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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五、古洞艷屍 文 / 還珠樓主

    前文符雙珠被食人蠻騙往谷中,將人迷倒綁人籐夾之內,正待天明燒殺祭神,幸被土著伊瓦布引來大群野人救往花林塘。夜來老酋長阿龐舉行寨舞慶功大會,雙珠得了新酋長之妻山蘭的指教,拜老人阿龐做了義父,又收一個九歲孤女鴉鴉做了義女。一直坐到次日天明,方由月兒湖回轉花林塘樹屋之中。睡到午後起身,幾次查問,都說引人救她的山民名叫伊瓦布,不是菜花寨頭目阿成,也非同行八十壯士中人,並說所發傷毒甚重,週身赤裸,臥在月兒湖崖後星星泉樹屋裡面,正在調養,身上臭穢不堪。老人、山蘭同聲勸說,不令前往探看。後令鴉鴉往間,回報也說伊瓦布並不知道阿成是誰,請雙珠不要看他,人一復原,自會來見等語。

    雙珠雖然失望,但是無法,一心欲往楠木林尋訪姓木的男女異人,因聽老人阿龐說起此去道路甚遠,危險異常、新由同族野人口中間出一條捷徑,比較近出不少的路。一時無卿,便借打獵為名,約了山蘭前往探路。鴉鴉也跟了去。

    當第一夜月兒湖寨舞之時,老人阿龐看出山蘭之夫酋長黃山都見雙珠美貌,動了色心,知道漢家少女不會自願嫁與野人,雙珠面上已顯不快之容,並還暗用武功,故意把腳一掙,身子一側,把黃山都跌了一跤,震得生疼,虎口幾乎崩裂。惟恐男女雙方發生爭鬥,反德為怨,甚而引起兇殺,有違平日愛護漢人的初心。何況這個漢家女子並不好惹,曾經孤身一人在黑森林中連經奇險,走了兩天一夜不曾休息,最後被擒,還是被食人蠻所騙,用毒草迷倒,遇救之時綁還未脫,便用暗器隔著籐隙,把追來的蠻人打死了好幾個,非但膽勇絕倫從未見過,身邊還有極厲害的兵刃暗器,內中一種弩箭更是奇毒。

    萬一雙方失和動起手來,黃山都為她所殺,本族便要少掉一個勇士,甚而死傷不止一個。

    在眾人復仇之下,雙珠的性命也必難保。為防兩敗俱傷,彼此不利,對於雙珠那樣美慧膽勇、知恩感德更極憐愛,於是把同族公獻,身邊佩帶,專門管制酋長的一條皮鞭解下,借與雙珠隨時防身,有了此鞭,無論何人均不得稍微侵犯,準備過了當月十八全族野人公祭星月的盛典佳節之後,再想法子送雙珠起身。

    雙珠自然高興,心中感謝,後聽山蘭也和老人一樣說法,有此一鞭在手,非但所有野人不敢侮犯,並還惟命是從,如見老人一樣,不由膽大心安,心想:反正無事,楠木林相隔雖遠,無人護送相助同行,暫時雖難走到,借此窺探當地形勢,查看野人風俗,也比悶坐花林塘樹屋之中要強得多。哪知頭一次走出數里,便發現旁邊有人窺探。林中昏黑,形勢險惡,山蘭人更機警,惟恐仇敵掩來暗算,自家人少,不敢怠慢,剛剛發出緊急信號,便見黃山都同了兩個心腹野人當先趕到,跟著,附近埋伏守望的野人也分頭趕來,在當地搜索了一陣,並無人影。後聽鴉鴉背人密告,說:「方纔所見暗影中的可疑人影業已看出,乃是黃山都,最好留心一點。」

    雙珠覺得黃山都對面時節,只朝山蘭問答了幾句便即走開,好似經過老人警告,又吃了一點小苦頭,妄念已消神氣。聞言並未理會,因見鴉鴉說時神態激昂,面帶悲憤,一口咬定非是黃山都不可,並還不令山蘭聽見,對方一到,立時住口,好生奇怪,只當小人眼花,不曾看清,也許從小孤苦。被黃山都打罵過,心中懷恨,並代自己不平,心有成見所致。正想探詢,山蘭恰巧尋來說笑,就此岔開,不曾在意。

    次日因覺明夜便是十八祭神盛典,這一天野人看得最重,和漢人過年一樣,家家樹屋上都扎有不少松枝花草,掛滿飲食應用之物,月兒湖前廣場四外,並還掛滿野人特製的火繩皮燈。人們來往歡呼,往場上抬送酒肉,絡繹不絕。少年壯士便三五成群,四處打獵殺蟒,準備明日夜來歡會助興之用。好些一年一度輕易不用的樂器,如石鼓、竹笙、長筒、號角之類,均是祖上所留,也都陳列出來,放在廣場之上。野人平日不問男女老少,從八九歲起均要出力勞作,通體無一閒人,雖然輕重大小不等,卻不許人懶惰,每年只此星月佳節前後數日之內可以隨意遊玩。但這幾天人們均要設法歡樂,準備到了正日子狂歡一日夜,照樣還是無什閒人願意休息,卻也無妨。山蘭一則有病,得到老人特許,二則奉命陪客,心又煩悶,貪和雙珠親近說話,只把點綴佳節的花草果品準備了一下,稍微離開,便尋了來。鴉鴉更是拜了義母之後,除卻奉命往月兒湖探詢傷人去了兩次,終日都守在雙珠身旁,形影不離。

    雙珠見無什事,老人昨日還曾談上一陣,臨睡方始分手。當日為了這多少年來的盛典佳節都須由他主持,雖因年老退休,另外立了酋長,到了十七八九這三天,仍是受眾恭敬,將他迎往月兒湖主持全局,佈置一切,住在特備的木台小屋之內,要到十九夜裡才能回來,走時,本想雙珠、山蘭同往。雙珠心中有事,急於起身,又覺這班野人雖然純樸天真,但有許多奇怪風俗均非所習,身是外族子女,和老人同坐台上受眾禮敬,也有好些拘束。同時想起昨日所探途徑,前面還有一片山坡,地勢逐漸高起,內中彷彿還有溪谷,中途發現警兆不曾深入,便被山蘭、鴉鴉勸回,意欲再往查探。

    山蘭本和雙珠投緣,同住了兩三日,情感越厚,愛到極點,明知此舉無益,那一帶又當兩起宿仇大敵的來路,許多可慮。昨日業已發現警兆,是否旁有強敵潛伏窺探也不知道,一個不巧,還要遇險。本意等到事完,由老人作主護送上路,無須多此一舉,偏是愛極雙珠,見她想去心切,不忍違背,仍是長幼三人一同前往。

    林中昏黑,宛如深夜,每人均帶有一盞皮燈,一路留心,到處靜悄悄的,並無動靜,路比昨日也走遠了多一倍。雙珠看出昨日所見乃森林中的一片高崗,坡道平斜,並不十分難走。人已越過那條形似山谷的斜坡,四外林木越發高大,行列也是疏密相同,容易通行。林中並有許多怪石奇峰參差羅列,均不甚高,最高大的才只三四丈,形勢卻極險怪,大都平地拔起,極易藏伏敵人,皮燈微光照處,黑影幢幢,宛如山魈鬼物張牙舞爪森列兩旁,待要攫人而噬,猙獰可怖。方想:這許多怪石,真有奸細掩來,野人手裡都拿著這類皮燈籠,豈不更易被人暗算?山蘭忽然內急,去往樹石之後。雙珠因覺地形險惡,手中皮燈易做敵人目標,恰巧旁邊樹上有一枯樹丫離地不高,便將兩盞皮燈一齊掛在上面,身立燈旁大樹之下,等候山蘭解手回來,同往前面探路。忽然回頭,鴉鴉不知去向。因知此女年雖九歲,機警矯健,動作如飛,林中道路又熟,兩次入林途中均曾不時走開,連燈都不曾用,仗著野人從小練就的目力,去往左右前途窺探動靜,隨時歸報,業已看慣,身邊並還帶有兵器,手法甚準。先不放心,勸她不聽,連山蘭也說此女膽勇靈巧,心思更細,有的大人都未必能夠及她那樣輕快機警,足可無妨。以為不耐守候,又往前途窺探,並未在意。

    正在盤算未來之事,猛覺前面有了輕微響動,心中警覺,忙即戒備,往後閃避。跟著人影一晃,身前突然來了一男一女。定睛一看,正是酋長黃山都和那山婦,身後還跟著三個身材高大,手持刀矛,腰問掛著一圈長索的野人。燈影昏茫中,看出前面男女兩人面帶詭笑,雖因老人皮鞭圍在腰間,又聽老人和山蘭說得那麼結實,有恃無恐,心仍厭惡。尤其是那山婦神情凶狡,一望而知不懷好意。雙方言語,不甚通曉,無話可說,剛呼喊得一聲:「山蘭姊姊快來!我不懂話。」旁立山婦已用土語代答,笑說:「你不要怕,你不要慌。我丈夫並無他意,只是你不該犯了規矩。如今要你回去,否則便將老公公的長鞭留下也行。」

    雙珠聞言,半信半疑,因見黃山都雙手叉胸,連同身後三野人,做半環形將前面擋住,並無別的動作,心中略放,又知野人風俗奇特,也許無意之中犯了禁忌,微一尋思,一手將鞭取下,一手握劍,故意大聲喝道:「我並未做什錯事,怎會犯你規矩!酋長的話我聽不懂。你這人我未見過,又非他的同族,所說不足為憑。好在山蘭姊姊少時就到,等她回來問明之後,我如真個犯規,自會向我義父請罪認罰便了。」

    山婦本是別族中擄來的山民,又被黃山都轉擄了來,性最淫蕩,又喜自大,一聽山蘭說她不是野人同族,十分輕視,獰笑喝道:「你如在花林塘內,便是我們上客,就往森林中走動,有我們的人同路,也還無妨,何況你還拿有老公公的神鞭。本來不會管你閒事,你可知道這條神鞭只能在花林塘、月兒湖這條路上走動。這一面是禁地,前面三十多里便是我們仇敵巢穴,休說外人,除卻老公公,便本族中人也不能走過山這面來嗎?」話未說完,忽聽一聲怒叱,一條人影已由斜刺裡飛撲過來。山婦手疾眼快,忙即閃開。黃山都搶救更急,已將那人擋住。

    來者正是山蘭,為了病還未好,連陪雙珠玩了兩天,高興頭上,野人飲食又無節制,酒肉生冷,同時下肚,方才腹痛如割。因恐雙珠嫌臭,特意走遠了一些。剛剛趕回,便見丈夫攔住雙珠,山婦在用土語發話恐嚇,不由激動怒火,也未聽清來意,便猛撲上前,吃黃山都攔住,越發妒憤。剛剛大聲哭喊咒罵,待要拚命,忽聽雙珠急呼:「姊姊莫忙!

    問完他們來意再說。我有老公公皮鞭在此,你忘了連日勸你的話嗎?你病還不曾好,怎又與人慪氣?」山蘭這時對於雙珠已是言聽計從,忙即氣憤憤罵了一句,便將手鬆開。

    由此雙方各用蠻語爭論起來。

    雙珠見山蘭那樣情急咒罵,黃山都終始冷冷地立在她的對面,並無回手之意,等對方把手鬆開方始發話,比起平日所見專喜欺凌婦女、動手毒打的蠻野之類似好得多。方覺此人雖然薄倖昧良,得新忘舊,並還不知美醜好歹,人卻沉穩,不似別的蠻族那樣凶暴,也許當地風俗較好之故,忽然看出山蘭開頭十分氣盛,爭了一陣,聲音漸低,好似有些顧忌理虧,軟將下來。黃山都說的話並不甚多,神情頗做。山婦閃在對方身旁,滿臉都是得意之容。

    心方不解,山蘭業已帶著滿臉怒意回身相告,並將長鞭要去,轉遞黃山都,拉了雙珠,邊走邊說。大意是:一時疏忽,忘卻這條神鞭不能離開花林塘、月兒湖方圓十里之內。尤其來這一面更是強仇大敵盤踞之所。此鞭乃全族中人用毒蛇脊筋所制,獻與老人之時,曾由許多壯年男子挑破中指,滴血立誓,並向月神許過心願,然後獻與老人,看得十分珍貴。老人阿龐雖可隨意佩帶,為防萬一失落,除卻責罰犯過的酋長和大小頭目外,並不當它兵器使用。每次遠出,也都留在家中,極少帶走。這多年來,共只暫時交與兩個本族中的老人掌管,均因老人出外時久,要好幾天才回,為防酋長無人監督,偶然犯法做錯了事,無人能制之故,老人一回,當時便要交還,在家時節交人佩帶尚是初次,何況是個外人。來客不經老人之命私人森林,照例本當仇敵看待,幸而自己同路,又是老人義女。入林稍遠雖然無妨,這條神鞭卻是不能過界。山蘭因見老人對雙珠親如父女,眾人皆知,本身又是酋長之妻,無論如何不會有人作梗,忘了神鞭過境遠離花林塘十里的戒條,更沒想到丈夫和那山婦心中懷恨,有意作對,雖有自己在旁,老人不曾吩咐,又有義父女的情份,不是外人,事出無知,好些推說,決不至於真個受罰,就罰也可由她承當,但要再往前進,此鞭必被黃山都拿去,不知出什花樣,實在氣他不過,準備回去反告一狀,乘機報復。等到走回來路山後再將鞭要回,交與雙珠。拼著受眾公審,吃點小虧,打那山婦一頓。仗著平日人緣和老人寵愛,也決無妨。湊巧辯理時節話說得好,得到眾人同情,還可轉敗為勝。樂得將計就計,由雙珠借一題目,或是明言昨日丈夫便帶人暗中掩來,明知神鞭不能過界,故意不說,後被自己看破,誤認奸細,當時回轉,因來過界,好謀未成,今日又跟了來。就算誤犯規矩,像狗男女這樣行為,也非本族人情所許。明日便是佳節,他乃本族酋長,不為同族中人出力增加快樂,反聽蕩婦之言,用陰謀暗算縱人犯法,再來作對。就這一條理由,便可白打他一頓,好歹先出一口惡氣。便將心意說了出來。

    雙珠早就聽出那山婦土語說得不在自己以下,人頗聰明,野人的話也一樣會說。見山蘭氣憤頭上,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恐被對頭聽去,更加作對。偷窺山婦,正向黃山都交頭接耳,低聲密語,料其決無好意,幾次低囑,令其留心。山蘭非但毫無戒心,反怒答道:「他們欺你初來,不懂這裡規矩,故意作對,真個可惡!我說什麼也饒那狗婆娘不得,今天非打她不可,正要他們聽見呢!好妹子,你不要怕,就算犯規,當眾評理下來,也沒什大不了事,何況過節祭神這幾天,誰都可以自由自在,樣樣放寬,就犯一點規,只要沒有殺傷,也無妨礙。越過山頭,那沒良心的如其心痛狗婆娘,恐怕弄巧成拙,不將神鞭還我,便說他們倚強硬奪了去。我們人已回到界內,決不怕他,我更有理可說,要他們的好看呢!」

    雙珠覺著那山婦非但淫凶潑悍,貌更粗丑,估計黃山都這樣得新忘舊的野人,雙方情愛決不能久。照近日見聞,山蘭非但美貌聰明,能幹耐勞,為老人和全族中人所喜,並還立過一次大功,仗著應變機警,三年前同了幾個本族婦女,無意中發現強敵乘虛來犯,只憑手中矛弩和疑兵之計支持了大半日,終於候到自己的人相繼趕回,大獲全勝。

    因此黃山都雖然昧良變心,並不敢對她十分虐待。她哪一樣都比山婦高得多,只要照著自己所說去做,必佔上風無疑。但照目前這等做法,卻有好些不妥。難得雙方一見如故,這樣情厚,自己又不能常住在此。恐其各走極端,兩敗俱傷。不說別的,為了這種薄情無恥的男子,悲憤成疾也是不值。昨日回去業已勸好,不料還是這樣氣盛,知其口直心快,當時按捺不住,人卻聰明聽勸。正在低聲勸解:「最好息事寧人,不可做得大過。」

    忽然想起方纔所說黃山都昨日暗中窺探之言雖是氣話,正與鴉鴉所說相合。照此情勢,狗男女分明存有深心,陰謀決不止此,山蘭卻說得如此輕鬆,莫要另外還有文章不成,又想:鴉鴉本在一起,忽然失蹤不見,此女機警異常,山蘭說她去年才只八歲,公然孤身出外探敵,連遇兩次猛獸,均被避過,歸途並還打死一隻。一個人常時往返數十里,那一面道路她都熟悉,所行比這一帶遠得多,好些大人都沒她熟。雖不至於遇險失落,她和我這樣親熱,怎會悄沒聲人便走去,至今不歸?方纔她人剛走,對頭便已出現,昨日又是她說暗中窺探的實是狗男女,並非敵人,神情十分悲憤。此時想起,俱都有因,莫要此女業已看出好謀,暗中溜走,去向老人報信不成?聽說這裡的人樣樣公平,不論何人犯規,一體受罰,除非有理,真要犯規,便老人也無用處。不過事情難料,對頭知其有心陷害,或是另有別的凶謀,有她趕往通知,到底要好得多。何況此女生長此問,是否犯規和事情大小,想必知道。既敢背了對頭繞往前途告發,可知並無妨礙。如無用意,隔了這多時候,人早尋來,哪有不見之理?再一回憶,鴉鴉先在自己身後,並未往前走動,轉眼人便不見,不是往旁便是往後,越想越覺所料不差,否則此女那樣依戀,形影不離,再三背人苦求,非要答應帶她同走,並將所練刀矛和縱躍飛馳之能當面施展,說她非但從小習耐勞苦,連忍餓忍熱忍冷以及多走長路都下苦功練過,尤其是走長路已有兩年,不曾斷過一天。因其年幼,家無大人管束,老人憐她孤苦,令其同住花林塘,並命眾人另眼相看,從無一人欺負過她,老人事情又忙,每日起居均有定時,一出外就是多少天。鴉鴉仗著無人過問,除常孤身遠出,探路探敵之外,便是約了童伴練習應敵,往來兩地,由她自願做探子,滿林飛馳跑上一整天不算稀奇,兩三天不眠不休也不飲食均不妨事,暗中練習不知有多少次,如肯帶走,決不累贅,並且大家都好。就這兩三日光陰,連漢語帶山民語言竟學會了不少,不會的,也能聞聲會意,略比即知,這等靈慧的幼童實是少有。另有一件奇怪,除對老人阿龐一人最為忠心感激而外,山蘭平日也極愛她,她表面也頗表示親熱,神情卻不真切。山蘭如其咒罵黃山都,必在一旁隨聲附和,格外顯得高興。對於自己,卻是親熱依戀,樣樣出於真誠,防人之心更嚴,當著人,都是不相干的話,只一背人必要苦求同行,極力表示她的本領能幹,不怕吃苦,說完也必再三囑咐,千萬不可把所說的話告知別人。每一提起黃山都,終忍不住帶出一種悲憤之容。偶然有時警覺,還要故意想法遮掩。幾次探詢,答話支吾,並請不可告訴山蘭,以防他們是夫妻,難免洩漏,對她忌恨。越看越覺她人小心深,自有難言之隱。實在見她可憐可愛,情不可卻,當日曾露了一點帶她同行的口風,便歡喜得眼花亂轉,抱著自己直喊親娘。此女生長山中,老人那樣鍾愛,眾人也無一個對她欺凌,除卻父母雙亡、家無親人,只比別的幼童還要自在。如說幼童好奇,對漢家人發生傾慕,但是漢城之中不曾去過,以前話都不懂一句,如何一見傾心,對一個異言異俗的外族中人這等親熱依戀?

    實在不解,但經細心查看,對於自己實與山蘭不同,沒有絲毫虛偽。越想越料方才失蹤必有深意。恐被對頭聽去,也未出口。

    山蘭滿腔憤怒,鴉鴉一向自往自來,見慣無奇,心中有氣,又想乘機報復,回到禁地之內將鞭討還,把山婦打上一頓,也未想起詢問鴉鴉何往,怎未同回。正走之間,二女樹上掛的兩隻皮燈籠,早被後面兩個野人代接了去,走往前面。山蘭樂得省事,也未理會,眼看越過崗頂,順坡而下,到了坡那面來路,便可將鞭討還出氣。暗影中回顧山婦,好似怕打離開,不知何往。只剩黃山都同一野人在後面交頭接耳,低聲說話,相隔約有一兩丈。

    雙珠正勸山蘭此時不必與人慪氣,無須打她,前面持燈野人忽然走遠了些。山蘭恐雙珠沒有燈光照亮,行走不便,方要喊住,隱聞身後腳步之聲。回顧身後二人順坡而下,相隔已近,丈夫手中有一盞皮燈,先隱黑暗之中,上路方始取出,同行野人也是族中勇士,乃他心腹,每次出外擄搶並往別族中強姦婦女,都是此人引頭冒險往探虛實,再引丈夫同去,山婦便他擄來,最是可惡。心正厭恨,打算走快一點,後面皮燈忽被丈夫摜滅,以為不願看她,重又勾動怒火。剛要喝問,雙珠也聽出身後兩人走近,回顧對頭將燈熄滅,忙把山蘭的手一拉,低說:「不要理他。」一面準備,腳底加快,朝下趕去,猛瞥見前途昏燈影裡山婦忽然出現,還未看真,眼前倏地一暗,前面兩盞皮燈同時熄滅。

    雙珠人本機警,早疑對頭別有陰謀,一見燈滅,忙伸手腰間去取燈筒,剛剛握著燈柄還未晃燃,忽聽山蘭怒吼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心中微驚、轉眼之間,一股從未聞過的奇怪香味,帶著一蓬灰沙也似的香粉,已當頭撤下。情知不妙,耳聽山蘭似已倒地,料定中了暗算,急怒攻心,手中寶劍剛一拔出,未及舞動,人已頭暈沉醉,四肢無力,知覺皆失,昏迷倒地。

    隔了些時,覺著頭上冰涼,睜眼一看,山蘭不知何往,人已落在一處山洞之中,旁邊還點著一盞野人用石塊掘成的油燈。對面壁上懸著燎火,古洞陰森,冷氣侵肌,怪石林立,昏影幢幢,宛如鬼物,比森林中所見還要可怖。週身業已濕透,水跡淋漓,彷彿剛由水裡被人撈起,又臥在冰涼山石之上,越發冷得難受。連忙坐起一看,寶劍包袱暗器之類,有的藏在身上未動,有的放在旁邊,均未失去,山蘭和對頭狗男女不知何往。

    忙將寶劍掛上,包袱背好,輕悄悄往洞外掩去。剛想起森林昏黑,燈筒藥引多半濕透,不能晃燃,這裡不知何處,分明落在對頭手中。就此出去,不知途向,也難逃走。

    此洞地勢寬大,那旁石上還鋪有獸皮,必是狗男女的巢穴。不如隱身石後,先把解藥取出聞上,以防再中暗算。等到人來,探明真相,將其擒住,也不殺他,只要迫令引路,尋見老人、山蘭立可無事。就算自己犯了規矩,他們這等陰謀害人,我也有理可說,不會吃虧,怎麼也比亂闖要好得多。念頭一轉,瞥見前面洞旁立著兩塊怪石,既可隱身,逃走起來也甚方便。剛往石後走去,腳底忽然絆了一下。

    洞雖高大,地勢高低不平,石根錯落起伏,波浪也似。雙珠由昏迷之中驚醒,看出形勢危險,未免有些心慌,光景又極昏暗,高一腳低一腳往前掩去。沒想到洞口橫著這樣一個東西,等到一腳踏上,覺著軟膩膩的,大驚縱退,低頭一看,乃是一具女人屍首。

    先還當是山蘭被那不良的丈夫所害,心正憤極,忽然發現旁邊放有不少火把油籐之類,又覺女屍彷彿還未斷氣。想起包袱中帶有各種急救之藥,因是來時特製,外面還套著一層油綢布袋,連地震時那大風雨都未濕透,還有一點引火之物也在包中。四顧無人,到處靜悄悄的。素性義氣,想到山蘭一個萍水相逢的異族山女,竟能一見如故,結為至交姊妹,這數日來,樣樣都得她的幫助,不由激動平日義俠天性,忙取了一根油籐,趕往洞壁所懸油籐燎火之下,伸手點燃。

    上來斷定女屍非是山蘭不可,決無二人,甚是情急,平時動作又快,將火點燃匆匆趕回,人還未到,便想將身上外面帶有水跡的包袱解開,只顧急於救人,連身上水濕寒冷也都忘卻。這類油籐乃野人山中特產,火光作紫綠色,油性極重,又極耐燃,野人常時用來點火照亮,加上別的竹絲麻經之類,結成燎索,長的往往終宵不斷。雙珠手中雖是一根未編過的細籐,照起明來,比那皮燈卻亮得多,只管山洞高大,陰氣大重,冷氣森森,光照不遠,丈許方圓之內仍是看得逼真。目光到處,瞥見女屍俯伏地上,縮成一團,彷彿中了奇毒,但是後背全裸,人較粗壯,頸上還掛著好些野人特有的裝飾頸鏈,一望而知不是山蘭。

    心雖稍定,平日樂於救人,天性義俠已成習慣,見那女屍雖然伏在地上,聲息皆無,方才被自己踏了一腳,也無絲毫回應,手腳皮膚尚在顫動不停,似還未死。先因山婦最得酋長寵愛,不會遭到這樣兇殺,只看出所中傷毒甚重,打算救轉再說。等到抓住那人肩膀,翻將過來一看,竟是方才和酋長同謀暗算自己和山蘭的那個山婦。因其所受的傷奇毒無比,人雖無救,週身皮膚還在顫動不休,不禁大驚。暗忖:這婆娘方纔還向酋長獻媚,合謀害人,怎會慘死在此?看這神氣,分明被人暗殺,中有奇毒的鏢弩之類,如何身上沒有傷痕,是何原故?本想將人救轉,盤問真情,就便以恩相結,化除敵意,及至伸手一試,脈息已停,身上皮肉也由快而慢停了顫動。火光照處,面容慘厲,似由洞外受傷逃來,不等遇救,人便倒地。山婦死前痛苦已極,一雙凶睛業已突出眶外,握拳透爪,口張未閉,就這轉眼之間,週身皮膚業已變成灰綠顏色,肩上並有一片浮腫,饅頭也似凸起,正往外脹,這才看出腫處中心有芝麻大小一粒紫黑血球露出,已然凍結。

    猛想起前聽父親說,昔年祖父曾往野人山行醫,歸途快要出山,走往邁立開江路上,忽然發現野人所用毒刺毒性猛烈,真個從所未見,後來費了許多心力,均未查問出這類毒刺如何製造。只發明了兩種解毒之藥,但是被刺的人解救稍遲,至多走出五十步外仍無生理。如再中在五官心腹要害之處,更難活命,端的猛烈無比!後來聽說這東西乃是黑森林中一個野人部落中的妖巫所有,她那取毒製造之法一向秘不告人,所以連她本族中人也不知道。祖父為了此事曾經深入黑森林好幾次,休說妖巫,連前在江邊所聞野人的同類也未遇到一個,臨死還命父親留意,並說那兩種解毒靈藥還不算是十分特效。父親因那兩種藥膏藥丸,多重傷毒,至多一日就可轉危為安,輕一點的更是當時痊癒,其效如神,而這類毒刺,自從祖父見過一次,這多年來從無一人發現,連向野人山黑森林內外各種山寨部落屢次探詢,也無一人得知,連這一種野人多說沒有見過,偶然有人見到,也是其說不一,這類毒刺仍是不知。料知祖父所見野人必定隱在森林深處,從來不與世通,故此連山中山民均不知他底細,好在深藏荒山森林深秘之區,這樣暗無天日,到處佈滿毒蛇猛獸的黑森林,平日大隊探荒的人分由各路人山,往往走上多少天看不見一絲天光,無論如何走法,去的人多麼膽勇,至多走進數十里為止,從無兩起探荒人相遇會合一路之事,可見出入都難。這類野人從古以來便伏在森林裡面,聚族而居,自生自滅,不會出山害人。每日醫病又忙,終年用心,解救傷毒的藥己無法使其再加靈效,年月一久,只偶然談起而外,已不再注重此事。不料這裡忽然發現,那傷口當時結疤,跟著腫脹,週身皮肉化成綠色毒水朝外噴射。無論人畜,只在七天之內沾上一點便難醫治,雖沒有受傷毒重,醫治如不得法,照樣也是送命,正與眼前所見完全相同。

    念頭一轉,越發警惕,不敢立近,忙即往旁避開。心疑山婦淫蕩善妒,潑悍無恥,多半先和酋長合謀,將自己和山蘭用毒藥迷倒,擒來洞中,因見酋長生出邪念,心中妒憤,與之吵鬧爭鬥激怒酋長,送了性命,山蘭也許凶多吉少。繼一想,所料好些不合情理:第一,酋長全族之長,雖有老人阿龐這個管頭,但仍具有威權,人又強勇多力,對付一個山婦,就說怒火頭上不念舊情,無論用什方法均可殺死,何況又是外族擄來的女子,一經失寵便和俘虜奴隸差不多,決不敢和他反抗,何致使用這等凶毒無比的手法?

    並且山婦死時應往外逃,如何反往裡逃?斷無此理!至於山蘭,酋長雖然不念舊情,照當地野人的風俗,比平日所見山人高明得多,非但男女平等,差不甚多,最重要是,對待外敵雖然講究越有膽勇越好,誰能拚命殺敵,不畏艱險勞苦,並不問他本身力量大小,均受同族中人敬仰,尊為勇士,與別的部落中專重蠻力迥不相同,對於自己人,卻是最忌同類相殘,便是對方有什過失,也須由酋長集眾公判才能處罰。除父母長兄外,便是幼童,也不得隨意欺凌。人都養成一種自尊自愛,互相親熱,共同對外的美德。除卻一些奇特的野蠻風俗還未改變而外,好些地方在自己心目中看去,真比尋常不明理的漢人高明得多。山蘭雖因丈夫變心失了寵愛,酋長想要隨意殺她決辦不到,何況夫妻失和人都知道,一旦失蹤,全族中人都要向他追問,老人阿龐更是放他不過。否則,照山蘭那重妒念和平日吵鬧情景,換在別的種族,好了被迫遺棄,稍一不妙,不是山女情熱,夫妻拚命,同歸於盡,便為男的所殺,決無倖免,怎會失和這久,安然無事?男的非但不敢對她十分虐待,連所愛山婦都要避諱,不敢公然露出歧視。為了山蘭不肯和所愛蕩婦一起去受族人禮敬,酋長只得獨自向前,連山婦也只好撇開,初來那日寨舞,曾經眼見。

    自己和山蘭、鴉鴉同出探路,人都知道,忽然失蹤,少掉兩個大人,便鴉鴉不往告發,酋長也未必有此膽量。如說山蘭未死,但又不應這樣光景。酋長人又何往?如何連同行三四個野人也不知去向?鴉鴉對我那麼親熱依戀,此事不應不知,如往老人那裡送信,應有人來解救,否則也必尋來,以平日觀察所得,這類迷藥隨便決不能醒,估計就算冷水可以解救,也不會當時就醒,可是用冷水潑救的人今在何處?醒來也有片刻,始終未見一人。

    林中光景雖黑,這一帶好似野人山中的一片盆地,四時花果不斷,氣候溫和,今日陽光更好。入林以前曾覺天暖,恐要落雨,山蘭還說:「花林塘氣候終年如此,高低相差並不甚多,每隔些日雖有陣雨,片刻即停,到了雨季方始每日都有大雨,但因地勢甚好,下得最大時平地可以行舟,水深常達三五尺。豪雨一停,當時便可流乾,決不妨事。

    現在正是干季,隔個十天八天不下雨是常事,天氣卻是越往後越暖,不足為奇,因此衣更穿得單薄。」此洞為何這樣陰冷,宛如九、十月天氣?一身水濕,越發難耐,乘此無人,或逃或留,都應換上干衣才好應付。洞中隱藏之處甚多,就有人來,空洞傳音,老遠也可聽出。內裡又似有人居住,野人喜潔,甚是乾淨,有兩塊大平石上並還鋪有幾層獸皮,心疑當地乃是酋長背人行樂之地,也許山蘭醒來將山婦殺死,和首長拚命,一同打到月兒湖去。或是老人得信派人尋來,恰巧山婦已死,一同喊走,匆忙之中無人顧到自己。或是地方隱秘,酋長不說實話,甚而山蘭都不知道部在意中。

    主意打定,匆匆尋到隱僻之處,將手上所點籐枝熄滅,藉著附近壁上的燎火照亮,解開包袱,取出於衣,匆匆換好。一面回憶前情,還有於理不合之處:第一,無論如何說法,都應有人,不應把自己放在一邊,置之不管;如其酋長將我救醒,這類迷藥應有解法,不應用水潑醒。如是別人,更無不見之理。

    正在尋思不解,猛瞥見幽靈也似由洞外掩進一條黑影。因其動作輕靈而又敏捷,藏處離洞口較遠,直到近前方始看出,又是那麼東張西望,掩掩藏藏神氣,先還疑是對頭奸細,如是老人派來迎接,不應這樣鬼祟動作,暗中戒備。細看來人神態慌張防備後面有人追趕神氣,途中兩次停頓,掩往一旁,彷彿知道洞中無人,專一防備外面,手中刀矛並舉,作出戒備之勢,後見沒有動靜,忽然撥頭轉身,往方才臥處飛撲過去,一見人已避開,不禁「噫」了一聲,滿臉都是悲憤情急之容。洞中除立處牆上懸著一條燎火而外,那鋪有獸皮和方才臥倒的平石的中間還有一盞石燈,不曾熄滅。當那來人快走近時,來已看出所帶刀矛甚是眼熟,心中一動,後來那人撲到先臥之處,驚呼側轉。雙方恰巧對面,不禁驚喜交集。

    原來洞外趕來的,正是前救菜花寨頭目,曾經立誓相從,改名阿成的那個忠心義氣的土著,不知怎會尋來此地?不由喜出望外,宛如人在異鄉忽遇親人一樣,不顧尋思阿成怎會出現,只知是為自己而來,慌不迭低呼了一聲「阿成」,便往前面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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