「教主恩寬,饒我殘魂!」
鳩盤婆冷笑道:「當你二人合謀害我時,何等恩愛情熱。今日你們患難相逢,如果兩心如一,寧死不二,我也願意成全,至少總可給你們一個痛快。誰知你們全是自私自利,為想求我寬容,一個不惜卑躬屈節向我求饒,一個不查來意只圖自保,稍覺不妙便下毒手,惡形醜態,一齊落在我的眼裡。這等狗男女,我也不值動手,現將神魔放出,每人均有一個附身,相助殘殺對方。你們既是歡喜冤家,如能恩愛到底,甘受我那歡喜獄中三百六十五種酷刑,哪怕只剩一絲殘魂餘氣,也能仗我神通,保得你們殘魂前往投生。
雖然靈氣消失,轉世之後癡呆殘廢,所受天災百難,不是人所能堪,到底形神不致全滅,我也消了多少年的惡氣。如真恩愛成仇,當我面前自食惡果,以求速死速滅,免得多受苦難,你們元神雖然大傷,法力尚未全失,況有神魔助你們威力,可將對方殺死,誰先得勝,也占好些便宜。現將老鬼禁制撤去,由你二人商討回話,路只兩條,由你們挑選,決無更改。在未發令對敵或是自甘受刑以前,任你二人如何恩愛纏綿,互相商議,我決不問。此外還有一線生路,便是你們選出一人,獨任艱難,先在我歡喜獄中受盡諸般酷刑。在我法力維護之下,雖然身受奇慘,卻可將元神保住。自身受完孽報,再代心愛的人受上一次苦難。事完之後,將元神獻與神魔。所代的人雖仍不免挨上九百魔鞭,卻可放其投生,不再過問。你們可去商量回話吧。」
鳩盤婆說罷,鐵姝把手一招。老魔趙長素因受鐵姝元神禁制,身受奇慘,骨髓皆融,四肢酸痛,週身如癱了一樣。偏是全身不能自主,連想倒地都辦不到,那罪孽真比死還厲害。及至附身元神一去,緊咬身上的三梟神魔也被鳩盤婆魔法禁制強行收回。禁制一失,方纔所受奇癢酸痛一齊攻心,悲號一聲,暈倒在地。正在強行掙扎,默運玄功,行法止痛,兩條血影已經分頭飛來,當時聞到一股血腥,便被附在身上合為一體,痛楚雖未消失,精神卻倒強健起來。趙長素早看見愛妾先前驚喜交集,眼含痛淚,想要抱頭痛哭。
忽然面容慘變,亂罵亂咬,週身抖戰不休,好似怕極神氣。知道鳩盤婆師徒心狠意毒,這多年來愛妾不知受了多少殘酷的報復。本來心中憐憫,繼一想,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見愛妾相貌已變老醜,骨瘦如柴,元神如此,本身可知,心情也就冷淡下來。及聽鳩盤婆那等說法,深知歡喜地獄中三百六十五種酷刑,要經一年之多才能受完。身在其中,休說度日如年,便是一分一刻,也使人肝腸痛斷,受盡熬煎,比度百年還要難過。等到歷盡痛苦,至多剩下一縷殘魂餘氣,肉身早已消滅。這等罪孽,勝於百死。何況仇敵怨毒已深,必定盡情報復,一個忍受不住,仍是形神皆滅,平白多受好些苦難,本就沒有打算走這條路。
妖婦卻因這多年來受報奇慘,又知仇人言出如山,求告無用,當時驚魂皆顫。想了一想,除非老鬼真個情深,也許想起以前恩愛,拼著多受苦痛,保全自己殘魂,前往投生,免得一同葬送,才有一線之望。自覺有了生機,朝著鳩盤婆師徒叩了兩個頭,道聲:「賤婢遵命,只求恩寬和老鬼說幾句話。」說罷,便往老魔身前撲去。因知鳩盤婆說話算數,魔法甚高,反正瞞她不了,當此千鈞一髮之際,不如實話實說。以為老魔最喜花言巧語,一到身前,便施展昔年狐媚故伎,抱頭哭喊道:「事到今日,我也無話可說。只求你念在昔年恩愛之情,反正難逃毒手,與其兩敗俱傷,何如為我多受一次磨折,保我殘魂前往投生?」
話未說完,老魔正當創巨痛深之際,便是月殿仙人橫陳在側,也無心腸多看一眼。何況妖婦已在黑地獄中沉淪多年,元氣大傷,變得那麼枯乾醜怪。方才又咬了他的鼻子,心早不快,嫌她只顧討好仇人,做得太過。但一想到妖婦受了多年孽報,便能脫身,逃出羅網,也只剩一縷殘魂,休說報仇洩恨,連想再投人類都是萬難,何況仇人師徒決不放她過去。自己肉身雖然不保,法力尚在,又有好些黨徒。仇人儘管狠毒,以前終是夫妻,她說此話,也許示意自己強迫愛妾多受一次歡喜獄中苦難,為己代死;或令自己將其殘殺,消了昔年仇恨,再行網開一面,也未可知。本和妖婦同是自私自利,一般心理,不料還未開口,妖婦已撲上身來,連哭帶訴,由不得心生厭惡。但在性命交關之際,一心想用巧語哄騙,勸妖婦做替死鬼。於是故意回手一把抱住,先用溫言慰問,然後曉以利害,說:「仇人恨你入骨,不比對我,還有絲毫舊情。你反正不能保全,與其同歸於盡,何如為我多受一點苦難,使我保得元神逃走,將來還有報仇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