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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八、烈火攻毒蟲 大澤深山 偏多怪異 迷雲橫絕頂 奇危極險 又失同儕 文 / 還珠樓主

    原來當雙珠回身發現石螭以前,大帳篷四外連明帶暗本有一二十人守望。因見夜靜無事,雖聽老人睡前再三囑咐,懷有戒心,時候一久,眼看再有一個多時辰便該起身,未免鬆懈下來。對於雙珠姊妹又極敬愛,見雙珠走過,多半趕來,相見說笑。

    內有兩人常隨老人出獵,經歷較多,人也機警,正說眾人不應離開防地,忽然瞥見左近坡側伏著兩條黑影。先已見到,當是兩大塊並列的崖石,急於與雙珠相見,不曾在意。二次發現,忽想起這黑影先在崖腰斜坡之上,如何往上走近了些?再往旁邊一看,同樣黑影竟有三處之多,有分有合,長短寬窄不等,停在崖邊一帶不動,又不像是生物,心中奇怪,正告同伴查看。

    內一壯士年輕膽大,正要持燈照去。頭目加加恰巧睡醒起身,因聽外面雙珠說笑,側顧老人臥在對面,睡得甚香,覺著身是頭目,不應這樣貪睡,心生慚愧,匆匆趕出。

    剛到外面,正趕上內一惡蟲正在偷眼看人,碧光連閃。加加人本機警,忙喝:「大家留意!」揚手一支梭鏢朝那發光之處打去。先並不知何物,膽大的一個恰又搶起一技油松往前走去。火光照處,毒蟲石螭全形畢現,就這初上來的也有十來條之多。再看後面坡下碧光不住閃動隱現,整片全坡到處都是,有的並在緩緩往上移動。靠近崖頂的幾條業已驚動,知被識破,一條條箭一般躥將上來。

    照那來勢之猛,本非傷人不可,幸而加加心靈機警,一面口中大喝,發出警號,命眾備火,一面非但不往後退,反冒奇險,往崖口斜坡旁一座火堆縱去,揚手拿起點燃的火把,照準石螭亂打。篷內外壯士也相繼驚動,老人更是內行,紛朝火堆前趕去,一面把隨身攜帶的油松火團就火堆上點燃,爭先朝前打下,一面發出毒鏢毒弩,結果雖只打傷了兩三條,餘者均被火驚退。老人百忙中瞥見雙珠姊妹這面還有兩條,不知利用火攻,心中憂急,剛拿火球趕去,雙珠等六人業將大小三條石螭除去,趕了過來,會合一起。

    老人細一查問,且喜無一傷亡。阿成也只一點浮傷,將皮肉擦破幾處,敷藥止痛,並無大害,也無一人中毒。

    火光照處,看出石螭甚多,少說也有一二百條,崖坡下面黑壓壓一片,已被佈滿。

    幾個膽勇之士拿了火球朝下一打,落在那裡,便亂蹦亂跳,往來驚竄,嘯聲越發洪厲。

    火光一滅,重又聚攏,一條也未逃退。有的並還猛張血口,朝著上面怒吼狂噴。眾人乘機連發毒弩,雖打中了幾條,暫時看去決無退意。

    老人知道隨帶油松火球雖非少數,照此打法終有完時,後路的人雖已聞警趕回,前路卻被隔斷。業已發出信號,令其備火防禦,待機聽命,無須過來,長此相持,終非了局,便和眾人商計。知道石螭畏熱怕火,口有奇毒。天已不早,與其困守當地,不如每人拿著火把,結成陣勢衝將下去。到了谷中,就是惡蟲追來;火把用完,沿途松枝油籐甚多,也可臨時補充,省得被困當地,許多可慮。剛命眾人分班拆去帳篷,紮好背子,把所帶油松火把查點一遍,分配眾人拿在手上,嘴裡銜上解毒的藥,各將火把向外舞動,另一手拿著兵器,四人一排,內裡的人隨在兩邊空隙之處專發毒鏢毒弩,每排隔開兩三步,結成一長條火龍一般的隊伍。事前並用許多火球當先開路,等石螭往兩旁驚退,再舞火把衝將過去。

    剛剛準備停當,用火球打出一片空地,待要越過前向斷崖,沿著蜈蚣谷崖頂往前走去,誰知惡蟲狡猾,見前面無法上攻,已有數十條由崖腳隱僻之處繞往崖後,掩將上來。

    幸而雙珠姊妹和路清、阿成斷後,發現又快,不等追近便用火球打退。這些火把油松都有油質,為壯聲勢,所有皮燈籠全都點燃,裡外一齊舞動,嚇得那些惡蟲紛紛旁竄,反被眾人連發毒弩毒鏢,先後傷了二三十條。路雖難走,仗著各人都是力大身輕,精神又都養好,為防萬一,特意避開下面水塘,逕由亂石堆中通過,援上斷崖。

    途中回望,大群石螭好似怒發如狂,同聲怒吼,尾隨追來。等到眾人到了崖上,還有幾十條未退。居高臨下越發好打,下面恰又生著一片灌木油籐,因隔森林都遠,前頭均是石崖,共只數畝方圓一片,不怕引起野燒,等其追近,快要躥上,一聲號令,火球石塊紛紛朝下亂打,又用山中帶出的特製火球將那些有油質的籐樹引燃,轉眼燃燒了一大片。耳聽惡蟲號叫之聲,一條條的黑影在火光中亂竄,轉眼聲影皆無,全數退去,方始停止。老人又命在崖口掛上幾盞皮燈以作疑兵,方與前面的人會合同進。

    為了起身較早,無須走快,大家且談且行,均料毒蟲都已驚退,不會再來。照此從容前行,天明前出谷正是時候。因覺山人說那道路是在對面半崖腰上,幾次準備覓地下降,不是崖勢高險,便是下面橫有沼澤,無法著地。雙玉、路清均說:「石崖乾淨,瘴毒之氣均在下面。這樣高崖,大群猛獸先就無法走上。那一條路又在對崖腰上,上下艱難,何必定要過去?」

    老人笑說:「你們哪知利害?照那兩個老山人所說,這一條路的危機和險阻一時也說不完。只有照他所說走法,或能平安無事。我因來去匆匆,無暇多問別的。他又向我立誓,所以只將走法記下。方才因未照他所說行裂崖小路,幾乎吃了毒蟲的虧。何況此谷地勢廣大,萬一中間山崖越分越遠,岔往別處,再被什麼深溝大壑隔斷,或是誤走險地,豈不討厭?」

    三人也就沒有再勸,可是越往前崖勢越險,沿途留神查看,均未發現。下降之處,一鉤殘月又被左近高峰擋住,光景黑暗,所帶火把油松,為敵毒蟲用去十之七八,所剩無幾。前途雖可添補,比起月兒湖特製之物要差得多,那火球先就無法製造。一面又恐引來毒蛇猛獸,早已將火熄滅,一共只點了十幾盞皮燈籠,稍遠一點便難照見。實在無法,只得由老人憑著以往經驗,拿天上星月來分辨途向,順著崖頂朝前走去。

    黑夜行軍,路又崎嶇,最窄之處人不能並肩而過,有的地方還要中斷。仗著這班野人都是久慣飛馳山野的勇士,老人阿龐又極機警仔細,雙珠姊妹和路清均有的一身極好輕功,時前時後往來照應,走了一大段,估計已有三四十里,中間一段迂迴曲折的谷徑和那兩處瘴毒最重的危險之區業已越過,途向也似不曾走錯,才放了點心。

    雙玉笑說:「來時把蜈蚣谷看得那麼厲害,其實不過如此。我在途中兩次把才纔用殘的火球點燃拋將下去,風景彷彿不差,可惜是在夜間看它不見。我真奇怪,自從人山以來,到處都曾發現大小野獸,這等好的所在,竟會靜得一點聲息皆無,莫非那些猛獸毒蛇也怕瘴氣麼?」

    老人聞言,忽想起未到谷外平崖以前,相隔還有數十里便未發現蛇獸足跡,夜來便有大群石螭來攻,幾乎傷人。谷中又是這麼靜悄悄的,與預計迥不相同。指路山人只說:

    「這一帶到處皆險,便是夜間通過,足跡也要越隱越好,不可高聲呼喊。」我們雖然走在崖上,一路都在說笑,手中又有燈火,如有生物,應該驚動,如何這樣安靜?照山人所說,這條深谷加上途中繞越,也只六七十里。方才途中曾經一處,道路中斷偏向一旁,走出半里,看出那是一條歧徑,沿崖走去,越繞越遠。重又折回原處,改用繩橋搭向對崖,渡將過去。一直留心,仰望天星,所走全是直徑,當然要近得多。山人再三囑咐:

    「必須算準出谷時刻恰巧天明,或早或晚俱都可慮。」問他何事,語都支吾,只說「口外天明前後常有大群猛獸來去」,底下似有隱情,不曾明言。

    因那山人性情忠厚,曾經立誓,雙方頗有情份,聽說我要派多人出山去往漢城交易,並還喜動顏色。途中許多準備均他指教,十分盡心。全程只此一點口氣吞吐,彷彿有什顧慮。因其力言「無妨,到了口外,照所說途徑尋到休息之地住上半日再走,不許同去的人分散遠離隨便打獵便可無事。當地花林甚多,除所說休息之處,均不可去。此關一過,再如前行,都是森林中常見的景象,你們族中勇士必能通過」等語,因此不曾追問。

    這時回憶他說起蜈蚣谷時那麼緊張,谷中又這樣靜得怕人,下面谷徑越來越寬,對崖已望不見。缺月繁星之中遠望過去,宛如一片又寬又大深不可測的絕壑橫在身旁,最前面影綽綽矗立著一些巨靈惡鬼也似的奇峰怪石,眼睛一花,彷彿要由那於尋黑海暗影之中朝人撲來神氣。人便緊貼在這絕壑邊上,高一腳低一腳,互相呼應,各挽著丁條長索冒險前行,稍微失足,一落百丈,粉身碎骨,休想活命。

    連用火把朝下探路,下面地勢越來越深,地勢也更廣大,至多照見腳底有限之處,谷中的怪石大樹都和小兒玩具相似,崖頂高險,可想而知。中間雙玉曾用火球點燃了一片樹林,轉眼火發,這才照見下面花草彌谷,奇石怪松、繁花修竹到處都是,還有溪流環繞在旁,風景好到極點。如非那片樹林不大,兩面均有石地隔斷,地勢寬廣,差一點沒有引起野燒,因此不敢再拋火下去。火光起時甚是猛烈,如在別處,左近生物必要紛紛驚起。火發了好些時,走出老遠,還未熄滅,始終不曾聽見生物騷動。照著平日經驗,如非這一帶藏有極猛惡的東西,嚇得谷內生物紛紛逃避,無一存留,決不會是這光景。

    休看人在崖頂,照樣可以遇險,發生變故,偏是月底邊上,殘月無光,景太黑暗。幸而不曾起霧,否則更是舉足皆難。

    崖險天黑,越往前越崎嶇難行,為防失足,必須前後呼應,做一長條單行前進,燈光更不可少,無法掩避。前途如有猛惡之物,必難免於驚動。老人深悔起身時什麼地方都想到,偏將深夜偷渡一節疏忽過去,不曾細想,又不該捨掉下面,改走崖頂,還不知走錯沒有。即便走的是直徑,少去許多轉折,不能提前出谷也無用處。初次經歷,下落是否容易也不知道,越想愁慮越多。

    正囑眾人:「多加小心,不是萬不得已不可高聲呼喊。人須靠裡,所用燈火也要低貼地面,不可拿高,以防被下面看出。」走著走著,忽覺上空星月漸隱,燈火外面灰濛濛地包著一團,知已有了雲霧,越發心急。剛剛傳令戒備,走不多遠,雲霧大作,越來越密。始而離身數尺之外什麼也看不見,漸漸手中燈火變成了一點昏黃影子。休說前後不能相見,連眼前的路都看不出。

    這一驚真非小可!又不知一共走了多少路,離開谷口還有多遠。其勢不能停在當地。

    那一帶崖頂雖寬得多,仍是高低不平,並還生有一種其堅如鐵的毒荊,若被刺中皮膚,當時腫脹麻癢,痛苦非常。如非帶有各種救急的靈藥,前面開路的勇士痛苦不算,也許還有性命之憂。

    老人和路清早已搶在前面。阿成不是傷還未癒,被雙珠姊妹勸住,也早跟去。老人急得暴跳如雷,一面咒罵自己粗心,一向奮勇當先,拿著手中兵器亂揮亂舞,向前探路。

    先是路清知其天性剛烈,恐有疏失,緊隨身旁,一同前進,後來雙珠姊妹看出形勢越險,也同趕到前面,各將刀劍拔出,相助探路,摸索前進。這等走法自慢得多,最後還是雙珠出了主意,說:「老人全軍主帥,不可輕身犯險。」加加又再三力請,方將老人替回。

    把前面探路的人分成三班,並將為首諸人配合在內,當頭三人做一排,作品字形向前開路,各用刀矛探路,掃除荊棘。每人身後再繫著一根長索,以防下墜。似這樣受了許多辛苦艱難,好容易由霧影中掙扎出五六里路,中間遇險多次,方始走到平坦之處。

    老人看出眾人均已有些疲倦,有的還帶了傷,估計前面便非谷口也差不多,又因半夜醒來便遇毒蟲圍攻,未進飲食,走了一夜險路,難免飢渴交加,便和眾人商量,暫且休息,等上一陣,看看雲霧是否能退再作計較,省得雲霧之中看不出天時早晚與前行途向,一個不巧,陷入危機,無法脫身,反而不美。

    眾人早有此意,略一商談便停了下來。仗著飲食現成,隨意可以取用,那片崖頂是個寬平的斜坡,通體皆石,草木不生,坐臥均可。吃飽休息了一陣,精神也都恢復。只是雲霧濃密,便有燈火,也只對面能夠見人。身上衣服均被雲氣濕透,通體濕潤潤的,悶得難受。

    路清、雙珠早就覺著雲起以前崖勢逐漸低下,中間雖也有高起之時,都是崖頂肢陀,每次越過,均和梯子一樣,降下好些。早就疑心快到盡頭,離地已低,幾次商量,想往前面探路,均因雲霧太密,老人性太剛烈,方才搶先開路,業己兩次受傷,好容易勸他休息下來,一經提議,必又前進,天色又看不出。估計黎明還有些時,如其趕錯時候,遇到險難,豈不冤枉?雙玉也在一旁低聲勸止,說:「老人此時正向同來的人逐個慰問:

    有無受傷?是否飢渴疲勞?始終不曾停腳。眼看人快問完,可以休息片刻。我們一說,必要向前拚命,如何對他得起?」

    二人說過也就拉倒,阿成因和毒蟲惡鬥,用力太猛,傷雖不重,痛也止住,週身仍是酸脹無力,幾次想要上前,均被雙珠和眾人勸住,這時正由旁邊尋來,龍都也隨在他身旁。忽然悄告三人,說:「人頗疲倦,想和龍都去往那旁覓地臥上些時,互相照應,免得擠在人群裡面,老公公又在走來走去,互相擠撞,不能人夢。」

    雙珠知他剛勇好勝,這等說法必是疲倦難支,又聽說那臥處是一突起的平石,可臥兩人,相隔人群也只兩三丈,走時一喊便可起身,因雲霧大密,眾人均照老人所說,一二十人做一圈,將面向外席地坐臥,另用一根長索,兩頭分人握住,以作聯繫呼應之用。

    當中放著兩盞皮燈和一些未點燃的火把火球,手裡拿著兵器,萬一有警,互相把繩一拉,當時便可警覺。只雙珠等長幼六人和頭目加加另做一起。老人再挨個慰問過去,野人日裡十九睡足,正在說笑,附近人都坐滿。因阿成說「傷痛已止,未再流血,無須上藥」,雙珠便未跟去。

    鴉鴉想和龍都同行,雙珠恐其年幼無知,膽子又大,容易涉險,將其止住。雲霧始終不曾消散,跟著,老人走回,問知阿成人倦欲眠,同了龍都臥向一旁,欲往慰問,又被路清勸住。大家都是心焦,由此不曾在意。雙珠對於阿成雖是關切,因在途中留意,阿成至多有些脫力,並無大害,也就放開。

    處此危險疑慮之境,身上又被雲霧濕氣浸透,自然難耐。無奈那雲始終不退,如何走法?又隔了些時,老人估計天色就不亮透也差不多,不禁著起急來,準備再等半頓飯時,雲霧不退,重又冒險,摸索前進。路清方覺這等走法不妥,並將未了一段崖勢逐漸降低,也許快到崖腳,離口不遠的話告知,老人正在驚問:「方纔你怎不說?」一面忙著起立,待要傳令,被雙珠拉住,還未開口,忽然一陣風過。路清笑說:「我們且慢,只要一有風,雲霧便留不住。索性再等片刻,雲霧退後,看清再說。」跟著山風大作。

    轉眼之間,眾人覺著眼前燈光已可看出,雲霧好似稀了許多,隔不多時,又是一陣大風吹過,眼前倏地一亮,那大小成團的雲霧立被吹散。大大小小,一團接一團,宛如一些輕棉飛絮滿空飛舞,隨風揚去,當時清光大來,頭上現出大片青天,四面山巒花樹也都相繼湧現。遠近山崖樹梢上未散完的雲霧,也宛如剛剛開鍋的蒸籠和一條條的鮫絹輕紈,在山風中起伏搖動。風力時大時小,雲也有稀有密,大小不等,都似欲沉還浮,裊動不停,待要隨風-去。風力稍勁,便化作大小雲團雲片,隨風飛舞上下入起落浮沉於萬樹繁花之間,轉眼由合而分,再化成縷縷輕煙,隨風消散。

    當初發現時、眼前坡下展開大片平野花林,奇石古松,到處都有雲團雲片簇擁。花光甚繁,又多白色,吃兩三陣大風一吹,未散完的雲團雲帶紛紛散裂,隨同萬樹繁花因風起伏,急切問也分不出是花是雲。等到浮雲被風吹散,便見花明如雪,滿地落英,香光似海,碧苔肥潤,分外顯得鮮明,初升起來的朝陽,再由平面上斜射過來,上面是半天紅霞與萬里碧空相映,下面是山高地闊,芳菲滿眼,與白石清泉、喬松修竹浮光泛影,掩映流輝。這等壯麗清奇之景,比起月兒湖、花林塘又有過之。而那大片花海的盡頭,不是峭壁參天,高嶺排雲,便是澗谷幽深,隱約可見。花海之中奇石森立,疏密相間,松風簌簌,流水潺潺,天然美景,使人耳目應接不暇,多麼好的丹青妙手也休想畫它出來。眾人才知天已大亮,因被眼前美景所眩,多半看得眼花繚亂。四面景物又是那麼安靜,互相歡喜讚妙,竟將前途危機忘個乾淨。

    二女、路清正在指點觀賞,雙珠先覺著鴉鴉脫手掙去,知其往尋龍都。天已大明,又無變故發生,也未在意。忽見老人由左近高崖上縱落奔來,喜呼道:「真個運氣!昨夜我們無意中竟停留在谷口左近,非但由雲霧中衝出險地,並將山人所說谷口一帶由黑暗中冒著奇險繞將過來,到得正是時候。途向雖然偏在側面,離他所說出口還有好幾里路,方才登高眺望,不由崖頂通行決難到此。怪不得他要我們天明前出口,原來這裡果有大群猛獸按時往來,此時便有象群由那一帶經過。只是山人所說道路,中間隔著兩條大壑廣溪,難于飛渡。他們往來不走我們這條路,必是上下艱險之故。如今形勢我已看出幾分,好在天色已明,花林過去是那接連不斷的森林,沿途峰崖又多,就有警兆,這比來路到處漆黑不見天光總好一點。如其不能越壑過去,繞往前面,我想也能尋到路徑。

    難得像群不與我們同路,等它過完便可起身。你們快些吃飽,將水飲足,趕到前面添上山泉就起身吧。」

    話未說完,雙珠回顧身後崖坡甚是寬廣,地上坐臥的野人已全起立,正在準備起身,阿成、龍都卻未見到。正在仔細查看,覺著二人不應此時還未驚醒,忽見鴉鴉飛馳而來。

    二人不知去向,鴉鴉神態又如此驚惶,一望而知有事發生,心中驚疑,忙迎上去。還未近前,便聽鴉鴉急呼:「好娘娘快些尋找!阿成叔叔和龍哥都不見了!」老人得信,忙令眾人分途尋找。雙珠姊妹自是憂急,邊尋邊向鴉鴉詢問。

    原來鴉鴉年幼好勝,老想龍都得一勇士稱呼,自一上路,便常用話鼓勵激將。龍都雖然愛極鴉鴉,言聽計從,到底還未成年,天真好強,童心未退,先是點頭笑諾,力言此去必代鴉鴉爭氣,決不落於人後。不料第二日遇到一處奇險,龍都初次經歷,略現難色,被鴉鴉看出,譏笑了兩次。龍都有點負氣。他和阿成本極投機,鴉鴉又喜依戀雙珠,寸步不離,龍都本也跟在身旁,這一賭氣,便和阿成做了一起。後遇毒蟲石螭,阿成受傷之後,龍都借口照料,更是緊隨阿成身旁。雙珠姊妹因要趕往前面開路,這長幼二人便落在後面,難得會在一起。鴉鴉先當龍都和她賭氣,暗中好笑,表面也裝不理。走了一半,見龍都已有一日夜不曾和她親熱,從來未有之事,心中難過,又不願遷就賠話。

    正打主意,忽然雲霧大作,前面形勢越險,不能辨路,眾人稍停商計。

    鴉鴉忽在暗影中聽出龍都同了阿成由後趕來,低聲密語,親熱非常,彷彿商計什事,但未聽清。跟著便聽阿成呼喊雙珠等三人,要和龍都朝前開路,被老人和雙珠姊妹止住,未得如願,二人好似不大高興。想起龍都昨日負氣時所說早晚必要一顯身手之言,心方一動,老人業已傳令起身,由雲霧中摸索前進。連間龍都兩次,辭色均頗冷淡,就此岔開。後來停在崖坡之上,阿成也由後面趕來會合,剛吃了些乾糧,便和龍都同往覓地安眠。

    鴉鴉心細機警,知這兩人昨日睡足,又知龍都天性好動,此時決不會睡,業已有些疑心,仍當二人情厚,龍都去往作伴。後來回憶前情,越想越不對,又覺二人即使要睡,崖坡平坦,有的是地方,如何要走這遠?疑心二人有什故事。一則雙珠見她年幼不令走開,二則雲霧濃密不能辨路,中間又隔著不少的人,許多不便,只得罷了。最後想起左近地上坐滿同來壯士,先前二人過去,明往人堆裡通過,如何未聽招呼讓路之聲?義母、姨父均說「崖勢低下,下面許是盡頭谷口」,阿成走前並有「照我算計,天已不早,莫要雲霧太密誤了出山時候,天色已明還不知道,最好此時有人往探」之言,二人又各拿著一根長的樹枝,莫要被他們由橫裡改直,同往下面探路,萬一遇險,豈不是我害了龍哥?正想告知雙珠,命人查問,忽然風起雲散,天色大明。不等雲霧消盡,眼前美景也無心觀看,忽匆匆尋了過去。四外一看,哪有二人蹤影?連問同行壯士,均說始終不曾理會到這兩人。崖坡平斜,上面無什草木,一覽無遺。急喊了兩聲未應,心中驚慌,忙往回跑。

    雙珠姊妹和路清聽完前言,自是愁急,正在到處查探,同了眾人大聲呼喊。老人忽由前面跑回,還未到達,便發號令,將眾人止住,匆匆囑咐:「這裡決非善地!我已發現許多大蟒蟠過之跡,少說也有半抱多粗,為數還不在少。我料這片石崖離開蟒窟甚近,大小毒蟒多半來此曬鱗,太陽起後便要出現。如非昨夜雲霧大重,滿地水濕,也許崖上還有不少蟒跡。我已看出這是一種兇猛多力、連老虎都吞得下的大蟒,其行如風。我們遇上便極危險,就能將其殺死,人也不免傷亡,蟒再一多,更是可慮。阿成、龍都深夜雲霧之中,又不認路,如何去法?一個不巧,就許昨夜無意中被大蟒吞吃了去。此時形勢危險,關係許多人的性命,不能再顧他兩人,且等離開這裡再作打算。好在阿成不會再走回路,這裡地勢十分明顯,一望即知,他如真個去往前面探路,更易尋找。如其不死,這兩人均極機警,我不尋他,他也尋我。這裡卻是萬留不得!」

    眾人先還不曾留意,及聽老人一說,果然到處都有腥氣,貼地一聞,更是奇腥。再經老人指點,四外細看,靠裡一面的高地上,到處都有大蟒蟠過的痕跡,並有兩堆蟒涎,其腥刺鼻,聞之欲嘔。據老人阿龐和有經驗的野人說:「這東西最小也是白美人之類的毒蟒。如是大巴頭之類,雖然不毒,但是又長又大,走動起來風一般快,性更猛烈,無論多粗多大的樹,吃它猛衝過去,或是蟒尾一掃一絞,不斷即碎。遇敵之際,專一用那比鐵還堅的前頭角包猛撞,多麼硬的崖石,撞上就要崩落一大片。有時凶威暴發,任何生物,不被殘殺精光決不停止。這東西雖是喜睡,不到餓極不醒,遇上一條休想活命。

    因其皮鱗堅厚,力大無窮,來勢那等神速,決非人力所能抵禦。」眾人還是耳聞,老人卻曾親眼見到過兩次,深知厲害,因此心慌起來。

    雙珠雖因阿成、龍都失蹤,心中愁急,無奈老人說得大蟒那麼兇惡,並還不止一條,休說人力難當,就能用毒弩將其除去,也必死傷多人,還要真不怕死、拼捨幾條性命才能成功。當地業已尋遍,並無二人蹤影,再留無益,只得強忍悲急,一同起身。

    還未走到坡下,便聽道旁一株僅有的大枯樹上尖聲尖氣喊道:「你們還不快走,想等死嗎!」眾人懂得漢語的不多,就是能通,多半也是幾句普通的話,語聲又尖,自聽不出,又當心慌忙亂之際,都未留意。只路清、雙珠聽出那是漢語,心中驚奇,循聲一看,那是一株兩三抱粗細、枯死多年的古木,老干槎-,姿態奇古。一些枯死的枝葉,早因年久,被風吹落。朝陽斜照中,疏影交加,一目分明。上面空無所有,哪裡來的人影?

    老人斷後,相隔還有好幾丈,先未留意,後聽鴉鴉奔去一說,趕來詢問。上下一看,那是山中特產一種不知名的巨木,質甚堅細,樹身雖枯,仍是實心,連個小洞都沒有。

    回憶方才喊聲離地甚高,極似有人在空中發話,不像是在樹上,否則斷無不見之理。老人平日雖然不信神鬼,樣樣都要看見才算,但知路清、雙珠不會說謊,鴉鴉也說曾經聽到頭上有人說話,只是說得又尖又急,沒聽出說些什麼,回憶昨日出林入谷,沿途所見景象許多可疑,如非附近有極猛惡凶毒之物盤踞,怎會連個飛鳥都未見到?別的野獸更不必說,單是方才登高遙望所見大象之多便是驚人,由不得又添了憂疑。

    略一盤算,覺著山人所說可以休息的那片花樹,雖然要小得多,中間還有溝壑隔斷,似與前面花林盡頭相連。山人曾由當地往來多次,如有危險,不會每次都在當地停當。

    自己帶有繩橋飛索,多寬溝壑也能設法越過,還是趕到那裡再尋阿成、龍都下落比較穩妥,便向眾人發令:朝側面大片花林中進發。空中人語雖非好兆,但未看出他的蹤跡。

    事已至此,只得沉穩心神,多加戒備,往前走去。

    雙珠近日和阿成情義越深,雖因事關多人安危,不便強留,又料空中警告,必有原因,當地又都看到,並無影跡,留也無用,一面跟著人走,心中卻是難過已極。鴉鴉也因龍都失蹤,急得眼花亂轉,正拉著雙珠的手隨眾前行,忽然驚道:「那是什麼?」隨將雙珠的手掙落,往旁趕去。雙珠跟往一看,乃是一根斷了的樹枝,旁邊地上還有血跡。

    二人一看,便認出那是阿成昨日削來探路之用的一根,跟著又發現沙泥地裡有幾處腳印,也是二人所留。

    老人阿龐聞聲折轉,伏在地上仔細查看,又朝附近淺草地裡聞嗅,驚喜道:「乖女兒,你放心,他二人並未被蟒吞吃。還是鴉鴉先料的對,定是昨夜看出我們快要出谷,為雲霧所阻,欲往探路,恐我們攔阻,假裝覓地睡眠,拿了樹枝,由黑暗中穿雲而下,走到這裡,無意中被樹根絆了一跤,手中樹枝也被折斷,手也撞破,起來再走。只不知已是天明雲散,如何還未回來?事雖可慮,人必未死。也許貪功心盛,走出較遠,歸途迷了方向,呼喊不應,一不小心,二次跌傷,困在前面。據我觀察,人決趕在前面,不在這裡。可惜草多,腳印共只幾處,不易跟蹤。我們且朝腳尖方向尋去,不問好壞,終可尋見他們下落。如非這裡形勢可怕,這好天氣,連飛鳥影子都未見到一隻,不敢出聲亂喊,只要大家分途尋去,同聲呼嘯,必有回應無疑。」

    忽聽鴉鴉笑指道:「老公公,那不是兩隻鳥兒?」眾人抬頭一看,果是兩隻飛鳥,約有喜鵲般大,通體翠綠,一雙紅眼好看已極,在眾人頭上飛舞盤旋,也未看出何處飛來,飛得甚快,離地約有三四丈,靈活已極。鴉鴉取出兩支無毒的竹弩,待要朝上射去,吃雙玉一把拉住,埋怨道:「這兩隻翠鳥真個好看,我還不曾見過。這類活得好好的東西,又不害人,無故傷它作什?」鴉鴉剛把弩箭收好。內中一隻翠烏,忽似箭一般做一弧形,凌空飛落,似由眾人頭上越過,離地不過丈許,飛得甚低。

    雙珠姊妹方覺那鳥膽大,下面這多的人,刀矛映日,一點不怕,那鳥已貼著人頭三四尺,電也似急往斜刺裡花林中飛去,鴉鴉終是童心,見鳥飛甚低,離頭不遠,更往下降,縱身想抓,忽然「啊呀」一聲驚呼。原來那鳥雙爪抓有沙土,過時就勢打下,打得鴉鴉滿頭滿臉都是,疼痛非常,總算眼未打傷。急怒交加,忙取弩箭想要射去,鳥已飛往花林之中,不見蹤跡。

    那片花林又高又大,滿樹繁花,玉雪也似,老遠便聞到一股清香,枝葉繁茂,樹身筆直,疏密相間,亭亭如蓋。地上淺草成茵,落英繽紛。哪一株都蔭蔽畝許以上,一眼望過去,花海也似,少說也有好幾千株。鳥便投往花林深處,如何追它得上?雙珠見烏專打鴉鴉,急得鴉鴉口中咒罵,雙腳亂跳,笑說:「那鳥不打別人,專和你開玩笑,可見是你自己不好,無故想要傷它。也許此鳥能通人言,特意給你吃點苦頭呢!」

    鴉鴉氣道:「二姑專一氣我!我說的是漢話,連山中的人都聽不懂,它怎曉得?好在我們尋人走的也是這一路,早晚被我遇上,不打它個半死,才奇怪呢!」說時,雙珠等已照老人所說,把人分散開來,各自小心戒備,照方才阿成所留腳印去路花林一面搜索過去,雙玉看出雙珠心急,已和路清搶往前面,忙和鴉鴉隨後追上。

    方才崖上遠望,花林就在眼前,相隔不遠,密層層都是酒杯大小的白花,中間略有起伏之處。因樹甚高,看不出別的,只覺是片平野。及至走進,入林不遠,才知林中藏有溪谷,那樹也只前面一片較密,後半便是稀多密少。走著走著,地勢忽然低降,現出一個極大的谷口,其形如叉。谷口就是叉頭,成一淺平斜坡,低下去約有數十丈。谷徑到此,忽分為三個叉尖,朝前伸去,風景奇秀,更勝於前。

    開始到達的是加加為首一隊,跟著,路清和雙珠姊妹另外兩隊也由側面尋來。看出這條三岔谷,形勢奇特、風景清麗還不去說它,最難得是那麼整齊乾淨,彷彿長期有人打掃一樣。前面谷徑曲曲彎彎,分三面斜射出去,與老人所說花林並不相連。內裡似有幾處可以通行,因是谷中地低,花林到此又往谷旁崖上長去,外觀大片花林,只前面微微有點高低,實則盡頭一面正是下面山谷左右的危崖。

    雙珠、鴉鴉隨了眾人已快趕到谷底三岔路口,忽然發現地上現出許多蹄印,最大的竟有小樹粗細,心方一驚;老人已由後面帶了未一群野人飛馳追來,口中急呼:「我們無意之中又入險地!如今後面無數大象業已追來,下面谷中恐還藏有別的猛獸,像群又快掩到,後退無路。你們快隨我來,看準哪條谷口好走,能否去往崖上暫避,再作打算。」邊說,人已一路縱躍飛馳趕到前面,貼著地皮,朝三岔谷口匆匆查看了一遍,便令眾人往左邊一條趕去,一面發出緊急號令,催眾快走。

    雙珠姊妹,方覺這等走法離開去路越遠,意欲趕往前面探詢,忽聽獸蹄踏地之聲震山撼野,隱隱傳來,知道象最靈巧,雖然身子龐大,走起路來並無多大聲息,如非被人激怒,或是受驚遇敵,大群飛馳不會發出這大響聲。心中一驚,忙即隨眾向前飛馳。趕進左邊谷日也只里許來路,便聽前面傳來信號。抬頭一看,前隊的人業朝谷中心一座廣約三畝、上豐下銳的平頂孤峰之上攀援上去,獸蹄踏地之聲也越來越近。耳聽老人急呼「快來」,趕到一看,老人拿著他那一柄蠻刀,立在峰旁一株石筍之上,正在指揮發令,催眾速上,先上的人已將繩梯飛索紛紛縋下。

    那峰形似一朵白雲,輪園蟠曲而起,到頂方始展開,姿態靈秀,石白如玉,好看已極。又當谷中間盆地之上,地勢寬大。四面和兩崖上下長滿花草香蘭、修竹喬松之類,乾淨得不見絲毫灰塵。離地雖然不高,只三四丈,因見中腰往裡凹進,石質堅滑,蛇獸決難援上。絕好避害之地,但是四面孤立,如被包圍,想要脫身卻是艱難。

    路清見此形勢,方一遲疑,見二女和眾野人已照老人所說分頭搶上。回顧來路,無數大象宛如一條極長大的灰龍,由谷口來路那面潮水也似蜿蜒飛馳而來,相隔已近,此外更無道路。從小生長邊荒,深知這東西的習性兇猛無比,又最合群,招惹不得,老人又在厲聲催促,非要等人上完才肯上去,便往崖頂援上。老人也到了上面,忽然「噫」

    了一聲。

    眾人見那象群來勢宛如狂濤怒湧,萬馬奔騰,驚天動地,猛惡已極,以為蹤跡被它發現,朝人攻到。人少象多,似此猛獸,非到萬不得已,不宜與之拚命,只得守避。眼看越追越近,方想要被圍困,誰知那象群由上衝下,趕到三岔路口忽然轉折,往右面谷中湧去,由此和走馬燈一般,蜿蜒出沒於另外兩條山谷的花林之中。隔著幾處缺口,看得逼真。

    雙玉、鴉鴉默數象數,已過去少說也有好幾百隻。因為生得高大,為首兩隻老象,一對長牙已快低垂及地,不時昂首仰鼻,向空吼嘯,走起來又多單行,看去聲勢更覺驚人。

    眾人看出當地乃是象群盤踞之所,新由谷外回轉,並非有意為敵。老人阿龐又在百忙中查看出象群往來之路,事前避開。照此形勢,只要看清地理,等到象群過完,輕悄悄由它後面逃將過去,便可無害,心也定了許多。

    雙珠姊妹正告路清和老人,說:「這類野象真個心靈,看它走得那麼整齊,始終一毫不亂,真和受過馴練一樣。」忽聽空中又在笑罵道:「你們這些野人快要死了!」這時人們驚魂乍定,笑語喧嘩,語聲來處又高,連雙珠姊妹也未聽清。只鴉鴉一人聽到,偏又不在二女身側。等二女、路清得知,仰望業已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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