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白衣虎女 文 / 還珠樓主
原來公遐走時,柔雲聽出白衣少女和公亮口氣親密,對於自己又有輕視之意。回憶近兩次和公亮打獵相遇冷待情形,不禁心中直冒酸氣。本就憤怒,再看公亮被對方一喊,連話也未說完便轉身走去,不由怒上加怒,再也按捺不下。不是恐怕驚動賊黨,連累意中人受害,林蓉又恐人早驚動,公遐不能脫身,在旁急口低聲勸說,早已發作。等公遐快要逃到崖下,柔雲開頭賭氣,不願與來人相見,立在原處,忍氣察聽白衣少女和公亮是否同胞兄妹,忽聽公亮在喊「萍妹」,猛想起婁家只有弟兄二人,來人如此本領,同在一山,平日斷無不知之理。同時又想起近一二年來,離此七十里亂山森林之中出了一個騎虎的女俠。先有兩家農奴為了所交糧食不能足數,第一次將人喊來,毒打了一頓,逼令三日繳足。走時向惡奴哀求哭訴:所種的田,本來除繳莊糧而外,仗著土地肥美,種些菜蔬,打點野獸,還可勉強度日。本年山洪暴發,將所種莊稼淹沒衝去。因恐莊糧無法完納,必遭毒打。雖有兩女娃,小的大小,大的莊主嫌她皮膚黑,連做丫頭都不要。
父母全家老少十口,逃是沒法逃。當水來時,拼了性命只搶出三成,已有一個多月以草根樹皮充飢。為了水中搶糧,還有三人受傷病倒。想賣二女完糧,山中土人恐莊主說他錢多,無人敢要。近年糧額越加越多,也無一家敢添人口,就是想娶童養媳的也無此餘力。莊主偏是不肯寬容,哭求了半天,至少要繳八成。前繳三成,家中連糧種都搜光,下半年種子還不知能否向人借到,三日之內如何繳法?反正死路一條。無奈父母年老,兒女又小,死活都難。
去年也是遇見山水,沒有這凶,繳上八成,挨了一頓皮鞭,回到家中。父母見兒子回來一身的傷,正在抱頭大哭,打算全家跳崖,大女黑妞忽然引來一位女菩薩,給了一小袋金沙,說是可以換錢,並買糧食。先還不知真假,這類銅鐵沙石一樣的東西從未見過,那兩條山口又出不去,挨到第二日半夜,實在急得無法,才拼著命不要,壯著膽子,拿了那十兩金沙,想和莊上各位大爺求說,說是無意之中拾來,聽說可當錢用,不知莊主能否照價折合。莊主一見便自高興,方說值得多,金三太爺在旁低聲說了幾句,忽又改口說成色不好,勉強抵數。並問還有沒有?當時派人跟到家中窮搜,地皮都被翻過,毫無所得,由此便常有人在左近窺探,並向全家恐嚇:如有藏金不獻,全要活活打殺。
提心吊膽好幾個月,又不敢違背恩人的話,說出真情。好容易來人,看出所過日子牛馬不如。偶然打到一兩隻野獸,還要挑那好的連皮送來。否則,這一頓毒打最少打個半死。
來人又因地方大遠,方不再往生事。今年莊稼又長得好,正想一年不曾吃過米麥,今年也許稍留一點,做全家犒勞,並將所租鋤鍬錢還上一點,父母兒女梢吃一點,眼看收割,一場山水沖個乾淨。如今死活都難,如尋不到那個女菩薩,說不得只好全家跳崖等語,因那惡奴面軟口快,常代他說好話,一時情急,向其訴苦,不料第二日夜裡,兄長聽手下人一說,反而激怒,命人次早將他捉來,當著全山土人活活打死,做一榜樣,借此立威,並想由他身上引出那送金沙的女子,是何來歷。不料眾惡奴趕到當地,農奴全家不見。門上釘著一枝特製的三角弩箭和一張紙條,上寫惡霸主僕罪狀,加以警告。並說,不久便要掃滅全莊,為眾土人除去大害。兄長得信大怒,連命多人窮搜山中,毫無蹤跡。
由此大半年來,全家逃走的土人竟有好幾起,敵人影跡始終不見。
上月方在離莊六七里土人家中,看見稻場上蹲著一隻猛虎。去的人原為催糧,先見有虎,不敢上去。後來那虎忽然離開,方始人內,也沒想想土人怎不怕虎。正在勒索雞羊,催逼繳糧,氣勢洶洶,揮鞭亂打,一個白衣蒙面女子突然出現,歷數惡霸罪狀,將人打倒,每人削去一隻耳朵,命其帶信回莊警告。去的三人還不知虎是她所騎,狼狽逃回。遇見一個本莊教師,聞報大怒,自恃武功,立時趕去。三惡奴正在山頭上觀望,此女忽由林中採了一大枝花從容走出。教師先喝罵示威,此女笑說:「此花剛採下來,恐怕糟蹋,不願親自動手,你這樣惡人且看你自己的命運罷。」說罷一聲清嘯,林中便有一虎衝出,朝前撲去。那教師似因對方年輕女於,說話帶笑,未露敵意,正說便宜話,叫她取下面紗,如其看中還可活命;不料那虎悄沒聲突然衝出,連兵器和人全被撲倒,送了性命。惡奴在上看得逼真,又聽那虎怒吼之聲震動山谷,嚇得心驚膽落,亡命逃回。
兄長得信,越發激怒,忙即帶人追去。農人全家已一齊逃光,哪有影子?由此一人一虎出沒無常。偏是形蹤飄忽,幾次發現此女蹤跡,等人趕到,已不知去向。今日兄長還為她大舉出動,窮搜了半日,到夜才回。此女並有一匹極快的白馬,跑起來蹄聲極輕,好似沒有釘鐵,躥山過澗,其快如飛。看她這身打份,必是此女無疑。她和意中人如此親近,相識必久。越想越有氣,覺著此是情敵,立生惡念,如將此女殺死,兄長回來便有話說。
柔雲念頭才動,白衣少女已先說道:「時已不早,你那萬惡兄長死有餘辜。你雖生在惡霸家中,還有一點天良。照我意思,不能大義滅親,最好連假做作也不必,現在就跟我們同走。香粟村和我安樂洞中,雖沒有上人血汗結成的高房大廈供你奢侈享受,但是沒有倚強凌弱、殘害搜刮人死的惡霸土豪。大家安樂度日,有吃有穿有住處,除自己應做的事,大家事完全部快樂逍遙。只沒有不勞而獲,誰都要為公眾出力,才能算是自己人。比起你們終日游手好閒,無所事做,連天然的風景都無福享受,實在高明得多。
你意如何?」話未說完,柔雲見婁公亮在旁點頭微笑:意似說得極對,由不得氣往上衝,妒念越重,也不細忖對方言中之意,只想把這情敵除去,不假思索,脫口冷笑道:「你休口出狂言,不問我是否大義滅親,也決不會和你一起,為了婁三兄安危,也決不會在他未出虎口以前喊人。至於你這野人,我早就聽說,情願打你不過,決不會和你假打。
今日之事勝者為強,有何本領只管施展,不必客氣!」公亮見柔雲雙眉倒豎,滿面怒容,只當年輕性傲,同伴話太剛直,使其難堪所致。想起這三日內蒙她暗中相助,方才更冒奇險放火燒莊,遣走惡奴,並將仇敵親信爪牙殺死,想放自己逃走之德,忙即低喝:
「萍妹,她是好人,你二位不可認真。」白衣女子也笑答道:「真打倒好,免得賊黨看見疑心。我也不會傷她,要你不放心作什?那邊還有一個,還不動手?」話未說完,柔雲早一劍刺到,雙方便動起手來。柔雲聽公亮口氣幫著自己,心方略喜,忽聽情敵末兩句,竟也有了妒意。最氣人是公亮對情敵竟是那樣柔順,聽完便向林蓉笑道:「林姑娘,我們稍微敷衍一場吧。」跟著便動起手來。既恨仇敵辭色氣人,又悔開頭錯了主意。如將對手倒換,乘此機會還可和意中人表示一點意思,偏和情敵做了對於。恨到極點,恨不能一劍便將敵人刺個透穿,正以全力向前猛撲。
公亮本無兵刃,柔雲方纔曾將他那口寶劍帶出,打算送回。動手以前將劍解下,朝公亮橫了一眼,把劍交過。見公亮拔劍上前,正和林蓉假打,才只兩三個照面,二人同是關心自己這面一對,連聲低語勸解,不要認真,公亮並還專勸情敵一人,彷彿自己決非敵手,正在氣苦痛恨。白衣少女本是一雙長劍,忽然急呼:「三哥你怎粗心?既想保全此女,巴賊不久必遭慘報,你那口劍早晚取回。你如帶走,豈不露出馬腳,連累她們?
快將此劍留下。我這劍本是一對,和你一人一口不是好麼?」四人本做兩對,邊打邊往場外退去。柔雲聞言,由不得酸氣攻心,氣極怒喝:「不要你管!我既將劍還他,多大禍事也由我一人承當,用不著你費心討好。你那寶劍還不知能否保得住呢,還要照顧別人!」正在低聲怒罵,眼前人影一晃,敵人飛身一縱兩三丈,已到了意中人的身旁,左手劍橫著把林蓉的劍一擋。公亮好似平日練熟的手法,當時便將原劍拋掉,將情敵右手長劍接過,動作快極而又自然,連看都未看清,便將劍換掉。柔雲怒極,跟蹤縱到。對方已將劍交與公亮,反手一劍架來。鏘的一聲,將自己的劍擋了一擋,覺著虎口微痛,知道厲害。情急之下,暴怒如狂,重以全力進攻。
白衣少女也不再理她,回顧公亮笑說:「你那朋友已上崖頂,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兩個走罷。」公亮應得一個「好」字,便往前面縱去。柔雲見情敵跟蹤縱起,忙喝:
「是好的,你和我分個死活,讓他一人先走。我也決不喊人。」一面跟蹤趕上,舉劍就斫。白衣少女笑道:「我看你真可憐,如何不知好歹?少時留神我的暗器,雖不傷你,也必為你留點記號,以便你那萬惡兄長回來好有話說。方纔的話,雖因我生長山中,心口如一,不會說轉彎的話。你生在這樣萬惡人家,就是未喪天良,還有人性,不曾為惡,多少終有一點惡習。有時便發善心救人,或名或利,多一半還是為了自己。否則,那樣萬惡的人雖是你的兄長,你如有點志氣,決不能和他並立。便是萬非其敵,徒死無益,不能大義滅親與之拚命,也應斷絕兄妹,棄之而去。如何為了一點享受,雖不合污,仍與同流,我為愛惜你,方以良言相告,你偏多心,見我和婁三哥神情親密,能共患難生死,便生歪念和我拚命,真個笑話!你當我虎女雲萍是和人家爭男子的麼?趁早聽我的活,早離賊巢,免得將來玉石俱焚。至於婁三哥對你用情,非但不在我的心上,你如能夠去邪從正,和我們一樣志同道合,像你這樣美貌機警又有膽勇本領的女子,一經歸正,便是佳偶。如與三哥結為夫婦,我還為你做媒。男女終要婚嫁,有甚相干,也說不到害羞二字,你怎如此小氣?時已不早,聽否在你。再不喊賊黨出來,我為保全兩個可以變好的女子,要先驚動這班惡奴了。」柔雲萬沒想到對方說出這種話來,又羞又急。心病被人說破,承認也不好,不承認也不好,手中略慢,雲萍已縱出圈去。方在尋思對方語意,猛想起自己苦戀婁公亮,她是如何知道?分明意中人把近月見面的事告訴了她,心疑故意譏笑,又生妒念,怒喝:「誰聽你的鬼話!」
剛剛追殺上前,雲萍一聲清嘯,跟著便聽一聲虎吼,山風大作,林木蕭蕭,聲如潮湧。皓月明輝之下,虎還未現,左側疏林中先有兩團藍光星馳飛來。緊跟著,便見一隻水牛般大的猛虎怒吼狂奔而出,由斜側裡一躍七八丈飛縱過來。雖然從小生長山中,常出行獵,這樣猛惡雄壯的大虎初次見到,來勢又那等威猛,由不得心神一驚。微一疏神,林蓉已大聲疾呼:「前面有賊,你們快來!」同時,又聽對方低喝:「這虎不會傷你,快追過來。如見暗器,你不要躲。」說時把手一招,意中人也飛縱過去,被情敵一手拉住,只一晃眼,男女二人便同縱到虎背之上。意中人坐在前面,情敵反身背坐,雙腿挾緊虎身,低喝「不要走快」,那虎便往來路山坡上跑去。柔雲見此情勢,越發憤怒,亡命追去。另一面,莊上賊黨聞得虎吼,紛紛趕出,見金三狼慘死地上,木樁上兩人已被強敵救去,二女正在追殺,前面一男一女騎著一隻猛虎已往山坡上跑去,快要入林,忙即紛紛迫去。一面取出響箭旗花往空發去。還未追到前面,二女正是一真一假往前追殺。
忽聽雲萍低喝:「你如再追,我便不客氣了。」跟著左手一拍虎股,右手連揚,立有幾點寒星朝二女迎面打來,其勢又急又准,便想避也辦不到。林蓉知道不會傷人,沒有躲避,只將衣袖劃破一條裂口,還不怎樣。柔雲瞥見寒光飛來,還想閃避,已是無及。只聽刺、刺、刺接連三聲,兩枝由左右脅下穿過,一枝將衣服打穿一洞,未了一枝相隔較遠,對方不願傷人,用力又小,那支暗器打穿衣服便掛在上面;當中一枝最險,由頭上飛過,將方纔新梳好的髮髻打碎,連頭髮也打斷了一絡,隱隱作痛。這一驚真非小可,呆得一呆,那虎已穿林飛馳而去,晃眼無蹤。
等眾賊黨趕到,見此厲害,虎吼之聲已遠,好似繞往相隔十餘里的山谷之中。這等神速,比飛還快。再聽二女說起敵人來了好幾個,連呼有賊。因眾人忙於救火,不曾聽出。後被敵人逼到此間,虎女忽然騎虎趕來,乘隙將人救走。想起平日所聞虎女神出鬼沒許多奇跡,別的不說,單是那大一隻猛虎,先非人力所敵,何況逃出這遠,再看二女身上衣服破洞和頭上斷髮,全都大驚。想起事鬧太大,轉求二女,莊主回來,把活想好,設法遮蓋。二女自然一口答應。林蓉心細,當迫人以前早就趕回,將公亮那口寶劍搶入手中。正同群賊回走,便聽空中響箭飛過,知道惡霸已回。方恐雙方道路相同,萬一遇上。方纔那聲虎吼相隔大遠,照理無此神速,心疑另外一隻。忽聽後山一帶又是一聲虎吼,聲震山谷,正是寇公遐逃的一面。那響箭信號又接二連三飛來,正不知這兩人一虎到底逃往何方。賊黨立取信號火花,朝響箭來路發去,告以莊中有事,強敵已逃。跟著,又有一枝信號發來,表示惡霸正在追敵,命眾小心,速命一人前往報信,立有一個能手奔往莊後邊,乘上一騎快馬,如飛馳去。由此隔上一會便有一聲虎吼,在西南角上山谷中傳來。最奇是時遠時近,吼聲相隔少說也有五六里。等到半夜,惡霸方始怒沖沖率眾趕回,見全莊已被火燒去了一小半,糧倉之外還有好幾十間高房大屋。正在暴跳如雷,向二女和眾惡奴追問喝罵,並將公亮的劍要過,方說:「我中誘敵之計。不是妹子愛這一口寶劍,帶在身旁,看那火起之處,敵人早已埋伏莊後,此劍恐也被他偷走。」說完,將劍交還。柔雲想起公亮薄情,滿腔幽怨,心腸冰冷,賭氣說道:「此人實在可恨。這口劍哥哥隨便賞人,我不要了。」旁立一個賊黨名叫謝傑,早就想要此劍,被主人的妹子搶前討去,心正不捨,又是惡霸死黨,人最凶險,聞言立時將劍要過。剛剛掛好,忽聽對面山峰後又是震天價一聲虎吼,惡霸怒極恨毒,當時想好主意,吩咐群賊分兩路上下包圍過去。因料敵人故意擾鬧,使其激怒,打算聲東擊西,決想不到會由崖上越過。
又知每出必要騎馬,敵人聞得馬蹄之聲便自避開,所以尋他不到。便令數賊騎馬繞路追往,自同幾個能手徑由崖上越過。並令謝傑帶了餘賊加緊防守,分途搜索,看自己走後是否還有敵人潛伏,想要調虎離山,下手暗算。姬即匆匆趕去。
謝傑得了一口好劍,正在興高采烈。又料敵人用火誘敵,必有詭計。既要討好貪功,又想當眾逞能,惡霸一走,當時把人分成三路,兩路均是十多人一隊,左右前後分散開來,輪流搜索。斷定如有敵人,必是偷偷摸摸,最厲害的虎女和婁公亮已先逃走,決不敢公然出面;憑自己的本領,出來也是送死。一時驕狂自恃,只帶兩人,假裝踏月看花,一路查看過去。由莊後繞了一圈,越過小河,漸漸繞到虎女逃路樹林前面。忽想起這條路通往山口,此外多是高山峻嶺,就是那虎能夠上下,也不會逃得那等快法。正查看虎的腳印到底逃往何方,如何出去,目光到處,忽然發現虎跡只在樹林深處來路左側一帶,乃林中心的一片空地,只有幾堆丈許幾尺高下不等的亂石。心方一動,起了疑念。回顧兩同伴因被自己止住,埋伏林外,四面窺探,沒有走進。山風過處,相隔不遠大樹後似有一片白影閃動,彷彿掛著一片被單。剛把手中劍一按,待要掩過,隱聞身後鼻息咻咻,似有猛獸走來,忙即拔劍,往旁一閃。頭剛一偏,猛瞥見一隻水牛般大的猛虎,身上虎毛根根倒立,目光如電,血口張開,正朝自己發威,偷偷掩來。這一驚真非小可,剛大喝得半聲,往旁縱避,腳才離地,猛聽嗖嗖兩聲,剛瞥見一個白衣蒙面,頭戴虎頭套,身後一件白披風的女子,還未看清形貌,腦後便連中了兩枝暗器,倒地身死。林外兩個惡奴聞聲趕進林內,探頭一看,只見一隻猛虎穿林而去,教師橫屍就地,頭腦已被敵人暗器打穿,血流滿面。
謝傑人又貪功,所帶兩惡奴本領有限,料知虎女去而復轉,想起平日所聞,心膽皆寒,哪裡還敢停留,連賊屍也不顧,亡命一般往外飛逃。出林不遠,一面狂呼,發出警號,那兩隊教師打手正照謝傑所說時分時合,到處尋找敵人蹤跡,聞聲紛紛趕來,入林一看,人虎均已失蹤,只有謝傑一具死屍,兩枝暗器,全都打中頭上,腦漿迸裂,死得極慘。那暗器似鏢非鏢,前頭較重,約有小手指粗細,形如一杵,後面漸細,尾梢上有三片又薄又小的風葉,長還不到兩寸,寒光映月,鋒利非常。一在死人身旁不遠,另一技釘在樹上,下面還有一片樹皮,用刀刻了「報應已到」四字,筆畫潦草,不細心決看不出來,知是虎女所留。虎女威名早在人心,似此出沒無常,形蹤飄忽,眾賊黨全都膽寒,平日驕橫,專說大話,表面還不能示怯,只得聚在一起,仗著人多壯膽,虛張聲勢,同在林中搜索了一陣。除發現一株削去一片樹皮的老樹外,什麼也未尋見。這時莊後的火已全救滅,只有幾堆坍倒的房屋還有黑煙冒起。
因惡霸平日多疑,厭惡土人,不是奉命為他做苦力,照例不許入莊一步。以前也曾發生兩次小火,土人趕往救火,反被惡奴攔住打罵,不許近前。事後卻令打掃火場,重建房舍。所失財物便迫令這班土人分攤補償。稍微延宕,或是無力完納,經眾苦求之下,碰著惡霸高興,還可寫好錢糧數目,等糧食收割分期還完。否則便遭毒打,非等惡霸派人去到家中搜盡刮光,粒米無存,吃的也是野草根,實在壓搾不出,方許寫下欠字,本上加利,到時償還。仗著山中地土肥美,土人為了完糧,全家老少日夜勤作勞苦,又有許多貴重藥材獸皮可以折價。雖然所折只得十之一二,到底還可冒險努力求取到手,可是那血汗也不知流了多少。起初惡霸也覺租糧要取土人所得十之七八,有那天災人禍,無力完糧的土人經過毒打威迫,以身折價算作農奴的,更是所得全要獻上,自家食用還須另掘山糧野菜度日,比起近城一帶的佃戶所繳租糧多好幾倍,也頗滿意。不是對方繳不出來,想要立威,也不無辜吊打,有時想起還覺太過。及至失火之後,心中痛惜財物,同黨爪牙又獻計說:「土人仗著山中地好,副業所得比田里更多,平日偷運出去販賣,或是藏起,他們種了多少年的田,不能沒有良心,莊主燒掉許多東西,理應他們孝敬。」
土豪先還不信,後被這班惡奴說動,去的人再一狐假虎威,毒打惡罵,暴力淫威之下,逼得當地土人心魂皆顫。為了保全殘生,盡其所有全數獻上,不夠再賣身寫欠字。土人膽小,知道惡霸利重法嚴,心腸殘忍,更怕極了這班惡奴,想起閻王債的厲害,便自心寒,於是想盡方法,拿血淚和汗水,在勤種勤收之外到處窮搜山產,想將欠糧早日補足,免得惡奴不到限期便來威逼,受盡打罵凌辱,還要強賠笑臉,設法賄賂,家中妻女稍微長得端正一點,來人再要是個色鬼,還要忍氣吞聲任其調戲,有時連人也要被他佔去。
無如受害受迫逐漸而來,由祖父起已有不少年數。一則習慣自然,明知當初人山開墾,雖是惡霸祖父領頭,不過他家有錢,借用了他們的牲畜農具,均是公眾出力,才有這幾百頃良田,上一代平分一半糧食,所開的田算是租田,已不公平。一則地土肥美,收成甚多。退一步想,他是領頭的人,牲畜農具也是他家所備,所值雖還不過所分去的一年租糧,這多年來本利己超出好幾十倍,自家能夠安居樂業,還有富餘,至多有兩人偶然背後議論:巴家只出了一點少數的錢,田便算他所有,坐享現成,窮奢極欲,便宜太大。說過也就拉倒。等幾個同時開發的老年人死後,連這一類話都極難得聽見。可是巴家由第二代起便越來越凶,由春秋兩季租糧變成種一次要一次。又因有幾個沒出息的土人新春拜年,被惡奴引誘賭博,輸錢太多,利上滾利,把全年勞力所得白送與人不夠,還把身子賣作他家農奴。此端一開,方越來越凶。到了惡霸這一代,更是想盡方法剝削凌辱,時遭毒打。除田產外,連別的副業也要獻上十之六七。開頭幾年仗著祖上勤儉遺留,折價貼補,或是覓到貴藥獸皮,出山換些糧食,還能度日。彼時山口無人防守,偷運容易。因有兩家土人做了農奴,實在受苦不過,仗著人少,一個全家棄田逃走。一家夫妻哭了兩夜,竟聽貧病交加的老婆上吊自殺,次日將人埋好,便自逃走。心中恨毒,無可發洩,想往放火,恐怕連累土人遭殃,只在走時把惡霸的兩匹愛馬刺殺了一匹。不料惡霸勢力太大,城鄉一帶財產更多,官府均有勾結。結果那人仍被捉回,每日毒刑拷打,接連十多天方始受盡苦痛,磨折而死。由此兩條出口均有專人看守,一經捉到固難活命,逃往城中告狀,反被官差捉回,死得更慘。上天無路,人地無門,只得忍氣吞聲,咬牙忍受。因想早日還清,百計千方滿山想法,夜以繼日。凡可折價之物全部搜來獻上。
除了一身骨架,已空無所有。
惡霸因聽惡奴蠱惑,說土人假裝窮苦老實,比城裡人刁滑得多,都是生來賤骨,好說不聽,更占不得一點上風,非加重打罵搾不出他的油水。不知人力已盡,所得比預計補償反而加了兩倍。最好是那山產藥材獸皮之類,比糧食所值加幾十倍。難得土人生自山中,不知貴賤。雖因生自膏粱,又經柔雲常年苦勸,未全聽惡奴的話多生花樣,如法炮製,可是家中不能出一點事,稍有題目,便要迫令土人補償,認定只要毒刑拷打,什麼都逼得出。先照當年所收的例加了許多糧祖,後經全山土人跪地號哭哀求,打死了好幾個立威,又逼死了一家人命,連身邊幾個心腸稍軟的惡奴均說難辦,代為求情,方允暫緩,只加兩成。第一場火已使全山農人所有一掃而光,還死了好些人,惡霸自家卻添了好些高房大廈和許多藥材獸皮。過不兩年,在土人戰戰兢兢,日夜勞苦耕種采獵之下,剛把欠數還清,又發現兩處山產,正想以後日子雖苦,能免毒打威逼已是萬幸。不料眾惡奴看出土人不似前日那樣背人悲哭,上次借火威逼,得著甜頭,想要於中取利,偷偷放了一把小火。總算土人命不該絕,被二女夢中驚醒,呼救得早,只燒了半間糧倉。惡霸城中回來,見所失無多,新納愛妾卻是土人之女,聯合幾個心軟的婦女再三求勸,雖然答應,不似第一次厲害,只令照實賠償,每戶所攤不多。又聽愛妾哭訴以前惡奴威逼之苦,新寵頭上,忽發善心,不令惡奴催逼,只將土人召集一起,令在一月之內量力分攤。就這樣,土人也是提心吊膽多少天,嚇病了好幾個。
平日一聽莊中失火,便望天號哭,心魂皆顫,週身亂抖。惡奴為了有利可圖,惡霸又深知多年虐待上人,仇恨已深,全仗平日凶威鎮壓,自己固不會落在下風,但須防他情急拚命,乘機暗算,曾下嚴命,未經允許私自入莊,必殺無赦。當夜遠近土人遙望莊中響箭旗花,知道發生變故。想起平日所聞,雖然暗喜,仍是將信將疑,惟恐連累自己頭上。正在禱告皇天,如依平日心願,惡霸真遭報應,死也甘心。忽然發現火已高起,登高一看,莊中只是大火,並無敵人。除莊左右近處那十幾家均是惡奴親友所種肥田,算是佃戶和莊中近人,平日也是豐衣足食,只在農余做點粗事,利害無關,此時正在相助救火而外,餘者都隔著危崖深谷,被山擋住。先見天紅,還當惡霸和前年中秋納妾一樣,大放花燈煙火,在彼享樂。時近中秋,休說酒肉,連好糧食都未能盡量享受,相形之下,想起傷心。自己血汗所得,供人享樂浪費,這樣花燈看了自更難過,誰都沒有心思觀賞。同心一意,巴望自家的心願,誰也不想看。後見紅得厲害,方始登高看出,空自膽落魂飛,心寒體顫,望火悲號,非但不敢往救,還恐對方看出,當作幸災樂禍,又遭毒打,一個個伏在峰崖高處向下偷看,見火勢越大,有幾個苦痛仇恨大深,心中恨毒的,便向眾人分頭密計:這次仇人損失大大,我們萬賠不起。反正是死,真要和上次失火一樣,只好和他拚命。眾人正覺別無生路,跟著便聽虎吼,前言已驗,雖未轉憂為喜,心卻寬了一半。後來人被救走,虎吼連聲,每吼一次便加上許多指望不提。那大的火無人往救,快滅之時又有警兆,是會武功的全都趕了出來。又聽說敵人是那自衣蒙面的騎虎女俠,全都膽寒,不約而同聚在一起。後莊火場只剩了二三十個老弱婦女。眾惡奴正在林中搜敵,忽聽莊院後接連兩聲虎吼,同時烈焰上騰,又有兩處火頭冒起,知中敵人之計,喊聲不好,蜂擁趕出。還未到達,前見猛虎已由後莊衝出,上坐白衣蒙面女俠。
內中幾個能手猛想起敵人只得一個,自己這多的人被她鬧得河翻水轉,太不像話。仗著人多勢眾,一聲呼喝,剛把手中暗器取出,待要迎敵。先是虎女揚手一蓬寒星,迎面打到,同時震天價一聲虎吼,虎已躍過莊橋,朝眾惡奴迎面撲來。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