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雙俠女月夜服強敵 文 / 還珠樓主
南洲令二女讓這第三場,原有兩層用意:既恐敵人蠻力太大,不是對手,又恐主人情面難堪,此舉正好兩得,但仍不肯顯得漢人力弱。知道二女練過三年鐵沙掌,比力之外,加上試驗手勁,意欲敗中藏有勝意。在場上放了一些石塊和石板,上來先各用手擊石,未了再比力氣大小,本打著先佔一點上風然後退讓的主意。
石姑自恃力猛,哪知其中巧妙?見二女生得鮮花一般,先就歡喜,以為自己能夠生裂野獸樹皮,山石一擊便碎,滿擬必勝。一聽這等比法,反倒高興,令通事轉告,說:
「二女年幼人小,勝之不武,不必再比力氣大小。誰將石板擊碎,便算誰勝。」哪知此事正對兩姊妹的心思。二女祖傳獨門功夫便是千斤掌,真比力氣,或者比敵人差得多,用她們從小練就的獨門掌法,休說石板這類容易碎裂的剛脆之物,便是一段樹木,真要運足全力,也能斬斷,當然手到成功。就這樣,二女因對方出場的不是花古拉本人,又見從為首小酋起,直到下面,全場不論何種,十九都偏向自己一面,少年氣盛,未免有些輕敵。再見蠻女那樣驕狂,立意全勝,本就不肯相讓。偏巧那兩個通事以前生過重病,經南洲醫好,心中感激,又知小酋陰謀,均代二女不平。比武角力之處地方廣大,觀眾相隔頗遠,小酋花古拉立得最近,也得好幾丈,便欺蠻女不通漢語,暗中洩機,並說蠻女天性殘殺,如何可惡,二女一聽,越發有氣,故意要蠻女先下手,等她演完,暗用巧計,將三塊石板疊在一起,一掌下去,全數斬斷。
在場的人,誰也不知此是一種手法,全仗巧勁和山石硬對硬的弱點,除上面一塊是家傳掌法外,下面兩塊全是借勁斬斷,那喊好之聲簡直山搖地動。蠻女第一次丟此大人,通事又恨她凶橫,動手以前,照例應由敵人挑選石板。那人恰是洞中石匠,深知石質,故意選了一塊薄的與她,推說二女自知力小,只拿薄的作比,其實那石板看去較薄,實是一塊最堅硬的青剛石,最難擊碎,又給她放了一個四平八穩,緊貼地上。蠻女連擊了好幾掌,手都生疼,才得擊碎,急得連吃奶的氣力都用了出來。以為自己如此艱難,二女那麼文秀,決難擊碎。又因用力大猛,將手打痛,一面向眾發狂,耀武揚威,一面向通事暴跳怒罵,不該用這樣厚的石頭,並說余石更厚,二女打它不碎,必有推托。哪知二女輕巧巧連人也不用,便自己動手,表面客氣,暗用手法,選了一塊石板放在當中,加了一塊又是一塊。蠻女正在喝問:「你有本領,打完再打,不是一樣?堆得這高,有什麼用處?」二女也不睬她,剛令通事代說了兩句俏皮話,說她姊妹都有這樣本領,和人比蠻力並非所願,實是無法。叫她隨便挑上一人出手,也未說明一掌全斷的話。
蠻女剛指定雙玉動手,雙玉忽然笑對眾人說:「我決不擊第二掌,並且還是用手橫斫,雖拿不準是否全碎,決不致碎一塊。」說完,不等回答,藉著飛身縱起之便,早將平日練功的護手鋼套暗中套上,凌空縱起一丈來高,再頭下腳上,「魚鷹入水」,轉為「鷂於翻身」、施展「力劈華山」家傳絕技,突然下擊。只見陽光之中,一條白影上下飛騰,微一起落之際,卡嚓一片巨響過處,三塊石板齊中心斬為六段,石火星飛、碎塊激射中,人己就這一擊之勢,往石後面,「鯉魚打挺」,翻身出去兩三丈,俏生生雙手插腰,立在地上。因其突然下手,動作如飛,那手套又是幾個鋼環製成,外有刀刃,鋒利無比,套在手上,事前如不留心已難看出。雙玉機警靈巧,上來又想好主意,特意避開老酋父子和蠻女的目光,故意握著一個拳頭,快要臨近方始伸手,身法又極美妙,突然飛起。事出意料,眾人眼光均被吸住,沒留心她的雙手,等到一擊成功,縱退出去,藉著整理衣帶雙手插腰之便,人還不曾落地,手上鋼環業已褪掉,因此誰也不曾看出。
蠻女人緣又壞,石頭雖被擊碎,神態十分醜惡。旁觀山人恨她凶狂,只見她那麼吃力,均未喝采。只小酋和幾個親信勇士喊了幾聲,均不起勁,反因寨主好容易將她軟禁洞中,不應放她出來,又代二女不平,恐其受害,不是小酋凶威,直恨不能去向老酋告發,因此采聲極少。雙玉人既美貌年輕,身法又是那麼輕快美妙,分外顯得好看。單這一縱,業己動人,再加上三塊石板一擊全碎,群情狂歡,越發不能自禁。喊好之聲響徹雲霄,那等聲勢從所未有。蠻女出身第一次,敗在敵人手裡,相比之下,越發難堪,不由激發凶野之性,朝雙玉身邊走去。
這時老酋已聽出代乃子出場的是全寨第一個凶人,知道請將容易遣將難,這一放出,就許勾起她的野性,不易收服。又是有過大功的人,照規矩,除非蠻女犯上作亂,想傷他父子家人,不能隨便殺她,也無人能敵。當時急怒交加,先想喝止,再向狗子責問時,蠻女先把石板擊碎,雙玉人已縱起。又見這兩姊妹小小年紀這高本領,不由看出了神,呆了一呆,雙玉已將石板,用手斬裂。正在情不自禁,跟著眾人歡呼喝采,忽見蠻女朝雙玉緩步走去,兩通事業已嚇退。知其不懷好意,無奈相隔大遠,發令制上,決趕不上。
又見二女笑嘻嘻從容立在當地,毫未警覺,雙玉反倒迎上前去。一時情急心慌,剛由台上縱起往下飛馳,口中怒吼,忽想起身帶牛角忘了取用,剛在急呼亂喊,邊追邊取號角要吹。
南洲見狀,看出情勢好似不妙,因旁觀山人同聲嘩噪,亂糟糟聽不出說些什麼,雖信二女不會吃虧,但是老酋這等情急必有原因,心方一動,跟蹤縱落,猛瞥見對面勇士把頭上面具取下一拋,現出本相,認出蠻女面目,知道厲害,心中大驚,方喝:「我兒留意,這便是平日所說的蠻女!」一面加急趕去。話未說完,說時遲,那時快!就這轉眼幾句話的工夫,雙玉雖由通事口裡聽出那是蠻女,因其用手擊石時只有一身蠻力,連佔上風之餘,未免看輕,有些驕敵,哪知厲害!落地之後,聽眾歡呼喝采之聲震撼山野,心正得意,忽見二通事分頭跑去,對頭迎面走來,心想:這蠻婆子,不知鬧什花樣?莫非我還怕她!剛剛挺身迎上,想要喝問。雙珠在旁,見蠻女忽朝妹子走來,面具一揭,貌更醜惡,口角問微帶獰笑,露出兩排利齒,二目凶光閃閃,料知不懷好意,因不便兩打一,方喊:「玉妹小心!」另一通事跑出老遠,忽用漢語急呼:「姑娘留神,這惡婆子要殺你呢!」
二女心方一動,蠻女業已走近身前。因對方還未動手,雙玉不願先發,還想問明來意再說,又以為所用手法被其看破,想要重比,一面覺著氣味難聞,正在用手掩鼻,故意笑問:「你要如何比法?可叫那通事回來,說好再比。我不懂你的話呢。」蠻女雖極野蠻,心卻險詐,身輕力大,動作極快。雙玉若非機警靈巧,又會武功,簡直休想活命。
就這樣,仍是吃了大虧。
她這裡正問之際,遙聞內一通事急呼警告,旁觀山人也在同聲吶喊,與方才喝采之聲有異,同時瞥見老酋也氣急敗壞,由正面台上縱落趕來,仍以為不會不說就打,何況山酋業已趕來,兩下疏神,微一怠慢,忽見蠻女一聲怒吼,狀類瘋狂,飛也似撲上身來。
雙玉急怒交加中,身子一閃,準備避開來勢,上面一掌,下面乘著敵人身子凌空,還未落地,再給她一腿。這樣打法,一任蠻女多麼大猛惡,也非跌倒不可,不料事情沒有這樣簡單。
蠻女雖不會什麼武藝,但是生長山中的野人,生來兇猛多力,又經多少年來長期和人拚鬥殘殺,自然熬練出來的本領,耳目更靈,動作如飛,平日遇敵,對方只在丈許以內,十九被她撈住,萬無倖免,所用兩柄石斧又大又重,乃山中最堅硬的崖石製成,單那鐵斧柄便有十六八斤重一根,連那兩尺多方圓的尖角石斧頭,共總竟有三百餘斤,舞將起來,潑風也似,無論敵人多少,休說不能近身,被那兩柄石斧掃中,當時人便被她打飛,筋斷骨折,休想活命。左近各部落中強壯山民,聞名喪膽,望影而逃,誰也不敢與之為敵。花藍家老酋威鎮各寨,固由於本族中人武勇剽悍,比別族厲害,其實蠻女出力也是最多,所以老酋手下前後被她殘殺多人,只管恨極,因她功勞太大,加上機警猛捷,疑心又多,動輒任性殘殺,稍露破綻,一個除她不成,被其警覺,倒戈相向,立時便是一場大禍,空自懷恨多年,無計可施,才想出一種軟禁方法。就這樣,蠻女仍是倚功驕狂,誅求無厭,性更貪殘,所求稍微不遂,立時暴跳發威,便要衝出:老酋拿她無法,只得答應。仗著多年受害經驗,準備嚴密,能夠投其所好,共總安靜了沒有幾年。
這次花古拉因見連敗兩場,面上無光,雖然背了乃父,暗中交她勾引出來,本意也有一點膽怯,事前許以重利和一種最難得的藥草而外,但與約定,無論如何,不能傷人,也不許帶那一對石斧。蠻女因那藥草最是珍貴難得,樣樣答應,哪知生平從未敗過,當眾丟人,又因旁觀山人不為助威,對於敵人這等歡呼狂熱,不禁大怒,乃將凶野之性激發。
花古拉本心怕她傷人,不令帶那石斧,雖是好意,其實蠻女只是一身蠻力和多年的經驗,如論輕功和手法的巧妙,均不如二女遠甚,武功暗器更不必說。此時如用兵器動手,看似厲害得多,可是對方一見那對大石斧,先有戒心,何致身蹈危機,差一點送了性命?這一空手上前,蠻女出手極快,已難閃躲;雙玉再一疏忽,只側顧張望,微一疏神,一霎眼的當兒,猛覺一股膻風,帶著一個蓬頭散髮、裸腿赤腳、爪如鋼抓、比她長大得多的人影,飛也似猛撲過來,雙珠和那通事又在同聲急呼,看出來勢厲害,心中大驚,剛剛手腳並用,一面縱身閃避,一面回擊。哪知敵人來勢神速,已是無及。幸而蠻女驕敵心粗,方才場上那麼長大的石板,連疊三塊,被對方一掌劈碎,並非不曾眼見,心目中仍當雙玉是個文弱的小姑娘,以為手到成功,和平日對敵一樣,一把便可撈住,抓將起來,生殺由心,大敵當前,一點未在心上,終於自取滅亡。雙玉也全靠此一掌和老酋急呼狂喊之聲,才將小命保住。
原來雙玉先受父教,說老酋人尚公正,全寨山人都有情感,看此形勢,來時因恐自家父女三人如其不來,難免將大群的山人激怒,大舉過江燒殺擄搶,傷害許多人命財產,轉不如親身上門,仗著平日所結人緣與之論理,或是比角力來作比武決定,真要翻臉,便殺開一條血路逃入野入山中,免得連累別人的主意,業已無須。既然可惜比武為由拒婚,使其無話可說,一面也要顧到主人地位,多少給他留點面子,不使過分難堪,更不可妄傷一人,才可一天雲雨都散。如非蠻女來勢猛急,又聽通事暗中警告,知其為全寨第一凶人,心中有氣,幾乎連想傷她之意都沒有。雖只用了五成力,家傳千斤掌,蠻女照樣禁受不住。雙玉本意一掌斫向她的肩呷和前胸一帶,再騰身一腿,借勁使勁,踢倒了事,做夢也未想到,蠻女手腳身法這等靈活,一掌斫中左前胸,人也往她反手一面縱開,無奈雙方勢均猛急,仍未免於毒手。
本來雙玉身輕靈巧,就是開頭疏忽,如其只避不鬥,專往後面縱退,也不至於受傷,只為心有成見,恨極蠻女,立意使她當眾丟人,吃點苦頭,蠻女來勢又快,於是雙方成了面對面,往旁錯過,相去還不到兩尺。雙玉一掌剛打中蠻女前胸,人已快要閃過,猛聞到一股膻臊之氣,中人欲嘔,心生厭惡,下面一腳,業朝蠻女左腰上踹去。蠻女迎面飛撲,也沒想到敵人這等厲害,瞥見眼前人影一晃,往左晃過,本就情急,惟恐撲空,身子業已錯過大半邊,用不上力,怒火上攻,便照平日對敵的自然手法,身子凌空一偏,轉向敵人橫捲過去,猛伸左手便抓。就這時機瞬息之際,卡叭兩聲,蠻女先吃雙玉一掌,幾乎連胸前兩根肋骨都被打斷,跟著反手一嘴巴橫掃過來,又打在蠻女左半邊醜臉之上。
同時,雙玉一條左膀也被蠻女抓住,奇痛徹骨,自知不妙,咬牙忍痛,人也縱將起來,下面正用全力,照準蠻女腰間踹去。
總算雙玉不該送命,這一腳踹的正是地方,如在別處,雙玉一條欺霜賽雪的玉臂已被蠻女抓住,情急負痛,凶威暴發之下,雙玉真力比蠻女又差得多,人已被她帶向一旁,如何還有幸理?這時,雙方後半身全是空出半邊,雙玉家傳武功,還能手腳並用,就勢反擊,蠻女急切問卻轉不過身來,前胸左臉又在負痛,急切間無計可施。否則,只要稍差一步,被她側轉身來,雙玉多麼好的武功,也是凶多吉少。蠻女胸前傷雖不輕,但是週身筋骨堅強,皮糙肉厚,這一腳踹得地方稍偏,不被蠻女利爪抱緊,便是一同帶倒在地,當此野性大發之時,誰也休想分解得開,就算旁邊的人用暗器將蠻女打死,雙玉保得性命,也非重傷殘廢不可了。無巧不巧,這一腳恰踹在蠻女腰間氣眼之上,嗯的一聲,人便旁倒,手仍抓緊未放。
雙玉被這一抓,覺出危險,也是情急萬分,左腿一腳,用力既猛,並還想要就勢掙脫,腳底又用足全身之力,朝敵人腰間猛蹬。上面左手,也咬牙忍痛,就著蠻女一拖一帶之勢,猛力一戳掌,照準蠻女致命所在的前胸窩要穴刺去,緊跟著,猛力一抖一掙,嚓的一聲,左膀衣服撕裂了一大片,鮮血四流中,耳聽叭吐一聲大震,蠻女跌出兩三丈,倒地不起。同時,兩三條人影相繼如飛趕到。雙玉人也脫身,縱向一旁,左膀血流不止。
旁觀近兩千個山人,先還喧嘩狂呼,同說蠻女不應欺人太甚,不講情理,及至雙方動手,忽然鴉雀無聲,除先後趕來的雙珠、南洲、老酋長和幾個相隨的勇士,一路急呼趕來而外,沒有別的聲息。雙珠滿面怒容,身邊暗藏的兵刃暗器業已取在手內,相差只有瞬息之間,等雙珠當先縱到,未及出手,人影突然由合而分,一東一西,蠻女業已倒地。老酋長和隨行勇士到得最後,腰間牛角警號雖已取在手內,萬分驚慌之下,並沒有吹,場上也靜了一陣。
南洲見事已完,忙向雙玉趕去,見她面容慘淡,料知大事已定,全是對方理虧。山人尚武,全寨認為心腹之害,多少年來無可奈何的第一凶人,竟被愛女一照面除去。即此已將眾人鎮住,穩佔上風,無話可說。愛女只是一點浮傷,容易醫好。忙著取藥敷治,還不怎樣。雙珠卻是心痛妹子,悲憤已極,正告父親,和老酋長講理,忽聽暴雷也似,全場歡呼,重又喝起好來。四面一看,除小酋花古拉等有限十多人外,已全拜伏在地,老酋面容灰敗,飛步趕來,剛一見面,便拜倒在雙玉面前。
南洲深知當地風俗,此時自己只要一句話,便可取而代之。側顧花古拉和手下死黨,雖未拜倒,也是滿在愁急之容,做聲不得。見老酋長跪在地上,想親二女手腳,知其心寒膽怯,急於見好,行此對於外族人從來未有的重禮,恐愛女無知拒絕,生出仇恨,忙將二女止住,令各伸手將對方扶起,自家再走上前去,和老酋長摟抱、親熱,先用夷禮表示一家。再去蠻女身前一看,雙玉後一戳掌用力太猛,竟將胸肋骨打碎了一根,腰間一腿更是致命,因是氣眼軟穴,故連聲也未出。人雖死去,但那蓬頭散髮、凶睛外突、闊口開張,利齒森列之狀,比起生前還要獰厲。老酋想不到二女這高本領,敬佩已極,哪裡還敢再說求婚二字!
南洲細看蠻女不會再活,便說:「老酋,我們情如一家,你兒子這等行為,休說我女兒不願嫁他,便我也是不肯,但是我們交情尚在,你父子如肯折箭為誓,我還可以把今日蠻女之死當作我二人的密計,藉著求婚,比武角力,引她出來,除此大害。並要眾人看個明白,決不用什詭計殺她。我們雖是外族漢家人,但和你家有兩三代的交情。我二人已早結為兄弟,你看如何?」
老酋聞言,覺著照此行事,非但父子二人免掉丟人,損失威信,並還把南洲父女算作自己人,增加他父子的聲勢,狗子卑鄙陰謀也全遮掩過去,不禁喜出望外,連忙應諾。
旁觀山人喧嘩之聲依然未止,並有逐漸往場中心走來之勢。
南洲看出群情激昂,此是乘機取而代之,將這許多受苦多少年的山人救出火坑,原是一件好事。無奈左近部落太多,種族不一,習慣風俗各不相同,彼此之間仇恨頗深,何況在場旁觀的人,還有好些不曾在場,要到夜裡寨舞才來,事前沒有想到這裡。小山酋花古拉近年還勾結有不少死黨,自成一派,迫於眾勢,當時雖不敢強,心必不服,便是老酋無意之中經此重創,多年交情,其勢不便將他殺死,留在那裡便是一個大患。再說寨中還有妖巫,也有根深蒂固的惡勢力。自己年老,只得兩個愛女,沒有什麼幫手,雖是一片好心,並非看中他這酋長地位,想要率土歸流,謀取什麼官職,稍一疏忽,便有身家性命之憂。見老酋長拿著他那牛角警號,竟恐群情難測,不敢吹動,心想:好人做到底,不如就此將他父子收服,要好得多。念頭一轉,也不理會眾人,竟朝同來武士大喝道:「此事乃我和哥哥商量好了做的,還不快些同到台上和眾發令,夜來還要寨舞呢!」老酋聞言會意,越發高興,忙照山規,吹出歡迎客人和賀功的信號,一面拉著南洲的手,同往台上走去。
雙玉左臂皮肉,已被蠻女被抓碎了三四條血口,傷勢頗重,腫起老高,包紮之後,雙珠索性代她將兩隻袖子剪去,露出兩條玉臂。姊妹二人緊隨在後,到了台上。老酋和南洲相繼向眾發話,說此事出於預計,因蠻女是寨中大害,近年驕狂越盛,業已露出叛意,並且每年所殺別寨擄來的降奴也實太多。這些人都是她的好夫,萬一仇敵利用壯男,誘其背叛,或與黑森林那班山人勾結,無人能制,全寨生命財產、子女牲畜便不能保。
又是有功之人,不願殺她,本意想借這兩姊妹角力之便試上一試,能夠制服最好,不能,便將其除去,怎麼也使她死個心服口服,不料這等瘋狂。南洲父女和本寨多年好友,曾在這裡救過不少的人,遠來是客,雙方講好各比力氣,不是對敵拚命,她竟乘人不備,猛下毒手,幸而雙玉神勇,人雖長得和仙女一般,本領比她高到不知多少。先未防她不知強弱進退,突然發難,雖受了一點暗算,將膀子抓傷,蠻女害人不成,反送性命。雙玉只用一手一腳,一個照面打死在地,連喊聲都沒有讓她出。至於雙方角力,互擊石板,一強一弱,也都眼見,都是一對一,無話可說。誰要不服,只管出場,和這兩姊妹一分高下。我們本是自家兄弟,只為彼此風俗不同,他父女雖不住在此地,但是此後誰要受人欺侮,必以全力相助。彼此之間如有異心,神天共鑒等語。說完,老少諸人又各折箭為誓。
花古拉早被喊來,老酋恨他卑鄙膽怯,做此下作之事,當時暴怒,便要發作,雖被南洲暗中止住,花古拉心中仍懷鬼胎,又見二女怒目相視滿臉冰霜,越發膽寒,知道婚姻無望,垂頭喪氣立在一旁。老酋畢竟年長曉事,又知事關重大,難得南洲父女沒有乘機取利,這等大勝,受到眾人愛戴,又是自己無理,居然分文不要,沒有一點挾制,並代花藍家全體夷人除去一個大害,不是當著眾人,直恨不能感激得要哭。聽出對方口氣,為了雙方習慣不同,不願結這親事。那寶貝兒子,平日耀武揚威,何等驕狂,身是主體,一戰未交,頭兩場把頭等勇士選出上場,還可說是寨中想得一個好老婆的心太切,恐比不過人家,急而出此。在對方同意之下,此舉雖不體面,出於南洲自願,總有詞可借。
他平日不是沒有力氣,未了一場,無論如何也應親身上去,聽南洲口氣,明有相讓之意,他竟不知利害好歹,把本寨第一凶人誘出,蒙面上場,角力不勝,暴起暗算,如非二女本領真高,幾乎送命,萬一有了傷亡,非但情理上講不過去,雙玉便遭暗算,也是驟不及防,至多傷了一個,結局蠻女也必為雙珠所殺。南洲父女自然決不甘休,在群情奮激之下,他父女如此神勇,只一為仇,自己全家生命財產全數斷送,如今對方雖然寬宏大量,狗子這等行為也是人所不齒。為了本族人多,蠻野凶悍,自己做這多年酋長,全仗膽勇多力,對敵時殺得人多,所生二十多個兒子,只他一人力大機警,滿擬將來承繼,代作寨主,不料如此陰險卑鄙,單這行為,先就配不上人家,對方也決不會願意,樂得就此收風,打消前念,留得一個好感情,將來有事求人,也較容易。為討南洲父女的好,表示誠心,竟將全家子女叫來,一同折箭為盟,永為兄弟之好。
二女立時乘機推說雙玉傷重,雙珠因蠻女手爪有毒,還要隨時代妹子洗滌上藥,在旁照看,夜來寨舞不能出場。還是南洲,想給主人一個整人情,知道二女今日之舉,當地山民均被鎮住,當她們天神看待,好些未見到,和各地部落中應約趕來的,都想見她們一面,如不出場,主人臉上無光,眾人也必失望。事已大定,何必留此痕跡?見老酋面有難色,知他年老,妻妾又多,共生了二三十個子女,最年長的已有四十多歲。內中也有好些強悍猛惡之徒,立在旁邊,因都知道內情,弟兄間平日又不和氣,各自結了黨羽,明爭暗鬥,倚強凌弱,因男的只花古拉最小,凶狡多力,最得老酋寵信,俱都不平,見他丟此大人,暗中高興,本就在旁交頭接耳,怒目獰視,對他輕鄙。及聽二女不肯參加跳舞,覺著主人丟臉,事又難怪人家,有幾個性暴的,竟在一旁出聲咒罵。
南洲見狀,忙對老酋長父子說:「我這兩個女兒均有師父,本領比我高得多,我實不能作主。但我父女情厚,包在我的身上,少時使其止痛,將傷醫好多半,勸她上場,你們弟兄也不必爭論了。」老酋父子越發高興。
這時二女還未拜師,南洲原是故意張大其詞,暗示二女的師父是個劍仙,本領高得出奇,所以二女才學了兩三年,那麼秀氣的女娃,看去又嫩又白一雙手,竟能將那厚的石板一擊連碎三塊。老酋父子和觀眾又都眼見,越發增加敬畏。雙方結盟之後,老酋意欲乘機收買人心,再一傳令犒賞慶賀;越發歡聲雷動。在場旁觀和遠近各地陸續趕來、到後方始得信的人,一聽賓主雙方竟是一家,藉著比武訂婚除去蠻女(因台上都是老酋子女家屬和心腹勇士,暗發嚴令,誰也不許洩漏真情,否則必死,花古拉的陰謀只有限死黨得知,再見這兩個老人如此親熱不由不信,多以為比武是幌子,所以男的一面不曾親出,連花古拉丟人的事也遮蓋過去。
南洲見眾人均往台前擁倒,紛紛歡呼,羅拜在此,說要拜見兩位小女神。內有兩個別寨酋長,還要親向南洲父女敬禮,請問經過,南洲知這兩個酋長,和花藍家一向貌合心遠,結仇甚深,怯於威勢,雖然忍氣未發,心卻懷恨。昨日風聞比武訂婚之事,特意派人送信,帶了牛酒參加寨舞,實想借此窺探虛實。老酋先因這兩處山寨乃未來之患,最可怕是兩寨合在一起,勝敗更是難料;如其利用蠻女,又恐得勝之後越發驕狂,自己年老力衰,顧慮越多,只得暗中密令自己的人不要再去惹事,一面命人向這兩寨酋長離間挑撥。近年聽說兩處寨酋業已獻血為盟結了兄弟,越發疑忌,但又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雙方成了狼怕虎、虎怕狼,表面和氣交好,心裡各藏著一把尖刀。對方帶了牛酒來此助興,其勢不能拒絕,心卻放他們不下,為此還同南洲連夜商量,想了兩條示威和防禦的方法,表面不顯,暗中戒備甚嚴。聽請求,便料對頭生了疑心,好生氣憤。幸而南洲早已防到,只沒料到來得這快。
因其來者是客,又是附近寨主,本應由主人先請上台,以客禮相待。那兩寨酋長開頭竟未露面,各裝成一個尋常山寨,帶了百十個手下勇士和精壯的山女,預先配好了對,三三兩兩,老早掩來,乘著雙方比鬥,無人留意,雜在人叢之中,等到事完,忽將平日所戴銅圈金環套在頭頸手臂之上,再插好用作標記的鳥羽,突然出現,表面上卻裝著恭敬二女。對方有此上賓在前,並不敢以客禮自居,實則心懷叵測。必是有人先到,看出一點真情。二酋得信,又見蠻女死後陳屍示眾獰惡之相,覺著對方自家毀掉一個好幫手,暗中慶幸,又覺漢家人決不會和山人同心,內中有詐,否則去掉一個強敵,添了三個本領更高的幫手,井還深通人情,不像蠻女那樣殘忍猛惡,休說外人望影先逃,便是主人,也決不敢於輕動,將來豈非大害?心中驚疑,意欲借此窺探這父女三人是否真和主人交好。平日花古拉愛極二女,勢迫利誘,用盡心思,並將他們自己的人斫傷,送往求醫,以為進身之計,如何不肯嫁他?二女連勝三場之後,反說用意只為除害,明朝便要過江回去,不提婚姻二字。又看出花古拉滿臉失望,目隱凶光,暗中憤激之容,越生疑心,打算探出虛實,以為將來打算。
不料南洲機警心細,一見便知來意,不等來人和老酋把話說完,早用漢語暗中囑咐二女:「此事關係未來一場大兇殺,不可露出厭惡痕跡。」剛把話教完,老酋也聽出來人不懷好意。暗中急怒交加,說不出口,雖知南洲對他極好,二女到底年輕,吃了虧到底不免懷恨,夜來寨舞與否尚還未定。他說什話,如何能夠拿穩?聽完,正要回答幾句,轉告南洲父女,一面設法示意。南洲已帶二女走到台前向眾述說雙方兩三代的深交和此次殺這蠻女乃是預計經過,並說:「我父女三人在江對面行醫,每日病人太多,不能分身。休看多少年不來一次,但和主人情如兄弟,休戚相關,無論何事,只要真個重要,得信當時定必趕來。為了蠻女驕狂太甚,以殺人為樂,主人和左近大小部落各位寨主,近年相處和好,實不願輕動干戈。蠻女偏是天性好殺,幾次想要出寨惹事,往你們寨中去擄強健男子供她淫慾,雖被軟硬兼施強行勸止,始終不肯死心。遠在去年,主人便令他子花古拉約我父女相助除害。我父女行醫太忙,無暇前來。近日蠻女發了野性,非往別寨殺人不可。我父女方始抽空代他除害,為了蠻女力大無比,花藍家寨主向主公平,不願用巧計殺她,非要一對一公平動手,只管這老山女罪該萬死,仍要按照舊規,使大家看了心服,故此等到今天。」
老酋聽南洲不用招呼,說得這樣巧妙,暗示殺死凶首是為對頭除害,先向來人買好,而他父女雖然隔有一條大江,多少年不來一次,真要有事,一呼即至,明是一個極有威力的後援。正在心花怒放,高興感激,忽聽「噯呀」一聲,定睛一看。原來那兩山寨中的金環寨主伊瓜,人最凶狡,到得最後,不曾眼見方才比武之事,先聽眾口一詞,說起二女神威武勇,無異天神,由不得心生敬畏,只對雙方交情懷疑,尚無別意。及至對面以後,見二女生得那麼秀氣文靜,雙玉到了台上,又將衣履換過,縞衣如雪,與玉臂柔肌掩映生輝,只左膀傷處隆起一條,人是那麼美艷溫和,笑語如花,不禁生疑。
因是生長南疆,沒有城市中閨閣之習,又經乃父暗中告誡,知道事關重大,雖見這伙山人,爭先恐後分別親他父女手腳,心生厭惡,但知此是他們最尊重的禮節,來人又只連本寨帶外來一些有地位的大小夷酋寨主,為首的二十餘人,又經老父明言在先,說明當日人多,只答應奉命上台的這一夥,每人只親一個,以表互相敬愛之意,夜來當令二女相對舞劍助興,以免漢家女子不會寨舞,少了興趣,辜負大家美意。二女一向大方,心想:每人共只分上六七個,就讓他親親手腳也不相於,表面上依然笑語如花,隨同旁立通事問答。
伊瓜本是半山民,曉得一點漢語漢俗,見二女生得秀弱,本就疑心,再見對方伸出那雙又白又嫩的纖手,彷彿粉滴酥搓,柔若無骨,稍微用力便可捏碎,看的人偏說得那大本領,越看越不像。所親恰是雙珠,心想:此女方才聽說,只動手一次,也許人小身輕,只會縱跳,並無那大神力,再看雙玉,也是如此,並且二女相貌神氣全都一樣,只所著衣服一黃一自,所戴的花一白一黃,恰與衣服相反,遠看直分不出絲毫異樣。忍不住用土語和同黨牛角寨主烏龍低說:「事情未必是真,這樣兩個小姑娘又非神怪,哪有這大本事!」
不料二女也懂得幾句土語,竟被聽去,因見兩山酋一高一矮,貌均獰惡,各把一雙凶睛注定在自己身上,越發有氣。雙玉首想給他吃點苦頭,因土語說得不好,便令通事轉問,如其不服,可要試上一試。雙珠知道雙玉雖是孿生姊妹,但她性剛疾惡,喜事得多,恐其新傷之餘不宜用力,又見伊瓜手已親完,還在抓住不放,心更厭憤,又聽乃父說這兩個是本寨的對頭,暗忖:妹子業已大顯威風,老寨主人頗講理,我們將他得力蠻女殺死,這兩個強敵難免生心,不如乘機警告,使知厲害,也可出氣。心念一動,忙即低喝:「妹子不許無禮!人家好心好意,恭敬我們,如何動手?無論誰敗,都不好看。
我方才未怎出手,這位寨主難免多心。他一人開口,也不必去往場中,由我和他,各用雙指勾緊試上一試。他只要吃得住,便算他勝如何?」
伊瓜這兩句話全都聽懂,本來就想抓住不放,試試對方力氣,看她如何掙脫,聞言正合心意,未及開口,剛說得一個「好」字,猛覺抓人的手微微一緊,也未見什麼動作,右手一空,再看二指和中指,已被對方同樣用兩指勾住,軟綿綿搭在手指頭上,並無別的感覺,口中尚在說笑,也未用力。自己一隻青筋暴露、剛勁有力的毛手,和她一比,大小強弱,相差何至十倍!看去宛如一雙鋼爪也似的長大手指,上面微搭著兩條嫩肉,端的又白又嫩,細膩涼滑,青蔥也似,由不得心生憐惜,越看越愛。心想:這樣嫩手,稍微用力便可折斷,她父行醫多年,是個好人,對人又極和氣,雙方無仇無怨,我還想設法把此女日後弄她回去,何必傷她,方笑說:「小姑娘,你這嫩手,如何叫我狠心用力!」
雙珠聽他說著生硬漢語,一雙賊眼,滿臉詭笑,不由氣往上撞,見老父正受眾人禮敬,再不下手,必要攔阻,低聲冷笑道:「我先用力,便是怕你禁受不住,再不使勁,我要不客氣了!」伊瓜聞言,還是將信將疑,稍微用力一試,猛覺那兩隻纖指也增加了不少力氣,勒得甚緊,同時又聽通事同黨一個激將,一個警告,急切間舉棋不定,仍不知道進退,只覺著這大一個人,敗於一個女娃手裡,豈不難堪?心裡一急,還認為自家力大,冷不防將她拉倒便可算贏。哪知雙珠比雙玉還要沉穩,自一開頭便打好了主意,暗用氣功,把真力運向二指之上,氣定神閒,看準來勢,乘機待發,已無敗理。凶酋這裡剛一加緊,她也虛實兼用,連用勒、繃、送三種手法,只見手微一拉一送,旁人也未見她用力,伊瓜已跌出丈許以外,不是旁人搶住,幾乎倒栽台下。原來伊瓜剛用全力,想要往回強拉,猛覺那兩手指骨痛欲裂,彷彿被兩根鋼條勒住一絞,負痛情急,自知不妙,剛要示意討饒下台,雙珠已就勢抖開敵人雙指,把手往前一送,事出意料,怎禁得住?當時仰跌在地。
伊爪素有勇名,雙珠只用兩根手指將他打敗,受傷倒跌,非但台上下全體山人更加敬畏,老酋更是暗中得意,假裝說好話,忍不住竟拜倒在二女面前。伊瓜找了無趣,連客位也未人坐,便各帶了來人退往台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