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二七二章 (2) 文 / 還珠樓主
等到發水施威,覺出水勢儘管向上高起,並不往外橫溢,與往日發水,一個浪頭,便不論人畜田舍全都捲去,當地立成一片汪洋的情勢,大不相同。方在驚疑怒嘯,猛張血盆大口,想將岸上諸人吞吸上數十個,稍微解饞,再打主意。哪知一道白光,有如長虹飛墮,直射過來,才知不妙。百忙中把口一張,剛噴出一口黑氣打算抵禦,並縮小身形準備逃遁,不料這類玄門仙劍,豈是尋常妖物腹中丹氣所能抵禦,本就白送。孫南救人心切,又是初次遇到這類水怪,想起昔日誅戮妖蚿之事,存有戒心。一見蛟口噴出黑氣,惟恐有失,揚手便將太乙神雷發將出去。霹靂一聲,數十百丈金光雷火打向惡蛟頭上,黑氣全被震散。飛劍也繞身而過,把蛟斬為兩段,再吃大片雷火一打,前半身首先粉碎。後半身余性猶在,方在掙扎欲起,被那劍光飛追過去劈作兩半,血雨橫飛,帶著數十段殘屍,隨同那數十丈高的浪頭,一齊下墜。血浪洶湧,順流衝去,水勢一時消減了許多。眾人見孫南在彈指之間,便將那麼巨大的惡蛟除去,雷火電光滿河橫飛,越當天神下界,紛紛跪拜歡呼,叩頭不止。孫南料知水害乃是惡蛟作怪,除去以後,水勢不久必然平息,便告眾人:「水怪已除,可各安心築堤,我還有事他去。」
話未說完,忽聽有一女子冷笑。回頭一看,那女子相貌並不甚醜,只是生具畸形,雙手雙腳都是一長一短,一大一小,左右參差。穿著一身破舊黃麻的短衣,補綴卻甚整潔。右手與常人無異,又白又細。因為雙腿左長右短,右手握著一根青竹竿當枴杖用。左手又短又瘦,宛如鳥爪虎拳。正在斜視自己冷笑,滿面俱是輕鄙之容。認出是前番峨眉開府見過的冷雲仙子余媧的愛徒三湘貧女於湘竹,也正是魏瑤芝的師父,不禁大驚失色,料她此來決非好意。因此暗中戒備,不知如何應付。於湘竹仍持竹杖,用那黑瘦枯乾、形如烏爪的怪手,指著孫南冷笑道:「我與這些愚人無緣,不願管他們閒事。也不願阻人善念,你事未了,我暫時不肯與你為難。五日之後,可去嵩山尋我便了。我知你同門黨羽甚多,約人無妨。你如不去赴約,使我費事尋你,卻休怪我心毒手狠,料你也逃走不掉。」說完,手足亂動,一顛一拐,緩緩轉身走去。
眾人全把孫南敬若天神,感激非常,一見來人如此無禮,又是一個殘廢的貧女,毫無異處,不由大動公忿,認為是個瘋女花子,紛紛喝罵喊打。內有十幾個性情暴一點的,竟追上前去大罵:「該死殘廢丫頭,你敢冒犯神仙爺爺!」隨說,動手便打。孫南知要闖禍,連忙喝止,已是無及。當頭兩人剛一伸手,貧女忽然回身冷笑道:「你們這群豬狗,要想死麼!」說時,當頭兩人已應聲而倒。餘人喝罵,越發有氣,匆促之中,也未看到前面兩人怎麼倒的,已經打上前去,剛要挨近,便自倒地,當時跌翻了一大片,全都氣閉身死。孫南本想忍氣,少時再去救治。及見傷人甚多,擔心是五行真氣傷人,少時救不轉來,不由激動俠腸,一縱遁光,便落向貧女前面,先大喝道:「此是海外仙女,你們如何無知冒犯?還不跪下賠罪!」眾人見上去的人紛紛倒地,貧女除開頭罵了兩聲,從容前行,連理也未理,再聽孫南這等說法,受傷人的家屬親友首先害怕,紛紛趕上前去,攔路跪拜,哭求仙人饒命。
貧女見孫南阻住去路,面色一沉,陰沉沉問道:「你想在此地作個了斷麼?」孫南抗聲答道:「你無須如此狂傲,愚民無知,何苦與他們一般見識?彼此禁法不同,不知你是否下那毒手?你如是三清門下,修道之人當有天良,請你將人救醒再走,以免造孽。五日之後,我准到嵩山赴約便了。」於湘竹冷笑道:「我素不知什麼叫造孽,自來順我者生,逆我者死。此是他們自尋死路,姑念無知,免其一死。但他們輕視窮人,欺凌殘廢之罪,仍不可免。我不要他們的命,只令他們受上五日活罪,自會醒轉,戒其下次。再如絮聒,便難活了。」說罷,從容走去。眾人還待趕上前去跪求,孫南早聽人說此女手狠心毒,求必無用,連忙迎前攔阻。有幾個腿快趕上去的,還未近前,便被一種極大的潛力猛撞回來,跌倒在地,幾受重傷,方才死心。又趕過來,紛紛向孫南求救。孫南看了又看,竟看不出是甚禁法所傷。且喜不是五行真氣,死人心頭微溫,氣也未斷,只是面容慘變,汗出如漿,料知苦痛非常。暗罵:「賤婢萬惡,日後必遭惡報!」
孫南耳聽眾人悲哭求救,正在為難,忽聽破空之聲甚是耳熟。等遁光飛落,一看來人,正是尉遲火。說是數日前飛到峨眉,取了金珠,正要起身,途遇玉清大師喚住,說起她也為了黃河水災之事,想助他二人成就這場功德。放賑之事,已有詳細方法,只是所募金銀不夠。命將金珠交她,變成銀錢,再同去產米之區採辦糧米,由她平日在外行道所結交的富紳施主出面,以免驚人耳目,因此耽擱了兩日。如今事已辦妥,並由大師門徒暗中行法相助,由今日起便要分段發放。分手時,大師又說:「孫南命中魔難不可避免,現已開端。對頭連傷諸人,孫南原能救醒,但是於湘竹為人凶橫,言出必踐,禁法多有反應。
幸是孫南持重,否則暫時救醒,被她警覺,立下毒手,反而送命。此女多行不義,惡報將臨。嵩山之約只管前去,到時自有人來。救災之事已算圓滿,不可再露行藏,致生枝節。另贈靈符一道,如法施為,傷人立時可醒,並免後患。」孫南聞言大喜,立即依言行事。尉遲火取出靈符,用所傳佛家訣印如法施為,將符一揚,一片佛光照向死人身上,當時全都同醒。孫南見眾挽留,拜謝求告不已,便說:「是真神仙,決不受人一草一木之敬。只要為人善良,自有好報。難得災區眾多,當地官府顧不過來,不曾驚動。今日之事,只要不向外傳揚,便算對我報答。現在水勢越小,那堤又被護住,三月之內,多厲害的波浪也打它不動。只要照原樣興工修築,不久可成。」
眾人還想問仙人姓名,以便建廟,永顯靈威,保護沿河生民。二人卻已駕遁光破空飛起。先尋一隱僻深山降落,互相商議。孫南知道對頭法力甚高,決計到時孤身赴約,真要不行,再以傳音法牌求救。尉遲火本來要去,因玉清大師再三勸阻,不令同往,只得罷了。便對孫南道:「我也忘了對你說,玉清大師勸我,去了無益有害,卻說天遁鏡有用。我想問她,是否請朱師妹相助?她已飛走。我看朱師妹近來功力越深,法寶、飛劍威力甚大,你就不願人相助,何不將此寶借來一用?」
孫南因近年一班同門多建殊功,只自己無聲無息,剛遇點事,還未臨場,便先求人;又因連日參悟道書所附仙示,這場魔難雖所不免,結局仍是因禍得福。恩師昔年常說,自己根骨比起同門傑出之士雖然不如,但是心性謹厚,用功勤奮,將來必有成就,勉勵好自為之。中途如有凶險,師長怎會說出此言?近習太清仙法,道心越發堅定,到時如不能敵,只要有法寶防身,運用本門傳授護住元神,至多被困些時,受點魔難,絕無大害。玉清大師最是熱心好義,既知此事,暗中必有安排。吉凶禍福,定數難移,何苦先事張皇,示人以怯?本想誰都不令知道,及聽尉遲火一說,暗忖:「於湘竹行時那等狂妄,出手必定厲害。好在還有五天,如借寶鏡防身,果然是好。」便被說動,同往莽蒼山飛去。到後一看,只吳文琪一人在山。問起朱文,說應申若蘭之約,去往仙霞嶺助一道友轉劫未歸。二人坐了一會兒,回到自己山洞用功,準備第四日起身,趕往嵩山赴約。
次日,尉遲火忽說他與邱林、徐祥鵝已有兩三年不見,近聞張瑤青說,二人現在黔靈山中修煉,乘這數日閒空,欲往尋訪。孫南知他為友心熱,並不攔阻,惟別時再三叮囑,暫時休將嵩山鬥法之事告知別的同門。
尉遲火走後,到了第三日早上,孫南忽覺心動欲行。暗忖:「寧一子曾說,到時自有解救,照所留柬帖口氣,那救星到日必來。事情反正一樣,何不先期趕往?省得敵人驕狂說嘴。」念頭一轉,便即起身往嵩山飛去。那定約之處並未指明。嵩山地域廣大,群峰羅列,勢甚雄秀。孫南見時尚早,先去岳廟閒遊一會兒,走向少室峰頂。孫南為人外和內剛,向來對人總是謙和,遇事也肯忍讓,不輕發怒。可是對方欺壓太甚,一旦激怒,便以全力相拼,任多厲害的形勢,也非所計。不過對方法力久有耳聞,儘管奮勇而來,心終不無戒備。
行至山頂嵩山二老昔年舊居,見古洞雲封,一片整壁,連洞門也找不到。心想:「此時朱、白二老如在嵩山,必不容人在此猖獗。其實諸老前輩對本門弟子有求必應,只因少年修道,理應多歷艱危,以期磨礪,不應遇事倚仗外人,以求苟安。一向在外行道,均在人間,從未遇險甚難。而三英二雲等諸同門所遇對頭,全是極惡窮凶、厲害無比的妖邪,往往出生入死,不知受了多少艱危辛苦,終於成功,為師門爭光,受師長同門獎贊。自己如何初次遇事,便去求人?」意欲藉著此行,試驗自己道力。故此拿定主意,獨自應付,連同門也不找一個。即便不是敵人對手,也須等力竭勢窮,萬分危急,方用法牌傳音求救,這樣才可以交代得過。
孫南邊走邊想,不覺走上絕頂。見老松之下,有一四五尺方圓磬石,旁設石礅,石上畫有棋盤,知是昔年二老對弈之所。心想:「敵人法力高強,也許知道自己蹤跡。近來隱形飛遁,越發比前精進,何不將身隱起,暗中觀察?在當地等上一會兒,如無人來,再往別處尋她,出其不意,突然現身,多少壓她一點驕氣。」便在石旁松根坐下,隱身往四外查看。忽然一陣山風過去,鼻端聞到一股蓮花香味。暮春天氣,又是嵩山絕頂最高之處,哪裡來的蓮花?情知有異。偶一抬頭,瞥見前面高空中懸下一條數十百丈長的黃光,光中有一紅衣白髮、手持拂塵的老人,直往前面少室峰頂落去,來勢絕快,一閃即隱。
暗忖:「此是何人?怎會看不出他的路數?正邪各派中,均未聽有這等行徑的人物。」心方奇怪,忽又瞥見下面山徑上走來兩個女子。當頭一個,正是仇敵三湘貧女於湘竹,仍是那等怪相,一路搖擺著左長右短的手腳,順山徑往上走來。後隨斷臂女子,正是魏瑤芝,已換了一身道裝,不似以前宮裝高髻的仙女打扮,滿面均是愁苦之容。於湘竹雖然四肢不勻,手腳各有長短,走起路來左右亂晃,行動卻甚矯捷。師徒二人行走若飛,轉眼便到峰腳,距離峰頂那片突崖約有十來丈,忽然停住,又繞崖環行了一周。孫南暗中留神,見於湘竹手掐法訣,邊走邊往四外發放,手揚處必有一片極淡的白光閃過。走完一轉之後,師徒二人停步商議,語聲甚低,不知說些什麼。料知敵人正在行法暗中埋伏,自己蹤跡也許未被發現。反正不能善罷,索性給她叫破,嘲笑幾句,也可快意。
孫南也是該當有此一難,心有成見,斷定自己必敗,一意相拼,不似平日謹慎。心念一動,也未尋思,又看出敵人似要他去,冷笑一聲,喝道:「我孫南共只一人來此赴約,已經恭候多時。山路崎嶇,於道友天生異相,古今所無,手足不全,行路想必艱難。對我一個道淺力微的後生小輩,何值費這大事呢?」於湘竹此來原因孫南雖非自己敵手,但是峨眉派正當鼎盛之時,門人甚多,個個法力高強,內有幾個並還持有幾件天府奇珍、佛門至寶,如全約來,自己法力雖高,也未必能操勝算。多年威望,若懼這班學道沒有多年的後生小輩,再約人相助,未免笑話。平日只管驕狂,臨場也不由生了戒心。
適在左近山中想起,明早便是第五日約會之期,偶然行法觀察敵人蹤跡,好做準備。忽然發現敵人已在嵩山少室絕頂出現,隔不一會兒忽又隱去,再往上看,便不見一點跡象。於湘竹猛想起當地正是嵩山二老的故居,敵人先期趕到,必有原因。莫要被他將白、朱兩個老鬼請出相助,卻是惹厭。得道數百年,休說敗在敵人手下,便被敵人逃去,也是難堪。深悔先前疏忽,只圖近便,忘了嵩山乃是兩個老鬼的巢穴。近數十年,兩個老鬼雖已移居衡山、青城二山,當地終是他們的老巢。兩個老鬼脾氣又怪,前曾聲言,不許人動他少室一草一木。敵人在此相待,不是將人請好,便是借此將兩個老鬼激出,與自己作對。明知此舉不論如何,都有枝節,但其勢不能更改,正在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