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笑語情親 鬥酒隻雞邀近局 師徒義重 丹崖碧嶂共幽棲 文 / 還珠樓主
晏瑰、紫楓到了屋內,向四婆已早料到,將新制好的酒菜連杯筷擺好。晏瑰進門便說:「老太婆,今天你該代我陪客,不許再和我搶了。」四婆笑答:「便是大妹不說,我從前日一見,便愛極了你這二妹。明明她不是我輩中人,又生得那麼文柔無用,不知怎的,她那性情言語,一舉一動,每樣都叫人看了喜歡,由不得就要愛他。我雖從初見起直到昨日殺賊之後才和她對面說話,共總沒有見過多面,竟會放她不下,老想往這裡來和她談一會。只因簡老前輩昔年管教過我,為了當時倔強,不聽他的告誡,幾乎身敗名裂,不是大妹救我脫險,命早不保。如非不好意思見他,早進來了。這娃兒聽說是二妹所生,竟和我昔年外孫長得一樣好看,逗人喜歡,就是大妹不叫我陪客,我也必來。
你要炒菜,我老婆子樂得偷懶,你就請吧。」
淑華自昨日司徒良珠走後,便和向四婆相見,談得十分投機,覺著近日所遇的人都是那麼誠懇,自然親切,本領更高,連這樣一個老太婆都有驚人武功,人更慷慨激昂,口直心快,一點沒有虛假,初次見面,居然親如家人,像自己這樣城市中的大家閨秀、書香世族中的婦女,只會一些虛情虛禮,敷衍應酬,外表裝著十分莊重,心情卻是不定,樣樣拘束,自然而然養成一種虛偽,對外固無真心,對於親友也未必有什誠意,手中更無縛雞之力,平日無事,以華貴自矜,善於訓練婢仆下人,能夠操家理務,逼著兒子苦讀死書,便算是個賢妻良母;因是一向動口不動手,用心不用力,遇著好而又美貌、能得丈夫愛憐的,終日無所事,專以獻媚爭寵為能,就算夫婿多情,不因年老色衰,日久生厭,受那厭惡遺棄的苦痛,也是終身禁閉閨門之內,虛生一世拉倒;遇見丈夫不好的,不是自愧貌醜,飲恨終身,便是紅顏薄命,中年夭折,彷彿身為女子,一生命運全在丈夫一人喜怒愛憎之間,升天人地只憑對方心中好惡,非但絲毫不能自主,也無絲毫能力,哪像她們這樣,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以力自給,勞逸相當,便是劍光如雪,叱吒風雲,往來江湖之上,深入民間,到處扶危濟困,除暴安良,等到倦游歸來,回到家中,依然耕耘紡織有事可做,平日老是那麼天真活潑,純任自然,沒有一絲一毫裝腔作態,使人樂於親近,遇見外侮,立時拔刀自衛,哪像自己這類人,只知坐享現成,彷彿嬌貴到了極點,稍有風吹草動,立時膽戰心寒,不知如何是好,樣樣都要靠人,丈夫一死,無從向人獻媚,什麼都完,一面還要受那世俗禮教拘束,便生就國色天香,驚才絕艷,也只好關在深房密室之中苦度一生,休說無從做事,平日一言一動都要格外慎重,連三尺之童也不得擅入內宅一步,稍微疏忽,必受親族鄰里譏笑,認為大逆不道,轉眼身名俱敗;同是女子,兩下一比,非但有用與無用、一強一弱相去天淵,便是這兩起人的苦樂也極懸殊,一是多麼好的才貌心思,只供丈夫一人愛玩,因此不勞而獲,丈夫一死,立成悲慘歲月,非但於人無益,便那享受,也只限於大小幾問供起居飲食的深房密室之中,就算家有園林,也只限於春秋佳日,沒有外客,無人之際,或是丈夫高興頭上,帶了自己偶往遊玩,去時還要盛裝梳洗,當作一件大事,並不能隨意日夜走動;就以享受而論,至多吃得好穿得好,房子陳設富麗華美,彷彿一個由幾問起大到數十百問的華麗太監牢,把人關在裡面一世,衣食豐美而外,夜眠仍只七尺之地,女子一生到此為止,一點不能隨心所欲,連自己都要靠人,哪有力氣去幫人家?不說別的,單是書本上的江山美景,便極難見到;一面卻是衣食有節,都由自己力量得來,照連日大姊所說,女子如能勤勞自立,丈夫只是一個情投意合、心志相同的終生伴侶,好了夫妻合力,日子越發安樂得有意思,萬一上來瞎眼,看錯了人,或是受人之騙,對方心情不定,始亂終棄,自己有了力量謀生,不用依靠男子,不好便散,免得對方厭惡,自家還要勉強忍受,苦痛一世,和蔡三姑一樣,再遇見對心思的,不妨另嫁,嫁不成功,也能自己謀生,夫死再嫁,理所當然,不背人情,也無什人笑話,真比前一起的婦女,自由自在,心裡舒服,好過得多。先要知道這些道理,早就嫁與心上人,何至受上多年苦痛,鬧得目前誤人誤己,進退兩難?本就越想越覺慚愧,決計回家賣了田產,學黑女的樣,一同開懇;向四婆久在江湖,見聞又多,昨日已談得十分投機,當日文麟一走,越把新愁舊恨一起勾動,一聽這等說法,苦笑道:「四太婆太錯愛了。像我這樣廢物一般的不祥薄命人,真個慚愧到了極點,哪還有什可取之處呢?」
四婆笑說:「你話不差。實不相瞞,像你們這類富貴人家的太太、奶奶、夫人、小姐,我非但看她們不起,並還覺著彼此之間好像隔著一道高牆,她們固厭惡我們粗蠢,沒有穿戴,又是一雙大腳,萬分輕視;我看她們也全是廢物,只會哄老公、擺架子,毫無用處。惟獨你這人特別,也是那麼溫柔文弱,偏使人一見自生好感,固然你那身世為人比較可憐,我們這樣人大都同情弱者,相遇在你苦難之中,比較容易接近,實則還是你那謙和溫柔的情性出於自然,本來為人就是如此,雖有一點大戶人家習氣,也只限於本身,並不妨礙他人,沒有絲毫驕狂看不起人的詞色舉動,對人更極誠懇親切,沒有虛假。我們閱歷甚多,如因患難之中必須依靠我們,不得不然,是個裝出來的,一望而知;大的地方,任她多麼留心,小的地方終要露出馬腳。你卻不是那樣的人,並且你那一點閨閣之習更不甚重,非但與人無關,看去也不討厭,並還由此看出你為人本質之好,所以大家對你這麼愛重,否則像你那樣出身,稍差一點,別的不說,照我恩主大妹的脾氣,她最討厭這類女人,至多受人之托,看在你兒子和三姑分上將你救回,決不會和你拜姊妹,更不會把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家婦女引作同道,合力開荒了。」
淑華還未及答,黑女晏瑰正要轉身,聞言嗔道:「瘋老太婆老是不肯改口,你還想說些什麼?就這一會,恩主已喊了兩遍了。」向四婆連說:「怪我老婆子不好,大妹不要見怪。我如不是受恩深重,心太感激,多麼年老糊塗,沒有記性,怎會連這句話都記不住呢?」
沈煌自從拜師之後,見聞已非昔比,新近在白雲窩、寒萼谷兩處養傷,又和諸男女小俠相聚,各就所知,互相談論指點,更長了不少見識;尤其李明霞乃關中大俠八仙劍李均之女,家學淵源,從小便隨父母師長往來江湖,所知甚多,因和沈煌彼此傾心,情投意合,平日便頗想念,再問出受這重傷全為應約尋她而起,越發心生憐惜,恐其獨居煩悶,師父又在打坐,這班少年女俠自來磊落光明,言動大方,本無男女之嫌,先還拉陶珊兒一起,幫自己照料病人,後見珊兒和龍子交厚,常乘師父打坐,帶了兵器偷偷溜往山外,非但無心幫忙,反因自己最得師父寵信,再三拜託為之遮掩,萬一師父警覺,代她多說幾句好話,再命金狒送信將他二人喊回等情,忙沒有幫,為了師父法嚴,珊兒、龍子性太剛暴,恐其受責,還要代他們操心,隨時留意,珊兒嘴甜,對於自己十分親熱,本不好意思怪她,沈煌更和龍子至交,愛屋及烏,和珊兒也是相識,知道龍子和她最好,又在一旁請托關照,師父偏是一個不易隱瞞的人,隨時都要留意,始而又好氣又好笑,強拉珊兒同陪沈煌,談了不多一會人便溜走,等她回來,還未開口,珊兒先說了許多好話,拿她無可如何,又見她和龍子近來情義越深,幾於形影不離,那個不來,這個必去,一賭氣,索性終日守在沈煌旁邊陪他說笑。沈煌從師不久,明霞所談,好些事都是聞所未聞,對方又是心中最喜歡的人,別後重逢,這等關切體貼,由不得心花怒放,說不出來的高興,直恨不能老在洞中養病不要離開才對心思。明霞恐其病中煩悶,見他愛聽,頂好自己不要離開一步,也就無話不談。
二人都是未成年的男女,彼此童心未退,只管相親相愛,情苗暗中怒生,有增無已,有時因為沈煌心愛大甚,一見明霞去往後洞,離開時久,心便不快,明霞又喜故意引逗,不免埋怨兩句,明霞偶犯小性便拂袖而去「可是不能久持,除非奉命有事,那是無法,稍微時久便覺不慣,由不得又尋了去。彼此都在暗中增加情愛,本人卻不知道,病勢一好,反倒多了口角爭論,時嗔時喜,偶有一人生氣,只對方稍微敷衍兩句,重又和好起來。沈煌說:「我年幼無知,你是姊姊,應該疼我,如何老要生我的氣?」明霞聞言越發心軟。快移居寒萼谷以前半日,二人簡直好到極點,雖沒想到夫妻二字,竟說出此後永不分離的誓言。明霞近日聽說賊黨凶焰越盛,人來更多,惟恐沈煌將來在外吃虧,便把從小至今的經歷以及所聞所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數說了出來,並還教他相人本領深淺之法。
到了寒萼谷的夜裡,龍子、珊兒、袁和尚隨同查、車二俠走後,明霞因沈煌一走,覺著冷靜,師父又在入定,龍子、珊兒已兩三日不曾回轉,獨坐洞中實在無聊,做了一陣功課,心也靜不下去,正在悶氣,忽有一位老輩來訪,盡得馮村虛實,並知淑華已來山中,不知沈煌業已得信;來人又是父親好友,正值大師入定,不令驚動,笑說:「聽說蒼山三友今夜要來,你們幾個小人如能見到他們本人,便可求得一口好劍」等語,因而想起沈煌尚缺一口好劍,乃母淑華逢凶化吉來到本山,也是一件喜事,意欲前往送信,只苦幹龍子、珊兒不在,恐師父醒來喊人,不敢離開。送走來人,正在遲疑,大師忽醒,笑說:「我不久閉關入定,也許將你引到別位師長門下。此後連龍子、珊兒均可隨意出入,不必再拘束了。」
明霞暗忖:「師父常說這兩門人性太剛暴,必須嚴加管束,以免負人之托,並說自己劍術已有根基,快要成就,如何又拜他人為師,與平日所說不符?」心疑方才送人走後有什師執來過,方想請間,大師雙目已合,等了一陣,實忍不住,連夜趕往寒萼谷,又和沈煌相對暢談,得知好些事情。
過了子夜雷四先生首先走進,向二人笑說:「老尼姑性情古怪,一心想做比丘尼;你們年輕娃娃,隨她學點本領尚可,不應作那出世之想。她連龍子、珊兒一齊關在白雲窩壑底,不令隨意走動,實在不該。本想尋她理論,不料她竟明白,現已將你師兄妹三人引進到蒼山三友門下。沈煌先由簡老前輩作主,另拜師父。以後你們都可稱心如願。
我老頭子特意趕來送信,你兩個小人可喜歡麼?」
沈煌一聽,明霞拜在蒼山三友門下,自己也要另拜師父,先聽明霞說蒼山三友隱居雲南大理點蒼山中,原是便道來訪,恐將明霞帶走,此後難得相見,自己也要另拜師父,越發不願,因雷四先生歡喜說笑,素來無威嚴,雖然見面才得幾次,業已熟極而流,不假思索,脫口發急道:「我只願在簡老恩師門下,和我周老師一起,決不再拜他人為師。」未句話還未說完,簡冰如已由外走進,低喝:「煌兒不許妄說。」隨將轉拜陶寒竹為師之事告知,並說:「此舉益處甚多。三友為了明秋大雪山一會,想令這幾個小人見識歷練,加上別的用意,業已答應暫時寄居峨眉,日內尋到適當地方,便即正式拜師,也許住在白雲窩都不一定,各人的師長仍可常時相見」等語。
二人連經開導,方始轉憂為喜。跟著天明,沈煌奉命見母,想連明霞一起拖去。明霞早聽司徒兄妹談起文麟、淑華苦戀經過,中間老少諸俠得勝回來,又聽良珠背後告知,說得淑華貌美溫柔,從來少見,本意跟去,微聞簡、雷二老低語,聽那口氣,好似說到自己的婚姻,猛想起連日和沈煌相處情景,不禁面紅害羞起來。沈煌不知她的心意,還在再三央告,連喊「好姊姊」,說之不已。明霞知他還不明白,又見良珠微笑相看,不禁又氣又羞,低罵得一個「蠢」字,底下沒有說出,人便負氣先走。
沈煌當著師長同門多人,不便追趕,又不知何事得罪,後往青峰頂途中想起,還在發愁,這時見那向四婆雖然年老,人卻自發紅顏,動作輕快,那一雙眼睛更是黑白分明,英芒外射,剛想起明霞前日所說相人本領深淺之法,覺著這位老人必有極好內功,良珠說她所用兵器十分奇特,不知何物,意欲開口詢問,四婆忽然回顧門外氣道:「我們的人都在這裡,如何還有人來?這廝膽子不小,我看看去!如是賊羔子派來,我不把他生裂才怪!」
沈煌覺著門外並無動靜,方想:這老婆婆如何耳目這等靈敏?忙同跟出,剛一探頭,不禁大喜。原來外面走進男女兩人,正是好友狄龍子與陶珊兒,想起昨夜分手時曾說他兩人出來了兩三天沒有回去,既防師父醒來怪罪,又恐師姊李明霞獨居無聊,未回寒萼谷便告辭回去,必是遇見明霞,得知母親住在這裡,他二人已奉師命拜在蒼山三友門下,暫時沒有拘束,師父又在入定,龍子平日最感激母親和周老師,又想打聽他娘狄大娘的情況,所以剛一得信便連夜趕來。珊兒和他至交,照例形影不離,也跟在一起。
向四婆性雖剛烈,人卻老練,不輕出手,一看來的是兩小人,先就明白了幾分,蔡三姑、何紫楓也相繼趕出,再一招呼,大家高高興興,一同進屋。
龍子、珊兒見了淑華,一同拜倒,聞知乃母狄大娘現代管家,此次受騙出門,沒有同來,未受虛驚,人頗康健。龍子因母親是一個素來受人欺壓的貧婦,自從窮途遇救,到了沈家,自己未離開以前,淑華便以姊妹相稱,走後相待又這等好法,由不得激發天性,感激涕零,二次拜倒,向室中諸人歷述經過,聲淚俱下。蔡、何、向三人還不知淑華有此義舉,又見龍子聲容悲壯,感德懷恩和他母子的至情天性,同聲誇好。
淑華今朝便聽冰如、晏瑰談到愛子婚事,一聽李明霞那等聰明貌美,本領高強,由不得愛到極點,心心唸唸恨不能當時見到,抱在懷裡;和親生女兒一樣愛上一陣,不等沈煌開口,早就關心,和龍子說完家常,便問:「你們李師姊怎不同來?她幫了你兄弟不少的忙,使其轉危為安,我真感激非常,想見她道謝呢。」沈煌因室中人多,明霞是他未來愛妻,先還不好意思就問,一聽母親提頭開口,也忍不住設詞探詢明霞回去是何情景,可曾生氣。
龍子心直,不知道他的用意,聞言照直回答,說:「李師姊回去坐在房中,不愛說話,珊妹和她說話,有時睬都不睬,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有什原故。先恐我們背師遠出,三日不歸,累她生氣,珊妹向她說好話,反被她取笑了好幾句,並未真的生氣,又覺不似,後來才說娘已來到青峰頂,煌弟業已趕來見娘,這事我們先已聽說,因諸老前輩不許就來,也未說准地方,心卻萬分想念,一聽李師姊說現已無事,隨時均可拜見,井說你和煌弟的娘親如母子,她老人家遇險落水,剛好不久,為何不往拜見?又說珊妹和我交情好,娘見了一定高興。我們要她同來,她偏不肯。珊妹平日對她又親熱又恭敬,她對我們也是真好,不知怎的,來時被她取笑了好幾次,彷彿說我二人將來是小兩口子。
珊妹從小生長山中,本和我好,素來大方,師父不問,自不怕人說,只為李師姊平日對人溫和,從沒有像這次取笑過我們,覺著奇怪,也未放在心上。走時珊妹問她:『你和沈師兄老早相識,也是極好交情,他的娘來,正好同往拜見,為何不去?』原是一句無心之言。她卻臉紅生氣,怪珊妹沒有良心,也不再理我們。我因急於起身,見珊妹連說好話,她老不理,心中不平,一賭氣,便連珊妹一齊拉走。到了路上,想起她平日好處,不應為了幾句閒言爭論傷了和氣,恐她一人在家生氣,好生後悔,青峰頂已快趕到,只好回去再向她賠禮了。」
眾人見這兩小人都是那麼天真直爽,毫無世俗男女嫌疑,珊兒聽他那等說法,只是憨笑。雙方雖未成年,看去也都不小,珊兒人也頗美,只是英銳之氣現於眉宇,龍子卻生得十分雄健,看去和珊兒一樣,都是五短身材,不會長得太高。淑華最愛龍子孝義忠實,聽出二人也是一對,越發高興,便把珊兒拉到身前,上下打量,連聲讚好。
珊兒第一次受到這等溫情,見淑華那麼溫和誠懇,又知她是龍子的恩人,越發心生好感,始而挨坐淑華身旁,相對說笑,後聽淑華不住打聽明霞情況,日內可會來訪,此去白雲窩多遠,如何走法,常人能否前往,附近有無山轎,好似想見之心到了極點,沈煌立在乃母旁邊,眼望自己,一聽談到明霞,面上便現喜容,不時插口問上一兩句,下余諸人,除龍子外,都是互相以目示意,點頭微笑,一言不發。珊兒本極聰明,前後一想,忽然醒悟,喜叫道:「龍哥!李師姊沒有真的生氣,我明白!」
龍子方問:「你明白了什麼?」珊兒忽想明霞待她極好,她雖女中英俠,因在山外生長,不似自己粗野,有口無心,看她昨夜回來神情和分手時口氣,以及煌哥母子對她這樣關切,眾人又在笑使眼色,必是她和沈師兄愛好非但被人知道,也許師長大人業已向她明言,和龍哥日前所說將來結為夫婦一樣,所以她和眾人這等光景,分明有點害羞,否則業已同來,因恐我行強拉她才裝生氣。她的臉嫩,也許事情還未叫明,她不比我是個野生孤女,萬一還有顧忌,這一說破,被她知道,豈不見怪?話到口邊,忙又收住,朝龍子嗔了一眼,氣道:「你管我呢!李師姊不願和我們同來,又沒有別的,這個也要打聽。」
話未說完,黑女晏瑰端菜走進。向四婆邊接邊笑道:「我老婆子真個冒失,方才來了這兩個小客人,幾乎被我得罪,誤當敵人看待呢。」黑女微笑道:「以為你耳目靈警還似當年麼?你只知他兩個在門前張望,被你聽出便覺得意,可知還有一位佳客方才來此,在窗前立了一會,到我進來以前方始離開呢?可笑你們這麼多人,人家差不多登堂入室,全數相了面去,還未看出一點影子;如是敵人,你們這個虧就吃大了。」邊說邊把嘴一努。
沈煌會意,又驚又喜,立時跟蹤追出,初意來人身法輕快,不知能否追上,又恐有人跟來看破,到了門外,回顧無人跟來,心方略定,估計人已離開,正朝崖下張望,忽聽身後低語道:「你這樣叫人看見多麼討厭!快到這裡來,我和你有話說呢。」回頭一看,正是明霞,驚喜交集,想起昨夜分手情景,還恐她要不高興,方低呼得一聲:「姊姊怎不進去?」明霞已當先走下,轉入昨日文麟、三姑來路崖洞之中。
明霞見沈煌途中回顧,笑說:「呆子!他們有人攔住,不會跟來,你老看著作什?
我方才來此,本想拜見你的母親。一則屋裡人多,她們又都那樣神氣,我真不好意思進去;後被晏大姨看破,幸我警覺,當先迎上,和她說了幾句,叫她不要告知眾人,強我進去,否則永不登門。她也答應。我料她就是走口,也不會把人引出,剛要走開,你已得她暗中通知,趕了出來。請對你母親說,日內無人,我再專誠拜見。白雲窩深居壑底,山路奇險,她不會武功,如何去得?我來這裡,還有一件要事。龍子、珊兒走後,師父又醒,對我說了好些話,拿出我爹爹新近給她的一封親筆信,也不知何人送來,信上說的,便是我二人將來之事。我們均非世俗兒女,諸位師長均是劍俠高人,也無什麼嫌疑忌諱。我二人本來一見如故,彼此投機,以後又同在蒼山三位師長門下,朝夕相見,彼此情義只更親近,龍子、珊兒將來也是一對,已由師長作主,只要心志相同,還有什麼說的?我先頗不好意思,又急又氣,及聽師父一說,仔細尋思,反正避諱不了許多,不如和你明言,省得到時彼此都窘,旁邊再有人說笑話,更是難過,為此趕來,就便拜見你母親。不料她老人家愛我太甚,龍子又不會說話,有好些都叫人聽了好笑。雖然沒有進去,對你母親卻甚感激。她人真好,我也愛她,極想見面,但在諸位師長未看過爹爹書信,對我二人明言以前,平日相見,卻要和我疏遠一點,不要和人影子一樣老跟在我的身旁,用功更要勤奮。因你本質不如龍子,如非簡太師伯給你扎好根基,內功得有峨眉真傳,這一輩子也休想追上他們。那日我考問你的功力,暫時應敵雖不如人,又沒有他們那樣的好兵器,根基扎得卻是極好,只肯用功,便有大成。我並非有什私心,要你比他們強,人總應該向上才對。你如只顧貪玩,誤了修為,將來本領太差,我們丟人事小,走到外面,遇敵遇事不能應付,樣樣吃虧,怎麼辦呢?此後如聽我話,我們便是終身伴侶。休看奉有師命,爹爹為了此事,恐我看你不起,還和雷四先生商計,用了不少心思。你如不知上進,我就不和你好了。」
沈煌雖然愛極明霞,以前只當她親姊姊看待,幼童天真,全是自然愛好,無所存心,對方年紀比他長了兩歲,又是外柔內剛的性情,只管這幾日病中相處極好,稍微離開便各想念,像當日這樣耳鬢廝磨,執手慇勤,尚是初次,非但詞意親切,並還把昨夜師長所說未來大喜之事當面明說出來,早來的疑慮已被一掃而光,由不得心花大放,喜出望外,驚喜說道:「好姊姊,昨夜我見你生氣回去,當著許多人怕你怪我,又不敢追你回來,直到方才見你以前,心裡還在愁急,想不到姊姊對我這樣好法,我們以前所說終身終世永不離開的話居然如願,真個快活極了!我因母親少年孀居,受了多許苦難,日夜望我好好做人;繼爹更把我愛如親生,從小就教我認字讀書,連飲食起居也無一樣不關心到了極點,因知我有六陰脈象,日夜愁急,去年好容易遇見恩師,他又親自跟來山中,表面說他想學武功,實則還是恐我從小嬌養,山中清苦,獨居寂寞,不避辛勞,特地同來,想為我作伴,就便教我,文武同學,幫我恩情,真個深到極點,直到今朝,知我學有一點根基,身體越加強健,決無他慮,又另拜了師父,這才分手,隨同恩師,為他本身前途努力,就這兩個親人,對我期望之殷,我也不會自暴自棄,何況還有你這一位好姊姊,同在師門,一起用功呢,姊姊只管放心,此後無論何事,決不違背你的意思,實質不佳,我會下苦用功,狄大哥和珊妹,是自己人,同門兄妹他們好和我一樣,你說得對,並非忌妒人家,一定要比他強,但是人只要肯用心用力,沒有學不成的事,至多受點辛苦,也不相干,再說,姊姊幼承家學,樣樣比我高明,我是你終生相隨的好兄弟,當然隨時都要指教,先就佔了便宜,就追你不上,我也不想本領比你更高,但聽恩師和姊姊所說,我已扎好根基,學時容易,上有諸位師長,下有姊姊,狄大哥先就和我情如骨肉,以後互相切磋,彼此研討,哪有不成之理,至於你說怕人議論,要我形跡上疏遠一點,雖然這裡不比城市,師長同門,都不是那樣人,只有望我兩人好的,用不著什麼避嫌,更不會說什閒話,我既說過什麼都聽姊姊吩咐,當然照你所說去做,當著外人不再和你親近便了,好在我們可和龍哥他們一樣,避往無人之處說笑同玩,不相干,反正我沒有不聽你話的事,我娘渴望見你一面,屋內沒有外人,又正吃飯,這位晏大姨非但本領極高,娘說她做的菜十分味美,你難得出來,白雲窩吃得太苦,可否現在就去見娘,嘗嘗主人的好菜,開一個葷多好呢。」
明霞見他雙手拉住自己再也不放,面上老笑,說的話也是東一句西一句,不似平日有頭緒,知其年幼天真,從未在外歷練,有好些事都不知道,為了雙方情投意合,頂好形影相隨寸步不離才對心思,無奈雙方都在求學,各有師長,每日忙於用功,連想常時相見都難,日前受傷病倒,因同在一起聚了幾天,轉覺平生幸事,因禍得福,是好運氣,身受苦痛毫未放在心上,也從來沒有想到婚姻二字,送往寒萼谷時,也只依戀不捨,並無他念,常說,只望將來長大能在一起,修積善功,永不離開,於願已足,因自己比他曉事,初說此言,憐他病痛,還在微笑點頭,後見他老不放心,說之不已,為恐越說越深,兩次沒有表示,他便生疑氣悶,埋怨自己說了不算,分手前一日,並還為此口角,相對賭氣,分明癡愛到了極點,但因年幼,只覺雙方均非世俗一流,不應再有男女之嫌,同門師姊弟,彼此交厚,和龍子珊兒一樣,同出同進,有什相干,別的全未想到,不料昨夜,簡雷二位師長,忽然當面露出口風,才知雙方是對小夫妻,當然喜歡已極。自己本極愛他,再因父親來信,師長明言開導,幾經盤算,決計當面把話說明,好使格外用功,這都是他意想不到,和剛想到還拿不準的事,此時業已喜極忘形,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好笑,先還想把手摔開,無奈自從初見便極投機,久別重逢,無形中情愛更深,又見對方大喜如狂之狀,暗忖,我二人本是未來夫妻,只不過拉拉手,又沒有別的輕薄舉動,好在這裡無人,他對我這樣愛法,何必使其不快,便由他去。後聽沈煌要他同往見母,不由把手一摔,嬌嗔道:「你真會鬧鬼!表面聽我的話,暗中繞著彎,拿主人好酒好菜做香鉤,結果還是想我此時就去見你母親。也不想想,本來我就怕人笑話,到了這裡,率性大大方方進去拜見也好,偏生你娘對我太好,問得慇勤,龍子又不會說話,我一怕羞,打消前念,恰巧又被人看破,業和大姨說好,不再進去,如今背人談上一會,再同走進,我叫什麼人呢,莫非好酒好菜,我沒有吃過,就這樣嘴饞,下次再和我說鬼話,我又不理你了。」
沈煌見她嬌嗔滿面,慌不迭分辯道:「姊姊千萬不要怪我,實是因你老遠趕來,天已近午,回去還有好些路,再說,你那洞中,只有一些野菜山糧,比我在茅篷吃的還苦得多,想起心疼,娘又急於相見,就是請你進去,也是裝未見過,一先一後,把活想好再去,並非一同走進,有什可笑,我實在粗心,只顧想姊姊和娘早見面,在這裡多玩些時,忘了你方纔所說,才有此失,以後也許還有說錯話的時候,但我決不敢成心鬧鬼,只姊姊一說,馬上改過,依你如何?可是這遠的路,你回去還要自己動手,忙上些時才能到口,這怎麼好呢?」
明霞見他惶急,化嗔為喜道:「你真把我看成廢物了,無怪他們常說,像你們這樣出身的人不堪造就,隨便吃頓飯、時候早晚一點,也當著一件大事。自家做來吃,有什相干?何況寒萼谷離此較近,我回家無聊,正好就便訪看司徒兄妹,莫非他們那麼好人,雖是初交,還不管我吃的麼?我出來時案上業已擺滿,想是為了龍子他們說話耽擱,此時當已人座。我們已談了好一會,你該回去,我也要走了。」沈煌還想說話,明霞故意氣道:「你又不聽我的話麼?」沈煌方說:「我聽我聽,隨便姊姊。」跟著伸手又要想拉。明霞忽然把手一推,低聲喝道:「有人來了!怎麼老是這樣?多氣人呢。」
二人同立洞底透光之處,日光正由上面照下。沈煌方覺四外無人,也無別的動靜,明霞已朝上把手一指,跟著便聽崖洞上面晏瑰邊走邊喊:「你們話談完了麼?給我一個面子,同去裡面吃我親手做的菜如何?」說時,人已快要走到洞口。明霞先和晏瑰在寒萼谷相見,見她貌醜,雙方年歲相差,晏瑰口快心直,性又古怪,雖知對方女中奇俠,本領甚高,並無親近之意,及至方才窗外窺探,被主人看破,正在又愧又急,不好意思,不料對方竟是通情達理,比自己想得還要周到,拉往一旁,再行開口,更無絲毫輕視譏笑之意,雖只立談之間,居然大生好感,走時見她來尋沈煌,又是人未近前便先開口說話,沒有絲毫窺探之意,越覺此人真好,不等縱落,便先笑道:「多謝大姨,我正催煌弟回去吃飯。我因有事,也要走了。」說罷當先縱上。上面洞口離地頗高,沈煌還縱不上去,便由原路趕上。
晏瑰只得一人,並無同伴,笑對明霞道:「他們只知有人在窗外窺探,業已走去,煌侄一走,龍子他們也要跟來,被我攔住,除珊兒有點明白外,別人都不知道是你。其實無什相干。你兩人才貌年歲無不相當,互相愛好,又是經父母師長贊同的佳偶,本非世俗兒女,這樣臉嫩作什?我叫煌侄出來,便因他娘和何、蔡二位姊妹都想見你。我和你初交不久,恐怕無此情面,特意要他代我挽留,如何還是不肯賞光呢?」明霞笑答:
「大姨大言重了。侄女實是來時不曾細想,沒有一直登門拜訪,先在外面窺探,自知失禮,於理不合,不便進去;方纔已和煌弟說好,不是今夜便是明朝,必要專誠拜訪。早晚終要叨擾,並非客氣,有什顧忌,還望大姨原諒才好。」
晏瑰笑說:「你這人真個可愛。令師是我老前輩,你我本是平輩姊妹,但我和沈家二妹、煌侄的娘又是患難骨肉之交、新結拜的姊妹。真要算起輩份,簡老前輩行輩最高,就算我不是峨眉本門,無論從哪一方說,煌侄是他門人,比我先高一輩;就以新拜的蒼山三友而論,也只能和他以平輩相稱。照著論親不論疏的說法,我反而做了他的長輩。
你我初交,令師父又長我一輩,昨日談起師門淵源,還是姊妹相稱,如何才隔一日你便這等自謙,跟著煌侄喊我大姨?本來萬不敢當的事,不過你這兩姊弟都生得和玉人一樣,實在愛人。單是英俊美秀還不希奇,難得都是這麼聰明靈慧,從頭到腳都帶著一股活潑天真、明爽英俊之氣,使人愛到極點,這樣稱呼,顯得你們情份更深,我也就不客氣了。
我這人最是爽快,你既不願此時入見他娘,下趟再來也好,不過龍子兄妹都在這裡,令師終日打坐,相隔又遠,餓著肚皮回去,我這主人間心不安。你和良珠妹子一見如故,她也十分愛你,一提起就讚不絕口,巴不得你和煌侄的婚姻能夠成功。聽簡老前輩之言,你二人的婚姻,他兄妹昨夜回來最遲,沒在旁邊,也許還不知道。寒萼谷離此雖然也有不少的路,比你回去要近一半,不如到她那裡談上半日;等到午後申西之交,你再作為專誠來此拜望他娘,就便吃我一頓粗菜,不是好麼?」
明霞雖是女中英俠,到底年輕面嫩,不願進屋,更恐淑華露出口風,另外三人又是初見,萬一談及婚事,不好意思,先見晏瑰,也有一點臉紅,及見對方詞色這樣誠懇,非但沒有取笑意思,真和自家親人一樣,毫無虛偽,口氣問雖也提到兩小夫妻的話,都是出於愛重,不是取笑,同時看出對方貌雖奇醜,人卻剛中帶柔,豪爽自然,相對越久,越使人可親可近,聞言暗忖:「我和煌弟,不說未婚夫妻,便以同門之誼來論,他母親死裡逃生,犯險來此,也應前往拜見,反正早晚要來。聽大姨所說口氣,分明已向蔡三姑她們打過招呼,所以無人跟來;此人最通人情,決不會使我難過,再不答應便是小家子氣;再看沈煌立在一旁,眼巴巴望著自己,最好當時就同他進去才對心思,自己本心也實想乘這兩三天和他同游,以免拜師之後,各有功課,又不知道師長脾氣,萬一規矩太嚴,不能常時同在一起,又受埋怨。」念頭一轉,隨口答道:「我本心也想去看良珠姊姊,擾她一頓,除卻往返耽擱,大約日頭還未西沉就可來此,也許連他兄妹一起拉來呢,只不知他家那幾位客人走了沒有。」
沈煌接口答道:「車、查兩老前輩,昨夜你走之後,談到天明將近,也未睡眠,便同告辭走去,只恩師和雷四先生走得最後,帶我起身,行經閻王溝,天已大亮。恩師和我想請他同來,他說司徒兄妹山居清靜,又愛乾淨,連日擾了人家,主人又太客氣,不願再住下去。昨夜大家分手時,孫登和井凌霜夫婦又特意趕去,請四先生到他家住幾天,業已答應。還有昨夜事完之後,只袁和尚一人無處可去,他平日那麼刁鑽古怪,到了司徒家中便覺拘束。只車老前輩一人最是愛他,走時偏又不帶他去。閻王溝惡鬥之後,雖和賊黨說好在明年雪山大會之前彼此兩不相犯,但是這伙狗賊凶人有什信義!小和尚人大尖刁,只他殺賊最多,均用詭計取巧得勝,不是真實本領,所殺又有兩個是凶僧玉彌勒花空的心愛徒弟,賊黨恨之入骨,如其狹路相逢,本已難免生事,小和尚更是膽大好勝,疾惡如仇,剛拜師不久,車三叔那一套全被學會,只更多了好些花樣,車三叔愛他也由於此,走時卻將他丟開,小和尚向其求告,反被罵了一頓。目前馮村這班賊黨受了重創,更加恨毒,掃興丟臉之時,他們平日那麼驕狂,自然無顏再住下去。昨夜便有幾個新來的惡賊,連馮村也未去,便借安葬同黨屍首為名,當時走去。只惡道諸天祿帶了些人回轉馮家,此時大概一半還在用棺材收殮賊屍,覓地安葬,或是運送回籍,下余必是回到馮家匆匆一說,朝老賊父子警告一番,陸續起身。小和尚住在解脫坡前,相隔這裡最遠,已有數日不曾回去,必要回轉茅篷,群賊無論如何走法,他那裡均是必由之路,車三叔一走,小和尚見和他好的小弟兄姊妹各有各事,都已起身,我又要來見娘,剩他一個,說什麼也留不住,行至中途,非被賊黨發現不可,就因昨日慘敗,不敢當時發作,也必乘他落單,暗中尾隨下去陰謀暗算,小和尚不知厲害,再一淘氣引逗,賊黨有了借口,發難更快,因此四先生打算隨後跟去,就便看看車三叔是否出什花樣,還是想引小和尚惹事,就便得點好處,所以非走不可。今日寒萼谷雖然一個人也沒有,但他兄妹奉有恩師密令,在這數日之內不能離開,連大黃都不許遠出,聽口氣好似為了怪人赫連兄妹的原故,姊姊你便約他,也不會來,還是請早些來吧。」
明霞知他情急,笑道:「這一往返也有數十里,就是施展輕功,當時來回也辦不到,你還想要多快,莫非急匆匆趕到人家,討些吃的,一句話不說,吃完就走麼?」晏瑰笑說:「煌侄,你以後專聽你姊姊的話,少開點口,省得老碰釘子,有多好呢!」沈煌臉上一紅。明霞也覺有點不好意思,笑說:「大姨,從今以後做了我的長輩,如拿我們取笑,卻不好意思的喲。都是煌弟多口,又耽擱了好些時候。也許你娘和那些客人都餓了呢,快跟大姨走吧。」說罷,便向晏瑰作別。
正要分手,珊兒忽然跑來,笑說:「我早就料定是李師姊,不是我攔住,娘也跟出來了。」明霞嗔道:「就是你聰明!還不快些回去,你只敢對人說我來,從此再也不幫你了。」
珊兒扮了一個鬼臉,笑說:「我雖知道,連對龍哥都沒有說,如何會告訴別人呀?
娘和她們因煌哥走後我又拜她為母,見大姨也是一去不回,向四婆怕大家肚皮餓,強勸入座,正在吃酒,娘說方才來人多半是李師姊,恨不能當時見上一面,又怕你不高興,背人和我商量。我說你臉嫩怕羞,脾氣古怪,和我們不一樣,出來不得,將她攔住,又不會吃那又香又辣的甜水,吃了臉上發燒,無什意思,向四婆偏勸之不已,不好意思拒絕人家好意,假裝來尋大姨,走來探望,不料果然是師姊。」
話未話完,明霞氣道:「誰叫你和娘說我脾氣怪!莫非都要像你那樣野人才好?你兩個再提我一字,莫怪我不理你。大姨少時再見。為我一人,叫大家受等,多不好呢。」
說完,朝沈、陶二人各看了一眼,匆匆走去。
四人原是邊說邊走,本來也到分手地方。晏瑰最愛這類聰慧有志氣的少年男女,因見三人鬥口爭論,明霞語聲又是那麼好聽,越看越愛,竟不捨當時走開,直到明霞轉身上路,方始笑道:「你們這幾個小娃兒實在可愛,明霞更是逗人歡喜,連我看了都不捨得她走,何況你們情投意合的少年兄弟姊妹。煌侄想已腹饑,你姊姊下午就來,快些進去,陪你娘多吃兩杯快心酒吧。」沈煌正朝明霞遙望,聞言不好意思,邊走邊間:「李師姊不願人知道她來,除娘以外,別人可曾知道?」晏瑰笑道:「你真是呆子!我無非見明霞年輕怕羞,不令大家跟出,裝不知道,其實他們哪一個不是鏡子一樣?你娘都能看出,別人就不曉得麼?她們都經我打過招呼,便是明霞下午再來,也不會露出一點詞色使你著急為難。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我最恨一班無知男女,自己照樣也有婚嫁,或是過來的人,遇到別人男女相愛,甚而是那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歷代相傳的萬惡規矩,照樣也要拿人取笑,真個混賬已極!那些有錢人家,經過明媒正娶的,不過使新夫婦拜堂之後受窘發急,鬧出大亂子的還少;最可憐是鄉村之中那些貧苦的人,因其沒有財力,做那許多虛文虛禮,偏又互相愛好,往往為了旁人幾句嘲笑和損人不利己的謠言,捕風捉影,隨意譏刺,壞了人家終身大事,還要鬧出人命,更是可惡已極!明霞父母師長都是我輩中人,雖無世俗兒女之見,到底你們兩人年紀都輕,便是拜師之後,也只先定名分,真個成婚還要等到劍術練成,成年之後。這不過為了你們彼此情愛深厚,多此一層因緣更可互相鼓勵,平日相處也可少掉許多顧慮之故,關係你兩人將來成就雖極重要,事情並不希奇。女孩兒家到底面嫩,何況她又生長城市之中,少女怕羞也是人情。她好心好意來此看望,如何使其不快?我不強她現在進去,便由於此。其實你走之後,我便向眾明言,連你娘我都囑咐,叫她見人之後愛在心裡不要顯出,免得人家心中不安,便對你也不會有什表示,只管放心好了。」說時,人已上崖,走進門去。
蔡三姑正探頭外望,笑說:「你們還不快來吃飯,菜都涼了。這位姑娘我尚不曾見過,大姊怎未請她同來?」晏瑰笑答:「人是真好,和二妹一樣,誰見都愛,更有一身家學師父的本領。休看年輕,再過幾年,我兩姊妹恐還不是她的對手呢。」沈煌脫口說道:「霞姊從師不久,她年紀輕,如何趕得上大姨、三姨?」三姑笑說:「人還不曾進門,要你人前背後這樣幫法作什?」沈煌臉方一紅,晏瑰面容一沉道:「三妹忘了我的話麼?」三姑忙道:「我真疏忽,隨便說笑,煌侄不要過意。」眾人也同走到屋內。向四婆和何紫楓只問了幾句明霞的學業人品,並未提到訂婚之事。
沈煌見眾人已全知道,母親又是那麼笑容滿面,連聲詢問:「明霞幾時才來?寒萼谷相隔多遠?要多少時候才能走到?你餓不餓?」大家都是莊容問答;為討母親歡喜,也就有問必說。淑華想起自己身世淒苦,總算有此佳兒佳媳以娛晚年,又結交到幾個女中英俠做姊妹,不久便可連狄大娘遷來山中,和晏、蔡二女一同開墾,做些有益於人之事,心中自是歡喜,便晏瑰等四人,見她這樣情發於中,也都代她高興。
飽餐之後,龍子、珊兒因知師父閉關打坐,回去無事,兩面洞府各有靈猿、金沸把守,不怕外人擾鬧清修,又聽明霞要來,可見無須回去。龍於第一個感念淑華,又與沈煌交厚,不捨就走。珊兒一個人,自不會回去。主人又採了許多自種的瓜菜,請眾同吃。
三小兄妹陪著淑華說笑,熱鬧親熱,十分有興。
淑華既覺母子重逢。又得了這麼好一個媳婦,心中喜極,但一想到文麟對自己苦戀經過,滿擬今生不能結為夫婦,無論蔡三姑和司徒良珠,隨他心意娶上一個,也了一樁心事,沒想到適得其反,為了逼他娶妻,竟把心傷透,從此生離;司徒良珠和他只是朋友之交,雙方均無表示,還不怎麼;三姑對他用情最深,自己和晏瑰合力作成不算,並將簡冰如請出,結果仍未成功,看他走時意思那麼堅決,斷無指望,三姑一直表面有說有笑,內心淒苦必不在自己以下。照此情勢,文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再見,三姑這一世也必由此斷送,從此不會再嫁,落個孤苦一生,她又無兒無女,遭遇比自己只有更慘。
仔細一想,都是昔年一念之差,只顧虛名,又因愛子之故,不肯再嫁,以致害了文麟還害了三姑,越想越不過味,心中一酸,又難過起來。
沈煌人本聰明,近來年紀漸長,越發明白事理,因從小便受文麟鍾愛,親逾父子,文麟和乃母又一年難得見上兩次,誰也不知他內心藏有隱痛,一味依戀老師,親熱非常,習慣自然,毫未想到別的;直到今日來路途中,先聽冰如借話引話,連明帶暗,一面開導一面點醒,業已明白了幾分。
淑華自和文麟劫後重逢,因主人女中英俠,事前便先開導:非但婦女再嫁不以為奇,反怪自己私心,只顧一時守節虛名,辜負人家深情,並令善處等語,不比在家時節樣樣膽小顧忌,因此雙方相見暢所欲言,把多少年來隱藏心腹的話各自說出,文麟更是盡情吐露,因此越發感動,無奈成見太深,既有愛子顧忌,先又曾向晏瑰力爭,只答應代蔡三姑極力作合,本身決不再嫁,加以背盟改嫁之後,第一次和情人相對,所說雖是心腹之言,有好些話還是羞於出口,心中老是委決不下,先想三姑那麼美貌武勇,人非草木,只要常在一起,有自己和晏瑰從旁勸說,終必日久情生,斷無不成之理,及至夜來聞警,逃往寒萼谷路上暗中留意,看出文麟對於三姑全是患難深交朋友之情,心心唸唸,全神仍貫注在自己身上,這才警覺,想起對方恆心毅力和這多年來用情之專,當時大為感動,回來想了一夜,眼都未合,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次早母子重逢,但看愛子非但體力強健還勝從前,面色也極紅潤,不像去年走時那樣白中帶黃,瘦骨嶙峋,還學了一身本事,共總只不到一年光陰,文武兩門全都精進,人也長大許多,眼看就要長成大人,再一問知文麟在山中對他體貼照護、以嚴師而兼慈母的許多恩情,越發感激得流下淚來,當時情感衝動,乘著冰如把文麟喊到外屋說話之便,悄悄背人把這十多年來隱秘之事說將出來;先還恐愛子聞言看她不起,對於文麟也生反感,設詞極為婉轉,並還把自己守節的苦心、雙方以禮自防的苦況以及乃父所留的日記、遺囑,連同請求冰如相助,想令三姑嫁與文麟之事全都說了出來。
哪知沈煌年紀雖輕,卻能明白事理,又最感激文麟的恩義,一面覺著做母親的身世苦痛、對兒子的慈愛,心酸難過,一面卻說乃母太顧虛名,誤人誤己,並說自己先未想到此事,今朝聽簡恩師說,回憶周老師平日為人和對我母子情意之厚,無論如何決不會再改變他的成見癡心,如其用情用勢逼得太甚,恐還激變,氣得他孤身遠走披髮入山都不一定。為了母子情深,沈煌又最孝母,雖未明言勸嫁,說乃母不應鑄此大錯,意在言外,業已露出多半。
淑華聽完,這才心生悔恨,剛把成見搖動,心想:「早知如此,雙方業已成了一對好夫妻,連愛子也極高興,哪有今日苦痛?」無奈話說太死,急切間已難挽回,想了又想,只得把心一橫,淒然說道:「事已至此,你娘業已鑄錯在先,今又答應人家,況我年紀已長,如今進退兩難,今生只好愧負他了。
沈煌答說:「周老師對我母子實在恩厚,聽恩師說兒子這六陰脈學武如成固是極好的事,但不是周老師懂得醫道,從小當心,時刻照看,在未遇恩師以前便設法使兒子練點功夫,他自己本是外行,特為此事向人求教,再來傳授兒子,那兩年要緊關頭先渡不過。生身父母也未必如此盡心。兒子意欲少時當眾拜他為父。他極願和娘日常相見,並無別意。那日無意中翻他書箱,曾經讀他兩首懷人的詩,自述心情,沉痛已極,因其語氣之間頗有牢騷,意似那女的始終不明白他的為人,從此更無再見之期,就能見到一兩面,也只加痛苦。兒子只當少年時的情侶,毫未想到愛的是娘。正想問他所指何人,他好似看出我開他箱子,竟將此詩撕掉,才知不願人知,背人的事,便沒有問。反正這裡沒有壞人,兒子還要從師,請娘最好和別人一樣,大大方方,和他日常相見,不要再像以前那樣。照他詩意,即此於願已足。娘已使他傷心了多少年,不要叫他再多悲苦吧。」
正說之間,忽聽外屋爭論,文麟力請拜師,淑華隔簾偷聽沒有幾句,三姑便自別去,跟著文麟便來作別;當時雖然心動,又吃了沒有勇氣的虧,今更無法挽回,由不得又在暗中心酸腸斷起來。因淑華恐被愛子和外人看破,常借明霞打岔,眾人均未看出。最奇是三姑始終沒有表示,文麟未走以前,眉宇間還常隱有幽怨,文麟走後,反似沒有心事,有說有笑,比以前高興得多,對於沈煌更是關心,連晏瑰均覺奇怪,惟恐引她傷心,也未探詢,就此忽略過去。
天剛申初,明霞便尋了來,見完淑華眾人,悄告晏瑰,說是到了寒萼谷,只良珠一人在家,飯後本想多談一會,司徒平夫婦忽然匆匆回轉,懷方也由外趕回,只妹二人均要往見父母,一個人無聊,特地趕來等語。眾人都喜明霞謙和文雅、溫柔大方,雖是少年俠女,言動對人竟有幾分與淑華相似,最難得是端靜自然與活潑天真兼而有之,沒有絲毫閨閣之習,看去仍是一個天真美麗的少女,也不帶大人氣,誰都歡喜和她親近。
淑華更是愛到極點,因自己也善烹調,更比晏瑰來得精細,樣數又多,人已復原,不願坐吃當客人,又見室中諸人,不是至交姊妹、患難知己,便是兒女後輩,情同骨肉,便和主人商說,要往廚房相助。向四婆說:「二妹病勢剛好。」想要勸阻。
晏、蔡二女均料淑華生長世族,飲食定必講究,相繼笑說:「人生本是有苦有樂,雖不應自私自利專顧本身享受,也不必故意吃苦表示清刻,沒有之時,多麼清苦節儉均是應該,尤其是眾人皆無而我獨有之際,不應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世上許許多多可食可用之物,本為人類而生,只要憑自己的力量辛苦得來,不是強奪他人以為己有,稍微適口充腸,只不過分奢侈、暴殄天物,便不相干。有而不用,故意惡衣惡食、蓬頭垢面,以博清苦勤儉之名,便是矯情。所以樣樣事都要出於自然,合乎人情,不可虛妄造作。
偽君子比真小人還要可恨,也由於此。這許許多多的食用之物,都是人力造成,如其有了不用,重返上古茹毛飲血之世好了,再去發明改造作什?我們這裡,除卻海味河鮮不能取得,雞鴨魚肉、各種菜蔬樣樣皆全。初來之時,這裡只是一片荒山,連磚瓦都沒有一片,先住下面崖洞之中,後來聯合了幾個老少同道之交,一點一點經營開闢才有今日,無一樣不是我們志同道合各用心力造成,並且這裡山產和我們種來賣的黃連,為數也不在少,再加十倍的人也吃用不完,我們從來沒有糟蹋、霉爛過一樣東西,多一半是幫助了別人,剩下來的足夠食用,偶然也有捨己濟人之時,都是遇到事來,非此不能救濟,並不故意勒緊肚皮,裝出不近人情之事。既然樣樣現成,二妹雖未談到她的烹調,看她為人和文弟所說口氣,必是此中高手,樂得使我們見識見識,多學幾樣可口的菜,就便使她從此親自操作,習於勤勞,以為將來山居之用,正是一舉兩得。我們本沒有拿她當客,再說那裡都是自己人,也不會有客來,四婆你攔他作什?」紫楓也在旁邊附和。
淑華本來滿腹愁腸,因見明霞高興,滿屋均是知已之交,互相笑說,便把悲苦暫時去掉,再聽晏瑰一說,蔡、何二女相繼慫恿,越發有興。大家均要看她做菜,學點手藝。
沈煌孝母,心想共只三兩日的光陰,此後從師用功,不知能否常見母親?於是老跟在淑華的身旁,也隨了去。
淑華還是從前眼光看這愛子,恐他喜事淘氣,弄破手腳污了衣服,見他在旁幫助洗菜,方要喊開,令往前面去尋龍子等三人同玩,回顧明霞,本因眾人囑咐,說廚房不大,你們少年兄妹姊弟無須同往,可在前面等吃,走時曾見她和龍子、珊兒說笑,剛到不一會,也由後面跟來,進門笑說:「我也跟娘學點本事,以後我們好做來吃,省得和龍子、珊兒一樣,打來野味只會烤吃,時常生熟不分,膻氣難聞,鬧得滿地烏焦巴弓、塵污狼藉,幸是山野地裡,要在人家,豈不討厭?」
淑華愛極了這未來佳媳,知其樣樣留心,立時住口,連愛子也不再說,朝明霞溫言笑道:「你也和龍子他們一樣住在壑底山洞之內,難得從頭到腳看不出一點灰塵,不像龍子來時滿臉風沙。你穿得這麼乾淨,莫弄髒了。這些事均極容易,我只切得不好,但頗知道方法,別的都會一點。你只旁觀,看我來做。只一明白做法火候和調味的先後,每一樣菜都保持它的原味,不要弄得大同小異或是味道全同就成功了。休看蔬菜不值錢,反比葷菜難做,如能把它本來的色香味和每樣菜特有的長處,有的該生有的該熟,有的色香味不能全保,應該著重哪一點,各分清楚,初次見到的細心試驗出來,有的再用人工培植,發揮它的本能,使其更長更大更嫩更香更新鮮更成熟,真比葷菜好吃得多。
「我以前常說農村中人有他得天獨厚的地方,第一是天時和眼界,比我們閨閣中人要多享受好些風雲月露、鳥語花香之美;第二是地理,田園中的瓜果菜蔬比我們城市中人先嘗到口,剛采折下來的也格外新鮮;第三是人事,這類人大都天真誠樸,極少機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應酬禮節之煩。每一想到自身苦楚,常恨投生我們這種人家婦女,看看豐衣足食,住的是高房大廈,真沒有人家自由自在,尤其煌兒走後,無聊之時,心生羨慕。雖聽狄大姊說鄉里人許多苦楚,因她所說是一班無業窮人和有限幾個受苦的長工佃戶,不能作為全例。
「我家向來和佃戶、長年處得最好,交租時節,全照他們所說年景,送多少拿多少,賓主之間永無爭論,有時還覺他們起早睡遲、風吹雨打太陽曬,粒粒辛苦,不是容易。
我所用老管家,人又忠心厚道,不像別家專一刻薄他們,向主人討好,自己作弊。遇到年景不佳,青黃不接,全免少收之外,有時還要拿出存糧接濟,非但不要利息,還與不還也各憑他們的良心,所以我雖是個寡婦,一個人獨掌這大一片家業,從來無人欺負。
前年有兩地痞,因你周叔久住我家,在茶館裡說了兩句混賬話,被兩個老長年聽見,也不通知我們,當時口角,跟著拉到廟前廣場之上當眾評理。對方原有不少同黨惡人,得佶趕到,始而氣勢洶洶,想要動武,等到雙方吵罵,說出原因,全村的人連不是我家佃戶都動了公債,妙在後來那批地痞便有幾人受過我家好處,也反說那地痞不好,結果將那廝打了一頓,還要罰他跪門賠禮。我那老管家得信趕去,恐我得知生氣,再三勸住,這才平息下去,直到他師徒走後,狄大姊方始說起。
「因我家佃戶、長年日子都過得好,以為無論何處都有好人壞人,沒有在意,心中仍覺他們舒服。直到遇救人山,聽大姊說,才知像我這樣田主人固是絕無僅有,就這樣,還是由於好名心盛,又是一個年輕寡婦,財產甚多,反正吃用不完,樂得買點好名聲,加上煌兒獨子,體弱多病,一心想為兒子求福結緣之故。退一萬步說,算我人好心好,但是這類不勞而獲、坐取他人血汗所得以為己有的制度,本質先就不好。譬如一個心眼極好的人,所做職業卻是盜賊,休說真好人不會做強盜殺人劫財,就算真好,迫於無奈,也只情有可原,是否因他心好,我們便願盜賊存在?人都當了盜賊,這成了什麼世界?
「自己沒有田產,專以耕種他人的田、賣苦力為生的佃戶、長年,終生受到田主人的長期壓搾,所得不償所失,最厲害是人的精力有限,東家的慾望無窮,這類人由少壯而老死,都在愁苦憂疑之中度過,多半未老先衰,剛到中年便成彎腰駝背,好的終歲勤勞,勉強能得一飽已是幸事,稍遇天時不巧,全家立時愁眉不展,難以為繼,恨地呼天,訴苦無從,等到多半生精力用盡,依然房無一間地無一垅,反因人口增加,添了許多負擔愁慮,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千千萬萬人,就這樣自然淹沒下去。大部如此還算好的,那遭受土豪惡霸和貪官污吏危害,受盡苦難,賣兒賣女,流離死亡的,更不知有多少!
「內中也有一些少數的佃農,或是遇見機會得到田主人的歡心,或是人少勤勞、能知積蓄,善於利用天時地利,非但度過他那艱苦生活,並還成家立業,擁有一片地的,並非沒有。他的田地也是多用心力經營,或是積衣縮食辛苦勤儉而來,按說只應嘉獎,不應和那些來歷不明或用不義之財強買侵佔巧取豪奪而來的一概而論,但又不然,因其由佃農轉為自耕,山窮人富,將多年積蓄所發展得來的多餘田地再去租與別人,決非一朝一夕之故,由數年到數十年的奮勉過程中,昔年田主巧取豪奪的那一套方法他已學會,本身受過害的人,學成之後再去壓搾別人,只比原來更精更巧妙,在互相模仿探詢學樣之下,這些小田主逐漸變為大田主,農人們的苦難也一天比一天加深,將來如不全部改變,非但廣土農民永無出頭之日,還有亡國滅種之憂。
「我平日所想那些新鮮瓜果菜蔬,只管送到城市,向田主交納,街市販賣之時已沒有初採下來新鮮,那新鮮滋味他們卻並吃不到,既不敢吃,也捨不得吃,田野中的春花秋月,綠水青山,雖是取用不盡的自然享受,他們終日急的是水旱災荒,愁的是地主逼租和全家人的生活,哪有心情領略?我這才明白過來,此去還鄉變賣產業,只限房子和別的浮財用具,至於田地,這多年來我坐享現成,由他們手中所取租谷,就我平日寬厚沒有多取,算將起來,也早超過當初田價,我只把他們喊來,按人數多少分配,分別交割田契,全數奉送,從此他們便算自耕自有。再將余財買了農具耕牛,照大姊所說之地入山開墾。」
淑華邊說邊做,業已準備好了兩種點心和幾樣菜蔬,還未下鍋。紫楓見她當日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話說甚多,明霞一來,更是低語笑談,說之不已,笑說:「大姊真有本事,二姊初來何等文雅溫柔,不輕言笑,固然人在病中,但也不應變得這快,共只幾天光陰,如此健談,對於明霞,真叫歡喜得心花怒放,說起話來也越扯越遠,由做菜幾句話,又拉到田主、貧農身上,竟將大姊平日所說奉若神明。照這神氣,早晚必是大姊的好幫手無疑,你們所說我都聽過,道理都對,只有一事我還是心中不服。你們一面恨不能把幾千年的惡制度一掃而光,當時改掉才對心思,一面卻又要人開墾,以勞力勤儉求得安居樂業。人的智能不等,所得也有多少高低,無論均富均貧,有了一定限制,智力低的人跟不上去,智力高的人覺著大家一樣,多得無用,我只將份內的事做到,不必再多用什麼力氣心思,於是人家用十分力氣才能成功,他只兩三分便可做到,多餘力氣既成浪費還要引出互相頹廢、許多別的弊病,無論人力物力也都不能盡量發揮,如何談得到進化二字?如說能力多的人可以多得,不受限制,他本以農為業,自照本身發展,勢必多置田產,不消幾年,豈不又成了富翁田主?此事如何說法?」說時,晏瑰和向、蔡二女見這面人多,恐淑華太勞,同往收拾洗切,以待少時應用,未在一旁。
淑華聞言,方呆得一呆;明霞本在旁邊靜聽,沒有開口,忽然接口笑道:「此話不然。按說四姨和大姨同居多年,應該知道。侄女年幼無知,但是家父母和關中幾位伯叔以前便在秦嶺開荒,對於此事曾經引起多次爭論。侄女在旁聽說,尚還記得,大意是:
勤儉致富,最為注重以本身智能取其所得,非但不受限制,並還應加獎勵,只是田土山林川澤以及無盡藏的地利應為國家和全體人民所有,不應作為私產私相授受、彼此買賣,使好猾之流越滾越多,善良之人越來越苦。國家對於人民,各按所能所習,因地制宜,隨其性之所近,才能所及,先公後私,盡量發揮,一面加以鼓勵扶助,各盡其責,各展所能。消滅土豪惡霸,是去掉少數把持壟斷的好人,是想人人富有大家都好,不是恨富重貧,更非專和有錢人作對,是要大家都能以力自給,也更不是幫助窮人去吃富人,重在把億萬窮苦人民救出水火,脫離長期困苦,生活身份步步提高,消滅的是幾千年來的萬惡制度,不是對人;就對人,也只對那極有限的元兇首惡。假使每一個人都是先公後私,先為眾而後為己,表面拿自己的智能幫了別人,實則人是多的,力是大的,小而一村,大而一國,無形中都在幫助自己,這是多大力量!把全國億萬人變成一條心,焉有不成之事?生活自然越來越好。至於土地,計口授田,各以勞力取得所需,雖然不受限制,但與以前制度根本不同,一是每日想吃人家的肉來肥自己,專用心計剝削,即便他那田地是由辛苦節儉得來,因為制度不良,結果他這勤儉所得也變成了害人的利器,和方才娘比方的強盜一樣。本來他是被搶的人,受盡千辛萬苦,值得同情,但他由苦難中掙扎出來,卻學了強盜的樣,非但學做強盜,反比害他的那伙強盜更少良心、如何要得!
我們與他根本不同,雖不限制所得,但是田有定量,人多照添,人少照退,他能多出力氣改善耕種,所得也各隨他的心意,衣食娛樂,添制財物,哪怕他一個人的收成勝過人家十倍,仍歸他有,越多越好,公家決不過問,反有獎勵,只不許拿田地作買賣,巧取豪奪,侵佔他人以為己有而已。這麼一來,人吃人的事情無由發生,國法也所不許。每一個人都用本身智能去盡量發揮,有力不用,非但眾人唾棄,自家衣食先難溫飽,當然人知勤奮,專向公平合理的成就上去用心思,才能爭取福利。既不會再有作奸犯科、陰謀暗算等大好大惡之事發生,人也不會互相爭殺,世界上要少許多糾紛,養成多好道德,非將以前制度去掉,不能永久安樂,便由於此。田土是公家的,除卻國家興利除弊,有益民生之事太多,用之於民,須要取之於民,看其需要,照民力所及,取他一點粗糧而外,比以前向田主交租,輕到不知多少倍。偶然加重,也是事實需要,為了全體人民的興建大業,非用不可,根本沒有貪污盤剝之事發生,在國家照顧民力的要綱之下,就這偶然難得,或是開頭一兩年用費大多,非此不可,也比向田主和公家所交租糧合併起算要輕好些。這還只是暫時的事,一旦國富民強,百廢俱興,也許還要退回,或是減少,甚而國用無需,只取少許積蓄,以為防荒防旱急需之用,為的還是人民。真有這一天,頭兩年自必不免艱苦困難,三數年後必會耳目全新,再好沒有。到處都是人民鼓舞歡歌之聲,普天之下看不到一點窮相了。」
紫楓見明霞幫她未來婆婆說話,正想開口,晏瑰已早趕過,不等往下再說,接口笑道:「你休看她年小,非但家學淵源文武雙全,什麼道理她都明白。實不相瞞,以前我還有好些偏見,自從那年與關中九俠相遇,一談之下才知差得太遠,尤其他父親和李善,這二李更是明白事理到了極點。這位李七俠比她父親李八兄更有過人之智。只有一件我不佩服,不知是否你們所說孽緣?同盟弟兄九人,只他一人會娶了兩個妻子,後雖明白這位有名無實的浦俠女和李七嫂交情深厚,內中好些曲折悲歡,誰遇上也是難處,我終不以為然,所以我還是佩服她父親。他們九人改革田制的想法真個人情入理,好到極點,在目前帝王專制、以天下為私產的朝代中,暫時雖談不到,不知要過多少百年才能如願,真要有此一天,便是人類最有福氣的時代。非但人的智能道德樣樣升高,全人民的各種享受差不多沒有大貧大富之分,只有能力高低與國家人民對他的信仰禮遇多少而已,這是多麼好呢!這些話我前已和二妹說過,她人聰明,還和我補正了些,你當她答不出來麼?倒是明霞小小年紀竟能有此智慧,雖聽父兄師長說過,她能記得這樣清楚,理更透徹,可見平日用心,才能到此境地呢。」
向四婆插口道:「你們到底是學做菜,還是議論古今大事?餃子的餡二妹業早調好,面也揉成。時光不早,只管說笑,這頓點心還吃不吃呢?」晏瑰笑說:「老太婆就是這樣心急!我們準備和他們四小兄妹多玩些時,住上兩日再走,點心吃得晚,夜飯餓了再吃,有什相干?今夜月色又好,你忙什麼?」向四婆笑道:「不是我心急,他們年輕人容易餓,天都快黃昏了。」淑華笑說:「我手腳太慢了。」隨將餃子包好。人多手快,一晃蒸熟,端到前面,味果鮮美。
明霞聽出眾人要留她住兩日,龍子、珊兒不知何往,沈煌正往門外尋找,方想吃完再和淑華說明日還要往見蒼山三友,請示拜師日期,忽見袁和尚東張西望由山外面走了進來。晏瑰、三姑正要喊他,沈煌等三小兄妹陪了孫登也由門外趕進。
孫登說是奉了雷四先生之命來此送信,因蒼山三友起初預計住在白雲窩絕壑之中,就便可與慧曇大師當時相見;後因查、車二俠說起白雲窩的前洞在捨身崖下,當地深居壑底,最為隱僻,以前常有前輩高人寄居在內,多少年來藏有不少珍貴的兵器,近日發現的大小兩對仙人掌便藏在內,一對最好的被龍子、珊兒得去,那對最大的雖然本質較差,力大的人用將起來只更猛惡,因慧曇大師近年一意清修,無心及此,雖早料到這些東西,恐落異派凶人之手,但恐守山靈猿惹禍生事,只命在洞中防守,無論何事,不許出洞一步,這大的一對仙人掌,恰巧藏在洞外絕壁之內,不知怎的被女賊黎鳳嬌探明藏處,引了怪人赫連兄妹將其盜走。靈猿明已聽出洞外有人,但因大師法嚴,先又不知來賊是盜寶物,對方下手又快,等到靈猿警覺生疑怒嘯發威,來賊已早逃走。因大師住此多年,始終沒有仔細查探全洞,不知這類寶器共有幾件,藏在何處,大家都料還有幾件藏在裡面,尤其洞口那塊大崖石之下最是可疑,想請蒼山三友住在那裡,就便防守搜尋。
曲老前輩業已答應,陶、白二位卻因當地雲霧太多,比白雲窩還要低濕,洞內雖極高大乾淨,石室也多,練劍卻不相宜,如到洞外近底大崖石上,上面常有遊客來往,寶劍舞到急時光華閃動,易警俗人眼目,疑神疑鬼。這多年來,許多愚人,有的為了求仙,有的為了自殺,常由上面奮身跳下,送了性命,一生誤解,附會神怪,又要多害人命。
三位老前輩願住絕壑之下,便是不願外人知道,如何自己招惹?正商計另尋地方,先是司徒伯父伯母由雪山回來,問知前事,命司徒兄妹往請三友一晤,並請移居寒萼谷。
三友到後一看,那麼好的地方,自然高興,但因寒萼谷敵人業已知道,萬一來此窺探,其勢不能不問,只一現身,必要引出好些枝節。三位老前輩雖然不怕,但因離明年重陽共總一年多的光陰,既打算叫這幾個小弟兄姊妹前去參與,最好全憑本身功夫,不要一點藥力,就是帶有靈藥,也是只防萬一,備而不用,故此平日傳授與門人的練習功課,都要格外著重,不應再為別事分神,當地已成敵人目標,未免美中不足。先還遲疑,因白老前輩首先讚好,跟著簡太師伯由前山回來,談起此事,極力主張,他說昨夜便曾想到寒萼谷地方最好,只為查、車二位,各有特性,不留他同住不好意思,如在一起,這二人的性情決不甘於靜修,加以疾惡大甚,雖與敵人約定,但有好些凶人並未在場,又都恨極我們,在這短時期內,盡可推說未得通知,照樣橫行為惡,這類凶孽又都驕狂,欺軟怕硬,酒色荒淫,就得到信息,至多不和我們的人公然為敵,仍要偷偷摸摸做那害人的事,他二位稍微曉得,便非出手不可。我們本心原是將計就計,特意忍耐這一年多的光陰,想把所有著名凶孽首惡,借這一場惡鬥全數消滅,重在造就這幾個後起之秀,何況司徒伯父伯母奉有師長遺命,負有重任,關係甚大,如其為了這二位老俠,一時歡喜,多生枝節,把好些未來的仇敵先引上門,也有不便。彼此交情甚深,其勢不應敷衍,口說請住心卻不願,在他二位去留未定以前不願出口,因此未說。後半夜他們回來,說這裡事完,無須再留,各人並還有事非去不可,司徒兄妹挽留他們多住一天都不肯,車三叔更有這裡住不慣,便是再來也不在此下榻之言,雖是笑語,可見心志已決。
昨夜閻王溝動手以前簡太師伯便暗跟在眾人的後面,只四先生一人留守,早就看出車三叔氣量較小,全是為了良珠妹子不喜歡袁和尚,沒有和他多談,只管照顧周到,不如對沈、狄、李、陶四小兄妹來得親熱,心中有點不快,才有此言。當時沒有理他,後和文麟先生由此起身,本意是往我家去和蒼山三友相見,請其改居寒萼谷,不料無意之中遇見晏大姊那位老友鄧黃,說在前山路上遇見袁和尚,神氣甚是不好,沒有和他交談,正想回身追詢為了何事,跟著遇見四個凶人由外新來,聽那口氣,路上已和袁和尚發生口角,被人勸開;再往前走,又遇見幾個由馮村退出來的賊黨,中有凶僧弟子,說袁和尚如何可惡,馮村的人昨夜連吃大虧,現正分途回家,同時聽出先代袁和尚解圍的人,正是洗手多年。人也正派的那個神拳無敵沙鎮方,因其聽了蔡家三妹說起老賊馮越的醜事惡跡,查老前輩去後,力勸老賊急速收風,業已犯忌;先還不敢得罪他,諸天祿等幾個凶孽一來,老賊凶焰大盛。沙鎮方見他不聽良言,事情越鬧越大,轉眼就有家敗人亡慘禍,看在多年朋友份上,意欲再勸他一次,如其不聽,借此抽身,免得守那前約,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方背人向姜、馮二老賊說如今你們大敵當前,一敗便不可收拾,是禍非福,須要小心,底下的話還未出口,便被二老賊搶白了一頓,如非姜賊老好巨猾,多年相交,又不似馮賊隱病被人知道,惱羞成怒,說完狂話又在一旁勸解,賓主雙方幾乎當時破臉。
沙鎮方見老賊非人,心中氣憤,本來賭氣,想看到賊黨慘敗之後再走,免得笑他膽怯,好在這一場口角已將自己撇開,可以置身事外,樂得看他笑話,不料沒容他等到日期,當夜出彩,去往寒萼谷擾鬧的賊黨,連同幾個趕往接應的為首凶賊,全被對方殺得大敗,死傷不少人,情知二老賊凶險無情,勝了還好,還未正式上場,丟此大人,非要尋他晦氣不可,這時諸天祿等為首凶孽還未回村,他聽暗中跟去探報的人趕回一說,立時輕描淡寫,朝小賊兄妹說了幾句,留了一封謝信,連老賊的面也未見便自離開。這時天還未亮,因老賊長子比較講點情理,仍然以禮送走。
後來老賊和妖道諸天祿見面,聽出前情,心膽皆寒,好些賊黨無顏再留,當夜便要起身,有的還要用棺木安殮同黨,正忙作一堆,心煩意亂,忽聽沙鎮方不辭而別,還將賊子大罵了一頓,如非為首凶孽覺著吃了敵人的虧,大仇未報先尋自己人的晦氣,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依了姜、馮二賊,直恨不能派人追上殺以出氣。
就這樣,群賊因二老賊離間挑撥,都恨極了沙鎮方,尤其內中兩個兇徒,因往前山廟中去尋相識和尚,打算按和尚規矩就地火葬那兩個同門師兄弟,更是遷怒恨毒,一聽袁和尚歸途已被新來四凶賊圍困,被沙鎮方撞上,因和來賊相識多年,單是講和不算,並還偏向敵人,說對方一個小和尚,你們人多,成名多年的人物,如何幾個打一個?隨說起馮村昨夜如何慘敗,對方都是異人奇士,決非敵手,趁早回去,免得身敗名裂等丟人的話,來賊和他昔年均有交情,不好意思翻臉,全都有氣,因不信諸天祿、玉彌勒連同姜、馮二老賊這許多異派凶孽、最負盛名的凶僧惡道事前那大聲勢,竟會如此不濟,又聽明年秋冬間還有雪山之會,仍想趕往馮村好歹見過主人再走,一聽事情是真,只比沙鎮方說得還要厲害,雖然膽怯,但一想起小和尚可惡神氣,再聽賊徒一說,重又勾動怒火。
這幾個賊徒凶僧更對沙、袁二人切齒痛恨,再一蠱惑,來賊一想此時往見馮賊也是無趣,雙方昨夜雖曾訂約,前後還不到半日光陰,便將小和尚殺死,對方出頭質問,也有許多說詞,於是前後九人合在一起往前山趕去,因知小和尚年紀雖輕頗有本領,手中兵器更是厲害,再要殺他不了或被逃走,反而惹火燒身,決計急不如快,合力下手將小和尚殺死,由新來群賊出面,推說剛到峨眉,不知雙方訂約之事,小和尚並不相識,因其無故口出惡言,欺人太甚,雙方動手,才有此事。不料被大姊的好友鄧黃聽去。
此公比查老前輩貌相還要奇怪,但有獨門功夫,尤其是他那輕功,竄山跳澗,捷逾猿鳥,比飛還快,昨夜他原和大姊在左近賞月談心,大姊正怪他不應突然出現將其喊住,稍微疏神,致被女賊黎鳳嬌抽空逃走,忽見隔山閻王溝那面動起手來。他和查老前輩都是大姊老友,昔年為了一句戲言誤會,已有多年雙方避道而行,大姊常想為他二人講和,因其形蹤飄忽難得尋到,忽然發現心中驚喜,急於和他相見解說前事,才被女賊乘虛逃去。剛把以前誤會說完,他也有了悔意,不似昔年那樣固執,但仍不願打落水狗,先和查二先生見面,只作旁觀,事完還和大姊背人談了一陣才走,所以雙方虛實全都知道,以為諸位老少英俠明知對頭都是凶人惡賊,小和尚人小勢單,年輕膽大,如何任他孤身回去?心中不平,不知已有兩起高人暗中跟隨,都是有心避他,沒有見到;自恃身輕腿快,追趕得上,又知沙鎮方師徒三人已與小和尚一路,均非弱者,還能支持些時,意欲再往前面查看一段,如不見人,再趕回去。剛走不遠,遇見簡、週二位,太師伯人最持重,明知雷四先生業已為此去往前山,並且昨夜雙方約好,敵人雖無信義,我們不應操之過激,好在蒼山三友住在我家,暫時又不會走,便同趕去。這位鄧老先生真個古怪,中途忽然藉故走往我家,向蒼山三友請教,談了好一陣,簡太師伯方引小和尚到來,說起經過,真個可笑已極。
簡大師伯因小和尚最得車三叔愛憐,此老真喜成全後輩,本已決定收他為徒,自見蒼山三友昨夜來此,覺著他那劍術和內家罡氣不是短時期內所能學成,又無處物色好劍,聽說諸小兄妹均由現在師長作主,改拜在三老前輩門下,小和尚走時聽說,非但一點也不羨慕,因他師父要隔些年才回,反而再三央告跟定了車三叔,於是對他更加憐愛,表面拒絕,任他孤身回去,實則有心成全,一離寒萼谷,和查老前輩談了一段路,便即分手。小和尚因車三叔不與同行,滿腹氣悶,踏著殘月曉星回去,還在路上自言自語,找地方睡了一覺,天亮才走。車三叔只顧和二叔談心,以為話完分手,晃眼追上,不知他會中途耽擱,改道林中睡了一會,微一疏神竟會錯過,到了前面覺著不對,又往回找,這一相左鬧了好些笑話。後來小和尚受了三叔指點,隨簡太師伯同到我家,問好三老前輩拜師日期,定在由今起第四日一早同往寒萼谷行禮。簡大師伯知他和諸位兄弟姊妹交深,性又好動,還未走到,一聽前面就是青峰頂,煌弟他們都在這裡,便連縱帶跳搶先縱上。三位師弟妹就在旁邊半崖腰上說笑,他也沒有看見,便當先趕了進來。我們故意跟在後面,他也不曉得。他和賊黨交手受傷的事真個可笑,我也形容不出,你們問他好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1)相見復何年會短離長獨留遺恨承歡消永夜心長語重偶俱無猜
前文李明霞應約趕到青峰頂,沈煌之母淑華愛極了這個未過門的媳婦,一時高興,去往廚房做些點心與眾同吃,並留明霞多住兩日。明霞正想少時和淑華說明日還要往見蒼山三友請示拜師日期,不能多住,忽見袁和尚當先,沈煌、狄龍子、陶珊兒陪了孫登由後趕進。見面一談,才知蒼山三友因聽司徒平、秦寒萼夫婦之勸移居寒萼谷,簡冰如也極力主張,已將昨夜所擬移居白雲窩之念臨時改變。諸長老與司徒平夫婦相見之後,聽說雪山那個妖孽近來越發猖狂,司徒夫婦先奉簡冰如之命前往窺探,意欲相機除害,但因對方所居雪山古洞深藏地底山腹之下,內中養有大量毒蛇猛獸,形勢險惡。
司徒夫婦自從三次峨眉鬥劍死裡逃生,被神駝乙休於千鈞一髮之中救出險地,重隱峨眉後山之後,司徒平一向謹細和平固不必說,便秦寒萼,想起自和丈夫成婚以來飽經憂患,死裡逃生少說也有十來次,不是各位師長同門愛護保全,早已慘死,吃的虧真不知有多少,結果還落在許多同門的後面,痛定思痛,悔恨交集,在寒萼谷隱居多年,功力大進,心情也自改變,與前判若兩人,昔年驕矜好勝、心粗量小的習性早已去個乾淨,遇事無論大小均極審慎,憑他夫婦二人的功力,除那隱跡多年的凶孽並非無望,終恐人少勢孤,萬一疏忽,休說功敗垂成,便不能一網打盡,也必留下後患,簡冰如雖代約有兩個幫手還嫌不足,抽空趕回寒萼谷,想向冰如稟告,時機將至,但嫌人少,意欲再約幾人同往,想起冰如本領最高,但他此時不能出手,像近日寒萼谷聚會的老少英俠雖非庸流,對頭那麼厲害,內中只兩三人勉強可以同去,也得不了多少幫助,餘者武功雖好,那麼奇冷無比的冰天雪地,人先無法存留,如何再與強敵拚鬥?各派中的同輩道友,十九不在人間,就有幾個留下的,多在海外靜修,多年不通音問,急切間也無從尋起。
正在作難,到後聽懷方、良珠兩小兄妹說起馮村惡鬥之事,暫時業已作罷,賊黨閻於溝一戰,除惡道諸天祿和凶僧玉彌勒、女賊黎鳳嬌和馮賊父子全家而外,好些著名的凶人惡賊業已傷亡殆盡,現由華山派漏網的前輩凶孽毒手真人鄭天乾、玉彌勒花空和一女賊為首,設下陰謀,意欲在明年秋冬之間,同往川邊大雪山奇寒之區千丈崖銀光頂,各據一所孤峰拚鬥,表面卻不先說實話,只說雙方勢如水火,不能並容,不如明年重陽為期,各自把人聚在一起,拼它一個死活,在此期中,誰也不許仗勢欺人,除卻手下徒黨為惡違約,便是狹路相逢,在未到期以前,也不許多生枝節,實則這班異派餘孽早就想好毒計,知道銀光頂乃大雪山中酷寒之區,罡風凜冽,休說是人,任何生物均難存留,自恃練有熱毒之藥,欲用陰謀暗算,推說地方尚還未定,過了明年中秋方始通知,重陽節前陸續趕到,彼時再定比鬥方法,不料機密早洩;當諸天祿帶了手下徒黨在閻王溝外野地裡和老少諸俠惡鬥以前,冰如這面業已得到虛實。賊黨本意,先把寒萼谷敵人殺他一個落花流水,先樹一個下馬威,再照鄭天乾所說向諸老俠挑戰,做夢也未想到,還未趕到寒萼谷便被對方截住,連傷許多徒黨,仗著賊黨人多,後面的能手來之不已,急怒交加之下,正在耀武揚威,口發狂言,要將諸位老少英俠全數殺死洩恨,蒼山三友忽然現身;諸天祿自知不敵,這才罷手,垂頭喪氣,重訂約會,鼠竄而去;如今寒萼谷人已走光,兩小兄妹和諸小俠也要拜在蒼山三友門下等語。
司徒平夫婦聞言大喜,忙令兩小兄妹分頭去將簡冰如和蒼山三友請來,見面談起前事,便約相助,同往雪山除害。冰如笑說:「事情還有變化,你夫妻先往雪山,能夠將害除去再好沒有,否則乘那凶孽此時還有戒心,雪山荒寒,暫時不致有人受害,留到明年重陽後一併斬草除根也是一樣。」當時商定,蒼山三友中的陶、曲二老隨同司徒平夫婦先往雪山,看那凶孽能否當時除去再作計較。說好便即起身,預計三日之內便可回山。
雷四先生昨夜留守寒萼谷,因神乞車衛脾氣古怪,他最喜愛袁和尚,覺著司徒兄妹對於別人都好,對於袁和尚一人貌合神離,有點誤會,表面命其先走,暗中必已跟去,自己也覺諸小兄妹均拜在蒼山三友門下,惟恐袁和尚感激車衛,又是他的記名弟於,師徒性情相投,昨日又有追隨車衛流浪江湖之意,恐其錯過這千載一時良機,便往前山趕去。本意是想點醒這師徒二人,令袁和尚追隨蒼山三友學劍,由自己和簡冰如代為引見,不料神乞車衛和黑骷髏查-路上談話耽擱,袁和尚心中氣悶,中途又睡了一覺,以致二人相左。
車衛見袁和尚未回茅篷,疑他孤身一人去往馮村惹事,改道追去,不曾遇上。袁和尚睡醒起身,連遇兩次賊黨,未了爭鬥起來,人單勢孤,賊黨四人由山外新來,均是能手,袁和尚本要吃虧,先是神拳沙鎮方由老賊馮越家中不別而行,無心撞上,業已勸開。
來賊因不信諸天祿會敗,雖未與沙鎮方翻臉,心卻氣憤,欲往馮村探詢,又遇幾個賊徒談起前事,說有好幾個同黨均死在袁和尚手內,重又勾動怒火。
九賊合在一起,趕往解脫坡去殺袁和尚報仇。不料晏瑰的好友大俠鄧黃,早就發現袁和尚孤身一人,無精打采往前山走去,暗忖:「這時許多強敵還未離山,另外好些賊黨還要到來,小和尚又連傷數賊,結仇甚深,如何任他孤身回去?」心中不平,先跟了一段,發現賊黨想探虛實,仗著身輕腿快,飛行絕跡,改朝賊黨追去,為了兩句惡言,將那兩個新來賊黨打倒,教訓了幾句重又回身。
袁和尚不知神乞車衛想令他拜在蒼山三友門下,不令相從為徒實是有心成全,連雷四先生和查-也是同一心理,只是各有打算,均未明言;心煩有氣,路上遇見賊黨圍攻,打了一陣賭氣的架,想起前事越發氣悶,暗忖,這些小弟兄姊妹日內都拜在蒼山三友門下,恩師遠去雲南不歸,車三叔待我最好,偏只教了一套三連明月鏟和鐵手箭,我那樣苦求,偏不答應;龍子、沈煌他們和我雖好,以後人家還要用功,聽說慧曇老尼脾氣古怪,終年打坐不問外事,所居白雲窩壑底輕不許人下去,以後見面都難,好容易交到幾個知心朋友,只前後快活了幾天,仍要分手,還是剩我一人孤孤單單,多麼無趣!有心想往雲南去尋恩師,一則相隔數千里,人地生疏,像我這樣小窮和尚,遇了人也必當成小賊叫花子看待,不知要生多少閒氣;即便找到師父,那好一個人,偏要做什和尚,放著遍地苦人他不救,到處都有不平之事他也不管,每日只知唸經修行,近年連武功都不大肯傳授,待我雖好,有什意思?正在心裡酸溜溜的,孤單得難過,人也走到解脫坡前石橋大樹之下,望著那好幾天沒有回來的;日茅篷,懶得進去,覺著腹饑,一摸身上,發現查、雷二人日前捨身崖相遇所給的幾兩碎散銀子,因素不慣用錢,又最敬愛師父,只管不願當和尚,卻不肯違背師父的戒條,從來沒有吃葷,只記得身上還有恩師遺留與他不曾用完的二三十文制錢,忘了身邊還有查、雷二人所給銀子,本意想三文錢往坡旁茅庵去買碗素麵充飢,一摸身邊有了銀子,覺著此去雲南尋師有了盤纏,心中一喜,正要買面吃飽再打主意,忽見隔橋走來兩個年輕和尚。
前山一帶僧徒往來甚多,袁和尚原是看慣無奇,只為昨夜動手所殺賊黨,內中倒有兩個少年凶僧,加以從小便在高僧門下,文武都學,乃師臨分手前數月方始不大管他,從收他為徒起,十來年中,稍有閒空必加指教,師徒情分極深,人又聰明機智,遇事留心,山居日久,在高明指教之下,頗有一點眼力,見那和尚,年只二十上下,都是那麼油頭粉面,僧服華麗,從頭到腳淨無纖塵,一個背上斜插著一柄形如禪杖的兵器,質似黃金,前頭套住,看去十分沉重,已非出家人應有之物,另一個背上插著一對銅鉤,僧服裡面,腰間還凸起一塊,一望而知藏有暗器,這兩件兵器一白一黃,外面明有極考究的皮帶和大黃緞套,本已觸目,偏故意露出尺許來長一段,一黃一白耀日生光,就非金銀打就,也是金銀包裹,僧服既短,行動又極矯健,一路說笑,旁若無人,看出不是善良,這條路又是去往馮村一面,想起昨夜經過,心中一動,剛往樹根上坐下,打算窺探去路,那兩和尚業已走過橋來,果是想由坡側走往馮村去路,料定賊黨一面,本想跟蹤窺探,又覺腹饑難耐,遙望人已走出十幾步,心想:「這類賊黨甚多,此時也管不過來,還是吃飽再說。」念頭一轉,便往買面。
那茅庵住著一個中年尼姑,庵中無什出息,也無香火,師徒二人全靠賣面為生,雖是素面,味道絕美,香客遊人常往照顧,生意本可極好。偏巧這師徒二人操行清苦,用功甚勤,每日賣面均有一定,賣完立時停火,除非去往庵中禮佛的香客還可吃到,否則任給多少錢也不再賣,有了多餘的錢便散給苦人,終日除卻早晚兩次賣面和斫柴燒水、打掃庵堂,前後不到兩三個時辰而外,鐘魚梵唄之聲極少停息。沒有法名,附近的人都叫她倪師太。她那徒弟是個垂死的貧女,收她時年才七歲,帶髮修行,這時年已十六七歲,品貌美秀,頗有力氣,師徒二人甚是親熱,人都叫她小師父。誰也不知她師徒的法名。因其對人和善,樣樣都肯幫忙,勤儉耐勞,操行又好,沒有絲毫僧尼惡習,進門禮佛的人極少,從不向人募化,有那常來山中的香客遊人憐念她師徒窮苦,愛吃她面,無故施捨又不肯收,便借禮佛為由送點香資;照例左手來右手去,暗中送與苦人,代人結緣,從不自己享受。那三間茅庵建在坡旁,三面竹林環繞,前臨溪橋,背倚重山,風景極好,打掃修理又極清潔整齊,都是她師徒親手自制,從未見她僱用工匠,也不與人來往。
袁和尚先未留意,前年乃師雲遊歸來,剛到茅篷,正遇大雪,路斷行人,忽聽門外女子呼喚,出門一看,正是她那徒弟小師父,用竹籃端來兩碗熱騰騰的梨窩菌素湯麵,另外一盆菌油、一盆筍油和一大盤鍋魁,心想:「雙方素無來往,又有僧尼之分,如何大雪黃昏送面上門?」師父已命自己接過,也未推謝,只念了句「阿彌陀佛」,對方稍一合掌,便提了空籃走去,門都未進,此後也未再來。那面和菌筍卻是美極,從未吃過。
由此每遇師父出山,必將所留極少的零用錢省下,隔上十天半月,往她那裡打回牙祭。
後來發現,每次賣面共只二十四碗,晚到的人便買不著,自己無論何時,只天未黑透,從不拒絕,所給的面和哨子(川語澆頭)比誰都多,卻無多的話說;偶然設詞探詢,老的還微笑答上兩句,小師父簡直難得開口,和對別的買主一樣,共總那幾句話,更無他語,時候一久,也就不在心上;自己又沒有多的錢,要刻苦好幾天,把夜來看書唸經的燈油錢省下,才能吃上一回,對方照例收錢,也從不曾客氣。這時,因見當日遊山人少,賣面的布招青簾剛剛挑起,難得身邊錢多,打算吃她兩大碗,乘此無人,再加兩盆最愛吃的菌筍油,免得別的吃客見了也要買吃,使她師徒為難,剛剛走過,便見小師父出取乾柴,面鍋便在庵旁竹林之外,還有一張長板桌、兩條板凳,側顧袁和尚走來,低聲笑問:「小師兄,這幾天沒有看見,可有什麼高興的事麼?」
袁和尚這幾年來第一次見她問人的話,抬頭仔細一看,見她與前年所見神情迥不相同,因未落髮,人又生得秀氣,雖是一身補了巴的破舊僧衣、布襪籐鞋,洗得十分乾淨,不知怎的,樣樣看去順眼,尤其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隱蘊英威,近來識人較多,日前又聽眾老少英俠談論,內功真好的人,樣樣都可遮掩,惟獨這雙眼睛瞞不過內行人,心中一動,隨口笑答:「我一個小窮和尚,有什好事?只不過日前交到幾個好朋友而已。」小師父說:「你師父不在家,交幾個同輩朋友無妨,卻不可膽大任性,惹出對頭。
就有你師父那塊招牌,當面不敢把你怎樣,這類無恥之徒,畜生一樣,你孤身一人,也須防人暗算呢。」
袁和尚何等機警,聽出所說有因,暗忖:「小師父平日向不與人說笑,忽說此言,分明有為而發,同時想起那年雪夜送面之事,恩師以前必與相識,否則素無來往,怎會有此舉動,雙方連句客套都沒有?」正要乘機探詢,老師父忽然走出,笑問:「徒兒,你和袁師兄說些什麼?天已不早,快要有人來此吃麵,還不早點做他先吃,免得當著外人顯出厚薄。他師父不在家,比我們還要清苦,難得吃一回面,好歹也叫他吃個舒服,說那閒話作什?」小師父朝袁和尚看了一眼,低聲笑說:「師父莫看輕了人家,他已交了好運,轉眼就好起來,便今天身上的錢就用不完,要你老人家代他盤算作什?」說時,人已進門去取碗筷和新制好的面鹵,隱聞乃師也說了兩句,好似不令多管閒事,也未聽清,心已奇怪,剛坐在板凳上面,忽然想起簡冰如前夜曾說要往前山訪友,沈煌問在何處,所說正是解脫坡竹林前面;這裡附近廟宇雖多,竹林前面卻只這一處茅庵和自己的茅篷,分明所訪友人非她師徒不可,他老人家那高年輩,竟以朋友相稱,這師徒二人決非庸流。想到這裡便留了心,反正無事,正打算等面賣完,向其探詢,可與簡老前輩相識?小師父已將面下在鍋裡。
袁和尚笑說:「師兄,我想吃那菌筍油,可能勻我一盤麼?」倪師父忽然插口道:
「我們這裡只有兩種素面,別的不賣。你這小和尚,吃完快些回廟去吧。」袁和尚聽出口風不對,方想:平日便不開口,麵碗裡也要添上好些,方纔還有對我較厚的意思,為何冷淡起來?猛瞥見小師父朝側面微使眼色,料有原因,假裝拔鞋,回臉一看,正是方纔所遇兩個少年和尚,往回走來,料有原因,暗朝她師徒把頭微點,裝不看見,悄悄伸手入懷,把三連明月鏟摸了一摸,把布袋的口撐開了些,表面故意問那面價,好不好吃。
小師父方答:「我們都是出家人,不會欺你,一碗雙哨子面才只三文,放心好了。」
話未說完,那兩少年和尚業已走到,先是大模大樣,一邊一個坐在板凳上面。袁和尚原坐長桌橫頭,見了已是有氣。內中一個更不知趣,開口便問:「除面以外,可有什麼酒菜?我們連夜走來,腹中飢渴。本往山中訪一財主,因相隔遠,聽人說起這裡面好,打算點心,如有好酒好菜,多給錢與你們,省得我們一到人家先要吃的。」說時,另一和尚便朝小師父上下打量,目光不正。
小師父剛把面色一沉,兩道秀眉往上斜飛,似有怒意,倪師父便說:「徒兒,來了客人,還不快擀面去!我來招呼好了。」小師父聞言,轉身就走,到了門內,隱聞「作死」二字。那兩賊僧坐在另頭,似未聽見,同聲一笑說:「這位姑娘怎麼走了?你們如賣葷的,要多少銀子都有。你這尼姑,快些叫她回來,莫要得罪主顧,否則吃了不給錢,莫怪我們無禮。」倪師父聞言,並不發怒,冷冷的答道:「罪過罪過!你也佛門弟子,這裡只賣素面,吃否聽便,白吃無妨,為何這等說話呢?」內一賊僧哈哈一笑,剛和同黨悄說:「吃完再說。如今大白日裡,夜來尋她也是一樣。師兄就是這樣猴急!」
袁和尚早就怒極,因倪師父暗中搖手示意,不令開口,面也下在鍋內,後來越聽越不像話,剛剛氣往上撞,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勉強把氣沉住,假裝癡呆,一言不發。
那兩賊僧正是玉彌勒花空的兩個小徒弟,一名小花僧同光,一名美羅漢清光,奉了師命往馮村送信,令諸天祿等賊黨最好暫時不要動手;昨夜閻玉溝慘敗之事還不知道,自恃本領和乃師的凶威,一向淫凶驕狂,看不起人,為了師命緊急,連夜趕來,到了峨眉山腳,天已大亮,因乃師行時再三叮囑不許顯露形跡,特由前山走往馮村,忽然腹饑思食,先不知茅庵賣面,途遇兩人,談起庵中面好,問明地方,業已走過,忙又趕回,不知怎的死星照命,一到便看中小師父美貌,動了色心,剛露口風出口調戲,人便走進庵去。
賊僧看出對方雖是苦修,人甚端正,不受勾引,如在平日,良家婦女只被看中,決不罷休,利誘不成,便要逞強行兇,甚而先好後殺,不得不止,只為清光平日得寵,想起乃師行時告誡,知道後山一帶強敵甚多,當地雖然偏在一旁,但離解脫坡人山大道近只數丈,往來人多,自日行兇強姦女尼到底不是容易,恐將強敵驚動,惹出事來,乃師怪罪,雖在暗中攔阻,但是色心未退,也想吃飽之後把事辦完,歸途前往強姦,當時卻不願意發作,口中仍在瘋言瘋語,全副心神都注定茅庵裡面,誰也沒有放在眼裡,一個小窮和尚,更如未見一樣。
等到倪師父把袁和尚所要的面煮好,端了過來,二凶僧回顧看見,清光首先恃強喝道:「這面應該我們先吃,快些端來!」倪師父冷冷的說道:「事有先來後到,面下得快,你們稍等一會,就下好了。」袁和尚更連理也未理,故意一手抱著一碗。凶僧方喝:
「他一個人,怎吃兩碗?明明我們先要,你這賊尼欺生!」話未說完,袁和尚已用舌頭每碗舔了一口,連說:「好香!誰要有福氣把這兩碗麵吃完,包他長生不老。就怕吃不成功,那就要上西天見閻王去了。」
二凶僧見面已被舔過,又聽這等說法,不禁大怒,剛怒喝得一聲「賊禿驢小狗」,底下還未出口,眼前倏地一亮,原來小師父不知何時由內走出,並還換了一身俗家短裝,腰間繫著一條青布圍裙,雖是一身;日布衣服,因其天生麗質,不御鉛華,自然光艷,換了俗裝,越顯得纖腰約素,秀髮裁雲,皓齒明眸,丰神無限,比起方才越發好看。
二凶僧當時一呆,凶焰立斂,轉面笑說:「我不願驚吵你們,否則這小禿驢休想活命!快些把面煮好,陪我們吃上一碗,包有好處。這個便是面錢。」說罷,同光取出一錠銀子,遞將過去。小師父秀眉一揚,自往一旁下面,理也未理。倪師父把銀接過,又放在二凶僧的面前,從容說道:「面只三文一碗,我們這裡找不開,你們身上如無零錢,不付無妨,只請明白一點罷了。」
袁和尚因面太燙,一面用筷挑吃,暗中留心,見倪師父給銀時,凶僧的手好似被什東西猛撞,微微震了一下,但不甚顯,凶僧似未警覺;小師父在旁下面,臉如秋霜,一言不發,兩次伸手腰間,被倪師父湊將過去,好似輕輕用手拉了一下,前有案板擋住,凶僧坐在斜對面,不曾看出,根本也不把這兩師徒放在心上,仍是信口開河,各睜著一雙色眼望著小師父,有說有笑,並說:「你們不要,明日夜裡我們回來,再和你一起算吧。我們都是自己人,佛門弟子應該快活歡喜,為何害羞,口都不開呢?」倪師父先似恐怕小師父發作,本在暗中示意阻止,忽然微笑走開,並將筍菌油裝了兩碟遞過。
袁和尚見她先不肯賣,忽然自己送過,囚面一看,前山一帶天氣陰沉,頗有雨意,剛消散的濃霧又合攏了來,半山以上均被白雲佈滿,當日不是香期,這等天氣遊人更少,休說別的吃客,連朝山正路上都難得有人往來,料知這師徒兩人,連老的也被激怒,從來不曾見她動武,是否會家並不知道,這兩個賊禿驢似非庸手,身上又都帶有兵刃暗器,她師徒一雙空手,如何能敵?一翻臉便要吃人的虧,偏是始終沒有見她絲毫膽怯;小的早就帶出怒意,老的雖似不願惹事,但也不似膽小害怕神氣,她和師父多半相識,莫非也是一位異人隱居在此,不肯顯露形跡?心中尋思,邊吃邊看,準備吃完發難。
二凶僧做夢也未想到瘟神之外還有凶神,一個比一個厲害,大禍臨身,轉眼就要發作,色令智昏,一面說著瘋話,引逗調戲,一面互相談論,評頭品足,滿嘴亂說,毫無忌憚。那師徒二人已不再理他。小師父本沉著一張臉,眉目之間隱蘊殺氣,等面下好,凶僧索討菌筍油,居然裝上一盆,並還親自推過。凶僧想要就便調戲,剛一伸手,小師父手已縮回,面色忽然轉和,笑道:「這兩碗麵足夠你們受用,再要想吃是沒有指望的了。快些吃完,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