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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勞燕竟同飛 迢遙關山濃情似酒 匡床容小憩 迷離春夢美意如雲 文 / 還珠樓主

    話說孫同康一聽,心上人相召,必知自己痊可;且喜不曾裝病。本就相思欲見,不暇再顧別的,忙同走出。才出石門,便見孫、司二女對坐窗前,正在爭論。孫毓桐手上還拿著兩封柬帖,內中一封極似所失之物。耳聽青璜說:「我先不知細底,也和大姊一樣心思。嗣聽家師和明弟先後之言,才知事由雙方作繭自縛,已歷三生,無可解免。幸得白、朱二老大力相助,終於成就。逆數而行,徒生枝節,何苦來呢?」孫毓桐只答了一句:「我自有區處。」隨將兩封柬帖,從容揣起。

    孫同康聽得畢真,人也近前,便向二女稱謝救助之德。

    司青璜讓坐笑道:「大家仗義扶危,何謝之有?我請孫道友相見,原為昨夜回去,家師叔靈靈子飛劍傳書,說周鐵瓢師兄前雖犯規被逐,但他懷念師門恩義,始終虔敬,每日暗中求告,已歷多年;平日又廣積善功,勤於修為。本定寬免,准其重返師門;因是苦難未滿,該有妖僧之劫。

    「家師叔忽有海外友人飛書相請,事甚緊急,必須一往;雖然延遲了半年,實己心許。家師又早算出內中因果,故置不問,致有日前之事。因道友為了救他,幾遭不測;現雖獲救重生,元氣大傷,非另尋到一種靈藥,不能復原從事修為。事應三月以後,入川路上始有遇台。前失愛馬雪龍,也在彼時復歸原主。

    「而大姊與道友,也有屢世夙約須踐,請家師命我轉告,令照所附柬帖行事。不料大姊不聽,只允留你在此,調養到能照前運用那一鏟一劍上路。對家師所說堅執不允,我也難與力爭。現在柬帖已被要去,我還要回山覆命,並有他事,你二人自作商計!」

    孫毓桐默坐在側,意似不悅。司青璜說完,含笑作別;孫毓桐止住孫同康,獨自送出。二女走到棲鳳坪崖口,又爭論了一陣,司青璜方自飛去。

    孫同康等孫毓桐回轉,側顧紫、青二女俱已他去,剛起身叫了聲:「姊姊」,孫毓桐令坐,正色說道:「同弟,你這次入川,拜謁前生師長,心志堅誠與否?」

    孫同康脫口答道:「我一個濁骨凡夫,好不容易遇到這等曠世仙緣,焉有怠忽之理?」

    孫毓桐道:「那你對我想必也信服的了。」

    孫同康道:「姊姊對我深恩厚誼,生死無不惟命,豈止敬信而已!」

    孫毓桐微喜道:「實對你說,我二人原有屢世淵源,情分甚厚;對此情形,你定可看出。不過我二人有一難題,我意欲以人力解免。只能聽我的話在此調養三月,候你能重用飛劍時起身,我再助你往巫山尋到那株仙草;服後你先往峨嵋拜師,等你道成歸來,不特仙業可望,並踐前生之約。從此常在一起修煉,以至飛昇,地老天荒,永不分離。

    但你如似昨日醫傷時所生妄念,我卻厭惡,不再理你。朱仙師柬帖暫存我手,到時自與你看。只照我言行事,必有大益,你可能心口如一麼?」

    孫同康明知那兩封柬帖與己有關,照這口氣和自來相待情景,心上人也必是前生愛妻無疑。一則把對方敬若天人,愛如性命,絲毫不敢違忤,也不捨違杵。又想:對方已是飛仙一流,縱令前生愛侶,結有盟約,也必不肯再論嫁娶。便自己幸遇仙緣,此時志切清修,也不應再有室家之念。雖然愛她過甚,不免醉心情動;只是妄念時起,不能自己。本來連常日相聚,都是萬分絕望之事,難得她自己吐口,意似不作世俗兒女之私,將來便可長相廝守。人生如白駒過隙,多恩愛的夫妻,也僅二三十年美滿;轉眼老醜,終為枯骨。似此天仙化人,能與之合藉雙修,終古不離,真乃幾生修到!同康聞言,自是喜出望外。但想起仙柬被她取去,不知所言何事?又不便明言索觀;還有人已痊癒,如何飛劍不能運用,也覺奇怪。方自尋思,忽見孫毓恫似因自己沉吟未答,秀目微嗔,隱含薄慍。惟恐誤會,忙答道:

    「我對姊姊實在衷心敬愛,但想仙凡分隔,即便將來有點成就,彼此不同門戶,至多偶然來往;只恐連似此時這等長日相聚都難,每一想起,便自發愁。想不到竟是幾生至交,又蒙姊姊眷念前生情誼,允我此去如有成就,便可同修仙業,萬分感幸。

    「小弟不才,向道尚屬堅誠,如何敢生別的妄念?我早說過,只姊姊有話,生死無不惟命是從,何況其它!我是在想朱仙師命我趕急由水路入川,開視仙柬;偏在中邪以後,自覺人已痊癒,姊姊卻說三月後始可運用。還有雪龍忠心靈慧,此時才知它並未自回這裡,也甚懸念,欲請姊姊示知罷了。」

    孫毓桐方改笑容道:「此事因果,說來話長;你我之外,尚有幾家至友與我們經歷全差不多。前生本可完遂仙業,只為最初一世發願太宏,以致連生波折。辛蒙白、朱二老和一位姓乙的老前輩夫婦,始終維護;歷劫三生,幸未失墜。這四位老前輩,一半為了玉成我們,一半也為當初一句戲言;必欲為修道人留此一段佳話,一切行事均早安排。

    「他雖命你早日入川,實則事已算定,特意令你趕來,會合誅邪。不特柬囊外開視日月,事前隱去,便內裡也是一張白紙;僅將近事現出一半,底下尚待到時才現。我本不應私自取視,一則你我盟締三生,情如一人;二則日前你服藥睡熟之後,石家二姊忽然飛臨,說九寒砂陰毒非常,沾上一點,便無生理。因你秉賦至厚,曾服白陽靈藥,又得法寶仙劍防衛,侵入不多;當時雖不免於苦痛,只經我用真氣度入口中,將邪毒吸出煉化,再用丹藥調治旬日,即可愎原。

    「不料陰錯陽差,先是紀道友受了青璜姊之托,知你此厄難免,為好心切,來援之外,又向他畢、花二位義姊要了一粒靈丹,與你服下。痛苦固然免去,無如韓仙子坎離丹雖有追魂奪命之功,終嫌稍微霸道。常人中毒,固可起死回生,你卻吃了本質太好的虧。如任其自生妙用也好,偏我見你歸時面容苦痛,關心太切;既不知此丹細底,又未看出你痛漸止,帶了一點做作;未蝦尋思,拚耗真元相救,將我真氣度入你口,欲將餘毒化淨,使其下瀉。等到發覺你己漸好,無須如此,忙即撤出時,藥力正與邪毒陰寒相戰;吃我真氣相逼,成了一體。

    「此時我對你又氣又憐,跟著六妹來訪,未及詳查;石二姊來時,藥力已帶同余邪補入精氣血髓,貫注全身了。這樣痊癒雖快了些時,內傷卻是不輕,本身真氣已不能駕馭飛劍。即便百日之內,體中餘毒吃藥力徐徐化淨,你那真元已大損耗,想修上乘仙業便自難望。

    「我聞言自是憂急,忙即回房查看;忽發現你胸前柬帖所現字跡,竟有令我觀看之言。取出一看,竟有兩策可以補救。內中一條,我因前生與你同時轉世,飽受俗累苦厄,自非所願;暫時不與你看全文,也由於此。且喜今生轉劫既早,又先修煉有成;料你對我情重聽話,略為變通前約.彼此都好。決計捨了第一策,照第二策行事。

    「我知朱、白二老言出必踐,柬帖雖示二策,並非指明由我選用,也許還有深意。

    但想我志已定,二老或能憐我苦心,不強人以所難。反正你在入川路上,非先將靈藥得到不可;沿途偏多妖邪左道巢人,便我同行,你無力防身,也極可慮,為此才留你將劍練好再走。

    「你那愛馬雪龍,原是仙種龍駒;因你久困未出,犯了烈性,正欲犯險往探。途遇一小妖徒由遠處趕夾尋師,望見妖陣己破,同門妖黨正被紀、司二道友追戮;警覺隱避,欲待人去再逃。本心想傷此馬,偏生此馬聞出他身上邪氣,竟生仇視;先裝馴善,冷不防猛撲過去,連踢帶咬。

    「妖徒正喜它神駿,不料如此狡詐猛烈;驟出意外,竟為所傷。無奈藏身土崖凹中,外有強敵;那馬又極靈警,得手之後,立即縱退。雖然落地便吃禁住,相隔已八九丈;恐被仇敵看破,只得停手,正待少時慘殺出氣。馬為妖法所禁,身不能動,一味怒吼急嘶;妖徒情虛發急,意欲衝出逃走,乘機再傷此馬。這一跳,恰值紀師弟一位姓方的好友尋來,殺死妖徒,將馬救走。你到巫山即可尋回,無足為慮。」

    孫同康才知究裡,自然依言行事。二人屢世愛侶,經此一來,情更親切;孫同康更志得意滿,歡喜非常。只是愛根太深,雖然守著前約,又知事屬兩害,不敢再作銷魂之想;長日守著愛人,終未能免俗;想要溫存親熱,又恐觸怒。幾次詢問前生經過,心想對方只一說是夫妻,便稍微放肆;略親玉肌,總可如願。那知才一開口,便吃岔開。本來笑語溫柔,反變作一臉莊容。再問便有慍意,枉自心癢難搔,無計可施。繼思人貴知足,只是兩三世夫妻,終可有望;操之過急,反而不妙,便不再往下說。

    歡時易逝,晚飯後時己午夜,他依然戀戀不捨就臥,後經孫毓桐連說:「你邪毒己入骨髓,休看近日精進,此時體力轉不如個尋常好人,不久尚須緩緩練劍,必須靜養。

    我常共往還的姊妹無多,此三月中,我不再出門,日常相伴,何在此片時之聚?」

    孫同康知不能違,便裝老臉,仍往孫毓桐居室走去;已然走到,未受阻止,心中暗喜。坐向榻上,見玉人師徒無一隨來,忽想起:「此間房舍甚多,床只一張,決無同臥之理。也許有意讓我,她卻遷往別處。佔人居室,不特於心不安;相隔再遠,反不如同居此樓,還可常日晤對。並且話已言明,無什嫌猜,以後越處越情深;有時就不出見,也可涎臉藉故進來尋她,豈不比這強些?」正悔弄巧成拙,紫、青二女忽將前住室中臥榻移來,不禁大喜。忙踅過去,故意悄聲詢問:「這是我睡的麼?」

    紫燕抿嘴一笑,悄答道:「師叔不是喜歡住在這裡麼?」還要往下說時,青萍低斥道:「紫妹你罰還沒受夠麼?」

    紫燕含笑未答,青萍隨改裝容道:「師父新辟此洞室不久,專為獨居修道之用;除石、司三位師伯外,更無第四人涉足!這次救人心切,匆迫之中將師叔直帶到此。初意今晚移回原處;適見師叔願住此室,本非所喜,後來一想,三生至誼,本無所用其避忌;同居一室,調治也方便些。只是師叔法力靈智未復,前生經過僅憑猜想,師父現又不肯明言。適命弟子移榻來此,轉告師叔:屢世情分,喜得常見;不捨離開,也是人情。同居無妨,只須守定適才信約,相知以心,相對以禮,務以仙業為重;免得師父許多礙難,彼此都好。

    「跟著周道長來訪,師父往峰下孤桐小築見客,少時便歸。就師父性情為人,弟子深知,逆她不得;這次雙鏡合璧,弟子等將來也同沐恩惠。師門大德不必說了,便對師叔也極忠誠;極盼合籍雙修,同證仙業。

    「如想博得師父歡心信賴,便請依言安臥養息;日久疑念全消,自更親密。如被覺出師叔心念不堅,雖以夙世盟約,不致決裂,必多防閒;當師叔未成道以前,恐連見面都難。師父生自富貴人家,人又愛好,素喜佈置園林居室。無事便即修為,至床榻衾枕,只是積習猶在,備作陳設,用時絕少。室中坐具又多,本可無須添此一榻;師叔稍為尋思,自知用意了。」

    孫同康聞言,又是喜歡,又是內愧,紅著一張臉連聲應是。二女走後,便去小榻上坐定。為想博得心上人歡心,試一用功;真氣才一運行,立覺週身有如千萬針刺,奇痛麻癢,萬難禁受。回顧劍置桌上,再試一運用,又覺其力絕大,駕馭不住;幸是神物仙兵不害主人,應變又快,否則還許受傷。就這樣,人已累得喘汗不止,果知厲害。

    方就榻臥倒,忽見孫毓桐走來,見面便嘖道:「同弟怎不聽話?看你面色,必是妄動真氣所致。幸本質甚好,不然又須多受苦痛。今日如能用功,也無須再此三月了,莫非還不信我麼?」

    孫同康見她一面說話,一面用手按住自己,不令起身,玉容雖帶嗔意,言動均極誠切,深情自然流露。回憶經歷,由不得心中一酸,強笑答道:「我怎會不信姊姊!倒是適才姊姊只管對我恩情深厚,因我敬愛太深,又是凡人;夙世深盟,既己得知,言行不免放肆,於是心跡未必全蒙見信;為此愁急,意欲用功以見定力。不料稍為一試,便這等厲害,當時雖然覺痛,已轉好了。」

    孫毓桐道:「你此時真氣妄運行不得。經此一來,又須多延些日始能用功了。如肯聽話,請安眠吧!」孫同康依言,合目安臥,暗中調息靜心,一會也就睡去。

    次日醒來絕早,見孫毓桐端坐榻上,正在入定;方想飽餐秀色,不去驚動,人已回醒。紫、青二女也相繼走進。盥洗之後,往前樓坐談了一會。另一年紀較長的侍女白波來報,說周道長己在香菱榭相候,石、司兩位仙女也就快到。孫毓桐笑道:「今日為同弟壓驚,並三四知交,同聚小飲;就便一遊此間全景,我們走吧!」隨引孫同康走往峰下,一路遊覽過去。

    孫同康見當地美景甚多,無一不是因勢利建,別具匠心;侍女除白波外,尚有二人也均清麗絕俗。宴客所在乃是就著坡上平地和峰半泉瀑,開闢出的一片波塘;中建水榭,並植大片芙葉。四外垂楊環繞;倚山臨水,頗多佳趣。水榭大只三囚丈,有一赤欄小僑,與崖通連,軒窗四啟,荷香暗度,陳設也極清雅。

    行到橋上,方自極口稱讚,孫毓桐笑答:「我只未能免俗,每到一處,必要佈置興建而已。昔年大雪山故居,且比這裡強得多呢!」話未說完,周鐵瓢也迎了出來,見面敘禮,先謝相助之德,同去裡面落坐。

    一會,武當七女中的縹緲兒石明珠、女崑崙石玉珠姊妹和司青璜一同飛來。談不幾句,司青璜便拉孫毓桐,去同一旁密語。孫同康覷二女,又似爭論前事。微聞司青璜道:

    「大姊固執,終歸無用,甚或白受苦難都不一定。」說完一同入席。

    賓主言笑甚歡,直到午夜方散。行時石明珠忽向孫毓桐道:「聞說巫山靈藥雖已結實,你們行期卻須記准,不可大意呢!」說罷別去,二人也回洞室同居。

    由此孫同康便在當地靜養,孫毓桐因已決計伴入川,有己同行,當可無慮。過了月餘,方令練習飛劍。暗查孫同康對她雖然萬分敬愛,居然心志堅定,不生妄念,還自喜慰安心,不再防閒。那知三生愛侶,劫後重逢,對方與心頭愛寵日常相處,言行謹飭全由勉強克制;愛苗固是日益滋生,便自己也由憐念之中,眷言舊好,暗起情波。此時自是無事,一到魔頭潛侵,上照樣入網了。

    前半月石、司三女仙還常來樓中小聚,自從練劍以後,便各說有事,不再來晤。二人日常相聚甚歡,也未覺意。光陰易過,一晃三月將近,孫毓桐才說:

    「同弟!你此時餘毒雖淨,真元大虧,如非先服白陽靈藥,休說他年仙業,連飛劍也難再用。你以前練劍何等容易,現在連練月餘,並還經我日夕指點;除防禦較熟外,功力反不如前,此中利害當已覺出。你仗以復原的一種仙草,名為兜率仙芝。此乃靈空仙域奇珍所結種子,偶隨罡風吹墮人間;非得山川靈氣不會生長,結實更無定期。

    「蒙白、朱二老指示,現在巫山神羊峽後白龍澗危崖之上產有一株,靈實巳結,就在造十數日內成熟。雖然知者無多,但是這類靈藥仙草均有神物護持,澗底妖蜃甚是凶狡,守伺此芝已有多年。既須防他情急變計,不等芝實成熟便自吞吃;而那一帶多是有力妖邪盤踞,定要等過。你那愛馬雪龍,也在左近山中。如行另外一策,我二人便須遲卻一二甲子仙業;是否再轉一劫尚自難料。反正一樣犯險,為此想下兩全之計;為防萬一,明日便要起身。雖你功力不夠,所幸法寶飛劍均是神物,自具靈異威力;又有我同行,當可無慮。」

    孫同康問出,採得芝實便要分別,相見何日尚自雜言;雖然依戀,但是此行關係仙業成敗之分,其勢不能不去,只得力請照仙示所定日期趕往。

    孫毓桐卻因中途險阻頗多,恐有延誤,堅持提前三日起身。當夜並和孫同康明說:

    「遲早終須一別,何如早日尋求仙業,作那久遠之計。我和你不捨分離,多聚三數日也是好的。休看起身早了三日,我仍照預定日期計算。聞說凝碧仙府常時閉關,外有七層雲帶封鎖。你雖在前生已得師長恩許,因白、朱二老那封仙柬,字跡隱現莫測;外面寫有送呈妙一真人之言,中途又現開視日期任我查看。

    「內裡共是兩紙,除一紙現出半張字跡外,另一紙必是令你轉呈師長的信,竟是全白,其中必有深意。是否你一到仙府,便可叩關求見,也自難言。到時如有阻滯,我再在附近尋一洞室住下,助你設法求見。直等你進了仙府拜師之後,再行回來。候你道成相見,總該對你的心思了吧?」

    二人相處既久,情愛愈深。男的固是魂銷握別,腸斷將離;便是女的也會覺得會短離長,情懷難遺。加以孫同康日夕晤對,終守信的;只是愛極情癡,寸步不離,全神貫注在孫毓桐身上,並無絲毫失檢之處。這時惜別情殷,愁腸若結,無形中便多了好些憐念。

    孫同康早斷定心上人是前生愛妻,時以不能一近肌膚為憾。這時見她慰勉慇勤,詞意肫切,只管笑語溫柔,偏是秀眉黛鎖,明眸波流,似喜似愁之中,隱蘊著無限深情蜜意。當此寶鏡明燈之下,對箸這等絕代容光、前生愛寵,怎不意融魂癡,愛而忘死?當時越看越心醉,愛極忘形,情不自禁,忸怩著說道:

    「姊姊對我深情厚恩,百世難忘,不怕見怪,我對姊姊實在愛極,別無他求,也更不敢有什麼妄念;只是別遠會稀,未知何年再得重逢?心實難捨,想求姊姊開恩,許我稍為親近,以慰別後相思,感激不盡。」

    孫毓桐原坐在小榻對面琴幾之上,孫同康說時,人早離榻而起,挨近前去,邊說邊把身子往前一湊,擠坐上去。話未說完,孫毓桐見他口說著話,試探著擠坐上來,兩眼看定自己,滿面乞求之容。本想阻止;繼一想,明朝南浦,相聚已無多日。又知前生夫婿最是情癡,未能免俗,原在意中。好在道心堅定,竟守信約,不似前世苦纏;別前稍容親近,無關宏旨。念頭一轉,又覺可憐;便把身子一偏,容令並坐。剛說得一個「你」

    字,不料孫同康熱情蘊蓄太久,稍假詞色,立如渴驥奔泉,不可遏制。再見對方玉渦紅量,妙目微嗔,似慍似喜,更帶著兩分淺羞之狀,越發心蕩神迷,就勢擁抱了個滿懷。

    孫毓桐見他熱情奔放,更無顧忌,因有可憐成見,還不知對方前此三月以禮自防,全出勉強,危機早已隱伏;時機到來,一發不可複製。只想長別在即,心腸一軟,不忍變臉斥責,說道:「你這是作什麼?」

    孫同康看出對方情深心軟,此舉雖非所喜,決不致因而決裂;何況百日渴望,稍作肌膚之親,死也無憾。此時暖玉溫香,居然入抱,最可喜是心上人並未真怒,如何肯捨。

    聞言不特沒有鬆手,反而摟抱越緊,一面不住親熱撫摸,口中念喊:

    「朱仙師早有暗示,姊姊和我屢世恩愛夫妻,理應重圓舊好;只為姊姊仙業己將成就,我恐姊姊生氣,不敢輕易明言。我也向道心堅,只期將來合籍雙修,永不分離,並無世俗之見。只是愛逾性命,時想和姊姊稍為親熱,恐生誤會,始終不敢。今當別遠,情不自禁。姊姊心志我必遵從,此時卻是任憑姊姊打罵,我也非愛個夠不可了。」

    孫毓桐先還想行法解脫,及聽這等說法,以為他早得仙人指教,已知細底;為了尊重自己,非但同居一室,不生雜念,並一言一動,也均發情止禮。這時實為相愛太深,又當遠別在即,情不自禁;本是連共三生患難的恩愛夫妻,容稍親愛,也不為過,又不是有什麼無厭之求,何苦使其難堪,事後相思莫由慰解!當時心又一軟,便未強行禁解,只佯怒道:「你怎如此俗法,被人撞來看見,是什麼樣兒?再不放手,我就生氣不理你了。」

    孫同康知道再鬧下去,難免觸怒,所幸此端已開,日後仍可伺便親熱,還是適可而止的好。仰望心上人,頰暈紅潮,輕嗔薄怒,更增美艷;尤其是櫻唇款啟,皓齒微嫣,一雙妙目注定自己,隱蘊著款款柔情,端的令人愛而志死。立即乘機說道:「我聽姊姊的話,但求許我再親一下。」隨說,早撲過去,嘴對嘴親了一下。

    溫香微度,意猶未足,正待抱緊意意溫存,孫毓桐滿面含嗔道:「你瘋了吧!」隨說,伸手微推,人便離身而起。孫同康見她面色忽變,當是真怒,深悔太過,好生惶急道:「姊姊莫生氣,我下次下敢了。」孫毓桐嗔道:「這還有下次麼?這大人也不害羞。」

    說完,忍不住回眸一笑。

    孫同康見未真怒,心又一蕩。正想涎臉湊近前去,孫毓桐妙目微瞪道:「你如再鬧,莫怨我永遠不理你。青萍來了。明日便要起身,還不睡去?」

    孫伺康剛諾諾連聲坐向榻上,隨見青萍持函走進,說道:「石二師伯,昨往成都訪友,遇見峨嵋派女仙申若蘭,恰值同行有人要回黃山,托其帶來一信,師父請看。」孫毓桐先前面有喜色,及將信接過,看完立轉愁容。吩咐青萍,速催紫燕將孫同康路上食用各物,提前準備停當,等天未明,便要起身。

    青萍領命去訖,孫毓桐不俟孫同康開口,便先說道:「申若-乃我多年至交,適才來信,說巫山諸邪中有一個最厲害的,近煉「士二都天神煞」已將成就,令我留意。為此變計提前,算好時刻,乘著妖人煉法正在收功吃緊之際,暗中穿越過去,以免變生不測。只將兜率仙芝採得,便不怕他了。別的妖邪均非所計,只此一關難渡。再有兩個時辰便須上路,你速安臥養神要緊。」說罷,便往外走。

    孫同康那知厲害,正在回味適才快心之事,孫毓桐似已發覺,回身嗔道:「我知你睡不著,還須我為你行法催眠。也不知事有多大,我此時多忙呢,真個氣人!」

    孫同康聞言內愧,待要辯白,孫毓桐纖手已撫向頸上,同時口中塞進一粒丹藥,隱聞異香;方想就勢親她一下,覺著手沉身軟,心神微一迷忽,便自睡去。隔了些時醒轉,紫、青二女已將隨身衣包糧貪收拾定當,連忙起身洗嗽。孫毓桐已換了一身玄色緊身的勁裝,越顯得雙肩秀削,腰如約束,亭亭玉立,妙曼如仙。孫同康深悔昨夜不曾抱她一抱,二女已騎往前樓進食;吃完時已丑初,二人便同起身。

    孫毓桐路上說起:「神羊峰在巫山玉女峰西亂山之中,本系妖人陰陽叟的老巢。此人性素和易,採補也不傷人,與別的妖邪狂傲自大專害生靈不同;又喜幫助同道,左近多是妖人窟人,有的還曾得過他的好處。他在慈雲寺鬥劍,為峨嵋群仙所誅,死後有人發現他的遺書,曾有再來之言。

    「群邪與他原多交好,又怕他法力難惹;所遺老巢雖風景清麗,至今無人敢於入居。

    白龍澗便在他老巢之後,地勢既險,又恰在群邪環踞之中,任走何方,俱不免於相遇。

    因隔太連,飛行破空之聲,更易被其警覺。所幸仙芝產處隱秘,眾妖人為對陰陽叟示敬,相約不得動其一草一木,並代防護,嚴禁外人涉足;只能暗中到達,立可成功。

    「此去這一路,必須經過鐵鏡峽。當地住有一個妖人,名叫鳩道人,最是厲害。雖是左道妖邪,因為詭詐陰柔,當正邪各派互鬥正盛之時,他受了摩訶尊者司空湛指教。

    知峨嵋、青城兩派,雖以積善誅邪為務,並非不容異派存留;只要隱跡潛修,惡跡未著,決不無故欺人,再能改行向善,遇事反到得他助益。敵人勢盛之時,千萬不可招惹。

    「鳩道人由此驚惕,多少年來不曾出山一步,向的他出山的同道聲言:「不論何派,均是玄門一脈。我只在此獨自清修,為防受累生事,連門人也不收,但決不受欺凌。常人樵采無妨,來人如是素昧平生的道術之士,只一入我鐵鏡峽,便存敵意,任是來路多大,上須一拚」等語。

    「昔年峨嵋三英中李英瓊的師侄上官紅,往玉女峰採藥;誤走鐵鏡峽,給他阻住,鬥法兩日夜,未分勝負。歸報得知所用邪法甚是陰毒,本欲趕往除害,恰直師姊齊靈雲來訪,問知詳情。因妖道原是看中上官紅美貌,一對敵看出來歷,知已惹禍;就此收兵,平白丟人,對方還未必肯容。所幸平時陰沉,上來未以惡言戲悔。便說:「我在此清修多年,從未出山;峽中好些靈藥皆我種植,向例不容外人窺覬。我只不容人入內,也不傷你,一走便罷。你們倚仗人多勢盛,定要欺人,我也不怕。」答話甚巧。

    「齊靈雲最是寬厚持重,便行勸阻說:「此人從未見聞,不容人入峽,只是量小,所用邪法未全施為。紅兒走時並未追迫,所說也非無理。瓊妹近年誅邪甚眾,李伯父已有稍過之言。惡行未彰,便往誅戮,易為仇敵口實。紅兒說妖道邪法頗局,我們去了固是必勝;萬一真是悔禍潛修之士,本門與人為善,既不應啟此殺機;再如除他不得,因此逃走激變,忿而為惡,也是不好。」李英瓊因上官紅未吃虧,只得罷了。

    「妖道因此倖免。左近群邪本多散逃在外,得知對方不為己甚,也漸來歸。可是妖道想起愧忿心寒,早思祭煉邪法;恐被正派覺查,未敢下手。近聞峨嵋、青城兩代師徒,為助同道好友抵禦「道家四九天劫」,閉關煉法,方始暗中設壇祭煉。

    「此路雖然最險,我們去時,妖道正在煉法當兒,免卻阻撓,還可由他峽中通行過去。不過離峽五十里,便須下來步行;未到以前,更須升高徐飛,將破空之聲減低。一切均已算計定當,到時我不開口,任見什希奇物事,只作不知便了。」

    孫同康由孫毓桐扶抱,同駕遁光御空飛行,自是喜慰。一路說笑,不覺行抵三峽入口,天已破曉;回顧一輪紅日,剛剛升出地面,萬里晴空,殘霞散綺。峽外長江一帶,水碧山青,原野如繡。江上風帆片片,空中下視,宛如白鳥掠波,景物已極壯麗。等一飛過峽口,兩邊峰崖往裡一收,望下去直似一條深溝,內裡嵌著一條蜿蜒屈伸的銀蛇。

    腳底到處都是奇峰怪石,亂山危崖,綿恆不斷。

    孫同康首次初經,見此奇景,正在連聲叫絕,忽聽孫毓桐道:「傻子!你生前並非不曾見過世面,怎全忘記?如非福緣深厚,仙師垂憐,豈不墮入塵世?於此可見轉劫之難。前面霧影中高峰後面,便是鐵鏡峽,越過那條橫嶺,便須步行。以前路過曾見有一深谷,為時尚早,我們可往谷底下降,再行前進,雖然稍遠,卻較隱秘呢!」

    說時,已將橫嶺飛過,對面又是一片嶂崖,谷恰居中;便把遁光一按,往下飛落。

    到地一看,谷徑寬只盈丈,兩邊危崖削立千尋,直似由那橫嶺中間裂了一條深溝。崖那面山勢更高,過去又是亂山雜沓;人在谷中,如與世絕,端的幽奇隱僻。只是叢草怒生,高幾過人,籐樹糾結,步步阻礙;更有蛇虺潛伏,甚是難行。

    孫毓桐喜道:「由此步行繞去,鳩面妖道必不致於警覺了。」孫同康笑道:「姊姊你看!這谷又長又深,遍地荊棘,舉步都難。姊姊又未來過,怎知可與鐵鏡峽谷相通呢?」

    孫毓桐見他自從落地,便將袖口寵著鼻孔,一手緊握劍柄,意似厭聞草土生腥之氣,微嗔道:「你真是富家公子,一點辛苦也不能受。你只知神仙快活,可知未成道時,巖居野宿,時與猛獸毒蟲邪魔苦鬥,前半修為有多艱險困苦呢!你雖佔了前兩世的便宜,一拜師便入居仙府,免受若干有無形的危害,那左元洞壁門入所居洞穴,離地數十百丈,僅可容身;有的只容半坐,不能起立,勢更外傾,稍一疏忽便即滑墮。終日在內苦煉,開頭時一樣夠受,當是容易的麼?」

    話未說完,忽聽呼的一聲,腥風撲面;一條五色斑斕、其粗如碗的毒蟒,突由右崖一株古樹之上,當頭竄到。蟒目如電,口似血盆,紅信吞吐遠射數尺;來勢又猛又急,獰惡已極。

    孫同康因見谷中形勢險惡,草莽深密,孫毓桐不住口吹真氣,開路前進,人剛走過,草又合攏,地上積年腐草敗葉堆積甚厚,霉腥腐臭之氣刺鼻難聞;內中毒蟲蛇虺四伏,見人紛紛驚竄。雖用輕功提氣前行,到底礙事;更恐蛇獸暴起傷人,本在握劍戒備,一見毒蟒猛撲,不顧說話,立時拔劍揮去。

    那蟒尚有小半身緊蟠樹上,氣候未成,自然禁不起仙劍一揮,腥血泉湧,蟒頭立被斬斷;因勢太急,斜飛出兩三丈撞向左壁。頭雖斬落,性猛未死;痛極暴怒,竟將壁上半抱多粗一株盤松咬住,深深釘在上面,蟒身也暴縮回去;頸腔中血水狂噴而出,隨著蟒身蜿蜒,直似舞起一道血泉。蟒性太長,餘威猛烈,長身猛縮;只一絞,一抱多粗的古木立被折斷。「卡嚓」一聲,連著蟒身斷落下墮,二人幾被灑了一身腥血。

    孫毓桐見狀大驚,忙令收劍還匣,埋怨道:「此地離妖人巢穴只六七十里,山形如此險惡,表面看似無人,到後我才想起,有些妖邪左道,專喜在這等險秘所在隱伏潛修。

    不過這類妖人,不是功力尚淺,便是避禍匿跡,尋常絕不出洞一步;只不炫弄,現露形跡,便可無事。這裡去鐵鏡峽又最隱秘,為防萬一,連禁法都未施,僅用真氣吹草開路前進。

    「此劍非比尋常,精光上騰;稍為識貨的人,老遠便能望見劍氣。幸得楊仙子先用法力掩蔽,免了許多危害,否則你在途中早被人發覺劫奪去了。不到遇敵無奈,如何可以出匣?有我同行,難道你還會為蛇獸所傷不成?蟒雖凶毒,只用道家罡氣立可制住,這一揮劍,精光上燭,左近如有妖邪,必當我們有心尋事,豈不生出枝節?弄巧還將強敵引來,如何是好?」

    正說之間,似聞崖際「嗤」的一聲極其難聽的冷笑。二人心中一驚,縱身趕上一看,荒崖幽寂,並無形影。方自疑慮,忽聽前面不遠谷底叢樹之中,又有兩聲怪笑。忙即飛縱過去,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大貓頭鷹,隱身繁枝密葉之內,不時發出一聲怪叫。先後所聞,音聲相近。急於上路,無心細查;深山窮谷,中隔險阻,並無人能到,也未將死蛇行法掩埋。

    孫毓桐重向孫同康叮囑了幾句,仍舊上路。開頭既恐劍光引來妖邪作梗,又想先聞崖上笑聲好似有異。如其是鳥,怎會查看無著?人去又未見它飛起。發聲之處崖壁中凹,草木皆無,石地平整,極似一座洞窟。當時因見地方不大,深僅丈許,又聽貓頭鷹叫聲,誤認妖邪,趕忙尋視,於是疏忽過去;雖覺可疑,但已走遠,往返費事。如是妖邪,定必隱遁,或是尾隨相機發難。敵暗我明,當不時曾尋見,再回也是無用。雖未回看,暗中卻在加意戒備。

    及至走出十多里,谷徑已將走完,繞向亂山之中。沿途只見到一些蟲蛇,和一群猿猴,更無他異。二人估量無事,才放了心。步行終歸遲緩,山路崎嶇,又是初次經歷,只憑去向,在亂山中繞越前行,連經險阻;雖說短短六七十里,飛行瞬息可達的途,徒步上升降繞越,便比直走多出了兩三倍。連走了三四個時辰,方始到鐵鏡峽旁山徑之中。

    孫毓桐悄聲說道:「步行果然費事,我們比常人走要快得多,還走了好些時候。我已認出前面峰側便是入口,大約這一帶崖壁與之相運,再有兩三里便到。你連日用功,雖有進境,無如真元損耗太甚,精力反不如我二人初見之時。長路跋涉,難免飢渴,事尚難料;萬一有變,也許暫時無暇飲食。這理儘是危峰峭壁環列,最為隱僻,一路無事,可知不曾驚動妖邪,莫如就此吃飽再走吧!」

    孫同康悄問:「山路已耗去多時,不怕延誤麼?」

    孫毓桐道:「妖道練那十二都天神煞,除正子、午二時外,每日只練三個時辰,各按日月干支每日輪換。今日恰由申時起煉,加上正午,中隔一未,差不多前後五個時辰相連。又當收功緊要關頭,必以全神貫注,也許終日都在法台之上祭煉,必定無心再顧別的。此行早有成算,為把你當作常人相待,起身較預定提前了兩個時辰;此時申初,妖道剛上台,怎麼也可趕上。一入峽口,過了妖侗,功成頃刻了。」

    孫同康本覺飢渴,所攜食囊又極齊全精美,恰巧右側峰後,松杉森列,石筍如林;更有小溪流水,景絕幽清,途中僅見。便往林中走進,取出食物,匆匆吃完。孫同康越看孫毓桐越愛,幾次想要摟抱,均因孫毓桐自落地上路,面上便帶憂色;有時剛說笑兩句,轉眼又是眉黛含顰,若有愁思。多日相處,已知習性,為恐觸怒,未敢冒失,沒奈何只得飽餐秀色,聊自解饞。二次要走,實忍不住,冷不防伸手便抱。

    孫毓桐早看出他心事,略閃便自避開,微笑道:「你老是這樣,真愁人哩?」孫同康看見她秀眉深鎖,隱含幽怨,慌不迭方欲剖述心情。孫毓桐悄聲笑阻道:「你不用說了,我此時心情不定,向來所無;前途吉凶,尚還未定。前生你我實是恩愛夫妻,任你親熱,原本無妨;只是你這一味情癡,易召外魔。我不肯負義背盟,意難兩全,同樣難於解脫。一旦有事,難免兩誤。多年心思白用,還許延誤一劫,多受若干苦難;再如轉世墮落,更痛心哩?妖窟密邇,你有什話,事成再說吧!」孫同康不便開口,只得隨同上路。

    別處峽谷,多是兩山對峙,一徑中虛;此峽形勢卻甚奇特,本是大片綿互不斷的嶺崖,突然一峰拔崖而起,高聳如雲,勢絕陡峭孤秀;峽口便在峰腳離地三數丈削壁之上,大約五六丈。峽口正圓,當門一根石筍,其黑如鐵,堅細如玉,高約三丈;本是菌形,偏生向外一面平整若鏡,映日生輝,光可鑒人;外觀直似一座有柄鐵鏡,當門而立。後面一個又大又深的石洞,想不到內中千山萬壑,別有天地,地勢也高得多。

    二人沿著崖壁行的三里,便到峰下,一同縱身上去。因知妖道近年益發狂做自恃,以為峽中形勢最為幽險隱秘,內裡只能通往神羊峰陰陽叟故居後山一帶;休說外人向無足跡,連左近同道,也從來下去。所居青衫坪洞中又設有法寶,來人一近峽口,立可查知。素不設伏,雖有一些禁制,如若遇上,只下去破他,仍可無事,以示不與無心犯禁的凡人為難。這原是當初應付正教中對頭,以便有事可以借口之用;自己又是行家,遇上可以迴避,便同往內走進。

    洞徑長大,走了兩里多路,才將峽口峰洞走完。出口一看,峽門澗壑縱橫,境本幽勝;再加妖道多年佈置點綴,景物益發奇妙。到處琪花異草,修竹高林;奇石清泉,交相掩嶼,令人應接不暇。

    二人無心觀賞,又以當地離白龍澗還有不少裡路;雖然一過妖窟,便可無害,但非由青衫坪側經過不可,各自戒備前行。眼看前面谷徑開展,右側坡上現出大片平地,松杉森秀,插雲蔽日;知道林中設有法壇,妖道便住在林盡頭崖洞之內。峽中勝地頗多,妖窟非只這一處,只為練法居此,恰擋在自己去路。心想相隔已近,一路未遇阻難,也無異事發生,與石氏雙珠所說不符;妖道所煉邪法最犯正教之惡,難道法台周圍也不設一點防護?

    忽見林中黑煙蓬勃,夾箸無數血色火花,火山爆發一般,湧起一大幢筆直煙柱,晃眼高山林表十餘丈。火由中心分裂,四面反捲而下,立將全林籠罩在內。黑煙血花也由深變淺,勢絕迅速,外觀好似起了一層輕煙薄霧;如非先前目睹,稍不留意,必看不出那是左道中最厲害的「羅喉神網」。

    青衫坪本是離地七八丈的一片高地,二人由左近怪石密林中,試探著掩來。算計妖道此時正在法台入定,元神與所煉邪法相合,決想不到有人步行入境;所可慮是行處相近,萬一行法完畢回醒,被其無心發現,卻極難當。雖早得人指教,胸有成竹,終是行險;這一臨近,越生戒心。方欲擇地掩向坪腳繞越過去,避開正面視線比較好些,忽聽破空之聲由身後天空中飛來。

    孫毓桐料有妖人到達,忙將二人身形隱起,一道黃光已自空下瀉,到地現出一個紫面大頭、貌相醜怪的妖人。朝四外看了看,先朝林內喚了兩聲鳩道兄,未聽響應,略一尋思,便向坪側繞去。孫毓桐見所行正是自己去路,猛觸靈機,忙即尾隨在後。

    繞到坪後,見一奇石當路而立,雲骨撐空,高約五丈;通體奇拔,孔竅玲瓏,左臨青衫坪土坡,右臨闊澗。兩個空地甚寬,妖人卻不往左走,手掐法訣朝石指劃幾下。一片輕雷之聲過去,兩道煙光飛湧中,石腳立現一個七尺高、三尺來寬洞穴;妖人穿洞而過,回手一指雷聲煙光畝處,仍回原狀,二人才知當地設有埋伏。

    見妖人己沿著一條松樹夾道的小徑,往坪上一座竹樓走去,便照預計右行。仰覺身後微光一閃,回顧無跡,也未在意。過了好幾處極險峻的峰壑危崖,一算途程,當在五十里外。孫毓桐方笑道:

    「妖道性情乖張奇特,又有聆音照形之寶,隱形法未必瞞得他過。一被警覺,犯了他的禁條,必以全力為仇。常人走法,就便遇上,也可作為道侶尋豳,無心經此。,當他煉法正急之際,也許不出為難,因此不曾隱形。但青杉坪乃我必由之路,更未料到設有那厲害的埋伏;總算機緣湊巧,妖黨忽然飛來,尾隨脫險。否則,就不被困,事也非誤不可。看妖黨喚人情景,鳩道人必在入定,我們蹤跡絲毫未洩;正是極好時機,妖物想不難除,我這才放心了。」

    二人邊談邊朝前急趕,剛由洪荒未辟的亂山中穿出,忽見大片森林。孫毓桐知道林後絕壑便是白龍澗,妖蜃常在林中出沒遊行;如能乘其出遊之際,隱形前往,將芝採到再除妖蜃,可免許多顧忌。

    及至入林一看,林中儘是千百年以上的松杉古木,有的好些株叢叢並列,人不能側身而過,上面更是密壓壓不見天日。有的地方行列甚稀,下面雖有大片空地,但均十抱左右的巨樹。往往高達十丈,繁柯四發,亭立若蓋,扎枝互結,自成青幕。除地上偶然發現數十百點豆大日影外,仰視成然不見天光,樹密遮風,到處靜蕩蕩的,連樹葉也未見有一片搖動。

    二人見林中空曠之處,左近必有大堆落葉堆積,地面也極清潔,彷彿有人常時打掃。

    心方覺異,忽聞咀嚼之聲起自前面坡後,因有兩株十抱以上的巨木並列,擋住目光,悄悄繞將上去。原來那土坡大約十畝,再過去便是神羊峰後;中隔白龍澗,泉聲轟轟,已然震耳。坡上只此兩樹駢立,臨澗一面,又有大片空地;雖均在古木陰蔭之下,景色已不似前昏暗。坡高六七丈,臨澗一面突然陡削,成了一片危崖,咀嚼異聲便在崖下。

    二人正往前走,忽見一條四五丈長毒蟒朝空飛竄;同時又有一股彩煙激射而起,其疾若箭,前粗後細,恰將蟒頭裡住。那蟒立即掉頭旋身,長虹飛瀉隨同下墮,雙方勢子都急;晃眼沒入崖下,咀嚼之聲又起。掩向崖口,往下一看,各種大蟒及懶豸等毒物,竟有數十條之多!身均奇大,從來罕見,合成半環形,向崖盤踞。除有兩條蛇蟒縮頭蟠伏,無甚生氣外;大都饞牙踞齒,目光如電。各把凶睛,注定中心崖下,彷彿大敵當前,引滿待發神氣。

    再看蟒蠍毒物注視之處,乃是一塊丈許大的平整青石;石上踞著一個怪物,其形似蛟非蛟,長只一丈二三。通體深藍顏色,皮軟無鱗,又滑又亮,脅生雙翼;前半身下有六足,爪掌肥大,似具極強吸力;後尾帶著兩大片圓徑六尺的甲殼,五色鮮明,炫麗無儔,向後反翹,附向背上,尾梢便藏殼內。頸長三尺,前面一個口噴彩煙的怪頭;上具七眼,大只如豆,目光卻極強烈,燦若明星;怪口無牙,略似蚯蚓,看去肥厚而軟,但可伸縮大小。頸細頭粗,兩腮特大,前面平扁,於是成了如意之形。石下橫著三五條蛇蟒,和一條三尺來長的大蜈蚣,似已早為所殺,看去醜怪非常。

    這時那條大蟒已被怪物口中彩煙吸近頭前,卻不吞噬,只把兩腮不住鼓動,怪口張合,發出極難聽的咀嚼之聲。那蟒似知無幸,後半身緊蟠地上,昂首挺立,通體抖顫,欲以強力猛掙。無如頭被彩煙裡緊,吸力絕大,休想掙脫分毫。怪物卻甚從容,只把七隻輪流閃爍的凶睛注定蟒頭,一動不動。

    待不一會,那蟒似難忍受,情急拚命,忽將血盆大口開張,噴出二尺多長的紅信,朝前衝去。怪物似早料到,動作更快,兩腮一縮,頭略往前一探,只剩後排兩足著地,前面四足同時舉起,將蟒連頸抱住。一張怪嘴,恰與蟒口相對,蟒舌立被含緊,微一吮啜,倏地兩腮暴漲,跟著往裡一吸,前四足往外一吸。那麼長大一條毒蟒,立即帶著半截蟠屈的身子,斜翻仰跌,屍橫就地。四外蛇蠍毒物,知道快要輪到本身,立起了一片騷動;還未顧得竄起逃身,怪物口中彩煙又激射而出,朝另一條質小而具奇毒的烏梢蛇當頭罩下。

    那蛇長約四丈,好似旁觀已久;看出對方弱點,上來除把蛇口緊閉外,一點也不倔強,任憑彩煙吸了就走。怪物便是妖蜃,專吸毒物精血,照例吸到離口二三尺便止。以下只等逼迫對方張口,不輕動作;以為對方畏他凶威,無力相抗,未免疏忽。

    不料這類有名烏梢毒蛇,甚是凶狡,知落虎口,立意相拚。表面口眼緊閉,任其拖走,連身子也不盤起,作出害怕神氣;暗中運足全力,用前半身柱地相持,冷不防將後半身長尾反轉,朝妖蜃身上甲殼橫掃過去。

    這一尾鞭,不下數千斤猛力,便是塊鐵也被打扁;何況妖蜃驕狂托大,又為幾次蛇蟒逃竄激怒發威,竟將向不全現的近尾軟弱處顯露出來。雖然甲殼堅逾精鋼,未有殘破,附殼尾梢卻被打折中斷。只見長尾急掃中,吧的一下,甲殼脫尾飛起,打向左近一株樹上。隨聽「卡喳」「砰訇」連聲大震,塵沙飛湧中,那株合抱巨木立被打斷。

    妖蜃驟出不意,受此巨創,雖然暴怒,動作依然穩速;又以生具潔癖,甲殼乃附身棲息之物,珍惜非常。竟不顧先報仇,一見離尾橫飛,忙捨仇敵,兩翼一振飛身追去,用前爪就地抱起,重回石上。蛇見一擊成功,妖蜃彩煙已撤,噓的一聲,便往相反方向箭也似竄去,滿擬逃走正是時候;下餘數十條蟒蠍等毒物,也都學樣,紛紛四竄。

    不料妖蜃凶毒非常,先前輕敵,又是有心侮弄,所施威力不過十之一二;這時誤中暗算,負痛情急,連下餘毒物也都遷怒,如何能容仇敵逃走?動作又極神速,身才回到石上,一聲類似兒啼的怪嘯,兩腮一收一鼓;怪口張處,噴出茶杯大小一團綵球。後附前見五色彩煙,到了空中,立即暴漲十倍,變成一團彩光;數十百道彩絲,箭兩一般朝諸毒物射去。才一沾身,便被制住。

    先前蛇蟒為妖蜃所吸,身子尚能掙扎,這次竟無一條動彈;不問逃處遠近,全部噤伏若死。妖蜃仍用彩煙挨次裡吸,一齊吸向身前。先朝仇敵張口一吸,一根極細彩絲飛入口內,蛇便回醒;自知無幸,也不再逃走,只把身子蟠緊,昂首吐信,噓噓亂叫。

    妖蜃也不理它,竟將別的蛇蠍吸起,用前四足緊抱對方頸腹等次;兩腮鼓處,四足微微一緊,對方口便大開。妖蜃口湊上去,只一吸便將精血吸盡,摜死地上。數十條毒物,如法炮製,一會便去多半。剩下十來條蛇蟒,妖蜃忽又怪叫兩聲,張口一吸,附身彩絲飛回。除那條烏梢蛇外,立似皇恩大赦,紛紛舞動,各自銜起一二條殘屍,向四外竄去;連前帶後,共只不到頓飯時候。

    孫同康見妖蜃如此凶殘,早想下手;孫毓桐因石玉珠說過妖蜃厲害,伎倆決不止此。

    又以入口難關已過,仙芝產處尚未查明;好在所殘殺的俱是深山潛伏的凶毒之物,正好以暴制暴,就便觀查妖蜃本領,將孫同康止住。嗣見妖蜃內丹竟能由心分化,越知厲害。

    暗忖妖蜃甲殼為烏梢蛇所斷,必不甘休;看它驅遣余蛇、銜去殘屍情景,分明殘殺將止。

    如說生性喜潔,理應將烏蛇慘殺報仇,一同銜走,怎又留下?

    再仔細往下一看,自從群蛇銜走殘屍,妖蜃便將斷尾伸入甲殼以內,身子漸漸縮入;只留前半身六足在外,踞伏石上。跟著心眼全閉,一顆如意形怪頭也自縮退,緊貼類腔外面;狀如昏睡,只是兩腮鼓動不休。烏蛇凶睛怒突,通體戰慄,意似憤極怕極,又不敢逃。

    二人立處,相隔崖口還有二尺,前面是株老松,松葉密茂,恰將身子遮住。這時想起身形早隱,只不撥動樹枝,發出聲音,妖蜃便不致警覺。那知剛繞向松側,往前一探頭,那蛇竟似看見人來,二目凶光立畝,忽然昂首向上連點,目蘊淚珠,大有乞哀求救之狀;一面又目視妖蜃,搖頭作勢。

    孫毓桐先因二人身形已隱,還未在意,及見烏蛇目視自己,作勢益急。同時腥風又起,遙望銜下群蛇也去而復轉,相繼在崖下草樹叢中蜿蜒駛來。心中一動,忽然警覺,忙即縮退。試行法查看,二人隱身法,不知何時竟被人破去;如非烏蛇哀求,還不知道。

    所幸立處隱秘,不曾冒失下手,否則就許誤事,不由大吃一驚。雖幸未為妖蜃所見,照此情勢,明有強敵暗中作祟;再不下手,阻礙更多,再如挨到鳩道人邪法煉成,趕來為害,更是難敵。

    她心中愁急,忙把孫同康拉向一旁。悄聲說道:「我們隱身法已破,下手以速為妙,不能暗做,只好明來。下面群蛇回轉,妖蜃必肆凶威。我由別處繞向對崖,等我走後,你先現身誘它上來。只一對面,速將仙劍放出;一面用寶鏟防身,一面用寶鏡照定崖口,斷它歸路。我尋到仙芝再來助你,多半可以成功。只是妖蜃內丹奇毒,你功力既差,又無什麼經歷,采芝之事你辦不來。此舉甚險,不可貪功,防身要緊。牽制妖蜃到我得手趕來,便進退自如了。」說罷匆匆走去。

    孫同康自和孫毓桐同居數月,常聽說各派仙俠行徑,心膽漸大,始終未把妖蜃重視。

    又憤它殘殺,孫毓桐走不多時,心想樹可隱身,輕悄悄掩將過去往下一看;烏蛇似見崖上人走,失去指望,二目重又怒瞪,只將身盤緊,僅露一頭在外。群蛇也相繼趕回,仍作半環,蜷伏地上,意態卻較安詳,不似先前又恨又怕情景。

    妖蜃口眼仍未張開,兩腮鼓動更急,原來妖蜃吞噬了許多毒蟲惡蟒精血,正在運氣化煉;為了恨毒烏蛇,欲伺余蛇回轉,當眾淫殺立威。

    烏蛇頗有功候,已具靈性,非不想逃;只為深知仇敵凶狡靈警,有意侮弄楚毒,其行若飛,一逃必被趕上,所受更要慘酷。除似先前捨命一拚,使其略受傷害,稍為洩忿外,更無善策。偏又無隙可乘,正在靜候宰割;忽見人來,看出不是庸常。雖然退去,斷定來人決非無因,必要回轉;自覺生機未絕,才把身子盤緊,準備妖蜃睜眼加害時,抗得一時是一時,稍有隙立可活命,便在暗中蓄勢相待。

    妖蜃喜潔,所居附近不留血汗,每隔二三月殘殺一次生物,照例必留一些,迫令移屍去穢。但是賦性凶殘,又貪又狠,更稟兩間奇淫至毒之氣而生;每次群蛇移屍歸來,剛將先吸毒物精血煉化,一經睜眼,凶淫又動,必要饒上兩條,未了再擇一條雄的,強行交合。無如生具奇毒,一任多麼厲害的蛇蟒毒物,一經交合,當時樂極,事畢便無生理。

    妖蜃不洩,不能暢意,必將對方咬殺,固是沒命;妖蜃如洩,立中奇毒,通體寸裂腐爛,化為清水;妖蜃也將全身縮回殼內,昏昏睡去。以前每肆淫凶,多在澗底,當日恰值大雨之後,澗中有水。想是防汗,自恃凶毒,從無人跡敢至;又離妖窟太近,一時忘形,-向崖上。不料輕敵吃了大虧,將甲殼齊尾打斷,恨極仇敵,追擒回時,本欲當時殘殺。後看出烏蛇雖不似前殺大蟒身長,功候卻深,又是一條雄的;遂欲留以取樂,再行殘殺。

    當日本是二人取芝絕好時機,只等妖蜃交後昏睡,用法寶防身,衝開所噴毒網,仙芝立可到手;共總半個多時辰,便可成功,不致受那險難了。孫同康自不知道,只想孫毓桐如在妖蜃未醒以前趕到對崖,下入澗底,事即可成。正自停手偷看,呼的一聲,妖蜃七隻怪眼,齊射凶光,長頸同時伸出腔外,先朝群蛇呱呱怪叫了兩聲,倏地一口毒煙射出去,罩向右側一條大蟒頭上。

    那蟒相隔較遠,不料首被看中,略一掙扎,便被吸近口邊。妖蜃仍照前法炮製,晃眼吸完精血,甩向地上。似這樣又連殺了三條,方把目光往向烏蛇身上,卻不對它發難;等吸完那三條蛇蟒精血,忽又停止,二次叫了兩聲。

    群蛇知道這次方脫危難,紛紛活躍,搶銜殘屍;無如死蛇太少,彼此去向不同。又視此為活命之機,互一搶奪,亂做一堆,不覺扯毀了兩條,滿地狼籍。妖蜃本想令群蛇銜走殘屍,立與烏蛇交合,經此一來,犯了大忌。當時暴怒,淫心正熾,竟連精血也不暇挨次吸食,立由石上飛起,撲向蛇群之中。兩翼張處,六爪齊飛,一陣亂抓亂撲;除烏蛇外,群蛇全被抓裂慘死!流了滿地膏血,奇腥刺鼻。烏蛇本在緊蟠蓄勢,恰巧妖蜃殺蛇時,內有一條「七星鉤子」性極猛烈,欲乘亂中逃竄,逃出較遠。

    妖蜃一見滿地殘屍,怒極心昏,又急欲抱了烏蛇覓地交合,百忙中,忘將內丹噴出,逕竟自飛撲過去。雖將「七星鉤子」擒住,不料對方情急反噬,突以全力回身,將蛇尾毒助纏向妖蜃顧間。

    這類毒鉤,其堅如鋼,力大異常;妖蜃先未噴毒將其制住,驟出不意,竟被纏個結實。急切間弄它不斷,急的兩腮怒鼓,回爪亂抓。微一耽延,烏蛇固認為逃死良機,不肯放過,立似箭一般往崖上竄去。孫同康也想乘此誘敵,於是人蛇同時發動!妖蜃見烏蛇逃走,情念萬分,竟連身纏怪蛇,也無暇擺脫;喉中急哼一聲,奮身往崖上追來。

    本來妖蜃行動,疾若飄風;孫同康志在誘敵,惟恐妖蜃警覺,雖在暗中準備,法寶飛劍均未出現。相隔又近,勢極危險,只被撲上,萬無生理。總算命不該絕,妖蜃恰在飽吸毒物精血之後,慾念大旺,不可遏制;「七星鉤子」又與常蛇不同,皮堅如鋼,刀斧不斷。妖蜃只管生具神力異質,機智絕倫,此時百無顧忌,未將纏蛇掙斷,硬起追逐。

    不特咽喉要害被蛇束緊,連兩翼六足也被纏住大半,只剩左右三足在外。行動稍緩,腹中丹毒也難噴出,否則休說近身,人在妖蜃目光所注之處,決難免死了。

    孫同康見烏蛇一逃,料定妖蜃必追,忙即避開正面,閃向一旁;心還在想:烏蛇如將妖蜃引遠,豈不正好?卻沒料到,妖蜃只憑三條肥掌,便能御空飛行;這等快法,烏蛇剛似箭一般竄上崖來,妖蜃也跟蹤追到,兩下相去十餘丈,晃眼追上。

    烏蛇似知難逃毒手,又似向人求救,一見妖蜃追近,倏地撥轉身縮退,向人逃來。

    妖蜃全神貫注烏蛇,孫同康閃向崖口草樹之中,本未看見;烏蛇回身向人一逃,立被發現。這本是瞬息間事,可是經此一來,妖蜃勢子又緩了一下。

    孫同康早想斷它歸路,妖蜃上崖以後,方始看出厲害;一見追蛇回身,忙把仙劍飛出。妖蜃凶狡非常,瞥見對面草樹中隱得有人,立時暴怒;正待追撲過去,忽見銀光照眼,知道喉間要害被七星鉤子束緊,丹元毒氣,均難噴出。一面往後倒退,卻把七隻凶睛注定劍光,向下降落,暗以全力蓄勢相待。

    孫同康不知妖蜃狡計,想借劍光斷去毒蛇束縛,又見妖蜃動作神速,恐逃回窠穴,妨害取芝。未免心慌,以為這類毒物咽喉七寸,乃最重要的致命所在,意欲一劍成功;一面飛劍去斬妖頭,一面取出寶鏡想斷妖蜃退路,忘卻先用寶鏟防身,於是上了大當。

    仙劍固是神物利器,無如妖蜃機智敏速,無與倫比;劍光到處,將頭一閃,任其落向頸間。等與身纏毒蛇才一挨近,猛然暴縮回去,兩腮怒鼓,奮力一掙。

    妖蜃退時,身子本已縮小好些,喉間纏蛇挨著劍光也自斬斷,本能立即回復;再一縮頭猛掙,身上纏蛇立被斷成無數大小段,紛紛飛起,向四外激射出去,勢子猛惡已極。

    同時那妖蜃口張處,內丹便自噴出,將劍敵住。

    孫同康不知妖蜃內丹穢毒,如非所用飛劍乃仙傳至寶,早為所污,成了凡鐵墜地;口中毒氣,更是分毫沾染不得。始而意存輕視,及見那厲害的仙劍不能傷害妖蜃,反將所纏毒蛇斷主。心中一驚,忽又慎重,一心只恐妖蜃逃回窠穴;見它只守不攻,意欲相持到孫毓桐得手趕來,會合之後再作計較。

    明明身有寶鏟,既未取用,也未仗以防身;那面寶鏡雖然一樣避邪防身,一則妖毒由於天賦,威力看似沒有九寒砂厲害,卻更陰毒;事前又未作消滅毒氣打算,稍沾殘餘,人便受害。二則此時雙鏡不曾合璧,只能作正面的防禦,稍一疏忽便為所乘。也是二人夙緣前定,不可避免,才致般般湊巧,鑄成大錯。

    妖蜃本可逃回,因料定來人必有所為,素性凶狡陰毒,既恐引鬼入室,將守伺多年的仙芝失去;又恨仇敵阻它逞欲,表面相持,實則想把仇人嚼成粉碎洩忿,無如對方飛劍法寶,均極神奇厲害。急切間無可奈何,尤其那面寶鏡威力更大,乃它內丹剋星。稍逞兇威,仇人必以劍寶同時施為;仇報不成,丹元真氣反有損耗。於是故示畏怯,將長身縮小,退藏斷尾所附甲殼以內,只露出前頭兩翼雙足;暗中運用腹中毒氣,準備相機一試。

    孫同康本心要它如此,一手指定飛劍,一手持著寶鏡,防它退逃,也未想到別的動作。似這樣過有頓飯光景,本來妖蜃還可稍緩發難,倏地一道青光,由崖下白龍澗中飛上。妖蜃一見劍光自下而上,立即警覺仇人還有黨羽。守伺多年,仗以成道變化的仙芝,多半被人得去;益發情急暴怒,決意拚命。不等來人降落,蓄勢已久的滿口毒煙,忽似亂箭一般狂噴出去,當時灑了滿崖彩雨。

    孫同康一見青光,知已得手,剛喊得一聲姊姊,忽聽嬌叱:「同弟還不速退!」聲到人到,孫毓桐已在鏡光劍光環護之中,電也似疾飛來;一照面,便將孫同康抱起,往側面空地上飛去。

    妖蜃見光中女子手持仙芝,急得七隻怪眼齊射凶光,一聲兒啼般的怒吼,前半身忽又突出;長尾上翹,帶箸尾部甲殼反捲背上,兩翼六足、一齊划動,飛來急追。劍光隨人撤退,飛行更是神速。二人那快劍光,竟被追了個首尾相銜;兩下相去不達半里,稍一停頓便被追上。

    這時夕陽未墮,晴霞麗霄,二人劍光在前,恰是青虹馭電,銀兩流空;後面再急追著一個雙翼六足,週身彩煙環繞的龍形怪物,一同飛駛於千山萬壑之上,立成奇景。

    兩人一怪,飛行極快,晃眼便是百十里路。正在一逃一追之間,忽聽腳底不遠一座高峰上面,有人大喝:「妖物敢爾!」同時一股白氣沖空而起,朝妖蜃當頭迎去。緊跟著大片其細如針的紅色精光,暴雨也仰漫空撒去。到了空中,上下往回一兜,成了一個光網,又似一個極大火球,將妖蜃籠罩在內;只留正面缺口,那道白氣便由缺口衝入。

    妖蜃仰知遇到剋星,想要逃退,無如來勢猛急,又當對頭怕它,凶焰愈盛;恨不能一下將仇人追上,嚼嚥下去。忽然發生意外,任是飛遁神速,也無及了。二人已然飛過,一見有人相助,忙即回顧,只見白氣衝起之處,乃是近峰顛一片突出的平崖。

    崖上立著一個豹頭環眼、身材雄偉的白衣少年;腳前蹲伏著一個形似蟾蛉的三足怪物,大只尺許,看去並不起眼。蟾口所噴白氣,卻似匹練沖空,又勁又急;由少年所發火網缺口衝進,已將妖蜃全身包沒。妖蜃那粒內丹並未噴出,恰和蛇遇妖蜃情景相似;將如意形怪口緊閉,急得凶睛怒瞪,四下翻滾,左衝右突,喉中慘哼不已。

    相持不多一會,少年喝道:「無知妖物,速將內丹獻出,雖仍不免一死,少受好些苦難。再如遲延,神針一合,你那罪孽就大了。」妖蜃仍是衝突不休。

    孫毓桐原是趕往對崖,恰值妖蜃起身追敵,容容易易便尋到妖窟;將仙芝採到手內,大功已成,自是喜慰。剛要走出,忽發現壁間字跡,近前一看,竟是前主人陰陽叟所留。

    大意是說:

    「本人自小好道,不料求進太切,誤用下乘功夫,專事採補。後來道力構進,忽得奇書,頓悟前非,無如生具二體,積惡已深,難於挽救;總算平生不曾傷害好人。所用爐鼎事後均經靈藥醫治,送歸故里,多終餘年,也許能有幾希之望。於是虔心推算,將應劫時期,提前一甲子,惜著慈雲寺峨嵋派與群邪鬥法之際兵解。由此即以元神苦煉,也不再尋廬舍。

    「妖蜃乃昔年小南極採藥時無心發現,本意妖蜃天賦淫毒,可合媚藥。本山白龍澗又產有一兜率仙芝,未到結實之期;擒回以後,便將妖蜃封禁澗洞之內,令代防守,並取毒涎煉丹。不久覺悟前非,毒丹一次未煉。

    「兵解前本以這類毒物留必害人,想要除去;一則收復妖蜃前,曾經許以不殺;又經苦求,不願失信。另算出此中還有一段因果,芝實也不應為己所有。白龍澗幽險隱秘,仙凡足跡之所不至,為此仍留妖蜃守護仙芝,以待有緣。不過妖蜃稟性凶淫,芝實成熟以前,正當氣候將成,求偶之際;慾念奇旺,不能忍受,必要拚命攻洞而出。

    「此物性靈,原知仙芝妙用,為想守伺成熟吞食,必不捨得離去;等采芝人來,芝實也恰成熟。機緣至巧,此時妖蜃必在崖上殘殺蟲蛇,並與生人惡鬥;所噴內丹,其毒無比。來人任是法力多高,千萬不可沾染,芝實更應速服;過時稍久,便減靈效。」

    孫毓桐看完,忙即飛上,到後一看,人蜃正在相持,滿空均被毒煙佈滿。孫同康只將寶鏡擋住前面毒煙,未用寶鏟防身。知道妖蜃通靈,內丹分化由心,惟恐有失;又急於把芝實與孫同康服食,匆匆趕過,扶起便飛。孫同康正在懸念,一見心上人來,回手便抱。孫毓桐因芝實到手,分別在即,本是三生愛侶,又當緊急之際,會短離長;忽生憐念,起初任其緊抱,未加嗔怪。

    誰知孫同康已受妖毒潛侵,就這一抱,連孫毓桐也同被波及,傳染過去。等到停空回顧時,覺著心神一蕩,身子略為發軟,當時未怎在意。因見白衣少年,形貌魁偉,聲如洪鐘;所發針形紅光,雖無邪氣,看不出是什麼數。身前蹲伏的,又是一個口噴白氣的怪物,看去竟比妖蜃要厲害。猛一動念:「正經修道之士,未必豢養這類妖物。此人來路不知,此間群邪盤踞之地,芝實到手,尚未服食,萬一不是正人,豈不又生波折?」

    想到這裡,見孫同康滿臉紅潤,帶著乞憐之色望著自己,依然緊抱未放。有心推開,又覺不忍,只得任其抱持,帶同往前面探山凹中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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