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長笛聽飛聲 江渚月明 同傾旨酒 前宵穿秘甬 山中雷雨 再遇高人 文 / 還珠樓主
前文黑摩勒師徒沿江而行,剛繞過崖角,便見前面一片礁石伸出江心約五六丈,柳陰之下坐著一個鬚髮如銀的白衣老人,船家胡明正在跪拜求告。江面上有一小舟凌波飛渡,其急如箭,正朝老人駛來。老人一手持著釣竿,垂向水上,面向胡老,大有怒容。黑摩勒原有識見,一見老人神情器度,便知不是尋常,同時又想起連日所遇老少諸人的警告,方覺來得不是時候。稍為一停,胡老忽由老人身前起立,迎面跑來,忙各停步相待。
這時天近黃昏,一輪紅日已落向水天相涵之處,隨同萬頃江波不住起伏,映得西方天色火也似紅,水面上閃動起億萬金鱗。沿江人家舟船,炊煙四起。正東方一大盤白月似剛離波而起,明輝未吐,白如銀玉,與西墜殘陽遙遙相對。長江落日,的是奇觀,二人原意假作觀看江景,等胡老過時招呼,再與相見,正自指顧讚美,胡老已自趕近,人還未到,便先喊道:「我不怕了!二位恩人快請過去,老大公在那邊呢。」二人先聽胡明有人飛叉警告之言,頗代擔心,這時見他面有喜容,分明老人已允相見,心中為之一寬,還想再問幾句,胡老已連聲催走,二人只得前行,回顧胡老並未跟來,以為事情總有幾分希望,忙同趕去。
到了前面一看,那青笠老人一張紅臉,大耳垂輪,巨眼白眉,銀髯飄胸,白髮如雪;左手握著一對三寸大的鐵桃,釣竿已然放向一旁,不在手上,神態端重,看去自然有威,使人不敢輕視。二人事前早已商好,一同躬身為禮,方喊了一聲「老太公」。
老人忽把面色一沉道:「你就是黑摩勒麼?你的來意我已盡知。伊家兩小畜生雖是我的記名弟子,我也決不袒護。那口寶劍雖你所有,並非由你手中奪來。你自年幼無知,狂妄輕敵,將它失去。向他們討還,答應你是人情,不答應是本份,本來無干。他偏做賊心虛,平空捏造許多鬼話,欺騙尊長,卻不知他父親罪惡如山,殺人如麻,無論何人所殺,均是咎有應得,何況此事原委早已得知,只沒說出罷了。何況你雖在場,並未與他交手,如何說是殺父之仇?似此行為已難容恕。只為當初收他二人時,看出心性不是純善,經他母親嚴翠娥再四哭求,他弟兄又跪哭了兩日一夜,其意甚誠;後來方始發現是為伊商寵妾滅妻,心中懷恨,母子三人合謀苦練,想要刺殺乃父寵妾。經我告誡,方始中止。我不肯正式收徒,只算記名弟子,便由於此。他和我說鬼話時,本想處罰,因其為人機警,只管心術不佳,平日行事謹細,不無微勞,欲令自悟,未置可否。誰知他二人利令智昏,一心想得那劍,看出我神色不善,怕我迫令還與原主,匆匆辭出,隱伏一旁,並與我友人不肖子弟勾結,欲用陰謀,使你犯我禁忌。胡老是個忠厚人,我兩次周濟,他均知道,雖非師執,也是我的熟人,竟敢乘我有事,巧使外人飛叉警告,迫令離此。似此橫惡陰險,已連犯我門中重條,我自難於容恕。不過你既知道尋我,當必知我來歷,到時見我不在,或是向人打聽或是等候,終能見到;就說不知底細,上了小畜生的當,立往我家,初次上門,也應以禮求見,如何不聲不響,窺人陰私,發現我在上祭,桌有人頭,方始退去。彼時我原知道窗外有人窺探,因我每年今日,必殺一兩個仇人上祭,跪祝先靈,須等事完才行走出,料你還要尋來,也逃不脫,當時未理。照例我那神堂一關,除卻一二多年相隨的門人外,無論是誰也不許人門一步,犯者必死。便伊家兩小畜生隨我多年,也無一人敢於犯我禁條。你竟這樣大膽妄為,目中無人,就此放過,情理難容。本不容你活命,姑念受人之愚而來,本意未必如此,權且從寬處罰。你那寶劍,小畜生得自盜黨手內,本來無須還你,只為你今此來由劍而起,小畜生如以實言相告,不向我鬧鬼,還否由他,我自不問。既然犯我家規,越是用盡心機想得此劍,越不能遂他的心願。再者,前古奇珍,神物利器,配不配為你所有,尚自難定,何況這類好惡小人得去,只多造孽。如今給你兩條路走:一是跪下認罪,由我命人打你三百籐鞭,至多明晚,必將兩小畜生喊來,他既有本事殺人奪劍,見財起意,便不怕人奪回,當我的面,由你與他分個高下強存弱亡,死活認命,我決不管。事定,我再行我家法。還有一條,你敢到我室中窺探,定必自信。我來時已將昔年十三套埋伏佈置停當,你可由我神堂下面地室入內,將通往山洞的十三道埋伏打通,只要走完出口,不受微傷,那裡有我放的一件銅令符和一紙條。你照所開途向地名,去尋小畜生要劍,手到取來。如敢違抗,只將銅符連擊,自有人來代你將他擒回。你如失陷受傷,必比三百籐鞭要重得多,也許殘廢都在意中。我自然也放你走,由你自去尋人取劍,與我無關。你意如何?」
黑摩勒如是以前,聽了這一套話早已發作。一則近來連經高人指教,長了閱歷;又見對方那等勢派,情知不是易與,一個應付不好,便有身敗名裂之憂,尤其那劍關係大大,就此失去,不但多年心志付於流水,有何面目去見各位師長?沒奈何,勉強把氣忍住,表面靜聽,暗中卻打主意,把話想好,雖然越聽越難,面上絲毫不露,聽完才笑嘻嘻說道:「你老人家這大年紀,本領雖未領教,照你所說,定必不小。自來不知者不怪罪,事情真假也要清楚,何苦和我們一般見識?能夠高抬貴手,寬洪大量,成全一個後輩,固是求之不得;如其真要疑我狂妄無知,有心冒犯,在我未知來歷、你老人家未說真實姓名以前,我雖想伏低認罪,但一想到先恩師和現在兩位師長的身上,也不願為了一口寶劍,過於丟他們的人。這樣又受打又受罰,未免承當不起。」
剛說至此,遙望江上起了笛聲,方纔所見小舟,已在暮色蒼茫中橫江飛駛而來,到了礁旁,相隔還有兩三丈,小船來勢比箭還快,眼看將到,船頭倏地一橫,笛聲忽止。前見少年漁人輕輕一躍,便到了岸上,朝老人身後一立。再看小船,已似水蛇一般,由一小童打槳,往側面蘆葦叢中駛去,晃眼不見。
黑摩勒正說得起勁頭上,見老人一雙巨目注定自己,神光外射,看不出是喜是怒,少年卻在老人身後將手微搖,暗使眼色,箭在弦上,也未理會。等說到未了兩句,看出少年面有惋惜之容,方料此人必是老人愛徒黃生,看他方才一縱頗有功夫,先前又代自己退敵,素昧平生,竟肯出力相助,不似他師父老氣橫秋,真個難得,不由生出好感。正待示意相謝,忽聽老人哈哈大笑,聲如雷鳴,震得林枝簌簌,江波欲飛,山水皆起回應。鐵牛驟出不意,竟被嚇了一大跳。
黑摩勒雖然久經大敵,依然聲色不動,若無其事,一聽笑聲如此洪烈,心中也自吃驚,心疑老人有心賣弄他的氣功,想再挖苦幾句,還未開口,老人目光如電,已注向身上,帶笑說道:「你這娃娃,口齒真個伶俐,膽子不小,以為老夫倚老賣老麼?」說罷右手一揚,立有一股掌風,又勁又急,迎面撲來。黑摩勒見他動手,看出厲害,急怒交加之下,口喝「且慢」,身子往旁一側,剛剛避過,怒火頭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這老頭太強橫可惡!正想翻臉,鐵牛在旁見師父受氣,心早不忿,一見對方出手,也發了急,剛把腰問扎刀一按,忽見人影一晃。二人定睛一看,正是黃生,跪在老人面前,低聲說了幾句。老人手便收回,正色說道:「豎子無禮!我好意借此警誡,他竟不知好歹。既然如此,將他交你,今夜子時,命他到我家去。方才說的兩條路,由他挑選罷了。」說罷從容起身,拿了釣竿,緩步走去。
黑摩勒本想老人輕功未到上乘火候,好在小菱洲非去不可,對頭已有下落,何必多受閒氣?再和他說上幾句,如真不通情理,只好動手,打他不過,至多敗走,似對方的本領名望,就是打敗,也比受辱受氣強些。及見黃生出頭勸阻,老人雖仍固執成見,中間多此一人,也許還有轉機,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鐵牛剛把手放下,老人已由身旁走過,轉身笑道:「你這娃兒點點年紀,黃毛還未退盡,也和你師父一樣膽大狂妄,冒犯我老人家麼?」鐵牛處處模仿師父,聞言也不發急,嬉皮笑臉答道:「聽說你老人家年已過百,如有子孫,你灰孫子年紀也比我大得多。這樣年高有德的人,欺我師父,還說他有名頭,你看了有氣,何犯於又和我這黃毛未退盡的小孩一般見識呢?你倚仗本領欺我師父,我當徒弟的怎麼不著急呢?前面便是一座刀山,只要師父領路,我便跟去。你老人家又出什麼題目,想收拾我出氣,只管說吧。」老人見鐵牛生得憨頭憨腦,話卻帶刺,並未發怒,微笑道:「你是好的,真個難師難弟。難為你們都是這點年紀,本來資質不差,再被那兩個老不死的師父一縱容,無怪乎膽大驕狂、不知天高地厚了。本來還想放鬆一點,聽你師徒這等說法,倒非成全你們不可了。你年紀更小,如肯伏罪,只須打一百鞭已足。否則,你們兩人今夜一同到我地室走一趟,就知厲害了。」
黑摩勒知此行不是小可,惟恐愛徒吃虧,忙喝:「鐵牛不許多口!你不知道,人家專和黃毛未盡的小孩為難麼?你比我小,更易收拾。本來沒你的事,偏要饒上,有什意思?」鐵牛笑喊:「師父,我不怕!該死該活,命中注定,既和師父一路,不能丟人,管他刀山火海,師徒同去才有意思呢。別的不說,憑他那大年歲,就拚得過。他連是非真假都辨不清,我們好心好意當他老前輩,前來求教;開口便冤枉人,還有什麼理講?」
黑摩勒見鐵牛和自己一樣剛強不屈,說話又是那麼尖酸有骨,雖然心喜,但一想到前途滿佈危機,口頭上佔些便宜,只更結怨吃虧。無如話已出口,不能收回。再看老人已然走遠,連理也未理,方代鐵牛擔心,想把事情攬在一人身上。忽聽黃生苦笑道:「黑兄,我師父就是這樣脾氣。你們師徒既能尋來,必已聽說。你那對頭弄巧成拙,本來容易的事,為你二人言行疏忽,見我師父時又早了一步,惹出麻煩,還要賣弄口舌,這是何苦來呢?」
黑摩勒因見黃生語聲甚低,不時偷覷老人去路,知其同情自己。本想明言經過,既而一想,看胡氏祖孫那等膽小害怕,這老頭定必法嚴厲害。先已答應不為洩露,豈可失信,累他受害?想了一想,答道:「黃兄,你我雖是初見,你那為人,我已看出幾分。盛意心領,但是事已至此,除卻丟我師長的臉,均可商量。依你高見,怎麼辦才好呢?」
黃生四顧無人,月光已升起,月華皎潔,清陰滿地,便請兩師徒同去石上坐下,笑道:「久仰黑兄大名為人,今日幸會,可惜我晚回來一步,生出枝節。家師為人,說一不二,我實不敢違背。但我隨恃多年,知他性情,看臨去神色,未必都是惡意。此山孤懸水中,波濤險惡,如無家師之命,無船應雇,實難飛渡。休看胡家祖孫受你恩惠,也決不敢載你過江。那兩條路非走不可。第一條實在難堪,便我也不肯受,何況黑兄。如今只有走第二條,以你本領,多半可以通過,令高足卻須帶去才好。有好些話我不便先說,到時自知。萬一家師真個動了真氣,只要你們能把十三層埋伏衝過,便照所說行事,趕到地頭自能如願,也比你費上許多心力,還惹麻煩,要強得多呢。」
黑摩勒天生傲骨,覺著老人驕狂自大,說話欺人,又是那樣固執,彷彿令出如山,沒有絲毫商量,心想:事已至此,無論如何艱危,也不應該向人屈服,貽羞師門。對方如是師執尊長,也還不去說他。他這名姓從來未聽說過,反正難已挽回,不如硬拚一下,倒要看他那十三層埋伏有多厲害。只顧尋思,也未留神黃生所說有無深意。因知鐵牛對師忠義,必要跟去,阻攔不住,自己如能衝過,鐵牛自無問題;如其傷亡,鐵牛天性剛烈,也必與人拚命。想到這裡,把心一橫,點頭笑道:「小弟並不怕死,更不願連累船家那樣可憐人。至於江中風浪,愚師徒也還略知水性,打不過令師,自信渡江逃走許還有望。他老人家說得地室埋伏如此厲害,也許有心成全,叫後輩見識見識。受人鞭打和臨陣逃走一樣丟人,說不得只好試他一試。不過這類埋伏尚少經歷,想是機簧之類佈置,不是真正敵人。我師徒粗腳笨手,萬一有什殘毀,請告令師,不要見怪才好。」
黃生對黑摩勒師徒本是一番好意,暗中點醒,見他毫不領情,一味對師懷恨,所說的話多半帶刺,心中不快,想了想,說道:「家師也是老輩中有名人物,只為五十年前懷著國破家亡之痛,大勢已去,無計匡復,由此隱居江村,不與世人往來,加以名姓屢易,貌相不問,休說世人不知他的真相,便他昔年舊友也未必見面能認得出。其實黑兄諸位師長,他又何嘗不是老相識呢?黑兄不知底細,如何看得他老人家這等小氣,實不相瞞,那十三層埋伏,前十層乃是大小三十六銅人各用兵器手足來攻。我知黑兄受過高明傳授,新近黃山歸來,功力大進。家師每日江邊垂釣,已有月餘無人來訪,連北山丐幫講理之事都許不知。我料他老人家好些事尚未聽說,匆匆一見,未必能知黑兄功力如此精深。雖因一時之氣設此埋伏,聽他對令高足的口氣,決不至於盡量施為。黑兄學過蕭隱君的乾坤八掌,當知北天山狄家七禽掌法之妙,前十層埋伏,只要入門上路,必能應付過去。由十一層起,一層難似一層。尤其未了一層乃放令符的所在,必須內外功均有根底,輕功固要極好,硬功如差,仍不免於吃虧。可惜你那分金斷鐵的一口寶劍又不在手裡,到時還望小心才好。」
鐵牛聞言心動,插口說道:「照此說來,兵器也能用了?」黃生見鐵牛年紀雖小,人甚沉著機警,心靈內秀,不似乃師精明全在臉上。知道老人對他注意,令其同往必有原因。聞言暗中留意,看出鐵牛二目神光外射,立在地上穩如石樹,先不回答,卻問學武年月。
黑摩勒想起黃生雖是老人一面,為人頗好,至多愛莫能助,並無惡意,又以弟兄相稱,十分謙和,談了這一陣,還忘了命鐵牛行禮,忙代通名,令其拜見,並把鐵牛拜師不久經過照實說出。黃生一聽越發驚奇,再看鐵牛目注自己,分明含有敵意,及聽師父一說,當時禮拜,口稱「師伯」,立轉恭敬,不禁誇道:「果然名下無虛!令高足人門不久即有這等功力,前途何可限量?真個有其師必有其徒了。我們並非真的對頭,何況今夜之事尚還難料。此時天已不早,可能容我一盡地主之誼,對月同飲幾杯麼?」黑摩勒人本豪爽,見他情意殷殷,隨口謝諾。
黃生笑說:「今夜雖有狂風暴雨,波浪滔天,不宜行舟,此時卻是波平如鏡,萬里清輝。黑兄終年奔走江湖,救助孤窮,濟困扶危,這樣好風月,想必難得享受。我由彭郎磯歸途,無意間捉到三尾鮮魚,家中還有兩隻風雞、一些粗菜,到時,已命小徒準備待客。天氣還早,正好和賢師徒作一快敘,遣此良夜呢。」說罷一聲清嘯,轉向鐵牛道:「那十三層埋伏,本是外六內七,今已改為前十後三,當初原為門人練功之用。只你有本事,一切隨意。前半雖然可以不用兵器,中間和未了兩處,簡直非用刀劍暗器破它不可。功力稍差,便不免於手忙腳亂。來人所用如是寶刀寶劍,更加省力。不過用得要是地方,否則那些銅人,機關相連,稍一不對,上下四外的各種埋伏,不在銅人以內的,也一齊發動,任你天大本事也難防禦。最緊急時,至多只有尺許空隙,除非來人精於縮骨鎖身之法,還要心靈眼快,看準地方才能通行。一個不巧,那銅人即便被斬成數段,總弦未破,照樣向人猛攻,不會停止。最厲害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變化無窮,相生相應。這等厲害險惡,如何不許人帶刀劍呢?我還在想,黑兄手無寸鐵,打算借他兩樣兵器呢?」
黑摩勒笑說:「黃兄比我年長,如何這樣稱呼?既蒙不棄,請改過如何?」黃生笑答:「老弟看我得起,愚兄遵命。這把刀形式奇特,請借一觀如何?」黑摩勒忙令鐵牛解下。黃生到底內行,一看那刀暗無光華,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又窄又長,拿在手內一試,可剛可柔,鋒利異常,以前雖未見過,知非常物,笑問:「此刀何名?愚兄見聞不多,還望賜教。」
黑摩勒見他誠實虛心,毫不作態,笑答:「此是剛柔烏金扎刀,蒙一老前輩賜與小徒。新得到手,用法還未學全呢。」黃生驚道:「這便是寒山七寶中的剛柔金扎麼?請快收起。不知家師方才看出沒有?」黑摩勒見他再三示意告誡,料定此刀必有大用。忽聽蘆葦打槳之聲,前見小舟掠波而來,上一小童年約十二歲,船頭上放有好些酒菜鮮果,到了礁旁,將船繫好,走到岸上,朝黃生喊了一聲「師父」。
黃生笑對二人道:「此是小徒盤庚。」隨令拜見。二人見那盤庚生得十分清秀,武功似有根底,問知水性甚好,互相誇獎了幾句。盤庚便將飲食取來,放在石上。對月同飲了一陣,黃生低語了兩句,盤庚忙駕小舟駛去,待了一會回轉,拿來一柄匕首、一柄純鋼三稜刺。黃生轉交黑摩勒道:「老弟尚無兵刃,不妨帶去。三稜刺不過防禦暴起來的銅人,還在其次:這柄匕首雖非靈辰劍之比,用以破那兩根總弦,卻是少它不得。並非背師徇情,老弟未帶兵器,照理原應通知。不過外人只說一聲,令其自備而已。家師也知愚兄和老弟一見如故,還望不要見外才好。」
黑摩勒越想這師徒二人越覺奇怪,知難推謝;鐵牛惟恐師父空手吃虧,已代接過,只得罷了。跟著便見胡明匆匆跑來,把黃生請去一旁,跪拜求說,語聲甚低,也未回頭,便自走去。黑摩勒疑其感恩心盛,欲代求情,心中不快,想令鐵牛追問。黃生已然走回,笑說:「胡明求我,另有一事。我因子時將近,我們還有話說,不願他在此;又知少時必要變天,令其速回準備。他托我轉告老弟,舟中伙食已全備好,只等事完上船了。」黑摩勒才未開口。
黃生笑道:「今夜江上風月真好。愚兄從小隨師,雖蒙師恩期愛,自恨資質太差,無什長進。新近學了這柄三稜鉤刺,意欲對月演習一回,還望指教,不要見笑呢。」說罷,連鋼刺和匕首一同要過,雙手分持,說聲「獻醜」,練將起來。
黑摩勒暗中留意,見黃生身法、步法、心眼手法,無一不是高明傳授,功夫更深,動作卻是有快有慢,有時並還重複,彷彿挑刺什麼東西,不是演習,知其藉著演習為名,暗中指點。心想:此人真個熱心熱腸,素昧平生,這樣關切,從見面起,隨時多在示意警告,埋伏厲害可想而知。但他對師那樣恭謹,怎又公然偏向外人?一師一徒相差天淵,是何原故?人家好意不可辜負,一面默記,口中笑道,「黃兄真個義氣,小弟已然領會了。」話才出口,忽聽一聲鐘響,由老人所居山崖上傳來。靜夜月明,聲更清越。黃生忙收兵刃,交與鐵牛,笑說:「時候快到了,轉眼變天。此去崖上,還有二三里路,莫要遇見狂風暴雨。先陪老弟師徒到家師前屋談上些時,就便一看江上風雲變態奇景如何?」
黑摩勒早已吃了八成飽,聞言一看天色:碧空萬里,皓月明輝,照得大江面上銀光萬道,一片空明。遙望南岸彭郎礬,宛如水面上浮起一個怪獸。江面空闊,往來帆影早已不見,只沿江漁村中偶有二三點漁火明滅閃動。天上一色青蒼,只東北方天邊有一團暗灰色的雲緩緩移動,看去不過三五尺大小,相臨頗遠。此外月朗星稀,碧空湛湛,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更無一絲別的雲影,怎麼看也不像是要變天的神氣,以為別有用意。對談時久,越發投機,不願違背他的心意,笑答:「只要令師不嫌冒失,就此步月,先往等候也好。照此天色,恐未必有什變化吧?」黃生微笑不答,隨命盤庚速回。盤庚似想跟去,欲言又止,朝天空中看了一眼,忙收殘餚,匆匆駕舟而去,三人剛一立起,便聽櫓聲欸乃和打槳之聲,跟著便見好幾條漁舟由灘旁相繼駛過,神態匆忙,似有什事光景。內有兩船,並朝黃生招呼,黃生把手一揮,便各加急繞灘而過。
黑摩勒師徒也未理會。走到半路,回望月光如晝,到處通明,依舊晴空萬里,銀河無聲,星月皎潔,微風不起,只遠方天空中那一段暗雲,比方才大了一點,別無異兆。前面山崖還有一里多路,方想:照此天色,便將埋伏打通出來,也不會有什麼風暴。又走半里來路,見道旁花樹甚多,娟娟映月,如披銀霜,景更清麗。正在一路觀賞,覺著此地真好。忽聽黃生催令快走。未容開口,先是呼呼風響,花影零亂,滿地碧雲,似在流走。漸漸風勢越大,林木蕭蕭,聲如潮湧。所有林木花草,在狂風中一齊搖晃,隱聞樹枝折斷之聲。被風吹落下來的殘花,已隨著狂風滿空飛舞,月光之下,花雨繽紛,頓成奇觀。兩人方想:難道轉眼之間,真要變天不成?眼前倏地一暗,仰望天空,大片暗雲正和潮水一樣,急如奔馬,狂湧而來,就這一眨眼的工夫,天空已被佈滿,大好碧霄,全部遮蔽。那一輪清光四射的明月,成了一團白影,始而還在雲層空隙裡面穿來穿去,本是高懸天心,並未移動,為了亂雲飛湧走得大快,看上去那團白月,真似網中之魚,星丸飛射,想要衝出重圍,隨同雲層疏密,不住隱現明滅。還沒看上幾眼,月影便被雲濤吞去,不再出現,大地上立時成了一片黑暗。
黑摩勒師徒想不到天變得這麼快,忙和黃生加急飛馳,剛趕到崖坡樹林之中,豆大一般的雨點,便由側面亂箭也似猛射過來,打在頭上,和冰雹一樣剛勁有力。黃生領頭,先往老人所居前面平台之上縱去,二人跟蹤飛上,總算還快,差一點沒有淋濕。剛一立定,暴雨已越來越大,風似比前稍小,那雨卻似天河倒傾,狂瀉下來。只聽轟轟發發之聲,空中雷電縱橫,閃個不住。坡下水汽蒸騰,大雨打在石地之上,宛如億萬天鼓一齊急擂,震得山搖地動。台前那些樹木,隨著狂風暴雨,東倒西歪,不住掙扎搖晃。忽然一道極強烈的電光閃過,跟著便有一個震天價響的霹雷打將下來。雷電光中,剛瞥見滿山滿崖的雨水,已化為無數大小的急流,瀑布也似,龍蛇亂竄,眼前一暗,又復一片漆黑。簷前早有一片水簾掛下,嘩嘩亂響,朝台底倒傾下去。定睛四顧,只是一些白影閃動,什麼也看不見,但聞迅雷風雨之聲,彷彿宇宙就要崩塌,震耳欲聾,比起黃山來路途中所遇兩場大雨似更猛烈,這次又在深夜,什麼也看不見,風更大得出奇,只是一片轟隆,震得人耳嗚心悸,連對面說話都聽不出。幸那風雨由側掃來,被平台旁邊的窗擋住,還未打在身上。
賓主三人還想再看一會,微聞叭叭連聲,一股急風,帶著大蓬暴雨,忽由側面窗外,亂箭也似斜射進來。回頭一看,原來右邊窗戶已被狂風暴雨衝破,雷雨聲太大沒有聽清,等到發現,雨水已隨狂風猛衝進來。眨眼之間,走廊上已成了小河。
三人忙同退進屋內,把門關上。黑摩勒覺著眼前一亮,當時清靜下來,隱聞雷聲隆隆比方才小得多,風雨之聲忽變細微,幾乎聽它不出,知道主人這所房子建得十分堅固,連聲音也被隔斷。再一細看,牆壁甚厚,並有兩層,室中明燈如雪,陳設精雅,琴書滿架,花影在壁,直似一位極風雅的文士所居,除牆上掛有兩口寶劍以外,決看不出是武夫所居。心正奇怪,黃生已走了出去,一會回轉,拿來一壺香茗和一些糖果,說是老人所賜,時辰將到,可速準備,如其自問不行,肯領責罰,仍可從輕發落。因知來人只是不敬長老,尚無大過,只打幾下應景,免得犯險。
黑摩勒知道老人故意奚落,心中有氣,本要還他幾句,因見黃生說時面帶愁急,暗中搖手示意,心想:師父可惡,徒弟大好,明以至友相待,還須看他情面。又見主人房舍建得奇特,外來聲音雖被隔斷,內裡說話必能聽見,故意笑道:「我們原是未成年的小孩,蒙老大公看得起,十分重視。既然來此,又吃了他老人家的糖果,如只挨上兩下打一走了事,也對不住他老人家的好意成全。煩黃兄轉告令師,說後輩多沒出息,蒙他費心指教,明知才疏學淺,莫測高深,說不得也要試它一試了。」黃生聽他雖仍不肯服低,尚無失禮之言,才放了心,笑答:「家師原說,你師徒如仍固執成見,不肯領罰,無須稟告。只把各人兵器準備一下,再把真氣調勻,聽二次鐘響便即人內,無須再稟告了。」
黑摩勒含笑點頭。賓主三人說的全是閒話。黑摩勒不願示怯,又恐對方看出深淺,並未調練真氣,方笑這兩主人行事不同。照黃生這樣待人,哪像對敵神氣?忽聽金鐘又響了三下,黃生方說。「是時候了。」猛瞥見窗外一條小人影子閃過。鐵牛見那小人穿著一身黑衣,和盤庚差不多高,週身雨水,繞屋而過,走得極快,也未看清。黃生似已發現,面色一沉,忽改笑臉,引客人內。
那是當中的一大間,中設神堂,一條長案後面供著一個牌位,井無字跡。黑摩勒正待查看,黃生低喊:「老弟留意!此是入口。」隨聽地底隆隆作響,回頭一看,身後已現出一個三尺方圓的地洞,下面還有燈光,深約兩三丈,並無階梯,當中有一木柱,似供上下之用。黃生手指道,「你二人可由此下去,到了盡頭小門,把左面銅環一扭,前面立有甬道現出,再往前去便入埋伏。此時不能奉告,全仗老弟師徒膽大心細、謹慎應付了。令高足不可搶先,上來相隔須在五尺之外,必須記准遠近。但盼平安通過,我去後山出口恭候,恕不奉陪了。」
黑摩勒見他說完,手指下面燈光,搖了兩搖,意似不要毀掉,便將頭微點,一同縱身下去。到底一看,小門果在前面,忙令鐵牛照黃生所說,離開五尺。當先前進,走到小門前面,將左邊銅環一扭,只聽一串轟隆之聲響出老遠,小門立開,前面現出一條甬道。仔細一看,內裡地勢,有寬有窄,大小不同,離地頗高。上面用鐵鏈懸著一列油燈,照向前去。用手一試,連門帶牆皆是鋼鐵所製,堅固異常。心想:進門一帶,地勢這樣窄小,難於施展,那大小三十六個銅人,不知是何形相,藏在何處?雖蒙黃生洩機,前十層關口比較容易,只要力大身輕,內功有了根底,便可過去,未了三層卻是凶險已極,稍有疏忽,不死必傷,不由生出戒心。一面招呼鐵牛不可挨近,一面運足真氣,全神貫注前面,一步一步試探著往裡走進。剛覺出地下鋼板好似活的,心中一驚,低喝:「埋伏就要發動,鐵牛小心!如見來勢厲害,不可冒失跟來。」話未說完,先是一條極高大的人影,上生六手,各持兵刃,隨著一片響聲,從甬道轉角突然出現,迎面撞來。
黑摩勒見那銅人形態高大兇惡,由相隔好幾丈的前面轉角衝來,行動之間又有極大響聲。暗忖:銅人任多厲害也是死物,突然出現還難抵禦,照此形勢,還未近前,來人早有防備,如何傷人,黃生說得那麼厲害,決不止此。黑摩勒平日雖然心高氣做,從不肯向人伏低,遇事卻極謹細,不肯絲毫冒失。方疑銅人三十六個,有銅人的關口只有十道,至少也應三個一處。一聽響聲,便留了神,一面準備應付,一面留神查看。目光到處,瞥見上面燈光反映中,果有兩處黑影,離身不過兩尺,猛觸靈機,想起一個主意,大喝:「鐵牛停步!」雙足一點,便朝對面銅人縱去。
兩下來勢都急,差一點沒有撞上。那銅人高達一丈五尺以上,六條長臂各持刀槍器械,上下亂舞而來。本是虛實相生,要到前面方始發難。偏巧來人心靈機警,膽大無比,動作神速,想到就做,不似常人看準來勢專門防禦,反倒迎上前去,無意之中,已將頭道難關避開。一見銅人衝到面前,整個甬道均在刀槍刺擊之下,百忙中看出所用兵器也是極好家數,更不怠慢,竟乘對方直衝亂舞、一槍刺到之際,冒著奇險,雙手接住槍尖,兩膀用力一按,就著銅人槍尖往上一挑之勢,凌空飛起,竟到了銅人身上。跟著一路攀援翻滾,手腳並用,由刀槍叢中避開來勢,踏著銅人肩膀朝上翻起,到了肩頭,雙腳微蹬,便由銅人身後縱落。
那銅人越往前衝得越快,下身雖然不動,上面六手卻是越舞越急,刀砍槍刺,棍鞭亂舞,通身上下寒光閃閃,看去十分驚人。就這轉眼之間,已衝出兩三丈,人也幾乎被它帶回原處。剛一落地,猛聽身後蹌琅亂響,金鐵交鳴。忽又一聲大震,彷彿好幾個重鐵東西撞在一起,餘音嗡嗡,半晌不絕,忙即回顧,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方才立處上面黑影,竟是四個銅人,但均雙手,各持器械,當第一銅人衝到時,突然出現,上下夾攻,來勢又猛又急。同時,另一銅人又由鐵牛身前地底湧起,伸出兩隻大手猛撲上去。第一銅人腹中的機簧,到此也恰走完,六條臂膀一齊下垂,吃前面銅人雙手一抱,合在一起,沉入地底。跟著一串隆隆之聲,上四銅人也自撤回,隱人暗影之中,地面立復原狀。
鐵牛先見師父飛身縱去,對面銅人來勢厲害,心中一慌,雖聽警告,仍往前趕,如非地底銅人冒起得快,差一點沒有夾在中間成了肉餅。黑摩勒驚心乍定,知道頭關已過,方喊:「鐵牛過來!」想要埋怨,忽聽洞頂有人說道:「田師弟怎不聽話?看黑師叔有多聰明。這頭層關口最是凶險,常人被它隔斷在外還是萬幸。我拼著師祖見怪,來此暗助,沒想到黑師叔這高武功,真真高興。再往前去,前九層均是真實功夫,無什機關埋伏,必衝得過。到了第十一層,非加小心不可。田師弟,你武功還差,不知師祖為何命你同來?千萬不可冒失。」
二人聽出盤庚聲音,定睛一看,原來上面每一盞燈旁必有一個小洞,暗影中似有兩點目光閃動。方想謝問,上面又起吹哨之聲,目光立時隱去,知被老人警覺,將其喚走。經此一來有了主意,膽也大了許多,仍舊一前一後,望前進發。走出兩丈,地勢忽然大了兩倍,知又入了埋伏。正在戒備,腳底微動,一條人影已箭一般猛躥出來,雙手齊揚,朝人便抓。
黑摩勒見那銅人雙手上下抓到,又猛又急,來得那麼準法,料知腳底到處機關,忙往旁閃,朝下一看,目光到處,瞥見地上還有許多圓釘拱起,心中一動。正要往旁縱開,忽聽腦後風聲,方才銅人已自撤退,另一銅人又由身後一掌打來。始而還想閃避,百忙中看出銅人可進可退,又知如往側避,必要觸動機簧,又有銅人夾攻,心想試它一下。一面看準來勢,下身不動,腳跟釘在地上,上身後仰,仗著人小身輕、心靈眼快,等對面雙掌相繼打到,由頭上伸過,手快出完,再用雙手將銅人的手抓住;往上一挺,再往前一推。那個銅人本來手未出完不會停止,眼看機簧發條快要走完,另一根還未接上,往回撤退,被黑摩勒用內功真力抵住,相持了一陣,漸覺銅人力氣並不比自己大,一時性起,大喝一聲,把全身真力運到雙手之上,往前一推,再往旁一分,當胸一腳。本想將它猛推回去,試看有無別的變化,不料用力大猛,銅人竟被這兩手一腳推出好幾步,地琅連聲,當時拆散,灑了一地碎鐵,但是機簧未斷,骨架未倒,重又朝人衝來。
銅人雙手已斷,黑摩勒無法抵禦,只得往旁一閃,腳才沾地,猛聽金鐵亂響,雜以強力掌風,又有三個銅人手腳並用,由身後左右夾攻而來。知道厲害,忽然急中生智,身子一縱,落向壞銅人的頭上。一面留神細看,見這幾個銅人身並不高,發出來的拳腳手掌,無一不是極高手法,尺寸地位恰到好處。因人已縱開,空打了一陣,發條走完便各退回。來勢雖凶,當中仍有尺許空隙,只要眼快心靈,看準來勢,不要發慌,並不一定被它打中,內中巧妙又明白了幾分,忙告鐵牛:「主人埋伏看去雖凶,並未趕盡殺絕。除頭層關口難破,非有極好輕功不能通過而外,第二關便與黃生所說大致相同。前面必差不多,我已看出幾分。如其所料不差,前八關一定好過。你只離我五尺以外,留心同進,多半可以平安過去,遇事鎮靜,千萬不可驚慌。你本無用,老人命你同來必有原因,也許認得你那扎刀,知其能斷金鐵,想叫你來長些見識,給我一個便宜。只奇怪這些銅人連同機關,不知要耗多少人力物力,毀於外人之手豈不可惜?我真不知道他是何心意。你且跟我小心應付,等到衝出重圍再作打算吧。」
鐵牛本來機警聰明,加以旁觀者清,早就看出第二關銅人掌法,與師父平日所傳大同小異,照樣也有步法,心想:我跟在師父後面,由他一人上前冒險,我連手都不動,算什麼呢?聞言,心中暗打主意,斷定老人命他同來,決非跟了師父白走一趟,便將雙目注定前面,準備到了萬一,冷不防縱身上前,用扎刀將銅人手腳斬斷試上一試,表面一絲不露。
前後兩人又走出不遠,每隔一二三丈,必有銅人出現來攻,或單或雙,時左時右,多少不等,有的地方竟是七八個同時來攻,遇到極窄一處卻只一個。黑摩勒胸有成竹,便不再和它硬對,只將七禽掌法施展開來,一路左閃右避,前縱後跳,剛一落地便又飛起,不令上身對面。又是幾關過去,看出銅人掌法來路,越發放心。試用真力抓住銅人的手,乘勢往回一帶,不料那麼堅固靈活的銅人,先前將它手足拆散,照樣還能向人進攻,等到餘勢將盡,竟和人一樣,一拉就倒。這還不說,最奇是正面銅人一倒,左右兩旁的銅人立生反應,眼看快要衝來,忽然停止,失了靈效,不能轉動。再過兩關,多是如此。
鐵牛笑道:「師父,我不能白來。如今前十關已去十之六七,也讓我長些見識,試它一試。」黑摩勒知道鐵牛心細,看出巧妙,笑說:「我原打算命你試驗一次,少時出去,老人如無敵意便罷,否則,我也多句話說。現我看出主人處處留有餘地,分明因我語言不檢,借此警戒,沒想到剛一上場,便將他最厲害的關口衝過,不曾攔住我們。由第二關起,我又看出內中奧妙。這類死東西不比活人,只要明白它的訣竅便極容易。你想試驗也無不可。來時,黃師伯那等囑咐,恐怕前面還有別的變化,未了三關更是難說。你這娃兒,不許你上前,心決不死。好在這一套三十六個銅人掌,還有十來個不曾打完,前面兩關,定是照樣打來,不會多出花樣。你我身子矮小,佔了不少便宜。你上來先將銅人的手避開,立時由左而右讓過來勢,這時地上機簧被你踏中,必有別的銅人由左衝來,你如再躲,不是前後左右紛紛夾攻,便這後面兩個銅人生出變化。你速將第一個的右手用力抓住,不等第二條機簧接上發生效用,猛力往外一拖,銅人必倒,下余也必失效。我已試過三次,均是如此。你能沉著應付,多半成功,真要不行,可速用險招,朝地一滾,一任來勢多凶,銅人的手也必打空。我還試出銅人力量不過如此,真要將它雙手接住,朝前猛推,不令前進,也非不行。這些銅人均有一定步位尺寸,就是發動,也不會到你身上。你功夫不夠,卻有蠻力,許能擋住。要是斗它不過,照我方纔那樣,雙手一按,翻到銅人頭上,也不至於受傷,我再上前破它便了。」鐵牛心想:師父真太疼我。早已看明,哪有這樣費事?答應了一聲便往前縱。
二人原是邊走邊說,黑摩勒不知鐵牛比他還要心細,又未出手,專一用心注視,早看出這些銅人來路虛實變化之理,每一關口均按人數,分別遠近,師父剛破這一關,共只二人,前去至多一丈必要發難。果然猜中。因是看準地上銅釘踏去,銅人發動自然更快,腳才落地,銅人便自如飛衝到,快得出奇。黑摩勒不知愛徒早已算好,見他太急,方想喝止,不許冒失,銅人己由牆凹暗影中猛衝出來。這些銅人,除第一個生有六手的特別高大而外,餘者都和常人差不多高,十九下身不動,只用雙手猛擊。鐵牛所遇,卻是手腳並用,格外猛惡。黑摩勒方喊「不好」,待要縱去,耳聽-琅哨嗒連聲巨響,鐵牛已飛身而起,朝前縱落。再看銅人,已跌碎在地,只剩半條腿樁,貼地猛衝,到了地頭,又往回撤。另外四個銅人也被引發,一齊衝到。無如鐵牛已早縱開,空打了一陣,便各退回不再轉動。
原來鐵牛本意想抄師父文章,不料銅人來勢特急,相隔又近,知道閃避不及,如往後退更是危險。一時急中生智,身子一低,用足全力避開銅人右腿,照準左腿一刀砍去。初意腿粗半尺,未必斬斷,用了全力還不放心,剛往旁邊一滾,銅人已被斬斷,碎跌地上。連忙就勢朝前縱去,落地回看,剛看出銅人腿是空心,用力太猛,手震生疼,心中有氣,啐了一口,黑摩勒已縱過來。鐵牛忙說:「師父,我這主意想得可好?」黑摩勒問:「怎曉得?」鐵牛便將沿途所見和悟出來的道理一一告知,並說:「地上那些銅釘有虛有實,並非都是機簧。」黑摩勒也被提醒,仔細一想,立時全部醒悟,笑說:「徒兒真個乖巧。前十關還有兩關,銅人只剩五個,內中許有文章,照你方纔所說,破它不難。到了第十關,你卻不可再上,等我看明再說。」
鐵牛見師父誇獎,越發高興,拿了扎刀便往前進。黑摩勒剛想起黃生相隔五尺是指頭關而言,鐵牛又是那麼靈巧,少了許多顧慮,第九關已然觸動。這次四個銅人竟分上下來攻,前面三個,兩高一矮,作品字形將人圍在當中,上面又有一個,頭朝下面,雙手齊揚,向人抓來,身子不大,兩手竟有三尺方圓,鋼爪也似,突然臨空飛落,離地不過兩三尺。來路銅人都是隱在壁間,這三個銅人卻是老早出現,把路擋住,各自揚手縮拳,形式不同,立在當地和廟中神像一樣,一動不動,來人非由當中走過不可。
黑摩勒鍾愛鐵牛,想其成名,又恐有失,全副精神注定前面,看出有異,伸手想拉。鐵牛早已防到師父阻止,喊聲:「師父不要管我,包可破掉!」聲才出口,人已縱上前去;腳才踏地,上下四銅人八手齊發,又急又准。黑摩勒見這次情勢更加凶險,心方一急。鐵牛更有主意,身子不動,上身略為一偏,避開當中雙手,並不後退,反朝正面銅人胸前一貼,隨同前進。只兩三步,銅人便即停住。左右兩旁銅人本有步數,來人稍為一退,必被打中,非受傷不可,上面兩隻大手同時抓下。經此一來,全數撲空。
黑摩勒見鐵牛身子,和粘在銅人身上一樣,毫不費力,將八隻鐵手避開,想起他人門不久,這等機警靈巧,高興得直喊:「徒兒真乖,可愛極了!」銅人打空以後,忽然分開退去,一片轟轟之聲,全都退往原來人槽之內。鐵牛回身喊道:「師父,銅人只剩一個了!前面第十關反倒人少,還想不出是何原故。我跟師父一同上吧!」黑摩勒見他得勝不驕,反更虛心,笑答:「徒兒小小年紀,知進知退,真個可嘉。黃師伯命你不要隔近,似指頭關而言,恐怕埋伏發動躲避不及,隔在當中送了性命。後面大約無妨,但這第十關決不易破,你看前面不是出現了麼?」
鐵牛回顧,前面相隔三四丈果然立有一個銅人,和第一關所見一樣高大,身後似有一洞。甬道已到盡頭,路又由寬而窄。銅人立在當中,四面均無空隙,高與洞齊,頭前掛著一盞銅燈。沿途的燈都是鐵鏈,這未一盞上面卻是一隻人手下垂,將燈抓住,甚是粗大。看那形勢,不是尋到總簧破了機括,或將銅人打倒,休想過去。先防對面衝來,後看地上但平,並無銅釘之類,銅人雙手叉腰,好似不能活動。二人幾次設法試探,卻毫無動作。
黑摩勒試用雙手推拉,覺出銅人上身乃是死的,下身可以推動,但是內有彈簧,力量極大,身高腿粗拉扯不易,勉強用力推了一推,剛發現銅人身後入口,稍一鬆懈又復還原,差一點沒被撞上。雖然看出銅人身高力大,專一攔路,並無別用,想要破它卻是萬難。伸手一彈,那兩條粗腿又是實心,如用扎刀去砍,恐斬不斷。這樣重大的東西,倒將下來,萬一生出別的變化,事前不曾想好,地方又窄,一個閃避不及,壓在身上,休想活命。細看了一陣,見那銅人恰將入口填滿,連由上面翻越都辦不到,正在為難。鐵牛忽喊:「師父,你看銅人又手之處有一小洞!師父不是學會縮骨法麼?」黑摩勒笑說:「我早知道。我勉強鑽過還辦得到,你隔在後面我不放心,你又膽大好動。我想早晚必能看出破法,今晚大風雷雨也走不成。只此未了三關,忙它作什?」
鐵牛忙說:「我決不動,師父放心,何不過去試試?」黑摩勒一想:黃生曾說,自己縮骨鎖身之法,乃師尚不知道,也許指此而言。念頭一轉,立時點頭,忙援上去。到了銅人脅下,剛照葛鷹所傳,由那大僅數寸的小孔中鑽過,瞥見後面是條深溝,洞頂甚高,兩崖相隔十多丈,除將銅人去掉,連個立足之處都沒有。對崖形勢更是奇險,危崖壁立,一直向上,快要到頂,方有一片突出的平崖,離頂不過三四尺。人不能立身而行,當中又是絕壑,深不可測,只有一根鐵線,細僅如指,一低一高,橫亙兩岸。知道人已走入山腹之內,憑自己的輕功,雖能由上飛渡,鐵牛如何過去?並且銅人不去,便須由上而下縱到這根線上方能起身,不特太險,氣勢先難沉穩,正喊:「鐵牛!這裡雖無埋伏,形勢奇險,你在後面,不可冒失,等我看清形勢,回來再說。」話未說完,鐵牛在後面等了些時,心正不耐,忽然看出銅人眼球對準面前銅燈,上面大手閃閃有光,比前見三十幾個大小銅人雙目僅有形式迥不相同。心中奇怪,試爬上去,用手一摸,眼珠竟是活的,可以轉動,越知內有巧妙,惟恐師父說他多事,料定那燈是用人手抓住,與來路所見不同,銅人目光正對那手,也許總簧就在上面,便想用刀一試,事前也未明言。
鐵牛雖然聰明,無意之中看出機密,到底年輕,初次經歷,上來順手,膽子更大,一經發現,只顧高興,想將總簧破去,不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想想銅人眼珠雖然注定那只人手,怎麼會是活的?總算相隔太遠,頭一刀,人由銅人身上縱起,朝前飛去,想就勢一刀將手斬斷。身剛向前平飛,忽然想起這裡只有一盞燈,如被斬斷,黑暗之中更易吃虧。微一遲疑,手往後撤,燈盤又大,不曾撩中,人已飛過,落向前面。到地想起,事情太險,總簧一破,銅人必倒,被它壓上固是必死,再要發生別的變化,難免措手不及。又停了一會,越看越覺那是機關,再看來路燈光,相隔不過數丈,此燈滅後,仍可看見,不過暗些。二次又到銅人身上,為防萬一,先取一隻鋼鏢朝那鐵手打去,錚的一聲,剛剛打中,鐵手晃了一晃,便聽轟隆之聲大作,四面傳來。心中一驚,同時又聽師父發話,不敢冒失,忙即停止,回身靜聽。忽然發現銅人眼珠內縮,重又突出,剛剛復原。
黑摩勒話才出口,聽出後面有了變動和鋼鏢落地之聲,轟隆亂響,知是鐵牛所為,不禁大驚,忙即縮身退回。剛剛轉過,瞥見鐵牛猴在銅人頭上,方想說他幾句,忽然看出銅人眼睛竟是活的,猛觸靈機,忙喊:「鐵牛下去!退出兩丈以外。」然後說道:「這雙眼睛必與總簧有關。我用黃牛所借小刀、鋼刺試它一下。萬一撲倒,我只消翻在它的背後,隨同落地,也不至於壓傷。你卻不行,還要走遠一點。」等鐵牛一退,先用兩腿夾緊銅人肩膀,再取小刀、鋼刺仔細試了幾次。後來試出兩眼珠互相呼應,並與鐵手有關,便用鋼刺輕輕刺人那碗大銅睛之內,將其鉤住,往下一按。左眼珠往裡一縮,右眼立時突出眶外,同時發現眼珠後面各有一根純鋼彈簧,甚是堅韌,左眼珠陷進尺許,便即擋住。立即領會,忙用小刀,照準右眼珠彈簧猛力砍去。前面鐵手又在亂晃,上面五朵燈頭光焰搖搖,燈油灑落了好些。猛想起黃生別時手勢,心中一驚,右眼珠已隨刀而落,跟著便聽銅人肚內丁零零直響到底,知道總簧已被斬斷一根,吉凶未卜。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勇氣立壯,大喝:「鐵牛小心!」還未下手,稍為一鬆,左眼珠已隨鉤猛突出來。回手一刀,當時斬斷,銅人腹內又是一串響聲。再看前面鐵手,反而不動。方想:總簧至少破了兩根,為何不見動靜?
鐵牛先恐銅人倒下,立得頗遠,見兩眼珠斬斷,並無異狀,忍不住又走了過來,朝上一看,忙喊:「師父!上面鐵手為何變了方向?」黑摩勒先未理會,聞言一看,果然手心朝內,與前不同,想了一想,又命鐵牛走開,輕輕一縱,便到鐵手之上。雙腳盤住上面手臂,仔細一看,見那鐵手約有三尺方圓,緊抓下面燈盤,臂長五尺,手腕似能活動,知道伏有機簧。試將鐵手抓住,往左一轉,忽聽轟隆之聲大作。憑高下望,大小二三十個銅人,忽由來路方面出現,相繼趕來,聲勢比前還要猛惡,當前兩個已離鐵牛身後不遠。這小地方,來勢又急,無法閃避,心中一驚,連忙抓住銅人手指,用力往外一扳,本想還原,不料心中著急,用力大猛,扳過了頭。耳聽前面響聲越發洪烈,震得人耳鳴目眩,以為又生變化,心更驚疑,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前面,那些銅人,本是帶著連串轟轟之聲蜂擁而來,不知怎的,忽又回轉,端的來得匆忙,去得更快,晃眼退盡,只剩餘音震撼,全洞尚未停息。耳聽鐵牛喜呼:「師父快看後面!」回頭一看,那攔住出口的大銅人,正靜悄悄往地底沉落,跟著現出洞口。
黑摩勒忙即縱下,招呼鐵牛一同上前。燈光外映,見那橫亙兩崖的鐵線又勁又直。本來鐵牛也可一試,無奈這根鐵線,與鐵花塢卞莫邪所用飛索不同,又細又滑;最難走是:對崖一頭要高得多,下臨絕壑,水響甚急,聽去極深,稍一失足,萬無生理。兩崖壁立,滿生苔薛,其滑如油,連個攀援之處都無。洞頂雖有一盞油燈,離地太高,光景昏暗。對面崖口低只三四尺,你想縱過都辦不到,非由這根鐵線通過不可。有心想將鐵牛放下,單身過去,又覺是一缺點。鐵牛孤身轉回,是否再遇埋伏,也不放心。仔細盤算,又往線上用腳試了一試,覺著那鐵線十分堅韌,只是滑得厲害,十分難走。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便將鐵牛橫捧手上,目光朝下,萬一失足,有什變化,便將雙足一分,勾住鐵線,鐵牛也可將鐵線撈住,就勢滑下,回到原處,就過不去,不至傷命。
商計定當,黑摩勒將鐵牛捧好,便往鐵線上走去。先以為自己輕功甚好,這類飛索渡人,司空見慣,無什希奇,及至到了上面,覺著腳底滑溜已極,只管提起輕身全力應付,因是對崖一面相去太高,稍為疏忽,立即乘勢滑下,如非腳底堅實,功夫精純,差一點便滑墜下去,送了性命。兩次走到中途,均不由自己倒退回來。雖仗應變機警,膽大沉穩,人和粘在線上一樣,不曾失腳,受驚也是不小。後來試出,幸而手上橫捧著一個人,只要把勢穩住,便不至於失足,放下一人,前進更難;便和鐵牛退下,把真氣重新調勻,準備停當,上來踏著鐵線,向前猛衝。一口氣走出兩三丈,再任其滑退了幾步,猛一提氣,又往前進,趕出兩丈,再用前法,以退為進。眼看相隔對崖不過四五尺,稍為一衝便可到達。忽聽身後來路洞口內金鐵交嗚,轟隆大震,腳底鐵線也在不住震動。二人寄身在一根細線之上,下臨絕壑,不能轉身回顧,腳底一震,又往回溜,情勢已是萬分危急。
黑摩勒只當洞中銅人生出變化,還沒想到別的,所爭只是面前數尺之地。正想穩住勢子再往前進,忽聽頭上大喝:「老弟,快將腳底鐵線抓住,就要斷了!」聲才入耳,腳底又震了一震,隨聽壑底噗咚兩聲,似有重物下沉,將鐵線打了兩下。情知不妙,先早防到中途生變,想好應付之法,一聲招呼,身子往下一蹲,雙足交叉夾在線上。鐵牛面本朝下,首先一把將線抓緊,覺著滑溜異常。黑摩勒就勢往前一撲,也將鐵線撈住,見鐵牛身已翻轉,手抓鐵線,雙足搭在上面,正往下溜,連忙用足將其勾住,不令滑退,同時又聽鐵線震動和重物落水之聲連響不已。目光到處,原來先前所見大小銅人,正由洞口衝出,相繼朝下翻墜,直落壑底深水之中,多半壓向鐵線之上再行墜落,震得那根鐵線錚錚亂響,搖晃不停。系鐵線的銅柱本來埋在洞口山石之內,連經重擊,山石碎裂,柱頭已然現出半段。手中鐵線其滑無比,腳底帶著一人,又不能往崖上翻去,正在勉力上援,心中憂急,斷定鐵線不久必被銅人壓斷。忽聽洞頂有人說話,語聲甚急。對面銅人已墜落了十幾個,銅柱已將連根拔起。上面相隔雖只七八尺,滑不留手,撞得越猛,滑溜更快。必須沉穩真氣,雙手用勁,互相倒換,才能緩緩上去。正恐突然中斷,往下溜落,上來更難,猛覺腳底震撼越發厲害,方喊:「鐵牛注意!」忽聽喀嚓連聲,對面銅柱已然斷落,心中一驚,同時瞥見洞頂飛下一柄鋼爪,恰將那隨同銅柱下沉的鐵線抓住,向上拋起,由斜而平。經此一來,自然省事得多。二人接連幾把便到對崖,回顧飛爪,已將鐵線當中抓住。因有銅柱墜在下面,比二人身子重得多,故此成了一條平線,料知又是黃生師徒所為。
黑摩勒覺著不是意思,忙朝上面喊道:「是黃兄麼?小弟連這樣一道繩橋都難渡過,如非大力相助,幾遭不測,真個慚愧!」黃生笑答:「此事難怪老弟。本來第十關上,銅人雙目總弦一破,如其燈上的兩根總弦不去動它,便不會生出這樣變化。這十三層關口重在未了一關,家師為防來人輕功不到火候,另外尚有一根寬約尺許的銅梁,由洞口起直達對崖,原意和那一根鋼線左右並列,任人挑選。那些銅人須等老弟過後,方始陸續出現,一個接一個墜入壑底,這粗細兩橋也被壓毀,一同下墜,來路所有埋伏也同毀去。過時雖較容易,但是上下兩旁必有許多刀槍鏢劍四面飛來。人在樑上行走,稍一疏忽,必為所傷,前面一層關口也必因此發動。老弟許是無意之中,將銅人前面鐵手上的總簧扭了一下,誤將埋伏一齊引動,後來看出不妙,又將其扭轉。正面銅人雖然沉入地底,暫時無事,可是鐵手上面專管銅人的兩根總弦互相呼應,老弟扭過了度,時候一久,仍要復原。另兩根總弦已斷,失了控制。總算運氣,當洞中銅人暴發之時,老弟將到對面崖上。我在後面聞得洞中大震,連忙趕來,線橋已快砸斷,忙用飛爪將其抓起,老弟也到了上面。這根線橋,乃百煉精鋼所製,其滑無比,凌空一線,上下高懸,兩頭相差太多,看似尋常,實則輕功多好的人,即使手足並用,也休想走得過去。老弟帶了一人踏步而行,居然渡過。這類驟然暴起的變故,多高本領也拿它無可奈何,不特與你無干,並將第十二關最厲害的埋伏無心破去,少去好些驚險。你由崖洞內俯身而入,走出五六丈便到盡頭之處。下面這一關甚是難破,只將那面銅符得到手中,大功告成,便可相見了。」說罷,人便隱去。
二人見老人一商役伏為難,一面聽憑門人暗中幫助,並將這樣精工製造、費了多年心力的許多銅人,連同所有埋伏一齊毀去,不知是何原故。料定自己言動必在對方耳目之內,便不再開口,一同前進。所行崖洞,宛如一張奇大無比的巨吻,內裡陰黑異常,離頂又低,如非身材矮小,便須蛇行鷺伏而進。就這樣,人頭也常與頂相磨,一不留心便要把頭僮傷。當中又有一條深溝,黑沉沉看不到底。兩崖寬窄不等,有的地方才只一二尺。好在二人天生目力,黑摩勒又下過苦功,能在暗中視物,還不妨事。走出不遠,發現一盞破的銅燈,並有好些碎鐵鋼架和各種奇形怪狀的兵器殘物,均是鋼鐵所製。崖頂兩旁,常見小洞,內設機簧,料知當地與來路甬道消息相通,方才銅人墜落,機關全破,連這一帶的埋伏也全毀去,沿途幾盞油燈已全墜入溝中。看這情勢,只剩未了一關。大功將成,越發留意,手拉鐵牛加急行走。遙望前途似有微光,彷彿到了盡頭,並不見燈。
一路空無所有,暗溝已然走完。再往前去,便是一片平坦石地,沿途不見一物,靜悄悄的。洞頂更低,連二人也不能立身而行。走到盡頭,忽見燈光往上照來。這才看出,洞徑乃是弧形,當中拱起,到了盡頭,往下溜去,下面地勢雖較高大,但是石滑如油。上半是條斜坡,往前突出,下半往裡縮進,看不出落腳之處。洞底鐘乳如林,映著兩盞三尺方圓的大銅燈,五光十色,到處晶明。靠壁一面,鐘乳更多,一層層自頂下垂,宛如天花寶蓋,纓絡流蘇,繽紛迷離,景更奇麗。先想第十三層關口就在腳底,意欲看清形勢和埋伏所在,再行下去。看了一陣,見那鐘乳均是天然生就,看不出一點埋伏之跡,料是藏在靠壁一片纓幕之後。黑摩勒估計時已不早,人在上面決看不出,上下相隔不下六七丈,有心賣弄,暗告鐵牛:「站在後面,等我落地,再用本門輕功滑到中部,將身立起。一個『殘花落地』的身法,飄然下落。勁敵當前,你功夫還差,老實一點倒好,不可學我的樣。」說罷,鐵牛便在崖口坐下,準備到時滑落。
黑摩勒先低頭立起,看準下面提氣輕身,雙足抓地,緩步前進。走出丈許,崖頂漸高,身子一挺,就著又滑又陡的斜壁,由慢而快,星丸走皈,往下急馳,其行如飛。到了中部突出之處,忽然一個「飛燕投懷」,又足輕輕一點,頭下腳上,身子筆直,由離地四五丈朝下飛落。到了空中,兩掌平分,朝下一按,微一分合之間,全身放平,掉轉過來。本是下落,忽又凌空高起數尺,接連兩個迴旋,往下一沉,輕輕落在地上。
鐵牛見師父凌空轉側,上下迴翔,活似一隻大老鷹,身法靈巧,好看已極,心想:我是師父徒弟,就這樣滑下去,豈不難看?就不能像師父那樣凌空飛翔,也要像個樣子。好在師父先下去已有榜樣,前在山中練習輕功,由十幾丈高崖往下縱落,均未受傷,何況這裡要低得多,怕它作什?念頭一轉,照樣低頭往下走去。中途將身挺起,朝下急衝,到了突出之處,猛力朝前一縱。本心想學師父的樣,不料功夫不夠,好勝心切,用力太猛,這一縱竟過了頭,到了前面鐘乳林中方始下落。黑摩勒望見大驚,連忙搶步趕去,就空中一把抱住,往側一翻,落在空處,差一點沒有落在鐘乳上面,受了重傷。
二人落地時,隱聞有人喊好。再看前面,當中晶幕後面,洞頂下壓,高只兩丈,裡面好似有一石台。繞將進去一看,台前空出一片地面,上有大榻,均是鐘乳所制,榻後有一小洞。縱將上去,人洞走不幾步,眼前倏地一亮,耳聽水聲湯湯,如奏笙簧,甚是悅耳。原來前面乃是一座水洞,約有數十丈方圓,又高又大,地勢寬廣,兩面石岸甚是平坦,石質如玉。對面也是一個大洞,比來路所見還要高大,內中鐘乳更多,異態殊形,光怪陸離,氣象萬千。兩旁上下銅壁之間,還有不少大小洞穴,大量泉水由地底狂噴而出,向上湧起,波濤浩浩,浪花如雪,不住翻滾,打在水中大小石筍上面,濺玉噴珠,互相鼓蕩,發出一片鏗鏗鏘鏘之聲,與泉聲相應,自協宮商。四壁和對面大洞之中,更點有不少明燈,照得到處通明,映著水光,燦如繁星,點綴得景物分外雄奇偉麗,看得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水是那麼清深,離岸不過尺許,波浪又大,稍為立近一點,便要濺到身上。方想:老人孤身在此,每日江邊垂釣,難得在家,內裡這許多佈置,大半人力所為,費錢不在少數,平日又不肯與外人往來。事太奇怪,莫非還有不少黨羽暗藏在內不成?心念才動,忽聽金鐘連鳴,打了九下。
鐵牛笑說:「師父,兩岸相隔太寬,師父容易,我如何縱得過去?兩旁均是危壁,又沒有路,我想用師父所傳輕功攀援過去可好?」黑摩勒知他看出水面大闊,難于飛渡,故意這等說法,暗讚:徒兒外表忠厚,想不到這等的聰明!我連破十二關,主人面上已不好看。此老好勝,聞得此言,許有反應。忙喝:「鐵牛不可多口,我已看出青笠老人對我師徒並非惡意,便縱不過去,也不應該失禮。此是老人聚會門人、傳授武功之地,不比來路那些銅人,有心假手於我將它全部去掉。兩旁壁上生有不少花草,五色繽紛,被燈光水光一映,多麼好看!你粗手粗腳緣壁而過,別的不說,單這壁上蒼苔,綠油油的,要多少年月才有這樣濃厚,被你糟蹋,有多可惜!這水面大闊,其勢不能帶你飛渡。等我請問兩句,如無回音,再打主意好了。」
黑摩勒原因回憶黃生前後所說,越想越覺老人別有用心,不是惡意。再見沿途佈置和當地氣象,福至心靈,斷定老人年輩甚高,本領驚人。看他所為,明是恩師在日所說那兩個前朝遺老烈士隱居在此。今日無心相遇,他那徒子徒孫必不在少。上來已然得罪了他,如今難關只剩一處,是敵是友,在此一舉。只要應付得宜,不特化去嫌怨,還可結交好些異人。我已佔了上風,何苦再樹強敵?何況黃生對我那麼熱心,立意結交,也不應使其失望。念頭一轉,當時變計。正說之間,忽聽對面洞中又是一聲清磐,左壁有人喝道:「來人且慢!我們將橋結好,步行過去如何?」二人聞聲回顧,兩崖許多洞穴內,各有一人走出,老少不等,均是一身白色短裝,手持一根鐵筒,注定當中水面;左首一塊突石之上立著一人,手持小旗,朝外一揮,便有七八十條鋼鈞,分由各人手上射出,其急如箭。兩崖離中心水面,少說也有二三十丈,那些鋼鉤均由鐵筒之中發出,細才如指。那麼長的東西,偏是又勁又直,鉤頭根根折轉向上,到了中心,一齊停住,凌空虛懸,排列水上。每根鉤尖均是三尖小刀,長達兩尺以上,寒光耀目,鋒利己極,當時結成一列刀橋。乍看有疏有密,兩旁間隔約有丈許,雖是一條直橋,並不整齊。
黑摩勒到底受過高明傳授,一看這座刀橋,便知不是尋常。再一注視,認出是由八十三式西乙掌中變化出來的刀樁,中有不少變化,走將起來,人由上面飛渡,每一把刀均要踏過,才算練完。直比這片水還要難渡得多。幸而平日留心,新在黃山又長了許多見識,否則,憑自己的輕功雖然渡過,不將這八十三把尖刀走完,終是被人看輕。鐵牛以前再三請求,雖然傳他蜻蜓點水、草上飛的功夫,路上看他輕功已有一點根底。但是此刀孤懸水上,不是實地所釘,人縱上去,多好輕功也要下沉。腳底勢子一穩不住,不能借勁使勁,就勢往前縱去,只要有幾把刀踏沉水中,功夫便不到家,被人輕視。能夠勉強過去還好,再要連身人水,或是跌到水裡,更是笑話。必須將氣提住,單腳一沾刀尖,不等下沉太低,立往第二樁上縱去,藉著刀樁彈力,忽上忽下,時輕時重,起落要勻,真和蜻蜓點水一樣,一沾就起,才算成功。刀尖又是鋒利異常,自己雖未試過,自信多用點心還能過去,鐵牛入門日淺,任他多麼聰明用功,也難學步,所幸不是主體,還好一些。想了一想,先朝左壁為首執旗的中年人拱手笑道:「這八十三參的太平樁,雖聽各位師長說過它的妙用,今日尚是初見。明知年幼力弱,小徒更是不行,多蒙老大公賞臉,又蒙各位親自出手,不比尋常掛在牆上的刀陣,隨時可以相助,要少好些危險,省力得多,愚師徒怎敢不知好歹?不過小徒入門日淺,這類登萍渡水、草上飛的功夫,帶上一人更是費力,何況老大公借此成全,特命小徒跟來。雖然萬分不行,也應命他歷練,哪怕受傷落水,也長一點見識。自然遵命,由橋上過去。練不上來,望勿見笑。」
白衣中年人喝道:「本來老大公沒想這刀橋。因有人說你輕功甚好,才想試試你的本領。老大公素來說一不二,決不肯因你武功較好,多出花樣。你既知道這八十三參的來歷,再好沒有。我們全都望你平安過去,連老大公也是這樣心思。只能到了對岸,連那第十三關放令符所在的原有設備,也可兔去多半。目前有此八十三參設備的,除卻我們水靈洞小潮音而外,只芙蓉坪後山一處。你說初試,也是實話。步法如能記准,於你將來不是沒有用處。此時老太公對你二人不似先前,令高足不能過去,無須勉強。請你先走,另外命人接引,也是一樣。」
黑摩勒一聽,越知老人另有深意。此次全是有心考試自己深淺,一半磨練少年盛氣,不特毫無惡意,並與將來芙蓉坪之行有關。心雖驚喜,好勝之念仍在。一面謝諾,悄告鐵牛,令其留心,自問不行不可勉強。鐵牛看出力橋太難,正在專心盤算如何跟隨師父過去,心神一分,又有成見,對方所說並未注意,聞言低答:「弟子知道。」
黑摩勒看出對方不是敵人,老人對己頗為看重;轉眼便可拿到令符,趕往小菱洲取回寶劍,還可結交幾位老少英俠;照此形勢,鐵牛就過不去,並無害處,還免自己這面做得大滿:心中歡喜。只顧留神記那刀樁形勢和步法遠近,不似方才處處顧慮太多,也未再說,道聲「獻醜」,立在水邊,把氣沉穩,使一個「大鵬展翅」的身法,先朝面前第一根刀樁上縱去。覺著身子微微一沉,並不甚低。回顧右壁洞口,持鉤人雙手握緊那根二十多丈長的鉤竿,似在隨同自己下沉之勢往上一抬,知其暗中相助,越發拿穩,索性看準距離進退,不求大快,「金雞獨立」,單腿立在上面微一點勁,往第二樁上縱去。左壁持鉤人也是如此,並還看出所有鐵筒,一頭通往洞中,並不搖動,只由一人左手握筒,右手前伸,緊持鉤竿,隨同來人縱處,用力暗助。鐵筒雖是另有鐵架裝牢,不是活的,這麼細長的鉤竿,末端有人縱落,只仗一手往上抬動,單這力氣已非小可。難得兩壁八十三人多有這等功力手勁,好生驚奇。記性本好,人又靈慧,走不幾步,便全記下。到了第七根樁上,笑說:「老大公成全盛意,我已醒悟。現蒙各位暗助,八十三參全部走法已勉強記下。我還想借此機會練習一次,如有不到之處,還望指教。」說罷,便將當時悟出的太平樁八十二參,加上北天山七禽掌法和新學會的乾坤八掌,將內家真氣調勻,全數施展開來。
黑摩勒天生異稟,機智絕倫,從小便得高人傳授,所有師長,無一不是前輩異人。自從明白老人心意,越發賣弄精神,竟把平生本領全數發揮。只見水面上八十幾把尖刀微微顫動,起落不停,寒光閃閃,上面一條黑影兔起鶻落,縱橫飛舞。先還看得出步法起落之處,漸漸由慢而快,越來越急。只見一條小黑影,在八十幾柄刀尖上,流星也似,東衝西突,忽前忽後,左右往還,滾來滾去,身法輕快,好看已極。兩壁上人見他武功這好,又看出是想借此練習,在刀樁上往來兩次不肯上岸,並非有心炫弄,不禁低聲稱讚,叫起好來。
黑摩勒走完兩遍,全部記熟,又聽對方讚好,正在暗中得意。不料鐵牛見師父人前顯耀,高興非常,不由把事看易,暗忖:師父所練,與平日傳授輕功好些相同,何不也試它一試?一面留心注視,記好上落之法和所用勁頭,一面把氣提好,暗中準備。先還膽小,不敢冒失,正在遲疑,欲前又卻,忽見師父快到對岸,又由刀上縱回,往來飛舞了兩三次,並將好些內功掌法施展出來,身手輕靈,美觀到了極點,兩壁上人紛紛叫好,越發技癢。等第三次過去,立照師父走法,往刀樁上縱去,仗著平日用功又肯留心,身子雖然穩住,只蕩了兩蕩,剛往第二樁上縱去,覺著腳底微痛,彷彿皮底快靴已被刀尖刺穿,心中一驚,忙又前縱,忽聽兩崖上人同聲齊呼:「你來不得!」
黑摩勒聞聲驚顧,見鐵牛隨後追來,面色十分緊張。知他大膽,把事看易,妄想嘗試,人又好勝,進退兩難,心中一驚,忙即回身,接連幾縱,往後趕去,正值鐵牛往旁縱來,大喝:「徒兒怎不聽招呼!連我尚是初學,你如何行?幸而老大公不是外人,否則豈不當眾丟臉?你自前縱,落時把氣提住,我來帶你過去。」鐵牛自知冒失,又急又悔,天性好勝,惟恐丟人,再說離岸已遠,退回一樣艱難,剛把心一橫,落時單足運用勁功,免被刀尖刺傷。不料輕重之間力未用勻,刀樁往下一沉,幾乎落水,心更發急,慌不迭,乘著對方鈞竿往上一挑,又往前面縱去,皮底已被刺穿,真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師父發話警告,回身迎來,立在一旁相待,心中略定。忙照所說,由側面往前縱去,落時把氣一提,方覺腳底稍好,未被刀尖刺穿,重又前縱。身剛飛起,耳聽眾人同聲誇好,齊說「難得」。身子還未下落,猛覺一股疾風由後撲來,腰間一緊,已被黑摩勒攔腰夾住,就勢往前縱去,方悔不該冒失。
黑摩勒手上多了一人,終較吃力,幸而事前走過兩次,有了經歷,輕功又好,宛如飛燕掠波,接連十來縱便到對岸。耳聽錚錚連響,放下鐵牛,回顧身後,那一列刀橋已然不見,八十多根鉤竿,正如亂箭倒射,往兩邊壁上飛去,晃眼連人一齊退盡。再往前看,對面大叢鐘乳分列左右,宛如兩座晶門立在地上,壯麗非常。當中一條兩丈來寬的甬道,兩旁鐘乳排列如林,玉樹銀花無比奇麗。洞頂到處纓絡下垂,更有不少明燈,高高下下燦如繁星,端的晶宮王洞,仙境無殊。
師徒二人雖是好勝心高,處此莊嚴宏麗,初次見到的奇景,也不由生出敬意,把來時狂做求勝之心去了一個乾淨。鐵牛更是萬分驚奇,目不暇給。那甬道長達四丈,走完晶林,地勢忽然展開,對面又是一座晶乳改建的平台,上有幾個坐榻,均是原有鐘乳製成。當中一榻獨大,台前大片平地,也有不少座位,無一不是就著鐘乳形勢改制而成。黑摩勒心想:此洞通體上下、質如晶玉,堅固晶瑩,一塵不染。黃生把未層關口說得那麼厲害,如何不見埋伏痕跡?台上又沒有人,老人所說的銅令符尚未發現。地已到了盡頭,台後好似一片整壁,並無門戶,如何前進?正在尋思,忽然發現台前平地上畫有好些紅黑線圈,大小不一。有方有圓,料和前洞地上銅釘一樣,埋伏均在那些方圓圈內。本來一手拿著三稜鋼刺,一手握著匕首,留心前進。晶林甬道還未走完,因想對方既是借此指點,不應再存敵意。就遇埋伏,也等發動再說,不必這樣小氣,忙將兵器收好,並令鐵牛將刀還匣。一見地上藏有機關,方想打個招呼,相機一試。
鐵牛在旁,也因到了地頭不見埋伏,與黃生所說口氣不同,心中奇怪,方想:照此形勢,老人必是首領,平日既然在此升座,後面必有門戶,也許台後牆上還有暗門。也未開口,自往台旁窺探。見正對台後平壁之上畫有一個大圓圈,方圓三丈,畫得極細,不留心看不出來。方疑有異,猛一回顧,台前鐘乳林中有一丈許大小鐵抓,形如人手,正往地下緩緩沉落。那大一隻鐵抓,竟聽不到一點聲息,看那來勢正對方才立處;再看地上前立之地,也有一個圓圈,大約尺許。忽然警覺,知道圈內藏有機關,並且這類方圓圈甚多,師父正在低頭查看,恐其不知,觸動埋伏,忙急趕回,低聲告知。
黑摩勒一聽,果然料中,止住鐵牛,不令再說,先朝台上躬身說道:「後輩年幼無知,冒犯虎威,現已醒悟老大公厚愛盛意。如今到了地頭無法再進,越台而過又恐失禮,還望老大公命人賜教,感謝不盡。」話未說完,鐵牛因見方纔那只鐵抓退得奇怪,以為就將埋伏觸動,只要警覺得早,當時跳開,便可無事。恰巧身前不遠便有一個方形長圈,別處的圈都是完整,其細如線,面前那圈正對中央台階,乃是許多虛點畫成,約有豆大,心想試它一試,便往前走了一步,覺著腳底地皮震了一震,甚是輕微,不是心有成見,格外留意,決難警覺。因疑埋伏均由鐘乳林中發出,稍為一立便即退出。正在回顧身後有無同樣鐵抓抓來,忽聽呼呼之聲,前面大約五丈方圓的一座石台,已往地底沉去。鐵牛正驚顧問,黑摩勒還不知鐵牛無心觸動機關,見此情形,埋伏必已發動,想起前言,忙喝:「鐵牛速退!不可離近,立在五尺之外,由我一人上前請罪。」
隨聽一人接口道:「這話說得對。我來晚了一步,致被鐵牛觸動埋伏,將十八金剛手引發,就此試試老弟的硬功真力也好。令符就在台後圓門之內,一取到手,由側面小門甬道走出,你我便可相見。反正這十八金剛手,老弟不將他打完難於入門。雖比家師原定埋伏應付費力,以老弟的功力,也不會有什麼凶險,同時,還可看看原有埋伏的厲害。將來去破芙蓉坪賊巢那些機關,取回國寶藏金,便要容易多了。」
黑摩勒聽出黃生語聲就在洞壁之後,細看上面,除那一圈圓門細線而外,井無別的痕跡,忙謝指教。黃生又在壁後說道:「愚兄奉命主持,老弟一定成功。鐵牛到底只有天資,尚欠功力,必須立在五步之外,以防萬一。」底下便無聲息,黑摩勒恐鐵牛膽大犯險,假裝發怒,說了幾句。鐵牛也覺兩次冒失惹事,心中不安,又知大功將成,對方並非敵人,也就改了前念,連聲應諾,故意立出二丈以外,專一旁觀,不再上前。
平台已早沉入地內。黑摩勒方想:那十八金剛手從未聽說,不知如何破法,何故還不出現?忽聽黃生低喝:「老弟!留意乾坤八掌的用法。圓門一開,我便見師覆命。身旁兵器,到時須先取出,方可人門,此時卻用不著。」黑摩勒聞言,猛想起黃生月下所教三稜刺與匕首的用法,料知門內還有難題。剛謝指教,忽聽轟的一聲,一隻形如人手的鐵拳,後面帶著一根具有極強彈力、粗如人臂的彈簧,突由地底激射而出,迎面打來。先聽黃生警告,胸有成竹,知道這類鐵手鐵拳有十八個之多,互相呼應,各有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去彼來,和練硬功的砂包一樣,打得越快,回力越強,也許前後左右上下皆是,稍為疏忽,便被打出老遠。黃生曾說未一關要用外功,必有原因。心念才動,手已將那鐵拳接住,不特不去硬敵,反隨來勢往後一退,先將餘力卸去,然後輕輕把手一鬆。
那十八金剛手,本是先後兩主人匠心獨運,多年巧思,用百煉精鋼製成。機簧靈巧,互相勾連,照例一個接一個相繼出現,猛惡無比,非將一百四十四手正反相生全數變化完畢,機關走完,不會撤退。硬功勁功和內家真力如不到家,輕功多好也破它不了,一個不巧必受重傷;不會輕功,又有好些吃虧。必須軟硬功均有根底,心思更要靈巧,明白正反相生,虛實兼到之妙,才能應付,免去進退兩難,身受重傷,還要送命。本來勢子還要猛烈得多,黑摩勒這一臨場謹慎,上來便以靜制動,先將第一拳的力量卸去,雖然後來仍是越打越急,開頭卻鬆得多,無形中佔了好些便宜。等到十八鐵手一齊發動、萬分猛烈之時,內中巧妙已全明白了。第一隻金剛手,剛剛蕩了回去,果然又有兩隻鐵拳,一左一右相繼打到。黑摩勒仍用前法,左閃右避,一個任其打空,自行蕩回,一個卸去餘力,伸手接住。恰有一拳打到,忙先讓開,任其往迴盪起,再將所接大手就勢往旁一扳,猛力朝上推去。鐵拳回勢頗猛,只一還原,必要暴起,來勢更猛,別的金剛手也被引發,吃黑摩勒將計就計,兩下一撞,-的一聲,各把勢力擋住,等到互相交錯而過,無形中力量已減去不少。
等到十八隻鐵手一齊湧出,黑摩勒已走到當中,把所有巧妙全數識透。有的和它硬撞,用真力打退;有的借勁使勁,使其互撞,減去它的威力。後來十八隻鐵手鋼拳,此起彼落,上下四面,一齊夾攻;機關又極巧妙,隨同來人前進之勢,長短伸縮,由對方來勢和回力大小生出反應。在此方圓數丈之內,人走到哪裡,便打到哪裡。雖然地面不大,人在十八隻尺許大的鐵手包圍之下,不是心靈手巧、力大身輕,簡直寸步難移,想往前多走一步都辦不到。有時好容易進了三步,遇到來勢猛烈,必須閃避,反倒退了兩步。幸而黑摩勒內外功均有根底,早已看明步位來勢,乾坤八掌剛柔並用,正是剋星。
只見一條黑影,在鐵手叢中星丸跳擲,上下飛舞,一片——之聲越來越急,約有半個時辰,方才打出重圍。眼看再有兩步便可脫險,猛覺腳底微微一軟,知道又有埋伏發動,方覺老人此舉太過,十八隻鐵手忽然同時退去,隨著連串金鐵交鳴之聲,一齊沉人地內。緊跟著絲的一聲,壁上圓圈忽然往裡縮進,現出圓門。又是呼的一聲,一團黑影比箭還快,突由門內猛衝出來。
黑摩勒見勢不佳,知難躲避,本想賣弄輕功,雙手一伸,用師傳粘字秘訣搭向上面,再一按動,打算就勢彈起,暫時縱開,還到原處,看清再說。目光到處,瞥見那黑影乃是一個大球,力量極大,手觸之處似是皮質。忽然醒悟,知道對方要想試他內家真力,立時變計。就這時機一瞬之間,本來提氣待要飛起,猛一用力,雙手往下一按。黑球本來餘力將盡,經此一來,便往下落。黑摩勒試出球力雖大,將其打退並非無望,忙將全身真力運在兩膀之上,腳跟剛一到地,便朝門中猛推過去。黑球當時推出老遠,回到門內。以為還要飛出,忙運真氣真力,立定相待,望見門內是一小洞,燈光甚明,黑球並未再出。正朝裡面查看,忽聽身後急喊「師父」,回頭一看,鐵牛已被一隻由地底冒出的鐵手抓住,高約丈許,懸在空中。那手大約方丈,上面又有許多鋼刺突出,將人圍在中心。
黑摩勒情急大怒,正要縱身趕去,盤庚忽由身後跑出,笑說:「此是師弟退得大遠,無意之中觸動機簧。他手有寶刀,決不妨事。以前這裡本是滿佈危機,專為對待敵人之用,整座洞府地底全是空的。前主人費了多年心力,才得建成。後來苦志未成,受傷身死。因和師祖至好,相隔又近,臨終將其請來,令在二十五年內代他完成素願,過期無望,便將所留機關埋伏全部毀去。師祖因其忠義激烈,素志未成,便為仇敵暗算,重傷身死,心中悲憤,仇敵雖然不久死去,他那子孫徒黨遍於天下,不是皇親國戚,便是土豪惡霸,平日欺壓良民,無惡不作。雖無亡友之仇,也饒他不得。於是一到每年今日祭期,事前必命門人,挑那罪惡最大的,殺他一兩個首惡,把人頭帶回上供。今天恰巧二十五年期滿,師祖遵照遺命,將全洞埋伏毀去。正好師叔到來,因他老人家還有一件不平之事,對頭一面也有這類埋伏機關。當初原是一人所制,以為復國之用,不料好人叛變,將其佔據,由此落入賊手。現知幾家遺孤均已成長,不久便往報仇除害,師叔也要出力相助,這才借口師叔應對失禮,引來此地,表面彷彿作對,實則借此指點,使師叔長點閱歷,以為將來之用。師祖向來言出法隨,十分嚴厲,先連我師父也不知他用意。雖因師祖平日對於師叔這樣後起英俠,每一提到,頗多誇獎,但見師叔神情太做,還不放心。直到小侄拼著受責,去往洞頂窺探,被師祖喊去教訓,才知底細。方才聽說,那放令符的所在原有好些機關,非照師父來時所演手法,用那二刀一刺,難於破去。後見師叔一路行來勢如破竹,那些機關已難不倒,加以師叔未來以前,師祖曾經命人往兵書峽通知一位老前輩,命其速尋化名江小妹、江明的兩個朱家遺孤,連同一位俠女趕來此地,藉著破這許多機關,練習本領,增加見識,以為將來殺賊之用。師叔既已有此能力,無須再試,正好多留一樣,交與後來的人試驗。現已全部停止,不會發動,只等師父回來,便將令符交與師叔了。」
說時,一片錚錚亂響,鐵牛已用扎刀,將那鋼刺斬斷好些。那隻大手,本由手指上發出許多兩尺來長的鋼刺,將人包圍在內,只留中心一處,使其不能轉動,然後緩緩往地底沉去。鐵牛雖仗應變機警,防禦得快,但那鋼刺太多,每根手指粗約尺許,扎刀未必能斬得動,眼看離地只有三尺,心正發急,大手忽然張開,忙即縱下。回顧手已合攏,沉入地內。一看身上,只衣服刺了兩個小洞,未傷皮肉。見師父正和盤庚說話,忙趕過去。
黑摩勒聽完前言,心中驚喜,故意喝道:「鐵牛膽大,又是你惹的事!我早料到老大公有心成全,果然不差。還不隨我入洞請罪!」盤庚方說:「老大公現在下面地室,向各位師兄指示機宜,今夜無暇相見。等師父來後,問明再說吧。」
黃生忽由洞內走出,手拿一面三角小銅符,交與黑摩勒,笑道:「家師今夜無暇相見,命我傳話,請等風雨住後,自往湖口小菱洲取回寶劍。伊氏弟兄陰險貪狡,也許抗命規避,或是生出別的花樣,老弟不必和他一般見識。真要遇到有什為難,可照家師所說行事,必能如願。見了龍家一位長鬚老人務要謙和,不可怠慢。否則,和今日一樣,雖然結果無事,必又添出好些麻煩,此老面白如玉,穿著不長不短的衣服,一部長髯下垂及腹,極容易認。事前如與他談得投機,只要有理,便無家師之命,也有成功之望。還有大師兄胸懷大志,本領又高,因往雲南山區開荒,中了瘴毒,不幸身死,老弟所見,都是他的門人。還有一位二師兄,便是方才立在水旁右崖傳話的一位。家師連我共收三個門人。我那兩個沒出息的記名師弟,並非本門嫡傳弟子。單這小潮音內洞地室,他二人在此多年,均未容其走進,別的就不必說了。家師早就看出他們不是善良,為了乃母是前洞主人故人之女,還有兩位老前輩代她說情,勉強收容下來。我奉命考查他們弟兄行為,發現品行不端,因其再三跪求,未忍稟告。近又做了一件惡事,並在暗中偷盜安分商民金銀,犯了本門大條。本已不能再為隱瞞,因念同門之誼,想等黃山歸來再行告發,欲令將功贖罪,免受重罰,不料他們又見財起意,殺人奪劍,回山見師,還敢編出許多假話欺騙師長。我當時便想發作,因見家師神色不善,暫時隱忍。他們也真大膽,知我每日隨侍家師,家中只有小徒,以為年幼好欺,平日又受過他弟兄巧言所騙,容易上當,便與商量,隱藏在我房後崖洞之中;一面勾結小菱洲郁家弟兄,料定老弟隨後追來,欲用陰謀暗算。小徒盤庚年幼無知,以前聽他弟兄時常背人哭訴,說是用盡心力:得不到師父歡心,在此多年,始終不允正式拜師,連內洞都未去過,還不如你這後生小孩。因覺師祖對他弟兄大薄,生出同情,膽子又大,竟被哄信,代他瞞了一日。後來發現陰謀,才知上當,表面也不說破,背人向我稟告。才知他們因見家師心意難測,看出不妙,不特見利忘義,妄想得那寶劍,並還生出叛意。知道老弟來歷,不是好惹,龍、郁兩家子弟如難為力,便往甫岸彭郎磯去投一位前輩怪俠。此老雖非惡人,性情十分古怪,又喜剛愎自用,和家師相識多年,始終不大投機,但對愚兄最好,如非從中化解,內有兩次,二老幾乎反目。就這樣,不免還有一點芥蒂。我恐他們先入為主,搬弄是非,又見老弟師徒已渡江而來,正和大船上惡徒爭鬥。那惡霸在此多年,愚師徒本容不得,因他祖父也是先朝遺民志士,為了光復,曾出大力,毀家纖難,人已早死。遺書曾托前主人和家師照應,已然答應了他。為惡的又是他第二個孫子,與老的無干。加以乃父雖然寵信愛妾,縱容幼子,一面卻守先人遺命,每年派有專人,用大量金銀救濟窮苦,使其謀生,照例救人救到底,不是隨便施捨,每年終要救濟好些苦人,法子甚好,與尋常好行小惠者不同。為此許多原因,至今不曾除此一害,只警告過兩次,並非置之不問。我知老弟一來,伊氏弟兄必走。正要起身去往南岸,先安一根,把話說在前面,狗子已率眾駕船趕來,被我笛聲驚走。伊氏弟兄還防被我看破,不敢露面,後來還是小徒設詞告知,說我去往南岸買酒,此乃常事,他們才未生疑。先令一人告知船家,知道家師今日祭神,除我以外,無論何人,不許入林一步,想誘老弟犯禁。不料胡老誤會家師尋他,不等老弟回船,便趕了去。後被他們發現,時機已迫,又恐走晚,被我歸途撞上,便和郁家老五,同往小菱洲趕去。家師因在閉目默禱之際,以為窗外來人便是老弟,好在不是外人,也未理會。後雖聽出不對,想起老弟步法不應和常人相同,才知胡老所為。因老弟義氣,恐胡老受罰,不肯明言,話已出口,也未再說。後來胡家祖孫自覺此舉不合,胡明向我哭求。我見家師有了怒意,心正不安,一到便往稟告,家師早已知道。等老弟在甬道中走出一段,家師談起,面有喜容,探明口氣,才放了心。今夜狂風暴雨,為二十年來所未有,江中波浪滔天,風濤險惡,風雨不停,多有本事的船家,也決不敢開船。此時天還未明,今明日家師必見不到,莫如同到荒居吃點東西,稍為安眠。天色稍好,胡老已先招呼,必來送信,吃飽上路;如是順風,當日趕到小菱洲,天還不晚。你看如何?」
黑摩勒連聲謝諾,便同起身,由圓門裡面小洞之中走出,便是後山崖頂。叢樹之內,出口上面是一小茅篷,住有一個山民,也是老人徒孫。地勢隱僻,十分險峻,還未走出,便聽外面狂風暴雨,水石相搏,萬籟怒嗚,轟轟震耳。
黃生師徒早備雨具等候。黑摩勒全身裝束皆是魚皮所製,不怕雨水。鐵牛正用得著,忙和盤庚匆匆換好,由滿山泥水中,冒著大小瀑布、亂流而下。盤庚手持特製的風雨燈,在前引路。鐵牛和他也是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忙趕上去。盤庚恐他雨中失足,用手拉住,一同前進。黑摩勒和黃生在後,因聽江小妹姊弟不久要來,平空多出青笠老人這好一位幫手,高興已極,如非身有要事,真想見他二人一面,便向黃生打聽:「兵書峽異人可是姓阮?」黃生答道:「你那寶劍關係甚大,萬不可落入敵黨手中。好在你們不久相見,暫時不必多問,免得又生枝節。我也方才聽說,只知他們要來,許還不止三人,如其人多,同來二人也是女的。」
黑摩勒聞言,想起鐵花塢途中所見兩女一男,除呂不棄外,另一少女身法極像小妹;同來少女疑是阿婷,還有一個想不起是誰,黃生也不知來人姓名,只得罷了。決計小菱洲事完,再回孤山一行。小妹、江明未必就到,也許能夠見面,便未再提。
沿途光景黑暗,風雨似比前小了一點,滿山多是洪流,一股接一股,瀑布也似,往江中流去,轟轟發發之聲,震得全山都在搖撼,比起初落雨時聲勢還要驚人。黃生說:「方纔聞報,沿江人家,只是低處,十九被風雨沖塌,災民甚多。家師正在集合門人商量救濟。此時江水想已上岸,幸而此山除卻江灘一帶低處,三面都是山崖,離水甚高,事前又曾命人傳下警告。本山漁民對我師徒最是敬服,彼此又能互助,一人有事,大家上前,總算搶救出了好些財產衣物,只有二人滑跌受傷,無一送命。近山舟船也都避開風雨來路,損害極少,這樣大的風浪,別的江船就難說了。」
黑摩勒拿到令符,恨不能當時起身,先還想天如不晴,便在當地結一木排,師徒二人提前起身。及至走到路上,見滿地積水,最深之處有三五尺,後面更有大量山水化為無數洪流,由高而下猛衝過來。自己雖有一身功夫,也走了一身熱汗,如換常人,休說走路,只要遇上,當時衝倒,被洪水捲入江中,休想活命。才知天地自然之力果然厲害,多大膽子也無用處,只得中止前念,心中愁急,不知何時起身。一面在黃生師徒引路之下,高一腳低一腳,踏水亂流而渡。正生煩厭,忽聽前面盤庚一聲口哨,燈光照處,瞥見一條人影疾如飛烏,沖風冒雨,接連兩個起落,投入左側暗影之中,一閃不見,身法快極。心想:此是何人,這好一身輕功?這樣伸手不辨五指的風雨之夜,孤身飛馳,又無燈光照亮,必是本山久住的老人門下無疑。正想詢問,盤庚同鐵牛已趕回來,說是正走之間,發現那人縱過,身法快得出奇。看那來路,明是江邊一帶。此時江邊波濤洶湧,江水早已上岸,立得稍近便被浪頭捲去。我們沿江而行,情願繞遠一點,都不敢冒失走近。此人來路離江甚近,難道是由江中來的不成?
黃生急口低喝:「天下高人甚多,以為風浪太大,就無人可以渡江往來麼?這位朋友本領之高不必說了,看他路徑山形這等熟法,明在本山住有多年。我已猜出是哪一位,你平日不肯留心罷了。」盤庚好似醒悟,笑道:「師父說的是陶公祠旁柳林中那位讀書相公麼?」黃生方喝:「小娃兒家不許亂說!這位高人來此數年,我早看出幾分,心中敬佩。因其落落寡合,未敢冒失求教。這位也許不願見人,你不要往下說了。」
黑摩勒心方一動,忽聽左側暗影中有人接口道:「黃兄誤會。我實有事,今夜渡江歸來,曾往府上拜訪。後知事已過去,並不如我所料,又往別處訪一友人。剛剛回轉,恰遇令高足走來,風雨黑夜,不曾看清,以致驚疑。此時有事,無暇面談,改日再領教吧,」黑摩勒忙喊:「是辛先生麼?」那人遙答:「黑兄所遇乃是家兄,已然離山,不在此地。此去如遇風姓漁人,敬煩致意,說小孤山辛氏弟兄問候。行再相見。」底下聲音已遠。黑摩勒見幾句話的工夫,那人少說也走出好幾十丈,這大風雨,走得如此快法,好生驚奇,悄問黃生:「可知道兩弟兄來歷?」黃生笑道:「我還當老弟與他相識呢。」黑摩勒便把陶公祠遇見辛回之事說了。黃生笑道:「我早看出此人不是尋常,沒想到他還有一兄弟。久欲往訪,因其獨居讀書,多不與人來往,未肯冒失。今夜已與交談,明日便可尋去,改日再見就知道了。」
四人邊說邊走,一會便到黃家。當地乃是臨江一座石崖,地勢較高,離水本有兩三丈,此時江水上漲,離開崖頂不過數尺,江邊蘆葦已被風浪沖去,四人繞路走上。黃生孤身未娶,所居竹樓三間,後有崖洞,放些雜物,樓中甚是清潔,一塵不染,紙窗竹榻,燈光甚明,彷彿剛點不久。黑摩勒方讚:「竹樓地勢大好,這樣大的風雨,未被雨水浸入。」黃生笑答:「愚兄久居江邊,認得風向和趨避之法。此樓四面皆窗,外層另有窗板,風雨未起時已先上好。你看那兩面的窗板,不是上好了麼?」盤庚忽然驚道:「記得我出走時,此燈已滅,怎又點亮?」黃生道:「我早看出來了,還用你說?這還不是那位辛朋友代我點的!你看燈下紙條,以前有麼?」隨說,拿起紙條一看,上寫:「冒昧登門,諸多失禮。但是東方未明,敵人偵騎四出,將不利於孤兒。今日得信,冒雨渡江,往尋一人。在令師大力扶助之下,雖不至於有害,到底小心些好。方才聽說朱、白兩家遺孤已在途中,日內必到。為防萬一叛徒洩機,最好命人前往接應。黑兄師徒見完令師,取到銅符,須等風雨住後方能起身,否則波濤險惡,對頭多精水性,就是內行也易吃虧。船到湖口,如遇敝友風-,不妨設法親近,不特以後多一精通水性的同道,並有好些用處。事出不已,還望主人原諒。」黃生看完,面有驚異之容,轉對黑摩勒道:「此人來歷我已明白幾分。想不到芙蓉坪老賊如此凶險,共總沒有幾天的事也會知道。幸而家師早有準備,否則豈不是糟?」
黑摩勒聽出小妹姊弟此來已被敵人警覺,又急又怒,聞言才稍放心,笑道:「這兩家遺孤都是小弟至好。我往小菱洲取劍回來,恐趕不上,意欲明日跟了黃兄同往接應,等他們到後再往取劍可好?」黃生道:「這個萬萬不可!一則那劍關係太大,夜長夢多,早去取回為是;二則這兩家遺孤均有高人暗護,本身又非弱者,何況家師早就托人照料,今日又有這位辛朋友的警告,敵人多麼厲害也可無慮,放心好了。」
黑摩勒見黃生正燒紙條,又問道:「小弟由鐵花塢起身時,遇一少女指點,說是遇到奪劍少年,可說『東方未明』四字,許能將劍交回,化敵為友。如迫不上,再來此地拜見老大公,求其指教。辛朋友紙條也有此四字,可能見告麼?」黃生微一尋思,答道:「此乃家師和幾位老前輩互相約好的隱語,只一提起,便有照應。老弟自家人,本來無須隱瞞,不過話說太長,未奉師命以前,有好些話尚難明言。我想那少女如非性命關頭受人大恩大德,並還深知對方來歷,也必不敢說此四字。可知她的姓名麼?」
黑摩勒答說:「此女年約十四五,身陷賊巢,當夜被卞莫邪師兄救出。她又有病,勿匆見面,未及問她真的名姓,便自分手。」黃生笑道:「這就莫怪了。這幾家遺孤差不多都聽家師說過,因未見面,所有隱語無從得知,此女怎會知道?並還曉得我師徒的來歷姓名,這是誰呢?」黑摩勒重又詳言經過,見黃生不住點頭,似已有些明白,但未再提,料有礙難,只得罷了。跟著,盤庚取來酒果和月下吃剩的風雞魚菜。
天已將亮,曉色迷濛中,遙望江面,波浪山立,澎湃奔騰。大雨已住,風勢反更猛惡。只見天水混茫,水氣沉冥。江灘一帶地勢最低,滿山大小洪流,由高而下,齊朝江中狂湧而去,宛如無數大小玉龍蜿蜒飛駛,有的臨崖飛墜,有的順著地勢朝前急衝,到了江邊,忽然一個山一般的浪頭朝上打到,將那大小山洪反激回去一二十丈,忽然崩塌,合成大片黃濤,連江邊的草樹沙石、殘破房舍一起捲走。這浪頭一來一去之間,浪花飛舞,狂雪山崩,濤聲如雷,轟轟震耳。風浪最大之時,彷彿整座孤山都要被它吞去。空中狂風大作,呼呼亂響,平日碧綠的江水,已被狂風吹成了濁流。江中時有江豬大魚出沒,向上噓氣噴水。墨雲隱隱,暗霧濛濛,內中隱見鱗甲飛動,上下流更看不見一點帆影,聲勢驚人。眼前實景,比起昨夜又自不同。
黑摩勒師徒連日趕路,本未睡好,昨夜連歷驚險,又辛苦了一夜,不免有些疲倦。天明以後,見江上風浪如此險惡,知道不能起身,心中一煩,再多吃了幾杯急酒,不由有了睡意。黃生忙勸二人臥倒,一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