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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  高誼托風塵 鬥酒隻雞珍遠別  清輝憐玉臂 砧聲午夜感深情 文 / 還珠樓主

    韋濟剛由城東景德坊軒轅廟訪看術士孫甑生回來,見杜甫長揖馬前,忙將從人喝住,下車相見。一面屏退陷從,自和杜甫步行到家。入內落座之後,因見杜甫形容憔悴,衣冠也頗敝舊,問知別後數年來的光景,便勸他道:「以子美之才,斷無長此落魄之理。愚兄近年勤習玄理,頗知此中消長盈虛之道,覺著人生朝露,越發甘於淡泊。還望子美養機待時,不以升沉為念才好。方纔所說那些憤世嫉俗的話,以後不要再對旁人說了。故交重逢,我們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惜今天楊丞相晚宴,在座都是王公大臣,我不得不奉陪未座,改日我再專誠拜訪,同謀一醉,細談別況罷。」

    杜甫知道韋濟平日專以黃老之學和引進方士迎合君心,與李白的求仙好道精研玄理迥不相同。此人平日雖不貪收賄賂,對友也頗情長,偏愛交結一些無聊的道士,說上一些無稽的話來表示他有高世之想。其實,這正是他不高明的地方。照老朋友的情分,恨不能勸他幾句。無奈正當事急求人之際,萬一忠言逆耳,引使不快,非但錢借不成,還辜負了他平日愛對才美意。話到口邊又縮回去。正想如何開口,兩個妙齡侍女已分端了兩盤精緻的點心走進,朝賓主二人半跪獻上。

    韋濟笑對杜甫道:「我方才在廟裡吃了一頓素齋,沒有吃飽。這是家廚所制的百花糕和鵝掌羹,羹裡下有雞肉小餃,請稍微點點心罷。楊相招宴,必須早去,吃完就要和你改日再談了。」

    杜甫正端起那鵝掌羹,便聽出主人口氣,表示吃完就要起身。知韋濟並非有心逐客,到底貴賤懸殊,時間又這樣匆促,好容易見到一面,再會不知何日?家中一二日內就要斷炊,這話如何說法?只顧盤算,那麼鮮美的一碗鵝掌羹竟會隨口吞下,含而不知其味,百花糕也忘了吃。心情煩亂中瞥見韋濟朝內中一個最秀美的侍女耳語了幾句,也不知說些什麼。因見主人快要吃完,並命另一侍女傳命準備車馬。心裡一急,又想開口。

    韋濟笑道:「我已命人備馬,先送子美回去,三日後必往拜訪。近來酬應較忙,費用日多,未能多所奉贈,暫送白銀三十兩,略供茶酒之費。你我知交,幸勿見拒呢。」

    杜甫話未聽完,見侍女已將銀子取來捧上,心中自是感激,接過之後再三稱謝。

    另一侍女來報,車馬業已備齊。杜甫也就起身作別。

    韋濟笑道:「此時天已不早,我命人送子美回去,馬已備好。請先走一步,我還要到後面換了衣冠才起身呢。」

    杜甫推辭不掉,只得謝了。門外早有一名健僕備好兩匹快馬候在那裡。

    韋濟親送杜甫出門上馬,並說「三日後必往訪看」,方始回轉。

    杜甫趕到家中天已黃昏。社妻楊氏拉著愛子宗文正在倚門凝望,一見丈夫乘馬歸來,另外還有一騎陪送,料知所訪韋左丞已然見到,心才略放。等杜甫打發來騎走後,同到裡面,便忙著把事前準備好的麥飯熱好端來,並說:「那盤醃芹菜是剛採來的。」要杜甫多吃一些,有話等吃完再說。

    杜甫早把銀子取出,放在桌上。幾次要開口,都被楊氏攔住。不願辜負她的好意,匆匆把飯吃完,邊擦嘴,邊笑道:「韋左丞送了我三十兩銀子,又可以過個把月了。」

    楊氏笑道:「什麼話還沒說,先提銀子。這,我早看見了。你怎麼吃得不多,是嫌沒有葷麼?幾時找到韋左丞的?」

    杜甫這才把幾次尋找韋濟,人不在家,站在門外苦等的經過說了出來,還歎了口氣。

    楊氏知道丈夫心意和身受之苦,忍不住眼花一轉,又笑道:「你怕我聽你說出前半段難受,所以一開口就先提銀子。其實,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這類事何止一回呢?唉,像你這樣人,會有這種境遇,真是的……」話未說完,眼花二次一轉,又忍了回去。跟著又道:「你的好朋友岑參因在長安久不得志。嚴季鷹走後,他更無聊,今天午後前來尋你,說他本來打算還鄉歸隱,又覺就此老死山林心中不甘,想起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和他曾在季鷹家中見過兩面!打算去試一試,不久就要起身了。」

    杜甫聞言大驚道:「岑參要走了麼?他雖中進士,當了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官小俸薄,人又豪爽,光景和鄭虔一樣清貧。此行置備行李定必艱難,行期又是這樣急迫。好在天時尚早,相隔只有數里之遙,待我把這銀子分一半給他送去,就便和他話別,也許這兩天和他一起,我暫時不回來了。」

    楊氏見丈夫邊說邊往外走,忙趕上去,伸手拉住道:「你平日人很安詳,只一沾上朋友的事,就是這樣心慌,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杜甫忙道:「別遠會稀,怎得不慌?有話快說,天不早了。」

    楊氏道:「岑君正因行李艱難,還要籌辦旅費。走時留話,這幾天內不會在家。你如前往話別,必須在第六天的早上呢。」

    杜甫道:「這真不湊巧,單單今天出去跑了一天。不然,多見一面也好。」

    楊氏請杜甫坐下,又遞過一杯開水,笑道:「好朋友當然惜別。可是你今天如其見不到韋左丞,拿什麼銀子送他呢?」

    杜甫無話可答。奔走了這一天,人也十分疲倦。把宗文抱坐膝上,說笑幾句,便聽楊氏勸告,先去安歇。

    一晃三四天過去。杜甫先以為韋濟必要來訪,哪知由第四天等到第六天早上,一直未見他來。卻向人間出岑參已往華州訪友,定於第六日中午回轉。行時並托同居友人轉告杜甫,雙方先到,必須同在一起聚會上幾天再走。這一來自難兼顧,匆匆洗漱就要出門。

    楊氏笑問道:「你不等韋左丞了麼?」

    杜甫道:「韋左丞近在長安,隨時都可見到。我和岑參這一別,卻不知何時才得相逢呢!」

    楊氏又笑道:「岑君中午才回,一大清早你忙什麼?就要先去等他,你也吃點東西要走。」

    杜甫不願辜負她的情意,又見天色果然還早,點頭笑諾,回房坐下。

    楊氏因近來家境越發困苦。丈夫除了偶然有人約飲,在家時節吃的都是粗糲。昨日特地為他買了一斤羊肉,還未吃完。想用羊肉湯給他泡饃,吃飽再走,偏偏剩饃業已吃光。剛上籠的饃自然不是當時就能蒸透。中間杜甫連往灶後幫助添火,楊氏都把他攔了回去。好容易才把饃蒸熟,端到屋內,杜甫不等饃涼,便取了幾個,掰成三碗。楊氏微嗔道:「從來沒見你這樣性子急過。你不是不知道蒸籠上氣之後還要多蒸一會,偏要多費柴禾,再說你那兒子也吃不了這許多呀。」邊說,邊把羊肉湯給杜甫碗裡泡上,又夾了幾塊肥羊肉,然後再給宗文和自己澆湯。杜甫匆匆吃完,擦了擦嘴,剛站起身,楊氏又恐他住在岑參那裡晚涼衣單,強著添了一件夾半臂在裡面才送出去。

    岑參孤身一人,寄居在杜曲東南相隔七八里的朋友家中。杜甫雖盼和他能早見面,但知岑參由華州來,就是馬快,也不會在午前趕到。因那家主人也是寒士,平日還談得來。本打算先尋主人探問岑參為何走得這急,剛走出兩里來地,便見岑參騎著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連忙揮手招呼。

    岑參縱身下馬,拉著杜甫的手,開口便道:「我正找你,你倒提前趕來了。快到我那裡去!今天我有好酒,還有好些下酒菜。房主人並不差,只是酸氣太重。難得他一清早有事進城,留他不住。正好我們兩人痛飲暢談,過幾天你再送我上路。這回送我,就不像你送房次律那樣黯然魂消了。」

    杜甫見岑參說時神采奕奕,穿著也似新制,並還騎著一匹鞍轅鮮明的快馬,料知有了遇合,好生代他歡喜。笑問道:「老弟高才雅量,數載沉淪,今日神情分外俊朗,必有佳遇,能見告麼?」

    岑參笑道:「高仙芝已來信約我為他記室了(書記,等於現在的秘書)。事雖巧合,當不致虛此一行。大丈夫不能建立功業,卻去依人作嫁,怎能談到遇合之喜?我高興的是前日所遇見的一件奇事!」

    杜甫忙問:「有何奇事?」

    岑參笑答:「這件事不能隨便講。必須請你連飲三大杯,才能奉告。好在荒居離此才五六里路,我們先談一些別的吧,」

    杜甫以為岑參才名高大,又有別的朝貴援引,忍不住又問道:「你不去安西了麼?」

    岑參答道:「此是嚴季鷹為我先容,何況邊患日亟,焉有不去之理,我日前到華州去向人借盤川,見沿途田園荒廢,民不聊生。那些虎狼一樣的官差還在到處捉人當兵,連老弱俱都難免。朝廷重用哥舒翰、安祿山等著將,屢開邊釁,爭戰不休。李、楊二相又是那樣無惡不作。眼看天下非亂不可!此行我並不想學衛(青)、霍(去病)諸賢,立功異域,只想這位高節度萬一對我稍加信任,便可隨時進言,少害些人,使百姓減掉一些苦難而已。這樣釜底抽薪,雖然無補全局,如能辦到,到底也可少傷一點元氣。等到三杯酒後,我一說那件奇事,你就會拍掌稱快了。」

    二人邊談邊走,不覺走到岑參的寓所。

    岑參把馬交與應門小童,便陪杜甫入內。因其比較年輕,素喜清潔,又用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童。所住兩間西屋雖然土牆茅頂,陳設無多,紙窗竹榻卻是淨無纖塵。並且室有琴書,壁懸長劍,晴光朗照,花影扶疏,於整潔中別具一種高雅樸素之致。

    杜甫照著平日習慣,坐在靠壁短竹榻上,連問有何奇事,岑參俱都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小童走進,說:「酒已溫好。」岑參便將室內兩個矮木墩和小童分拿出去,並請杜甫入座。

    杜甫隨到外屋一看,矮木方几上放著一大盤炙雞,一大盤醃鹿脯和一盤春韭,還有一瓦壺酒。

    岑參把酒斟上,便請杜甫先飲三杯。

    杜甫因他自從嚴季鷹走後,留客同飲久已無此豐盛,越發想聽那件奇事,當時連乾了三杯。笑道:「三杯酒過,你該說那奇遇了吧?」

    岑參笑道:「前日我往華州,無意中遇到一位名叫李九娘的少婦。正是你以前所談公孫大娘的女弟子,劍術極佳。聽說她的妹子李十二娘比她更強。你道奇也不奇?」

    杜甫道:「我幼年時,曾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器。縱橫擊刺宛如電舞虹飛,驚心眩目,變化無方,歎為絕技。好些年來不曾再見這樣高手。不料竟有傳人,果然是件快事。但是與你無干,奇在哪裡?」

    岑參笑道:「她丈夫孫鷹也是一位俠士。」

    杜甫剛「哦」了一聲,岑參忙又接口道:「本來我和這兩夫妻素昧平生。他們和常人一樣,也未露出鋒芒。只為眾官差強抓老弱去當兵,倚勢橫行,無可理喻。我本意上前勸解,並沒打算和這些人動武。不料這般奴才見我衣履敝舊,開口便罵,舉手便打。我正寡不敵眾,他兩夫妻忽然挺身相助,將好幾十個官差全數打敗,並逼他們把所擒十一名老弱全數放走,從此不許再往當地騷擾。妙在全數制伏,未傷一人。最後說出他夫妻的姓名,那伙官差竟全數抱頭鼠竄而去。我在途中打尖時又遇見了他們,彼此談得十分投契,定要留我聚上幾天。我也喜歡交到這樣朋友,便留了下來。臨分手前,孫鷹忽說,他們雖然隱跡風塵,手邊銀錢卻頗富餘。定要送我五十兩銀子川資,不收就是看他們不起。我因盛情難卻,只得如數愧領。昨天下午便趕了回來,連華州城裡也未去。到家正巧高仙芝由安西派人來接,並送了三百兩銀子的聘金。我本意單騎上路,就便察看沿途形勢,自然不願帶人。好容易才將來人請走,準備和你聚上幾天再行上路,你便如約而來。我單人匹馬用不著多少旅費,把這多餘的三百兩銀子聘禮分出二百兩來送你,正是一舉兩得。我輩中人,難道還有客套不成?」

    杜甫聞言,想起平日開口告人難,和昨天去尋韋濟的情景,不由感激得眼花亂轉。知道岑參雖然出身孤寒,卻最憐念苦人,崇尚朋友義氣,全數推辭絕辦不到。但他此去間關千里,單騎長征,本想送他一點川資,還未開口,他卻反送了自己這許多,實在過意不去,強打笑容道:「班生此番壯游(以班超作比),雖然前程遠大,只是如今人情難料。你性情剛直,手又大方,與高節度是否一見傾心,如魚得水,還拿不定。我前五日已蒙韋左丞送了三十兩,暫時尚不需用。過蒙厚愛,再愧領你三十兩,永誌高義,下余仍請帶在身旁,防備緩急,便在途中發現貧苦無告之人,略微資助也是佳事。愚兄雖然窮困,尚有薄田數畝可以躬耕,即使青黃不接,也還有人可找。比那顛沛流離的苦人到底要強得多呢。」

    岑參氣道:「昨日我問來人,得知安西這一帶除沿途幾處驛館外,往往走上數十百里不見人煙。真要遇上大批難民,把這三百銀子全數帶上也不濟事。聽說韋濟這一任河南尹宦囊頗豐,他並非不知你正在飢寒交迫,卻只送你三十兩銀子。今後想要靠他助你救窮恐無其事。至於另外那些達官富豪無非屍居餘氣,附庸風雅,想借你的才名來抬高他的身價,偏不願多破他的鏗囊。華筵之上多添一份杯筷於他無傷,何樂不為?欲求實惠,決非所喜。此中滋味你已飽嘗,真正看重你的人能有幾個?今天范叔一寒至此,便是再尋李-、鄭潛曙,料也不是容易。怎麼和我客氣起來?」

    杜甫見他越說越有氣,怎麼分說也是不聽,神態反更激昂。良友熱腸,無可推謝,只得應了。

    岑參又道:「淮陰乞食,吳市吹蕭,丈夫不矜細行,自古已然。子美兄在功名未立以前,暫時用他們一點不義之財,略供日常薪米之費,本來無關大節,只是人情涼薄,最重衣冠。你穿得這樣破舊,就算主人真個重你才華,也必要為他門下鼠輩排擠,多受骯髒惡氣。我也同此窮困,自然愛莫能助。難得有了銀子,我又無須乎用這許多,正好分送你和嫂夫人、宗文侄兒,換兩件乾淨衣服,備上幾個月的菜米,再作進取之想。即使情勢所迫,非和他們交往不可,衣冠整潔一些也要方便得多,不會被人輕賤了。今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此時想起孫氏夫妻兩位風塵知己,我還慚愧。你素來襟懷開朗,今天這樣小氣,豈非連我也不夠朋友了?」

    杜甫知他性情,再若推謝便假,只得應諾。想起近來的見聞遭遇,心裡非常難受。

    岑參只當他於心不安,故意賭酒勸菜,說些閒後。不多一會,賓主雙方又談笑風生起來。

    杜甫早在家中留話,要等送走岑參之後才回。岑參又特意要他盤桓幾天,因此二人的酒都未盡量。吃完午飯,向鄰家又借了一匹馬,便同出遊。一連好幾天,二人不是城中訪友,就是去往南山渭水一帶遊玩風景。或是煮酒言詩,清談永夜,誰也不捨得走開。這日杜甫想起,十年前和李白分手時,也正是這般光景,孔巢父回轉江東以後便少音書。滿目山河,正切懷思。岑參忽說暫時不打算走。明早還有一點事,要去多半日,請他先回家看望一下,免得妻子懸念。杜甫自來伉儷情深,又聽岑參說明此事不在家中,雖然應諾,仍不捨走,打算留到明早和岑參一同出門,再行分手。

    岑參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子美兄今夜回去,彼此都可以睡一個夠。我一回來定往尋你,豈不也好?」

    杜甫剛一點頭,岑參便要送他一程。

    這正是三月十五左右,杜曲一帶風景本好,沿途花樹又多,明月清風之下,夜景分外清麗。岑、杜二人踏月同行,且談且走。人逢知己,那話也說不完。相隔杜家還有里許,岑參告辭回去。

    杜甫笑道:「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六朝時江淹《別賦》)這幾日來,每憶昔年和太白別時光景,猶如昨日。今晚又是月朗風清,和我與太白當年分手的前夜一樣。反正良夜無聊,我也送你一程如何?」

    岑參笑道:「子美兄真個性情中人,依你,依你。我明早卻要出門,不再送你回來了。」

    杜甫越談越高興,快把岑參送到家,方始執手依依,作別回去。行離家門將近,見沿途花樹房舍都和浸在水裡一樣。清風吹袂,微覺夜寒。仰望晴空萬里,一碧無際。只大小幾片白雲懸空浮動。靠近月光的雲邊上還閃幻起一片片的金黃色光輝,再被上面深藍色的天空和幾點微微閃耀著的疏星一陪襯,越發美極,四外卻是靜蕩蕩的,走過的幾處村落也未見到一點人影。暗忖:「貧富雖然懸殊,耳目終是一樣。只為民窮歲歉,這一帶的村民自來比較殷實,都以衣食為憂,無心賞玩風月。靠近邊塞一帶百姓的創巨痛深可想而知了。」心方慨歎,忽聽左近河灘上傳來搗衣之聲,知道左近人家不多,這般時候怎麼還有婦女在洗衣服?念頭微動,側顧家門已近,柴扉虛掩。入內一看,愛子宗文獨臥裡間小榻,睡得正香。燈光照處,左頰上現出的一個淺渦剛剛斂去。口角上也掛著一絲微笑,彷彿夢中在笑。左手伸向被外,還緊捏著一隻新鞋。旁邊放著兩件剛做好的童衣和一隻沒有做完的童鞋。越看宗文越可愛,想親他一親,又怕驚醒。忽然想起愛妻不在屋內,見燈花還未結蕊,知她剛離開不久,心又一動。忙把宗文的小手輕輕放入被內,把帶回的二百一十五兩銀子匆匆放下,往門外趕去。還沒走到河邊,便聽出那搗衣之聲甚是耳熟,越知所料不差。輕悄悄掩向側面一看,楊氏果然孤身一人在河邊洗衣服。因覺愛妻嫁後光陰,通沒得到一日安閒。今晚明是剛把兒子哄睡,乘著月夜出來搗衣,連鄰婦都未同來,越想越覺愧對。惟恐驚嚇了她,又往盾退了幾步,先咳了一聲嗽。

    楊氏比杜甫要小好幾歲,雖然近年光景窮苦,仗著夫妻恩愛,性情又都開朗,能夠甘於寒素,雖然將近中年,依舊保留著幾分容華。月光之下看去,分外顯得風鬟霧鬢,風韻天然。那挽起袖子的兩條手臂,更是映月生輝,自如雪玉。

    杜甫見了,自是又憐又愛。走將過去,低喚了兩聲。

    楊氏因同伴鄰婦有事先走,孤身一人,心中發慌,只顧搗衣,沒有留神別處。忽聽有人喊她,嚇了一跳。側顧見是丈夫回來,微笑問道:「你怎麼這晚才回家?請坐那旁石上,給我做個伴,讓我把這兒件衣服洗完,明天好拆補了來給你做春衫裡子。」

    杜甫伸手一摸,覺著楊氏手臂冰涼,好生憐惜,笑道:「看你連膀臂都凍涼了。這時候洗什麼衣服?快跟我回去,有好些話要和你說,明日還要去送人呢。」跟著,想把楊氏拉起。

    楊氏把杜甫的手掙開,微嗔道:「你真是……要被鄰人走來看見,成個什麼樣子?好容易這時空閒,你和我做個伴,就足感盛情。有什麼話這裡說也是一樣。」

    杜甫知道楊氏勤於操作,攔她不住,便把這幾天的經過說了。

    楊氏越聽越出神,正緊三下、慢兩下地拿搗衣杵打著剛洗過的濕衣。忽聽杜甫說銀子業已帶回,放在床上,慌道:「你還不快回去把它藏起來!近來人們越發窮苦,像我們這樣人家雖然不會有人看中,到底小心些好。」

    杜甫見時將半夜,恐她勞累,乘機答道:「要就你我一同回去,我不相信會有人來偷我。」

    楊氏實在放心不下,又想起家中無人,愛子獨臥床上,離開已有好大一會,只得笑諾。拿了衣服和搗衣杵一同回轉。

    杜甫心想:「她以前頗喜和我一起賞花修竹,對月談詩。自從遷回杜陵原籍以後,家境越來越窮,累得她日夜憂勞,久已無心及此。今天正好和她一同賞月,並談這幾日來的快聚。」推說宗文睡熟,恐怕驚醒,拉她同去平日讀書的對面小屋之內,把窗前的帷幔捲起,並坐窗前。手指雲影天光,正在談說岑參一介寒士,竟比城中那些達官貴人豪爽百倍。猛瞥見楊氏兩眼亮晶晶地迸出兩點淚珠,知她因聽岑參這樣高義,想起近幾年的苦況,心中酸苦,忙以溫言勸慰。

    楊氏見月光照處,杜甫目中也有淚光,忙將淚痕擦去,強笑道:「只顧聽你說話,還忘了一件事。你尋岑君去的第二天,韋左丞便打發人來,說人新回長安,許多酬應,近日身又不爽,無暇前來看你,以後如短錢用,只管前去尋他,多少必有以報。另外還送來一些酒肉布帛。我打發來人走後,知道你不會因此回家,好在韋左丞不曾親來,也未托人給你送信。我已代你做好春衣,明天上完裡子,就可以穿了。」

    杜甫笑道:「此老為人雖然遠非岑參之比,這樣對我總算難得。大已不早,我們睡罷。」

    楊氏認為岑參勸丈夫的話非常有理。又和杜甫商量,要給他制備兩套比較像樣的衣冠鞋襪,免負良友盛意。這類事杜甫向例是由楊氏主持,未置可否。

    次日,杜甫匆匆吃完午飯,就往岑家趕。中途遇見小童,才知岑參天剛一亮就匹馬孤身前往安西,已早起身了。想起他昨夜所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之言,知其有意如此。連向小童探詢岑參走時光景,意猶不捨。又往岑家空屋內徘徊感歎了一陣,方始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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