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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狂風暴雨中力的奮鬥 文 / 還珠樓主

    二三月裡的天氣,本是春光明媚,鶯飛草長,百花盛開,為一年中風景最美麗的時候。黃牛阪在秦嶺山脈深處,是由陝西到四川的一條驛路。四圍山嶺雜沓,氣候溫和,土地又肥,四時均有佳景。尤其是這春天,更顯得水碧山青,風和日麗,佳木蔥寵,生意欣欣。當那道旁官柳柔絲千條搖曳春風之中,與左近閒花野草互竟鮮妍之際,忽然變起天來。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雲,大只如席,停滯遙天空際,似在往外舒展。

    秦嶺多雲,當日低空浮雲更多,一團團,一片片,飄蕩空中,隨風移動,映著陽光,白如銀雪,襯得碧綠的天空分外顯出澄鮮。時近中午,大道上面,行旅商客車來馬去,正是熱鬧的時候。當地乃高原當中一條石脊,當中凸起,兩頭均是斜坡,長達三四里,雖不甚陡,上行卻甚費事,尤其是由西往東的一面,車輛稍微載重,行到坡前,多須卸下貨物,另由土人挑送過板,空車渡過。有時車伕恃強任性,以為馬健車良,所載客貨不多,又是兩三套的大馬車,想把過阪的力錢省下,客人再吝嗇一點,包價之外,不肯多出這筆力錢,由那粗野任性的車伕揮動長鞭,打著所駕的馬,低頭揚蹄,奮力去搶上坡,到了坡頂,再勒緊馬韁,揚鞭順勢而下,坡寬道直,一路吆喝,迎風疾馳,走九溜坡,其行若飛,倒也爽快絕倫。可是上坡時節,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馬力不濟,前後馬力稍失平均,一個支持不住,倒退下來,不是馬仰人翻,便是滾向道旁山溝之中,人貨全傷,端的危險非常。

    這時,正有一輛雙套大車由西向東急馳而來。仗著人強馬壯,載重不多,接車苦力又全被前車雇去,走出老遠,不耐等候。車伕雷八恰是一個出名搶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覺著車中只有兩個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氣又好,怎麼也能過去。一到起點,便把馬勒住,蓄好勢子,由慢而快往坡頂馳去。到了中途,就勢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聲舞起一個大鞭花。駕車兩馬均是良駒,久經主人訓練,這條路已跑過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見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動,一聲驕嘶,同奮前蹄,低頭往前一躥,就勢後蹄蹬地,前蹄往懷中亂踏,一路奔迅,往上搶去。迎面春風吹來,馬鬃根根披拂,襯著兩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絕好春山行旅的畫圖。

    眼看路程已搶過了一半,雷八正以全神貫注在兩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長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著春風,呼呼亂響,也沒有注意到前面天色。及至走過一段,忽然瞥見那馬鬃毛被風吹起老高,覺著風力太大,心中一動。百忙中抬頭一看,坡那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見青天白雲已不知去向。半空也被陰雲佈滿,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邊,低得快與地面相接。跟著,便見暗影中金蛇連閃,雷聲隆隆,連響不絕。耳聽對面坡頂有人呼喝之聲,未及看真,一股狂風帶著滿天雲霧沙塵,已如狂濤怒奔,由坡頂漫過,迎面壓到。那被風力捲起來的塵沙,化為無數大小漩渦,在雲氣暗霧之中,隨同風力吹動,飆輪電馭,急轉而來。車馬沖風而上本就艱難,再遇到這樣猛急的狂風,壓力暴增,一步也衝不上去。晃眼之間,連人帶車已全埋入雲氣之中,急得兩馬同聲悲嘶,車上二客也跟著驚呼急叫不已。

    這時,大地上已被亂雲佈滿。那猛烈無比的狂風挾著排山倒海之勢而來,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搖晃不停,不時發出極淒厲的尖嘯,與轟轟發發之聲相應,震得人耳鳴心悸。隨風而來的沙土打在臉上,和石子一般。時聞樹折木斷,山石崩塌,遠近相應。狂風吹斷的樹枝,宛如一條條的鬼影,帶著極尖銳刺耳的嘯聲,不時由身旁電馳飛過。最長大的竟達一丈以上,只一撞上,全車人馬莫想保全。這輛大車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難移;如往後退,勢非馬仰人翻,全成齏粉不可。休說車中客人,連那久慣行旅、精強力壯、幹練膽勇的車伕雷八,也嚇得心魂皆顫。最厲害是,風力太猛,逼得人氣透不轉,休說駕車前進,連想跳下車來去拉前頭馬韁,緩緩倒退,都被風力逼住,轉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頭兩馬稍微一驚,便難活命。萬般無奈,只得連抖馬韁,揮鞭亂打,仍想死裡逃生,搶往坡上。無如風力越來越猛,前頭一馬已被逼得馬頭快要低向地上,四蹄已無法提起;後馬也是四蹄登地,與狂風搏鬥。微聞車輪在地上磨擦之聲,始終不能前進一步。

    正急得無計可施,當空暗雲中,忽然電光一閃,緊跟著驚天動地一聲大震,暴雨立似亂箭一般隨同狂風當頭打到。兩馬本已力盡精疲,吃不住勁,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聲驚嘶,前頭那馬四蹄一鬆,後馬自更禁受不住,順坡倒退下來。這一滑退,後面駕沿的馬,前半身立時離地而起,懸向空中,只剩後腿著地,全車向後倒仰。因被風雨逼住,後面地勢又低,一任車伕背著風雨,奮力下壓,毫無用處。全車人馬本非翻倒不可,總算駕車兩馬均極馴良,當此千鈞一髮之間,始終不曾受驚旁竄。尤其前頭那馬,知道主人危急,儘管車子向後倒退,依舊迎著風力向前奮鬥,四蹄緊踏地上,絲毫不曾鬆懈。經此一來,勢子才得略緩。

    車伕也冒著奇險,強掙著跳下車來。本想搶向前面,將車沿按平,無如風力太猛,車退太快,一把未將車沿攀住,車已帶著兩馬由身旁隨著狂風倒滑而過。心中一驚,剛順手撈著前面馬韁,空中電閃奇亮,又是震天價一聲迅雷,一股狂風,帶著暴雨,迎面撲到。那馬實在支持不住,腳底一鬆,人也隨同大車倒退下去。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過之處,火星四射。車伕還想拚命挽救,抓著馬韁,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勢子緩住,只能緩緩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誰知風力太大,身不由己,週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湯雞一樣,狂風再由身後吹來,如何立腳得住。車退之勢又快,勒得雙手奇痛欲裂,一個收不住腳,隨同車馬倒滑下去。休說站穩再拉,身子也快離地而起。正自腳不沾塵,順勢往下飛馳,心膽皆寒,猛瞥見那馬往側一歪,車子立時斜轉。剛想我命休矣,忽聽風中有人大喝,一條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閃過;跟著,手中一鬆,勢子便緩了許多。

    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材高大,穿著一身破舊短衣的壯漢,由坡頂上飛馳而來,搶向前面,雙手扳著車前左邊木轅,往右一帶,往下一按,那輛大車立時落平,後馬前蹄也就落地。壯漢跟著一手拉著轅前皮套,面向下坡,用力往後拉緊。經此一來,車馬雖仍往下滑退,勢子卻減緩了許多,後馬落地,前馬也減輕了負擔,自然又好一點,車馬重又成了直線,往下滑退。

    車伕見那少年,由狂風暴雨中,飛馳而來,一到便將車馬拉住,轉危為安,似這樣強拉著往下滑去,看去並不十分吃力,身手矯健,動作靈巧,力氣更是大得驚人,方自驚奇暗幸。忽聽少年喝道:「你還不坐上車去,將轅壓住,管住那馬,萬一索套一斷,如何是好?」車伕想要答話,張不開口,忙照所說,由右邊搶過,往前一撲,就勢縱上車沿。兩馬久慣長路,善解人意,被少年強行拉住以後,因見主人在前,依舊朝前猛掙,緩那退勢。及見主人突由身旁搶過,已有一些誤會。車伕跑得又慌,手中長鞭吃風一吹,無意之中,正掃向前馬眼上。那馬當時受驚,前腿往上一抬。大車滑退正急,車伕慌裡慌張往上一縱,驟然間加了百十斤重量,彷彿順著坡道滑行的圓球,本就收不住勢,忽被一股大力量朝後一撞,如何能禁得住?前馬受驚,再改進為退,連車帶馬立似弩箭脫弦,往下滑去。少年本心,是見兩馬神駿多力,想令車伕上車駕馭,仍用前法,以進為退,一面增加前轅重量,以免仰翻危險。不料馬伕心慌,縱得太猛,前馬受驚倒退。這一來,平空加出一兩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強拖出去老遠,不禁大驚。

    幸而膽大機警,見勢不佳,儘管危急萬分,心神絲毫不亂。知道再和先前一樣一面往回強拉,雙足登地,就勢緩緩往下滑行,憑自己的力量已難控制。猛觸靈機,急中生智,索性捨了車前皮套,雙手緊按車轅,不再用力強拉,只將車轅抓緊,使成直線,不令偏側。索性隨同下滑,等把一口氣緩過,再將全身之力運在兩膀之上,突然雙足踏地,往後一拉。車伕看出前馬亂了步法,大車滑退更急,知道不妙,連忙奮力一拌韁繩,接連兩鞭朝前打去,前馬方始就範,重又奮力前掙。雙方恰是同時發動,滑行之勢,方始稍緩。就這晃眼之間,已倒退了二十來丈。馬前少年和木頭人一樣,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衝退了好幾丈,勢子方始稍緩,車中人已嚇得驚魂皆顫。

    風雨來勢,又比先前更猛。人馬合力,一路掙扎奮鬥,直到把這近二里長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衝出去好幾丈。眼看車快停住,不料一株斷樹,帶著大片枝葉,由狂風暴雨中凌空飛舞而來,正由馬前掃過。少年手急眼快,雖得避開,馬已力盡精疲,再被樹幹掃中頭頸,身子一歪,往側一縱,就此橫跌在地。少年拉緊後馬頭間皮套和左轅木樑,一見馬往右倒,惟恐車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不料那車在狂風中掙扎了這一段,車上榫頭已全鬆動,哪禁得住一人一馬左右對分,全力相並,喀嚓一聲,當時折斷,連車帶人全數跌向地上,行李灑了一地,車輪滾出老遠。總算車已停住,車毀人卻不曾受什大傷。

    車伕對於少年自是感激,剛一爬起,便想開口稱謝。剛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搶上前去,將車中兩人扶起。風雨太大,無法開口,見那兩人,只有一個略受微傷,心方暗幸。內中一個,身穿華服,年紀較輕的,一見行李狼藉滿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挾著泥沙猛衝下來。停車之處,兩旁雖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間更雜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兩尺粗細,來勢迅急,一個躲避不及,便被衝倒。內中一口皮箱,已被衝出七八丈,被山石擋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

    到處暗霧迷漾,水氣蒸騰,稍遠一點景物,便看不見影跡。空中電光連閃,迅雷霹靂一個接一個,打得地動天搖,震耳欲聾。連人帶馬,全似剛由水裡冒出,週身濕透,如立噴泉之下,滿身水光閃閃,往下飛瀉,不禁急得亂跳,手指少年,兩次張口,均被風雨逼住,無法出聲。車伕見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舊補疤的短衣,方才風吹雨打,一路掙扎,上身已全破碎,露出兩條虯筋蟠結的雙臂,扶起二人以後,便去搶拾東西,代為包紮,覺著這樣身具神力、熱心好義的漢子從未見過,二次又要開口請問。少年已背著狂風,大聲說道:「這位大哥,還不快將你那馬拉起,坡這面沒有什麼人家,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會再走罷。」車伕聽他聲如洪鐘,那麼大的雷風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語聲,越發驚奇。回顧二客,正在跳腳舞手,張口亂喊,吃狂風逼住,一句也聽不出。

    車伕雷八,人甚豪爽。因這兩個客人,仗著官親,此次護送大官家眷行李,所僱車轎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氣揚,氣焰逼人。本來午前便該過坡,大隊人馬車轎已先隨同官差親兵起身,因見自己車快馬好,載得又輕,落後三數十里,不消多時,便可趕上。

    昨夜落店,叫了兩個破鞋(土娼別名),鬧了一夜,早起還自留戀,以為車快,終可趕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借口與途中接待的官府酬應,賞玩沿途風景,吟詩作賦,與大官唱和,故意打發同行車轎先行,他卻後走。二人本帶有一名隨身健僕,因和土娼纏綿,起來得晚,恐進不上前站,並防被人議論,特意把行李分了兩件,命其騎馬先走,自帶幾件隨身行李由後起身。先是捨不得走,一上路,偏是連聲催快,恨不能一下飛到前站。

    方才趕到黃牛阪,自己最愛駕車兩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馬餵飽,再行過岡。

    內中一個姓朱的執意不聽,非要過岡不可。心想:「民不與官鬥,好在這條路已然跑熟,馬力也能勝任,既然不聽勸說,何苦到後受人惡氣。」只得勉強應諾。因恨二客倚勢欺人,人又小氣刻薄,先不知要變天,另想下坡時節弄點手法,嚇他一跳,故意把話說在頭裡:「這兩匹馬從早跑起,一路急趕,飲食不進。黃牛阪路甚險陡,上下皆難,萬一中途馬力不濟,出了亂子,或受虛驚,不能怪我。我雖窮人,一樣是條命,同車共載,吉凶禍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過岡,只好答應,多加小心。遇見意想不到的事,那是無法。」另一個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講情理,一聽黃牛阪,忽然想起附近財主秦迪,前在省城經人引見,十分投機,正好就便結納,前往看望。又因車行迅速,間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車轎剛過去不到半個時辰。聽說秦家離大道才兩三里路,前往擾他一頓酒食,豈不比荒村茅店要強得多?弄巧還可藉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兩下拉攏,於中取利。念頭一轉,雷八警告竟如未聞。見馬跑得正歡,昨日又聽眾人均說,雷八人強馬壯,車行如飛,往來川陝道上,多麼難走的路,都是揚鞭而過,車都不下。路上也曾經過幾處難行之路,見他一鞭在手,控縱自如,果然與眾不同,均當所說是假,怒催起身,不以為意。不料差一點送了性命。

    脫險以後,眼看無事,忽然馬倒車翻,隨身行李皮箱,全墮泥水之中,狼藉滿地,人也成了落湯雞。因見少年是個窮漢,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車拆散,衣物污損好些,正要發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將那馬扶起一看,只前腿磕傷,頸間擦去一片皮毛,傷雖不輕,當不致死,越發高興,從容將破車解下,牽著兩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將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隨後跟來。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聞驚呼之聲。回頭一看,原來兩個車客一路狂呼,揮手追來。內中一個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後山洪衝倒,跌了一跤,連滾帶爬掙扎起身,幾立不住。少年見二人那等狼狽,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這兩個蠻子,剛得活命,又疼他的東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閒氣。我雷八實在是精疲力盡,週身酸痛,又冷又餓。再要冒著風雨取那皮箱,去時背風還好一些,再頂狂風暴雨回來,己無此勇氣。索性煩勞大哥代撿回來,少時一總酬報,這兩個南蠻子專一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由我對付,免得大哥慪那閒氣。」少年笑答:「都是人類,遇上事情,理應彼此扶助,如何談什酬報。

    我代你取來就是。」說罷,冒雨走去。見那皮箱,已全破碎,東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幾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橫著一雙舊紅繡花鞋,還有一疊上面滿佈濃圈的字紙,似是詩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無法收拾。又見詩題,是恭頌憲台大人金屋藏嬌之喜,不願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腳,繡鞋已然舊得褪了顏色,裡層腳後跟色更晦暗,越發嫌髒,不願沾手,便把余物一齊放向破箱之內,連箱抱起,走了回來。

    那崖乃兩丈來深的崖凹,是個極好避風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剛剛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週身發抖。一見少年取來皮箱,內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連忙搶上前去,一陣亂翻,忽然跳腳大嚷道:「我裡面還有要緊東西,哪裡去了?」少年見他情急,笑說:「我沿途尋去,並未見有遺失之物,只有一疊字紙,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爛,另外還有一雙舊女鞋……」話未說完,叭的一聲,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為人高,閃避得快,沒有打中臉上。雷八見狀,大是不平,濃眉一豎,搶上前去,大喝:「事須講理,且慢動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點沒有把性命送掉,為何無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紀較長,稍知事故,又膽小多疑,見少年生得十分雄壯,雖是窮人,出了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點賞號,求榮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強悍,對方是個粗人,雷八滿面憤容,已然偏袒對方。這類野人,說翻就翻,就許激出變故。當此風狂雨暴。路斷行人之際,只一翻臉成仇,立時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話好說,我們是何身份,如何與他們這樣無知下等人動武?你們兩個也不許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賞。如若無理,我們只要一張名帖,便將你們送往官府押起,說你們倚仗蠻力,欺辱官親;再重一點,便說你們勾結偷盜。你們傾家蕩產,還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聞言,氣往上撞,剛把雙目一瞪,待要發作;回顧少年,卻是極好涵養,剛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險,便遭打罵,竟和沒事人一般,挺立當地,神色不動,聽對方發話恫嚇,也無畏俱之容,心想:「這兩個狗官親自稱藩台舅老爺,一路行來,府縣派人接待,送禮的頗多,勢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馬傷車毀,不知要賣多少苦力才能復原。」已然想開,即使闖禍,也不相干,莫要連累好人。又見少年,毫不計較,誤認怕官,念頭一轉,欲發又止,忍氣答道:「方纔我原說馬力已疲,你們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風雨,也可躲過,哪有這場禍事。如非這位大哥捨命相救,連車帶人,一個休想整的回去。我們窮人,好幾年的血汗,才掙下這一輛馬車,算是隨身家當。如今車破馬傷,沒向你們埋怨一句。你們不過幾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後,一洗一曬,只破了一口箱於,餘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報,反倒打人,莫非你們做官的就這樣沒有天良,不通情理!」

    話未說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這無知蠢牛,哪知這兩件東西的重要。那詩稿是我費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準備到了省城,用花箋寫好,去向我那至親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幫著姊姊,不願意他納妾。還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記。本來車已下坡,可以無事,吃這蠢牛蠻力一扳,將車折毀。

    別的東西全數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輕重,最要緊的兩件東西不代我取回,卻把這幾件弄髒了的衣物搶了回來,便賣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處。該死蠢牛,還不快去,給我尋來,到了前站,只消兩寸寬一張紙帖,便送你們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剛直之性,正要開口,少年伸手一攔,雷八覺得那手比鋼鐵還堅,擋在前面,休想再進一步,以為少年也要發作,正合心意。暗忖:「這類狗官親,倚仗裙帶威風,比真的大官還要厲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們的虧。這兩個尤為可惡,莫如打他一頓,趁此大風雷雨。路斷行人之際,只要這位好漢豁得出去,我們先出一口惡氣,打完丟下破車,一同騎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尋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見少年長眉大眼,一張紅臉,天然帶著一股英雄氣概,威風凜凜,迎面走來,誤認對方業已激怒,知道這班苦人專拿力氣換錢,白出許多死力,分文未見,反受辱罵,又聽說要送官,少年氣盛,必已激發野性。見同伴還在指手畫腳,辱罵不已,恐吃眼前虧;又見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臉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爺,如何這等糊塗,不知輕重!他們出此大力,我們哪有不給賞號之理?要取回東西,好好說話,只多給錢,他們自會為你尋來,著急說氣話做什?」話未說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聽他的,錢由我給,他說的是氣話。」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專靠銀錢便能把人買動的。我本意救人,井沒想到酬謝。何況車碎馬傷,你們丟了好些東西,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們要我取回那兩樣東西,事雖容易,只是嫌髒。那一雙破舊女鞋,實在不願拿它。既捨不得,我把你帶往那裡,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並迎接家眷,新近聽說納了一妾,意欲討好,托人做了幾首賀詩,想去討好,以免對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戀一個土娼,拿了一雙舊鞋,認作定情表記,正待到了省城,向人傳觀,當著一件香艷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數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亂罵。及聽同伴二次連聲警告,忽然想起:「此時風狂雨暴,四無人蹤,對方一個粗人,車伕又與對方一黨,萬一翻臉,立吃大苦。」同時,瞥見少年壯漢已緩步走近身來,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驚,慌不迭改口說道:「只肯把這兩樣要緊東西代我尋回,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決無話說。」少年竟連理也未理,自顧自把話說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懷好意,忙說:「錢我照給,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錢我不要,你那兩樣寶貝,我卻無法伸手,我帶你去就是。」說罷,輕舒右臂,只一把,便將人挾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見狀驚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來,到了前站,決不送官,此時就給賞錢。」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幾個臭錢,我也攔他不了,且聽命罷。」姓朱的一聽,口氣不對,急得亂抖,仍把好話說個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頭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動作,立即下手。誰知少年並未發作,將姓金的挾到樹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膽,見他始終面帶笑容,才放了心,就著泥水裡面,冒雨把那詩槁破鞋輕輕拾起一看,並未殘破,到了人家,還可烘乾,揭取重抄,越發高興,覺著少年人還不差,只是怕他粗野,連忙改口,說是回去重賞。少年也不理他,依舊挾了回來。去時順風,雖受風吹雨打,冷得亂抖,還能勉強承當,回走卻是頂風,那手指大的雨點冰雹一般迎面打到,涼氣攻心,又冷又痛,幾次快要閉過氣去。想要張口,請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張,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衝來,幾乎悶死。少年卻是行所無事,和挾小狗一樣,冒著風雨,亂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週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個牙齒上下亂戰,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幾乎暈死。總算少年不曾為難。雷八看了奇怪,也未發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銀包解開,取出一小錠,遞與少年,以作賞錢。少年微笑道:「多謝你的好意。這一帶終年氣候溫和,像今天的雷風暴雨從來所無,因覺奇怪,偶往黃牛阪頂上,看過阪車馬有無遇險。發現你們為風雨所阻,進退兩難,趕來幫忙,本心不是為錢。此時風雨未住,這位大哥的車被我拉壞,還要幫他修理,無暇多言。我們平日憑著自己精力自種自吃,幫人的忙是應該,不算回事,銀子請你收下,我去去就來。」說罷,轉身就走。雷八見他既不貪財,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這樣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話說。」少年轉身答道:「我去取了傢伙就來。」說罷,冒著風雨,縱身一躍,越過道旁小溪,如飛馳去,轉眼穿入煙樹之中。

    姓朱的忙說:「此時又冷又餓,忘了和他要些吃的,這卻怎好。」雷八聞言,忽然想起,破車馬料籮內還有大塊鍋魁,忙即趕往一看,那車只車輪滑脫一個,車轅前梁扳脫了榫,仗著以前親手建造,木料堅實,別的均未毀損。馬料籮懸在車下,車一散倒,恰將正面來的風雨擋住,糧料不曾濕透。鍋魁上面,又搭著一件舊破棉衣,居然點水不沾,棉衣也只車縫中漏下來的雨水把前胸濕了一片,餘下全是乾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蓋在籮上,一齊帶入崖洞,先喂兩馬,再吃鍋魁。朱、金二人這時又冷又餓,箱中衣服已全濕透,無法更換,見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發勾動飢火,有心分潤,先還嫌髒,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塊鍋魁,約有兩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撫摸兩馬,正想方纔那漢子真好,忽聽身後說道:「你那鍋魁多少錢一斤,哪裡買的?」雷八此時披著一件破棉襖,肚內有食,又接飲了一些雨水,把才纔饑寒疲倦、勞苦酸痛全都退盡,覺著身上溫暖,精力回復,舒服異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覷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氣揚,此時週身冷得亂抖,通身濕透,活似兩個落湯雞擠在一起,滿臉饑寒之色,兩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銀錢勢力打不動的鐵漢和辦不到的事,正在高興得意。一聽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這驢日的最是可惡,你想吃我鍋魁,卻是做夢。」又想平日面軟,莫等開口,無法拒絕,想到這裡,故意「哇」

    了一下,氣道:「好好鍋魁,怎會沾上馬糞?」隨說,把手一揚,將殘餘的小半塊朝泥水中擲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鍋魁,隨手丟掉,你們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勻給我們,還可加倍給錢。」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許多,有心分你一點。因為昨日路上我將它放在車內,打算留備路上當點心,你們嫌髒,不許我放,我沒法子,只好放在馬料籮內,心想你們官親老爺一定嫌髒,沒有敢問。上面又沾有一點馬糞,隨手拋掉。

    早知如此,換回一點本錢多好。」姓朱的人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戲侮,再說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齒,準備到了地頭再行報復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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