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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三回 勝跡記千年 後樂先憂 名言不朽  黑風飛萬丈 窮山暗谷 奇險連經 文 / 還珠樓主

    前文黑摩勒師徒船到湖口,又遇風雨,時正深夜,快要攏岸,丁建忽由水中躥上船來,說奉師命,請黑摩勒速換所駕漁舟趕往小孤山,兔遇岸上埋伏的群賊,引起兇殺。黑摩勒一聽師父七指神偷葛鷹已到黃山,正和乾坤八掌陶元曜開石取寶,分在始信、文筆兩峰絕頂鑄煉刀劍,心中驚喜,意欲先往黃山見師,再往武夷山尋那異人,當時也未明言。剛一換船,便見湖口鎮上燈光人影閃動飛馳,並有多人坐了兩船追來,料知蹤跡已被賊黨發現。四人正在商計應付,忽聽打槳之聲,由斜刺裡飛也似駛來一條小「浪裡鑽」,電閃光中還未看清,兩船已然隔近。那小船本由橫裡駛來,快要撞上,忽聽浪花微響,來船已然側轉,附在四人船旁,一同前駛。

    丁建為人機警,先疑來了敵人,本在準備,仗著練就目力,一雙夜眼,暗影中看出來勢不像賊黨一面,忙即止步,立在船頭,暗中戒備。方要開口詢問,來船已先低喝:「黑老弟師徒可在船內?」黑摩勒劍已拔出,一聽口音甚熟,同時,劍光閃處,瞥見對面船上,立著一個身穿水衣的少年,果是黃生,不由喜出望外,忙答:「小弟在此,黃兄船小,過來再談如何?」話未說完,丁、黃二人同聲低喝:「決將寶劍收起!以防敵黨發現。」黑摩勒也自警覺,剛將寶劍回匣,雙方入艙,匆匆禮見。

    鐵牛聽說盤庚同來,尚在小船之上,想要過去。黃生攔道:「不必太忙。此時風狂雨大,波浪猛惡,前途已轉順風,快將船帆拉起,一同前進。空中電光連閃,敵人也許不曾看出老弟劍光,你們各自開船,我把話說完,還要走一趟呢。方纔我師徒正往回開,忽然發現你們船上燈光隱隱外映,心想此時怎會有船開來?彼時風雨不大,愚兄目力尚好,還能看見,正在船頭遙望,船上燈光忽隱,隔不一會,便見賊黨發了兩支流星信號,越料來船多半賊黨之敵。跟著便見賊黨拿了風雨燈搶著上船,對準你們方才來路追趕。同時發現你們船是兩條,已然分開。我身邊帶有小菱洲特製水鏡,本可望遠,無奈雨大天黑,看不清楚。正不知尋哪一條船好,空中忽有電光連閃,這才看出內有一條是往小菱洲一面繞去,你們這條船好似與我同路,想是為避賊船,多繞了一點水路。想起來時龐曾兄所說,料你師徒多半是在船上,否則也必不是外人。盤庚又用小菱洲所贈聽筒,聽出鐵牛在喊師父,越知不差,忙即趕來。我今夜曾與風大兄相遇,得知賊黨人多,內中大有能者。最可慮是我們殺傷太多,這班賊黨有什羞恥!迫於無奈,就許利用老賊財勢,勾動官府,添出許多麻煩。事鬧太大,連累無辜商民受害,一個不巧,興出大獄,使宮廷多生疑忌,留下後患,將來諸家遺孤報仇之後,仍難安身。黃山諸老前輩已寫好一封向老賊的警告信,上有『你不狐假虎威勾引官府,以陰謀暴力使無辜人民受累受害,我們便不出動,只在一旁主持公道;如其卑鄙無恥,狐假虎威,興出大獄,連累良民遭殃,自己造孽,便容你不得!我們定必聯合日前一班老友登門問罪,舉手之間,你便全數滅亡,連想和仇人一決勝敗都是無望』等語,但因令師葛老前輩,和神乞車老前輩、中條七煞中的查二先生說了幾句笑話,說:『芙蓉坪你們當它虎穴龍潭,我仍當作無人之境。此時雙方僅有一點小接觸,老賊為人我已深知,雖極好惡,不到萬分情急,仍想繃點面子。自己不行,去向狗官乞憐,除卻丟人,多害無辜,又傷不到敵人,這類下作的事,暫時尚不至於如此無恥。這封信目前還用不著,等我們刀劍煉成,仍由我親身往投便了。』鄱陽三友因這信尚未發出,均主避實擊虛,去重就輕,或是由師叔等一班同輩弟兄姊妹出頭下手,使其顧此失彼,手忙腳亂。再分別設法,剪去他的爪牙,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豈非絕妙?昨今兩日,來賊太多,並有幾個能手在內,老弟本領雖高,也犯不上為他們多費力氣。不過這些賊黨實太驕狂,我師徒二人本來不想多事,因見老弟蹤跡已被發現,就是閃避得好,一個不巧,仍難於被他看出,水中動手固然不怕,這大風雨,動起手來也很費事。正好一舉兩便,由我駕了原船,先給他一點警告,出一點氣,就便將賊引開。你們各自加急前進,我去去就來。」

    黑摩勒見他要走,忙問:「伊華想已讓押到小孤山,青笠老人如何處治?」黃生方答:「我不為這廝,還不會來呢!」忽聽窗外彈指之聲。兩船本是並肩而行,相隔甚近,黃生忙說:「盤庚在敲船窗,必有事故。他帶有水鏡聽筒,許是發現敵黨追來。我看看去。」鐵牛急於要見盤庚,也想同往。黃生攔道:「外面風雨大大,波濤洶湧,天又深黑,你去不得。」黑摩勒聽出外面風狂浪猛,雷聲隆隆,響個不住,忙把鐵牛喊住。黃生匆匆說完,已拉開風門,朝丁氏弟兄打一手勢,令其加速急行,匆匆縱出,一閃不見。

    鐵牛探頭外望,瞥見一條小船影子,船後只一小人,正由船前掠過,其急如飛,狂風暴雨中,微聞打槳之聲,晃眼無跡,黃生似已人水,不在上面,心想這兩師徒不特武功甚高,水性更是驚人,將來遇見機會,非將水性練好不可,免得離開陸地就要吃虧。

    丁建見門已關,鐵牛仍在滿船亂看,想要尋找縫隙。兄長一人操舟,尚須相助,稍有警兆,還要分人下水,兔被賊黨湧上船來,當夜風雨太大,波濤險惡,賊黨人多,兩小師徒水性不佳,不是對手,吃他的虧,惟恐鐵牛等人走後,又開船艙,雖有油簾遮蔽,燈光難免外映,便將兩個竹筒交與鐵牛,說:「此是水鏡聽筒,乃小菱洲特製,昨日發現水氏弟兄船上也有此物,本來不知用法,後來我在小菱洲對面荒礁之上等候師叔同行,忽然發現水大之妻駕船趕來,想因她丈夫被師叔們打敗,打算拚命,週身都是暗器插滿。隔了一會,忽見所乘空船往回路隨流漂去,被大哥無心發現,忙由水中追上將其截住,尋到這兩竹筒。剛在查看它的用處,覆盆老人忽由水中縱上,說要借船一用。跟著又見你說的那位無發老人,由側面無人沙洲上踏水來會,向我指點了幾句,便同開船走去,只將這兩個竹筒留下,以備應用。我們曾經試過,水鏡雖有用處,須在天氣好時才能看遠;聽筒卻極靈巧,如非今夜大風雷雨,水聲大鬧,多遠都能聽出。此時外面昏黑異常,不是對面,便在近處也看不出一點形跡,開窗無用,反而鬧得滿船水濕。我這船上開有四個小孔,你將兩筒插在上面,一聽一看。小的一根沒有鏡頭,內有兩層薄膜,只要留心細聽,就是風浪雷雨太大,人在一二十丈之內說話和來船走動之聲,也能聽出幾分。我要幫助大哥划船,也許還要入水推舟,以便走快一些,不能在此奉陪。師弟最好只作旁觀,莫使燈光外映,免得賊黨偷偷掩來,變出非常,吃他的虧。內有一個使千斤錘的力大無窮,所用明月流星雖不一定名副其實,少說也有六七百斤。船在三丈以內,被他舞動,甩將過來,多大的船也被打成粉碎。就是將他殺死,這長一段水路如何走法?將來陸地相遇,再用你那扎刀斬斷錘上鐵鏈,將他殺死,豈不省事得多?」

    黑摩勒忙問:「大力金剛鄭天雄也來了麼?」丁建答道:「正是此人。他和洛陽三傑至好,都是出了名的天生蠻力。上次北山會上,他因有事不曾趕到,後聽三傑被簡二先生孤身空手凌空撞落,把一世英名喪盡,恨到極點。恰巧賊黨有人與之交好,互相利用,欲報前仇,專和北山會上我們這面的老少英俠作對,他四人以前本在黃河兩岸往來出沒,號稱三傑一雄。他覺著北山赴會自己雖未在場,三傑均是他的至交至戚,既不好意思再在原處稱雄,剩他一人也是無趣。前數日方始同來江西,隱居九江附近,打算待機而動。就不能尋簡二先生本人報仇,好歹殺上幾個有名望的對頭,稍爭一點顏面再行出頭,今早才由賊黨將其接來。」還待往下說時,忽聽舟後叩壁之聲,忙說:「師叔稍等,家兄喊我,許有什事,去去就來。」說罷,便往後艄趕去。

    黑摩勒師徒坐在船內,對著一盞油燈,耳聽外面風聲雨聲越來越猛,雜以雷鳴浪吼,聲更洪烈。那船彷彿走得極快,孤舟一葉,沖風破浪,行駛在萬頃狂濤之上,時起時落,顛簸不停。船頂懸的那盞風雨燈也跟著東搖西晃,光影幢幢。船上杯盤等零星用具已全收起,只剩兩邊榻上的枕頭,不時滾動。黃生、丁建一去不來,也不知外面是何光景。鐵牛連用兩筒查聽窺看,先聽不出絲毫異兆,水鏡筒外面更是一片漆黑,除卻偶有電光一閃,瞥見風狂雨大,駭浪山飛而外,哪看得見一點敵人影子,多大本領,處此境地,無法施展。正在心煩氣悶,忽聽前船頭上好似有了響動,因是風浪相搏,轟轟發發,聒耳欲聾,先未聽清。鐵牛手握扎刀,正待朝前掩去,黑摩勒忙喝:「鐵牛且慢!莫是我們有人受傷,你先不要走出,待我看來。」說罷,剛往外走,忽聽外面有人低喝:「師叔,是我。師弟快來幫我一幫,這位丁二哥受傷了。」

    鐵牛聽出盤庚口音,連忙追出。黑摩勒一聽丁建受傷,不由大怒,也忙趕去。剛到船頭,瞥見船板上伏倒一人,盤庚立在一旁,正由身旁取出一個火筒,一晃便亮。鐵牛忙喊:「師兄,你不怕賊黨看見麼?」盤庚答說:「賊黨已被師父引遠,這大風雨,決看不見。我已累極,請代將丁二哥扶了進去。」黑摩勒見盤庚穿著一身雨衣,立在大風雨中,說話不住喘氣。船頭上的雨水,似瀑布一般四外飛流,如非那船製造精巧,四面均有水道,窗前並有擋水隔斷將雨水擋住,又是順風,中艙早已被水灌滿。聞言知道丁建傷勢不輕,不顧說話,忙同鐵牛趕上,搭了進去。

    剛把人放向榻上,盤庚也由外走進,關好艙門,便聽後艄丁立詢問傷勢如何。黑摩勒見丁建人正醒轉,正向外面噴水,待要坐起,燈光之下,面白如紙,已無人色,恐丁立不放心,方答:「無妨,人已醒轉。」

    盤庚在旁接口道:「丁大哥放心。我們吃了人少的虧。先是師父和我駕船把賊引開,我躲在一旁,只由師父一人上前誘敵,準備萬一賊黨太多,索性丟了小船,我也入水,給賊黨一個厲害,把那水性好的去掉幾個,挫了他們銳氣,便同回來,不料丁二哥會由水底趕來。這時天太昏黑,水中對敵好些不便。師父身旁帶有水裡用的驪龍珠水燈,先人水四賊不知厲害,望見水中燈光人影,追將過去,被師父連傷三人,賊黨才知厲害,風浪雷雨又大,不敢冒失,已然改攻為守。丁二哥初來不知就裡,黑暗中見賊黨大多,船有兩條,意欲由船底穿洞,將其打沉。沒想到賊黨因見敵人厲害,早有防備,船底伏了兩個能手,內中一賊持有特製鐵絲網套,目力水性俱都頗強。二哥上來沒有看出,等到警覺水底有賊,正要迎敵,已中詭計,被賊網住,空有一身本領,無法施展。那賊看出二哥本領高強,恐其難制,人剛入網,立即收緊。本非全身勒死,痛暈淹死不可,幸而師父由側面看出,見賊黨已先上船,正在收網往上提人,箭一般趕將過去,揚手兩支梭鏢,先將旁立兩賊打傷,人也跟蹤趕到。乘著對方驚呼忙亂之際,救人心切,左手一鉤先將那賊刺傷,鉤落水裡,再用前次借與師叔備而未用的那柄匕首,一下將賊首斬斷,連人帶網一齊搶走。我在船上正等得心焦,遙望賊船燈光亂閃,人語喧嘩,心中疑慮,趕往偷看。望見水中流星,知是師父龍眼燈光,恰巧迎上。師父探頭出水,說:『賊黨甚多,為了吃虧太大,全都情急痛恨,現正由後迫來。我雖不怕他們,丁二昏迷未醒,又在水內,離船頗遠,卻是可慮。你來得正好,小船無須再顧,可速將他送往船上。他雖未受重傷,但被鐵網緊勒了一下,痛極昏迷,灌了不少湖水,此時無法救醒,必須將他背在身上,頭出水面,踏水而渡。我如將賊黨全數打退,立來接應。』說時原是邊說邊逃;二哥身上鐵網已被師父用刀挑斷,托在手上,一面急駛,一面朝下控水,並將自己水套取下,將頭罩住。走了一段,遙望賊船已分兩路追來。恐被發現,又恐看出此船去路,我們手上托著一人,半身出水,沖風冒雨,踏波而駛,自然要慢得多。一個不巧,被賊黨水中追來,丁二哥未醒,如何應付?只得將人交我,照師父所說,往這一面追來,師父便朝賊船迎去。二哥身長,我人大小,如在好天也還無妨,偏又遇到這樣風浪雷雨,本就吃力,你們的船又快,相隔已遠,二哥腹中有水,就是面有水套,頭在水上,這樣大的雨勢和浪頭,水仍不免灌進,他又失去知覺,多好水性也無用處,似此波浪滔天、無邊無岸的茫茫大水,船追不上,時候一久,豈不淹死?心裡一急,上來用力大猛,等趕出三四里,人便疲乏。久不見師父來,越發惶急,勉強拼性命往前急追,一口氣又趕了兩三里。正急得我要哭,不料無意之中出水換氣,忽然發現前面水面上有一點亮光。先還拿不準是否你們的船,重又拚命趕來,且喜相隔不遠,接連兩躥居然趕上,果然不差,但是力已用盡,忙將二哥推送上船。我手搭船邊,又被此船拖出一段,方始稍微緩氣,縱了上來。惟恐師弟當是敵人,萬一誤傷,先喊了一聲,此時才知那亮光乃師弟插在窗孔中的水鏡透出。幸而賊船離遠,少說也在十里之外,否則豈不被他看破?方才小燈便是師父特製、又名驪龍珠的龍目燈。如非夜深風雨,賊船已遠,怎會點燃?二哥只是多吃了一點湖水,現已吐出,大家放心好了。」

    說時,丁建兩次坐起,均被黑摩勒止住。丁建氣道:「這班水賊不用真實本領對敵,卻以詭計傷人。雖是我自不小心,對敵之際強存弱亡,說不上別的,但是此仇非報不可!」盤庚接口道:「你那對頭已被師父鉤落水中,斷去一手一足,就是不死,也差不多了。二哥何必這大氣?」

    丁建笑道:「還忘了向老弟道謝呢!我先沒打算去追賊船,後因久候令師不至,前往探看,發現賊船燈光,跟蹤趕去。到時,見群賊不敢下水,各用暗器朝下亂打,心中有氣,打算穿過賊船。不料船底伏有兩賊,一個在前誘敵,剛一交手,便是敗退,我往前一追,立被暗中埋伏的鐵網罩住。被擒無妨,勝敗常事,不該欺人太甚,一面下毒手收網,嘴裡還說好些便宜話,實在令人惡氣難消!黃師叔多大本領,也只一人。賊黨詭計多端,此時未歸,好些可慮。就是我此時精神不濟,難於往助,也須有個接應。我意欲去往後面駕船,由家兄前往一探,將他接應回來,你看如何?」丁立兄弟關心,早在後面靜聽,聞言首先接口說道:「二弟受黃師叔救命之恩,萬難坐視!你快來代我駕船,我就趕去好了。」

    盤庚方說:「無須,師父以一敵眾,如在平日,自然吃虧,今夜卻沾了天氣的光。他不特得有師祖真傳,目力極好,身邊又帶有兩件好兵器和水燈驪龍珠,有好些便宜。賊黨初來,不知這裡地勢、水力強弱和我們的虛實,水中不比陸地,誰看得最遠誰就佔上風,先下水四賊本領都不弱,雙方動手,不過幾個照面,便被師父連用手法刺傷了三個,賊黨多半膽寒,連下水都不敢。此時不歸,必是師父想將那使流星大鐵錘的一個除去,尚未得手;再不,便是想將賊船引遠一點。二位哥哥不必多慮,再等一會。如仍不回,由我趕去便了。」黑摩勒師徒也不放心,均想同去,索性把船開回,與賊黨決一存亡。

    盤庚早料眾人必要激動義憤回舟相助,正在力勸,外面風雨也漸漸小了下來,忽聽打槳之聲由聽筒內隱隱傳出。盤庚拿起,靜心一聽,忽然喜道:「師父來了。」鐵牛連忙將筒要過,邊聽邊問道:「後面果然有人划船追來,怎知是你師父?你那小船不是丟掉了麼?」盤庚笑道:「詳情我尚不知。船上雙槳乃是鐵製,師父划船之聲一聽即知。」說罷,槳聲越近,盤庚忙趕出去。

    黑摩勒師徒知道賊船已遠,不會被人發現,推窗一看,船已靠近,耳聽黃生和丁立相對問答,盤庚急又跑進,將門關好。跟著便見黃生由船後推門走入,身上水衣已全脫下,先和眾人招呼,又對盤庚道:「今日真難為你。我先恐你年幼力弱,追趕不上,這一帶都是無邊大水,沒有一點陸地,萬一中途力盡,將人丟下,如何是好?我在水中往來出沒了好幾次,好容易將兩條賊船引遠,並借他們所發暗器回敵,打傷了兩人。最後賊黨發話,說:『你並非我們所追仇敵,為何出頭作對?今夜風雨太大,雙方不便交手,是好漢,留下名字地頭,說明來歷,等到天晴,約好日期,決一勝負。』我不願給師父找麻煩,答曰:『姓黃,路過此地,因見你們驕狂兇惡,心中有氣,給你們嘗點味道。真要尋我,隨時均可遇上。我那來歷姓名就道出來,你們也未必能夠知道,問它做什?』又罵了他們幾句,便自回轉。本想由水裡趕來,那隻小船無人駕駛,正被風浪打來打去,隨水漂流,被我無心發現。覺著今日黃昏雖與賊黨相遇,那是漁人打扮,現在對敵,穿了水衣,你又不在一起,面貌並未被他看出,何必留此痕跡?又想我和賊黨在水中爭鬥時久,也有一點力乏,萬一你在中途氣力不濟,有此一船,省事得多,於是坐船趕來。不料船中無人,積滿雨水,急切間無暇收拾,走起來要慢好些,費了許多力氣方始趕到。且喜無人受傷,丁二弟只受了一點虛驚,並無妨事。此雨不久便住,風力卻大,乘著順風趕往孤山,天明不久便可到達,我們走吧。」

    丁建謝了救命之恩,力請把稱呼改過。黃生自覺年輕,先還不肯,後見黑摩勒也在一旁勸說,只得應了。丁建又將船中所備酒食取出請用,盤庚、鐵牛也在一旁相助,將積水打掃乾淨。雨勢越小,順風揚帆,船行極快,一路無事。

    二丁均想早到,一同下手,並勸船中師徒四人各自安眠。四人本來一見投機,二次相見,交情更厚,兩人一邊,橫在榻上,越談越有興,哪裡還睡得著?中間黑摩勒想起伊華,便問黃生:「到了小孤山,如何處治?」

    黃生笑答:「我只顧和你談說黃山比劍之事,沒顧得說到這廝。我不為他,還不會來呢。」隨說,伊華到了路上,先向龐曾哀求,說他老母在堂,兄長慘死,如何可憐,苦求給他一線生路。龐曾在都陽三友中人最忠厚,性又豪爽,雖有先人之見,知道二伊好惡凶狡,但聽他說得可憐,未免有些活動,後又故意試他兩次,並將綁索解去。哪知伊華狡猾已極,知道龐曾試他心跡,始而假裝不知,不肯露出絲毫逃意。後聽龐曾示意令逃,反倒哭訴,說他身受師門厚恩,決無二心,雖因一念之貪鑄成大惜,又不合看錯了人,與賊黨結交,如今自知罪重,悔恨無及。便不被人擒住,也必回山待罪,聽憑恩師發落。無如犯規大大,二位丁師兄聽了對頭讒言,不容分說。到了小孤山,師父性剛疾惡,押送的人專說好話尚難倖免,再要火上添油,命必不保,為此膽寒。至於中途逃走,就是此去必死,也決不敢做此叛逆之事,只望老前輩到時多說兩句好話。弟子家敗人亡,偷生無趣,惟求暫寬一時之罰,等弟子奉母歸西,辦完大事,再行領死,便感恩不盡等語。一面又將以前所行所為全部供出,毫不掩飾,暗中露出許多事都是乃兄主動,或是迫於旁人情面,無可如何。雖然為惡,並非本心,所有罪惡,卻願由他一人承當。

    龐曾漸被哄信,見他少年英俊,人更聰明,身世孤苦也系實情,覺著人誰無過,少年無知好勝,鑄成大錯,悔之無及,原是常情。對談一久,不由起了同情之想,雖不便當時放他,本意將人送到小孤山,交與黃生,立即回轉,並不想與青笠老人見面。因想免他一死,竟往面見老人代為說情。心腸太直,以為這廝情有可原,老人銅令符黑摩勒並未當面取出,不算抗命,雖與賊黨相交,並未洩漏機密,劍沉蛟穴,沒有取走,也無帶劍投賊的真實形跡,從小便在師門,老人又受老友重托,只要把話說明,必蒙原宥,斷定能說得通,事前把話說得滿了一點。

    哪知老人早看出二伊弟兄心術不端,執意不允,答話又太剛直。龐曾向來說到必做,老人雖是前輩高人,雙方師門無什淵源。翻陽三友雖小一輩,但已成名多年,本領又高,向來不肯服低。先覺老人有點倚老賣老,神態高做,心已不快,再見對方一點不留情面,非將伊華處死不可,不由心生憤怒,便說:「老前輩家法嚴正,令人可佩,我一外人,本來不應多口。因覺人誰無過,伊華先雖少年無知,犯了罪惡,但我知他有好些事均出不得已,情有可原,事後悔恨已極,所說也極但白,想起他身世孤苦,又在門下多年,多少總有一點師徒情分,為此不嫌冒失,請念在老友份上,乃母現只一子,饒他一命,許其改過自新。不料老前輩執法如山,沒有絲毫情面,我也無顏再代求說。不過此人就是背師作惡,你老人家並未派人擒他回來治罪,黑摩勒雖有一面銅符,也未取出,如非我那兩個門人將其截住,早已逃走。如真逃往芙蓉坪投賊,老前輩就想清理門戶,恐也不是容易呢。」

    黃生在旁,不知老人別有用意,見賓主雙方爭論,辭色不善,龐曾性傲,聽了一面之詞,語多譏刺,惟恐雙方鬧僵,正想開口,老人已哈哈笑道:「老弟人真忠厚,竟被小畜生花言巧語說動了麼?這個無妨,逆徒是你帶來,仍由你將他帶回原處,或是中途放掉,均由你便。在此兩日之內,如不自行歸來聽我發落,不論逃到天涯海角、虎穴龍潭之中,至多一月,我必有人將他擒回,行我家法,你自請吧。」龐曾也非尋常人物,先是氣憤頭上口不擇言,及聽老人如此回答,方覺自己失言,方纔所說大無禮貌;又見伊華始而跪地悲哭,滿口認罪,神情十分可憐;後聽雙方爭執,表面一言不發,暗中卻有欣喜之容,知已受愚,越發後悔。話已說僵,無法改口,轉問伊華:「你意如何?」伊華方幸龐曾負氣,已受利用,不料薑是老的辣,受愚不過一時,竟還有此一問,當時一呆。想了又想,勉強答道:「弟子蒙恩師暫時寬容,且等兩日之後,辦完老母身後之事,再來領罪便了。」

    龐曾見老人說完已一笑走開,只黃生一人在旁,伊華答話吞吐,神態奸猾,雖以老母借口,面上並無悲慼之容,冷笑道:「我弟兄三人一向扶弱抑強,除惡務盡。似你弟兄以前行為,早已難逃公道。起初也防青笠老前輩多心,隱忍至今,不料仍為你將老人得罪。休看我代你求情,只此兩日期限,你如真能洗心革面,改惡歸善,就是為你受老人怪罪,也必以全力再為求說,委曲保全。如有絲毫惡念,就是老人大量寬容,或是假手於我,放你逃生,我弟兄三人也饒你不得。」伊華自是極力分辯,因恨黃生師徒幫助外人,始終不曾招呼。

    龐曾也不理他,說是要在當地訪友,令其自往船中等候,以為伊華形跡可疑,必要乘機逃走,故意在山上訪友,談了好些時,方始回船。一看伊華睡得正香,料知這廝狡猾,在未送到原處以前,只一離開,必被老人擒去,不敢妄逃,想借此表示悔過是真,並無他意,並可借此養好精神,補足連日睡眠,以為逃走之計。正在留神查看,想要開船,伊華忽在夢中哭喊親娘,醒來又是一套花言巧語,求龐曾將他帶往湖口,以便回家見母,假說弟兄二人奉命他出,免使老母傷心等語。因在船上時久,話早想好,裝得極像,騙得龐曾又是將信將疑。因其幾次未逃,途中仔細觀查,除和老人爭論時神色不定外,井無其他可疑之處,路上言動甚是恭謹,彷彿強忍悲苦神氣,所去之處又是常時往來的湖口,不由把先前疑念去了一些。途中設詞試探,伊華也真機警,看出龐曾生疑,一任如何說法,始終咬定牙關,不露絲毫口風,並說師父厲害,萬難逃走,無論如何,須在兩日之內趕回待罪,否則,被他擒回,死得更慘。只是期限太短,又在孤山耽擱半日,到家能否把老母后事辦完還不敢定,真來不及,也是無法等語,說時淚隨聲下,悲泣不止。龐曾雖生憐憫,還未十分相信,一直送到他家,並在暗中查看。親眼見到伊華見母時假裝一臉笑容,推說師命遠出,向一異人學武求教,以為將來報仇之計,大哥奉命先走,抽空回家送信,請母勿念。一面便去鎮上,托兩老年人照料乃母,哭訴真情。龐曾不知他當地同黨甚多,上岸時已有暗號發出,有人暗中窺探,以為是真,急於想尋風蛔商量,匆匆走去。

    伊華原知龐曾必要暗中窺探,許多均是做作,準備人一離開,便即棄母而逃,只為天性多疑,作賊情虛,到時天已昏黑,因恐龐曾未走,同黨粗心,不曾看準,雖接同黨暗號說人已走,仍不放心,做得過火了些。另一面,黃生明白老人看在老友面上,表面要正家法,實則看出龐曾忠厚,故意激將,想給伊華一線生機。伊華如仍俯首待罪,哭求不去,固不致死,賓主雙方也好落場,就是真個母子情深,情急心亂,只在兩日之內趕回,也有活命之望。想起同門多年,意欲相機挽救,帶了盤庚暗中跟來。先和龐曾一樣,也被哄信,正要出面明言點醒,忽然發現有心作偽,便在暗中窺探下去,果然看出破綻。覺著伊華既然以母為重,當此兩日之內,便是生死關頭,應和乃母多聚些時,為何一到便在外面尋人,一直未回,背人時節,毫無悲苦之容?心更生疑。跟著便聽伊華暗告同黨說:「老頭子聽了外人讒言,毫無師徒之情。兄長已死敵手,自己全仗應變機警,暫逃毒手。好在芙蓉坪人山口號已聽人說過,期限共只二日,老頭子素來強做,話已出口,兩日期限未滿,決不至於出手。只那姓龐的,又想做好人,又怕惹事,反覆無常,實在可恨,如知我走,定要作對。且喜被我哄信,現已離開。自來夜長夢多,他還有兩個師兄弟,好些門人,均是能手,回去一說,難免生疑。我已決計不再回家見母,由此起身,先走水路,往芙蓉坪趕去。路上恐被對頭識破,可代我尋一大竹箱來,我便藏在其內,裝著貨物,由你們坐船同往,先到湖口停上一夜,天明再走。敵人就是疑心,必當我孤身一人由旱路繞道逃走,抉不料如此大膽,會在湖口停船過夜。」

    那兩同黨本是兩個山貨商人,父母早死,年輕好武,又喜酒色。伊氏弟兄知其家財富有,早就留心,去年見二人與人打架,上前相助,轉敗為勝,由此結為至交。黃生本就聽說,經此一來,叛師投賊之事已全敗露,知其良心已喪,無可救藥,同時又探出二伊在當地還曾暗殺良民,霸佔人家妻女,許多惡跡。因師父向來說了算數,不滿兩日限期,如將伊華擒回,反受處分。勸是沒法再勸,不由把來時為友熱念全數冰消,暗忖:伊華投往芙蓉坪,好些機密均要洩漏。有心通知鄱陽三友,又恐師父見怪。只得歎了一口氣,回到船上,打算連夜趕回,將所聞之事享告師父。乘這一夜工夫,只師父有一句話,仍可勉力追上。剛到湖口鎮上,便遇風-同了辛回走來。雙方雖是初見,辛回卻認得黃生,同到船上談了一陣。黃生恐對方當他師父派來,並未提到伊華之事,滿擬二人必要談起,哪知始終未提,只說黑摩勒當夜必到和賊黨到人甚多,多半能手等情。三人談了一陣,便自分手。開船不久,忽遇風雨,正想起風-前後所說,對於伊華之事彷彿有了準備,只未明言,忽見船上燈光,料是黑摩勒趕來,回舟探問,果然不差。

    黑摩勒聽完,得知賊黨虛實和內中幾個厲害人物,以前曾聽司空老人說過,想不到這班極惡窮凶均是老賊一黨,回憶前聞,也頗驚心,怪不得鄱陽三友那樣高人,連黃生也同聲攔阻。師徒四人一路說笑,時光易過,不覺天色有了明意,雨早停止,風力甚大。船行大江之中,急如奔馬。耳聽丁氏弟兄在後船上笑說:「天都亮了,師叔師弟談了一夜,也未安眠。小孤山就在前面,可要出來看看江景?」

    四人推篷出望,東方曉日已由天水相連之處現出大半輪紅影,照得千里江流俱成紅色,光芒萬丈,水面上波濤滾滾,直到天邊閃耀起億萬片金鱗。新雨之後,天色澄弄,深藍色的晴空,只有幾點疏星略微隱現。除日邊孤懸著兩片朝霞,點綴得一輪紅日分外壯麗而外,萬里長空青湛湛的,更不見絲毫雲影。江波浩蕩,一片空明,只兩岸陸地露出一列黑線,越顯得波瀾壯闊,上下同清,天水鮮明,一碧無際。為了昨宵雷雨太大,好些往來客船都在覓地避風,尚未開行,偶見一兩條漁船,孤舟一葉,漂浮在驚濤駭浪之中,看去十分渺小。再走一段,日輪離水而起,前途水天空際,漸有帆影,三五出現。再一回顧,後面來路更多,或遠或近,前後雖有三四十面風帆,在這又闊又大的大江之中,看去仍覺稀落落,相去遠甚。遙望前面小孤山,凌波拔起,獨峙中流,彷彿一座翠塔浮在水上,上面草木蔥寵,蒼翠如染,時見紅牆綠瓦,樓閣迴廊,高低錯落,參差掩映於疏林高樹之中。遠望過去,水是那麼綠,山是那麼青,江波浩浩,風帆點點,朝霞紅日,朗照晴空,翠螺靈峰,浮沉水上,真個氣象萬千,美景無限,不禁互相讚妙,叫起好來。

    黃生笑道:「老弟想是初次到此,雖然連去帶來,天氣一好一壞,陰晴異態,你都看到,但是孤山勝概還只見到一斑,沒有盡情領略。休說春和景明,盛夏雷雨,江楓落葉,風雪歸帆,四時之景各有不同,便是江磯垂釣,輕舟泛月,臨江灌足,小樓聽雨,以及一日夜間的風雨晦明,陰晴百變,也各有各的妙處,真覺范希文《岳陽樓記》一記,號稱千古絕唱,也只說了一個大概。有許多妙處,決非文人一支筆所能形容的呢。」

    鐵牛忙問:「黃師伯,聽說岳陽樓在洞庭湖對岸岳州城上。范希文是什麼人,也是一位劍俠老前輩麼?」黑摩勒笑罵:「蠢牛,叫你少說話,偏多開口!你和平日對付敵人那樣小心多好。什麼也不知道,偏要多問,也不怕丟人。你聽黃師伯口氣,那是現在的人麼?」

    黃生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這難怪他,人生本領知識原從學與問得來,學是學習,間是請教,不學不問,不是永不知道了麼?本該虛心才好。休說鐵牛,便是老弟,為了習武太勤,出道又早,對於文事,未必有暇學習,問問何妨?我們自己人,他又是小輩,不知道的原應留心。文章之事,就說無多實用,像這一類古今名賢,他的出身來歷和那有關世道人心的名言至論,多知道一點,使人加強救世濟人之志,豈不更好?」

    隨對鐵牛道:「此是宋仁宗時名臣賢相,名叫范仲淹。雖然時代不同,他流傳千古的那兩句話,卻是當政人的不易之論。那兩句活就是方纔所說他代滕子京所做《岳陽樓記》上的,叫作『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那意思是說:以前當政的,我去代他執政,看見民生疾苦,必須由辛苦艱難中領導改革。想把人民的痛苦去掉,必須先由自己吃苦耐勞,勤勉奮鬥,領頭做起。假使把自己和人民分成兩起,休說只圖自己享受,漠不關心,便是法良意美,善政流風,照此做去,日子一久,必有功效。將來雖也能使人民轉為安樂,但當改革之際。暫時自然不易顯出功效,甚而增加人民困苦都在意中。自己如以為已對人民用了苦心,盡了責任,我為他們這樣費心費力,理應得到酬報,稍微享樂,無關大雅,卻不知道這等用心害處太大。一則,人民知識賢愚不等。譬如久病的人,多半習於苟安,喜逸惡勞,積重難返。如有人對他說,你這病象太深,必須走上兩三百里路,吃上多少苦藥,才能轉危為安,身子強壯。他對來人定必懷疑怨煩,輕則忠言逆耳,暗中偷懶自誤,重則以德為怨。決想不到照此下去病象日深,非死不可,難關一過,立入康強安樂之境。領導的人如能以身作則,使其聞風興起,覺著都是一樣人,何況當道大官,哪有現成福不享、專一吃苦費力之理?可見良藥苦口,勞作興家,先苦後甜,必是真的。哪怕上來疑慮,久了也必感悟,再要做出一點成效,越發互相感奮,群策群力,多麼艱難困苦的過程,也無不完成之理。等到人民都登樂土,大家快活,我再享受安樂,不特人民沒有話說,我那享受也能永久。這等做法,未成以前自是任勞任怨,不知要費多少心力,經過多少艱苦困難才能成功,但等苦去甜來,卻是有樂無憂。不說為人,便是為已,前半雖是辛苦艱難,後面全是快樂自在的光陰,也比一人享受,萬夫切齒,一面高樓大廈,美妾嬌妻,奢侈豪華,日夜荒淫,一面卻在天人共憤之下,患得患失,惟恐富貴不能長保,權勢一去,身敗名裂,稍有風聲鶴唳,心魂皆悸,坐立不安,清夜捫心,無以自解的民賊,實要聰明上算得多。這位姓范的,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我們一旦得志,固應學他榜樣,而不得志時,更要各憑本身能力智慧,謀生之外,幫助別人。天底下不論多麼艱苦困難的環境,只要努力奮鬥,總能克服。尤人怨天固無用處,失望苟安也均自誤。事業不論大小,均須勤勉力行,不可鬆懈,只將心力用到,自然水到渠成,人非衣食不生,但不能說自己飽食暖衣無憂無慮便算一世,須要盡量發揮他的智能,推己及人,使受他幫助的人越多越好,才不在本身具有的才力智慧。這些前賢的嘉言懿行,不學不問,如何得知?像我們這樣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固然也是扶助弱小、救濟孤寒的壯舉快事,如以大體來論,也是時代使然,局面尚小。真要人人安樂,法令開明,在上者治理有方,一般人民都能自勉自勵、克儉克勤,各以勞力智慧謀求生活,守法奉公,親愛互助,以自己所長補他人之所短,共同度那太平安樂歲月,根本可以做到沒有壞人。就有一二害群之馬,公私兩面都不容其存在,更無不平之事發生,要我們這些俠客何用呢?」

    黑摩勒等道:「我們因見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到處橫行,欺凌善良,實在看不過去,由不得就要多事,況又加上芙蓉坪這段血海奇冤,諸家遺孤不是好友就是同門,外人知道此事尚且奮臂切齒,何況是自己人?為此日常往來江湖,與這班罪惡滔天的惡賊大盜拚鬥,終年沖風冒雨,歷盡艱危,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憂。所行雖然大快人心,生活實多艱苦,哪似黃兄這樣一舟容與出沒煙波、漁村隱居悠然自得的有趣得多?休說像你方纔所說那樣祥和、安樂太平景象,只把芙蓉坪這個民賊大害除去,助諸家遺孤重返故鄉,我也約上幾個同道,在西南諸省尋一山水清幽之處,開闢一些田畝,將兩位師長迎接了來,自在其中田漁畜牧;凡是孤苦無告的窮人,我都盡量收容,使其分耕力作,同度苦樂勞逸相對的安樂歲月,不是好麼?」

    三人正說笑間,小孤山江邊漁村相去已只兩三丈。盤庚不等到達,首先縱上岸去將船繫好。遙望磯頭柳蔭之下,青笠老人正在垂釣。時當清晨,沿江漁人正在忙著上市,漁船紛紛出動。四人見岸上人多,便把腳步放緩,朝側走去,見了老人,分別禮拜。黑摩勒先把銅符繳上,黃生也將湖口之行一一稟告。

    老人聽完笑道:「你隨我多年,怎會不知我的心意,白跑這一趟冤枉路作什?伊家兩個小畜生何等詭詐機警,小的一個更是刁猾。龐曾偌大年紀,不擇賢愚,正好叫他找點麻煩。你當小畜生真個在湖口要住一夜,你不遇見黑摩勒師徒,與賊黨動手耽擱,再沒有這場大風雨,你回來請命再去擒賊,便能追上麼?那兩個同黨的船還未搖到湖口,竹箱中人已早掉包了。不過鄱陽三友也非弱者,何況龐曾只是一時負氣受愚,已早明白,當著我面把話說僵,無法改口罷了。他在途中,就是小賊又用花言巧語,也決不會盡去疑念,輕易放他逃走。還有風蛔何等精明,一聽便知龐曾把事做錯,決不放手使小賊逃走,丟他弟兄的臉。小賊詭計多端,他已看出我有委曲求全之念,只要束身歸罪,並非沒有生路,偏要喪心病狂去投老賊。明知這三人不是好惹,還敢犯此奇險,當有幾分自信。如無這場大風雷雨,就被逃脫也在意中。當初我便看出兩個小畜生狼子野心,生具惡根,不肯收容,迫於老友情面,又想這兩少年雖是好惡一流,在我門下年久,也許能夠變化氣質,如不收容,投在別的壞人門下,定必無惡不作。教好兩個惡人,無異多積好些善功,這才收為記名弟子,打算十年之後,看他本性是否能改,再行正式收徒。近年見他們本領漸大,時刻都在留心考查,連試了好幾次。上來還好,我正高興,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由去年起,便常時在外,背我為惡。因他們對我還甚敬畏,此次兵書峽之行,又無別人可派,打算再試一次,等他們出門歸來再行警戒。我這裡還未發作,他們已做出許多犯規之事。我因他們天性凶狠,恐其借口濫殺,早有嚴令:在外走動,不奉師命,對方就是盜賊惡人,除非無故侵犯,為了防身,迫不得已,也不許其出手。黃山殺賊由於奪劍而起,對方並未犯他,連犯貪、殺兩條,已是不容,又用假話欺騙師長,不告而去,並與賊黨勾結。照我家規,本難免死。昨日被人擒送來此,我仍念在師徒多年,他母以前雖是著名女飛賊,洗手多年,未犯舊惡,長子已死,只此一子,意欲給他一線生機。當時只要稍有天良,伏罪悔過,或是真想見母一面,辦理後事,在此兩日期內自行投到,我必乘機改口,稍加責罰,予以自新之路。最可恨是他明看出我的心意,但因這麼一來不特失去我的信心,以後必要嚴加管束,不能為所欲為。知我說到算數,藉著和來人幾句氣話,恨不能當時飛走,只在走前說了兩句到期歸來的門面話,毫無悔罪之念。我見小賊無可救藥,方始斷念,但我話已出口,不滿兩日決不下手擒他。小賊自恃一點鬼聰明,以為當地去芙蓉坪,以他水性本領,當日便可趕到。在此兩日之內,我就明知他往投賊,也必不會擒他。剩下鄱陽三友,必能瞞過。他以前不知這三人的底細,昨日才知一個大概,哪曉得人家的厲害,結果仍是自投死路,要你操什麼心呢?」

    黃生面上一紅,笑問:「師父明察秋毫,伊華自無幸兔,但是昨夜那大雷雨風浪,對面不能見人,伊華逃走,正是機會,如何會於他不利呢?」老人笑道:「我近十五年來,越發不願多事。你是我衣缽傳人,在未盡得我的真傳以前,輕易不許離我五百里外。好些話未對你說。大小孤山,上下流經千里之內,原有好些異人奇士,他們隱居多年,難得顯露行藏。你知道的人不多,又讀了幾年書,心更善良溫和。以前連都陽三友的名姓都只偶然聽說,不知人在何處,如何知他們深淺?他三人算起來雖比我晚一輩,年紀均不在小,當初又是青城派未一代開山門的弟子。目前老一輩中人物,對他三人均極客氣,極少以前輩尊長自居。我和他師父無什交往,你昨日還覺來人表面謙和,口氣強做,心中不滿。其實人家還算是客氣的哩,便是分庭抗禮,也說不出他什麼短處。我因都陽三友心性為人無一不好,這多年來從未走差一步,風-對人更是謙和,爐火純青,可嘉可佩。只龐曾一人性太剛直,有意給他一個難題。事後想起,還覺人家好意,不應對他用心思。我想風-為人表面謙退,內裡仍極好勝,崔崗更好面子,知道此事,決不丟臉,他三人必以全力出動,也許先放一步,索性等到小賊過了兩日業已趕往芙蓉坪、快要投賊之時,再行下手都不一定。此事我已有了算計,大約小賊此時想投芙蓉坪決無如此容易。昨夜你在湖口遇見風-,又聽他門人說『師長他出,不與黑摩勒相見』,必與此事有關。到時你只拿我銅符,前往等候便了。」

    黑摩勒想起丁氏兄弟不曾跟來,上岸時也無話說,不知船開沒有,正在偏頭外望,忽聽老人哈哈笑道:「真個難師難弟!歸告令師,小賊如逃,必在四五日後。昨夜大風雷雨,雖然不敢冒險,臨時變計,累他們撲了個空,人卻成了網中之魚。真要擒他,手到擒來。我昨日和你二師伯所說乃是戲言,請勿介意。」

    黑摩勒見老人說時,目光注定前面水上,定睛一看,離水兩丈以下似有一條黑影,先在水中不動,老人話未說完,忽似水蛇一般躥上岸來,正是丁立,穿著一身水衣,到了岸上,便朝老人面前跪下,連說:「弟子無禮。因想拜見老前輩,來時衣履不周,前面人多,不便同來,意欲稍微瞻望顏色便走,改日專程拜見,並非師長之意,望乞恕罪。」

    老人笑說:「年輕人原應隨時留心,何況師長正在和人打賭之時,怎會怪你?歸告令師伯,過剛則折,他人太好,易上小人的當。如不嫌我昨日對他不客氣,就此罷手,由我過了限期,在此一月之內擒回小賊,清理門戶,免得他們清閒歲月,為此奔波。」丁立恭答:「老前輩雖是好意,但是三位師長一向疾惡如仇,伊華只敢忘恩背信,二師伯既受好人之愚,向老前輩領了指教,斷無畏難罷手、再使老前輩操心之理。這番盛意定必轉告,事情仍由二師伯效勞到底便了。」老人笑道:「由你,這樣也好,到時看事行事罷。」丁立重又禮拜告退,並向黑黃諸人辭別,仍往水中躥去。只見水花微動,聲息全無,人水又深,晃眼無蹤。

    釣磯偏在漁村一角隱僻之處,楊柳千行,風景清幽,村中漁人均敬老人,知他喜靜,平日無事輕易不肯往見,故此丁立去來並無人知。老人轉對黃生道:「你看見麼?他的門人都是這樣,連一句話都不肯讓人。我的來歷他都知道,如無幾分自信,怎敢代師回覆?他明是帶了聽筒,想由水底探我口氣,被我看破,索性求見。來去如此從容有禮,不是師父教得好,單會一點武功水性,能這樣麼?你切不可小看人家,將來代我清理門戶,還須格外留意呢!」黃生恭敬應諾。

    老人隨對黑摩勒說:「昨日得信,令師葛鷹雖已到了黃山,但是武夷山所尋那人關係重要。此老天性孤僻,不通人情,別號甚多,不對他的心思,連面都見不到,至今無人知他真實姓名。令師雖和他相識,也未必知他底細,所居之處是一孤峰絕頂,乃武夷諸峰最高之處,終年雲霧瀰漫,罡風狂烈,常人上去都難,休說尋他。此人一出,就未必親自動手,也可將那幾個最厲害的老頭子鎮住,使其知難而退,我們去的人少卻許多凶險。最好早日起身,先將此人尋到,照令師所說,上來與之交友,不要明言來意,等他開口,方能如願。此老和你一樣,天賦異稟,不是常人,只年紀多了好幾倍。萬一話不投機,不可勉強,急速回山,另打主意。一則老賊早已情急,恐要先發制人;二則黃山開石取寶,日前參與鬥劍的諸老前輩十九回山,至多只有一二人在旁相助:老賊善用陰謀,所結交的能手又多,難免命人暗中破壞,也須有人在旁守護,以免煉劍的人心無二用,難於兼顧,一個不巧,前功盡棄,不特冤枉,也太可惜。白泉日內必來,如過今日未到,你就走吧。」

    黑摩勒本意先往黃山見師,再由當地起身,聞言心正盤算。盤庚本立老人身後,忽似發現什事,如飛跑去,探頭一看,原來一條小船剛剛開到,那船看去小得可憐,只有一人操舟橫江而來,別無異處。盤庚上前和來人說了兩句話便自跑回。黃生笑喊:「師父!陶空竹怎會命人來此?莫非老賊現在就發動了麼?」老人方答:「沒有這快。」盤庚已趕到面前,呈上一信。

    老人看完,對黑摩勒道:「昨夜那些賊黨,因在風雨之中輕敵大意,明知浪大,妄恃水性,想要追敵,被黃生用驪龍珠發光誘敵,冒著奇險,連傷數賊,越發仇大,不肯甘休。本還想往這一帶搜尋你師徒蹤跡,被我兩個師侄知道,用疑兵之計將其引開,使其趕往別處,將人分散,以便分別除害容易一些。他們原是好意,不料內中兩起恰巧與你同路,不論是回黃山或去武夷,均難免遇上。這還不說同時得信,賊黨中也有一人與武夷山那人相識,已由老賊派了兩個武功極好而又機警的死黨與那賊同往,相機結納。此老最喜感情用事,平日隱居深山,雖不與人交往,但是去的兩個老賊心機極巧,又知此老脾氣,就許談投了機,雖不至於出山助賊,萬一先入為主,事前答應了人家,來個兩不偏向,將來豈不要添許多危機?最好趕在前面,或是將此三賊除去,方為上策。我知你們小輩弟兄一見如故,不捨分離,想要聚上一半日,這都不必,起身越早越好。為防再遇賊黨,耽擱時機,不必再經湖口,可由彭澤去路擇那小徑,多走山路,繞將過去。到了福建邵武東北,龍樟集旁有一山村。那怪老人每隔些時必往村中小飲。賣酒的是一姓林的老頭,與之相識,能夠在彼打聽蹤跡或是遇上,再妙沒有。否則便由當地入山,去往所居黑風頂尋訪。這樣走法雖快得多,中間卻要經過盤蛇谷一處奇險,路既難走,谷中更多毒蛇猛獸和極厲害的瘴氣。好在你身邊帶有雄精至寶,可以防禦,蟲蟒不敢近身。我命黃生送你渡江,就上路吧。」

    黑摩勒聞言,只得中止前念。黃生師徒的船本在昨日大船之後一同帶回,黑摩勒行時想起玉環要還辛回,別了老人,抽空又往陶公祠去尋辛氏弟兄。到後一看,竹樓門已關上,辛氏弟兄全都不在,便托黃生代交,一同走出。先由孤山坐船,渡過長江,到了彭澤縣,雙方分手。因料老人命這等走法必有用意,便照所說途向走去,一路無事。

    師徒二人腳底都快,所行又是山僻小徑,無什人煙,便於急馳,次日中午便走到江西、福建兩省交界深山之中。因為乾糧等物己在來路準備,並還買了兩件衣物,連尖都不用打,忙著趕路,除卻途中飲食,極少停留。前行山勢越險,二人打算抄近,看見前面有一橫嶺。入山以前,早向山民打聽,如由嶺上橫斷過去,要近二百來里路。也未細問嶺上面的形勢,以為當地已是武夷山脈起點之處,只要方向不差便能走到,匆匆趕上。到頂一看,那嶺又高又峻,上下都是叢林灌木,野草荊棘,好些地方連個插足之處都沒有。嶺那面形勢更是險惡,地比來路更要低下。一眼望過去,亂山雜沓,四無人煙,時見各種蟲蛇由深草裡竄起,向旁逃去,料是毒蛇猛獸出沒之區。身有黃精,毒蟲聞風遠避,藝高人膽大,也未在意,各用輕身功夫,一路攀援縱躍,朝下飛馳。

    剛到半山之上,先聽遠處傳來一聲怪吼,鐵牛笑問:「這是什麼東西?吼得如此難聽,和打破鼓一樣。」黑摩勒說:「這樣吼聲從未聽過,決不是虎豹等尋常野獸,想必厲害,你留點心才好。」鐵牛笑道:「多麼厲害的東西,也經不起我們這一刀一劍。」黑摩勒道:「胡說!自來無人深山最易藏伏惡物。天底下怪事甚多,連我尚少經歷,何況於你。上次我往黃山,路過一座古廟,前往投宿。不料廟中養有兩條大蟒,為了說差一句話,主人激我與蟒爭鬥,差一點沒有送了性命,用的便是這口靈辰劍。我得這粒黃精寶珠,便為主人恐我與蟒狹路相遇,想要報仇之故,你當是兒戲的麼?」(黑摩勒、江明、童興三人古寺斗蟒,巧遇吳嵐,轉禍為福,得到一粒雄精珠經過,事詳《雲海爭奇記》。)鐵牛喜道:「師父那日說往黃山始信峰途中連遇奇事,沒有說完便遇別人打岔。那粒雄精寶珠我還未見過呢。」黑摩勒便將前事說出。鐵牛越聽越高興,笑說:「好師父,我肚皮餓了。難得旁邊有片石巖甚是乾淨,我們坐一會,吃點東西再走吧。」黑摩勒知他想聽下文,笑罵:「蠢牛!明明想聽我說斗蟒,假裝肚皮餓,你那鬼心思,當我不知道麼?」鐵牛涎臉笑道:「聽完再走,省得前途耽擱也是一樣,還長見識,不是好麼?」黑摩勒笑說:「這是你師父丟人之事,你也愛聽?幸而對方都是自己人,否則我和那蟒早已同歸於盡了。」邊說邊和鐵牛去往半山巖上坐定,一面重說前事。

    鐵牛也將乾糧酒肉取出,師徒二人邊吃邊談。黑摩勒也將雄精丸取出,與鐵牛觀看,正說此寶妙用,忽見下面山谷中有一小蓬煙氣往上升起,話也恰好說完。鐵牛笑道:「師父說下面都是荒山野地,至少這一片好幾百里方圓沒有人家,下面山谷中不是有人在煮飯麼?」黑摩勒仔細一看,低聲說道:「說你蠢牛,你還不信。人家燒飯的炊煙是這樣的麼?你看那煙一蓬直上,到頂方始分散,和正月裡花炮一樣;今日山風頗大,中途並不折斷,好些怪處。再說此時過午不久,也不是人家燒飯的時候。我們遠看,自覺煙氣不大,你再近前試試。以我看來,多半下有毒蟒和不知名的猛獸一類。那地方正當去路,我們過時還要小心,不可驚動才好。」鐵牛忽然驚道:「師父說得不差,果然遠方看東西要小得多。照此說法,那邊坡上走的人,恐比我們要大好幾倍呢。」

    黑摩勒忙問:「人在哪裡?」隨向鐵牛手指之處一看,對面是一滿生樹木的小山,相隔約有兩三里路。此時正由林中走出一人,全身赤裸,只腰問圍著一片獸皮,赤著雙腳,手裡拿著一根似槍非槍的兵器,背上插著十幾根沒有翎毛的長箭。照著遠近來比,那人不特形態雄壯,身高少說也在一丈以上,先由樹林中低頭走出,朝前面山谷中望了一望,忽然拔步趕去。那麼高大的人,走起路來又輕又快,一縱就是好幾丈。山谷相隔原有好幾里,山路崎嶇,野草矮樹又多,看去極為難走,那人好似輕車熟路,晃眼便被走出老遠,不禁驚奇,忙拉鐵牛一同臥倒,不令發現。方想這野人如何這樣高大,那冒黑煙的所在不知何物,尋去作什?忽聽又是一聲怒吼,與方纔所聞相似,再往大人去路一看,已由側面山坡馳下,看神氣是往冒黑煙的山谷中跑去,快要到達,忽然停了一停,拔下身後長箭,方始把腳步放慢,一路東張西望,掩了過去。谷口地勢較低,又有大片樹林遮蔽,人影接連隱現了兩次便不再見,諒已走進谷中。

    師徒二人俱都年輕好奇,好在要由當地經過,意欲繞往一看。略一商量,便由半山之上斜繞過去,打算繞往谷口一面,看清形勢,入谷探看。哪知越往前樹林越多,密層層看不到一點地面,同時瞥見那黑煙先是一蓬接一蓬往上噴去,自從大人人谷之後忽然收去,更不再現。隱聞獸蹄踏地之聲密如擂鼓,震撼山野。料知野獸必不在少,不到谷中決看不出。略看地勢,便往下跑。

    師徒二人同一心理,都想看看那是什麼東西,只顧早到,加急飛馳。等到下嶺,。走往谷口一帶,黑摩勒到底在外日久,有點經驗,見那地方,前面大片森林,黑壓壓不見天日,如非先在嶺上看好形勢,決看不出前面藏有一條山谷,耳聽蹄聲踏地,勢更猛烈震耳。正走之間,忽又瞥見酒杯大小兩點綠光,帶著一條螢光閃閃兩三丈長的黑影,由前面樹上猛掣轉來,飛一般穿枝而去。跟著便聽——亂響,剛看出那是一條蟠在樹上的毒蛇大蟒,又見同樣帶光的黑影,樹上地上紛紛驚竄,有五六條之多,暗林之中立時起了騷動,奇腥撲鼻。這才覺出危機四伏,如無避毒寶珠在身,別的不說,就這許多毒蛇大蟒定必群起來攻,也是危險。忙把鐵牛拉住,不令離遠,各將刀劍拔出,藉著劍上亮光照路,看清形勢,試探前進。走了一段,方想:由上望下,由嶺前人谷,不過三四里路,走了這一段,如何未到?前途不遠,忽有日光下漏,忙趕過去一看。

    原來那條山谷十分深險,除卻谷口前半,都是千百年古木森林遮蔽,地勢又極寬大,不將樹林走完決難看出那是山谷入口。谷中路徑有寬有窄,前半和中部一帶,一面危崖壁立,直上千百丈,一面多是肢陀起伏,高低綿亙不斷,與大人來路相連。再往前去,儘是石崖,草木不生,形勢分外高險,中間還有大片空地。石崖到此突然中斷,形如一個彎曲殘缺的大丁字,在斜對面轉角上是片峭崖,為谷中危崖最高之處,陽光全被遮住,光景昏暗,甚是陰森。壁下有一狹長形的深潭,由林前不遠處起,長約十丈,寬約一半,水面上好些水泡。還未出林,便聞到一股腥氣。壁上山石磊阿,離地六七丈橫有一大條平崖,長約二三十丈,寬約兩丈。壁上兩洞,一大一小。方纔所聞獸蹄之聲已早停止,只聽獸息咻咻,為數甚多,但被右邊崖角擋住,看不出來。因料大人和怪蛇必在丁字一直的轉角空地之上,也未仔細朝那兩旁崖上細看,便由林內繞往右崖角,藉著一塊山石探頭往外一看,目光到處,剛發現右首大片空地上,伏著好些水牛一般大小的犀首象身之物,約有七八十隻,各自蹲伏在地,瞪著一雙拳大凶睛,仰頭向上注視,口中不住喘息,大人並不在內。忽聽頭上有人大喝:「那兩個小娃兒不要命麼?林中那多大蟒,你們是怎麼來的?還不快些抓住這條山籐上來,就活不成了。」聲如洪鐘,甚是震耳。話未說完,先是呼的一聲,一條四五尺長的白影,也有碗口粗細,由頭上飛過,朝左崖之上射去。嗒嚓一聲,崖石好似碎了一大片,那東西也由崖上滾落下面深潭之中,打得水花四濺,乃是一根四五寸粗,五尺來長,一頭尖的堅木。同時崖頂又有一條黑影,怪蟒也似由上飛落。二人忙即縱身回顧。

    原來離地五六丈的半崖危石之上,立著方纔所見大人,竟比常人高出一倍以上,比湖口董家祠靈官廟所遇惡道董天樂還要高大得多,年紀又輕,看去不過二十來歲,頭髮打成一結,盤在頭上,背上插著好些方才打向對崖的堅木,手持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槍,也是一頭尖,打磨得又滑又亮,彷彿一支特產的樹木所製,腰間雖然插有一把朴刀,因人太長大,看去和常人所插匕首一樣,獨立半崖危石之上,威風凜凜,宛如天神,由上飛落黑影,乃是一條長的山籐,似想叫二人快援上去,外表形貌雖極威猛,神態口氣不似凶野一流。當時以為是指那群猛獸而言,黑摩勒方想:這樣大的野人,如能收服,倒有一點意思。因方才來時,看見崖上雖有兩洞,並無別的異兆,正想師徒合力將那猛獸殺掉幾個,給他看看顏色,忽聽鐵牛驚呼:「師父快看!那面崖上是什麼東西,這等難看?」同時又聽大人在上高聲疾呼,呼呼連聲,有兩支木箭由頭上飛過,往對崖打去。這次山石並未碎裂,山風過處,猛覺奇腥撲鼻。鐵牛縱得較遠,忽喊「頭昏」,身子一晃,似要暈倒。大人連聲怒喝:「小娃兒不聽好話,非死不可!我無法再救你們,只好代你報仇。今日不殺怪物,我不回去了。」

    話未說完,黑摩勒目光到處,已然發現對崖洞壁之上伏著一個怪物,通體作墨綠色。先是連頭帶尾盤作一堆,約有一兩丈方圓,由下仰望,彷彿一大塊苔蘚斑駁的山石,這時頭尾腳爪剛剛往外舒展開來。那東西似蛇非蛇,前半身一個形似圓筒的怪頭,通體墨綠,尾生鱗甲,前頭一張又長又深的筒形怪嘴卻是比血還紅,頻頻伸縮顫動,看去吸力極強。口中時有黑煙,水泡一般冒起,皮甚堅韌有力,自頸以下,生著百十根尺許長的倒須刺,腳爪好似不在少處,但不長大,極像蜈蚣的腳,但只有尺許來長,一根根鋼鉤也似,單是前小半段便有六七對,動作卻不甚快,還未完全舒開,只後面露出三尺來長一段形似蠍鉤的怪尾。大人所發兩支樹幹般粗的木箭,相繼均被怪物前爪抱住。那粗約尺許的前半身忽然暴漲兩倍,沙沙連聲,那麼粗長的木箭竟被撕成粉碎。猛想起所噴毒氣便是方纔所見黑煙,這樣高崖,竟能過頂,此時上下相隔才十多丈,被它一口毒氣噴上,豈能活命,不禁大驚,忙將鐵牛拉住,取出雄精寶珠,朝鐵牛頭面上滾了一滾。

    鐵牛本來心中煩惡,快要昏倒,被寶珠在頭上一滾,當時清醒復原,精神立振。黑摩勒不知人立下風,那粒寶珠又有絲囊裝好,隔著兩層衣服,鐵牛立得稍遠,又在前面,毒氣順風吹來,自難發揮它的功效。先頗驚惶憂急,恐怪物凶毒,寶珠無用,就是寶劍厲害,似此奇毒,如何能當?及見鐵牛復原極快,才稍放心。因見大人似因二人必死,已不再警告呼喊,連發兩箭,被怪物接去,也不再有動作。急切間未暇往上回顧,只將寶劍握緊,藏在身後,嚴命鐵牛不要離遠,一手拿著寶珠,全神注定對崖,暗想除害之策,並防萬一。

    見那怪物全身逐漸伸開,這才看出後半共是三個身子,形如一柄三尖叉,當中一尾獨長,並有倒鉤,和蠍尾相同。蜈蚣腳並不甚多,只前半身有八九對,左右兩條長身軟綿綿的彷彿沒有骨頭,拖在地上,累得全身也欠靈活,不似上半身夭矯自如,剛勁多力,身旁還有好些紫綠色的膏汁。這一走動,才看出身下還有兩具死獸,形態與崖下所見相同,血肉已被怪物吸盡,只剩皮包骨頭,癱在地上。怪物上來緩緩移動甚是從容,明見對崖立有敵人,下面還有兩個小人和大群野獸,好似不曾在意。先用前段蜈蚣腳將那死獸輕輕抓住,朝外一甩,撲通連響,直落崖下水潭之中。然後回轉身來,作之字形,連彎幾彎,凌空斜起,昂向前面,屈頸低頭,將那深陷肉內的一雙碧瞳怪眼注定對面那群野獸,口中一條喇叭形的怪舌吞吐不休,那黑煙也一團接一團由口邊噴出,但不甚遠。

    二人剛看出怪物後半身始終未動,彷彿護痛神氣,忽聽身後崖上一聲怒吼,跟著又「噫」了一聲,然後喝道:「這事奇怪!你們怎會未死?一會怪物就要下來,休說被它抓住,聞到一點毒氣也難活命。這些猛惡多力,心性靈巧,和他勢不兩立的象犀,又有我在一旁相助,人和猛獸都服過避毒的藥草,用盡方法,惡鬥了多少日,並還知道它的習性,尚且無奈它何,何況你們兩個小娃兒!乘它凶威未發以前,快些上來。要是方才毒氣被風吹走,沒有上身,或者還能活命,再要不知死活利害,就來不及了!」

    黑摩勒聽出大人實是好意,仰面笑道:「我們不怕,這樣凶毒之物既然遇上,非將它除去不可!聽你這樣為難,更要幫你的忙了。承你好心照顧,叫我的徒弟上去如何?」鐵牛忙道:「我和師父一起,不願上去,師父不說寶珠只有一粒,不能離開麼?」

    黑摩勒一想,鐵牛離開,果然可慮。這野人心腸雖好,看他所用兵器,都是樹木所製,如何能殺怪物?稍一疏忽便要中毒。這東西不似別的蛇蟒,看見寶珠並未避退,能否制它固不可知,看鐵牛好得那快,自己也只初來,聞到一點腥氣,後將寶珠取出便無所覺,只要應付得法,當不至於中毒,手中又有這口寶劍,能除此害也未可知,何必再令鐵牛離開?便朝上面說道:「我那徒弟不願上去,我兩師徒決死不了,請放心吧。」大人心直口快,見兩幼童毫不領他好心,又知怪物吃飽之後醉眠了些時,已要發作,這次來勢更猛,自己下去又太危險,氣得跳腳,大罵二人不知好歹,非死不可,黑摩勒見他天真,暗中好笑。

    二人身大矮小,又有山石蔽遮,怪物心貪凶狠,先只注定前面美味,不曾把兩小人放在眼裡,雙方這一問答,立被警覺。本就恨極大人,但又無奈他何,以為這兩小人必是大人一路,意欲殺以洩憤,再尋那群犀象晦氣。因下半身受傷太重,行動不便,下時必須蓄好勢子,又恐大人乘機暗算,事前好些準備。發難雖遲,一出卻是快極,箭一般向前躥去,從無虛發。黑摩勒自不知道,見怪物前身向外斜出,低頭下視,等了這一會仍不下來,相隔又高又遠,毒氣太重,其勢不能用鏢去打,正和大人說笑,瞥見怪物前半身本己彎成一個篆寫的「弓」字,忽然往回一縮,擠成一堆,二目凶光閃閃,注定自己這面,全身又在顫動,和先前用腳爪撕裂大木箭一樣,方告鐵牛:「怪物恐要突然衝來,小心戒備。」耳聽崖上厲聲大喝:「怪物就朝你們衝來,它那毒眼看到哪裡,不論飛禽走獸,休想活命!後面那些像犀看似兇猛,並不傷人,還不快逃過去!藉著雙方惡鬥急速逃走,只頭一下不被毒爪撲中,或者還能逃生。再不聽話,少時下來,我便要打你們了!」黑摩勒心想:這野人的心真好,只管怒罵發急,仍在一旁大聲疾呼,想我二人出險,真個可愛。一面覷準怪物來勢,隨口答道:「你這大個子怎不明白?照你所說,我如逃走不及,已為怪物所殺,你打我們兩個死人有什意思?」

    話未說完,那怪物原極靈警,初次見到這樣小人,本覺奇怪,正打算生吞一個,再抱上一個,索性吃完再向犀群中擇肥而噬,忽聽大人怒吼,兩小人卻是神態從容,毫不驚慌。這等現象,不論人和獸從所未見。這類猛惡凶毒之物最是靈巧多疑,對方越鎮靜,它也越發小心,始而恨不能一下便把對方生吞下去,細一注視,竟為二人神態所懾,生出疑慮,如非吃了上風的虧,沒有聞到雄精那股香味,就許縮退都不一定了。

    大人見怪物已運足全力,待要朝前猛衝,不知何故還未發動。下面兩小人神態口氣又是那麼從容不迫,也自奇怪。低頭細看,二人身後各拿著一刀一劍,刀像一根鐵條,還不起眼,那劍宛如一泓秋水,已是少見之物,最奇是劍尖上還放出一條芒尾,比電還亮,想是恐被怪物看出,人立石旁,卻將寶劍倒垂在後,用石遮住,人手稍動,劍芒便閃爍不停,時長時矮。忽然想起昔年所遇異人也有一口奇怪的劍,雖與此劍不同,威力大得驚人,暗忖:只有生命之物,全都怕死,何況兩個小娃兒,豈有一點點年紀,前有怪物,後有猛獸,一點不在心上之理?心念一動,立時改口說道:「你們這樣膽大,又帶有奇怪寶劍,莫非有人指教,特意來此除害的麼?真要有此本領,再好沒有。但要留神,這東西週身皮肉比鐵還硬,刀斧不進,更有許多短腳,被它抓上,萬無生理。口中吸力最強,多麼大的野獸,被它吸住,轉眼只剩一副皮骨。它只後半身還未長成氣候,左右兩身是它累贅,容易受傷,什麼東西都禁不住。但那中間身後的鉤尾巴,雖是它的全身要害之一,如能斬斷,要去掉它好些凶威,偏又奇毒無比,靈活異常,我費了多日心力,只將它當作翅膀的左右兩身打傷,不能隨意飛騰,稍微用力縱跳便作奇痛,想要將尾鉤除去,仍是不行。這些像犀,專為和它拚命,決不傷人,你們能幫我除它最妙,否則快往犀群後面逃走,也許能保活命。這東西又凶又饞,每次忍痛躥下,至多撲上兩次,稍微得手便要縮回,頭兩下不被撲中,就無害了。說得容易,事大艱難危險,越小心越好。」

    黑摩勒先見那群野獸兇猛長大,本恐前後受敵,又覺雙方惡鬥將要開始,不便撩撥,本有顧忌,後見所有象犀都以全神注定崖上,一動不動,對人直如未見,才稍放心。聞言越發心定,知道大人已不再存輕視之念,心更關切,方脫口說了一聲:「你這野人真好。」忽聽破鼓也似一聲厲嘯,緊跟著呼的一聲,怪物全身彷彿弩箭脫弦一般,一條暗綠色的長大影子,帶著大股又勁又急的腥氣,已由對面崖上猛射過來,來勢神速,迥出意料,耳聽大人在上怒吼:「往旁逃!」一條條的木箭長影正由頭上飛過,朝前打去。同時又聽群獸哞哞怒吼,各將四蹄踏地奔騰,宛如萬鼓齊擂,山鳴谷應,聲勢驚人。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瞬息之間,怪物已由相隔十多丈的崖上飛射過來,離頭也只兩丈高遠。照那來勢,多快身法也難逃走。這一對面,越覺形態醜惡,令人可怖。那圓筒形的怪嘴,血盆也似正張開來,露出一圈又尖又密的利齒,其細如釘,其白如銀,當中一根喇叭形的紅舌吞吐不休。前半身的蜈蚣腳已全張開,後半三條長身交叉一起,中間尾鉤不住揮動,凌空飛降,宛如一條長虹,端的猛惡已極。

    黑摩勒看出不妙,忙喝:「鐵牛快逃!」聲才出口,心裡一急,身往旁縱。正想用劍朝上撩去,猛想起左手雄精珠尚未發出,何不試它一試?就這危機一發之際,念頭還未轉完,左手發出寶珠,右手寶劍往上一揮。百忙中覺著眼前一花,怪物身子彷彿連閃兩閃,臨時掉轉,改了方向。一道寒光過處,劍已斫空,只見大蓬黃煙四下飛射,寶珠正往下落,怪物並未撲來。落地回顧,不禁吃了一驚,耳聽萬蹄踏地之聲更急,塵沙滾滾中,大群像犀已爭先奔騰而來,朝那怪物撲去,鐵牛正由側面縱過。瞥見寶珠下落,就勢一把抓住,縱落身旁,忙喊鐵牛:「到那面去,我不怕他了!」聲隨人起,又是一劍,縱身往上揮去。

    原來那怪物是近視眼,十丈以外便看不甚真。先見兩個小人立在對崖之下,那致他死命的剋星雄精寶珠,外有絲囊,並未看出。雖見小人身後光影閃動,敵人不應如此鎮靜,心生疑慮,無如性太凶殘,又極貪嘴,等了一會,看不出別的動靜,耳聽仇敵又在怒吼說笑,不由激發凶野之性,立照原計,先朝二人躥去。快要臨近,忽然聞到一股香味。物性各有克制,本已警覺不妙,同時瞥見敵人手上持有制它之物和靈辰劍的寒光,心中大驚。偏生去勢大急,後身先又受傷,本是負傷前來,猛然收轉決辦不到。急怒交加之下,耳聽仇人又在崖上怒吼,連發木箭打來,越發勾動前仇,忿怒如狂。仗著機警靈巧,心中恨毒,竟連痛也不顧,突將交搭中間的左右兩條長身,忍住奇痛舒展開來,猛將頭一抬,照準崖上仇人凌空躥去。

    黑摩勒因見來勢太猛,忙往旁竄,不曾想到怪物忽然捨近求遠,改下為上,勢又如此神速,等到看出,怪物已快撲到崖上。耳聽大人驚慌怒吼,知道不妙,忙即揮劍趕去,略一停頓,勢已無及。總算大人命不該絕,那群像犀都有靈性,因為首兩隻大犀前月為怪物所殺,由此拚命報復,雙方成了死仇,每日隨同大人來此拚命,不到黃昏日落,怪物吃飽藏入潭底,只管死亡相繼,決不退去。日子一久,無形中受了訓練,怪物動作習性均所深知,本在下面排開陣勢,想激怪物下來拚鬥,一見朝人撲去,齊聲怒吼,紛紛追縱過來,當前兩犀見怪物本是由上下躥,兩條盤搭身上的受傷身子忽然鬆開,全身作一弧形,略一騰挪閃動,忽又朝上撲去,此舉正合心意,如何肯放?各自一聲怒吼,猛力往上躥去,一邊一個,恰將左右兩條長身抓住。

    怪物原是凶性大發,忘了預計左右兩身舒開以後雖然加了力量,但是傷處奇痛,還未撲到崖上,已由不得垂了下來,再被這重有千斤的象犀抓住,越發痛不可當。怒極心昏,不顧再傷仇敵,電一般猛將全身側轉,回頭便要反噬。不料這些像犀都是天性剛烈,拚死而來,哪裡還顧性命?抓住以後更不放鬆,右邊一隻瞥見怪物回頭撲到,前排蜈蚣腳己快抓到身上,明知必死,不特沒有鬆開,反而抓得更緊,猛張大口,拚命咬去。怪物痛極,一聲慘叫,隨同全身下落之勢,連爪帶嘴剛撲向右犀身上,左邊一隻象犀也如法炮製,連咬帶抓,兩條怪身晃眼血肉淋漓。怪物正痛得連聲慘哼,想把右犀殺死,再殺左犀,就這將落未落,快要到地,轉眼之間,黑摩勒已由犀牛群中縱將過來,揚手一劍,將怪物攔腰斬斷。劍光強烈,用力太猛,芒尾掃中之處,連崖石也被斫折了一大片。怪物如非瞥見寒虹電掣,膽怯驚竄,差一點把長嘴連頭斬斷。

    黑摩勒看出怪物性長猛惡,雖已被斬為兩段,前半身往斜刺裡躥去,後面沒有長身累贅,反更靈活,只管慘嗥,似未曾死。想要追去,將頭斬下,因見大群像犀已似潮水一般湧來,齊朝怪物斷身撲去,連抓帶咬,亂成一堆。怪身好似仍有靈性,兩丈來長一段縮在地上,當中蠍尾長鉤仍在上下揮動。雖是由快而慢,其力已衰,像犀又撲得大猛,已有兩隻受傷,中毒倒地,路也全被擋住。黑摩勒惟恐誤傷犀群,方想由旁繞過,忽聽崖上大人急呼:「好兄弟留意!我已中毒。怪物兇惡已極,稍微緩氣,必要報仇。先不要去惹它,等我稍停下來,一同除它。此時它後半身已去,雖然不會再飛,所噴黑煙凶毒無比,誰也無法近身,必須擒住,用火燒死,才能除害。」說罷,連聲急嘯。下面犀群好似聞得警告,有了戒心,一面抓咬不停,各將身子旋轉,注定前面,忽然分頭竄去。因是身太重大,腿又極粗,走起路來蹄聲如雷,震動山谷,崖上大人雖在急叫,並未聽清,風力又大,犀群一奔,塵霧飛揚,湧起好兒丈高下。

    怪物逃出之後,便盤在斜對面崖角空地之上,用那圓形長嘴銜住斷處傷口,連成三個圓圈,疊在一起,全身抖得更加厲害,彷彿痛極神氣。黑摩勒因方才一劍湊巧,得手容易,心膽大壯,並未放在眼裡,犀群再把路攔住,當時沒有過去,一點不知怪物的厲害,雖被斬成兩段,靈性尚在,比前反更凶毒,及見犀群狂奔,四外飛竄,大人又在上面急喊,心中一動。因見塵霧飛揚,比前更多,隨風撲來,對面不能見人,心中厭惡,方想往旁避開,等稍平息,然後上前去殺怪物,猛瞥見前面塵霧影中,有兩點綠光飛星電射,悄沒聲迎面馳來,知是怪物一雙凶睛,忙把寶劍一橫,打算避開正面,將頭斬下。

    哪知怪物復仇心切,這次來勢,比起方纔,更快更準,又是情極恨毒,專一拚命,沒有別的顧忌,身還未到,腹中丹毒之氣,已化為一團團的黑色氣泡,連珠噴出,其激若箭,又有極濃厚的塵霧迷目,除怪物一雙凶睛外,別的都未看清。等到臨近,離身已只兩三丈,剛看出綠光後面帶著兩丈來長一條黑影直射過來,前段一個紅圈有黑氣噴出,猛想起雄精寶珠不在手內,毒氣太重,噴中頭臉,必死無救。情知不妙,一聲大喝,不顧再殺怪物,將手中劍舞起一片寒光,護住面門,慌不迭往斜刺裡飛身縱去。耳聽頭上大聲急叫,又是一條黑影自頂飛落。百忙中還未看清,怪物早防到敵人縱避,身子微微一拱,立時偏頭追來。人還未曾立穩,怪物已快衝到,離人不過丈許,同時一股黑氣似瀑布一般激射過來。黑摩勒連忙舞劍一擋,迎面衝來的毒氣雖被沖碎,不曾上身,仍有一點透進。當時聞到一股奇腥,頭腦昏眩,瞥見怪物已隨大股腥風衝到,離頭不過數尺,急怒交加之下,把心一橫,奮起神威,用足全力,一劍朝前斫去。

    這原是瞬息問事。黑摩勒劍剛斫出,便覺頭昏身軟,心中作惡,似要暈倒,方想:我命休矣!微聞有人怒吼,好似大人和鐵牛的聲音,危機瞬息中也未聽清,只覺眼前起了一片黃雲,鼻中聞到一股異香,神志微微一清,頭腦昏痛減少大半。怪物前段兩點綠光忽然掉轉,往側飛去。劍上芒尾連閃中,彷彿斫中了些,身子也被身側的人抱住,除卻眼花頭暈看不甚真,人已不致昏倒。緊跟著便聽鐵牛哭喊「師父」,並用一粒圓珠在頭面上亂滾,香氣越濃,頭腦清涼,毛孔齊開,心中煩惡立止,知是那粒雄精寶珠。人也清醒過來,忙問:「怪物何在?」鐵牛答說:「已被大個子捉住吊起。」回頭一看,怪物果被一條長索,將那生有倒刺的長頸套住,凌空吊在崖上。兩丈多長的前半身,又斷去四尺來長一段,想是來勢大猛,被劍斬斷以後,激射出去老遠,纏在一株大樹之上,尚未落地,灑了一路腥血。怪物仍然未死,只被劍上芒尾掃中之處腥血狼藉,流之不已,下面還吊著一隻大象犀,身於不住掙扎搖晃,急得連聲怒吼,無如連受重傷,血流太多,後半身已斷,威力大減,下面又吊著千多斤重的象犀,將身扯直,頭上那條長索又是籐筋、生麻所制,粗如人臂,強韌已極,如何能夠掙脫?

    一問經過,原來鐵牛嫌塵沙太多,見怪物已被斬斷,頭和傷處縮在一起,痛得亂抖,以為必死,並未放在心上。因聽師父說雄精專能克制毒物,出手便是一蓬黃煙,打算打它一下試試。正由塵霧中跑出,打算繞往怪物身前,忽然發現怪物不見。回頭一看,怪物已似箭一般照準師父衝去。獸群剛散,塵沙迷茫,尚還未定。只見師父往旁縱起,手舞劍光,口中大喝,好似有些慌亂,怪物正由霧影中追到,相隔不過丈許,心中一急,揚手便將寶珠朝前打去。事情湊巧,怪物毒氣也剛噴出,寶珠遇毒立生反應,一團黃煙剛剛爆散。怪物如被寶珠打中,本來死得更快,只為大人早有準備,一見黑摩勒不聽招呼,怪物已猛衝過來,救人心急,恰將事前準備好的套索凌空甩落,雙方同時發動。

    怪物雖是天性凶毒,自知早晚必死,敵人手有克制之寶,情急暴怒,仍想拚命尋仇,同歸於盡。無奈物性相剋,強不過去。正下毒口,忽然聞到雄精異香,再不見機,當時便要昏死,剛把頭往旁一側,打算逃避,大人索套已凌空飛落,一下套個結實,頭頸一帶又有倒須鉤刺,如何能夠脫身,知道崖下還有仇人,方想就勢上躥,將下半身朝上掃去,不料對方早有防備,頭剛套住,往前一拉,下面象犀也紛紛怒吼,搶縱過來。內中一隻最大的,奮身一縱便將後面抓住。本來皮滑如油,刀斧不傷,就是抓到也要滑脫,也是惡滿數盡,黑摩勒那一劍,雖因人將昏倒,手軟刀弱,未看清來勢,前段怪身再被套住,往上拉去,沒有砍中怪頭,但是劍上芒尾太長,後半身仍被斬斷了好幾尺,剛用本身元氣封好的傷口又被斬斷,用力之際血流過多,減了力氣,傷口附近又被劍芒掃中,去了兩片皮肉,像犀恰好抓在上面,深嵌入骨,自掙不脫,只管凌空亂搖,上下顫動,急怒如狂,無可奈何。

    大人先已中了一點毒氣,剛嚼吃了許多草藥,知道怪物凶毒,未死以前越發難制,此是雙方存亡關頭,不能並立,勢太凶險,忙將套索一頭繫在石角之上,縱了下來。這一對面,越顯高大,黑摩勒師徒人又大小,立在一起,彷彿一個巨靈同了兩個侏儒,相差遠甚。大人見黑摩勒人已復原,拿著那口帶有芒尾的寶劍,笑嘻嘻望著自己,方才怒氣已全去盡,笑問:「你們兩個哪裡來的?這樣厲害,也不怕毒。那發黃煙的是什麼東西?這條毒蟲好似怕它,給我看看好麼?」黑摩勒已將寶珠要過,笑說:「你這大個子倒有玩意,先不要忙,等我殺死毒蟲,再和你說如何?」大人笑道:「那毒蟲本應火燒才能殺死。我已用了不少心思,它都不肯上套。如今吊在那裡,早晚把血流光,活不成了。」黑摩勒道:「這樣等到幾時?我一上去便可將他殺死,你看好了。」說罷,不等回答,雙足一點,便朝那三四丈高的山崖上縱去。

    大人已看出二人本領,心中驚奇,笑問鐵牛:「你師父本事真大!你如不能縱上,那邊有路,但是難走,我縱不了那樣高,抱你同上好麼?」鐵牛看出師父想將大人收服,有心賣弄,故意怒道:「你做我師弟還差不多,如何反來抱我?借你墊個腳吧。」說罷,便往大人身上縱去。鐵牛土音未退,大人也沒聽清所說,見他縱身撲來,只當要抱,方說:「你縱得太高了。」手剛往前一伸,想將人抱住。鐵牛身法絕快,已到了大人肩上,雙腳一點,就勢便往崖上縱去。大人一手抱空,覺著眼前人影一晃,肩頭被人微微一踏,人已不見。仰頭再看,鐵牛已隨笑聲到了崖上,師徒二人正指自己說笑,才知故意戲弄,心中有氣,便由側面險徑大步跨縱,攀援上去。正要發作,黑摩勒見他怒氣沖沖,笑說:「大個子先不要急,等我殺這毒蟲。」

    這時怪物懸身崖下,相隔不過六七尺,一聽人聲,越發暴怒,口中毒氣一團接一團往上噴來。大人一到,便將崖上所留藥草製成的藥餅搶在手裡,退立在後,未及發話,二人上來已先試出,只將寶珠拿在面前,便有黃煙冒出。下面毒氣越重,異香越濃,老遠便自散開,絲毫不會沾身,連一點腥氣都聞不到,心更拿穩。見大人驚慌後退,怒容漸斂,笑說:「你不要怕,這東西傷我不了,不先將它弄死,那只象犀並不害人,同歸於盡豈不可憐?」說罷,拾起崖上原有的索頭,將珠囊繫好,探頭向外,追將下去。

    說也奇怪,怪物先是大張血口,狂噴毒氣,長舌如電,吞吐不休,週身亂顫亂擺,拚命掙扎,看去兇惡已極,寶珠剛一下落,還未挨近,所噴毒煙,首先隨同寶珠所發黃煙紛紛消散,怪物毒口立閉,一顆怪頭左閃右避,抖得更急,彷彿怕極神氣。等到寶珠輕輕落向頭前,怪身便由快而慢停了顫動,怪頭低垂,週身綿軟,被象犀吊得筆直,一動不動,似已死去。黑摩勒知其伎倆已窮,笑令大人將下面象犀喊開,免得誤傷。這時下面犀群全都趕來,圍成一個大圈,朝上吼嘯。大人一喊,紛紛遠避,下面吊的一條也自縱落,似已中毒,走出不遠便倒在地上。

    大人見狀,連說:「你們真有本事,我救那象犀去,回來請你吃好東西。」黑摩勒見他拿了藥餅要走,忙道:「你不要走,我會救它,你那爛草未必有用。」說時,一把未抓住,大人已連縱帶跳飛趕下去。覺著力氣甚大,暗自驚奇,忙將寶珠收回,揚手一劍,將怪頭連身斬成兩片,連索墜落。再看大人,趕到象犀面前,正用藥餅往口亂塞,像犀已痛得亂抖,口張不開,相隔約有六七丈,大喝:「你這大個子怎不聽話?」聲隨人起,凌空飛縱過去,還未到地,暗用內家真力,揚手一掌推去。大人手已沾了毒汁,覺著手臂麻癢難忍,還未在意,聞聲起立,瞥見一條黑影急如飛鳥,凌空飛來,心方驚奇,猛覺一股又勁又急的壓力猛衝過來,幾乎立腳不穩,身方往旁一偏。黑摩勒本來不要傷他,有心示威,右手劈空掌已自收回,就勢盤空左手一掌,叭的一聲打了大人一嘴巴。

    大人不料對方有此一來,自來山中,第一次挨打,覺著臉上痛得發辣,不禁大怒,伸手就抓,黑摩勒已由身旁飛落。一想對方年小,又幫我殺了毒蟲,萬一打成重傷,太不過意。也許來勢大急,事出無心,這樣好的小娃兒,無故怎會打我?急得手指黑摩勒,連說:「你,你,你為何打我?」黑摩勒連理也未理,自用寶珠去往象犀身上滾轉。鐵牛也隨後趕到,接口笑說:「打你還是好的呢!不是這樣,一個大個子徒弟,如何管教得來?」這幾句話大人卻聽明白,二次又要發作,忽然看出寶珠所到之處,時有黃煙冒起,同時又聞到一股香味,覺著心清神爽。方要開口,黑摩勒忽持寶珠轉身說道:「你也中毒了麼?否則怎有黃煙朝你手臂上飛去?我代你醫,快蹲下來。」再看象犀,就這幾句話的工夫,竟會起立,朝黑摩勒搖頭擺尾,連聲低嘯;嘴本腫成了紫黑色,眼睛通紅,已全消退。

    大人久在山中,能通獸語,知毒已盡,越發信服,又覺右手臂痛癢難當,知是真情,依言蹲下,寶珠滾過,立轉清涼,大喜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比我那草藥靈效得多。」黑摩勒將珠提過,正色喝問:「你這大個子叫什名字?怎會生得如此高大?家中可有什人?」說時,和鐵牛使一眼色,抽空將人皮面具戴上。大人抬頭一看,對面兩小人面貌忽變,眼皮甚厚,面無人色,灰森森的不似生人,想起對方本領驚人,出於意外,心中生疑,嚇了一跳,連忙立起,喝道:「你兩個到底是人是鬼,怎會變了樣子?」鐵牛怒道:「放屁!這是師父。你敢口中無禮,說他像鬼?」說罷,縱身就是一拳。

    大人一不留心,前胸中了一拳,覺著對方人小力大,比方纔那一掌還痛得多,當時激怒,伸手便抓。鐵牛早已防到,一拳打中,早借勁使勁,橫躥出去兩三丈,落在地上,笑說:「休看你生得又高又大,想和我打,還不行呢!我師父愛你大得好玩,想收你做個徒弟。乖乖跪下拜師,免得吃苦。」大人怒極,將寶珠丟與黑摩勒,拔步就追。鐵牛身法靈巧,縱躍輕快,大人幾次追上,猛撲上去,全部落空,反被鐵牛時前時後,時左時右,連踢帶打,挨了好幾下,偶然還伸雙手,搖頭晃腦,做出許多怪相。大人初次吃虧,哪經得這樣引逗?氣得暴跳如雷,往來亂撲,口中怒罵不已,一下也未撲中。

    黑摩勒見狀,哈哈大笑,連喊:「蠢牛,手輕一點!這大個子人還不差,等我問完來歷再說,不要打了。」鐵牛一面縱跳閃避,抽空就打上一下,回口答道:「師父不要疼他,我不給他一點厲害,怎肯心服,做我師弟呢?」黑摩勒喝道:「放屁!人家年紀比你大得多,他肯不肯做我徒弟還不一定呢。」大人聞言,先是又急又氣,時候一久,接連吃虧,看出厲害,忽一轉念,捨了鐵牛,朝黑摩勒跑來,近前說道:「你也不管你那跳蚤樣的徒弟,無緣無故這樣欺人。」鐵牛以為大人力竭智窮,心中得意,也走了過來,笑說:「你肯做我師弟,我就不打你。」大人苦笑道:「有話好說,為何動手?」說罷,蹲了下去,似想住手對談。經此一來,連黑摩勒也當大人老實,打不過人不願再打,見他貌相威武,一身紫銅色的皮膚,兩臂虯筋外凸,看去力大異常,蹲在地下還比二人高出一倍,神態甚是天真,都覺有趣,便都走近前去。

    大人先說姓熊名猛,乃是四川農家之子。幼喪父母,與人牧羊,羊為蟒所殺,主人終日打罵。不堪虐待,去尋那蟒拚命,不料被蟒纏在樹上。情急無計,仗著有點力氣,上來先將蟒的七寸掐緊,雖未被蟒咬殺,知道人力沒有蟒大,早晚送命,下半身又被勒得奇痛難忍,情急拚命,用頭抵緊蟒的下巴,張嘴便咬,無意中將蟒頸咬破,手中板斧已先失落,只得拚命吸那蟒血。人蟒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忽遇一相識樵夫,將蟒斬斷,救了下來。人也吸了一肚皮蟒血,昏死過去,經那樵夫背了回去。田主見他週身腥血,剛剛醒轉,不但不為醫治,反把樵夫大罵一頓,令其拖回山中丟掉。樵夫無法,只得背往自己家中,山中無處延醫,又無財力,見人未死,只不能動,代他脫了衣服,放在地上,每日喂些湯粥,打算過上數日,好了再說。

    熊猛先是時昏時醒,週身酸痛,到了第二日夜裡,忽然週身腫脹,號叫不休,第三日早起,忽然發狂跳起,奔人山中,亂跳亂蹦,滿地大滾。田主當他瘋人,始而想要救他,均因力大無比,縱躍如飛,同去佃工因他平日為人忠厚,又是十一二歲的小孩,不忍真的下手,放其逃去。隔了一年,忽在山中出現,竟比尋常成人還要高大。後來才知,所殺並非大蟒,乃是一條兩棲的七星毒鱔,乃大力強身特效靈藥,最是珍奇。只要身長五尺以上,將血取出吃上一點,多麼衰弱的身子,不消多日便轉強健。這一條長達丈許,效力自然更大。熊猛無意之中把鱔血吸下許多,本應全身脹裂而死,只為田主一追,因禍得福。人又週身太熱,脹得難過,神志已昏,一不小心,墮在一處深水溝內。熊猛不知那水寒毒無比,以毒攻毒,水邊毒草也極有用,同是救星,覺著清涼爽快,不捨離開,便在下面覓地臥倒,餓來吃些野草,常去水中連飲帶浴。過了幾天,除身子微微發脹而外,精神百倍。臨水一照,身已長大了許多。因嫌下面昏暗,覓路援上,尋一山洞棲身,將前失板斧尋到,每日打些野獸,掘些山糧,生吃度日。本極自在,不料第二年,想往前山尋那樵夫,被村人發現,喊了回來。

    田主見他氣力比前大了十倍不止,便尋了去,令其賠羊,否則須作十年長工。熊猛不知自己力大身強,無人能制,積威之下不敢不聽。田主見他一人要做二三十人的事,先頗高興,後見他越長越大,吃得更多,又打算盤,一面命他耕田、挑水、斫柴、負重,一面限制他的食量,每頓只吃兩碗粗糧,衣不蔽體。把舊長工辭了十多個,使其一人兼任,稍有不合,揚鞭就打。熊猛每日過著牛馬生活,還要受饑受寒,實在餓得難受,藉著斫柴之便,掘山糧草根生吃下去。被田主知道,恐其增加飯量,還要打罵,雖然傷心憤恨,還不知道反抗,勉強忍耐了一年。也是田主壓迫太甚,隆冬風雪,迫令入山斫柴。熊猛為掘山糧充飢,回來稍晚,斫的柴又不夠數,田主持鞭亂打。熊猛著了一身破單衣褲,人已凍僵,多好身體也禁不住,一時氣極,還手一擋,本無傷人之念,不料用力之猛,竟將田主反撞出去,一個不巧,跌在石磨角上,腦裂而死。田主家人甚多,如何能容?紛紛哭喊咒罵,掄了刀槍趕上前去,要將熊猛捉住用火燒死,為田主抵命。熊猛失手傷人本已害怕,逃時一慌,又將門框撞倒,打在火盆之上,著起火來,越發心膽皆寒。先尋樵夫求救,樵夫說:「你闖這樣大禍,如何救你?你去年是哪裡來的,忘記了麼?」

    一句話把熊猛提醒,立往山中奔去。先還想在後山隱藏,天晴以後,遙望有許多人紛紛尋來,並有平日最怕的官府差役在內,嚇得轉身就逃,在山中亡命飛馳。不知逃了多少夭,方來本山覓一山洞住下。頭兩年風聲鶴唆,見人就逃,後遇一人送了他一些食用之物,新近才在山中拾了幾件兵器。但是入山以後身更長大,尋常刀劍太不稱手,所用長槍手箭,均是山中堅木仿造。那毒蟲不知名字,前兩月才在當地出現,每日殺生甚多。附近樹林中有一群像犀,因在山中住久,這些犀群又是前遇那人所養,每隔些時來取一次犀黃,為犀治病,無心相識,結了朋友,因此和犀群熟識。人獸相處頗好,閒中無事,常同出遊。上月,為首母犀為毒蟲所殺,這類象犀頗有靈性,最是護群義氣,日尋毒蟲拚命。熊猛看出毒蟲厲害和那許多短處,想了許多方法,新近才將後半兩身打成重傷。前遇那人名叫蘇同,草藥乃他所留,能解百毒。帶了藥餅走路,差一點的蟲蟒遇上多半避開。本身也有一件奇事,自從服了鱔血,死裡逃生之後,從未被蟲蛇咬過。當地蟲蟒頗多,偶然無心遇上,也都溜走,從不近身,故此往來如若。

    鐵牛愛聽故事,早聽出神,相隔甚近,熊猛隨說二人刀劍奇怪,先把黑摩勒的劍連鞘要過,又把鐵牛的刀拿去,一同比看。黑摩勒正告以此劍厲害,外人手裡不可拔出,以防受傷。熊猛忽然「哈哈」一笑,將刀劍並在一手,口說:「我試試看,能丟多遠?」揚手一甩。鐵牛方問:「這做什麼?」聲才出口,猛覺身上一緊,師徒二人已被熊猛一手一個抓住,凌空舉了起來,口中喝道:「你兩個鬼娃兒,快快討饒還可活命,否則一下就把你們抓死!」鐵牛氣得大罵:「該死的野人,少時要你好看!」一面暗用真力,想要掙脫,一面用手腳亂打亂踢。無奈對方知他手腳厲害,攔腰一把抓緊,仰面朝天,難於反擊。就這樣熊猛手背也被鐵牛腳後跟踢得生疼,怒喝:「你這小黑鬼更不是東西,非先叫你吃點苦頭不可!」鐵牛方覺腰一緊,熊猛的手鋼鉤也似,忽聽一聲怒吼手便鬆開,連忙就勢反身一挺,朝前躥去。落地回看,熊猛身子一晃,幾乎跌倒,師父雙手正抓住熊猛的手腕,筆直釘在上面。再看熊猛,和廟中神像一樣,晃了一晃便不再動。

    原來熊猛要劍時,黑摩勒已看出他神情可疑,跟著伸手來抓,心想:我正覺無緣無故不便伸手,這樣再好沒有。故意把身子一偏,任其抓起,乘著他和鐵牛對罵,暗用內家真力,反手三指朝熊猛脈門上釘了一下。熊猛立覺半身酸麻,手臂無力,剛一鬆開,黑摩勒就勢單手扣緊脈門,再用左手照準熊猛右肩穴點去,立被點中,不能轉動。然後雙手併攏,兩腳朝天,釘在熊猛手腕之上,笑嘻嘻說道:「你人太高,下面說話費事,就在這裡和你說吧。休看你身長力大,和我動手還差得遠呢。我從小專會淘氣鬧鬼,你如何能行?如肯拜我為師,還能活命,否則你被我定在這裡,日子一久,餓也餓死,快說實話,我就放你。」

    熊猛被點了軟穴,又酸又麻,萬分難過,心雖氣極,迫於無奈,只得答道:「你用什方法害人?放我復原還可商量,否則寧死不服。」黑摩勒笑道:「先放你也行,不拜師由你,不服卻不行。」說罷將手一鬆,落時,就勢朝熊猛肩脅上軟筋用力扭了一下。熊猛猛覺奇酸透骨,大叫一聲,手腳立時復原,痛苦全無,瞥見鐵牛取回刀劍,剛跑過來,心想:這兩個小人如此厲害,刀劍到手,更非其敵。只得氣憤憤說道:「我不願拜小娃兒做師父,交個朋友不也好麼?強逼拜師,我口裡答應心中不服,有什麼意思?你們哪裡來的,臉上如此難看?」黑摩勒故意逗他,朝鐵牛把嘴一努,笑說:「你說得有理,那旁有人來了。」

    熊猛回顧無人,再看對面,二人已將面具取下,現出本來面目,越發驚奇,念頭一轉,回身便往前面空地上跑去,其行如飛。黑摩勒大喝:「你往哪裡走?」話還未說完呢,聲隨人起,由熊猛頭上越過,落向前面,攔住去路。熊猛急怒交加,把心一橫,伸手就打,猛覺眼前人影一晃,一掌打空,脅下微微一麻,人又不能轉動,跟著便見對頭從容走到前面,笑說:「你當真不願做我的徒弟麼?」熊猛不禁氣極心橫,怒道:「你那寶劍厲害,將我殺死好了!」

    黑摩勒知他性情剛烈,正要換一方法,解開再說,忽見鐵牛跑來,喊道:「這大個子沒有眼力,當初我拜師時,跪前跪後,說了多少好話才得如願。師父剛一見面,便將你看中,你還不知好歹,真個混蛋!這大個子,帶你上路,又多累贅,我們趕路又急,就是師父還想要你,我也不要你這蠢人做師弟了。」黑摩勒一想,前途尚有急事,如何為此久留?立止前念,笑說:「此言有理,你這樣無知蠢人,我也不要你了。」說罷,伸手解了穴道,招呼鐵牛,轉身就走。剛來到路林邊,忽聽熊猛喊道:「你們姓什麼,往哪裡去,怎不說呢?這一帶我路最熟,方纔你幫我忙,去掉我們一個大害,我代你們領路,也算報答。」

    黑摩勒先想不理,回來走過再說,聽到未句,轉身笑問:「我往邵武龍樟集和盤蛇谷、黑風頂這一帶去,你知道麼?」熊猛連追帶喊道:「你們且慢,前兩處地方不知何處,盤蛇谷我曾兩次來去,我那養象犀的朋友就住在那裡。黑風頂向無人跡,罡風又大。這兩處地方向來無人敢走,照我走法要近得多。你去作什,莫非峰頂上那怪人你認得麼?」二人聞言心動,忙同回身。熊猛說:「林中蛇蟒太多,不如另走一路。」二人力言「無妨」,仍是穿林而過。

    到了林外去路山坡之上,熊猛說起,蘇同和一姓蕭的好友隱居盤蛇谷盡頭峰下,今春想帶熊猛尋一異人拜師,未說出名姓,到後卻不再提。問他何故,蘇同回答:「此事看你福緣,不能強求,對方如看得中,自會尋來。」熊猛第二次臨走以前,見一怪老人在半山以上行走,當日罡風最大,誰也不敢上去,老人看去走得不快,轉眼已是老高。心中奇怪,一時好奇,趕將上去,離峰頂還有數十丈,風力越猛,逼得氣透不轉,老人在前,已不知去向。實在支持不住,退了下來。歸和蘇同一說,蘇、蕭二人便搖頭歎息,命其第二日回來,至今不知何故。

    黑摩勒一聽,忽然想起前聽江明說,蘇半瓢之侄便叫蘇同,前在天目山,曾與乃師陶元曜和狄遁無心相遇,怎會隱居在此?料有原因,再問別的,熊猛卻不知道,只得罷了。熊猛本感二人助他除那毒蟲,二人一走,氣便消退,本想請到所居洞內,吃了東西,親送起身。黑摩勒因想事關機密,帶此大人上路,好些不便,只將途向仔細問明,便即分手。

    雙方先前還在相打,走時不知何故,俱都戀戀不捨。經熊猛一說,才知先前所行,便是往盤蛇谷的一條岔道,照此走去,前行不遠,由一暗谷中穿進,也可走上正路,但要難走得多,曲徑迴環,內中歧路大小百數十條,稍一疏忽便要走迷,進退兩難。如照先前走法,不是誤走這條險徑,便要連越崇山峻嶺,橫斷過去,表面上似比繞山而行要近好些,如以上下攀援計算,並近不了多少。只有熊猛所說,又近又好走,雖然中有兩段須由盤蛇谷中部橫斷過去,有百來里幽谷險徑,並有黑風獸群之險,但那大群猛獸藏伏谷中森林之內,出來飲水,經過當地,均有一定時候。黑風固然厲害,只要避開子、午二時也可無事,路卻近上兩三倍。二人先向土人問路,雙方言語不通,一時疏忽,沒問仔細,不是遇見熊猛,差一點多走好些冤枉路,還要遇上許多險難。這次格外留意,熊猛人又熱誠,說得極為詳細,二人走出老遠,尚立山頭遙望,知其天真誠厚,越發喜他,只惜趕路心急,無暇收服。

    鐵牛笑說:「師父如何這樣愛他?真要收這徒弟,外人看去,不顯得師父更小了麼?」黑摩勒喝道:「蠢牛!你曉得什麼?此人本極忠厚,容易上人的當,如被壞人收去,學會武功,無人能敵,豈不又是後患?再說這樣強健多力、有用之人,任其老死山中也太可惜。如不將他制服,帶到外面,萬一犯了野性,難免闖禍。我大一半是想成全他,你當我全是為了好玩麼?」鐵牛笑說:「我也愛他,不過我是師父第一個徒弟,他長得高便做師兄,我卻不幹。師父不說從師要論入門先後,不論年紀麼?」黑摩勒本想說他幾句,繼想起前與周平結交,對方年長,自己強要為兄之事,不禁好笑,喝道:「到時再說,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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